民国清流:那些远去的大师们(第一部民国清流大师们的集体传记)

第一次在天涯发帖,请各位方家雅正。
先简单说几句,民国六年至民国十六年(1917至1927年),中国呈现了与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相比肩的思想最活跃、文化最灿烂的局面。继承了传统“士”担当精神的一代民国清流,“以天下为己任”,为民族自尊、学术自尊,在风云动荡的时局中扮演着先锋角色。他们学问超绝而又狷介不羁;相互间道义学问相砥砺,却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不断被分化,一时间龙吟虎啸,各领风骚,折射了一个大时代的风起云涌、雪雨阴晴。
本文系统地讲述了那些特立独行的民国文化大师们在思想、学术、政见、工作和生活各个层面,互相交流、碰撞、交锋过程中的友谊、恩怨、是非、因缘与分合,生动地再现了他们在近代中国的重大转折时期的生活图景,刻画了他们各自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文化品格,忠实讲述了他们的伟大与卑微,崇高与缺陷,可以说是描绘了一轴无比辉煌的民国文化巨星画卷。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6:27:00 +0800 CST  

第一章 民国六年(1917)
陈独秀、胡适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邀,分别出任该校文科学长和教授。二人先后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文学革命论》,率先举起文学革命的大旗,一个崭新的《新青年》时代呼之欲出。暮气沉沉的北大逐渐成为新文化运动的精神高地。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周氏兄弟等一代新型知识精英,也开始登上了历史舞台,开创了以现代文明为核心的新文化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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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五年(1916)岁尾,有几件大事发生:10月31日,辛亥革命元勋黄兴在上海病逝,终年42岁。八天之后,护国军之父蔡锷病逝日本,年仅34岁。11月12日百名参、众两院议员,要求定“孔教”为“国教”。康有为在报上公开发表致总统、总理书,要求“以孔教为大教,编入宪法,复祀孔子拜跪”。国会宪法审议会开会审议宪法草案条文时,“孔教”能否定为“国教”成为激烈争论的问题。
12月21日,《中华新报》北京专电:“蔡孑民先生于(12月)21日抵北京,大风雪中,来此学界泰斗,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也,先生现暂居观莱园陈宅。”
26日,被北洋军阀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黎元洪,刚在东厂胡同官邸宣布就职大总统后,正式任命单枪匹马只身北上的蔡元培为北京大学校长。这就是说,他将要主政由大清朝京师大学堂演变过来的全国最高学府。
其实,三个月前,蔡元培在旅法时,就接到驻法国公使转来教育总长的电报,是蔡元培辞去教育总长后的继任者范源濂发来的。这位肝胆相照的老朋友,在电文中充满了敬仰之情:
国事渐平,教育宜急。现以首都最高学府尤赖大贤主宰,师表群伦。海内人士咸深景仰。用特专电敦请我公担任北京大学校长一席,务祈鉴允,早日回国,以慰瞻虑。君行在即,先祈电告。
蔡元培接到电报,乘法国邮轮11月8日抵达上海。翌日赶到福开路黄兴灵堂吊祭。又接到蔡锷去世的噩耗,他与上海的革命党人,都沉浸于一片悲痛之中。
蔡元培与孙中山、唐绍仪、胡汉民等国民党元老,是以主丧友人的名义,主持黄兴悼念活动的。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6:31:09 +0800 CST  
辛亥革命后,大总统宝座拱手相让,又痛失宋教仁、黄兴这两位文武主将,孙中山悲痛至极,神情黯然,面容憔悴。蔡元培见之,自然也心情沉重。但孙中山能以“毁党造党”的气魄解散同盟会,重建国民党,那么以他屡战屡败的摄人魂魄的浩然之气,再造共和伟业,充满希望。
望着面前这位身材不高,留两撇威严口髭的伟人,蔡元培决心与他干一番宏图大业。
蔡元培离开上海前夕,上海的《民国日报》发表了一篇昔日旧友为他北上就职北京大学校长的鼓励诗:
居官三月掉头去,更挈书囊驾海行。
坐惜斯人挟悲悯,不应长作老书生。
火车在冬季空旷的原野上,不快不慢地行驶,蔡元培凭窗远眺。他赴京就北大校长职,多数朋友不赞同,广西马君武就劝他不要去蹚这池浑水。那北京大学的腐败尽人皆知,民国以来,走马灯般不知换过几任校长,又有何人全身而退?那胡仁源实在当不下去,连忙告饶抽身,算是聪明之择。你乃前清翰林,若整顿不好,可败坏一世清名。
然而,孙中山先生支持他办教育的话,却声如洪钟,在耳际回响。在那个夜雨萧瑟的晚上,在中山先生的寓所,先生用惯有的平和语气,精辟地分析起时局,谈到教育时说,“中国自古有时势造英雄的说法,依我之见,现在倒是相对平静的时候,黎元洪为了得天下,还得借用各种政治力量。所以,是你办教育,我们趁势发展力量的最好时机。你几次出国,考察西方教育,对如何办学自有一番宏图大业想择机施展,你应该去北大,我支持你”。
想到这里,中山先生那略显威仪的脸庞,特别是清澄得如一泓秋水般的双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在自己人生困顿、彷徨乃至灰心的时候,想起影响20世纪中国命运走向的伟人清澈又坚毅的眼睛,就激奋自信起来。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6:32:44 +0800 CST  
北京大学在动荡的政局下,一片乌烟瘴气,名声狼藉。教师中不少人靠印发旧讲义,糊弄学生。学生中有不少人整天吃花酒、捧戏子、打麻将,不上课,不读书,混日子。北京大学所处的马神庙、沙滩一带,成了市井闹肆、酒楼,暗娼招摇过市,与文化圣地形成绝妙的讽刺。
如今,蔡元培以北大校长的身份,再次走进军阀盘踞下的日渐颓败衙门式的旧大学堂、眉宇间还是泛出凝重的忧虑。
校门坐北朝南,有两只苍老却威猛的石狮,蹲守在大门两侧,门头上依旧高悬“大学堂”三字匾额。进门,虽然大雪遮盖了小院,但那不小的荷塘,前立一日晷,石柱上刻有篆文,不远处有一棵苍古的老槐,却清晰可辨。往北,有五间高大殿宇,乃公主府正殿,上方的藻井与殿柱,虽油漆早已斑驳,但依然一派皇家气象。走过组组建筑群,来到后院,有座两层砖木楼房,原是公主楼,改为京师大学堂后,已成为藏书楼。往西,有几进宽敞大屋,昔日公主在此起居,现改成学校办公的地方。
和嘉公主府改成京师大学堂后,几经扩展,至北京大学建立,已将周边的汉花园、松公府划为校址。今年9月,校方又向比利时仪品公司贷款二十万,准备在校门处建后来成为北大象征的“红楼”。想到这里,蔡元培脸上似又浮起欣慰的微笑。
蔡元培重新回到校门口时,突然发现一排校役整齐地列队在大门两侧,脱帽向他鞠躬行礼。他们得知校长在东方未曙时已进校,便自动提前上班,聚在校门口。蔡见状,也忙脱帽向他们一一鞠躬还礼。从此,每天蔡校长遇到校役或师生向他致敬,他都会郑重地对他们鞠躬回礼。从这件小事,人们欣喜地看到,校长给封建习气浓重的旧北京大学带进一缕平等、民主之风,随着新文化运动的蓬勃发展,平等、民主、自由之风不仅鼓荡在北大校园,还强劲地涤荡整个旧中国……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6:57:53 +0800 CST  
3
翌日,黄包车跑过雪后明丽阳光下的前门城楼,碧瓦上积雪灼灼闪光,刺得蔡元培睁不开眼。不一会儿,黄包车就停在前门外一家旅舍门前。陈独秀早在那里等候多时。于是,就有了一位前清名翰林,一个光绪二十二年的秀才,在分别一个年轮后具有历史意义的重逢。
陈独秀见到蔡元培,向前跨了一步:“蔡先生吧,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蔡元培两眼闪光:“啊,仲甫先生,乱世重逢,幸哉幸哉!”
二人手拉手走进旅舍客房,两手烫人,面色潮红。坐定后,彼此微笑相视,极富语言天赋的老朋友,一时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但十多年的往事,却瞬间涌上心头。
1904年秋,一批从日本留学归国,志在推翻清廷的文人,在上海法租界余庆里、爱国女校破旧的木楼里,成立了暗杀团。蔡元培、陈独秀这对爱国学社的师生参加了暗杀团。加入暗杀团,像会党结社般“歃血盟誓”。
那天,他们一伙文人,跪在供奉皇帝的牌位前,由何海樵领着众人宣读誓词。然后杀鸡滴血于酒中,再各自用刀划破无名指,将血和血酒搅在一起。每人痛饮三口,豪情万丈,义无反顾。
他们早已在日本横滨秘密建立炸药制造所,研制炸药。归国后,蔡元培发展上海爱国女校化学老师钟观光和俞子夷,制出威力很大的毒药。但考虑使用不便,转向研制炸药,当时加入的有刘师培、章士钊。章士钊又拉来陈独秀。有了炸药,拟订刺杀慈禧。于是北下京城,在西直门和颐和园一带,潜伏了近五个月。终因防备森严,经费耗尽,返回上海。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7:04:26 +0800 CST  
其实,蔡元培早就心仪陈独秀,陈独秀在上海办《俄事警闻》时蔡元培就多次听刘师培说过陈独秀。后陈独秀在芜湖办《安徽俗话报》。蔡元培听说,后来出资人因危险和困苦先后离去,全凭陈独秀独木苦撑了几个月,对其敬业精神十分钦佩。
谈到这里,陈独秀忙从里屋拉出汪孟邹。向蔡元培介绍:“讲起办报,全凭孟邹兄撑腰。”蔡元培知道汪乃上海滩的报界闻人。他与陈独秀是同乡又是密友。
1903年夏,章士钊办的《苏报》被查封后,几经奔波又筹办了《民国日报》。当时,蔡元培也在上海,章士钊对他说,他和陈独秀蛰居昌寿里一间小阁楼上。陈独秀足不出户,又撰稿又搞编务,经常彻夜工作。一日,章士钊忽闻异味,竟是从蓬头垢面从不换洗衣服的陈独秀身上飘来。他忙走近老友,见陈独秀肮脏污黑的衣领上竟爬满虱子。
汪孟邹在安徽芜湖办《安徽俗话报》时,陈独秀更是夙兴夜寐,是报社最为繁忙辛苦的一位。汪与陈的相识也颇有趣儿。一日,汪孟邹正在科学图书社办公,忽有一位剪了辫子、披着半长头发的青年,背着包袱,手执雨伞闯进来,说是要来办报。汪一怔,见面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中等身材,面色黝黑,两唇宽而红润,双目炯然放光,自报陈独秀。汪告诉他,这里一日两粥,清苦得很,他却说,有粥就好。当时芜湖尚无印刷厂,稿子编好后须到上海印刷,印毕再寄回。报纸一到芜湖,陈独秀包揽了分发,打包、邮寄,麻利而尽职。一次,因有事,汪曾到他的小屋找他。见墙上挂着他写的一副对联:
推倒一时豪杰,扩拓万古心胸。
汪孟邹从此对他刮目相看。有如此阔大心胸的年轻人,目前虽破衣烂衫,但前程无限。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7:06:56 +0800 CST  

汪孟邹的东亚图书社后来得以发展,与陈独秀的智慧点拨有关。自柏文蔚任安徽都督后,曾与柏文蔚有交谊的陈独秀,颇被人看好。朋友都来劝他,出来做官吧。陈独秀却极为冷静地劝诫朋友,这时局不会长久。他颇有眼光地看好办报开书店,劝朋友凑股去办。
陈独秀日夜都梦想着革新大业,这几年他苦苦思索中国的出路,要救中国,首先要进行思想革命,要革中国人封建思想的命。他趁着酒力,找到汪孟邹说,让我办份期刊吧,我让它名扬天下!
当时,汪孟邹的亚东图书社生意很清淡,章士钊主办的《甲寅杂志》由汪孟邹承担,财力已拮据,无力再办期刊,但他相信陈独秀的眼光和能力,就去找同业好友益群书社的老板陈子沛和陈子寿兄弟,他们很感兴趣,于是承办了陈独秀主办的《青年杂志》。后因陈子寿觉得刊物名称与上海的《上海青年》雷同,和陈独秀商量后,改《青年杂志》为《新青年》。
因陈独秀而有《新青年》,因《新青年》而陈独秀名满天下。
蔡元培到前门陈独秀下榻的旅社拜见他,并不只是为了叙旧,而是以北京大学校长的身份,求贤若渴地聘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他说,前几天,与汤尔和、沈尹默研究文科学长人选,汤、沈二位拿出几本《新青年》,向我推荐,说仲甫乃青年导师,担此要职最为合适。《新青年》每期我都拜读,仲甫先生有见识才学,是叱咤风云的文化主将,堪当学长之职,恳请先生襄助鄙人,屈就此职吧。
陈独秀听此,仓促无备,忙委婉推辞说,办刊物杂事缠身,无法分身。蔡元培忙表示,那就请陈独秀把《新青年》搬到北大校园,办刊教学两不误。
陈独秀被老友镜片后执着和慈爱的目光感动了,那目光里有领袖群伦、宽厚长者的情怀,但此事太过突然,真让他为难了。于是他说:“我向蔡先生推荐胡适博士,此人比我强,适合担任文科学长。”蔡元培自然也喜欢胡适。他在《新青年》上读过胡适的《寄陈独秀》长信。对其间提出的“文学革命”口号十分赞赏。尤其对胡适在海外提出的“一个国家有海陆空,不如有大学”的主张,赞叹不已。蔡元培知道,他到北大主政,与旧势力必将有一场苦斗,他需要陈独秀这样的青年领袖,也需求胡适这样的文化革命的急先锋。身材短小,留着两撇细胡子的“桃园渔夫”,气度儒雅地微微一笑:“仲甫,我还会来请你。”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7:25:4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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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是中国现代文化教育史上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要彻底改造北大,使之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和中心,他很清楚邀请陈独秀的重要性。北大建校一百多年来一直是中国无可争议的最著名的大学,但其前身京师大学堂,本是为培养封建官僚而创办的官校。进士学馆深造,也是举人进士出身之各京曹官吏获取官职的台阶。后来又有专门为新进士肄业设立的进士馆。学生个个是官吏老爷,旧贵族的没落腐朽习气弥漫学校。民国后,学生仍以官僚、巨富、名流子弟为主,前清遗少不在少数。时代理校长胡仁源也是前清进士,后留学英伦学工业,1913年担任北大预科学长,后代理校长。他所聘教员多是前清遗老与封建士大夫名流,如文科教授辜鸿铭、刘师培、黄侃诸人。学生中不少身着长袍马褂、手捧水烟袋的公子哥,即便优秀者,也不过在二流小报写写花边文章,或以香艳之文捧捧女伶。下等者,整日打麻将,提笼架鸟,逛八大胡同,校风极差。在严重缺乏学术空气的环境下,优秀人才寥若晨星。蔡元培要厉行改革,当务之急是延揽人才。于是才出现了清流云集、群贤毕至的局面。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7:35:30 +0800 CST  
1917年1月9日,天津《大公报》刊出号外:
蔡孑民先生上午九时,慷慨向全校作“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并以拳拳之心勉励职教员,必须具备两种特性,即坚忍心和责任心。其演讲如动地惊雷,震醒沉闷之校园。
会后,蔡先生向记者透露初步改革大学计划:“一曰延聘人才,清除积习;二曰改革讲义,购置图书;三曰缩短预科修业年限,专办文理两科……北京大学的校史,将揭开崭新的一页。”
蔡元培演讲后的第四天,校门口贴出一则告示:“本校文科学长夏锡祺已辞职,兹奉教育部令派前安徽师范学校校长陈仲甫任本校文科学长。”消息不胫而走,校园掀起不小风波。
巧得很,这天上午由上海运来的该年第一期《新青年》杂志,悄无声息地在北大传播开来,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赫然刊在重要位置。《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文学改良八事:“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模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话;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这八事的核心便是文学必须采用革命性的文体——白话文。文章同时强调文学必须有感情、有思想。此文一出,便被文学史家郑振铎称为“文学革命发难的信号”,可谓是新文学运动的第一声春雷。陈独秀称之为“今日中国文界之雷音”。不久,陈独秀在《新青年》发表《文学革命论》以声援胡适。文章说:“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文章声势给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溅起的风浪,更助了一把神力。师生惊呼,天子脚下,清流云集的北京大学,又聚集众多怪才、傲才和如陈独秀、胡适般的奇才,北京大学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7:57:52 +0800 CST  
钱玄同对陈独秀携《新青年》到北大,甚是支持。他认为,从辛亥革命到今天,中国思想文化界毫无生机,末代皇帝还在紫禁城里,袁世凯大总统就急着黄袍加身。如不用新文化做思想武器,如何扫除八股旧习、选学妖孽和桐城谬种?章太炎的弟子多主张复古,推翻清朝后恢复汉家传统、晋宋文风。但钱玄同不然,他同意陈独秀发起一场声讨旧势力的思想革命。陈独秀和胡适,是想借白话文做钟馗,打封建思想余孽这个恶鬼。他同意陈独秀之谈文论人要看趋势、为人处世要讲大义的主张。他读了陈独秀《字义类别》等著作,知其在训诂音韵上的造诣极深,不然打起旧物,何以招招毙命?
与钱玄同有同样文化背景和学术思想的同门黄侃,对陈独秀却大不以为然。他依稀记得,在上海时,前清秀才陈仲甫,曾倚老卖老地调侃过他们这帮后学,尽管那时陈仲甫喝了太多的酒。
人说章门多狂狷之士,他黄侃不仅狂而且疯。这位被蔡元培延请到北大的教授黄侃,过去运气不错,是先入师章太炎之门的幸运者。这位湖北佬曾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革命党人,因受到清政府的通缉,才亡命日本的。他有诗曰:“此日穷途士,当年游侠人。”
章太炎对钱玄同和黄侃的评价不错。宣统二年,章太炎在《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说:“弟子成就者,蕲春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音韵文辞。”
黄侃是逐渐变得迂腐,以致将陈独秀视为洪水猛兽的。陈独秀与黄侃的政治见解之不同,实质上是因为白话文与文言文之争背后新旧思想的差异性。
正在北大校园议论纷纷之时,庶务长将陈独秀的一份电报送到了校长蔡元培那里。斯时,他正在读刚到的《新青年》。陈独秀的电报写着:“北京大学蔡孑民先生大鉴:仲甫于一月十三日抵京后即去箭杆胡同寓所,不必接站。”
蔡元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陈独秀就要鸣锣登场了。蔡元培对他先让《新青年》在北大投石问路、先声夺人之举,也深表叹服。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8:04:4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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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杆胡同在东安门九号陈宅门前,有对石狮子,虽然不断被岁月剥蚀,依然威严生动。小院方正,陈独秀租住的是三间北房。两扇精美的雕花木隔断,将房子隔成三间。两边做卧室,堂屋做客厅和写作间。
陈独秀与现在的妻子高君曼同来北京。关于陈独秀和他昔日多情的小姨子高君曼的绯闻很多。他们是七年前在杭州先同居而后才结婚的。
听到敲门声,高君曼去开门。两张陌生却笑得灿烂的脸,让她有点儿惊疑,但还是客气地将他们请进客厅。
客厅里,陈独秀正埋头在书桌上挥毫疾书,抬头见是蔡校长和钱玄同,忙起身拱手向老友致意。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如炬的目光,平添了几分感激。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8:13:34 +0800 CST  

三九隆冬,客厅却没有炉火,冷得像冰窖,三人搓着手交谈,高君曼送来热气袅袅的茶。陈独秀将高君曼介绍给客人。高君曼面色苍白,却很清丽。高君曼退下后,陈独秀说她正在咯血。然后话题又转到了北大的现状。钱玄同说,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如同一把火,把北大烧得通红。蔡元培也说,陈老弟从美国引来的这把火,推动了北大的变革。陈独秀快活大笑后,突然打住,对蔡元培说,兄弟来放火,不愿给你添乱,如若你犹豫了,我会立刻回到上海。北大旧派人物云集,而我又是个准备将他们一个个掀翻的狂人。我刚写了一篇关于“文学革命”的文章,给胡适点起的火,再加把薪柴,正式亮出“文学革命”的旗号。

说着,他顺手从书桌上将文稿交给两位老友先睹为快——那题目“文学革命论”就让两人怦然心动。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8:14:25 +0800 CST  
对陈独秀凌厉而富有战斗性的文风,蔡元培和钱玄同是都领教过的。陈独秀18岁时便以《扬子江形势论略》给沉闷的学界甩出一记响雷。他因乡试,从安徽乘舟去南京,一路对长江水文地貌细心观察,进而提出长江江防问题,见解独到,令人惊异。1916年,他在《新青年》发表的《吾人最后之觉悟》,指出服务于“纲常阶级制”的孔子封建思想,是与近代“独立平等自由”的原则绝不相容的。文章已从世界发展总趋向的角度来考虑中国的改革了。现在,两人交换阅读文稿。文章开宗明义,纵横中点出发动文学革命的初衷要义,其文风更加霸气、磅礴,显现出这位有领袖欲的人的气魄和才情。文章开端曰:
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来乎?曰,革命之赐也。欧语所谓革命者,为革新更新之义,与中土所谓朝代鼎革,绝不相类;故自文艺复兴以来,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有革命,伦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然我国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尝稍减,大半原因是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文学……
蔡、钱二位在冰窖似的小屋读得热血沸腾,小屋里生气勃勃。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8:20:50 +0800 CST  

见钱玄同心悦诚服地交口称赞《文学革命论》,陈独秀有些快意。说实话,他和胡适发起文学革命,又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他是有些担心的——北大是章门弟子云集的地方,国学深厚的刘师培、黄侃、钱玄同都是极有社会影响力的学者。章太炎乃古文经学大家,弟子众多。他在辛亥革命前,曾就《新学伪经考》痛批康有为。章门弟子对“文学革命”自然也不会赞同。但眼前的钱玄同似可以争取过来,助“文学革命”之力。钱玄同对桐城派的归有光、方苞等人很不以为然,曾大骂“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六年前,钱玄同又拜同乡前辈崔为师,研究起今文经学来。更让人瞠目的是,钱玄同竟在为康有为写的序文中,说了不少好话,与恩师章太炎唱对台戏。
陈独秀试探性地向这位狂且多变的钱玄同约稿,助“文学革命”一臂之力。钱玄同爽快答应,然后挟枪带棒地表示:“要搞文学革命,旧瓶装新酒不行。你和胡适都尚用腐儒腔,之乎者也,我提议,今后《新青年》应一律用白话文。”
陈独秀很高兴:“当今玄同的思想最激进。玄同乃国学大家,古文写得不让桐城派,却要改用白话,实在是有气魄。”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8:26:52 +0800 CST  

钱玄同来了精神,他听老乡沈尹默说过,陈独秀1909年在杭州任陆军小学教员时,正逢青春年少,颇有诗酒豪情,曾有诗曰:
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陈独秀工宋诗,常以香草美人自况,有时也敢以屈子自吟。他的“湘娥鼓瑟灵均泫,才子佳人共一魂”及“坎坷复踽踽,慷慨怀汨罗”便是。但如今陈独秀搞文学革命了,文章虽写得狂飙突进、文字激扬,诗却落后了。钱玄同对此不免有些惋惜。钱玄同记得陈独秀在杭州曾为沈尹默写过《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真是意境绝高,特别是《夜雨狂歌答沈二》更是瑰丽奇诡:
黑云压地地裂口,飞龙倒海势蚴蟉。
喝日退避雷师吼,两脚踏破九州九。
九州嚣隘聚群丑,灵琐高扃立玉狗。
烛龙老死夜深黝,伯强拍手满地走。
竹斑未泯帝骨朽,来此浮山去已久。
雪峰东奔朝岣嵝,江山狂夫碎白首。
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
滴血写诗报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
黑风吹海绝地纽,羿与康回笑握手。
钱玄同觉得此诗抒高蹈愤世之情,非时人士流所能及也。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18:30:02 +0800 CST  


蔡元培先生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0:19:17 +0800 CST  

陈独秀先生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0:22:16 +0800 CST  
这沈尹默早年一度游学日本,1909年25岁时,在杭州高等学校代课。那时也在杭州的陈独秀在友人家里见到沈尹默的诗和字,就去造访他,一见面即说:“昨天在刘三处曾见你写的一诗,诗很好,但字则其俗在骨。”
沈尹默虽觉刺耳,一想却颇有道理。回去后,始认真研读包世臣的《艺舟双楫》,照此事件,日取一刀尺八纸,临写汉碑,两三年后改临写六朝碑版,兼临各大家精品,凡十数年探毫不辍,遂其字脱尽俗气。又多与陈独秀、柳亚子、章士钊交流,眼界不凡,书风、书格渐入化境,成为书界英俊。
陈独秀对书法的造诣极深。辛亥革命前后,他对书法的研习颇下苦功。1911年,他与妻妹高君曼私奔至杭州结婚后,同杭州的沈尹默、沈士远、马一浮相识,几乎整日谈诗论书。陈独秀“总要每天写几张《说文》上的篆字,始终如一。比我们哪一个人都有恒心些”(马一浮语)。
陈独秀的书法不仅古厚苍拙,有文化底蕴,审美的境界也高。这从陈独秀《题刘海粟古松图》一诗,就见其见识。其诗曰,“黄山孤山,不孤而孤,孤而不孤。孤与不孤,各有其境,各有其图”。此诗之所以在文人中广为流传,就在于诗中有辩证法,有大境界,“不孤”即俗,“孤”则不俗,即“气骨挺立”。从中还可以看出陈独秀的书法美学观与他的人生信仰、人格构建。
不管陈独秀在中国历史上有怎样的功过长短,人生是怎样的沉瓜浮李,但他深厚的学养、气骨挺立的人格风骨,永不会被湮灭。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0:23:21 +0800 CST  

从沈尹默1917年发表在《新青年》上的诗《月夜》来看,他是较早地主张“独立人格”的学者。诗中说:“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

沈尹默这代年轻知识分子对独立人格的执着追求及实践与陈独秀《警告青年》希望热血青年“是自由而非奴隶的”,“独立自主之人格”的精神是一致的。人格者,即个人存在的状态,独立的人格才是健全的。可惜,中国旧知识分子往往只有“依附人格”。

沈尹默是1914年被破格聘为北京大学教授的。1916年又被蔡元培纳入北京大学书法研究会。自此,成为书法大家。沈尹默因此对陈独秀直率而中肯的批评感激不尽。

陈独秀正是被他批为“字则其俗在骨”的沈尹默推荐给蔡元培,才到北京大学任文科学长的。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0:39:2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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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上任文科学长那天,校长蔡元培和钱玄同、沈尹默陪他走进教师休息室,与等候在那里的文科教授员工见了面。众教授碍于校长的面子,还算客气。但未等蔡元培介绍完陈独秀,突然有一人破门而入,此人身穿蓝缎子团花长棉袍,头戴黑色短绒瓜皮夹帽,众人一看,是章门众弟子的大师兄黄侃。他见满屋子人在欢迎新上任的文科学长陈独秀,便不屑地怪笑道:“好热闹,区区一桐城秀才,何需如此劳师动众!”话音未落,即转身拂袖狂笑而去。
黄侃与陈独秀早有积怨。光绪末年,众门徒随师章太炎在日本东京求学。一日,章太炎办的《民报》馆,来了一位年轻人,报名陈仲甫。听说此人也在搞汉学,兼修隶书。此刻,黄侃与钱玄同正好在屋里闲聊,闻有客人到访,便避进里屋,继续斗嘴扯淡,但章太炎与陈独秀的对话,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朵,于是好奇地静听。章陈在谈清朝汉学的状况。说到戴、段、王诸人,多出自安徽和江苏。陈独秀不知怎么就说到湖北。他说:“湖北就没有出现大学者。”章太炎表示同意:“说的是,好像没有出过什么像样的人才。”
在里屋的“湖北佬”黄侃闻此,跳将起来,对外屋主客吼道:“好个湖北没人才!湖北虽无大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出了不少学者,然而这未必就是足下!”陈独秀听出这是黄侃的声音,觉得索然,便起身告辞。未承想,此事已过去多年,这“湖北佬”黄侃竟还耿耿于怀。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0:41:02 +0800 CST  

楼主:汪兆骞

字数:131805

发表时间:2015-08-07 00:2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9-26 08:59: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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