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大英图书馆史话|BG剧情流|半考据向|

@斜月舞龙钩@白雪圣花@Melusine的ann@蛋白质水解肽链@古尔维格斯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03 23:06:00 +0800 CST  
这文现在加精了,为了未来有可能入坑【?】的孩子们,特注


虽然我觉得即便是蹲坑的孩子们大概也没有搞明白


最终CP不是文森特,是格雷。文森特死了以后,格雷会上位。


无法接受的中卷结束速度弃坑平安你我他。


考虑到实体本的厚度和成本,这文应该会在20w以内完结。


以上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04 21:29:00 +0800 CST  
Chapter.26牧歌反叛与昼晓朝露
红丝绒戚风蛋糕在唇齿间漾开,红曲粉和可可交融,又在草莓微酸的甘甜伴衬下发挥出了极致的滋味。女巫在回忆起酒窖的那个夜晚的同时,也终于注意到了被自己忽略许久的重要细节。她搁下了银匙,面色如常。她本不会如此疏忽大意的,然而爱情滋养浇灌了她内心最柔软的空隙,与此同时也夺走了一小部分她留给理性的余裕。

“安娜丽丝。”“请吩咐,大巫。”

“凡多姆海威伯爵来访的事,你全都知悉?”

背脊像是有蛇窜过,冰凉黏腻的气息一下子爬上后颈,安娜丽丝在女巫的视野之外猛地打了个颤:“……是的。”

而女巫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她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揭穿的,哪怕是一个带有探究意味的一瞥,她也绝不会给的,安娜丽丝太清楚了。“怪不得……妾身总奇怪是谁给他开的铁门呢——妾身早该想到的。”

“大巫……”安娜丽丝刚想辩解,又被紧随而至的另一个问题打断了。

“你告诉兰斯顿了?”

——她的每次提问都笃定得不需要回答。

安娜丽丝恍然反应过来,正如她了解伊薇特·西斯多利亚那样,伊薇特·西斯多利亚也同样了解她。她的所思所想,每一个稍微动了一动的念头,每一个尚在萌芽阶段的想法,还未成熟,女巫就全部知晓了——是啊,这片土地上,又有什么逃得过伊薇特·西斯多利亚的眼睛呢?

安娜丽丝拒绝承认这是背叛——至少女巫从未要求过她的忠诚,并非出自宽容,而是源于傲慢,女巫不需要任何人的忠诚,如若跪下来向她宣誓,恐怕只会博来不屑的一哂。相反,安娜丽丝认为自己才是被背叛的人——她一直崇仰的满月在这个冬天悄然堕地了,那圣洁的光辉染上了人间的腥味。伊薇特·西斯多利亚爱上了人类,可是什么都没因此改变——她竟放任这场来之不易的爱情头也不回地奔向悲剧的终端,而且在明知这悲剧不可扭转的情况下依然沦陷了。

伊薇特·西斯多利亚何曾这般愚顽?她不仅没有试图借由这恋情反抗巫族腐朽的戒律,甚至在意起了兰斯顿是否知道了她和文森特的情事——兰斯顿知道了一定会采取行动,文森特会陷入危险。文森特·凡多姆海威可不是王储,那朝露般轻薄脆弱的普通生命,有什么资格享受维多利亚女王都没有享受过的女巫的心意?

安娜丽丝·西斯多利亚一直信仰着的某种存在崩塌了。她的英雄没能如她一直企盼的那般,为她带来一个摧枯拉朽、惊天动地的奇迹——伊薇特·西斯多利亚让她失望了,这不是她所希冀的大巫女的爱情,不过是凡人由本源生发而来的欲望和堕落而已。

这是何等的……不能原谅!!

安娜丽丝盯着自己三分跟搭扣小皮鞋锃亮的鞋尖,暗暗揪扯着衬衫袖口,几乎恨得磨牙。她已分不清心底莫名其妙滋长的恨意中到底杂糅着多少恐慌和焦虑,她想自己在做出某个选择之后,就在某个至关重要的岔路口迷失了。她在四周都是参天古木的迷雾森林里狂躁地打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可悲的是,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是错的,并且要承担随之而来难以承担的后果。

——明明就不关我的事,我竟是受了什么蛊惑才去插手?!

女巫蓦地命令道:“安娜丽丝,不要低着头。”

安娜丽丝神色惶然地抬起脸,不期然撞进了女巫盛放着微嘲笑意的深邃眼神里

“妾身当初是注意到年幼的你透着几分纯血巫族没有的灵性和聪慧,才把你带进了图书馆,现在看起来,妾身当年莫不是不慎走了眼——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未明白?安娜丽丝,你最好得知道……”

听着女巫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的话语,安娜丽丝脸色煞白,她用力地扩张,然后又拼命挤压肺叶,试图正常地呼吸,却还是被窒息感压迫得几乎两眼一翻昏过去。

“不论妾身身上发生什么,你都无法找到把这一切不可知的可能性同拉维妮娅姐姐连接在一起的渠道——她早已朽成白骨。切莫妄图通过妾身来揣测由于拉维妮娅·西斯多利亚的夭折而永远无法到来的她的那部分命运,以及你自己的那部分人生。”

女巫冰凉的掌心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摩,那天鹅绒般温柔的触感让安娜丽丝被迫想起了死去的拉维妮娅·西斯多利亚——淡漠得几近透明的记忆里,连那个女人的容貌和声音都不清晰了,安娜丽丝却还是记得她捧着自己的脸微笑时,手掌摩挲着脸颊的感觉——她本不愿想起,而女巫的神情刹那间几乎将那往昔再现。

充满悲悯、怜爱,宽容得好像能替天父饶恕所有错误——

啪!

安娜丽丝用力地拍开了女巫的手,她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了和女巫极为相似的饱含嘲讽的笑容,头一次将长满刺棱的尖锐目光射向她一直敬重的大巫女。

“您到底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多少人呢,伊薇特阿姨?您就是用这样的宽容和通达征服了一个又一个世代,缔造了无穷无尽的命运?可惜您从来不曾拯救得了任何人,况且,您已经不再是一位宽仁的大巫女了。现在的伊薇特阿姨——”

安娜丽丝觉得自己双唇喷涌而出的词句仿佛具象成了滴着剧毒汁液的荆棘,在荒芜的草丛间恶毒地、疯狂地、酣畅淋漓地生长着。

——“不过是个无情的凡人。”

女巫静默了大约半分钟,似乎在揣摩安娜丽丝的话,可她又太冷静了,甚至未对安娜丽丝的不敬和叛逆表露出半分错愕,更遑论愤怒。她安静地注视着安娜丽丝,眸光沉寂的姿态犹如一棵在黝黑的土壤里默默生长了百年的榉木。

“妾身和拉维妮娅姐姐不同,然而又没有谁真的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她和凡人不同,她掌握着命运转关中某些至关重要的抉择,而她又和所有的凡人一样,都被拘束在这反复轮转的万千命运之中。

安娜丽丝差点忍不住把眼球翻进上眼睑。她想她需要一场精神上、信念中的反叛,一场对女巫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全面反叛,反叛崇信、反叛理想、反叛爱情和宽容、反叛巫女世界里悠远高扬的牧歌,否则她就无法从这个宿命的骗局里走出去——她必将被围困至死。

“我承认您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但也仅此而已了,伊薇特阿姨。”

我将不再对此抱有任何期待,我将漫无目的地耗费剩余全部的光阴。

女巫赞同地点点头:“嗯,妾身以为这也已足够。”

“圣诞快乐,伊薇特阿姨。”

她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然后也换来女巫敷衍的一笑。

“圣诞快乐,安娜丽丝。”

没有等到零点的钟声响起,安娜丽丝就离开图书馆回别庄了。女巫继续她的工作。堆满了书桌和地台的书卷意味着如果她再不加快速度,1881年的出关就要变得难以指望了——她渴望回到春天的阳光里去,毕竟靠着图书馆壁炉的炉火,冬天也还是那般难熬。

女巫收拢了一摞整理完毕的史籍,瞥了一眼一旁早已空掉的酒杯,暗想黑皮诺的滋味果真还是差了一点点。女巫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个冬天爱上贵腐甜白的味道——她以前可是干红的忠实爱好者。女巫打消了去酒窖的念头,她没有那么多闲暇了。

黎明将近的时候,女巫已十分困倦,她放下笔,高抬手臂舒展腰肢,然后掩着嘴打了个慵懒的呵欠。腿上忽然一沉,女巫诧异地低下视线,发现一团漆黑的软毛在她的腹部不停地拱着——她皱了皱眉,伸手去捞:“噢,海瑟薇,你这精力旺盛的老猫……你早该睡了。”

托着海瑟薇的前肢把它捞起,女巫恍然发觉了不对劲,她凑近了海瑟薇粉嫩的鼻尖,仔细嗅了嗅,然后从它胡子上揩下一小撮残留的奶油。女巫露出了狐疑的眼神。

——“谁给你的蜂蜜柠檬泡芙?”

将柠檬泡芙这种违禁品走私进馆的惯犯正在临靠中庭的窗边等着她,而且居然满腹委屈。

“我敲了正馆的门很久,可是你一直没来——真是太让我伤心了,海瑟薇都比你先发现我呢,伊薇特。”

“大抵是妾身太专注了——妾身说过妾身禁止海瑟薇摄入高热卡的食品,您竟然还带了柠檬泡芙给她——噢,千万别试图狡辩,妾身随便猜猜也知道不是第一次了。您这是明知故犯,凡多姆海威伯爵。”

文森特笑而不答,女巫知道他在等待并笃定她会原谅他这小小的罪过。冬夜的风雪在他柔顺的发丝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昏暗的晨光却将他幽深的双眸浸染得格外湿润,嘴角温吞的笑意仿佛能尝出玫瑰薄荷糕似的清甜——他实在太美了,以至于任何一丁点的责怪都显得冤枉和过分苛刻。他就像是草叶上晶莹剔透的朝露,即便拂晓招致破碎,也让人连亲吻都倍感不舍。

那个瞬间女巫倏然确信,她也曾厚爱过人间,而文森特·凡多姆海威的到来就是对此最丰硕的报答。他洇染着半身黑暗——那冰冷的气息始终消散不去,但却让拥抱他的人觉得他温暖得仿佛有一整个春天在他身上存活——她从这个人类的身上窥见了死去已久的艺术的本质,他是艺术的幸存者,尽管最终逃不过命运的罹难。

他让她觉得没准自己真的就如安娜丽丝所说,变成了一个无情的凡人。

“……下不为例。”她叹了口气。

文森特的笑容更灿烂了。

“话虽如此——”女巫拖长了声调,气息却有些微弱,不由得伏在了窗台上——这个高度她正好能平视文森特的眼睛,长时间工作后的疲惫让她感到头疼,“您到底为什么在这儿,您该在宅邸里欢度圣诞节才是。”

“嗯,我在孩子们睡着之后偷跑出来的。”文森特撩起一绺垂落的金发轻轻捻弄着。

“任性得毫无限度。”女巫刻薄地评价道。

文森特丝毫不介意,铂金色的晨曦已漫过整个中庭,攀上了他的肩头,他看起来那么耀眼。

“因为我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即便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我也想在这个重要的时刻给予你真挚的祝福,感谢你在这个冬天触碰我的生命。”

他踮起脚尖,在她唇瓣上轻轻沾了一下,仿佛洗礼时洒在婴孩额头的圣水,轻柔而虔诚。

“圣诞快乐,伊薇特。”

“……圣诞快乐,伯爵。”

那一刻女巫在心里拼命祈祷文森特快点吻她——他再不吻她,她恐怕就不得不去体会为人类流泪是什么滋味了。为了一个即将要死去的人类流泪,诞生一个世纪以来,女巫第一次碰上这般可怕而荒诞的事情。

“你又喝酒了。”

“如您所言。”女巫扶着窗柩弯下了腰,“那么来猜猜酒品和年份吧。”

——她如愿了。“乐意之至。”

那个吻几乎要把她的人格和灵魂统统撕裂——也许流泪还好些。唇瓣缠绵的间隙,女巫听到了漏出的丝缕低喃。

“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

“……是的。”

女巫觉得自己是扭曲的:文森特把她的心脏钉到了十字架上,他想用耶稣基督的鲜血洗涤她的爱情和信仰,可笑的是他们谁都不信奉天父的救赎。她明白,时间、命运和爱情相比,最后的那个才是投射在现实中告解世人一切苦难的真谛,只有这样,她才有资格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在这个世代的人们面前宣誓:永生永世。

“1881年的冬天,我还能来见你吗?”

“很遗憾,不能。”

“那么我猜,下一次再见到你的时候,大概就是我即将迈过生与死的那条界线的时候了吧?毕竟你是告死的女神。”

“不……”

——“这个冬天一旦过去,您就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妾身了,凡多姆海威伯爵。”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10 23:00:00 +0800 CST  
TBC

@蓝蒂伊106@Hermit_与_空明@泡沫浮沉尽繁华@葬花汐@一水叹歌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10 23:00:00 +0800 CST  
@斜月舞龙钩@白雪圣花@Melusine的ann@蛋白质水解肽链@古尔维格斯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10 23:01:00 +0800 CST  
这周为了各种阅读作业已经忙成狗屎了,所以无法更新,抱歉(:4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18 23:35:00 +0800 CST  
Chapter.27洛丽玛丝密语
大英图书馆中庭花园的格局和样貌,大抵一个世纪都未曾变过了。

米尔德里德·西斯多利亚成为图书馆主人的时间不长,却是个出色的园艺设计师——她花了好些功夫修整那些从17世纪起就因无人打理而长得十分散漫的欧石楠和书带草。她移去了墙边一列针叶树中的几棵,换成七叶树、鸡爪槭和花楸。藤萝和九重葛柔韧的枝条压满了回廊的矮檐,花洋红的法国绣球原本霸占了拱券边的位置,后来引入了德国培育的淡绿白色的雷古拉绣球间错排列——先代大巫青睐优雅与可爱兼具的搭配。修剪整齐的灌木丛的间隙洒满了姬金鱼草、火星花和苜蓿,红枫隐匿在背后,在意大利小雏菊和老鹳草的簇拥下,宛如一抹融化在蓝紫色天幕末端的火烧云。中庭花园的格局大致就这么定下了,一年四季都呈现出丰富绚烂的色彩和独特景致,布局设计之精工巧妙让一个世纪以来最优秀的园艺师为之折服。

1838年后,打理花园就成了安娜丽丝的职责,女巫从不过问——事实上她很少有流连花园的余裕和兴致,她更愿意呆在高墙壁炉温暖的炉火边翻阅书本。1880年的冬天她更忙碌了——拜文森特·凡多姆海威所赐,她已经被史料的整理工作拴在图书馆里耗过了仲春——她有点儿焦急,却不烦躁。万幸的是,入春以后,天气回暖,女巫无需再为了躲避夜里的寒冷而选择昼伏夜出工作,可是连带着,那个厚颜无耻的伯爵情人也开始堂而皇之地入侵她白昼的时间。

“总往图书馆跑可不是什么好事——切莫得意忘形,您陪伴家人的时间不断减少,迟早会出纰漏的,伯爵。”她不止一次地警告过文森特,“您在把自己从家人身边推开——”

“可是在那之前,你就把我推回去了不是么?”“您做什么……”

文森特冷不防取走了女巫手中的羽毛笔,流畅的墨迹在纸上拖曳出一道细小的尾巴,如同尚未愈合的伤痕,不意外惹来了女巫的抗议。他把笔搁在一边,牵起她的手,不多费力就把她带离了舒适的座椅。

“1881年的冬天你不会再见我,你永远都不会再见我了,不是么?”

“的确,如您所说……您要去哪儿?妾身的工作还没……”

“‘当时钟敲响四下时,世上的一切瞬间为茶而停。’——稍微休息一下吧,伊薇特。你总是这么冷落我,我可是会闹别扭的哦?”

“……任性至极。”女巫无力地叹了口气。

“嗯,所以你最好宠着我哦?”文森特冲她眨眨眼,轻声笑开了,“不然会不停地给你捣乱的。”

事实上,女巫已经在进行最后的一丁点收尾工作了,一周前她就让安娜丽丝送信到白金汉宫知会维多利亚女王出关日期,只不过届时入宫的只有述职报告,没有大巫本人就是了——明天就是她出关的日子。她没有告诉文森特这件事,然而安娜丽丝大概已经走漏了风声——一周以来文森特黏着她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似乎不再像平常那么从容了。

是的,她很快就要亲手把他推回正轨,凡多姆海威伯爵的这段秘密情史自此将在历史的长卷中风烟消散,不留一丝痕迹,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人们只会为他不久之后的死亡短暂地震惊,然后,他会彻底成为伦敦上流社会贵夫人们的丝绸方巾上一个散发着香气的迷人唇印,一段风情美丽却不知虚实的传闻,一旦时间久了,谁都不会再记得。

文森特拉着女巫走出了正馆,他很中意图书馆的中庭花园,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对先代大巫别具匠心的设计和营造赞不绝口。被藤萝枝蔓覆盖的长廊外,有圆桌和椅子,那是欣赏花园的最佳视点,桌上铺着手工刺绣的蕾丝边桌巾,上面已布置好了下午茶和点心。

三层架的最上层瓷盘里摆着火腿三明治,中间是司康饼、糖浆布丁和草莓塔,最下层是精巧的巧克力乳脂松糕,旁边放着配茶饼用的蔓越莓果酱、蓝莓果酱以及淡奶油。两人壶和茶杯已经摆好,从细长的壶嘴里漏出一缕醇厚的香味,那无疑是最适合下午四点钟的大吉岭红茶。糖罐、奶盅瓶、滤网、漏杓、茶刀等等一应俱全——女巫一看便知是安娜丽丝来过了。

她提了提裙子:“本该是妾身为您准备这一切的,着实失礼了。”

“嗯,没有关系,因为你总是很忙,所以我就拜托了安娜丽丝。”

然而实际上他们谁也无意于那些茶点,它们虽然精致可口,但作为告别的宴会仍显得有些寒酸,只有大吉岭红茶的浓香依旧醇厚如斯。温厚而奢华的口感在舌尖翻滚着,女巫惬意地虚起双眼,藤萝垂条的末端融化在花楸浓绿的底色里,丫杈阴翳里渗出的薄绿色块仿佛被烤化了的火漆,涂抹在伯爵的发梢,他的眼角含着模糊不清的温柔碎光,也是同样的浓密而粘稠。

他本是该被最好的画家用最华丽的色彩、最细腻的笔触小心翼翼描摹的,该被装裱在镂刻着繁复花纹的画框里,直至数个世纪后也仍能安静地接受人们欣赏和赞颂。他本不该坐在这里——以情人的身份坐在帝国史官的身旁,即便被西斯多利亚的大巫女捧在掌心,也终有一日要化作历史的一抹飞尘——女巫想起她曾对威廉说过,人类的生命再多不过是她掌心的一把尘滓,风一吹拂便全没了。

这个男人若是能永生,那么或许整个世界、迄今为止所有的时间,就连神明流淌了数千年的记忆都会甘愿重新来过吧。女巫忽然这么想。可惜命运决意不给任何人机会重新来过。

茶杯轻轻落在杯托上磕出一声轻响,棕红色的液面微微一晃,静止的瞬间恰似尘埃落定般的决绝。女巫垂下了眼睑:不论寿命长短,时间总是宝贵的,沉默多数时候毫无意义。

“您有话要对妾身说么?”

——他们之前总还是需要一次正式的道别的,哪怕这爱情必定无疾而终。

“我以为是你有话要同我说才对,伊薇特。”文森特手肘支在桌沿,拳头虚握抵着额角,微微侧脸望了过来——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总让他透着一股特别的贵气和优雅。

“明天就是妾身出关的日子——如果您想要听到的是这个。”

她觉得流转在文森特颊侧的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我想听到的远不止这个,你知道的。”文森特语焉不详地说道,接着站起身走向拱券另侧的花丛。他穿过拱券的时候,女巫也在那一刻隐隐窥见了他穿过生死界线的模样,安然、从容,嘴角噙着平和温吞的笑意。他终究是要走过那条界线的,而他的爱情将和他一起离开,永远地留在那边的世界,不会再回来了。

女巫忽然觉得好笑。她想,她敢接受文森特的爱情,是因为拥有漫长寿命这样的筹码,而文森特敢向她献上爱情,大抵恰恰是仗着自己活不了太长时间。

他在花丛间倾身寻觅着,动作很轻,却还是惊起了几只安憩的黄蝴蝶,它们最终落在他的肩头,像是老胶片上错落的斑驳。

女巫深深地吐息了一次,她开始反省自己或许真的太苛刻了:文森特就要离开了,而她仍不愿给予他更多的宽容和慰藉。她对他的到来心存感激,但却始终不能告诉他——他感谢她触碰他的生命,她亦如此,只是无法言说。

女巫心软了。她看着文森特已经从花丛那里返回,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她在心里做了个许诺,接下来,不管文森特要求什么,她都可以给他——唯有一件事不行。

文森特来到女巫面前时,女巫先一步开口了:“妾身很抱歉,尽管并非本意,但已不能向命运祈求您更多的停留了,凡多姆海威伯爵。除此之外,您若……”

“我并不执着于你不再见我的原因,伊薇特。”文森特打断了女巫,他单膝落地,在女巫身侧跪下,伏在她膝头的样子和海瑟薇倒是有几分相像,他眯着眼睛笑起来,“你不必向我解释,帝国史官的决定,区区番犬是无权过问的。”

——是啊,文森特又何曾以情人的身份为难过她。女巫的神情变得复杂,她抿唇沉默了半晌,做出了决定:“……那么……”

这是她给他最后的报答。

“既然您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妾身就嘉奖一下这份豁达和勇气吧。”

换作别人,女巫断然不会这么做的,但如果是文森特,想必——

“您将殒命于1885年的冬天,而您的家人,无一幸存——妾身很遗憾,凡多姆海威伯爵。”

文森特的瞳孔骤然紧缩,就算早已料想到了结局,却也没预计得这般惨烈。而他仍然冷静从容,并未失态。

女巫紧接着说道:“但是,妾身可以为您留下一个人的性命——也有一个人。”她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文森特手上凡多姆海威家族代代相传的戒指,“以这枚戒指为标识,它最终戴在谁的手上,谁就能从那场命运的天罚中活下来——不论是谁,只要戴着这枚戒指,都将活下来,这是西斯多利亚的大巫女给出的承诺。您选择吧,在最后之日到来之前。”

——当然,您本人已经没有活下来的可能。这句话女巫没有说出来——毕竟如若能对命运的轨迹做出那样巨大的颠覆,那么当年的克劳迪娅·凡多姆海威就没有殒命的理由了。

不过她明白,文森特是不会选择让自己活下来的——只有这点,女巫敢断言,在这件事上,她是了解文森特的。

“您不必急着决定,毕竟1885年的冬天还在略为遥远的一段时间之后——对人类来说。”

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反应和思考……

女巫突然变得体贴起来——要知道依着她傲慢的心性,她鲜少会考虑他人的心情,虽然她体贴的方式也只有一味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文森特扶在她膝头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拉起她的手翻转过来,在掌心烙下一个吻,轻薄得如同落在肩头的蝴蝶,毫无知觉。

“谢谢你,伊薇特。”

而他仰起脸的时候,眼尾却含着几分促狭的光芒,这令女巫感到讶异。

“可我似乎远比你想象中来得贪得无厌——”

文森特抬起了手,指间端着一朵白色玫瑰,数重花瓣包裹着嫩黄的花蕊,含羞带怯的模样让女巫想起了年幼的维多利亚公主的笑容——文森特刚才去花丛里摘了一朵怒放的洛丽玛丝玫瑰。

“你如此聪慧,想必也了解我的贪婪,你知道我在请求什么。”指尖轻捻,那朵洁白的重瓣玫瑰就稳稳地缀在了女巫的盘发梳旁,把发梳和坠链上碎钻的光辉都软化了,“给我一个许诺吧,伊薇特,就当作你最后的宽容和垂怜。”

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洛丽玛丝玫瑰,同雪白的花瓣衬为一色。女巫摘下了鬓侧的重瓣玫瑰,只觉喉头一哽,几乎落下泪来。

活下来算得上什么?让家人活下来又算得上什么?那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是的,没错,不列颠的大巫女确信,如若眼前的这个男人得以永生,那么整个世界都可以为之摒弃一切甘愿重新来过。

命运何曾被这个男人放在心上?亦如尘世间的一切都不曾都逗留女巫眼中。

女巫低头吻了吻花心,合上了眼睛。她的回应听起来不过是一声薄情的叹息。

“果真贪婪任性。罢了……妾身许诺。”

文森特露出了满足的微笑。“那就太好了。”

他站起身来,凑在她的耳边轻声低喃。

——那就是他对她说出的“永别”,比起诅咒,更接近于永生的梦魇,那是直至1885年的冬天,乃至更久远的以后,女巫都在不断地、无数次地、无法摆脱地回忆起来的咒语。

我再也不会见你了,直至失去了时间的禁锢,生命变得如丝绸般轻薄,游离而去,肉身破碎、灵魂消亡,我的爱情、我的信仰、我的意志尽数化作下个世纪拂晓晨曦中浮游的一抹尘霭,即便那样我也无法再见到你。

以这衰败残破的灵魂逗留在永生的尽头,我也不敢再祈求你予我一次回眸。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我崇仰你的智慧,崇仰你的高贵,感谢你触碰我的生命,使它变得厚重,不至于让灵魂被风吹走。

——“I will love you until my last breath.”

文森特·凡多姆海威,卒于1885年12月14日,时年34岁。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26 16:37:00 +0800 CST  
TIPS
当时钟敲响四下时,世上的一切瞬间为茶而停。这是英国童谣。


下午茶按理要女主人亲手调制布置以示对客人的尊重,不得已才让仆人搭把手。所以女巫要道歉。


去查查洛丽玛丝玫瑰的花语是什么,你就知道我在写什么了。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26 16:38:00 +0800 CST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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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26 16:38: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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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09-26 16:38:00 +0800 CST  
TBC

@蓝蒂伊106@Hermit_与_空明@泡沫浮沉尽繁华@葬花汐@一水叹歌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03 23:58:00 +0800 CST  
@斜月舞龙钩@白雪圣花@Melusine的ann@蛋白质水解肽链@古尔维格斯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03 23:58:00 +0800 CST  
Chapter.28鬼哭伦敦塔
一艘梭形独木舟悄悄地漂行在泰晤士河蓝灰色的水面上,朽色的木桨划开水波,安静而迅速地推着小舟前行。河岸近处的建筑都被笼罩在阴郁的雾霭里,依稀看得见印象派画家用模糊起伏的笔触草草勾勒的光影轮廓。翘起的舟首劈裂浓雾的帷幕,整艘小舟旋即钻了进去,无声无息地融化在煤灰般黯淡的天幕里。

船夫在划桨的间隙抬手抹了抹额前的薄汗——凌晨时分的泰晤士河上弥漫着阴寒的冷意,即便如此他的前额和脖颈还是不断地渗汗。他是个老手,一把木桨能把船划得轻而快速,几乎没什么声响,他做的并非见不得人的工作,只是体贴他运送的犯人罢了——他知道他们多数不希望在漫长的牢狱生活开始之前,在泰晤士河上来个高调的露面作谢幕,那关乎到他们要命的自尊。

老船夫的目的地是伦敦塔。迄今为止,他送过无数人去那儿了:他们多是身份高贵、野心勃勃的政要,在不列颠拥有煊赫的声誉、惊人的财富,甚至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虽然登上他的船之后大抵只有罪名会留存到下个世纪的逸闻中去,他们身着依稀看得见奢靡生活照影的衣装、戴着锈迹斑斑的镣铐,他们至死都是最危险的敌人。而今次端坐在船头的那个政治犯,显然和从前的罪人们有哪里不同——无法否定的、绝对意义上的不同。

船夫既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也不知道那个人的罪名——不和死刑犯搭话是他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和保命准则,这和往常一样。那个犯人——比起犯人还是称呼她为“那位女士”比较好,人人死而平等,老船夫在心里画了个十字:他对任何可能将断头台作为最终归宿的犯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像以及安妮·博林那样在阿拉贡的凯瑟琳长眠的文库拉-圣彼得皇家礼拜堂被火化,毕竟她们一个生了伊莎一世,另一个生了玛丽·都铎……噢?逃出伦敦塔?开什么玩笑!又不是每个流着一点儿皇室血液的人都能成为伊丽莎白·都铎!瞧瞧爱德华五世和约克公爵是什么下场!——总而言之,船夫对都每个进入伦敦塔且大抵已经受到上帝召唤的犯人抱有平等的尊重,他会好心地祈祷,愿主保守他们不会莫名其妙消失,直至两百年后才被人挖出骸骨。

生不得天父的爱,至少死能获得完整的名——啧啧啧,亨利八世真是个风流造孽的主。

如若安妮·博林真的有传闻中描绘的那番美貌——那么,想必她也会有一双不逊于船上这位女士的美丽的碧绿眼睛,并且一定更加风情妖艳,不然可勾不走亨利八世的心,也勾不出英国国教惊天动地的崛起。

船头的那位女士的端庄气质,显然更倾向于阿拉贡的凯瑟琳——不过倘若凯瑟琳皇后有那位女士一半的姿容,或许就不会被亨利八世抛弃了,噢,当然,除此之外她还需要一个能活到成年的儿子,这才是先决条件。

她们都是这般的沉稳大气,透着一股深厚的温柔,这又让人不禁想起简·西摩了……

独木舟仍在平稳地前行,不知不觉中,船夫已将这次押送的女犯人从头到脚和帝王艳事中的皇后们做了详尽得堪称琐碎的比较——怪不得他失礼,犯人实在太美了,而他实在太无聊了——无聊会活生生把人杀死,再枯燥的生活也得想点儿办法找找乐子。

那位女士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侧着头安静地遥望远方,脖颈到下巴崩成一道利落的曲线——她显然很清楚尽头在哪儿,但却无意于此。她蒙着黑色的面纱,长裙所用的显然是普通工人买不起的昂贵面料,宽大的裙摆和绸缎拖曳在这一叶小舟中,几乎塞满了所有的空隙,使得本就狭窄的船内显得更加拥挤了。一想到那么昂贵漂亮的布料会被独木舟长年累月积存下来的污垢弄脏,船夫内心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虽然这样的事时有发生,罪恶感也不过是良知的应激反应,走个形式罢了。

这是一位少见的穿着整齐、仪容端庄的犯人,她手上崭新锃亮的银手铐也没有一块锈痕,好像就是为了拷上她白皙纤细的手腕才特意定做的一样。她的眼神带着安息的力量,能够抚慰世间一切漂泊无依的亡灵,那里面没有丝毫负面的情绪,仿佛她要去往的是曼彻斯特大教堂,而非伦敦塔。

船夫隐隐地猜测,伦敦塔将要迎来史无前例的犯人。

小舟穿破重重迷雾靠近泰晤士河北岸,渡过护城河,肯特石灰岩建成的要塞森严肃穆的模样已隐约可见,黑乌鸦在林立的塔楼之间扑棱着翅膀,嘲哳嘶啼缭绕在堡垒上方,使得炮台和箭楼的黑影显得更加森寒。小舟缓缓靠岸,老船夫放下船桨,先一步登上简陋的石板,恭敬地弯下腰将犯人扶了上来,一边留意着她的裙裾有没有被水溅湿。

往前走不多久就将穿过叛徒门,白塔左侧的绿地是多数贵族女性人头落地的最终之所,那里还有指明断头台所在的标牌,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兴趣。

——也许女王陛下也应当去法国加莱为这位女士寻觅一位剑士作刽子手,她和安妮·博林一样拥有美丽纤细的脖子。

老船夫单膝跪下低头伸出了手:“敬爱的女士,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我这卑微的仆人为您献上的真挚的祝福和祈祷。”

犯人低垂眉睫扫了他一眼,抬起被镣铐锁在一起的双手,将指尖轻轻放在他布满粗粝厚茧的掌心,漫不经心地说道:“谢谢。”

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含着些微散漫的微嘲。老船夫画了个十字,将前额抵住了她的手背:“美丽的女士,愿天父保守您的灵魂渡往永乐的国度,被善待、被珍惜,始终维持纯净的模样……”

啪——

老船夫忽地感到侧脸受到巨大的冲击,差点将他整个人都掀下水去。回过神来的时候正伏倒在地上喘气,一阵剧痛搅得脑袋昏沉沉的。

“谁准许你用你那低贱的手触碰这尊高贵之躯了?”

船夫勉强抬起眼皮,入目是一双工艺精良的手工小牛皮绅士鞋,西裤的裤脚平滑整齐,他已不敢继续抬头,唯恐那是自己不具备资格瞻仰的容貌——身着黑色立领风衣的男人不知何时插进了他和那位女士之间,散发着比浓雾还要森寒阴鸷的气息。他感到这个男人的怒气简直要将他的骨头压碎,老船夫不由得嗫嚅道:“请,请您原谅……我……”

男人的鞋尖抬了抬——老船夫几乎尖叫出声。

“够了!妾身不允许你为难这个好心的老船夫。”那位女士忽地开口了,声色俱厉。船夫惊讶地眨了眨眼——不错,这名戴着镣铐的囚犯,为了维护他,对着显然是来押送她入狱的贵族采取了极为强硬的态度,这太不可思议了。

更令人讶异的是,那个阴鸷傲慢的男人乖乖地服从了,不再说话,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老船夫这才发现,那双立领上沿露出的,竟也是一双绿色的眼睛,玻璃般通透美丽。

那位女士推开挡在身前的男人,对老船夫轻轻点了点头:“愿上帝保佑你……噢,是的,当然,‘你的上帝’。”

她带着嘲弄般的笑意强调道——他的上帝,并非她的。

——伦敦塔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犯人。她被关押在格林塔——毫无意外,毕竟安妮·博林也死在那里。

她在散发着腐烂气味的狭窄囚室里转了一圈,接着在草垛上坐下,丝毫不在乎草屑和灰尘弄脏了长裙。她微微抬眼,望向伫立在门口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竟劳烦OHMSS首席押送妾身,妾身不胜惶恐。”

“何出此言,你明知道我心甘情愿。”优雅平缓的古英语带着一点儿爱尔兰口音的婉转,负责押送涉嫌叛国的高级罪犯的OHMSS首席缓缓踱进室内,摘下了黑色的高帽,露出一头柔软的金发,碧绿的眼微微眯起,薄唇勾起,露出饱含疯狂迷恋的笑容,“为你,千千万万遍……”

——“我最亲爱的妹妹。”

大英图书馆掌事兼帝国史官,西斯多利亚的大巫女伊薇特·西斯多利亚因涉嫌叛国于1882年9月在法兰克福由女王特别情报处OHMSS首席兰斯顿·西斯多利亚秘密逮捕,引渡回国。鉴于犯人的特殊身份,案件没有经过伦敦王座法庭审理,在女王授意下,伊薇特·西斯多利亚回到英格兰后就被直接送往伦敦塔。

“你跑得太快了,伊薇特,否则我们本该在5月上旬于塞纳河畔相会——追逐你的脚步太艰难了,你总是行踪不定,也许我该向维多利亚要求在出关的时候就批捕你。”

“你已彻底成了德琳娜的一条狗了。”女巫陈述道,就事论事的模样辨不出喜怒。

“是啊,可是同样身为女王的狗,你却偏偏不倾心于我。”兰斯顿在女巫身侧跪下,撩起她垂落肩头的一绺发丝放到唇边亲吻,然后把脸埋进她的肩窝,伸出双手轻轻拥住她,“不论多少次我卑微地匍匐在你膝边颤抖,不论我多少次精疲力竭地追随在你身后。”

兰斯顿感觉到女巫的僵硬,她还是那么讨厌他的触碰。她被铐住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目中无人的妹妹大抵在漫长的人生中鲜少会如此忍耐,如果她有扇子肯定会狠狠抽上来——可惜她没有。

没有了那把维系着她强大的力量、象征她尊贵且至高无上的血统的镂金扇骨的黑纱折扇,她就只是个傲慢自大的普通女人,她只能忍耐。

她总是站得太高,俯瞰众生,人们赞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还真就那么认为了。虽然兰斯顿不介意让自己亲爱的妹妹久久地伫立在神坛上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如果她喜欢的话,那就随她去好了,这么一点纵容和宠爱他一向不吝给她。他的妹妹是傲慢、骄纵、不可一世的,前提是那得在兄长荫蔽的范围内,要获得他的允许才行——可惜的是,伊薇特似乎从来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亲爱的伊薇特……”

但是,如果她脱离了他的掌控,做出无法原谅的出格行为,那就把她从神坛上拖下来,狠狠摔在地上,给她点儿颜色瞧瞧——要知道那对于兰斯顿来说易如反掌,那是只有身为兄长的他才能做到的事,而且轻而易举。

他温柔地抚摩、舒展开女巫紧握的拳头,低头舔舐白皙的掌心因用力过猛而留下的几道细小的红痕,感受着女巫的颤抖,在她耳侧轻声喃喃。

“我不会追究你献身一个卑贱人类的事情。我相信你只是一时贪玩,有个情人算不得多大的过错……你放心吧,我也不会对文森特·凡多姆海威下手的——不过,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伊薇特。”

女巫一言不发。

兰斯顿忽地掐住她的脖子,盯住她的眼睛,磨着牙说道:“你爱上他了。”

女巫皱了皱眉,呼吸有些困难:“……那又如何。”

“不要搞错了,伊薇特,我允许你叛逆、放纵、玩乐,但不代表允许你献出爱情。你是我的女孩,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谁也别想抢走。”

他松开手,然后一口咬住她脆弱的喉咙,带着恶犬的凶猛和精准。女巫绷紧了脖颈,吃痛地低吟,却无法反抗,只能任由兰斯顿反复舔咬喉部——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咬死她。

“你担忧文森特·凡多姆海威的安危,处处为他着想甚至甘愿不再见他……你竟然为了人类舍弃了巫族的自我高傲,这可太不像你了——这可不是那个自小到大目中无人从来不屑给我一个眼神的妹妹啊,伊薇特。”

兰斯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嘴角挂着一丝血痕,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所以,我和维多利亚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一点儿小小的惩罚。”

那一刻,格林塔里仿佛回荡起幽幽的哭声,安妮·博林穿着一袭白裙,将她被剑士砍下的头颅夹在腋下,四处游荡。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11 22:55:00 +0800 CST  
ps鬼哭伦敦塔这章不作为extra,并入正文,作修改重贴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11 22:57:00 +0800 CST  
TBC

@蓝蒂伊106@Hermit_与_空明@泡沫浮沉尽繁华@葬花汐@一水叹歌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11 22:57:00 +0800 CST  
@斜月舞龙钩@白雪圣花@Melusine的ann@蛋白质水解肽链@古尔维格斯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11 22:57:00 +0800 CST  
Chapter.29神不宽恕之人(一)
帝国史官一夜间沦为阶下囚——尽管类似的落差在伦敦塔关押过的囚犯中并不鲜见。这座被令人毛骨悚然的人血腥臊味和黑乌鸦占领的铁壁要塞宛如一支细颈沙漏,随时随地倾覆倒转,回溯时间,置换贵贱和生死,所有的颠覆只在帝王一念之间。

——感谢上帝,对西斯多利亚大巫的逮捕行动被定为最高保密度,否则泰晤士报和不莱梅新闻的社评专栏大概得有一阵子安分不下来了,那不是女王乐意见到的。罗织的罪名毫无可信度,也拿不出像模像样的证据。毋庸置疑,这是一场迟早会因证据不足无法定罪而被释放的涉嫌叛国和批捕入狱,带着玩乐和戏谑的性质——单方面的,本质上是一次带有示威和警告意味的惩罚。“千万不要为这一点点惩罚感到愤怒,也千万不要把我和维多利亚视作冷酷无情之人——我们明明都那么爱你,伊薇特。”

兰斯顿用充满爱恋和宠溺的眼神注视着女巫,气息从唇隙喷涌而出的轻响却让女巫联想起毒蛇吐出鲜红信子的模样——她和这个男人分享同一具完整的灵魂和血肉,却逐渐衍化出了大相径庭的人格,兄妹的背道而驰似乎自诞生之初就是既定事实,这令她不禁困惑究竟是自己异化成了怪物还是兄长堕落成了魔鬼。

“你心知你才是最冷血的那个——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残酷得像个魔鬼,连神都不愿宽恕你。”

——是自己。数十年前,她纯洁高贵的灵魂就染上了罪孽的鲜血,堕落成了恶鬼的模样。而兰斯顿从来都将她视作分走了自己另一半灵魂和肉体的一部分,始终在试图将她夺回,放置到自己的身体里,试图修正这错乱的轨迹——他用爱情包容并宽恕妹妹的罪孽。

“不要迁怒,不要后悔,不要埋怨任何人——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文森特·凡多姆海威,你选择了亚历山德琳娜·维多利亚——都是你咎由自取,你并无资格指责任何人,我最亲爱的伊薇特。

“八十年前,直布罗陀海峡的那个傍晚——你就该知晓这一切,但愿你杀掉继承人的时候,也都还铭记着。”

女巫叠合在一起的手指倏地拢紧,吐息也有几分浅快,她皱了皱眉头,看起来有些难受,也许是不适应室内飘满颗粒物的肮脏空气。

“妾身唯一不愿意回忆起米尔德里德的就是这件事……”她心平气和地说道——兰斯顿很惊讶,毕竟伊薇特很久不用这样的口吻和他说话了——不,与其说是同他说话,不如说那只是伊薇特的自言自语罢了。

“吉普赛预言家?呵,肯特公爵如若发现自己竟没注意到17年前的那个女人就是未来威廉四世的史官,他肯定会恨不得把维多利亚塞回公爵夫人的肚子里一切重来——哦,没准他会提议给那女孩儿取名米尔德里德——那可真是乱套了,她的老顽固舅父决不会答应的。”

女巫缓缓抬起眼来,眼神竟同时揉着深刻的温情和真切的冷淡:“任凭如何挑衅都好——妾身何时后悔过了?德琳娜的惩罚游戏妾身奉陪了,只是莫要太过火了,妾身不爱和得寸进尺的人打交道。”

她就用那种杂糅了两个极端的目光注视着兰斯顿,然后微微挑起眉梢,露出满含挑衅和嘲讽的微笑,带着一种同惯常的庄重不甚协调却绝不轻佻的妩媚,眼角柔和的弧度神似某位风度翩翩的伯爵惯有的气韵——她的身上悄悄留下了文森特的印记,她竟变得有些像他了,而本人却毫无知觉——这让兰斯顿出离愤怒。

“伊薇特,你自以为是的毛病真是一辈子也改不掉了。”兰斯顿气定神闲地回视她,然后咧了咧嘴,饱含嘲讽和挑衅地,露出了和女巫几乎一模一样的微笑,“虽说那也无妨,不过总对我的愤怒视若无睹的话,事情就不那么好玩了,我美丽迷人的妹妹。”

“兰斯顿。”女巫闻言面色一沉。

兰斯顿顿觉喉头一紧——她已经快要一个世纪没唤过他的名字了,就算那柔和轻缓的嗓音因不快而紧绷低沉,也还是那么动听。

“你最好告诉德琳娜,10月到来之前就让妾身离开鬼这地方——妾身的时间历来宝贵,不是这种无聊的游戏浪费得起的。”

“你就乖乖呆在这儿吧——别那么认真地问我什么时候放你出来,亲爱的,这只是游戏罢了,谁会认真地回答你呢?毕竟连你的罪名都是我信口胡说的。”兰斯顿抵着女巫的额头暧昧地说完,然后退至门边,愉快地扭头抛了个飞吻,“噢,也许你得想办法在这儿过冬……相信我伊薇特,一定比文森特·凡多姆海威陪伴你的那个冬天更加难忘——你一辈子都会好好记着的,永远别想忘掉。”

OHMSS的首席扬长而去,不顾背后闷在牢房里的一声凄厉尖叫。

“你疯了——!!!”

兰斯顿拢着风衣坐在独木舟的舟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刚刚送伊薇特到岸的老船夫惊惶瑟缩的神态,他仍敬业地划动船桨,动作有点儿走形。

他故作轻佻地提了个话题:“嘿,上帝作证,她是不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是……是的,尊敬的阁下。”老船夫唯唯诺诺地应道,他很不适应贵族人士突然用流氓腔调和乡下人才用的粗俗词汇跟他搭话。

“别被外表欺骗了,愚蠢的老伙计,她是个心狠手辣的魔鬼。”

老船夫默不作声。兰斯顿接着说道:“——不过你得感谢她,如果不是她,你绝没有机会靠着如今这点儿薪水为你的女儿添置一份像样的嫁妆,也许还在瘠薄的土地上拼命耕种,每天啃着黑面包当晚饭。”

老船夫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不过仍没有接茬。兰斯顿眯起了绿玻璃珠似的透亮眼睛,瞭望着已变薄一些的雾气尽头逐渐显露的建筑轮廓,吹了一声清亮的口哨:

“是的,这个时代得感谢她,对她的残酷、果决、凶狠、自负、所有的一切感激涕零——这个被命名为‘维多利亚’的时代,都得卑微地在她脚边跪下来,流着眼泪,衷心地感谢她。”

流云落下的灰翳扫过他深陷的眼窝和挺拔的鼻梁,在湖面上游离的晨光中变得柔和起来,微微勾起的嘴角噙着某种温厚而深挚的感情。

“噢……你问为什么?因为她为大不列颠带来了亚历山德琳娜·维多利亚——只这一点就足够了。”

1802年,直布罗陀海岸,湿冷的海风倒灌进昏暗的房间内,散发着鱼腥气和腌臜咸味儿的破旧门帘被卷得呼啦作响。逼仄的房间内,烛火的影子映在墙壁上狂乱地晃动着,仿佛在影射什么。落魄的中年军官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袖边垂下的粗糙金穗,面带一点儿无奈的苦笑,显然没把面前这个强行把他拉进来的吉普赛老人煞有介事的“预言”放在心上。

“听着,尊贵的先生,不论您如今面对多少困难,切莫沮丧,这可是命运的昭告:您一定会娶一位身份尊贵的夫人,您和她将有一个独生女,而那个孩子将成为大英帝国的女王。”

时任直布罗陀总督的肯特和斯特拉森公爵爱德华——人们更愿意称他为“黑羊”,乔治三世和夏洛特皇后的第四个儿子——一边敷衍了事地应和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几个钱币才能打发这个神神秘秘的吉普赛人。

上帝作证,他现在的生活确实过得有些不如意,但可没打算结婚。他想念朱丽叶·圣罗伦斯温香柔软的怀抱了。

“他看起来一个字都不信,妈妈。”待军官离开房间之后,从厚重的黑色帘幕背后钻出一个金发的小姑娘,幼嫩的面孔上挂着一丝早熟的微嘲。

“不,那只是看起来罢了。这个预言会像一道无法消散的幽灵安静地飘荡在他的内心深处。”装扮成吉普赛人模样的年轻巫女拉下了厚重的兜帽,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顶,“他不会违抗,他最终会说服自己相信这是命运的力量——这确实是,是你左右命运的强大意志,亲爱的伊薇特。”

米尔德里德·西斯多利亚注视着女儿露出傲慢自矜的笑容,不禁叹了口气。她美丽可爱的小女儿骄傲、聪慧,被赋予了强大的力量却又极端自我,她偶尔也会忧虑这小小的巫女会不会滥用天赋的力量带来灾难,并且在这过程中失去了善良、宽宥、温柔等等一切美德。

可是与此同时她又注意到,即便小巫女的肆意妄为招致不可挽回的结果,她的意志的指向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伊薇特·西斯多利亚的意志实在太过强大,她不断地窥破命运转关的动机,她的理智和聪慧使得她准确地把握每一次命运分岔上的至关重要的抉择,命运在可被修整和干涉的范围内,始终会依照她的意愿向前行进,这个范围必然有一定的界限,令米尔德里德感到惶恐的就是——连大不列颠的君王都要为她所左右,命运法则的那道底线,究竟在哪里?

她忍不住问道:“你就这般确信吗,伊薇特?你把不列颠的未来赌在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女孩儿身上?”

“那是当然的,妈妈。”小巫女双手抱胸高傲地昂起下巴,“等乔治三世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威尔士亲王会摄政,可惜夏洛特公主活不了多久,而旁系那些兄弟们——瞧瞧!都和肯特公爵一个德行,没一个像样,我可不愿辅佐一个不得人心、臭名昭著的国王!况且,谁知道二十年后,时局会变成何种模样?”

——她知道。只有她知道。她骄傲如斯,只因自己的不愿意,就敢撬动汉诺威王朝的继承谱系。米尔德里德眼中跳动的烛火熄灭了,她轻抚上小巫女柔嫩的脸颊,郑重地说道:“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不论是好是坏,你都要独自承担,你可想清楚了?”

“是的,妈妈。”小女巫碧绿的眼眸熠熠生辉,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绝不后悔。”

1811年,乔治三世精神失常,幽居温莎堡,长子威尔士亲王乔治·奥古斯塔斯·弗雷德里克摄政。

1817年11月6日,摄政王独生女夏洛特公主——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难产身亡。约克公爵与普鲁士的大公主没有子嗣;克莱伦斯公爵和乔丹夫人的一大群孩子由于婚姻不合法得不到承认;坎伯兰公爵和日耳曼公主新婚,尚且没有孩子;肯特公爵还在和圣罗伦斯夫人同居;苏塞克恩公爵和奥古斯塔·默里的两个孩子同样没有得到承认;排行最小坎布里奇公爵——他快走上乔治三世的老路了,而且从未结婚。

——王位继承人,空缺。

1818年5月29日,肯特公爵爱德华娶了孀居中的萨克斯-科堡的公主,32岁的维多利亚·玛丽·路易莎。

1819年5月24日,肯特公爵夫人诞下独生女,乔治四世为她取名——亚历山德琳娜·维多利亚。

所有的一切都在风云变幻、混乱不清的局势中,看似摇摇欲坠却最终稳稳当当地朝着那个吉普赛人的预言所指的方向发展了。而肯特公爵绝不会知道,这有惊无险的背后藏着怎样血腥残酷的秘辛——

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在维多利亚降生两个月之前,克莱伦斯公爵和萨克斯-莱宁根大公之女的女儿——那个继承顺位比维多利亚更高的孩子,为什么会在落地后不久就不幸夭折。

那个原本的不列颠的下一代女王,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没有深思过。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12 18:22:00 +0800 CST  
TBC
初稿更新bug太多重贴了一下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12 18:22:00 +0800 CST  
Chapter.30神不宽恕之人(二)
1818年6月,克拉伦斯公爵突然宣布与萨克斯-莱宁根大公的女儿阿德莱德公主完婚,次年3月,克拉伦斯公爵夫人的卧房里,在满头大汗的产婆和侍女的注目下,一胎女婴呱呱坠地。

是了!毫无疑问!这就是下一任女王了!房内的所有人几乎都要欢呼起来,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尊贵、孱弱、幼小的王储甚至没能安然度过第二天的黎明。

克拉伦斯公爵夫人悲痛欲绝,克拉伦斯公爵也含着泪不断安慰她,她还年轻,完全可以拥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英国皇室也完全可以拥有第二个、第三个王储——爱德华是他的弟弟,就算娶了萨克斯堡的维多利亚公主也于事无补,只要哥哥有了子嗣,继承王位这件事上,弟弟始终得靠边站。

1830年6月26日,乔治四世驾崩,第四十八世代大巫女塞西莉娅·西斯多利亚卸职。由于1827年约克公爵弗雷德里克王子已去世,王位由克拉伦斯和圣安德鲁公爵,以及蒙斯特伯爵时年60岁的威廉王子继承,威廉四世成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和汉诺威王国国王,第四十九世代大巫女米尔德里德·西斯多利亚继任大英图书馆掌事兼帝国史官。

1837年6月20日,威廉四世驾崩,第四十九世代大巫女米尔德里德·西斯多利亚卸任。肯特公爵爱德华·奥古斯都亲王的独生女——王储亚历山德琳娜·维多利亚继位,于1838年6月28日正式加冕为英国女王,并将汉诺威王位让给叔父坎伯兰和特维奥特戴尔公爵,阿玛伯爵恩斯特·奥古斯特亲王,第五十世代大巫女伊薇特·西斯多利亚出任大英图书馆掌事兼帝国史官。

一切终究朝着伊薇特·西斯多利亚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了——历史终究走上了“正轨”。

就仿佛一切本该是这样。而那个本该成为大英帝国女王,却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婴很快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成了点缀宏伟史诗某一行的某个丝毫不起眼的韵脚。王室家族新生儿夭折的概率一直居高不下,一阵漏进襁褓的冷风、一簇浮游在空气中的病菌、接生过程中一丁点细微的不妥都有可能剥夺那些孱弱婴孩的性命,没人会为此感到惊奇——没有人会怀疑这背后有什么不为人道的曲折真相。

——那位没有名字的女王,是被一个已经活了大半个世纪的年轻女孩儿,趁着照顾她的侍女玩忽职守、溜到马厩和她的情夫偷情的时候,溜进房间用枕头闷死在婴儿床上的。

“不不不……这绝对不行!威廉那混账浪荡子把阿德莱德骗到手的时候,妾身就知道要出问题!”

因王储诞生而沉浸在一片欢欣雀跃之中的克拉伦斯宫里,谁也没有注意到隐匿在长廊深处的无人房间中的动静。伊薇特·西斯多利亚烦躁地来回踱步,还时不时停下来一个劲儿地跺着花纹细密的波斯手工地毯,嘴里不停地念叨:“这个孩子不该出生的!她会改变命运的既定轨迹!她会取代肯特公爵的独生女,戴上英国女王的冠冕!”

“冷静点儿,伊薇特,小家伙已经降生了,你来不及阻止了。”兰斯顿抱着双手已在窗边,试图安抚急躁的妹妹,“阿德莱德皇后还那么年轻,只要她愿意,她能生一大堆继承顺位比肯特公爵的女儿高的孩子……”

“阿德莱德还年轻!可威廉老了!”伊薇特提高嗓门打断他,“况且阿德莱德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健康,她的盆骨脆弱得堪比空心木头……这孩子能生出来简直就是奇迹——唯一能扰乱命运的就是该死的奇迹了!不,不行,妾身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你想怎么做?太任性可不是好事。”

“威廉和阿德莱德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年龄和身体的限制容不得他们胡来……只要这个孩子消失就行了,她那么脆弱,随时都会夭折,没人会起疑心……”

“你打算杀了那孩子?!你疯了吗伊薇特?!”兰斯顿一把扳住伊薇特的肩膀,骇然发现妹妹的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灼热的光芒,那蕴含着强烈而尖锐的力量的意志仿佛猛禽的利爪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窒息。

“妾身选定的人,会是最伟大的女王——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所有障碍都必须清除,哪怕不择手段!”

“你真是疯了……”兰斯顿难以置信地摇头,“这和恶魔有什么区别!听着,伊薇特——西斯多利亚世代相传的万千智慧的确赐予了你目中无人的资本,但那不代表你可以凌驾于生命之上,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放开妾身!”伊薇特拢起黑纱扇一把挥开了兰斯顿的手,她的宣告比起向兰斯顿表明意志,似乎更倾向于为了说服自己,她把每个音节都咬得慢而沉重,口齿清晰,“妾身的决意……从不更改。”

——兰斯顿后来回忆起那个灰色的日子,才恍然发觉,他和伊薇特在那个夜里都疯了,只不过伊薇特比他更坚强,她背负着疯狂犯下的罪孽啼血前行,慢慢地痊愈。而兰斯顿作为一个旁观者却受到了最大的创伤,他以为自己痊愈了,却并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爱的妹妹谋杀了尚在襁褓中的大英帝国的王储。从前就是如此:他爱她,所以永远做不到违抗她的意志。就算伊薇特堕落成恶鬼,迈向万劫不复,他也无法阻拦她的脚步。

婴儿床边,伊薇特的手在颤抖,她盯着女婴的眼神十分神经质。

“这厄运本不该降临在你头上,可怜的小东西……原谅妾身……妾身选中的君王,只有一个……”她像是否认着什么一样轻轻摇着头,呼吸变得浅快急促,逐渐变成了大口大口的喘息,“这种时候不该发生什么奇迹的……妾身不允许……”

她看起来非常混乱,意志和良知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抗争,而良知迟早会被意志驯服、内化,她的意志太强大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意孤行就是西斯多利亚一族的大巫女最深切的本质。

兰斯顿只是冷眼旁观,他的内心一边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一边绝望地悲泣。

她最终一把抓起枕头狠狠地捂住了女婴的脸,几乎要把那孩子脆弱的头盖骨摁碎。柔嫩的四肢起初还在空中乱抓乱舞,呜咽和嚎哭都被闷在羽毛枕里,只漏出一些虚弱破碎的音,到后来渐渐消失,完全安静下来,停止了挣扎——那是只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的事情。

伊薇特松开手,不敢移开枕头。她发觉自己的双腿毫无力气,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大脑忽然一片空白,就好像被隔绝在了世界的一隅——人间的某种力量将她和一切存在划下了一道分明的界线,她不顾一切地跨了过来,然后再也不被容许回去了。她像是被疯狂的海浪冲上了岸,待到海潮退去,她被独自搁浅在了沙滩上。

她感到难以呼吸,用力地扩张胸腔,氧气仍稀薄得可怜。双手不住地痉挛,她甚至不能捧住由于过度紧张而抽搐起来的脸颊安抚一下自己。她忽然明白——

她杀死了这个孩子,也重创了自己。她差点就扼死了自己的灵魂。

险些脱轨的命运重新归位了,而她付出了不可挽回的沉重代价。

兰斯顿来到她的身后,屈膝蹲下身,像过去陪伴她的日子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抱住了她战栗不止的双肩,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你现在明白了吗,亲爱的伊薇特?人是不能杀死人的,能够杀人的都是怪物。”

他忽然掐住她的喉咙大声吼道:“这就是你的选择!别后悔啊,伊薇特!!一旦后悔,你就彻底完了!!”

别后悔啊!!!

这是他在人格破碎之前最后的呐喊,这是他所能给她的最深的爱意。

“我会看着你的,我会一直注视着你。你要在你选择的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哪怕鲜血淋漓也绝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这份罪孽,好好地记着吧——用灵魂铭记吧!一旦你停下,一旦你忘记,我就会杀了你。我最亲爱的妹妹,千万不要变成一个辱没了你引以为豪的智慧的魔鬼,千万不要第二次将你的良知和灵魂弃于不顾。”

他松开了伊薇特,步履虚浮地走向房门,口中絮絮地说着:

“我爱你,伊薇特……我永远爱你。”

兰斯顿背靠着雕花实木门板,把门抵上,然后终于忍不住哭了。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彻底地扭曲了,彻底地疯了。伊薇特被隔在了门的另一边,他知道彼此之间已经不是爱与不爱这样单纯简单的界限了。门的那边陷入了寂静,门的这边背负着双份的伤痛的不完整人格在哭泣。

他们已绝不可能再合二为一,成为一具完整的灵与肉了。

“哎呀哎呀,真是一出悲惨的剧目,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忍不住噙着眼泪了。”

一道满是戏谑的低沉嗓音兀地响起,吓了伊薇特一跳——房间里竟不知何时多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银灰色的长发半束成辫子挽在脑后,苍白瘦削的脸轮廓分明而硬朗,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颇为斯文的无框眼镜,折射着刺目白光的镜片下掩着一双金绿色的眼瞳——与一身文弱绅士打扮格格不入的是手中那一柄装饰着头骨、寒光凛冽的巨大镰刀。

“阁下何人?”料到凭空出现的男人身份不一般,伊薇特“噌”地站了起来,摆出了浑身紧绷的警惕姿态,口吻却依旧疏离有礼。

“小生不过是个拣拾回忆的过客罢了,小姐不必在意。”薄唇微弯,男人半鞠一躬,低声笑了。

他来到婴儿床边,擎起镰刀随手一挥,仿佛丰收的神明抬手拂过麦浪滚滚的田野,灵魂心甘情愿地伏倒在他的刀下,呈现出原始而丰硕的形态。他切断了死婴体内飘出的胶卷,粗略浏览之后不由得喟叹:“一代女王的走马灯居然只有短短几帧,实在可惜。不过……”

他扭头望向了伊薇特,狭长的眼角余光深藏着难以解读的意蕴。

——“小姐拼尽全力改写的未来,想必更加值得期待,一定万分精彩。”

“你是死神。”伊薇特迅速冷静了下来,准确地作出判断。

“正如小姐所言,不愧是未来的西斯多利亚的大巫女,果真聪颖过人。”男人眉梢一挑,笑容扩大了,“小姐同小生,很有缘分呢,大抵……往后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纠缠不清吧。”

他把薄薄的册页夹在腋下,欠身行了个礼:“今次赶时间,就不请教小姐名讳了,小生告辞。”

留下了意味不明的暧昧话语,死神的身影旋即消失在了房间里,和他出现时同样突兀,让人猝不及防。

那是伊薇特·西斯多利亚第一次见到葬仪屋,那个时候,他还是审判过罗宾汉的灵魂、将玛丽·安托瓦内特投入地狱的——“传说中的死神”。

王储夭折的噩耗使整个克拉伦斯宫沉浸在一片悲恸之中。身在荷兰的大巫女塞西莉娅·西斯多利亚紧急返回大英图书馆,在那里举行了只有四个人的秘密审判。

谋杀犯自始至终跪在正馆中央的地板上,神情麻木,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米尔德里德在一旁默默地流泪,而兰斯顿无动于衷。

“瞧瞧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太让我失望了,伊薇特。”过了许久,塞西莉娅·西斯多利亚缓缓开口,“即日起禁足大英图书馆,不得踏出馆门半步,直至你亲自选中的人被立为王储。”

“遵命,祖母。”伊薇特支着酸麻的双腿站起身来,行了个很不像样的礼,然后一歪嘴角,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付妾身就只有‘关起来’这一个办法了呢?”

啪——

伊薇特的脸迅速别向一侧——塞西莉娅抬手给了她一记响亮而清脆的耳光。她却甘之如饴、十分受用似的,用轻松愉悦的口吻说道:

“无碍……妾身不会后悔的。”

伊薇特·西斯多利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残酷得像个魔鬼,她所犯下的罪恶连神明也不宽恕——可是那又怎样?既然她决不后悔,谁又敢来断她的罪?

谁也不能断她的罪。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13 20:55:00 +0800 CST  
TBC

@蓝蒂伊106@Hermit_与_空明@泡沫浮沉尽繁华@葬花汐@一水叹歌

楼主 鸫羽  发布于 2015-10-13 20:56:00 +0800 CST  

楼主:鸫羽

字数:22821

发表时间:2015-03-31 00:3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1-06 21:05:2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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