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沈离异心已生，就算能忍了这一时，也必不会久居人下。她无法背弃谷主，亦不愿与沈离兵戎相见，更不想再置身乱局，落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七年了，或许她也该离开了。自此抽身退步，江湖迢遥，那便是对彼此最好的结果了。
…………
她紧紧勒住缰绳，姿态僵硬的坐在马背上，一双眉眼秀丽如初，却透着深切的恐惧，遥望前方那一抹颀长俊秀的身影，脸色苍白如纸。
夜风拂面而来，凉如冰雪，揭开她遮蔽已久的过往。
东岩，杨府。
该来的，终于来了。
白萱笑得凄寒，当初从恶魔手中接下恩赐，便已是注定劫数难逃。
“萱儿，我来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所见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兜兜转转了一番，竟又回到了那间农舍，这让她大为懊恼。
除了寻常换药和饮食，姬无夜几乎不与她见面，也不与她多言一句，香炉早已撤去，但她却很怀念那段枕香而眠的日子，至少那样她会满载甜蜜的睡去，而不必忍受疼痛与噩梦的煎熬。
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正趴在床上犯着迷糊，门却忽然被人撞开，一下子惊得她睡意全无，立刻直着脖子望了过去。
姬无夜神色冰凉，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前，浑身上下都已湿透，也不说话，只是远远的盯着她，眼神阴鸷得可怕。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叶云浅也算深知了她无常的脾气，懒得再去猜测她的心思，便扎挣着起来要生火，借以示好的同时，也想避开她的眼神。
“你……你身上都湿透了，快进来烤一烤吧。”叶云浅忍着伤痛，半跪在地上，一边往盆里添柴，一边小心的招呼着门外的人。
隔了半晌，姬无夜方才入门，只是仍旧不愿说话，就近选了一张矮凳坐下，归人剑就靠在她腿边，望着盆里跳跃的火苗和轻烟出神。
叶云浅心中暗暗纳罕，姬无夜为人冷酷阴厉，尤其是在出逃事件之后，对她更是不假辞色，但今天的姬无夜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因跪得久了，膝盖略有些酸楚，身后的伤又坐不得，她便想要回到床上，但刚一动作，耳边便有了动静。
“你的伤现在如何？”姬无夜继续盯着火盆，冷不丁的问了一句。叶云浅望了望她靠在腿边的归人剑，下意识的吞了下口水，答道:“好些了。”
“你想念家人吗？”姬无夜似乎谈兴不减，过了一会儿又问。听她问起家人，叶云浅警惕起来，即刻投来一丝探究的目光。“什么？”
“你的姐姐，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的名字是你姐姐所赐。”姬无夜略略勾起唇角，直言不讳道。叶云浅只得沉默，半晌才嗫嘘着答了一字，“想。”
“那等你的伤好了，我放你回去可好？”姬无夜平静的说起，一手把玩着那枚玉牌，一手拿着木棍拨弄火盆。
叶云浅两眼放光，因为她知道，姬无夜并非妄言之人，激动之余竟放下了忌惮之心，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追问：“真的？”
不想她这一拽，那玉牌竟掉落在火盆里，姬无夜眼神微冷，侧身捏住她的下颌，语声变得危险起来，“就这么想？”
“我……”感应着下巴处袭来的疼痛，她立时眉目紧拧，望着眼前暴怒的姬无夜，她竟不知说什么好。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姬无夜冷眼盯了她半晌，便突然嫌恶的推开，将玉牌从火盆里取出，那冰冷的触感却叫她心神大震。想不到此玉在寻常之时能够触手生温，经火焰炙烤之后，更能冷如冰铁，而那凤凰浮纹之下，竟也渐渐显出了两字。
无吟。
宫无吟。
北越立国之后，皇室便处于长期内斗，女帝当政之后，更是大力清减皇族旁支，而先帝众多子女之中，最终活下来的也只有她和她的胞弟，豫王宫烈。
若她记得不错，这枚玉牌并不属于皇族之中的任何一人，因为这只属于皇族嫡系，而嫡系之中，除了女帝与豫王，就只有皇长子宫千里，皇次子宫一凡，以及纯宜公主宫疏遥了。
宫疏遥身为一国公主，却要带着这枚不属于自己的玉牌，孤身一人远足江湖，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此次出行，一定与这玉牌的主人有关。
早上埋伏自己的那帮杀手，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半点也不像是云湖山庄的人，难道是为这玉而来？若果真如此，那么族中连设杀局，他们所看中的，一定也不是什么香囊，而是这枚玉牌。
玉的主人，究竟是谁？
那些杀手，又是谁的？
她纵横江湖多年，结下仇家无数，但有能力报复她的并不多，离她最近的便是秦无吝。云湖山庄与不归谷联系颇深，与她为敌已非只一日，又是皇家在江湖中的唯一支撑，实力不可小视，而且知道玉在她手里的除了云浅，便只有沈然了。如果宫疏遥有夺玉之心，也该是秦家代为动手，哪会凭空冒出这一批神秘人来？难道宫疏遥，不信任他了？
皇家，玉牌，云湖山庄，不归谷，叶凌初，难道………

门外一道道闪电掠起，伴随着巨大的雷鸣，将天空撕成无数的碎块，大雨倾盆而下，裹夹在呜咽的风声里，不住的往里吹来，一个惊为天人的猜想，却渐渐浮现在她眼前，尽管它听起来，是那么的荒谬，而她又是那么的、那么的不肯相信。
如果她猜对了，那么叶凌初之所以进天罗教，一定也是早有预谋，母亲的死、天罗教的覆灭，也早在叶凌初计划之中。而这所有的一切，便都始于一场朝局谋算，是女帝打压姬氏的重要一环。
她忽然很希望自己疯了，但她的脑，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因为清醒，她又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这是治疗外伤最好的药，吃了，明天你就离开，我们从此再无瓜葛。”
看着那枚黄澄澄的丹药，叶云浅毫不迟疑，抓过来便一口吞下，只要能快些见到姐姐，哪怕真是毒约，她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因为对她而言，即使是她的性命，也不会比姐姐更重要。
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以姐姐的性情，只怕不会轻饶她，可无论姐姐如何惩罚，她都知足了。
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再犯这样的糊涂，再离开姐姐了。
可她并不明白，从她吞下那枚丹药开始，游戏规则就已经变了，一切也将大为不同。
看着云浅吞下药丸，姬无夜无声的冷笑一下，提着剑又冲出房门，在雨中狂舞起来，雨水连珠而下，不断地砸落在她身上剑上，久而久之，眼前便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而她的剑，宛如水中蛟龙，依旧奔腾不休，杀气凛冽。
叶凌初，宫无吟，不管你究竟是谁，我都要撕开你的面具，揭露你的伪装，让你失去我曾失去的一切，尝尽所有我曾经历的绝望。
云浅，不要怪我。

这是入夏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如此迅猛，一直到了夜里才总算减退了一些，空气也不再那么沉闷，清凉之中飘来阵阵蛙声和鸟叫，或许到了明天，第一缕阳光洒落众生，一切又会是全新的模样。
男子一袭白衫，手持一册书卷，嘴角微微上扬，凝神静坐于案前，青丝如云，银簪微挑，轻和又随意的散落身后。
他的肌肤细滑如玉，手指苍白却很纤细，而那双微微含笑的眼眸也总是清凉透彻，透着不经世事的美好。
作为一个男人，他实在漂亮极了，即使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弱不禁风。
“你污了我的地。”面对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男子微挑了下眉，依旧手持书卷，凝神细读。
“深夜惊扰，还望公子容谅。”面对这样一个文弱的男人，姬无夜却不敢放肆，立时收敛气息，深深的揖了一礼，“有桩要紧之事，无夜一人才力微薄，若公子肯施援手，必当重谢。”
“姑娘说笑了，”男子微一抬眸，笑意微凉，展眉道:“在下一介书生，只怕帮不得你。”
“倒是公子说笑了，您若是半点不图，也不会现身于此，既有所图，如此曲曲折折的，好没意思。”姬无夜心头微恼，不愿再与他绕来绕去，直接开门见山道：“公子助我除去生平大敌，我助公子得沂云之珠，如何？”
男子静思了片刻，终于放下手中书卷，继而笑语：“愿闻姑娘高见。”
姬无夜亦随之而笑，虽然他们一个为了仇恨，一个出于欲望，结果却是殊途同归，所要面对的敌人，也总是如出一辙。皇族，云湖山庄，不归谷，都需要在未来的路上一一铲除。
“庆州有一户楚姓人家，专做药材营生，与叶凌初相交颇深，我们的第一步，就从这里开始。”
“可据我所知，叶凌初此时就在庆州，我们得不了手。”
姬无夜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那枚玉牌，道：“江湖上平静已久，是时候闹出点动静了。只要公子书信一封告知您的义弟，以他之名邀天下群豪，在千钧城召开武林大会，而这块玉便是彩头。”
“血凰玉可是皇族至宝，你拿它作彩，不怕女帝震怒么？”望着她手里的东西，男子冷然勾唇，眉眼略显深沉。“况且你这一计，将试剑阁推于风口浪尖，我那位义弟会记恨你的。”
“试剑阁雄踞一方，东岩杨府尊崇天下，而女帝在朝中又有我族牵制，明面上不会有大的动作，但宫疏遥未必能像她母亲那样沉得住气，一旦她出师不利，秦志卿与叶凌初都会赶来相助，只要叶凌初一离开庆州，我们便立刻下手，叫她防不胜防。 ”
男子欣然一笑，缓缓点头赞许，见他已然应允，姬无夜也不多言，立即便出了院门，灯影闪烁之下，却忽然多出了一抹俏丽的身形。
“萱儿，你看，她果真来了。”
“公子料事如神，属下十分钦佩。”白萱语态冷冷。
“你不喜欢？”男子嘴角轻扬，指尖轻触她的胸口，凤眼低沉如晦。
白萱默然，她本是一名孤儿，终日流亡市井，在那一群人中，她不是最强壮的，也不是最好看的，更不是最聪明的，但依然有人选中了她，带她逃出生天，给她锦衣玉食，但新的恐惧与忧虑也很快滋生。
即便套上绫罗绸缎，她也依旧是原来的她，她的生活还是深陷泥沼。
她开始接受训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枯燥而危险，她的言语，体态，心智，武功，也都有了惊人的变化，之后便被派往天罗教。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已再无退路。
“公子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男子一笑转身，即使她言不由衷，却也不曾戳破。
姬无夜这一计，使得甚好，不仅能调虎离山铲除楚家，还能削弱云湖山庄，而他也可借此，敲一敲那个义弟。更重要的是，能让全天下的人，都免费看一场北越皇族的笑话。
一举四得，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叶凌初从未想过，黎歌对她而言是如此的重要，以前她一直以为，黎歌需要保护和照料，是不可丢弃的责任，但就是这样的人，却陪她一起辗转生死，几经磨难，二十年来始终如一。
她知道她的一切。
她迁就她的脾气。
她遵从她做的每一个决定。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却是在黎歌身陷囹圄之后她才开始醒悟，原来她已不再只是她的责任，而是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温暖和依靠，更如同她那缺失了的影子，人与影，本就该一生相伴，谁也离不开谁。
“还好，你安然无恙，阿黎。”多少年来，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越过十几年的岁月相隔，唤出了那个久别的称谓，忽然间竟觉得如释重负。
“师姐……”黎歌心中一震，迟迟回不过神来，懵懵懂懂之间，却已不自觉流下了眼泪。
父亲临终前的谋算，一度毁掉了她们的曾经，让彼此日渐疏离。虽然叶凌初还是会尽心护着自己，但那种保护，已经成了一种偿还式的枷锁，什么时候还清了，枷锁便解除了。
可是今天，叶凌初又这样唤她了，好像又回到当年，没有人心的风云诡谲，也没有历尽沧桑的痛苦绝望，她们只是拥有着彼此，也依赖于彼此，一切简单而快乐。
“也许你可以唤我，阿初。”叶凌初微微含笑，眼底泛起温柔又迷人的光芒，轻轻抱了她一下。“永远。”
阿黎，阿初，那是她们最初的模样。
大概是受沂云珠的影响，叶凌初的怀抱总是那么的冰冷，毫无做人的半点温热，但那份柔软与安稳的感觉，多年来却未曾改变，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贪恋。
仿佛只要有叶凌初在，世间一切风雨蹉跎，便都无关紧要了。
她终于伸出双手，紧紧地抱向那个人，她的阿初。
叶凌初的身子忽然一僵，缓缓放开了手，却并不推拒，只是任她抱着。黎歌黯然，果然，叶凌初是在勉强，她还是那么的抵抗接触，毕竟有些创痛，没那么轻易愈合。
可是阿初，多年相守，我又怎么忍心看你勉强自己。
“师姐……”
“对不起，可我很想试试。”叶凌初神情低落，眸里半含凄楚，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也很想有所改变，以为庆州一行会让一切好转，可得来的结果，还是不能尽如人意。
她得承认，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经过了二十二年的分离，她对楚念的了解已无异于一张白纸。从不归谷远远的绕来此地，却从未设想过，或许楚念并不需要她，而自己在庆州的一切举动，看起来都那么荒唐。
“沈离就该来了，去准备吧。”
“是。”黎歌略一苦笑，在来的路上便听凌岳提起谷主待楚念的种种不凡之处，本以为会是个好消息，毕竟那事之后，师姐难得肯主动与人亲近，但叶凌初方才的模样，却又叫她隐隐觉得不安。
或许，她该趁这个机会，去楚府拜见一番了。
到了晌午，大家聚在一起准备用膳，叶凌初看看四周，却不见黎歌人影。
“她去了何处。”
“黎歌去采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凌岳如是答道，隐在袖里的手，却几乎捏出了汗来。
叶凌初闻言沉默，半晌才说，“接她回来吧。”

楼下忽然响起了骚乱声，一个侍女寻声跑到了梯口边，却望见沈离怀里抱着沈然，匆匆往上面赶来，而紧随身后的，还有白萱、黎歌等人。
“谷主，她们来了。”
话音刚落，沈离便已经上楼，也瞧见了窗边的叶凌初，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先前为了然然，她一直急切的希望能尽快见到叶凌初，然而真到了此刻，她却无法心安理得的开口。
之前无论是软禁黎歌，还是拉拢纪千帆，自己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逼叶凌初处决云浅，一举解决多年来的忧患，可是一个死里逃生的姬无夜，却几乎毁掉了她的全盘计划。
“先回房吧，她的伤要紧。”叶凌初言语淡淡，眸光流转间，还是那般宁静无波。
沈离沉默的点点头，在凌岳的引领下先回了房，黎歌心中却暗暗忐忑，以凌岳说谎的功力，师姐多半已经知晓自己瞒着她私去了楚宅一事，刚想要开口解释，叶凌初便已走远，黎歌也只得收了心思，不再提及了。
一旁的宫疏遥微感失落，整整二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朝思暮想了许久，也暗自访查了许久，如今真见了面，她却踌躇不前。
毕竟她们的世界相隔太远，她是堂堂一国的公主，从一生下来便是，也正是因此，她的人生光明而坦荡。而像叶凌初这样的人，则注定要一辈子属于黑暗。但冥冥之中那份血缘的羁绊，不会因为她不想就消失掉，叶凌初是她的亲人，她必须试着习惯。
终于，她还是咬一咬牙，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房里。
叶凌初诊完脉以后，望着沈然沉静的睡颜，纤长的手指竟微微颤抖，面对众人的质疑，静静的不发一言。
姬无夜出手固然狠毒，连着四剑挑断沈然的手脚，但对她而言不难医治，真正严重的是牵魂剑气的入侵，激化了沈然体内原本就潜藏的剧毒，这并非寻常之法所能解救。
可是这些，她要怎么告诉沈离，当年的她是何等的卑劣，面对死亡又是何等的怯懦，竟然拿一个孩子作替身，告诉沈离那毒其实，其实是……
她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
妹妹的情况如何，沈离心中大概已经有数，原本还有些急躁的心情，此刻却缓和了许多，并且看叶凌初的样子，虽然有些举棋不定，也不至于无计可施，最多就是难一些罢了。
“告诉我，怎么才能救她？”
“我的沂云珠，清平山的磷光药池，二者合一，可以救得令妹。”
“那我们马上便去。”
“不行！”黎歌突然上前，挡在沈离与叶凌初之间，神情激动异常。
沈离轻挑着眉，不悦的扫向黎歌，“你想让然然死？”
“你冷静一点，除了去清平山，我们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救然然。”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黎歌无奈的放缓了姿态，极力安抚着面前的沈离。
“若真有别的法子，谷主也不会有这个提议了，对吗？”沈离冷笑了一声，转而望向沉默的叶凌初，忽然就觉得无比讽刺。
她深知黎歌的为人，即便之前有所得罪，也不会选在这种时候来难为自己，唯一能让她与自己为敌的，也就只有叶凌初了，看来这清平山，一定与叶凌初大有渊源。
“那也是时也命也，怨不得谁。”见无法劝服于她，黎歌不管不顾，格外冷漠的扔下一句。她知道沈离疼爱妹妹，也知道师姐想救沈然，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让沈离去逼师姐，更不能让师姐因此而逼迫自己。
啪！
沈离怒极，当下也不愿多想，抬手便抽了过去，黎歌微含着泪，一个趔趄向后闪去，尽管脑子里一片轰鸣，心里却并无半分怨怪，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伤人，大家在一起这么多年，从相识、相知、相守，一步一步的，彼此都走得很艰难，他们是朋友，亲人，若有可能，她希望每个人都能安好。
可是人生难得两全，人活着总要做出选择，正如当初沈离软禁自己，其实是动了杀心一样，沈离可以为了妹妹不惜一切，那她也愿意为了师姐肝脑涂地，她们之间本没有对错，只是各自心中的念想不同罢了。如果沈离执意相逼，她倒宁愿沈然死去，即使沈离有再多怒火，她都甘愿承担。
叶凌初袍袖微展，将人稳稳的揽进怀里，先是看了一下脸上的伤，指尖在她唇角轻轻拂过，把那一丝暗红凑到眼前，再望着沈离时，一双眸子早已冷如冰铁。
谁都没有想到，当着叶凌初的面沈离竟会突然发难，众人面面相觑，眼见气氛不妙，便都噤若寒蝉，一步步退到了屋外。
宫疏遥心悸之余，更是哑然失笑，看来叶凌初的谷主之位并不稳固，这样也好，能少去许多羁绊。
“我既说了解救之法，便一定竭力，待罪之身，不该如此狂妄。”
沈离略勾了下唇角，与叶凌初相视而望，对面之人白衣胜雪，风仪万千，仿如乘风而来的九天仙子，但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知道叶凌初从来就不是什么仙子，仙女一般的皮囊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伤恶的灵魂。

是夜，沈离独自守着妹妹，那柄用布条缠裹严实的灵水剑，被她紧紧握在手里，望着窗外繁盛清朗的星光，却露出了一抹狠厉的笑。
以牵魂剑煞重创沈然，逼她进退两难，姬无夜这一招果然漂亮。
白萱见她白日为了沈然，一直不曾进食，便问店家拿了些饭菜进来，正巧撞见她拿着一柄剑，因好奇地问：“这就是你寻来的新剑？”
“这不是我的，”沈离微眯着眼，讳莫如深的一笑。“是送别人的礼物，如今暂时保管而已。”
“你不必瞒我，我知道它是用来对付姬无夜的，”白萱微微一笑，望着仍在昏迷的沈然，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能听听你的计划吗？”
沈离冷笑，当初她在泉城时便曾有所示意，可那时的白萱，是一心向着叶凌初。
“你究竟是谁？”
“可以助你杀掉叶凌初的人。”白萱的眼神渐渐锋利，毫不在意沈离对她的猜疑，清秀的脸庞流出少有的狠辣。“她死了，不归谷便是你的。”
“我不感兴趣。”
“其实你的计划我已知大概，但叶凌初不死，你就做不到。”
沈离起身向她靠近，果然，她当初的判断没有错，白萱入天罗教是有所图的，只是姬如雪与天罗教早已覆灭，此人不但没有趁乱隐匿，反而还跟到了不归谷，而且一待就是六年，究竟又图得是什么？
“你通过秦无吝将云浅的身份外泄，姬无夜得知后必会恨她入骨，若是因着这恨误杀了亲妹，这样的打击，足以令她一生痛苦。可若是姬无夜隐忍下来，放回了云浅以图谋更多，你便会借云浅之手杀掉姬无夜，所以那把剑，其实是为云浅准备的。我相信无论是姐姐杀了妹妹，还是妹妹杀了姐姐，你最终都会设法托出实情，让活着的那个忍受更多，对吗？”
沈离沉吟许久，饶有兴致的望着白萱，心中却勾起了一丝杀意，尽管她们相识已近八年，但直至此刻，她才察觉此人的可怕之处。
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世间最快意的复仇方法，莫过于此。姬无夜既然这么对她，那她一定也要这么对姬无夜，。
灵水剑曾经有过两位主人，东方启与叶凌初，现在它即将迎来第三位主人，那就是叶云浅。只要叶云浅用了此剑，无论叶凌初怎么做，或者什么都不做，都不可能再被原谅。
而在那之后，整个姬氏一族，都将成为她剑下之鬼。当年没能斩草除根，她实在悔之晚矣，所以现在她要一劳永逸。
“但你还是算漏了一点。”白萱啧啧叹道，早就知道沈离心术狠毒，但从想通此事之后，还是让她不寒而栗，虽然这也正是她决定摊牌的原因。
沈离的计划一旦执行起来，必然头一个就要波及叶凌初，而叶凌初，或者说叶凌初身上的沂云珠，也正是她的目标。
她们之间，还是有合作基础的。

“云浅是东方启的血脉，叶凌初不会让任何人伤她性命。”
“可她也是姬如雪的女儿。”沈离稍抿了下唇角，笑得分外凉薄。“我不需要你的一臂之力，也不喜欢看你如今这副嘴脸，出去。”
“你在维护叶凌初？”白萱十分意外。
“是又如何？”
白萱笑了笑，径直推门而去，这让沈离一时无措。既然白萱敢如此有恃无恐，那背后之人想必来头极大，也许会大到足以撼动整个不归谷，而姬无夜又一直虎视眈眈，若这两股势力走到了一起，后果将不堪设想。
本来出于大局，自己不该在此时与叶凌初生出嫌隙，但叶云浅是她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她算是要定了，这中间唯一的障碍便是叶凌初，毕竟在叶凌初心里究竟恨大于爱，还是爱多于恨，连她也不能摸透。
如果是前者，姬家姐妹将手到擒来，但如果是后者，叶凌初很有可能会杀了自己，把不归谷完全纳入掌中，以固若金汤的守势来抗衡外敌。
夜风已经凉透，沈离浅叹了一声，起身去将窗拢上，看着妹妹毫无血色的脸孔，回想着那些狰狞的剑伤，心中再一次澎湃汹涌。
她要报仇，更要斩尽杀绝！
云浅，你休要怪我绝情。

本来和星满天的晴朗夜空，却骤然刮起了风，黎歌想着白日里的一切，听着外面呜咽的风声，越发的忧心如焚，索性就披衣汲鞋到了师姐门前。待要敲门，又担心会扰了叶凌初休息，举起的手便一直僵在半空。
“进来。”尽管外面的人十分小心，叶凌初还是听到了动静，就在她即将转身的那一刹那，忽然拂亮烛火，扬声叫住了她。
她讷讷的推门进屋，却见叶凌初还是身着常服，在桌前坐得笔直，显然是这一夜都不曾合过眼，惊然道：“师姐还没休息？”
叶凌初无心理会，直接问她：“来做什么？”
“我……我很担心您，也想来问问您今天对沈离说的，并不完全是真的，对吧？”
“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那是假的。如果沈然与沂云珠结下二次契约，死后灵魂会被封禁起来，那你作为依云珠的宿主，以后是不是也会如此？”
叶凌初微眨了下眼眸，唇畔弧度冰冷。厉声道：“我是不死之身，无人再能杀我。”
黎歌嗫嘘半晌，激动地回顶：“师父也是不死之身，你却杀了她。”
啪！
话音刚落，脸上便猛然着了一记耳光。
叶凌初疏忽而至，又飘然坐回原位，她仿佛是从地狱浮游上来的幽灵，身法快如闪电，鬼魅莫测，除了脸上真切的痛感，黎歌什么也没能看清，什么也没感受到。
“别拿我跟她比。”简单的一句话，怨憎却不减当年。
她恨声说着，拿着手帕用力的擦拭每一根手指，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污秽，她擦得一下比一下用力，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破了皮而不自知，鲜血肆无忌惮的渗了出来，斑斑点点，映入眼帘，越发让她惶恐、畏惧，便更加拼命的擦拭起来。
黎歌知道，那是她这十二年来，都未能走出去的噩梦，因快步上前，将她的手紧紧握住，眼里浸满了痛苦的泪水，但那温柔静谧的语气，却像极了在哄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好了，好了，师姐，快停下，快停下来……”
很久以前，她睡不着觉，不肯吃东西，或是无端闹脾气的时候，叶凌初都是这样哄她的。
“不许你提她，不许你叫她师父，她算什么师父！”叶凌初猛然抽出了手，那不安的模样竟如同一只惊弓之鸟，眼里的恐惧也越来越盛。
黎歌这才醒悟，原来是方才情急之下，自己误用了当年的旧称，才害得师姐如此失态，不由得倍感自责。只是她本以为，随着时光流逝，师姐总有一天会抛开过往，再过上正常的生活，但十二年过去了，叶凌初不但没有好转，还越来越严重。
难道就因为不想面对，这一关便永远都不过了吗？如果是这样，那泱泱人世，又何谈幸福，何谈放下。
“师姐……”
“对不起，我不该打你。”叶凌初闪躲着她的眼神，懊恼的低下了头，黎歌之于她，不仅仅是恩人之女，还有二十余年的患难相扶，自己实在不该为了一时之气而动手。

“师姐，阿黎真的担心你。”黎歌忧心忡忡，依旧不肯放手这个疑问。如果叶凌初跟沈离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叶凌初以后一旦身死，面对的也是灵魂封禁的下场，而已经死去的姬如雪，很有可能也并未真的死去。
如果是这样，姬无夜必定会不惜一切来复活母亲。一旦姬如雪活了过来，那这天下势必要迎来一场浩劫，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叶凌初。
那个时候，师姐被沈离绑缚回山，姬如雪将其锁在殿内，折磨了整整三天三夜，没有人知道那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里，却也能稍加想象。跪在殿外的人们，每一个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就连黎歌自己也是如此，她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进去阻止里面的凌虐，每一次都是叶凌初挡在她前面，而当叶凌初陷入困境时，她却只能随众人一起跪在门外，迎着阴冷的夜风独自呜咽。
直到第四天清晓，叶凌初才被抬了出来，但初见的那一刹那，她却完全没有认出来。因为担架上躺着的那个人已经气息绝尽，筋骨尽断，如雪的白衫完全被鲜血浸透，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她的阿初，死了。
不知道姬如雪用了什么样的法子，竟然又使叶凌初得以复活，却从此变得不像个人了，没有体温，没有味觉，甚至没有影子。不过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姬如雪总是有各种法子，无论这会让人多么痛苦，又会有多少人痛苦。
所以如今，那样的一幕又要重演了吗？不，她黎歌不要，再也不要！
“师姐一日不说，阿黎便缠你一日，直到我哑，直到我死。”
叶凌初望着她，忽然就笑开了，但那笑容里，却满溢着悲伤和绝望。多年以来，她一直独自忍受这一切，众人都以为她长年闭关是爱武成痴，但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如果她不拼命练功，就无法抑制姬如雪日益强大的元灵，她终将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别说对不起，别说对不起，我不许你说……”黎歌泪如泉涌，一下扑到她身上，将她紧紧的圈在臂弯里，自己或许弱小，但这一次无论生死，她都愿意为她承担。
“唯一可以彻底杀死她的方法已经失败了，姬如雪的天分与修为，世间无人能及，一旦让她找到机会，她便可以借我的身体重生。”
“那这次为沈然疗伤，岂不是凶险万分？”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黎歌断然道：“沈家姐妹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我欠那孩子的，已经太多了。你若真心为我，就不该再加阻拦。”叶凌初看了一眼黎歌，语气十分怅然。

“解了她的鬼毒，你就再也不欠了，”黎歌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玉匣，小心翼翼的捧到她面前。“这是楚夫人所给的碧血丹，悄悄给然然服下，沈离不会察觉的。”
她肃然起身，冷声命道：“还回去。”
“夫人的好意，师姐必须领受。就算有一点小要求，也不算过分。”黎歌固执的弯下双膝，继续恳求道。“他说过的，你不可以再踏入清平山一步，否则就会杀了你！”
“我说了，还回去！”叶凌初突然大怒，抬手又是一记狠辣的耳光，直打得黎歌歪在地上，嘴角也裂出了血痕。
黎歌平静的擦拭着嘴边的血，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满腔悲愤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你明知道沈离不受控制，却还要竭尽所能将她留下，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解除然然身上的鬼毒吗？现在解药就在眼前，只要设法让然然服下，你就不必再心存愧疚，可你却不肯，你却不肯！”
叶凌初没有说话，转身从花瓶里取下一只掸子，对着黎歌便挥了下来，黎歌也一言不发，蜷缩在地上，身子抖得厉害，不躲也不逃，没有一丝服软的念头。
夜晚的寂静被恐怖的抽打声击得粉碎，人们纷纷惊醒，围向这间屋子。
听着众人的议论，沈离心绪翻涌。无论人前还是人后，叶凌初都极少这样失态，对黎歌更是宠信，而黎歌的忠诚也是无人能比，今晚这顿鞭打实在蹊跷，便迅速遣散了众人，独自走了进去。
将掸子的一头牢牢握在手里，沈离才将黎歌扶了起来，才区区几下，手臂、腰腿上、后臀几乎都出了血，将衣衫染得艳红。
“你退下。”
“谷主，若她是因我们姐妹才触怒了您，这顿打，我来替她。”沈离微微一笑，已经猜到了黎歌被打的原因。
“你走开，我的死活不用你管！”黎歌声嘶力竭地驱赶着沈离，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黎歌，我们是朋友。”
“谁跟你是朋友？你跟谁是朋友？你的生活里只有然然，只有妹妹，而我、师姐还有纪千帆，对你来说都无足轻重。”
沈离闻言稍稍蹙眉，深吸了一口气，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答应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如今她危在旦夕，我请谷主救她错了吗？”
“你从来就是如此，为了妹妹，可以伤害和牺牲任何人。沈离，也许我们是朋友，但我和你一样自私，然然的性命和你的感受，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沈离的眼底翻起了怒火，她讨厌任何人用这种轻蔑的语气论及然然的生死。
“闭嘴。”叶凌初冷言斥了一句。
沈离冷笑：“为什么要闭嘴？她所说的、所做的，可都是为了谷主您。”
“我有我的选择，然然我一定会救，清平山，也一定要去。”叶凌初平静的望向一身伤痕的黎歌，叹息着转了身。
黎歌趔趄了几步，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猛然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小刀，决绝的横在颈间，厉声道：“若师姐执意如此，阿黎便立时一死，看看在师姐心中，究竟孰重孰轻！”
“你敢。”叶凌初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凌厉的目光如箭一般投来，隐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攒握。
她竟然敢，她竟然敢拿性命来要挟自己！
“阿黎若决意一死，绝不会让师姐有救活我的可能，所以机会只有一次，师姐选了我，我才能活。”
“我也只给你一次自己放下刀的机会。”
黎歌凄然一笑，锋利的小刀立刻割开了颈动脉处的肌肤，只要再加一点点力，整条颈动脉都会被完全割裂。
沈离心中不忍，亦含着泪道：“黎歌，清平山也许是个虎狼之地，谷主也不该去。但是请你也体谅一下我，然然她绝不能死。只要救活然然，无论将来有何种恶果，也无论什么人想伤害谷主伤害你，我都会与之性命相搏，生死荣辱，永不背弃。”
“我凭什么要信你？”
“若违此誓，教我至亲离心，教我至爱绝情，一生孤独，不得善终。”

温馨提示:誓言可不能乱发哟，小心有一天中奖

汤圆同步，亲们有空捧捧场，另外存稿真没了，现在又比较忙，以后更得可能就不是那么勤快了，大家理解一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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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然的状况很不稳定，这让沈离心急如焚，第二天天还没亮，她便已将车马打点妥当，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的赶往清平山。
黎歌因为有伤，便和叶凌初一同坐着马车前行，身后则躺着依旧昏睡的沈然。这辆马车足够得大，也足够宽敞，即使三人同乘，也丝毫不觉拥挤。
走了整整一天，黎歌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叶凌初也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但她知道黎歌是温柔的，是宽容的，是体贴的，唯独不该如此寂然。
“阿黎，你同我说话吧。”
“诸事已定，我还可以说什么？”
叶凌初顿时哑口，她知道，黎歌是在怪她，怪她不该踏入那片禁地，那个人，那个对她深恶痛绝的人，可她就是要他知道，如今的她，早已不复八年前的伤弱和卑微。
她是叶凌初，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救完然然以后，我可能会虚弱一段时间，所以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沈离，你尽量不要惹她。”
“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听我的，你说过除了地狱花，便只有碧血丹才能化解鬼毒。”黎歌实在不明白，明明解药已经握在手中，她却执意不肯接受，宁愿选择另一种不可预估的方法，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叶凌初顿了许久，挑帘望向窗外的风景，眼前掠过的一草一木，让她清冷的双眸罩上了一层阴影。
“因为她的条件，我不能接受。”
黎歌吃惊的望向对面，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楚夫人提了什么条件，她其实心知肚明，姬无夜生性乖戾，又与她们积怨甚深，如今伤了沈然，彼此更是势如水火，师姐居然不想杀这个人？
你后悔了，是么？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就算你不杀她，难道以沈离的为人，能放过她吗？
“师姐，你不该回头看的。”百般心思，最终只能化成一句无奈，黎歌缓缓而道，心却一点一点的沉沦下去。
二十年的生死相伴，让黎歌深深明白，叶凌初也许偏执，但她远比常人软弱。
叶凌初悄声一叹，缓缓合上了眼睛，全然不在意黎歌所想。马车摇摇晃晃的，她的心仿佛也跟着一起摇晃，竟忽的闪出一人含泪的双眸，无论经历多少的委屈，都总是带着憧憬和期盼，那样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她突然就彷徨起来，凌岳离开已经数日，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倘或出了什么差错，凌岳未能带云浅离开，那该如何是好。
“有凌岳的消息了吗？”神思恍惚之间，她竟脱口而出，倒把黎歌听得一愣，“凌岳？”
叶凌初自悔失言，派出凌岳之后，便只安排了侍女怀歌负责联系，刚才一时恍神，她竟忘了怀歌。
见她如此遮掩，黎歌心中起疑，当时大变将生，全赖凌岳相护才能再见师姐，可是自己来了之后不久，凌岳就不见了踪影。她本以为凌岳又回到不归谷与纪千帆周旋，可是仔细想想，纪千帆对沈离言听计从，而沈离如今有求于师姐，如果沈离不反了，纪千帆自然安于平静。
可如果不是，凌岳又能去哪？师姐究竟想做什么？
黎歌正苦思不解，马车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伴随着一声长嘶，最终停在了草坪里，而在眼前的，是一座黑漆漆的山头，伫立在数点寒星之下。
它不像天丈峰那样险恶巍峨，也不像极乐峰那样神俊灵秀，然而，它却有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冷峻。从山脚下往上望，看不到半点的灯火，也感受不到一点生命的喧嚣，虫鸣，鸟叫，兽号，人语，什么也听不到，安静到让人战栗。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冷冷清清的山，传闻中却住着一位高深莫测的神，还有他一尘不染的玉宇仙宫。
清平山，清平观，清平道长。

曾经，清平二字，是多少达官显贵、庶民百姓梦寐以求之物，有幸入清平者，便是一只脚踏入了龙门。
听说，当今的女帝、过去的靖阳公主，曾经日日在此练功求道，清平观里里外外，都有公主的手书与欢笑。
听说，不可一世的天罗教主――姬如雪，也曾经为道长无双的风采折服，登上此山学医问药。
听说，有一日，公主铸成大错，被逐出此山，再也不许回转。
听说，姬如雪与恩师恶斗了一场，带着愤恨决然远走。
听说，这清平山，便渐渐冷清下来，再也没人上去朝拜过。
而神，也终于没落。
一转眼，公主成了女帝，天罗教也盖过了清平观。
从此，北越便只有魔，没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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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牵着马，望着前方眼中锋芒毕露，不管这里到底是神还是魔，她都一定要上去。
“很晚了，先休息吧。”叶凌初挑开车帘，将那座山峰望了许久，到底没有下车。
“故地重游，谷主可愿随我再走一遭。”
叶凌初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便起了身，黎歌正欲陪同，却被叶凌初按了回去。
沈离觉得好笑，因道：“谷主武功盖世，你还担心我吃了她不成？”
叶凌初幽幽一笑，懒懒地道：“若连你都信不过，我身边大概也没有可信的人了。”
两人一路闲谈玩笑，仿佛多年不见的至亲，可对于这场谈话的真实意图，彼此都心照不宣，一路踱到了那片掩藏白骨的枫林。
“还记得这里吗？”沈离带着放肆的笑，简单的一句话刺着那段过往，叶凌初眸色微变，努力保持着镇静。“记得，你带领杀宗追我至此，我哀求过你，你并未同意。”
“对，那个秋天这片枫林红得特别好看，被鲜血染过之后就更为动人了。”
叶凌初微微抬眸，眼中泪光惊惶，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眼前又是尸积如山，鲜血染就的天地，而她身处其中，却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卑微。
“别说了。”
“从姬无夜来了这里之后，然然便遭遇暗杀，你救了然然，顺手将她纳为人质，然后我们联手，一切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我们早该开诚布公的谈一次了，你心里其实是恨我的，对吗？”
“姬如雪有通天之能，并非人力可杀，你心有牵挂，不敢逆她，是人之常情。”
“你九死一生助我问鼎杀宗，可我却失信失诺，利用完你之后将你出卖，用你的屈辱和痛苦献媚于你今生宿敌，使你沉沦苦海，你不恨？”沈离的眼神越来越冷。
“我不恨。”叶凌初静静答道。
“我无视于你苦苦哀求，抓你回去邀功，你不恨？”沈离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逼问。
“你身不由己，听命于人。”叶凌初目光微变，声音依然平静。
“我逼死东方，害你的孩子落入姬无夜之手，最后还被姬如雪投入烈火，爱人、骨肉全都死在眼前，你也不恨？”
“我……”叶凌初退了一步，本想轻而易举说出那三个字，可是努力了很久，却终究没有做到。多年以来，她一直强迫自己去忘记、去忽略，以为不去看不去想，她就真的能放下，但当沈离把事实一一摆在面前时，她才知道原来那些恨痛，宛如原上枯草，即使风吹火烧刀斩，也从未消亡。
“我一次次的伤害你，伤害黎歌，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呢？是你一直在骗自己，选择逃避和忘记，我尊重你，也努力的弥补，可有的时候，一些可怕的疑问也会困扰着我。你当时为何要来清平山？姬无夜又为何会知道然然的存在，现在第一个已经解开，你是来找清平道长寻求庇护的，只剩下第二个了。”
“是我告诉她的，我恨你，所以要毁了你，和你心中的执念。”叶凌初缓缓起身，盯着沈离渐渐发笑。
“什么?”沈离眼眸微乱，心中杀念涌动。
“你不就希望我这么说吗？”叶凌初笑得肆意，毫无畏惧地伸开双臂迎向沈离。“这就是你心里所想的答案。”
“你不可能不恨我！”沈离怒声嘶吼，眼里却渐渐涌起了痛苦的泪水，“我已经付出代价了，你不可以伤害然然，绝不可以！”
“我是想恨你！可我不能恨你，即使你做了那些，我还是不能，甚至不敢，你懂那种感觉吗？你看着一个人，那个你视作最好朋友的人，无数次想要冲过去质问，可你只能用尽所有把这种恨埋进深渊，深到连你自己都无法触碰，然后用最甜美的笑和最坦诚的心来迎接她，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要如此的煎熬。”
“为什么要这样压抑自己，我做出那种事，即使你将我千刀万剐也是应该的。”沈离转过头，心如刀绞。
“因为如果我恨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生来不容于世俗，不容于父母，黎伯伯虽然养育我训练我，可我对他来说，只是一颗棋子一个任务，他从未爱过我；黎歌虽然爱我，可她从没为我挺身而出；苏师姐虽然怜惜我，可我所遇种种她都视若无睹；苏师叔就更别提了，她就像另一个姬如雪；至于东方，他也是软弱的，若不是最后他时日无多，又怎敢说爱我？”
“那么我呢，我也不敢反抗姬如雪，我也软弱，为什么在你看来我会如此重要？”
“你很强大，从不将世俗教条放在眼里；你看我的眼神不像别人带着功利带着怜悯带着憧憬，让我感觉负担；你亲近我保护我，一次次地替我解围，还有你保护沈然时，那种不惜一切无所畏惧的勇气，都让我觉得很安全。这些，全部都是理由。”
“阿初……”沈离轻轻唤着，终于流下了愧疚的眼泪。“对不起……”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叶凌初深深一叹，转头望向天边寒月，眼底泪光萧瑟，无声流下。

沈离顿了半晌，终于收住眼泪，向她低头施了一礼，“夜深露凉，谷主多多保重。”然后便转身走了。
沈离离开许久，她的心才终于平静，正要回去，忽听林中一阵笑声，一个人影从远处飞速窜出。
“你？”她和沈离太沉于过去，竟然连这四周有人都不知道，实在失察。
“是我。”那人放肆的一笑。“姐姐说你不喜欢被别人窥破的感觉，我见识了你的软弱，要杀我吗？”
“她也来了？”叶凌初眼眸微动，下意识的扫了一眼那人的身后。
那人摇了摇头，笑道：“沈离当局者迷，而我却旁观者清，方才你说了那么多，其实还是在耍手段，你根本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姬无夜当年究竟是怎么找到沈然的。”
叶凌初微微眯眼，淡淡的道：“你这么聪明，应该也知道慧极必伤的道理。”
“你要是杀了我，有人可不会放过你。”那人抱着手臂，万分自信的望着她。
“沈书问也不是天下无敌的，我既能杀你，自然也有办法不让她知道。”叶凌初眸色微沉，轻轻的口吻像是开着玩笑。
“你要如何不让我知道呢？”另一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月光映在她脸上，勾出一抹别样的温柔。“我可不会真的让她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