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班级】【原创】漫兴(古风修真师徒)

赵孤屿本来没想动手的。
毕竟小师妹第一次闭死关,又境界未稳,实在不该现在苛责。再加上她收了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小徒弟,这几年修身养性,自认脾气好了不止一点。谁知柳絮理论不成,竟低声嘀咕了一句,“师父在时总不会这样。”
赵孤屿当即怒斥,“有话便说!忸忸怩怩的,像什么样子?”
又命她伸出双手,着实打了十来下才停,只道,“待师父回来了,你就找她告状去。”
柳絮小心思多,却最知道识相,纵然不明白大师姐为何气成这般,也安生下来了。赵孤屿清楚自己的力道,见柳絮只是暗忍,百般气恼也发不下去了。沈清风从来不是个严师,赵孤屿出身贵胄,又有天纵之资,在那场大变故前,从不知苦修为何物。是以,她格外害怕沈清风再纵出一个相似的结果。
这样的事情,赵孤屿一向不愿多提,她沉默片刻,如常道,“我有意收尹鹊为徒,师门内得有人观礼,师父不在,你愿不愿意?”
柳絮一惊之下,手上的疼都忘了,急急问道,“怎么想起收他了!”
赵孤屿眉头轻蹙,柳絮脊背一凉,眼也不瞪了,脚也不跳了,立马规规矩矩地站好,甚至伸手扶了扶鬓边歪斜的发钗,这才开口,“不知师姐缘何收徒?”
赵孤屿这才缓了声色,“不是我想收他,是他想入医道,求到了明月头上。他又是七绝谷的弟子,总没有拜到百草堂的道理,索性就让我收下了。”
柳絮心下大憾,明月先生果然同想象中的一般好说话。尹鹊要是想直接拜赵孤屿为师,不知要多费多少功夫。
赵孤屿见她仍是恹恹的,以为她疼痛难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和善一点,“书房柜子里有药,日后自己去取。”
这‘日后’二字,绝对起到了反效果,柳絮听得一个哆嗦,愈发不想说话了。
尹鹊的拜师礼秉承清风山一贯的勤俭节约风格,连那‘不自轻自贱,不妄自菲薄’的训话,赵孤屿也没改。倒让柳絮诧异了一下——她原以为,再添三千字的训导规矩,才是她师姐的风格。
尹鹊拜师时已经入道,段明月在他行完礼后将人招到身前来,抬手在他顶心一按。
尹鹊顿时小腹剧痛,双腿似针扎一般,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丹田内好容易攒起来的一点灵气,正在一点一点地逸出体外。他悚然一惊,忍着疼艰难地出声:“先生,您……”
段明月收手,温温一笑,“我散了你的元阳。”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08-10 05:59:00 +0800 CST  
人有阴阳二像,女有元/阴,男有元/阳,在一些保守的地方,哪怕是高阶女修结道侣,元/阴已失也是很遭人诟病的。江南百草堂娶妇就从不要没有元/阴的姑娘,毕竟这如同凡人的落红,象征着女儿家的清白不染。
于男子而言,这样的民俗相对要宽容许多,但,这并不代表,尹鹊心灵上没有震撼。
说出去算什么事儿呢?在他拜师的第一天,师父的道侣把他的清白毁了。
尹鹊惊骇已极,又羞又恼,一时哑然。
“我倒忘了,你不在江南长大,大约不熟悉百草堂的规矩。”段明月看他疼得脚软,也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只解释道,“百草弟子,入道时必散元/阳。说来,你是七绝子弟,可阿屿与我已成道侣,同心同德,你又要跟着我习医修之法,索性替你散了——也没什么坏处。“
尹鹊等了许久,下腹绞痛减缓,他才得以抽出两缕神思留意周围,这才发现,段明月仍一错不错地凝睇着他,不喜不怒。
尹鹊忽得又开始脚软了,他连忙垂下视线,低声应道,“是,先生。”
段明月颔首,“日后你跟着我,回话不该如此拖沓。”
尹鹊再度应是,柳絮坐在下座,忽然觉得全身不舒坦,再看段明月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温和神色,她竟感觉脊背发凉。
她抬头给对面的柔荑使眼色,柔荑矮了一辈,始终侍立在赵孤屿身侧,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理她。
“柳絮。”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这种气氛的影响,赵孤屿再叫她,她一下子就蹦起来了,听她师姐说:
“明月明年要回江南常住,我也随往,这剩下的三个月内,你若能开完耳窍筑基,我便带你同去。”
柳絮觉得赵孤屿又在跟她开玩笑了,她开眼窍用了足足五年,耳窍只给她三个月,这不是开窍,是说笑才对。
可柳絮又实在想出门,清风山上一天连个人都没有,除了苦修就是苦修。而且还是回齐国,她在齐国待得时间不短,现在回去,也算衣锦还乡了。
于是她只好努力修炼,她这会儿倒不必苦恼起床的事情了——几乎日日清晨,都会有一阵穿透力极强的鬼哭狼嚎声为她们叫早。
她心有戚戚焉地跑去找柔荑咬耳朵,“是大师姐在动手?”
“是段先生在动手,”姜柔荑仍保持着练字的习惯,而且,因为日日练剑,她的书法愈发进益。柳絮看她熟练地研墨铺纸提笔,突然就明白了赵孤屿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柳絮摸一摸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原来是明月先生,何至于此?他可不像……”
不像赵孤屿那样的凶恶人。
“医道入门最难,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他平素又是那样偷奸耍滑嬉皮笑脸的样子,段先生最不喜欢这样。”柔荑悬腕运笔,稳稳划下一捺,微微一笑:
“活该。”
七十天后,柳絮又一次被从梦中嚎醒。
天地灵力骤集,翻着鱼肚白的天上忽有狂风大作,只听得惊雷一掣,天下一白,雷声大作,盖过了偏院的呼痛声。
暴雨瓢泼而下。
她的耳窍,开了。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08-22 04:06:00 +0800 CST  
发一波儿福利,100楼点番外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08-23 03:26:00 +0800 CST  
12.江南
传说,横跨整个凡间界的入海江,发源于三千仙山最东的一座极高的雪山上。夏朝开国的太(和谐)祖皇帝久闻其名,随口称呼为‘江雪岭’。因此,虽然江雪岭峰主谢遥山生于仙山,长于仙山,凡间界的书生们编话本子的时候,仍然把他归进了仙凡四绝的队伍里。
入海江流经七绝时,不过是一条细幼而湍急的小溪,又在魏国边壤的平原上一路减速,直至魏国腹地方可载舟。
柳絮一行人就是延水路下齐的。他们一路东行,到了燕国境内,天瀑之水南流与入海江交汇,江水流速愈缓,入齐两天后小船又南下驶入明河。就这样,慢慢悠悠一个多月,柳絮总算摆脱了海鲜的困扰。
按理来说,修士筑基即可御剑,御剑飞行的话,穿越整个凡间界也不过三天时间。
可赵孤屿不许。柳絮堪堪筑基,丹田内一滴灵液都没有,为了巩固修为,不闭关的话,最好不要再吸纳更多的灵气,所以他们才以凡人的方式出行。
下了船后,又有宝马香车前来接引,又有穿着短打的僮仆上前磕头。不过这些,柳絮都看不到了,还没下船赵孤屿就给她扣上个斗大的幂篱,下垂的黑纱直遮到膝盖,一旁的柔荑也是一样的待遇。柳絮习惯不了这玩意儿,真切地体验了一把瞎子的生活,并险把自己绊死,一上车就赶紧扯掉。
“戴上。”赵孤屿喝命道。柳絮手上一抖,下意识便想从命,一瞥过去直接惊掉了下巴。
“师……师姐?”
赵孤屿竟穿了一身杏黄的对襟半臂襦裙,绣着喜鹊登枝的吉祥纹样,长发斜斜绾一个倭堕髻,头上插着柳絮认不齐全的金玉首饰,甚至画了眉,点了唇,眉角弯弯一压,化了满面的英气。
“怎么?”赵孤屿抬目看来,柳絮发现,她这样完全做女装打扮时,竟有一种别样的鲜妍的美感。
柳絮没再多话,默默扣上了幂篱。车子颠簸,篱上的黑纱一抖一抖的,终于被都开了,柳絮这才能隐约看清外界的形状。
柳絮从没坐过马车,颠得东倒西歪,柔荑竟然很习惯,她这才想起,姜柔荑的姜,还是大夏皇帝的那个姜,是诸王宗室的那个姜。
车子停下后,赵孤屿等在车上,段明月从前车折返回来接她。柳絮看着她师姐搭着仆妇的手,先小步踏在搬来的脚凳上,再小步踏在地上,又想到她带自己爬山时把她落在后面追得半死不活的样子,决定保留议论。
又有十二三的婢子上前来扶她们两个,管柔荑叫‘姑娘’,管她叫‘表姑娘’,又要引她们上轿子。
柳絮是被喊着‘畜(和)生’‘杂(谐)种’长大的,突然混上句‘姑娘’,她感到受宠若惊。
她想,这江南百草堂,可真不像个修仙的地方。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08-28 05:20:00 +0800 CST  
赵孤屿与柳絮等一入府门就岔开了,柳絮更不愿与柔荑分开,一下轿子就四顾着找人。柔荑见了,顾不上别的,连忙扯了她拐进自己房间,急道:
“好赖也是师父带你来的,可把那副见了天宫的模样收一收罢。”
柳絮并不着恼,反嗤的一下笑道,“怎么是见了天宫,我看是见了鬼了,你和师姐才成了这幅模样。”
两人旁边原跟着许多丫头,闻言都憋不住笑了,先前那个扶着柳絮的抢声说道,“表姑娘第一次来,略新奇些也是有的,我带姑娘换身衣服,在后头逛一逛也就是了。”
“又没出汗,换什么衣服?”柳絮几月来首次摆脱赵孤屿的辖制,仿佛再世重生一般,随手拢了拢鬓角,抬脚就出去了。柔荑再懒得管她,由她去了。倒是那丫头,追柳絮追得气喘吁吁,连声叫她慢些。
柳絮看那丫头缀在后面,迈着小巧可爱的步子,慢得龟爬一般,只好停下等着,又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丫头喘匀了气,伶伶俐俐地答,“我叫玳瑁,表姑娘这边走。”
她们绕过一片山石,又穿花拂柳地穿过一条小径,走到一个有树有水的地方。南边春早,翠色都是鲜嫩的,花儿开得零零落落,青石地上全是水渍。玳瑁见了,不禁抱怨道:“小蹄子们又躲懒,路也不扫,摔着人了看是好玩儿的!”
柳絮见她着急,随手掐了个净尘诀,长风平地起,一下子把石板面卷得干干静静,光可鉴人。
玳瑁睁圆了一双眼,愣了仿佛有一刻钟,然后就跳了起来,拍着手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柳絮没想到她没见过,但也欣然照办,这并不是什么刁难人的大法术。她一路走一路清,不一会儿就把花园子扫出来小半个。玳瑁又呼朋唤友的,园子里或有摘花儿的,或有斗草喂鱼的,纷纷凑上来跟着柳絮看她施法。一众丫头大的不过十三四,小的有七八岁的,都睁着晶晶亮的眼,凑在柳絮身边叽叽喳喳的,像林间初出巢的雀儿。
“姑娘!姑娘你真厉害!……”
“姑娘你是仙子吧,你定是仙子吧?”
云云云云。
入道七年,苏柳絮第一次感受到了修仙的快乐。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08-30 14:48:00 +0800 CST  
归功于园里的婆子,赵孤屿一回房便得知了柳絮俘获一众丫头芳心的‘丰功伟绩’。她默然沉思了一会儿,方到,“令她做哥儿打扮罢。”
然后柳絮就发现,前一天还在叫她仙女儿的丫头们,在她换了男装后竟能眼也不眨地改口叫‘爷’,不过,她们也不再拦着她出府了,只派了个叫木头的小厮跟着,防她迷路。
木头是个极机灵的小子,可谓‘名不副实’。他大约深知凡间公子哥儿的喜好,引着她就往最繁华的坊市里拐,柳絮的确不认识路,就由他去了。在路上,她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淮州离这儿可近?”
木头笑道,“表少爷初来乍到,怕是不清楚,百草堂正在淮州府城。”
她一愣,又问,“既是府城,那府衙在哪里?”
木头向前一指,道,“再往南走,隔两条街就是了。”
柳絮不再说话了。天性中的某种敏锐令木头也跟着闭了嘴,莫说仙师,寻常主子,也更喜欢实相的仆从。柳絮又走过一条街道,眼见人声嘈杂近在眼前,她却忽然不动了。木头看着她的脸色,愈发噤若寒蝉。
柳絮道,“我认得路了,你定要跟着我么?”
木头颤声,“爷,爷你别吓我——”
柳絮抬手掐了个匿迹诀,看着木头惊慌失措地找了一通,实在找不到她,垂头丧气地走了。她这才解了法诀,看了看两边耸立的高墙,深深吸了口气。
向南,再一条街,府衙。再向东,就是一片市集。
她叫了辆马车,那车夫见她衣着不凡,价也不报就请她上车,又殷勤地问她去哪儿。
“城外可是有条溪水?”
车夫连声道,“南门出去是有一条,说是从明河里分出来的。”
柳絮靠在车背上阖上眼,“那就先走南门出城,沿溪流走到个镇上就是了。”
车夫于是放了帘子打马,顺势笑道,“原来爷是要去水镇啊。”
柳絮不答,车夫早习惯了这些‘贵人’,也不恼,自驾他的车了。水声潺潺,响在她的右手边。倘若是像她十岁时那样,一路从镇上跑到府城,这条河就该是在人的左边的。
她心绪烦乱,下意识修炼起来。筑基期,修士增寿至三百,灵气可出丹田,贯通天地,形成一整个小周天。金丹期方可内视,故而,柳絮现在自然看不到,她丹田内的气旋,已染上了一层蒙蒙的水汽。
她再睁眼时,已是暮色四合。一掀帘子,车夫立时惊醒,苦着脸哆嗦道,“仙……仙师……”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修士来坐他的车。
凡人对修士,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就像车夫发觉她在修炼后连叫她都不敢,就像当年,苏不名待她之差四邻皆知,照样没人多说一句话。
柳絮从车前跳到地上,双手极快地结印。
落叶满空山,引我寻行迹。
缎子般的灵气自丹田纷涌而出,在指尖崩裂成无数细丝,凌空四散开来。
“往前走就有客栈,你在这儿住一晚上,明早仍在此处等我。”
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09-29 22:46:00 +0800 CST  
凡人不涉仙事。
意思是,凡有师门的修士,是不受五国律例约束的。
柳絮很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早到她十岁那年趁着苏不名外出,沿着溪流一天一夜跑到了府衙时,她就知道了。
她当时跪在公堂的青砖地上,俯身稽首,双手与额顶一片冰凉,饥饿与疲累在她的记忆中喧宾夺主,让她几乎不记得她是怎样痛陈苏不名的罪状的。但是,她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堂上高官的答复;
——凡人不涉仙事,再说,你是做徒弟的,怎好谈论长辈的过失呢?
她后来是怎样被苏不名捉回去,又受到了怎样的虐待,这些事情,她现在想起来,仍感到喉口发酸,胃内翻搅。
寻踪诀以灵力为媒,可以模拟真实用双脚走过的所有道路。这小院门前,柳絮没走过一千,也有八百,此时已被一片灵气铺了,好寻得很。
院门紧闭着,看似与以前无甚分别,柳絮上前推了一推,才发现门从里面闩住了,她推出一手的灰来。
“小公子,你这是寻人?”
柳絮循声望去,那翻身下马的青年男子看见她的样貌,愣了一愣,方又笑道,“你可是有个姊妹,拜了仙长为师,住在这里的?”
春夏秋冬翻过五次,小书生成了书生,柳絮依旧一个照面认出了他,她不过迟疑了一瞬,掩饰声音的法术展眼即成,“是,长姊另有仙缘,年前家去了一趟,并托我回来看看。姐姐在这儿时过得可好?”
已不再是个光杆儿衙内的房公子反问道,“这是你问的,还是你姐姐问的?”
柳絮面不改色,“是我问的。”
房公子的笑意稍淡了一些,“君子不出丑言,我不好说。“
柳絮反觉得好笑起来——这已是什么都说了,几年不见,幸而故人还存着几分天性中的促狭。
她紧跟着正色道,“接着是姐姐要问的,公子认真答我。”
房衙内因道,“必不藏私。”
“前街卖菜的王婶子可好?”
寡居的王氏,一不留神看见她胳膊上留下的青痕后,卖菜总是明里暗里少收她几文钱。
“独子才过了县试,很好。”
大夏皇朝威严不存,府、乡诸考试权落入五国手中,至于曾能光宗耀祖的会试,几乎已成了个名存实亡的笑话。
“临街的姜先生可好?”
这是个闲散宗室,算得上三分的不畏强权,听了她的悲惨遭遇后,一度上门理论过——自然没什么结果。
“王上加恩,召他上都城,很好。”
她又零零散散问了一些,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房衙内都尽量往好里说了。其实实在不必,柳絮听罢,也就罢了。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她再苦修几年,约莫连‘物是’也不能够了。
最后,她问,“房书生,你可好?”
房衙内笑答,“已有贤妻幼子,很好。”
柳絮跟着笑了一笑,视线极快地涣散了一瞬,“那就好,我问完了。”
滴、哒。
仿佛从很近和很远的地方传来水声。
房衙内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目中似有深意,“我听闻仙人有仙法,可葆容颜不老,身型变换只在弹指之间,想来,令姊也很好了。”
是了,哪怕柳絮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敏锐,房公子也一直是比她聪慧得多的。
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水声渐渐大了,连成潺潺而喧闹的一片。柳絮与房公子道别,三拐两拐摸进一条偏僻的巷道,靠着墙阖上眼睛。
滴哒、滴哒。
心眼开,七窍通,灵气凝而落;尘缘尽断,筑基始成。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10-12 22:16:00 +0800 CST  
13.晚归
修士入道越久,吃睡就越趋向于一种习惯和爱好,就像大家小姐看闲书,动针线,并不认真靠它过活。
取而代之的是修炼,丹田灵气翻腾盘旋,昼夜不息。就算不刻意打坐,五行灵气也弥散在每一次吐息之中,下六腑,通五脏,代替五谷滋养血肉。
柳絮在第二天清晨停下调息,原路走回水镇北边。车夫不敢不赴约,不过他面色青白,呼吸短促,显然不曾如言去找客栈,而是在原地冻了一个晚上。
柳絮翻上马车,别开头不去看他,“走吧,往北走,江南百草堂。”
柳絮留了一整荷包海棠式的金锞子给他,车夫死活不敢收,柳絮便道,“你不敢收仙师的东西,仙师给你,你还敢推么?”这才收了。
柳絮早料到她甩开木头会有麻烦,只她没想到,这麻烦来得这么快。木头带她时,是从角门出入,车夫却把车停到了正门口。迷路竟是小事,关键她还没走两步,就听得一声断喝:
“你是哪一姓的小子?正上着晨课,你在外面瞎转些甚么!”
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执着竹篾,冲她一指,“你同我到愆厅走一趟。”
在别人家地界上,柳絮还是十分收敛的,客客气气道,“我迷了路,并不是百草堂的弟子。”
那人冷笑道,“骨龄不到二十的修士,你不是百草堂的弟子,是江北七绝谷的弟子?”
来人叫做孙贤才,是百草堂‘贤’字辈的外门弟子。百草堂从外面看不大,其实内有法阵层叠,占地甚广。从正门进去,依次是外门、内门和内院。哪怕分属同派,百草女眷也从不踏出内院,赵孤屿来时,都不曾走正门,所以孙贤才自然不可能认得柳絮,他又看不透柳絮的修为,只当她周身无灵气是堪堪入道,又怕受责罚,信口胡说。
柳絮还真是七绝谷的弟子,但她最恨人自恃身份训她,更何况孙贤才的修为她一眼就看穿了,炼气四层,同苏不名一般,这更令她厌烦。她暗道,师父不是这种人,大师姐实在惹不起,这种货色还怕他不成,又何必跟他废话?心念至此,她扬眉讥道,“我不仅是不到二十的修士,我还筑基了呢,要是你们的弟子,你会认不得我?”
孙贤才又惊又疑,怒道,“小崽子扯谎!便是天才,也不该不敬长辈!”说完,执着竹篾劈头就打。
柳絮到底不想动手,只歪身避开,嘴上不停,“我与百草段明月平辈,便是执法弟子,也该叫我祖爷爷。”
孙贤才听她对祖师直呼其名,更是怒气沸反,索性直接掐了法诀来捉她。这种低等的缚诀,修什么心法都是通的。柳絮本只想随手一挡,谁知她不常斗法,收不太住,灵气出体,直打得孙贤才胸口一震,血气倒涌。
柳絮误伤了人,有些歉疚,似模似样地拱一拱手,气得孙贤才险晕过去。
她看孙贤才来时走的一条路,想就是去上那所谓的‘晨课’的,于是她换了条岔道,爬树翻墙,总算摸回了内院。
玳瑁见了她直哭道,“你可回来了,木头被打了个死,爷快去看看吧。”
“先带我去找我师姐,”柳絮拍拍手上的灰,摸摸她脸,“急甚么?我马上也要被打死了。”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10-26 14:32:00 +0800 CST  
木头是园里的管事做主叫打的。
七绝谷内并不蓄奴,做杂事的都是谷里的外门弟子,因此,赵孤屿并没有这种理所当然地处罚下人的习惯——玳瑁逃过一劫。
赵孤屿有别的习惯,比如,教育师妹。
赵孤屿住得离柳絮不算远,自然是内院里最好的院落。柳絮踏进正房时,房里烟雾缭绕的,香草和线香的气味混在一处。赵孤屿倚在美人榻上,一个丫头跪在一旁捶腿,她挥挥手,叫一干婢子退下。柳絮看着好笑,就见赵孤屿一变坐姿,直起脊背,面容淡漠下来,在金银玉饰之间,又是那个熟悉的大师姐了。
柳絮正经见礼,赵孤屿单手轻捻,烟气归于无形。她起身至一旁的八宝架上一推一按,一整个暗格翻出来,带出个白胎的瓷瓶,瓶里插着碧青的篾条。
赵孤屿随手拣了一根执着,然后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难得柳絮出去一趟,长进了不少,虽然仍是手心潮热,心跳如擂,但竟然能正常地说话了,她道,“师姐还没有问,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赵孤屿一贯是不喜歪缠的,她以目示意一旁的矮榻,命道,“跪上去。”
柳絮早领教过跟师姐作对的下场,况且她既来了,确实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美人榻不软不硬,跪上去还挺舒服,柳絮扶着榻边高耸的书卷枕,余光看见赵孤屿拿着篾条走来,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赵孤屿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然后道,“把小衣解下来,长衫掀起来拿好。”
柳絮的小腿肚跳了一跳,并在一起的双膝一紧,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小衣掉到膝盖处,长衫胡乱卷起来堆在腰际,多余的布料全部捧在身前。赵孤屿并不急着动手,反倒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知不知道,当年樗栎山宁夫人是怎样教女儿的?”
柳絮摇头。
她身后猛地疼了一下,就听赵孤屿道,“答话。”
她于是垂着头道,“我不知道。”
赵孤屿信手一指。道,“晚归一炷香,罚打十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柳絮才看见榻边的小几上立着一个香炉,里面密密地插着一片燃剩的香茬。她想起进门时满室的烟气,不由头晕目眩起来。
柳絮突然回身看向赵孤屿。高阶修士不必睡眠,却不是不必休息,能把她在外的时间这样精准地算出来,那定是……
赵孤屿看她转身,蹙眉道,“现在怕了?”
柳絮问,“师姐,你是不是整晚都在等我?”
赵孤屿一怔,仍是道,“转过去。”
柳絮顺从地转回去,甚至主动把堆在腰间的长衫又拉高了一点。她极其突兀地想到,倘若沈清风在此,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
她长于齐国,甩开随从一天一夜,回来后境界圆融,沈清风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去做什么了,而不会单纯地觉得她贪玩晚归。她在责罚的过程中转身,这样放肆,沈清风了解她,知道她不会这样险而无益地挑衅,师父甚至会立即知道——
她开口就会关心师姐的身体,并借此利用赵孤屿的善良使她宽容。
沈清风常常斥她自作聪明,可每每到赵孤屿这等常人面前,柳絮会肆无忌惮而大逆不道地想:
她的确是聪明的。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12-13 09:25: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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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12-15 22:00:00 +0800 CST  
不知是因为工具还是心理的缘故,柳絮觉得师姐的责罚好挨了不少。甚至她中间捧不稳长衫,后摆掉下来,赵孤屿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等她整理衣裳,而没有出言呵斥。
柳絮再次撩起衣摆时,她的双膝已经顶在美人榻的边上了。责打到底是责打,该疼还是得疼,她依旧会不自知地向前躲闪。
她忽然低声道,“我去找苏不名了,”她的肩背颤了一颤,仿佛疼得受不了了似的,“现在我灵气凝液,筑基初期修为稳固,尘缘已断,我想我是放下了。”她顿了顿,确定篾条没有紧跟着落下来,才继续道,“他的住所被封,门上落了一层灰,更是人影不见。是师姐帮的我吧?自从那天我提了之后,您就去帮我了。”她捂住眼,胡乱抹了抹眼睛,在美人榻上跪得直挺挺的,“何必呢?何必如此?何必为了我,坏了谷里的规矩呢?”
赵孤屿闭了闭眼,手上一再加力,直到‘哔’的一声轻响,一根竹篾竟被她生生纵着捏成了两半。
柳絮两手一抖,身后又叫嚣着跳着疼起来,她连忙放下衣摆,看向赵孤屿准备再接再厉。
赵孤屿右手紧紧攥着,面上有些发白,她道,“把小衣穿上。”
柳絮简直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被放过了,她愣了一愣。赵孤屿疾声催促,“快!”
柳絮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赵孤屿随手将篾条一掷,快步走到外厅叫人。柳絮跟出去时,正好看到一个年轻妇人为难道:
“夫人,平白怎么好搅扰祖师呢?况且园里人要怎么出去,这也不合规矩……”
赵孤屿也不装温婉了,她紧蹙着眉,冷声道,“叫你去,去就是了。”
那仆妇还欲再辩,跟赵孤屿对了一眼,直接被吓住了,直到她慌忙出去叫人,才慢慢感受到一背涔涔的冷汗。
柳絮问,“师姐,怎么了?”
赵孤屿立在原地,并不说话。缩地成寸是金丹期就可施为的法诀,是以段明月不一会儿就来了,估计还全是仆从报信费的功夫。
一众下人也跟着进门,赵孤屿好像没看见一般,只一径对着段明月道:
“我已有灵胎。”
这一瞬。
柳絮怔了怔,不知该忧该喜。一开始那个仆妇几乎立即乐开了花,冲着赵孤屿就欲道贺。
然后她突然地匍匐下去,不,不如说,她被突然地压趴下去,整个人摔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柳絮胸口一窒,在满室凡人被压跪在地之前,这种压力又像落潮般褪去了。
这是炼神修士的威压。
非刻意的灵压外放,惊喜可没有这种效果——只有愤怒。
突兀的、无法遏制的狂怒。
柳絮见状,根本不想多待半柱香。好在在她开口告退前,段明月就主动赶人:
“柳絮先下去罢。”
她连忙应声,偶然的一瞥之下,她骤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那个传信的仆妇会被吓住。
段明月站在那里,形容不改,面色如常,好像刚才那一场不分敌我的强压,不过是所有人同时发了癔症,好像他与平常并无不同。
可他又确实和平常很不一样,他眼睑微垂,视线缓慢又平和地扫过一众瑟缩的下仆,整个人散出一种凛然而肃穆的杀意。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12-19 12:29:00 +0800 CST  
14.道侣
第二天,玳瑁刚服饰柳絮换好男装,就有人来找她。只道是段明月请她去前院一趟。
来人穿着下仆服饰,周身灵气闭塞,可见连外门弟子都不是。看来,段明月是知道她前一天进门时的龃龉的,只是不清楚,师姐现在知不知道。
想到赵孤屿,柳絮身后的伤又闷闷地痛起来。其实她在百草堂里比在清风山上自在多了,穿衣有人伺候,挨打有人上药,只是非得跟师姐待在一块儿,可见世事难两全。
她慢腾腾地磨在路上,忽而又明白过来,段明月是不会刻意跟师姐告状的,他既然特意这样照顾她了,自然没必要再去找赵孤屿扮一回黑脸,他更不是拿这种事当谈资的人,是以连随口一提都不会。
她深觉,明月神仙实在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也不知怎么和赵孤屿凑做一对了呢。
玳瑁随她至内院门,没配人的丫鬟是出不了内院的。一进内门,卵石小径立即成了平铺的青砖,路旁争艳的百花不会再有,树也都成了岁寒三友一类,整个显得风雅肃然起来。
柳絮不太欣赏得来这样的景观,随口跟那引路的下仆搭话打发时间,“你知道明月先生找我做什么吗?”
刚一问完,她紧接着道,“想来是师姐的事。”
猜出来了,她又觉得有些无趣。
百草堂在齐国境内,门派内亭台楼阁俱是南方的园林风格——只是比一般园林大得多。非常容易迷路。等柳絮被领到一个匾书‘千松园’的院子时,她已经记不得究竟绕过几个圈了。
正堂内气氛十分压抑,柳絮一进去就觉得气短,这大约是高阶修士扎堆的效果。她进门作揖,段明月顺势向下首的几位修士介绍道,“这是内弟,姓苏。”
柳絮只是问好,不再行礼。百草堂一共五位出窍修士,均是男修。柳絮又听了一番诸如‘少年英才’、‘资质上佳’、‘二十岁筑基’之类的赞美。她却想到,沈清风好像给过她许多乱七八糟的法诀玉简,里面有掩饰勘探的法子,不知道她带来江南了没有。
段明月果然在说赵孤屿有孕一事,柳絮站在他旁边,很快明白了前因后果。出于某种原因,赵孤屿本是不该怀灵胎的,是有人在她的饮食汤药中做了手脚。看段明月那天的反应,怀孕对师姐绝不算件好事。
段明月话音刚落,右首第二位修士急道,“这——不过是下人的过失!”
段明月平静地道,“吴真人,下人已经打死了。至于令孙,是否要叫他堂前?”
吴真人的长孙吴念黎还未炼气,仍然住在内院里,分管着一部分事物,这次的事故,权因他自作主张而起。
吴真人稍显窘迫,很快振振有词道,“他不过关心长辈,何至废去修为?”
段明月道,“长辈该关心,祖师该敬畏。”
吴真人本想逞逞辈分,套套近乎,没想到段明月说话这么不给人留脸面——也是,不过一个资质平平的内门弟子,段明月算他哪门子的直系长辈?他自知理亏,奈何嫡长孙意义重大,仍是强辩道,“难道堂主不想留嗣吗?”
此话一出,不仅剩下四位出窍真人面色古怪,就连柳絮也听出不对了。虽说高出一个辈分,可这样议论一派之主的后院事,这就太过了。
反倒段明月还冷静以对,“吴念黎废去修为,逐出内门,事务移交,就此事论,吴真人还有异议?”
吴真人面上青白交错,强撑着道,“废去修为……”
段明月道,“自然是交给愆厅来办。”
吴真人颓然一叹,“这也罢了。”胡乱行个礼,就离去了。
待到人都走空,柳絮若有所思地看向上座的段明月,问道,“明月先生,他为甚么要问是谁动手?”
段明月偏头看她,“若是我动手,用医修手段,会直接熔去他的灵根。”
柳絮不知道其中究竟,可她听出来,段明月是做了不小的让步的。他昨日那样震怒,并非作伪,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打死几个下人,主犯废去修为。
段明月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师姐怀灵胎,是很糟糕的一件事。”不过须臾,苏柳絮心思已定,她绕到堂下,不闪不避地直视段明月的双眼,“他们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没有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其一,百草堂不比七绝谷,完全论修为排话语权。其二……
段明月在师姐的事上,对师门有所隐瞒。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8-12-27 17:49:00 +0800 CST  
修真一道,逆天而行,是以,越是高阶的修士,越难繁衍子息。
这种难,不只是受孕之难,更是怀胎之难。赵孤屿剑修至出窍,一旦孕有灵胎,怀胎期间修为全无不说,哪怕顺利生下孩子,照样可能于修行路上有碍。
这就是为什么,江南百草堂女眷一律只修长生道——除增寿外与凡人无异,放弃一切通天之能,只为孕事上加倍的顺利。
段明月说到这里,柳絮几乎已经不用他再解释下去了。
“他们不知师姐的身份。”
段明月平静地看着柳絮,并不说话。
少顷,柳絮避开目光,“我知道了。”
难道灵胎怀上,就得生出来么?柳絮不信。毕竟凡人都有落胎的法子,更何况是修士。
她突然间还想问一句,师父知不知道?这许多事,内院、长生道、身份,怀胎……沈清风知不知道?再想想觉得没趣,于是放下了,只是沉默。
段明月又道,“明早叫人引你来前面吧,你究竟是法修入道,阿屿能教你的有限。”
柳絮垂手应了,她有一瞬的惘然。修行上的事情,赵孤屿的确不教她什么,可同样的,沈清风也没怎么教过,大部分是给她简书,令她自己去读。偶尔演示个一两次,也不会费许多功夫。认真要教,能教什么呢?
段明月再无它事,便叫人来引柳絮回房。直到晚间,段明月到了赵孤屿所宿的延寿居,先将柳絮的事说了,赵孤屿叹道,“最后竟是你来教她。”
这当然是因为沈清风神人不见的缘故,不过赵孤屿一向是端方的,于是按下这层意思不提,不去议论长辈。
段明月看向赵孤屿细细的眉梢,是眉黛画出来的,她原本的眉毛并不是这样形容。他轻声道,“你与内院女子不同,正经修炼过。只要运灵气下行,就可以打散灵胎。”
赵孤屿一怔,旋即笑道,“我自然与她们不同。”
她不提灵胎的事情,段明月却已经知道她的答复了,他看着她,心下生出无尽的柔情来。
这是他的妻子。听他说这一句,也绝不会怀疑他怎么当时不提,待柳絮去了一次后倒提了。或许她没想到,或许是信任到不会去想,段明月并不拘泥。
入夜,二人同榻而眠。因着赵孤屿的孕事,是分被睡的。黑暗中,赵孤屿在衾被外去寻段明月的手,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师妹遭遇可怜。”
段明月见苏柳絮,更在赵孤屿之前,他如何会不知柳絮的身世,不过,他心下不以为然。柳絮既已被沈清风收入门墙,早称不上可怜了。况且,就她今天展现出来的聪慧,有这种天资,纵然不幸,世人说起,也只会叹可惜,而不会叹可怜。
但是他是明白赵孤屿提起此话何意的,段明月翻身面向赵孤屿,把她的手推回被里握住,方道,“我知。”
修士本能夜视,不过赵孤屿怀孕之后,灵力滞涩,此时看段明月,只剩一个朦胧的轮廓。她知道段明月是在看她的,因为那句话后,他紧接着又说,“睡吧。”
赵孤屿阖上双眼,她想到,这是她的道侣。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9-03-08 23:04:00 +0800 CST  
15.容颜
柳絮不曾想,原来修炼是真的需要引导的。或者说,可以引导的。闻一而知十,她跟随段明月学习不到一年,熟练新法诀的速度翻了几倍。与沈清风不同的是,段明月从不在意让他知道自己的天赋,他甚至可以直接坦言道,“我所见过的后辈中,从未有一个如你这般。”
柳絮道,“之前师父带我时,我学得并没有这么快。”
段明月叹道,“她没有这样细致地教你,我如今明白了,大道泛兮,这是她的道途。”
柳絮问,“那怎样对我更好呢?”
段明月道,“这是你的道途。”
于是柳絮不再事无巨细地过问段明月,回到之前自己摸索法诀的状态。中途,赵孤屿诞下一子,可谓千难万险,磋磨良多,段明月因定下一个‘安’字,结合百草排辈,唤做‘念安’。
柳絮一直没有像柔荑或尹鹊那样,为方便在百草堂内行走,将自己的样貌维持在少年模样。于是自别有洞天那闭关的五年后,她停滞的身体状态重又开始生长,五官渐渐张开,朱唇娥眉,面若桃花,初现倾城之色。她的容颜之盛,是一种无法掩饰的鲜妍之美,她索性也不穿男装了。众人这才发现,原来祖师带在身边的不是内弟,而是妻妹。
百草女眷一向不出内院,柳絮这样,真是前所未有。况且,她纵是穿裙袍,也绝不悄无声息地穿。她喜正红朱紫,喜好几近穿凿的巧致。这在百草堂的风气下,几乎近于伤风败俗了。
可是段明月毕竟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说了,也顶多只有一句,“你真不愧是曲近水的女儿。”这是赞她容貌。
柳絮道,“有我这样下生的女儿,无论如何,有愧的不当是我。”
幼时对于母亲依稀的记忆仍然存在于柳絮的脑海中,因此,对于她遇到沈清风之前的不幸,柳絮无法去怪桃夭夭,她的母亲,当年已经尽力了。
她只好怨恨曲近水,炼神修士,为什么会放任妓子怀上自己的骨血,对于这骨血,为什么又竟然能展现出一种不喜不忧的漠然?故地重游后,她对苏不名的感触愈浅,对曲近水的感触就愈深。寒来暑往,几成心魔。
段明月看得出来,柳絮也知道,她最通透的一点,就是清楚在何人面前,何事隐瞒无益。段明月并不直接劝她,反而说起沈清风,“沈谷主豁达,从不过分苛责。”
柳絮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段明月是不豁达的,尹鹊原来在学堂里,亲兄长管束着尚张扬得孔雀一般的人物,在百草堂几年下来活脱脱被收拾成了一只病鸡。当然,照这里的说法,是有了‘谦谦君子之像’。每思及此,柳絮往往叹为观止。
柳絮想起沈清风,不由笑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我锋锐太过,于修行无益。倘有劫难,静候其至。”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9-04-07 21:28:00 +0800 CST  
倘有劫难,静候其至。
柳絮随赵孤屿来到百草堂时,虽外貌仍在十二三的模样,可骨龄已堪堪十八。在百草堂修炼的时间,几乎超过她已有记忆的人生的总和。甚至中途七绝再度开山,她们也没有回去过。
百草堂的环境,不可谓不压抑,可正是如此一种郁郁而窒闷的气氛,更加激起了她激烈而不驯的本性。有时真不知是师父挑选徒弟,还是师父影响徒弟,段明月常常奇怪,为什么柳絮跟随他越久,反而越像沈清风。
比如,这样的张扬。
段明月感慨归感慨,另一方面却又对长子加倍地仔细管教。毕竟,欣赏别派的师妹是一回事,要是自己儿子也这样当面顶撞,那可就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段念安自知事起,段明月就领着他静坐炼气。念安在五岁时引气入体,是金水火三灵根。段明月不免有些失望,他自己是水木双灵根,又到这个修为,能到他面前的晚辈自然大多不凡。三灵根,拿到所有百草新弟子中,也只算中上。
对于他的态度,赵孤屿颇为不满,“我还是五灵根,而就算单灵根,百岁出窍的又有多少?”
段明月无奈道,“你剑修入道,与法修怎么一样。”
赵孤屿遂又道,“师父法修出窍,照样是五灵根。”
段明月正色道,“沈谷主非常人矣。”眼见着赵孤屿沉下脸来,他方收了打趣,温声道,“你放心,我们到这个年纪,还能不清楚此事非人力可求的道理?我只是盼望孩子顺遂,因此有些遗憾罢了。”
其实赵孤屿如何不知灵根资质对法修的重要性,柔荑是四灵根,她因而从没想过让她从法修一道。念安这样的资质,反而是最难抉择的。她叹道,“我如何不知你的心?他也没有木灵根,你有立道之功,亲生子竟然入不了医道,足可见造化弄人。”
段明月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在百草内门有近三百挂名弟子,何曾指着儿子传继道统。段念安的童年过得颇为和乐,段明月的想法只是其一,还有就是,他自入内门就极缠柳絮。柳絮自己当惯了晚辈,护起人来自然毫无原则。反正以段明月执身之正,总不会去想赵孤屿告她的状,柳絮有恃无恐。
柳絮骨龄二十七时,修为已稳固在筑基中期。念安长成一个小小少年。段明月终于是怕柳絮将他护得无法无天,索性许柳絮自由出入百草堂,省的妨碍他管儿子。
在师侄的安好和自身的欢愉间,柳絮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把念安留给他亲爹了。她如今不缺金银,又有‘仙师’身份护体,恨不能赖到尘世繁华里不脱身。直到赵孤屿忍无可忍,把人逮住狠抽一顿,柳絮这才想起不能落下修炼,且要每月月初回去报个平安。
因为要定期回百草堂,柳絮无法像沈清风那样动辄几年的游历。她始终在齐国境内,齐国地处凡间界东南,河流交错,文气昌盛。柳絮幼时虽然在齐,可是除了私自跑去府衙一回,从来没有进过城镇,此时以另一种身份游玩,感受全然不同。
她向北最远走到入海江畔,一江之隔就是楚国。沿江一带,有许多南齐久负盛名的画舫酒楼。柳絮毫不遮掩容貌修为,不仅掌柜不敢冒犯,甚至她碰到的着红服紫的王孙公子,看到她也客客气气地遥遥行了个平辈礼。
直到真正再度入世,柳絮才渐渐感受到,沈清风究竟给了她怎样的造化。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9-04-10 23:52:00 +0800 CST  
新短篇:http://tieba.baidu.com/p/6118221504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9-05-10 18:04:00 +0800 CST  
16.世事
柳絮在筑基中期卡了这么久,而且是不得寸进的卡法。赵孤屿自然要怀疑她在外不务正业,根本就没有好好修炼——这也不算是完全冤枉了她。
于是每每柳絮回百草堂,总要受到赵孤屿的责难。她怀揣着得过且过的心态,一来二去,终于惹恼了赵孤屿,要拘她在百草堂里。柳絮不愿意,赵孤屿斥她,“再这样下去,不要指望我再管你!”
柳絮急中生乱,直顶道,“你我道途都不同,你早就不该管我了。”
赵孤屿面色一沉,“你在同谁说话?”
柳絮一惊,连忙垂下头去,她在外面意气风发这么久,几乎忘了自己在师门里是当晚辈的,几乎忘了这位大师姐的性情。
赵孤屿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道,“在内院里待着。”
柳絮不敢再有二话。赵孤屿为了看着她修炼,索性命她搬到自己院子的厢房里。师姐只有几尺之隔,柳絮只好安安生生苦修了一月有余,用仍然不得寸进的修为向赵孤屿证明,这的确不是她的过错。
赵孤屿到底阅历更长,虽然她也有些担心柳絮的情况,但面上仍是泰然,反而来劝柳絮——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人之运有极,你先时太顺利了,这时才艰难些。”
柳絮道,“人之运无极,不然,这世上怎么会有仓皇潦倒之极的人,又有平顺好运一生的人呢?不顺就是不顺,怎么能说是顺利的过错。”
柳絮从来不是一个谦逊的人,哪怕她惧于师姐严威,也从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放弃自己的观点。一次两次,赵孤屿只觉心下不虞,次数多了,她却又想起柳絮刚入师门时——哪怕前一天刚刚挨了她的打,翌日也依然敢于直言相辩,敢于近乎大言不惭地自白:连被沈清风收入门下这样的造化,这样的幸运,落在她身上,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担不起。
短短几月,柳絮不提一句出门的话,却已令赵孤屿思量起,这样拘束着师妹,究竟是不是对的。是以,当柳絮套了马车,乘着夜色溜出百草堂时,赵孤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她没有想到,柳絮也没有想到的是,段念安会掐着匿迹诀,藏在车上。
柳絮自己赶车,连夜出了府城,正准备回车歇息一二,就发现他了。
小小少年已有了百草弟子特征性的温文,他一把拽住柳絮的手,恳切道:
“小师叔,你带我走罢。”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9-05-14 11:18:00 +0800 CST  
柳絮险没给他吓出个好歹,下意识要探出车外看看有没有人追上来。她道,“你这是在害我!快回去,你怎么能偷跑出来。”
念安不好糊弄,他振振有词,“师叔可以跑出来,我也可以跑出来。”眼见柳絮准备打马回头,他连忙扯住她的衣袖,打同情牌,“师叔,你不能不管啊,小时候一直是你护着我的。”
柳絮扯开自己的衣袖,面无表情道,“后来明月先生放我出百草堂,我就不管你了。”
念安急而不乱,他道,“师叔现在又得偷跑出来,不能自由出入,可见约定已经不算数了。”
柳絮一奇,没有想到师姐和明月先生两个正经人,竟然生出这样一个孩子来,可见物极必反。
段念安十二岁,修行七年,炼气三层。柳絮一想,这样的修为,在凡间界倒也可以行走。她坐到车前,终于道,“倒也罢了。不过多带你一个,大是危险,还是连夜赶路,不然被捉回去,哪一个都没好果子吃。”
念安大喜,柳絮让他回车里歇息,可念安到底是被精心教养起来的公子,虽然偶有叛逆,但从骨子里是不会失礼的。他既已现出身形,不好再让柳絮一人驾车,自己进车里偷闲。他就坐在车外,陪柳絮说话解闷。
他说到,“你在我小时候常常护着我,所以哪怕后来,父亲教训我时,我也常常提起你。不想父亲每每更怒,说,我是不能跟师叔比的。我在内门学习医道和法术,父亲有时会说,尹鹊师兄初学时如何如何,但却从不会提起师叔作比。”
听听这段奉承,委婉又好听。哪怕柳絮替他担了风险,不得休息,也不由神清气爽起来。她被挑起兴致,随口道,“你现在看尹鹊像个人样,没有见过他之前的样子。这全是明月先生厉害……唉,他待我不甚严厉,可显然待你不能一样,我受师姐一个管束,已经要发疯,想想就觉得,我念安师侄实在可怜。”
论及双亲尊长,念安不敢再接话,接下来,就多是柳絮在说。
柳絮长念安十八岁,在修行之人中算,可以说是同龄人了。况且柳絮一向不端架子,一来二去,两人相谈甚欢。念安修为尚浅,中间还被柳絮撵回车里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天光乍亮,东方已蒙蒙亮起晨曦。
念安揉着眼睛出车,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叔,我们这一次是要去哪儿呀?”
柳絮赶了一夜的车,不觉丝毫困倦,扬鞭策马驶向最近的城镇,准备让马儿休息一下,她答道,“带你去见我的一个朋友。”
桃花公子一路向北,车指落红楼,没有丝毫顾忌地准备把自己将将舞勺的小师侄带进勾栏开开眼界。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9-06-01 21:34:00 +0800 CST  
新短篇,东墙:http://tieba.baidu.com/p/6145776794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9-06-01 21:35:00 +0800 CST  
念安委实开了眼界。
他本以为,柳絮师叔能在段明月动怒时护下师侄,已经十分厉害了,万没有想到,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呢。
他眼睁睁地看着,柳絮施法改换容貌身形,束起长发,换上男装,去了那夜间十分热闹的地界,开口要见红衣姑娘。
柳絮虽然是常客,可是念安一看就是未加冠的小小少年,迎出来的鸨母不禁十分犹豫,为难道,“苏公子,这……”
柳絮抬手在她固发的主簪上一弹,法诀随手而出,那簪子自己猛地向外一挣,抽身出来,又飞到那鸨母眼前。柳絮冷笑一声,眉梢一挑,显得异常轻佻地道,“仙师来你这儿,你还有什么这这那那的。”
柳絮一用法术,凡人对修士的惧怕立即占了上风。鸨母吓得向后趔趄两步,扶住半散的团髻,看都不敢再看那空中的金簪一眼,忙不迭道,“请上雅间,请上雅间。”
柳絮拿住簪子还给她,鸨母颤着手接了,终于堆出几分殷勤。
二楼的隔间,寻常人也不得进。念安常年在百草堂内院与内门之间辗转,目之所及,不是一派清雅便是端庄秀丽,何曾见过这样绮丽锦绣之景,上楼的一路,几乎看直了眼。
秋红衣一唤即到,未语先笑,“公子许久不来。”
柳絮淡淡道,“公子来不来,不是你该置喙的。”
红衣于是缠到她身边,捉起她的手轻轻打自己的嘴,“奴说错话了。”
念安坐在一旁,不敢多看一眼,只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一鼎小小的香炉,两颊红到耳根。
柳絮向念安处一瞥,红衣立即会意,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逛青楼还带小辈,但以红衣之通透,迅速便收起了很多不太好的习气。她为两人斟茶,而后端坐正色道:
“公子还带了朋友,这位想来也是仙师了,说来,落红楼也真正与仙师有缘。”
柳絮带师侄开眼界,到底不是想带坏他——她恐怕大师姐把她打成两截。红衣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正合她意,便也顺着这话问道,“还有哪个仙师?”
红衣赔笑道,“仙师的名讳,哪里是我们问得的。不过他为楼里新养出来的小娘绿栀而来,三日后,栀子开花,小娘要弹唱舞蹈的,公子有意,不妨一观。”
柳絮问念安,“你想不想去?”
念安不说话,柳絮懂了,在江畔寻了个客栈,二人住下。
世事,世事。
绿栀小娘的花朝上,柳絮一进落红楼,就看到了所谓的‘仙师’。
那人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角,手持一根通透明润的白玉杖,眉目俊逸,容姿夺目。
曲近水。

楼主 潒漾鸯  发布于 2019-06-02 14:28:00 +0800 CST  

楼主:潒漾鸯

字数:108640

发表时间:2018-07-10 19:0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10-28 19:44:5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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