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顾维泱拎着和她气质完全不相符的皮带走近，低头俯视着她，语气有点咄咄逼人：“你不是想死吗？”
“现在不想了……”
“晚了。”
阮濛只得到了这样一句言简意赅的回复，随后就再次被拽回刚才的位置，火燎般的疼痛愈演愈烈，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细细的女士皮带挥出了鞭子的效果，一下一下割在她的心上，让她明白，根本不存在什么在乎，自作多情，伤的只有自己。
她不再需要费心控制自己挣扎的动作，因为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连呼吸都变得有点艰难。或许是因为缺氧，她觉得自己被剥离了意识，除了疼痛之外的一切感觉都比平时迟钝，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责打的停止，直到听见金属皮带扣摔在地板上的声音，才恍然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
各种意义上的结束。
承认错误，接受惩罚，然后被原谅，这是她所习惯的固定流程。但是此时此刻，惩罚结束的节点上，她一点都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被原谅了，甚至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被原谅。
顾维泱一言不发，从她身边漠然走过，带起一阵凉凉的风，冷得她猛一哆嗦。
“姐！”
深吸一口气，她艰难地叫住已经一脚迈上台阶的顾维泱。这是孤注一掷的尝试了，她想。
顾维泱停下脚步，扭过头沉默地看着她。泪眼朦胧中，她感觉顾维泱和刚才不太一样了，不再暗含怒气，而是恢复到了平时的，真正的平和。
这是她最怕的。如果顾维泱不再生气，不再反常，却依然不想亲近她安慰她，那她们的关系差不多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即便在最初相识的那段尴尬期，她也没经受过这样的冷漠。
“不要走……求你了……”
哭了太久，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满满的都是最卑微的哀求。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挽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究竟有什么用。
顾维泱没给她考虑这个问题的机会，转身就走，连一个否定的回答都没留下。
阮濛急切地直起腰，顾不上身后的伤痛，一把拉上宽松的校服裤子，追了上去。
“姐！姐！”
带着那么重的伤和透支的体力，走出去没两步就摔在地上，好在沙发前面有地毯，除了让伤痕累累的臀雪上加霜之外，倒不至于摔伤。
“姐……”倒下的那一刻她天真地以为，在大街上看到摔倒的陌生人都会扶的顾维泱，至少会过来拉一把。
然而顾维泱决绝而去，再也没回头。
这一次，阮濛彻底筋疲力尽，趴在地上睡了过去。

41
这一天刚好是中期答辩的日子，阮澈接到父亲的电话，临时和前面的同学调换了顺序，心神不宁地念完PPT，顾瞻洛刚好把车开到楼下，两个人急匆匆地往回赶。
好在刚上高速，就收到顾维泱报平安的短信，她多少心安了一些，没再怂恿顾瞻洛冒着生命危险超速。但奇怪的是，拨回去电话顾维泱没有接，再打就关机了。
回到家的时候，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了将近四个小时。
一进家门，她就觉得不太对劲——四只鞋子大摇大摆地散乱在玄关处，就算阮濛偷懒不收鞋子不奇怪，但是顾维泱肯定做不出这种事。
她好心地帮那两个人放好鞋子，动作就慢了一步，刚站起身就听见顾瞻洛在客厅焦急地朝她喊：“阿澈阿澈，快过来！”
“怎么了？”
顾瞻洛以为客厅里没人，从沙发后经过直奔楼梯，走着走着隐隐听见类似梦呓的声音，回头一看，地上竟然躺了个人，一时间大惊失色。
阮澈也吓得不轻，尽管看不见正脸，那校服是谁的一目了然，不会是跳楼未遂又……她紧张地摇了摇阮濛，顺便检查手腕有没有伤口，周围有没有药瓶。
“濛濛？快醒醒！”
阮濛正陷在噩梦里不能自拔，埋在胳膊里的小脸上眉头紧皱，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感觉到身边有人，又惊又喜地抬起头：“姐？”
眼前的人轮廓逐渐清晰，心情再次跌落谷底，噩梦醒来还是噩梦，希望换来的依旧是失望。叫出口的称呼是对的，人却是错的。
然而阮澈没听出来哪里不对，只觉得心疼。从小带大的妹妹不知怎么睡在了地上，头发凌乱，双眼红肿，声音沙哑，下巴上还有干了的血渍，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也不忍心责怪了，她俯下身抱住阮濛，用能力范围内最温柔的声音安抚道：“姐姐在呢，别怕。”
顾瞻洛在一旁插话：“维泱呢？她没回来？”
听到这个名字，阮濛心里又疼了一下，“回来了，在她房间。”
大姐更加诧异了，但是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伸手搀了一把，“先起来，我们回去说。”
两个成年人架一个孩子本应易如反掌，但阮濛硬是出了一身汗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差点倒下。
经验丰富的阮澈这下一眼看出了问题：“维泱……她打你了？”
阮濛盯着一小块地毯，点点头。
阮澈叹了口气，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她，朝楼上走去。

回到自己柔软的大床上，阮濛没觉得多高兴，只想快点睡过去，又害怕再做噩梦。两个姐姐也吵得她睡不着，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另一个非要脱了她的裤子上药。
她死死地拽着裤子不放，也不解释，只拼命摇头，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顾瞻洛一脸担心地蹲在床边哄她：“听话，不想说就先上药，至少让我们看看好不好？”
她还是摇头，说话都带了哭腔：“求你们了，不要碰我……让我一个人待会吧……”
这样子，不像是被打了，反倒像被强暴了。
顾瞻洛还要再劝，阮澈忽然说：“那咱们走吧。”
“啊？这样好吗？不上药会更严重吧。”
“她自己都不愿意了，”阮澈说着扫了床上的人一眼，“咱们还死皮赖脸地留在这干嘛？”

42
阮澈强行拉走一步三回头的顾瞻洛，敲开了顾维泱的门。
“呦，这么快就回来了。”顾维泱很快开了门，堵在门口和她们打招呼。
“不打算请我们进去坐坐？”
顾维泱无奈地笑笑，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房间里弥漫着烟味，她随手把桌上的烟盒塞进口袋里，打开窗户通风：“本来不想让你们进来吸二手烟，但是既然你们主动要求了，这事可不怪我。”
阮澈调侃她：“你也没提前预告啊。”
顾瞻洛来时就心事重重，视线黏在顾维泱的口袋处，很是不满：“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高中就会了。放心，我一年也抽不了一包，没瘾。”话题随之一转，“她怎么样？”
“她”是谁，在座三人心知肚明，阮澈正是为此而来，原计划还要旁敲侧击一番，听她主动提起有些惊讶，遂如实告知：“不太好。”
“那你还不多陪陪她？来我这是……兴师问罪？”
“当然不是，我不在的时候你说了算，要打要骂都是她活该。但是，”阮澈换上了一副逼真的愁容，“濛濛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消极抵抗不合作，不说话也不上药，我是真拿她没办法，只能来问问你。要是你打得轻就当我没说，让她自己养着就得了，但是如果比较重，她又不肯上药的话，你看……”
果然，亲姐还是不一样的。
顾维泱不傻，她听得出来，阮澈说这番话看似意在求助，实则是帮阮濛求情来了。偏偏态度恳切，姿态放的也够低，让她找不到推脱的理由。
“明白了，我一会去看看——至少等我洗个澡刷个牙吧？”
“你想蒸个桑拿我也没意见，能去就行。”
顾瞻洛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快去洗，洗完赶紧去，你看看你都把人家孩子打成什么样了，皮带都用上了！还有不许抽烟了听到没有？”
“好了知道了知道了。”顾维泱一听顾瞻洛说教就头疼，随口答应着把她送出去，靠在门上，又点燃一支烟。

阮濛睡得并不安分，并且不出意外地，又做噩梦了。
她其实不怕噩梦，天灾人祸，灵异事件，奥特曼打小怪兽，都只是暂时的。最害怕的时候总能醒过来，然后感叹现实真是平静又美好。
但是近来的噩梦，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凉意，好像有人把她蒙在脸上的被子掀了开来。蒙头睡是她最喜爱的活动之一，于是她不满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眨了两下。
“听说你不要上药？”顾维泱的脸离她只有十公分的距离，一手撑头，另一手捏着她的被角，偏着头看她。
原来噩梦，也是可以变成美梦的。
“疼……”她拖长了尾音蹭过去，强行埋头在对方怀里，只期待着不要被推开，没想到一只手覆在她头上，温柔地揉了揉。
“对不起。”头顶猝不及防传来的声音，柔和又严肃。

43
“你怎么抢我台词？”阮濛手足无措地憋出了这么一句，“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是我的错。”
“你的错和我的错又不冲突。来，裤子脱了。”
阮濛乖巧地任凭顾维泱脱衣上药，咬着薄被听她罕见的长篇大论。
“我经历过不少不太好的事情，有过挫折，感受过外界的恶意，但是它们很难影响到我。所以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是我应付不来的，没有什么是我预见不到的。”
“但是看见你踩着那么窄的窗沿的时候，说实话我真的……吓坏了。”
“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坦诚地说，我打你不是为了你好，只是因为我要发泄掉这些负面情绪。我不想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为自己开脱，然后装作看不到自己的自私。”
“我早该告诉你不要激化师生矛盾，但是我没有。上学期末的事情已经很严重了，那时候我就应该坚持说服你转学的，但是我没有。最后发展到这样的程度，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你，是不公平的。”
“所以……对不起。”
阮濛素来怕上药超过挨打，只要挨得稍微重了点，上药时总要哼哼唧唧没个消停。这次为了听顾维泱说话，她难得全程安静，再疼都忍下来了，以至于看到被眼泪洇湿的床单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被疼哭的还是被说哭的。
“我承认自己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愿意为此向你道歉，但是也希望你能反省一下今天的所作所为。就你们教室那个高度，跳下去都不一定能死，但是一定会残，无论是死是残，都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我大概能猜到你是怎么想的，但是这样的复仇没有任何意义，最痛苦的是你爸妈你姐，他们都是无辜的，却要为此抱憾终生。”
“那你呢？”阮濛很抓不住重点地问。
顾维泱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说呢？我要是无所谓还怕什么？”
被拍的人反倒开心起来了，爬起来抱住她：“没关系啦，我一点都不介意。反正你不打，我姐回来也要打，一样的。”
“啧啧，说得好像你姐很残暴一样。其实，还是她劝我过来的。”
阮濛只当她开玩笑，佯装不满地撒娇：“不然你就不打算来见我了？”
“我差点失去你，你也体验了一下失去我，这样就扯平了。”
文不对题的回答，阮濛却听懂了。她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盆冷水浇下来，她才忽然忆起了不久前才发生的，被她潜意识划入噩梦的事情，一瞬间感同身受了对方的心情。
“还记得吗？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顾维泱又适时地补了一句。
“别说了。”阮濛用力摇摇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嗯，这就对了。”顾维泱满意地拍拍她的背，“说起来，你是不是认定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才什么都敢做？”
阮濛本能地想要反驳，搜刮半天没找出合理的理由，最终还是不得不点头承认，如果阮澈在，她大概率是不敢玩这么大的。
“哼，我就知道。最好是没下次，不然你也别叫我姐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打都打了，我也保证了，就别再吓我了~”
顾维泱捏捏她的脸，表示对她这种无赖行径强烈不满，抱着她很久没说话，直到她舒服地快要睡过去，忽然开口：“转学吧。朋友可以再交，可是你要是再去这个学校上学，我恐怕每天都要提心吊胆了。”
“嗯。”

44
因为伤势严重，行动不便，阮濛在床上过了几天饭来张口的日子。阮澈的论文差不多定稿，暂时无事可以照顾她，但顾维泱还是请了一周假在家陪她。
父母第二天就回了家，对她下不了床这件事深感疑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并不想让父母知道顾维泱打了她的事，谎称自己从窗台上下来时崴了脚，合情合理，成功瞒天过海。
转学手续办得很顺利，秋季学期入学，而之前的学校她再也不想迈进一步，所以学期剩余的一个多月，她只能赋闲在家。
“来我宿舍住吧。”伤好的差不多了，顾维泱还在坚持每天来她房间喂饭，顺便给她带一点消息。“在家多无聊，我快考试了，来回跑也有点麻烦。”
“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有人盼着你去呢。”

学期近末，本地论坛一篇贴子引发热议。一个家长称自己的孩子在市内某重点中学遭受老师长期校园暴力，险些跳楼造成命案，有图有真相，一时间该校学生家长人人自危。媒体系统也很快跟进报道，学校门口每天都有记者蹲守采访，有些幸运的刚好采访到阮濛的同班同学。也亏得学校平时打点不够，这些采访成功刊登出来，学校顶不住压力，对涉事教师进行停职处理。

而这些，阮濛一概不知。
高校学生扎堆自习室的考试周开始，她也正式搬入顾维泱的宿舍。
顾维泱住的是传统四人间，大一刚开学时三个室友都是同班同学，第一学期结束后，其中两个转专业到了另一个校区，宿舍空出了两个床位。原来住在另一层的颜尔单第一时间霸占了一个，另一个就是阮濛的床位了。
“颜姐姐好。”第一天入住，阮濛乖巧地和老熟人打招呼。
“小公主好久不见，又长高了是不是？”颜尔单是顾维泱高中时最好的朋友，一头利落的短发，性别特征全部隐藏，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她性取向异于常人。她最大的爱好是美女，最大的特点是博爱，只要看见漂亮姑娘就想搭讪，不一定为了交往，大部分只是持欣赏的心态。而阮濛这款漂亮可爱型的真·萝莉，在她的美女库里资源较少，所以一见面就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168了，幸好她长得快，装学生混进来宿管都不问。”顾维泱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回答。
“你|妹妹姓什么来着？你好像没提过”
“阮。”
颜尔单差点一口水喷出来：“软萌？认真的吗？父母起名也太……贴合性格了吧！”
顾维泱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我妹妹比这个词早出生好多年，谁能想到会这么巧？况且她也不软萌，人不可貌相，你太肤浅了。”
“行吧行吧，你说了算。”颜尔单不再理她，转向阮濛，“欢迎加入1203，以后这就是你第二个家了。”

45
“呐，今天的学习计划。”不上学不代表不学习，阮濛还面临着回原学校参加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幸而顾维泱在自学这件事上是专业的，忙着准备期末考的同时还帮她制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把因材施教发挥到了极致。“我有事要出去，你自己在宿舍好好看书，中午给你带午饭回来。”
“姐，我还想看昨天没看完的电影……”
前一天晚上颜尔单招呼她们看电影，看到正精彩处，熄灯了。另一个学霸室友习惯早睡早起，于是临时局就这么散了，三个人各自上床睡觉，过了一夜，阮濛还惦记着电影结局。
“行——颜尔单，电脑拿来。”顾维泱接过来递给她，“就在桌面上，看完电影别忘了看书。”
阮濛满口答应下来，和匆匆出门的顾维泱一行人说了再见，开始独享整间宿舍。家里宽敞明亮，可她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十几平的宿舍，特别温馨的感觉。
顾维泱布置的作业优先级最高，她三下五除二搞定，打开电脑开始看电影。颜尔单性格豪放，做事不拘小节，不仅床和书桌乱糟糟的，电脑里的文件也是如此，喜剧片和纪录片在一起，科幻片和穿越剧在一起，各种影视资源又多又杂乱。阮濛出于礼貌没敢自己找片子看，于是播放器播完电影就默认播放起了列表里的下一个文件。四十分钟的电视剧，典型的美剧风格，剧中人物颜值不错，她便兴致勃勃地看了下去。
看着看着，她发现了不对劲。短短几分钟，出现的女演员多到她记不住，而男演员只有一两句台词的酱油角色，似乎并不符合印象中的影视剧套路。正看得一头雾水，一个金发美女忽然……吻上了另一个女人。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初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学校里青涩的小情侣一茬一茬地往外冒，学校不起眼的角落里总能瞥见他们或拥抱或接吻，她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但是两个女人接吻这种事，她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剧情越发离谱，漫长的一吻还没结束，金发女人已经解开了对方衣服的扣子，两人转战床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凭借对已知信息举一反三，她大概猜出了一部分。
她看过的影视作品多半经过姐姐们筛选，以青春片为主，偶尔有一些成人情节，也都点到为止。上学期的生物书上有此类内容，老师没有讲，她就主动好学地去问了顾维泱，被认真科普过后大概明白了那些隐晦表达的内容，但顾维泱也没有告诉她，不是只有一男一女才能做这样的事。
新世界的大门在她面前轰然敞开，离迈入只差一步。屏幕里的两个女人剥离了最后一件庇护，她怀揣着巨大的好奇心屏住呼吸……
这时，门外响起了越来越近的说话声，有钥匙插入锁孔，她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关掉播放器。
“我回来了。”顾维泱拎着一袋子外带餐盒走进来，看见她不禁诧异：“你怎么脸这么红？生病了？还是天气太热？”
“啊？有吗？”阮濛摸了摸脸，果然烫烫的。“是……是啊，真的好热。”
“热还不知道开窗户，想什么呢？”
趁着顾维泱去阳台开窗户，颜尔单也没往这边看的间隙，阮濛点开播放器，扫了一眼播放列表里最后一个文件的名字，记在心里，删掉记录。
“颜姐姐，电脑还你。”
颜尔单浑然不知自己的大意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随手把电脑放在一边，从包里掏出来几张票，得意地摇了摇：“明天晚上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演出？”
“什么演出？”
“话剧。”
阮濛拿过来票，剧名是个奇怪的名字。
“恋爱的犀牛？”

46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
一片黑暗中，故事开场了。
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爱情故事，他爱她，她却爱他；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得到的总是不想要，想要的永远得不到。
顾维泱早在中学时期就读过剧本，并不很喜欢这个故事，开了上帝视角看戏更是兴致缺缺。她来，纯粹是为了欣赏演员的表演，以及打发考试周无聊的时间。
听着演员们念出那些被大批痴情男女引用的经典台词，她不知不觉走了神。带着14岁的孩子来看这样一个算不上温馨圆满的爱情故事，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呢？那种疯狂的、忘我的、毫无来由却让人粉身碎骨的爱情，对于一个连初恋都没有的懵懂少女来说，怕是非常难以理解的吧。
马路唱起《玻璃女人》：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
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没想到的是，阮濛双手托腮，看得入神。

散场后，颜尔单一溜烟跑得没影，剩下两个人回学校。剧院离学校很近，阮濛走得不尽兴，邀请顾维泱去操场散步。
白天的炎热散去，凉爽的夜晚弥漫着夏天的味道，身边时不时跑过出来运动的学生，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小情侣卿卿我我，荷尔蒙快要爆棚。
“姐，为什么马路那么爱明明呢？”
“爱就爱了，没什么原因，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男生就知道了。”顾维泱忽然燃起了八卦之魂，“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
“没有。”
“那有没有人追你？”
阮濛一脸嫌弃：“有啊，还有写情书的，老土死了。”
“诶，别这么说，人家也是一片真心。表白也是，不喜欢的话礼貌拒绝就好了。”
“嗯，我知道。”阮濛心不在焉地答应，心里还惦念着上午看的电视剧，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姐，只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才能谈恋爱吗？”
顾维泱的脸一下子冷下去了，皱起了眉：“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就……好奇嘛。”
这一天迟早要来，顾维泱很清楚，那些她刻意隐瞒了的东西，就算她不说，阮濛也会从互联网上找到答案，比起那些良莠不齐的信息，还是自己说比较靠谱。
“不是。两个男生和两个女生，只要双方自愿，都是可以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阮濛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地，踏实了。
“你会喜欢女生吗？”
“不会。”顾维泱想都不想，否定的回答脱口而出。
“只喜欢男生？”
“也不是。有的人只喜欢同性，有的人只喜欢异性，有的人都喜欢，有的人都不喜欢。到目前为止，我应该是最后一种。”
阮濛一阵失落：“也不喜欢我吗？”
顾维泱一愣，随即捧腹大笑起来，笑完觉得累了，拉着她到看台区坐下：“这不一样，你是我妹妹，我当然喜欢你了，就像喜欢你姐和我姐一样，因为你们是我的亲人啊。爱情到最后可能会转化成亲情，但是亲情是不能变成爱情的。”
“爱情和亲情，有什么区别？”
“亲情是细水长流，长久而平淡的，爱情是短暂而炽烈的，可能贯穿一生，但更可能稍纵即逝。”
这言语间的悲观如此明显，阮濛不禁好奇：“你不相信爱情吗？”
“不。”十点整，操场上的大灯准时熄灭，周遭安静下来，她看不见顾维泱的脸，只听出她的声音沾染了晚风的凉意，“我相信爱情的存在，但不相信我会遇到爱情。”

47
“姐，你从来没有喜欢过谁吗？”
顾维泱摇摇头。
“也没有喜欢的类型？”
“没有，只有不喜欢的类型。”
“比如呢？”
“不喜欢女生，不喜欢比我小的。”
阮濛同时中了两枪，不满道：“比你小又怎么了？”
“太幼稚。”
“可是，年纪小又不代表幼稚啊！”
“年纪小不一定幼稚，但是幼稚的概率总会更大一些。”顾维泱扭过头看着她，隐约可见嘴角戏谑的笑意，“怎么对我的婚恋问题这么感兴趣？”
“哼，还不是你先问我的。”阮濛不服气地辩解，却也没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如果我喜欢女生呢？”
“你还小，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也许遇到一个不太一样的人，就以为自己遇到爱情了，但那可能只是喜欢，欣赏，仰慕或是同情。等你长大一点，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成年之后确定喜欢女生，我当然是理解和支持的，但是我还是建议，能喜欢男生就不要喜欢女生。”
“为什么？”
“因为太难了。你喜欢一个男生，只要他碰巧也喜欢你，你们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恋爱结婚组建家庭，得到所有人的祝福。但是如果你喜欢一个女生，就算她碰巧也喜欢你，你们依然面临重重阻难，被歧视被疏远，被当作异类，到哪里都要接受不一样的注视，这是我不想看到的。”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你很难改变别人的想法。当然，我也不希望你为了迎合别人的想法强行改变自己，在保护自己和保留个性之间尽量平衡就最好了。”顾维泱站起来，伸出手：“很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阮濛自然地牵住她的手，跳下高高的台阶，莫名觉得“我们”和“回去睡觉”搭在一起，听着就很开心。
“姐，没有爱情也没关系。”她轻快地说，“我也可以不恋爱，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
这样的话顾维泱听得多了，虽然感动，却也免疫了，甚至有点担心影响到小朋友的爱情观。“这就不必了，等你长大了，我们会有各自的生活，总不能永远捆绑在一起吧？”
这是阮濛最怕的场景，她下意识抓紧顾维泱的手：“不行，我不要和你分开。”
“罢了，现在说了也白说，以后你就明白了——遇到真爱不要跑得太快哦。”
“如果我长大了，还是不想和你分开呢？”
顾维泱无奈地笑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离长大还远着呢。”
那时候的她，还笃定地认为阮濛只是因为年纪小才格外黏她，把那些暖心的单方面海誓山盟都归于“童言无忌”之列。却偏偏忽略了，14岁已然不能算是孩子，而阮濛其实比同龄人更早熟一些，着实不应该连亲情和爱情都分不清。
计划中孤独至死的人生，就从这里悄然改写。

48
再一个九月到来之时，阮濛转入三个姐姐都曾就读过的学校，安稳度过最后一年，顺利直升高中部，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大学。

除了顾维泱，家里的其他成员对于她神奇逆袭之路都表示了惊喜和赞叹，作为奖励，又因为顾瞻洛在英国读研，姐妹四人计划暑假欧洲，顺便庆祝阮濛的十五岁生日。

然而出发前一周，阮澈被导师紧急召唤回学校，计划只得延后；阮濛出人意料地没有因此不高兴，平静地接受了现实，转天就邀请顾维泱同去山里避暑。

“你真的不介意吗？其实我们先过去，你姐忙完再去也可以。”出发前的晚上，顾维泱受阮澈之托，借送水果的名义探阮濛的口风。

“没必要，无论如何我姐不能陪我过生日已经是既定事实，这样的话她还要自己飞国际航班，太惨了。”阮濛双手忙着叠衣服，没有余力自己拿水果，心安理得地接受顾维泱的投喂，“生日而已，没必要那么隆重。其实有你就够了。”

“呦，什么时候嘴这么甜了，看来草莓不错，再来一个。”

阮濛笑着叼过去吃了还不满意：“我这么乖巧懂事，一颗草莓就打发了？”

“还想要什么？”

“要亲亲~”

顾维泱无奈地看着她戳了戳自己的小酒窝：“我又没得到什么好处，为什么要我来补偿？”

“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阮濛自己凑过去强行索吻，顾维泱对她亲亲抱抱之类的亲密行为早已习以为常，因此没打算躲，但是这个吻落下时偏离了角度，亲到的不是脸颊，而是嘴角。

草莓清新的甜味，头发带起的风中夹杂的香味，绵软的触感，大脑空白的一瞬间，她本能地退后一步避开了，但是无法否认那一秒的感觉，意外的不讨厌。

“这么嫌弃我啊？”阮濛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一副无辜委屈的样子毫无破绽，和小时候求抱无果时一模一样，缓过神来的顾维泱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你往哪亲呢？”

阮濛倒打一耙：“还不是因为你躲，不躲就不会偏了。”

顾维泱对这颠倒黑白的说辞恨得咬牙切齿，却没心情和她争辩，把剩下的草莓塞进她手里，“我也要回去收拾一下，你自己吃吧。”

“你别走啊，玩笑而已，不是没亲上么……”阮濛有种玩脱了的感觉，火速认怂，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人走了，她只能借草莓消愁。整颗吞下，咬一口汁水四溢，真的很甜。

顾维泱回到房间，看着角落里整装完毕的行李箱，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大脑却不听使唤地不停回放刚才的场景。

她倒不会因为一个小玩笑生气，反而是对别人几乎越界的亲吻没有感到不适这件事本身，让她感到不适。早些年害怕亲密接触的毛病被阮濛治愈了七八成，但只是对阮濛免疫，且范围并不全面。她以为，自己对接吻和性的抵触是根深蒂固没有例外的，但是例外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对象还是自己的妹妹，罪恶感过于厚重，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得出一个结论：是时候找个男朋友了。

49
夏天哪里都热，只有山里还算凉快，因此游客络绎不绝，农家乐都人满为患。

“到处都是人，密度这么大怎么可能避暑？”

“知足吧，你应该祈祷山里没有这么多人。”

顾维泱没睡好，开了几小时车就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地随口回应着阮濛的吐槽，穿过拥挤的人群朝山林深处开去。沿途的路人越来越少，不多时车子停在一幢小楼前。这房子原来是顾奶奶在住，后来老人搬到市内由女儿照顾，念着老房子是根，直到去世都没有卖掉，正好方便了家里人来此游玩。

姐妹二人带着日常用品里里外外把房子布置好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阮濛累得瘫在沙发上装死，顾维泱撑着半残的老腰认命地去做饭。

她从小就独，不喜欢麻烦别人，自理能力比阮濛这种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强得多，厨艺虽比不上热爱烹饪的贤惠大姐，倒也有几道拿得出手的菜，因而这次出来玩谢阿姨得以休个大假。蔬菜都是来的路上买好的，她心不在焉地洗洗切切，大概是刀用起来不顺手，调皮的番茄一个翻滚，刀刃就落在了手上。

因为疲惫，顾维泱下刀的力道并不大，伤口也不深，但是鲜血溢出来的那一瞬间，甚至在痛感到来之前，她忽然一阵眩晕，手一抖，刀咣当一声滑落到案板上——该死，她忘了自己晕血。没来得及及时闭上眼睛，身体就不受自己控制了，想叫阮濛拿个创可贴过来却没有力气，只好闭着眼睛勉强站稳，等这波恶心的感觉过去。

黑暗里忽然有人从身后托住了她，温温软软的，带着熟悉的奶香气。又有一只小手覆在她受伤的手上蹭了蹭，紧绷的神经好像都被丝丝抚平了。

“疼吗？”

“还好……”

“先别动，我去拿创可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到的缘故，顾维泱觉得这样的阮濛冷静得陌生，却有种莫名的踏实感。

贴好创可贴，虽然伤口没什么大碍，头还是晕的，阮濛搀着她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先躺下休息一会吧。”

“不行，饭……”

“交给我了，放心。”

顾维泱诧异不已：“你会做饭？”

阮濛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搂着她的肩带着些强迫的意味按着她躺下，“反正你现在也做不了，还不如睡一会——说不定我就搞定了呢。”

她一只手撑在沙发边缘，几乎快要压在顾维泱的身上，把天花板上硕大的水晶灯挡的彻彻底底。忽然逼仄的环境里彼此的气息交织在一起，顾维泱忽然想到了昨晚那个吻，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眩晕感更严重了。

“那……你也小心一点。”

阮濛乖巧地应了，起身从行李箱里抽出一条毯子帮她盖好，走的时候顺手关掉了客厅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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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维泱正有此意，闻言也不客气，掀起阮濛的短裙，狠狠地扇了几巴掌。

阮濛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疼痛来得太突然，一个没忍住呜咽出了声。尽管不是第一次挨，她还是不太习惯顾维泱的打法，甚至有点怀念阮澈少量多次的风格。手掌温热的触感也让她有点不舒服，弱弱地哀求道：“可不可以不用手……”

顾维泱落下一掌，凶巴巴地回她：“你管我用什么！”

罢罢罢，反正她心意已到，既然人家不领情，那就大家一起疼着吧。

不借助工具，疼痛终归是有限的，更何况顾维泱身体状况欠佳，即使右手没受伤也略受牵连，一鼓作气打了几十下就累了，停下来稍作歇息。她这边还没把气喘匀，阮濛以为结束了，怯怯地转过头来。

“姐，别生气了……”

“怎么可能不生气，我都要被你气死了好吗！”

“对不起，姐，我真的只是想让你吃好一点——不是借口，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任何想轻生或者不顾生命安全的意思，过程中确实不可避免地冒了一点险，要怎么打我都认了，但是能不能吃完饭再说？你再不吃东西可能会低血糖的……”

顾维泱麻木地听着，目光停留在膝上内裤都遮不住的一片红臀上，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暴躁易怒。什么云淡风轻，什么冷静自持，好像都变成了很遥远的词汇。曾经嘲笑过阮澈像个封建家庭大家长，曾经不屑过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而现在竟然能轻车熟路地打人。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很不喜欢。

她成了这个样子，阮濛不应该被责怪，但绝脱不开干系。在意就会担心，担心就会生气，生气就会爆发，爆发之后就会做出很多不受理性控制的事情。

更细思极恐的是，阮濛无所畏惧的叛逆可能正是她一手造就的。她喜欢那种不受规则和权威束缚的特立独行，给予了足够多的宽容和自由，却承受不来结果。

一年前她心惊胆战地站在教学楼下的场景历历在目，从那时起她就隐约觉得，已经不能用以前的方式对待阮濛。不改变，可能会毁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改变，就要把性格扭曲成自己讨厌的样子，还要面临沉没成本过大，不能随时全身而退的风险。

头疼欲裂。

“不打了。”她放下阮濛的裙子，拍拍她的背，声音和动作都轻得像是真的犯了低血糖，“吃饭吧。”

阮濛紧张地站起来，没有一点被赦免的喜悦：“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一点小伤而已。”顾维泱不看她，装作听不懂地岔开话题，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开了饭。“哦对了，你姐不在，我算是帮她教育一下，以后就不管这个闲事了。”

她的话好像是说给油焖大虾听的，大虾不发表意见，大概是默认了。她对此很满意，掐头去尾剥壳放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咀嚼，就看到大虾刚褪掉的衣服被溅上了一滴水珠。

她诧异地抬起头，果不其然，阮濛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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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什么？”真是的，她怕阮濛哭是有历史的，即使很讨厌孩子的时期，也下意识地想要安慰。不同的是，那些年她不会哄，现在有一百种方式可供选择，却因为挑不出既有效果又不增加亲密关系的而只能作罢。

“我知道错了，你打我吧……但是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我不想打你，也没讨厌你。”这倒是大实话。

阮濛一时语塞。面对负面情绪时，她习惯性地想要抱抱，但是眼前的顾维泱令她生畏，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强取豪夺肯定是不可取的，她只能攥紧拳头告诫自己要忍住，任指甲陷入肉里也不松开。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原谅？轮不到我来原谅你，你伤害的是自己。坦诚地说，我喜欢，甚至支持你做一些不那么循规蹈矩的事情，但是前提是把握好尺度。我以为你能做到，至少随着年龄的增长能慢慢学会，所以给了你很多机会，但是事实证明你是把握不好尺度的。”顾维泱收回目光，不想被她的梨花带雨影响，“我很感激你为我考虑的一切，但是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还是把权力交还给你姐吧。现在过来吃饭，别哭了。”

她的语气平静而坚定，阮濛找不到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缝隙，抹了把泪，带着刺痛的屁股坐下，往嘴里塞已经冷掉的饭，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往下流。顾维泱不再管她，也没什么心情吃饭，随便吃了几口就离开了。

好在她们早就说好，一人一个房间，避免了同房的尴尬。顾维泱早早地睡了，阮濛收拾好厨房，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等着等着，零点的钟声敲响，她十五岁了。

手机屏幕的光芒照亮整个房间，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乎颤抖着拿起来——

是顾瞻洛。

接二连三的短信和QQ消息挤进来。同学，朋友，甚至网友，她花了半小时一一回复过去，也没等来往年最准时送上祝福的另外两个姐姐。

漫漫长夜，何其难熬。

待沉潜在地平线下的太阳高高升起，窗外偶尔有叽叽喳喳的游客路过，老房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气。

阮濛做了整晚噩梦，此时其实早就醒了，但是不知怎么面对顾维泱，干脆自暴自弃地躲在被子里看剧。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剧情上，发着呆，忽然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

她一直在敏锐地偷听，确定顾维泱未曾出过房间，所以来者必然是其他人。好奇心促使她下床去看，打开门，阮澈拎着一个大蛋糕，离着好远的距离，笑吟吟地举起来晃了晃：

“Surprise！宝贝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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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姐。”阮濛有好几年没被这么肉麻地称呼过，红着脸小跑过去接过蛋糕，挠挠头，“你不是在学校吗？”

“师兄来替我，我就解放咯。”

阮濛听了恨不得谋杀亲姐——要不是这个不靠谱的女人临时变卦，她就不会为了打发时间来这深山老林里度假，不来顾维泱就不会受伤，后来的事情也就都不会发生了。如果早知道这么快就能解决，这趟养老游根本不会列入计划内，说不定这个时候她正在美滋滋地拆顾维泱的礼物呢。

“那你怎么不早说？”

“之前我也不知道呀。师兄确实说过可能有时间，但是没定下来，如果我提前说了又没成行，岂不是更让你失望了？”阮澈没注意到她面露凶光，只顾着和刚露面的顾维泱打招呼，“没吃早饭吧？正好快来，吃蛋糕了。”

顾维泱懒散的走下楼：“稀客啊，你这是——放假了？”

“是啊，现在就可以订机票去英国。”

“我们昨天才把这房子收拾出来，你今天就说要走，耍猴呢？”

阮澈不好意思地笑：“也可以多住几天嘛，不急。诶呀，蛋糕店忘了给我放餐具！”

“得，我去厨房拿几个吧。”

顾维泱折回厨房拿餐具，阮澈也不闲着，拉着妹妹在身边坐下。

“怎么？又惹维泱姐姐不高兴了？”

阮濛猜到了自己肿着的眼睛肯定瞒不过，却没想到自家亲姐一眼洞悉剧情，羞赧道：“算是吧，一点小矛盾。”

“什么小矛盾？”

阮濛真的很想从姐姐这里寻求一些建议，但是考虑到实话实说可能会招来第二顿打，犹豫再三，拐弯抹角地问：“如果她生气了，不肯原谅我，怎么办？”

阮澈皱起了眉：“上次维泱这样，还是你要跳楼那次吧？所以你又作什么死了？”

“……没有啦！”阮濛正不知道怎么逃过审讯，顾维泱适时的拿着餐具回来了，间接地解救了她。

海绵宝宝的蛋糕很可爱，吃蛋糕的气氛却很沉闷。顾维泱气场奇特，高兴的时候她可以融入任何场合，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像鞋里的沙砾，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会有种不和谐感。

不和谐的音符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煞风景，抑或是单纯地不想看到在场的某人，匆匆吃完告辞。

阮澈目送她离开，高挑的身影刚一消失在门后，马上继续刚才的话题：“快说，你做了什么？”

阮濛掩面长叹，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其中省略路况艰辛一千字，增加自己的好意一千字。

“活该。”阮澈只用两个字做出了精准评价，点点沙发，“脱裤子，撑这。”

阮濛苦着脸退后一步，暗忖果然不该说的。“昨天已经打过了，我都知道错了的……”

“嗯？那就看看维泱打得到不到位，到位就不打了。”

“可是……今天我生日诶。”

“你想拖到明天再打？”

“……”

“这样吧。”阮澈勾勾唇角，“我们把账算完，然后我帮你挽回她。”
以阮澈的标准来看，顾维泱的杰作显然是不到位的。

顾维泱生来具备极强的防守意识，但是毫无攻击性，好不容易气急一次，下手过重又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因此这次非常谨慎地没敢使用任何工具，数目也不算多。阮濛扭扭捏捏地撤掉防护，露出的皮肤只剩一层薄粉。

“维泱还真是心疼你。”

“我倒宁愿她打我。”阮濛沮丧地垂着头，因为气氛还算轻松，对即将到来的惩罚没什么实感，直到余光瞟见阮澈从包里抽出一根……数据线？

“姐，姐你要三思啊！”她瞬间把那些儿女情长的烦恼抛之脑后，不顾形象地躲到一旁，“会死人的！而且坏掉了你就不能充电了……”

“刚才不是说宁愿挨打么？我来满足你，牺牲一根数据线也无妨。”阮澈捞过她按在沙发上，对折数据线，把有棱有角的两端攥在手里。

未知总是令人恐惧的，阮濛紧张地绷紧身子，感觉到陌生物体的触碰，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然后发现疼痛并未如约而至。

“放松点。”阮澈用数据线轻轻敲了敲，语气和缓，没有一点疾言厉色的样子。

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和极其不友好的凶器形成强烈反差，但或多或少地给了阮濛一些安慰。她松懈下来，乐观地想，也许姐姐只是吓吓她呢？

五秒钟后，阮澈用实际行动告诉她，白日做梦是没有好下场的。数据线细而软，打在身上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效果比起那些制造噪音的工具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股剧痛无声无息地咬进肉里，如同一把刀子刺入体内，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跪倒在沙发边缘，本能地想要尖叫，又因为想到顾维泱可能会听到而生生憋了回去，过了很久才发出了极轻的啜泣。

“站起来。”阮澈耐心地等了一会，没见她自觉起身，好心提醒道。

这一下着实不轻，阮濛还没缓过劲来，噙着泪看着姐姐，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只无助地摇了摇头。

阮澈懒得废话，直接上手把她拉回刚才的位置：“站好了，别乱动。”

“我……”

第二下挟风而下，力道只增不减，艰难的求饶只吐出一个字就被孤零零地抛到墙角，无人问津——反正就算不听，阮澈也能猜到后面的内容，那些话翻来覆去地听了那么多年，她都能倒背如流了。

阮濛像风雨中飘摇的稻草人，再一次倒了下去。这一次，阮澈没有逼她站起来，而是俯下身按住她的背，连抽了两下。

“呜……”

这两下让阮濛的蹲姿也撑不住了，跪倒在地板上，蜷成一团涕泗纵横，指甲抓破了真皮沙发，看得阮澈不禁疑惑自己到底应该心疼妹妹还是心疼沙发。

“喂，”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那个球状物体，“怎么还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阮濛如临大敌地抬起头，眼泪汪汪：“姐，我错了我错了……”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错了。”阮澈搀着她站起来，回到最初的位置，却还没放手，贴着她的耳朵轻声细语地问：“疼成这样了还不哭出来，忍给谁看呢？”

阮濛觉得奇怪，对于自己挨打时的反应，阮澈一向秉承着爱哭不哭憋死活该的原则，从来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冷不丁地挑剔，必定是有原因的。

可能是因为哭得太多，脑子里的水差不多已经排净，她忽然清醒过来，明白了姐姐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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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澈从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态度就很漫不经心，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愤怒，但是真到动了手，却是要往死里打的架势，这本身就很不合逻辑。唯一能解释这些不合理的原因，就是苦肉计了。

阮濛身为未经提前通知的主角，心情非常复杂。说好的帮她挽回顾维泱，这帮法还真是新颖，怎么想都是她自己最倒霉。

其实阮澈大可不必提醒她，因为她已经到了容忍的边缘，数据线再落下的时候，即使想忍也很难忍住了。为了防止再倒下，她选择跪在沙发上，阮澈也没提出异议，只管继续施暴。

凶器所过之处，没有例外地鼓起一条条肿痕，层层叠叠，新伤的疼呈几何倍数增长。数目堪堪达到两位数，阮濛双腿控制不住地抖索，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甚是凄惨，若是附近的游客听到了，恐怕会以为这房子大白天闹鬼。

但是楼上依然没有动静。

除了间接调和两个妹妹的矛盾，阮澈也有借机教训阮濛的目的，毕竟如果这事发生时自己在场，也免不了要狠揍她一顿。但是打到这样的程度，她觉得实在已经非常够用了，再打就真的有点下不去手——总不能为了苦肉计，在自己妹妹的生日当天把她打个半残吧？

为了不前功尽弃，她狠下心又打了几下，收了几分力，却还是让阮濛疼得颤抖不止，看着揪心。二十下，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如果到二十下顾维泱还不出来，就收手，大不了她舍下脸再帮着去求一次。

因为思绪波动，本来就很难控制的数据线失了准头，第二十下抽到了细皮嫩肉的大腿上。阮濛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到角落里，埋头痛哭起来。

阮澈也被吓到了，正要上前检查有没有伤到，楼上的房门咔哒一声开了。

她止住正要抬起的脚步，收起关切的神情，故作惊讶地看着顾维泱走下楼，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你……”

顾维泱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她该说点什么好呢？明明已经义正言辞地说好不再管阮濛的事情，可是隔着房门听到她的哭声，理智就不存在了。抓心挠肝，坐立难安，不得不出来阻止。

看来自从有了牵挂的人，她新添的毛病不止冲动易怒，还有优柔寡断。

阮濛仅剩的理智告诉她，就是现在。她踉踉跄跄地蹭过去，就像小时候挨了打来求安慰一样抱住顾维泱，嘴里念叨着：“维泱姐姐……救我……”

顾维泱听到这个已经年代久远的称呼更难受了，不自觉地抱住怀里的孩子，湿乎乎的，软软的，还在发抖的孩子。

“你的手怎么样了？”阮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顾维泱原本还有点疑惑阮澈勃然大怒的原因，被这么一问就明白了，甚至有点理解阮澈的心情。一年多前她疯了一样把阮濛打得下不了床时，也是这样的吧。正是因为经历过，她太清楚这种失控的可怕之处。

“早就没事了，小伤。”她抱起阮濛，“差不多得了，我先带她回去，你冷静一下。”

说罢，不容阮澈拒绝，她火速逃离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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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阮濛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个孩子，至少从身形来说不是。顾维泱比她高不了几公分，抱着上二楼有点困难，于是回了阮濛在一楼的房间。

终于卸下重负，她正要起身，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

阮濛什么都没有说，隔着一层泪光静静地望着她，眼神里要表达的东西太多，杂糅在一起，一时竟分辨不出哪一种更加强烈。

“我去拿药，马上回来。”顾维泱捏了捏那只软若无骨的手，对方马上乖巧地松开了。

药箱是阮濛收的，因此不用出房间半步就能获得种类齐全的各色药品。除了常用的创可贴感冒药晕车药，还有为防止爬山摔伤特意准备的治疗跌打肿伤的药，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好疼……”阮濛不安分地乱动，疼自然是真的疼，撒娇博同情也是货真价实的。

顾维泱几分钟前才下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抱她上药”的决心，被她一闹又忘得一干二净，没有原则地把她抱在怀里，安慰自己只是为了方便上药。

阮濛熟知顾维泱说一不二的风格，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本来只想让她心疼，万万没敢想还能有抱抱。这进展似乎有点太快了，希望的曙光仿佛就在眼前。

“对不起。”她趴在顾维泱的肩上小声说，“就算你想和我撇清关系，就算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也要说对不起，因为我从你包里拿车钥匙的时候，你还是在意我的，我辜负了你的信任，让你担心了。”

顾维泱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专心致志地处理手上的工作，她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知道我太幼稚了，经常会做一些蠢事，从来不考虑后果，连你都受不了……我会改的，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之前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么？”

“……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我成年了也不考驾照，永远都不开车可以吗？”

“不要避重就轻，到了年龄该考驾照就去考，这根本不是重点。”顿了几秒，顾维泱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轻描淡写道：“事不过三。”

“啊？”阮濛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明白了她的意思，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她。

顾维泱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是不是觉得我太宽容了？”

“没有没有。”阮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摇完还是控制不住笑意，在顾维泱脸上亲了大大的一口：“姐，我好爱你！”

“……我可不是为了听你恶心我才让步的。”

阮濛还是笑，笑够了窝回顾维泱的锁骨处，忽然一本正经道：“姐，以后我要学做饭。”

“想起什么了？”

“你切菜切到手会晕血，我不会，等我长大了，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下厨。”

顾维泱不以为意：“我只是失误了一次，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也不行！”阮濛认真地辩驳，“晕血很严重的，如果我没听到，你晕过去怎么办？或者刀掉到脚上……”

“好了好了，别发散了，学吧。我可记住了，等着你养我。”

顾维泱打断她，心里想着，也许这就是最终没坚持下来的原因吧。割舍之后才发现，她或许因为阮濛丢弃了一些东西，同时也得到了另一些无可替代东西。比如此时此刻，抱着那个滔滔不绝的，明明比她小很多却口出狂言要照顾她的小朋友，心安的满足感终于回来了。

阮濛满意地点点头，滑落回床上，困倦地闭上眼睛。迷离之中，她隐约感觉身边有人躺下，在她的耳畔说，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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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档子意外，出游计划再一次推迟。阮濛在家养伤，阮澈和顾维泱闲来无事，扔下她出门爬山。在床上趴了几天，她无聊至极，感觉自己四肢都要退化了，便吵着要一起去。

她有伤在身，玩起来必定不能放开手脚，阮澈对散步没兴趣，主动退出：“那你们俩去吧，我正好想下山买点东西。”

此举正合阮濛之意，兴高采烈地拉着顾维泱出了门。她们不往上攀爬，只欣赏山里美景，不知不觉竟走出好远，顾维泱才想起来身边这位还是个伤员，不适合做太多运动。

“累不累？要不我背你一会？”

阮濛的伤其实没有很严重，和上次顾维泱打的比起来只是小巫见大巫，当时很疼，休养几天就好了七七八八，也不太妨碍走路。但是这个提议实在太诱人，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假意为难地同意了，却也担心对方的身体：“好啊，不过，一小段路就好。”

腾空的一瞬间，她抱紧了顾维泱纤细的脖颈，熟悉的香气溢满鼻腔，她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舍得呼出去。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顾维泱宅，最喜欢看书最不喜欢运动，体力也就没那么好，阮濛再了解不过，只享受了十几步的距离，听到稍显沉重的呼吸声，一松手，自己跳了下来。

“我不累了，可以自己走了。”

“嘿，看你这么生龙活虎的样子，哪里像是需要人背的。”

“是你主动的，我怎么好意思驳了你的好意呢？”

顾维泱懒得和她逗嘴，见不远处的大树下有一片比较干净的空地，便大大咧咧地过去席地而坐，靠着粗壮的树干，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斑驳的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顿时镀上了一层金色，她的眼睛有些畏光，稍一偏头，又有一束光打在了她的唇上。照得久了，水分蒸发，她感到嘴唇有些干燥，又不想睁开眼睛来取水，就地取材地舔了舔，薄唇在光线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阮濛不能随意坐，站在一旁看着她，忽然就有了想吻上去的冲动。

这里尚未得到完善的开发，因此游客不多，但偶尔还是有一些的，光天化日之下的开阔之地，实在不适宜行此等伤风败俗之事。更何况前几天她才刚刚打擦边球偷了吻，过于频繁地越界，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些道理她心里有数，为了转移注意力移开目光，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心中的躁动并没有慢慢冷却下去，反而发酵得更剧烈了。

最终，为了防止自己憋屈而死，她清了清嗓子，自言自语般开口：“姐，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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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顾维泱一下子来了精神，“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是同学？朋友？”
阮濛迟疑了一下，诚实地答：“我们关系很好。”
顾维泱没有多想，只当她默认了前一个问题，又问：“她知道吗？”
“不知道吧，我不敢说，她好像……不太能接受女生。”
“不能接受的话，你还是不要说比较好。”顾维泱一阵头疼，好像一切都往最坏的可能发展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喜欢可能会给她造成困扰，尤其你们都还未成年，不一定能处理好。”
“成年之后就可以了吗？”
“理论上是这样，只要你承担得起失去这个朋友的风险。”
“可是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只是默默地喜欢。”
“那就先做朋友，高考完再表白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个不行，还有更好的在等你呢。”
“没有更好的，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顾维泱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忍俊不禁：“你才多大，见过几个人啊，就知道这是最好的了？”
“不需要和别人对比，她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好好好，你喜欢就好。”顾维泱不以为意地随口附和，又倚回去休息，不再多问。
就这样？
阮濛多少有些失望，她设想这番对话应该是很刺激的，也许顾维泱会吃醋，甚至能察觉一些她的暗示，就算这些都没有，至少也要详细地询问具体信息，或者邀请那个不存在的女孩来家里玩吧？然而现实很骨感，顾维泱听闻她有了喜欢的女生，唯一的反应竟然是“不要表白”，简直就是一根木头。
不过乐观一点想，木头也有木头的好处，比如在没有挑明之前，不需要整天提心吊胆地担心她交男朋友。大不了就一直这样拖下去，反正她还年轻，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

没想到的是，现实比想象中更骨感。高一开学没多久的某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独自回家，离着好远就看到大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家门口有陌生异性出没是很恐怖的事情，她不敢走近，躲在一幢楼后观察敌情。但是这个男人——更准确地说，是男生——实在没什么可怕之处：瘦瘦高高，衣着休闲，背着双肩包，学生气很重。
权衡一番，她卸下大半防备，双手插在兜里攥着防狼喷雾，斗胆上前搭讪：“你是来找人的吗？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比她高出一头的男生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忽然激动：“你住这里？那你一定就是小维的妹妹吧？！”
阮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小维是谁，顿时一阵恶寒。
男生热情地伸出手：“你好你好，我是小维的男朋友，来找她拿东西。”
顾维泱拿着一个袋子走出门来，正看到阮濛不情不愿地捏着对面男生的手摇了两下，随后闪电般收回。
“今天回来挺早啊。”她莫名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没话找话地对阮濛说，“快进去吃饭吧。”
阮濛见她没有介绍一下所谓“男朋友”的意思，还抱有一丝侥幸，走到楼下从包里磨磨蹭蹭地掏钥匙，隐约听到远处顾维泱不悦的声音。
“不是告诉你别在门口等吗？我还没和家里说我们的事呢。”
我们的事……
她不敢再听，用力撞上门，把那声音隔绝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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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维泱回来时神色如常，还是不解释什么，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地吃完晚饭，还是太年轻的阮濛把玩着手里的叉子，沉不住气地问：“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
“嗯。”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才刚交往，没来得及。”
“你不是说不相信爱情吗？”
“那又怎样？人都是会变的，你都有喜欢的人了，我21了，谈个恋爱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阮濛无语至极，没想到挖了个坑结果把自己埋进去了，吞下一大勺冰淇淋，闷闷地说：“我不喜欢你男朋友。”
她以为依顾维泱那个极其讨厌被干涉私生活的性格，八成会扔过来一句“你不喜欢关我屁事”，说出口就有点后悔，然而顾维泱只是好脾气地问：“为什么？”
“太奶油了吧，看起来不够成熟，配不上你。”
“你说得对。”顾维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正打算过几天换一个。”
“你，你怎么能这样！太不负责任了！”
顾维泱很是烦恼地蹙起眉：“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就要多交往几个试试看啊。”
阮濛叹口气，默默地想，如果有下辈子，如果自己可以选择，一定不要再喜欢上脑回路这么清奇又迟钝的人了。

顾维泱说要尝试，就真的这么做了。阮濛每次去大学玩，遇到的“姐夫”都是不一样的，最短的恋情不到一周，最长也就堪堪一个月。她最满意的是，顾维泱似乎不对其中任何一个抱有真心，各种消费坚持AA，也从来不收异性的礼物，如果殷勤的男生拎来算不上正式礼物的水果鲜花，她不好拒绝，当天则一定要请对方吃饭以确保两不相欠。
尽管如此，约会是需要花费时间的，她回家的次数终究是少了。阮濛开始还经常去当电灯泡，没几次就受够了看顾维泱和各色男生谈笑风生，宁愿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家里也不再往外跑。
顾维泱其实很迷茫，在众多追求者中寻找喜欢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她并不完全知道什么是喜欢。她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被亲吻时不讨厌就足够高分通过，但是无论多么满意的男生，甚至到不了亲吻这一步，只要靠近就会产生一种生理性的厌恶，而不能亲吻就显然称不上爱情。
但是为什么，阮濛亲她的时候，就不会有厌恶感呢？
她甚至因此想过要不要尝试一下女生，但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扼杀在了摇篮中。那是她迈不过去的槛。
寻寻觅觅，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各方面都完美符合期望的学长。学长大她五岁，本科毕业后和朋友共同创业，经营几年后觉得需要提升，又来到T大读MBA，也许因为经历的多，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急急燥燥，顾维泱慢热，他就耐心地小火慢炖培养感情，从来不会有毛手毛脚的莽撞，因此成为顾维泱“情史”上最持久的男人。
两个人稳定地交往到顾维泱大三结束，放假那天，学长坚持要送她回家。她很不解，明明自己有车，东西也不多，到底有什么好送的，但是颜尔单说女生要懂得示弱，这叫情调。
有男生帮忙效率确实高，出于感谢，顾维泱留学长吃晚饭。学长正是为此而来，当即欣然同意，等开饭的工夫，毫不意外地等来了放学回家临时决定绝食的阮濛。
学长是个实在人，虽然不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却也真情实感地担心：“还在上学，不吃晚饭怎么行呢？”
“不用管她。”顾维泱无所谓地答，“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她饿了自己会找东西吃。”

送走学长，顾维泱稍微收拾了一下，走出厨房时差点撞上阮濛。
“你想吓死我吗？”她惊魂甫定，没忍住放大了音量，随后又软下来，“饿了吧？要不要我帮你煮点面？”
阮濛摇摇头，语气很差地质问：“你怎么把男朋友带家里来了？”
顾维泱哪受得了这种气，也没了好脸色：“这是我家，我有带自己男朋友回来的权利。”
“这也是我家，我有拒绝不喜欢的人的权利。”
“你当然可以拒绝，我又没有逼你和他同处一室。”
“所以以后每次我都要主动避嫌吗？说起来，上次我见到的还不是这个人呢，你到底要换多少个男朋友？”
“阮濛你够了啊。”顾维泱冷冰冰地斥责道，“我是你姐姐。”
她鲜少用姐姐这个身份压人，或许因为她自身就没有什么等级意识，对“姐姐”的定位仅限于年纪稍大一些，陪另一个人走一段人生路的角色。用这样的方式回击，显然是自知理亏了。
阮濛冷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讽刺。抬起头，她平视顾维泱的眼睛，嘴角的弧度更甚，眼神却相当真挚和澄澈。
“可是，我不太想再叫你姐姐了呢。”

60
顾维泱呆立在那里动弹不得，脑海中有很多平常的往事呼啸而过。
她想起那个失误的吻，想起了听过无数次的“要永远在一起”，想起了老树下突如其来的情感倾诉，想起了无一例外被极度苛刻挑剔的男友。
“如果我喜欢女生”，其中的内涵分明是“如果我喜欢你”。
其实早就有迹可循，把亲情和爱情搅在一起傻傻分不清楚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持续将近一年的半绝交状态开始之前，顾维泱说：“我希望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我都是你姐姐，这是唯一可能的永远。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这个人不存在吧。”

顾瞻洛在硕博的空隙中得到了久违的清闲长假，好不容易能回国多住几天，却整日见不到顾维泱的身影。从阮濛口中得知她恋爱的消息，她和阮澈都颇为震惊，惊讶之余又很欣慰，那个总是游离在同龄人之外的孩子，似乎已经完全长成一个正常人了。
而这个时候，顾维泱其实已经和学长分手，借住在颜尔单家里，除了吃饭睡觉打游戏什么都不做，整个夏天不出门。勤勤恳恳实习了两个月的颜尔单在某一天下班后拎着晚饭回家，看到顾维泱叼着烟握着手柄盘腿坐在地上颓唐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直接掐断了电源。
顾维泱虽整日待在空调房里，却像柏油路上快被烈日烤化的昆虫一样无精打采，没来得及存档就被中断也不恼，抬眼懒洋洋地看看颜尔单，起身直奔她手里的食物——她这一天滴水未进，已经快晕倒了。
“喂，你要住我家无所谓，我伺候你也没问题，但是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这已经是颜尔单不知道第多少次问起，这其中的故事她多少有些羞于启齿，所以一直没有坦白。此时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大脑咯吱咯吱地艰难重启，她忽然意识到，颜尔单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了，于是不再遮遮掩掩。
颜尔单听完整件事情，压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妹那么漂亮，喜欢你是好事啊，又不是亲妹妹，你不如就从了她。”
“她是我妹妹！我看着长大的！”顾维泱严肃得像是面对阶级敌人，“我能做那么不是人的事吗？况且我根本不喜欢女生。”
“以前不喜欢，现在开始喜欢也不晚。我跟你说哈，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谁用谁知道。要不咱俩先试试？”
“滚。”
顾维泱深深地后悔找了这么一位说正经事，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食物上。也许她注定是要孤独至死的，除了不能拥有爱情，连亲情都要割舍。虽然从小就有这样的准备，但是比起拥有过再失去的痛苦，她宁愿从来都不曾拥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