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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钱满楼方回,沈文谦心细,见他身上皮袄已不见了踪影,手中却捧了些吃食,鼻子又酸了起来。钱满楼笑道:“兄弟快吃些东西吧。”沈文谦连番折腾,哪里还有胃口,草草吃了半个包子,喝了一小罐羊肉汤,便没了胃口,蜷在地上,胃中发热,四肢却冷的出奇。此刻红日落下,天幕西垂,空气渐渐凉了下来,钱满楼见此处人多眼杂,担心有失,将沈文谦背起,向城外行去。
沈文谦四体酸软,任由他施为,直行到天色擦黑,二人才远远看到一间破庙前矗立着一尊威严的造像,立在石台之上。钱满楼身材肥胖,饶是运河上多事劳作,此刻也已是精疲力尽,汗如雨下。
此刻望见那造像,才如释重负,将他放下,手指那造像道:“那铁狮子便是我小时候的玩耍之地,立在这里几百年,可有名气的很。”说着跑到铁狮子下面,找了半天,才笑道:“这里还能看到我小时玩耍刻在上面的诗句。”说着吟诵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沈文谦靠在一株树上,笑道:“此是陆放翁的《诉衷情》”
钱满楼点点头道:“我从五六岁上下,便常见祖父深夜吟读陆放翁的这首《诉衷情》,尤其每读到身老沧州之时,他老人家便总是掉泪,我那时不懂,只觉得这词曲悲凉,听得多了,便熟记了,后来大了些,懂了些道理,才知陆放翁词间含着血泪与深情。”沈文谦陡觉悲凉,叹口气道:“前朝词人,除陆游外,尚有一辛,稼轩较放翁,命途更是坎坷,两人热血满腔思报国家,一句匹马戍梁州,一个气吞万里如虎,都是俾睨古今的词坛巨匠。你祖父当年定常怀报国之志,想来是个英雄人物。”
钱满楼被他勾起往事,不觉也流露出悲情,说道:“祖父一介武夫,不过粗通文采,五十岁后更弃武从文,平生最羡学识渊博,卓见不凡之辈,他老人家一身戎马,功夫极深,老了不许孙儿学拳脚,却请先生教我们读书,也常拉上我们小孩讲一讲辛幼安的故事,说他平身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诩,文韬武略,是词中之龙,可宋朝皇室暗弱,朝纲不振,教英雄一生壮志难酬,老前犹不甘心,大呼三声:杀贼!杀贼!杀贼!才含恨而死,祖父一辈子最爱的便是他了。”俄尔一口浊气吐出,苦笑道:“祖父说学武不如学文,学文能教人通达不惑,可他五十岁后自废武功,转读诗书,到头被仇家寻上门,子孙无一人可挡,阖门遭难,学文真的就能通达么?”一语罢,已没了谈兴,回身扶起沈文谦,不言不语向北面一间破败寺庙行去。
沈文谦自觉语失,默然被他搀扶,少时到了寺前,便见了那寺庙真容,只见丹墀破败,梁柱腐朽,寺院中长着齐腰的枯草,败叶落的到处都是,屋顶盖着白雪,映照着远近荒凉一片。钱满楼绕着寺院转了一圈,见山门已毁,却有庙墙被人扒开了一个口子,当下扶沈文谦翻了进去,惊得几只鸟雀离巢惊飞。钱满楼笑道:“此庙敕造于唐开元年间,故名开元寺,历朝历代都受香火供奉,盛极一时,后来红巾作乱,贼人胁裹僧众而去,这寺庙无人看管,洪武初年滹沱河和卫河又发了几次水,把这寺庙泡废了,无人重修,这才荒芜至此。”
二人相携,一路沿着法道穿过天王、大雄、毗卢数殿,又见左右配有钟、鼓二楼,牌匾犹在的便有枷蓝殿、祖师堂、斋堂、荣堂等,此时虽然四壁残破,屋檐败毁,睹之仍觉往日庄严气象。
两人穿行到底,才见寺院深处藏着一间四面完好,颇为雄壮的大殿,二人刚到殿门外,便闻到一股霉味,和着森冷气息吸入肺内,钱满楼也不踟蹰,搀扶沈文谦跨了进去。沈文谦进了大殿,殿堂颇是空旷,四下望去,虽见内里破败,幸好主体未损,北面中间立着一尊巍峨的神像,面目威严,当下双手合十,施一礼数。钱满楼笑道:“你拜他干甚么?如今世道,他自己都难自保,哪有功夫庇佑你。”向前将身案上的灰尘扫落,将包裹丢在上面,说道:“地上阴凉,兄弟快来案面上坐。”
沈文谦摇头道:“这太唐突了,我虽不信佛,但总还是有些敬畏的。”钱满楼说道:“说你有些志气,可偏偏有时却迂腐的很。”说着翻上神案,靠着神像,出手虚指身后道:“在我看来,无论九天神佛或者帝王将相又或升斗小民,皆不分尊卑长幼,人人平等。”又伸手一挥,冲沈文谦道:“释迦播撒教义,教百姓建这广厦,我看非是为佛陀而修,而是为天下寒士而建,你我休要辜负了佛祖的一片慈心。”说着自己先咧起了嘴。沈文谦闻此奇言,一时讶异,见他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登感羞赧,又环伺殿内,见无处落脚,这才低头,面红耳赤的爬到香案之上,挨着他坐下,一颗心跳个不停,浑身瑟瑟发抖。
二人休息半晌,钱满楼才翻身出了宝殿,半晌才搬来一张破旧香案,又捡了些干燥的枯枝,引起火来。钱满楼将香案整个丢入火中,那香案上本就糊了一层厚厚的烛油,遇火烧的更欢,少时,那火越烧越旺。柴火蹿起丈余,散出炙热,一时殿内温暖如春,火光映着远远端坐神案上的二人,四目相对,都有劫后重生之感。
少时,沈文谦自神案上抓起包裹,打开后,笔墨尽已遗失,内里几本书籍已被水泡的不成样子,叹息一声,丢入火中。又理起包裹,半晌才捧出一物,钱满楼心中好奇,借着火光看去,陡见一片紫雾自他怀中腾空而起,少时又有青黑之气在雾气中徘徊,再看一会,竟有点点金光自其中透了出来,诡异非常,钱满楼从未见过此奇异景象,一时心迷目眩,不自觉遮住眼睛,少时才张开手掌,隔着指缝瞄去,雾芒尽隐,落在沈文谦手中的确是一方古朴的砚台。
钱满楼好奇,一把抢过,在手中把玩,眼睛冒出光芒,赞道:“不得了,这可是端砚老坑中的极品啊。”啧啧称奇。沈文谦道:“这是先父生前所用之物,万幸兄长保他不失,教我孝心不损,这恩情是越来越大了。”抱着他臂膀不放。钱满置若不闻,把玩砚台半晌,才又塞进他怀里,心念飞转道:“看兄弟你这样子,就不想见见那物件?”
沈文谦苦笑道:“想又如何,不过是个死物罢了,你我拿了也无用处。”钱满楼又拿出那物件捧在手心,唏嘘道:“你当他无用,可无数人却为他争破了头,你将此物呈上圣案,说不得功德一件,你我也好借此腾达。”
沈文谦见他目放光芒,皱眉道:“我不过一介布衣,如何能僭临玉阶,直达九天。”钱满楼闻言也现愁态,陷入思索,半晌才恍然道:“方孝孺海内文宗,听说连苏学士后人也夸他奇才盖世,说不得,便要借他力量,你也好藉借此物,亲近偶像。”沈文谦思路顿开,笑上眉梢道:“此计甚好,将此无呈给方先生,由他转呈圣案,岂不是万全之策,你我这便起身南下。”正欲起身,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13 21:54:00 +0800 CST  
钱满楼不防身边之人跌倒,一拉几乎没拉住他,匆忙上前,满怀将他抱住,呼唤他半晌也不见回应,又在他前胸后背拍了数下,人中也掐了几遍,仍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当下急了,手背贴在他额头,只觉滚烫似火,又拉开他衣衫,见他浑身烧的通红一片,跌倒在地道:“兄弟你受了这么多折磨,终究是扛不住了。”匆忙将他拉到神案之上,又怕他烧坏脑子,捧了些冰雪,敷在他额间。那雪须臾化成水,钱满楼又挖了一堆冰雪,不断擦在他身上,折腾了一夜,也不见效。天未放亮,便背起他,奔寺外行去。
行了一程,天已大亮,沈文谦又再度醒来,四肢百骸无一不痛,浑身似着火般。钱满楼见面青唇紫,大是不祥,更添愁苦,暗道:莫不是回光返照?心中害怕,张口安慰道:“你受了风寒,等下找郎中给你煎副药喝了发发汗便好了,前边就是个大庄子,你再趴我背上挨一挨。”沈文谦见他额间挂着细汗,心中颇有些不忍,想要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头昏脑沉,趴在兄长背后喘息。
不多时,钱满楼背负着沈文谦来一处繁华集镇。镇子颇大,钱满楼寻了颇久,又问了数人,才在一窄巷子中深处寻到一家雅致的医馆。此时天色尚早,医馆尚未开门,钱满楼却仿似看到救星般,长舒口气,这才将沈文谦放在医馆门前,整个人瘫倒在地,不住喘息。
不多时,钱满楼挣扎起身,上前轻叩门板,馆内应声转出来个学徒模样的矮瘦少年,见二人卧倒在地,及见了沈文谦气色昏沉,眉头一皱,出手搭在沈文谦脉门半晌,又在他周身摸了几下,语气踟蹰道:“脉象沉细,气血亏虚,怕是染了风寒。”说完便冲里面喊了起来:“师父,这有个病人发热,徒儿吃不准,您快来看看罢。”话语落下,便从屋内踱出一位中年医者,白面微须,一袭青衫罩着,颇见几分文雅。
那学徒见了师父,恭立一旁,冲师父说道:“师父您快看看吧,这位公子烧的可是厉害。”那医者正欲出门,闻言嘟哝道:“说好的今日要与张相公柳台赏雪,怎又来了生意?”说完低头冲地上二人看了几眼,便道:“二人一看就是个饿毙的路倒,一大早被扔到我这来,真是晦气。”面上露出厌恶之色,招呼那学徒道:“你且问问二人是否有纹银三两,若是无钱,只管赶走。”说完转身向外行去,走不两步,扭头道:“若是有钱,你只管用药,只是莫要胡乱用药,治死了病人,坏我胡圣手的名气,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钱满楼躺在一边,本已无力气,听闻此言,登时三尸神暴跳,起身抓住那汉子前襟骂道:“驴日的货,我道是谁说出这等混账话,原来是卖假药的胡老三。”眉毛一竖,就要动手打人。
那医者面色一变,退后两步,伸手指着他恍然道:“你是钱家大少爷,钱尚坤。”钱满楼怒道:“你既认得我钱某,快去医治我兄弟,若要医治不好,钱某定活骟了你。”那医者眼皮翻起道:“不是说你全家被仇家杀光了吗,你怎么还未死。”面上颇为忌惮。少时,才又竖起眉毛,怒骂道:“你还当自己是钱家公子爷呢?早几年前你家破那会,沧州地界上便无你钱家这杆旗了。”
钱满楼闻言破口大骂道:“驴日的货,当年你自称国手传人,上我钱家招摇蒙混,老子识破后就该当场将你打死,省的如今被你得势,让你这个没卵蛋的货在此作威作福。”那医者被钱满楼提及陈年旧事,面色不住下沉,冷哼一声道:“今夕不同往日,丧门之辈休要耍口舌之利,小心仇家上门,再把你也砍了脑袋。”
钱满楼七窍生烟,正欲跳脚骂娘,那医者却抢先道:“胡某心善,不向外人宣扬,你快带着这死人滚蛋吧,今日胡大爷可约了贵客。”扭头盯着那小学徒骂道:“小兔崽子回去把后院打扫干净,再将孙婆子的酱牛肉与小烧给我赊一些来,我晚些回来要用。”又吩咐道:“快将这二人赶出医馆,你若要为他医治,我便收了你这一身医术,以后教你在镇上难做人。”说完绕开钱满楼,向巷外走去。
钱满楼立时急眼了,一把拽住那医者,喝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当年是你爷,一辈子就还是你爷,你快医我兄弟,若医不好,爷砸了你招牌,烧了你铺子,你信也不信。”那医者见他言语毒辣,也动了真火,揪住他袖口骂道:“狗一样的人,放甚么厥词,今个胡某停馆歇业,就是不医,你待如何?”
钱满楼扭头望见沈文谦昏厥在地,烧了一嘴的燎泡,也有些六神无主,咬咬牙,口气软了下来道:“你快医治了我兄弟,我诊金药费一分不少你的。”那医者道:“看你钱大爷此时模样,不是胡某瞧你不起,莫说三两纹银,此刻你能摸出三文大子,胡某便喊你亲爹。”
钱满楼被他识破深浅,登时臊红了脸,恨恨道:“休要呱噪,你先医了我兄弟,纹银稍后奉上。”那医者嗤笑道:“别人三两,你钱大公子家财万贯,若是看病,至少需要三十两纹银。”钱满楼急骂道:“狗畜生坐地起价,你倒是医也不医?”那医者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若是无钱也可,只需你钱大公子跪在地上给胡某磕三个响头,喊一声:胡圣手妙手回春,华佗在世。说不得胡某心一软便给你兄弟治了。”
一旁沈文谦迷糊间听二人对话,强睁开眼,望着钱满楼笑道:“兄弟不必求他,沈某生死有命……”一句话几乎用尽全身力气。钱满楼呆望见沈文谦片刻,猛然惊醒,紧咬牙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朗声道:“胡圣手妙手回春,华佗在世,钱满楼求你救我兄弟。”接着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几将额头磕出血来。沈文谦抬起眼皮看到他伏在地上,感觉两天经历真幻难分,心中酸楚,热泪汹涌而出。
那医者居高临下看着他,双眉齐耸,眯起眼睛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放声狂笑,大踏步出了巷子,钱满楼满心羞愤,如何拦得住?眼睁睁看着他钻进马车,消失在眼前。
钱满楼似是魂魄已失,跌撞又冲进巷子,望见沈文谦昏倒在地,膝间一软,跪在地上发呆。跪不多时,膝间初时不过冰凉,少时跪得久了,便觉寒气刺骨,一阵阵的隐痛,不多会,骨肉俱发起麻来,再挨一阵,更是没了知觉。
钱满楼心中不甘,抬头正看到方才那学徒转身欲关门,膝盖在地上蹭了两下,向前拉住那他道:“小兄弟你是活菩萨,求你救救我兄弟。”胡乱磕起头来。那学徒伸手去托他,奈何钱满楼身材沉重,当下颓然劝道:“我还年轻,当不起您这么大的礼,您快快起来。”
钱满楼望着他道:“你是活菩萨,求你救我兄弟,否则钱某跪死在你家门前。”那学徒闻言登时急了,结结巴巴道:“您千万别这样,休说师傅有言在先,不让我救他,便是我这一身低微本领,怕也是救不了人,万一用错药,害了他性命,就罪过大啦。”钱满楼如何肯放过他,只是不住磕头。那学徒却急出了眼泪,抖着手道:“我是真不能为他治病,您别害我啦。”
钱满楼闻言奇道:“小兄弟说的奇怪,这如何是害您?”那学徒闻言现出戚态,说道:“您不知我师父脾气,他说不让我在镇上立足,便是真有这个本事的。”钱满楼道:“男子汉立志四方,我大明纵横万里,您是菩萨,哪里不能立身,何必因为这弹丸之地,背负上见死不救恶名,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您也是懂这个道理的。”
那学徒闻言点头,心中却又急又怕。钱满楼见他心软,不住向他磕头,哀求不止,少时便满面血污,望来触目惊心,那学徒初时一味摇头不允,见他如疯如痴,于心不忍,也跪了下来,热泪涌出道:“我真不能答应您,您快带他走吧。”低下头冲他哭泣。
钱满楼见他铁心至此,呆若木鸡,却不甘心道:“都说医者父母心,您这么小的年纪便学了他这等铁冷的心肠,即使学的一身华佗手段,又怎能济世救人?”
那小学徒闻言哇哇大哭道:“您这是瞧得起我,可我哪里是他徒弟,我实话告诉您吧,我不过他家中杂役,这还是我跪了三天三夜换来的,否则,我连他医馆的门都进不去啊。”钱满楼惊了面孔道:“您不是他弟子?”
那小学徒抹着泪道:“我娘得了绝症,我家穷没钱给娘治病,大冬天我在他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答应帮他做三年的杂役,他才答应为我娘续命。您要是逼我救他,被他知道,他是要面子的人,必会将我赶出门去,您这是我娘往死路上推,我娘不在,我也活不成啦。”说着又大声哭泣。
钱满楼闻言惊呼出声,似不敢相信,少时露出绝望神态,久久才平复悲心,两眼空洞望着沈文谦。片刻,发疯一样冲向那学徒,臂弯锁住他脖颈,扭头冲那小学徒颤声道:“我这人心肠软,你跟我说的我看不到,我只看到眼前我兄弟之命无人救治,你快救他,否则,今天你我他三人都难活命。”那学徒被他锁的紧,此刻已是舌伸眼凸,口角流涎,手舞足蹈哀求不止。
钱满楼却起了凶心,定要他出手救人,闹腾间,沈文谦幽幽转醒,抬头冲他有气无力道:“多谢兄长,沈某有死而已,万不敢坏了别人孝道……你别叫我难过……”垂下头去,喘息不以。钱满楼闻言手上一松,扭过头去,头一遭落泪,更不敢看他。
沈文谦却平生了力气,摇晃着站起身来,抱住钱满楼,贴在他耳朵边道:“兄长……我们走吧,你可要寻个好风水将我……埋了。”钱满楼心如刀绞,泣不成声。许久才抖手扶着他向巷子外走去。走了几步,那小学徒冲他大声喊道:“我娘信佛,自来心肠也软,见不得人受苦,你……你扶他进来吧。”声音颤抖,如失骨肉。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17 22:36:00 +0800 CST  
钱满楼闻言生怕他反悔,匆忙背负沈文谦折身入巷,抢入医馆,那学徒也似慌忙星般,手忙脚乱将他扶到榻上,刚刚躺倒,就匆忙翻起箱柜,找寻医术。折腾着又是号脉,又是下针,又是抓药,忙到午后,才将一碗驱寒邪的方剂送到病人口中。

两人守在榻前,看着沈文谦面色转润,气息匀称,二人才松了气,钱满楼将头伸出伸过窗棂,望见日头已是自中天向西偏去,那学徒肚子咕咕叫,也才想起此时二人尚未进食,匆匆跑到后厨,扒拉出两个干冷的馒头,又接了两碗茶水,一碟粗盐摆在桌上,将一个大些个头的馒头塞进钱满楼怀中,说道:“我平时便吃这个,你也将就着吃吧。”低头掰下一块干粮,用力沾了沾碟子,塞入口中,嚼了老两口,又端起碗,也不觉烫,和着热水囫囵将吃食送出腹中,三两口,便吃个干净。

那学徒舔着嘴唇,抬头看到钱满楼一块馒头,动也未动,说道:“你快吃,等下这茶水凉了,喝进去伤胃。”钱满楼拉过他的臂膀,将馒头放在他手心,又握住他枯手,向前一推,说道:“你快吃吧,我向来不吃午饭。”那学徒摇摇头道:“还有人不吃午饭的,你说这些我可不信。”又将馒头塞了回去,对他道:“我娘自小就告诉我说: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是人是一生中最头等的大事,你几个时辰不吃,定然扛不住的。”

钱满楼心中一凛,暗道:是啊,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过吃饭睡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挂怀?念头落下,摸着他的头,笑道:“我们家的规矩,日间是小孩三餐,大人两餐,老人四餐,我是大人,合该一日两餐,所以我午间不食,你快快吃。”又把馒头推了过去。

那学徒闻言确撇嘴道:“你别骗我,明明是穷人两餐,老爷三餐,帝王四餐,我是穷人,尚且日日三顿,你吃两顿,我却不信。”说着把馒头二八分开,将大的一块递给他,说道:“我确实饿了,再吃你一块,剩下的你可别再给我了。”又拿起他碗中热茶,倒进自家空碗,说道:“快吃吧。”囫囵一口吞下。钱满楼见他年纪虽幼,却颇通事理,想起早晨唐突形状,心中歉疚,咬了一口馒头在嘴中,感受着食物冰凉如铁,干嚼两口,却咽不下去。

天未擦黑,沈文谦已然转醒。钱满楼见他气色转旺,一颗心落了下来,这才将午间大半块馒头用热茶泡开,又捣碎了,喂他吃光,沈文谦肠胃温暖,已能下地走路。那学徒看着他,满心欢喜,片刻忽然想起甚么,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沈文谦不明所以,钱满楼也拉着他袖子问他缘由,那学徒哭泣半晌,才断断续续道:“师傅说要我为他去赊酒肉,可这个时间,铺子已经关门了,他老人家回家定然要发脾气的。”瘫软在地,抖若筛糠。

钱、沈二人一时为难,围在他身旁劝他不止,那学徒只是害怕,摇头哭泣。便在这时,医馆大门却被人推开,来人尚未进门,就飘进来一股浓浓酒气,那学徒面色煞白,目中满是灰烬,钱满楼抬头望去,确是主人会客回来。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19 23:48:00 +0800 CST  
此刻那医者已是微熏,推开门见钱、沈二人,又瞥见软在一旁的学徒,怒上心头道:“小畜生安敢违背我意。”顺手抄起药柜上的陶罐,举过头顶,向那学徒身上砸去。那学徒不敢躲开,陶罐砸在身上,滚在地上,破碎开来。那学徒不顾疼痛,忍痛起身,跪在碎陶片上,不住磕头,手心被扎破也浑然不觉。

那医者气性颇大,一脚踹在徒弟肩膀,那学徒向后滚去,陶片划破衣裤,将那身上扎出血来,把地上染个一片殷红。那医者此时气尤未消,顺手抓起一根炉火中烧红的铁签子,冲那学徒头上抽去,那学徒不敢躲闪,闷哼一声,头发焦枯,趴倒在地,医者接连抽下,将他身上衣衫烧坏,皮肤烫裂开来,刀割一般痛苦。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19 23:49:00 +0800 CST  
他人小胆微,不敢反抗,只紧锁牙关,默默承受。钱满楼看得目呲欲裂,大喝一声,上前一把攥住那铁签,不料那签子炙热,烫在手心,钱满楼手上一抖,扭头看去,却见手心烫出几个水泡,当下更是怒火窜上囟门,不去管它,忍着剧痛,一脚踹在那医者腹间,那医者酒劲上来,如何能抵挡,只觉天旋地转,踉跄倒在地上,被陶片划破皮肤,叫出声来。

钱满楼见他蛮横,暴跳如雷,也恼将起来,骂道:“出手恁的狠毒,钱大爷也教你尝尝苦痛。”从他手中夺过铁签子,捅在他身上,那医者初时尚能顽抗,但被捅中几下要害,便难忍受,登时惨叫连连,少时已是伤痕累累。

那学徒见师父倒地,受人折辱,却慌了神,下意识上前一把抓住铁签子,他用力颇大,抓的实,登时手心黏住铁签,被烫的皮开肉绽,兀自不肯松手,犹显稚嫩的面孔挂着泪珠,望去扭曲狰狞,钱满楼心惊,用力一抽铁签,却抽不出,低头喝骂道:“你不要命啦。”那学徒苦求道:“师傅他老人家便是我的命,你辱他便是杀我。”钱满楼心中一软,将铁签子用力抽出,带起他掌心皮肉,不忍猝看,甩在一旁。

那学徒浑不觉痛,望见师父浑身伤痕,不住哀嚎,滚过去趴在师傅身上哭泣。那医者喘着粗气道:“你在这里哭,哭死了老子,你娘也活不成啦。”那学徒闻言红了眼睛,眼中升腾起恨意,窜起身子,一头向钱满楼怀中顶去,后者不防,登时被他拱倒在地,那学徒顺势骑了上来,提起拳头,一拳捣在钱满楼面颊,不顾他口眼歪斜,流着泪道:“你打我师父,我与你拼命。”说着拳头雨点般落下。

那学徒虽然瘦弱,但力气却不小,几拳下去,钱满楼已经是口鼻窜血,再挨几记拳头,只觉眼前发黑,确是蒙了。一旁沈文谦才转过神来,匆忙上前拉开那学徒,那学徒被他拉倒在地,沈文谦摁住他双手,那学徒双脚乱蹬,口中骂不绝口。

钱满楼这才站起身来,张嘴吐出一口血沫,见在场几人各自伤痕累累,状似疯魔,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那医者躺在地上,看到那学徒被制,哀嚎道:“小兔崽子欺师灭祖,爷爷横竖要你家破人亡。”说着手指钱满楼,恨声道:“你也休要逃过我的报复。”碰到痛处,又是阵阵凄惨哀嚎。

那学徒闻言慌了神,奋力挣脱沈文谦,上前扶起那医者,连连叩头,惶极而泣道:“师傅您老人家发发慈悲,徒儿给您做十年苦役,求您千万要救我娘。”没命的磕头,将前额磕的血肉模糊。那医者双眼通红,抓住他手腕,颤抖道:“你真要我救你娘?”那学徒不住店头,那医者出手指向钱满楼,惨笑道:“将他给我剁了,我便救你娘。”那学徒闻言也红了眼睛,怔怔半晌,蓦地蹿起身子,走到角落,拎起一把尺长的切药刀,哭道:“我没别的路可走了。”闭着眼向钱满楼砍去。

钱满楼已是目眩神昏,见他挥刀索命,向后躲开,不防脚下一滑,坐倒在地,那刀劈来迅疾,却已经是躲闪不开。沈文谦一旁见那学徒失去心智,直将一把刀向钱满楼头上砍去,情急间蹿到那学徒面前,扭过身子挡了一下,便觉肩膀巨痛,有热血流下。钱满楼才回过神,打个滚站起身来,一脚踹倒那学徒,拉起沈文谦,顺手抄起桌上包裹,向外跑去。

那医者瘫在地上,看到二人逃脱,挥手喝骂道:“他二人跑了,你娘也不用活了。”呼喝着让学徒起身去追。那学徒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踉跄跨出门外,不防脚下一软,摔倒在地。看到二人逃到巷口,追之无望,坐倒石阶之上,哭喊道:“我救你们,你们却害了我全家,我不甘心啊。”纵声大喊,闻来撕心裂肺。

钱、沈二人闻言如厉鬼索命,奔走更疾,眼看便要奔出巷子。那学徒盯着二人背影,似要将二人印在瞳孔中,忽然,抓着药刀反手在脖间一抹,热血喷出丈远,点染在巷角积雪上,仿佛寒冬中开出一丛艳丽梅花。

钱、沈二人回头望去,却见那学徒双目圆睁,望着莽莽灰天,伸手向前茫然虚抓几下,似要将二人抓到身边,少时两腿蹬直,倒地死去。

沈文谦望见这一幕,心中如遭雷击,眼前发黑,便向前栽倒。钱满楼也落下热泪,精神飞散,眸子中闪出恐惧,疯一般背起沈文谦,狼狈向巷外蹿去。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19 23:50:00 +0800 CST  
第二章 泪洒沧州
太阳升起来,温热洒在河岸上,林风渐暖,河面上笼着的薄雾也渐渐散去,唯有两岸衰草上挂着轻霜尚未融化,此刻映着朝阳,与河水一道闪起鳞光。
沈文谦从艄公候客的草棚中钻出身子,惊动了熟睡的钱满楼,后者跟着钻出棚,伸出一只衣袖残破之手,将他拉住,说道:“兄弟肩膀上伤口还在流血,这却是又去何处?”沈文谦满身污渍,衣衫褴褛,肩膀上裹着半截衣袖,包着伤口,此刻已经渗出血痕,翻起阵痛,沈文谦眉头皱起,却不停足,头也不回道:“我去镇上。”咬着牙,反着河岸行去。钱满楼立在棚前,心中暗诽,口中急道:“那镇上此刻定然炸了锅,你去岂不是惹火烧身。”
沈文谦闻言驻足而立,回望着他道:“沈某昨日害了一条性命,兄长可知?”钱满楼被他望得抬不起头,目光飘移道:“那学徒是自杀,又非死于你手。”沈文谦摇摇头,面无表情道:“我不推他那一下,他便不会死。”钱满楼出手砸在他手臂上,喝道:“他若不死,死的可是你。”
沈文谦摇摇头道:“总之我未杀人,人却因我而死。”闭上眼睛,心中默然垂泪。钱满楼却道:“兄弟明鉴,那学徒乃是死在恶医逼迫之下,与你我确是毫无干系,你万万不要自责。”沈文谦痴痴道:“不回镇上,我此生都难安心。”抬脚就走。
钱满楼心中发慌,上前拦在他面前,双手扶住他道:“兄弟你疯啦,那镇上宗亲连带,八九成人都是不出五服的亲眷与本家,护短的很,你落在那帮野民手里,安有活路?”沈文谦测过身子,苦笑道:“兄长也说我未杀人,相信他们总会明察,不至于冤枉了我。”钱满楼拍着手道:“我的兄弟,你也太天真了,我在此处长大,于此地民风最是了然。”吞口吐沫,又道:“不是骂我自己家乡,沧州地脊,自古便是拳风盛行的野地,外乡客商歇脚,都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就是因为那群人不读诗书,最尚血勇,常聚在一处闹事,你今天若去,遇上他们,必然会被吞噬,我是决计不会放你去的。”
沈文谦默然不语,许久才盯着他道:“兄长,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钱满楼诧异道:“兄弟要问甚么?”沈文谦浑浊的眸子闪过异芒,吐辞清晰道:“兄长有良知吗?”钱满楼莫名回他道:“你这问题问的莫名,世上畜生也知报恩,钱某怎会无良,想来世上没良知的唯有草木。”沈文谦凝重道:“那便是了,乡民既有良知,便不会加害于我。”说着绕过他,向前行去。
钱满楼一把拉住他袖子,向后猛扯,勃然怒道:“你疯啦,有我在,我便不许你离开此地!”声音颇大,惊动河对岸林中寒鸟,争鸣散去。沈文谦被他带倒在地,仰头望他,钱满楼瞳孔通红,不与他对视,注目望向远处河岸,四肢轻颤。沈文谦跌坐片刻,声音低沉问道:“我最近被人问的最多的便是为何读书,我总不厌其烦的回答,答得越多,越觉得自家占住了人间最大的道理,现在想起来,才觉荒谬。”
钱满楼闻言心中暗喜:这家伙终于悟了。面上却忍住欢情,装作悲痛道:“钱某也是经历生死,才知书本死板,最是迂腐无用,你此刻回头,尚且不晚。”拿眼觑他侧脸。却见他缓缓起身,轻轻掸去身上尘泥,神色端庄道:“兄长错了,我非是说读书无用。”钱满楼大感头痛,问道:“那你又悟出甚么歪道理了。”沈文谦道:“我才明白:读书为求知,其空也无用,唯身体力行,才是人间真理。”
钱满楼被他气出真火,指着他鼻子骂道:“榆木脑袋,榆木脑袋,万年都不开窍,我怎么认了你这么个傻子兄弟。”扭脸望着河岸唉声叹气,嗟讶万分。沈文谦见他两天遭遇,也瘦了一圈,鼻子一酸,凄然道:“敢问兄长一个问题。”钱满楼七窍生烟,冷声道:“老子不想理你。”沈文谦顺着他目光望去,端详着远处河岸丛林,问道:“兄长经历非凡,已悟人间至理,此番却为何如此轻率的抛弃产业,与我这陌生人出生入死。”
钱满楼被他一问楞了一下,片刻也迷茫起来,仿佛自己也不晓得是何道理,心中暗问出声道:是啊,我二人萍水相逢,我因受他连累,连产业也丢个精光,确实为何?思忖半晌,才哭笑不得道:“你问我,我也糊涂,我想……许是上天赐予的缘分,让你我情同手足。”沈文谦摇头道:“兄长最爱指詈神佛,如今又怎说这等虚妄之言。”钱满楼赧然笑道:“许是是爱兄弟你这身傻劲吧。”沈文谦展眉灿笑,露出孩童面目,问道:“若是有一天我不再痴傻,兄长还会爱我吗?”
钱满楼扭过脸,定睛观瞧两天来与己同生共死之人,俄尔伸出没袖子的一只手,轻轻虚搭在他肩膀伤口之上,上下摇动两下,叹气道:“你替我挨了一刀,我这辈子都要维护你的。”
沈文谦忽然挑起眉毛,抬起手指着他鼻子讥笑道:“快三十岁,说出如此酸掉牙的话,臊也不臊。”钱满楼从未见他如此轻浮之态,楞了一下,面露迷茫。沈文谦却忽冷下脸道:“镇上,我非去不可,只是连累兄长了!”长身而拜,扭身大踏步行去。
钱满楼立在河岸上,看他越行越远,跺脚道:“老子早晚被你害死。”恨恨追随他而去。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23 00:37:00 +0800 CST  
日上三竿,红轮高照,二人匆匆回到昨日医馆巷外,尚未入巷,便听里面传出熙攘之声,钱满楼侧耳倾听,尽是沧州乡音。离得近了,声音越发震耳欲聋,再近前几步,竟是一群妇女少儿哭闹之声,闻来几乎沸反盈天。钱满楼脸色一变,拉住沈文谦道:“兄弟还是回去吧。”
沈文谦轻轻挣脱他手腕,缓步向巷内踱步而去。那医馆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沈文谦立在人群后,透过人墙,却见那学徒尸体扭曲,双目圆睁躺在地上,面上带着痛楚与不甘。
沈文谦失了心神,几乎站立不住,钱满楼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他身形,也向场中望去。看见那学徒尸身旁伏着一身形消瘦,面带病容的苍老妇人,正嘶声痛哭,声音凄惨至极。后面也趴了五六个妇女孩童,也围着尸身痛哭流泪。
钱、沈二人已然猜到妇人身份,心中更添惶恐。又见人群围起的圈子中站了七八个本地汉子,面带凶煞,将那郭姓医者堵在中中。当头一汉子四十上下,铁面钢髯,手臂如猿般攥住医者领襟怒道:“你这狗日的货,害我侄儿性命,今日你若不给个说法,爷爷便要给我家孩儿偿命。”那医者面色青肿,显然受了殴打,闻言苦求,不住作揖,惹得身边村汉叫骂不休。
钱满楼也脸色苍白,心中暗道:那学徒死了,同村族人前来闹事,我二人若是出面,到时定然说不清楚,定然要担干系。一念至此,面有忧愁。当下死死拉住沈文谦,将他摁在人群中。
不多时,那妇人只剩下抽搐的力气,却已哭不出声,片刻,就见那妇人起身仰望苍穹,手指青天,痛哭道:“老天,俺念了一辈子佛,到如今你却让我心头这块肉死在我面前,你说俺到底是造了啥孽。”剧烈咳嗽,用手一捂,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软倒在地,人群众人不觉红了眼睛,钱、沈二人望来摧心裂肺。又见那妇人忽面色狰狞,大喊一声:“贼老天。”将头接连碰在石阶之上,撞之有声,直是恨意滔天,不能自持。
当下身边两个中年婆子怕她出事,拦腰抱住她劝道:“大嫂子休要难过,你一辈子积德行善,到这把年岁,就剩这个命根子了,如今被人害死,今天咱村老少爷们横竖要给你讨个公道,要贼人给咱孩儿偿命。”说着冲身边男人使个眼神,几人领意,便有两壮汉架起那医者,一人出拳捣在他腹部,那医者身子弓起,张嘴将胃中食物吐个干净。
那妇人被乡人拉住,拼命挣扎,却睁不开,嚎啕道:“佛祖,俺一辈子白给你磕头了。”忽自怀中掏出一串念珠,双手一扯,念珠与那妇人眼泪混在一起,玉点般滚落一地。
沈文谦满面泪水,低头看到一颗念珠滚在脚下,弯腰将它捡起,放在手心,那佛珠似是桃木所制,被人把玩的久了,沾了人气,水润光泽,却沾了那妇人口中的鲜血,沈文谦闭目哭泣,泪水滴在佛珠上,点点温热传来,沈文谦捏起拳头,将佛珠死死攥在手心,指甲抠破皮肉,也不觉痛。
那妇人扯烂了佛珠,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咳出大口鲜血,趴在地上,伸手指向那医者,向前爬了两步,抱住他双足,恨声道:“我要你给我儿偿命。”张口向他小腿肚子咬去。
那医者被他咬的实了,痛不可当,大叫道:“你儿不是被我害死的,是两个书生害死的,嫂子您莫要冤枉好人。”腿上疼痛难忍,脚下不自主用力一抖,那妇人滚在一边。众人见那妇人挨了一脚,被他踢出数尺,躺在地上,口角沾满鲜血,更添怒火,抓起那医者连番痛殴。那妇人却默默流泪,表情僵直道:“贼老天,贼佛爷,你们都骗俺。”扭头看着身边爱子尸身,浊泪汹涌流下,少时泪水变成殷红颜色,那妇人木然忽挂了三分凄厉,七分愤怒,仰天喊道:“俺恨呀!”
一口血喷薄而出,整个人瞬间失了生机。
身边一面容姣好的素装妇人哭的颇痛,见状大叫一声:“姐姐!”素手搂住那她道:“大外甥没了,姐姐可千万保重身体啊。”说着又哭道:“妹妹今天豁出命去也要给你做主。”起身招呼身边男人,指着那医者泣不成声道:“今天定要他给我孩儿偿命。”率先动手,一巴掌将那医者牙齿打落,一双素手也肿了起来。
医者方才出脚踢人,已然挨了几下极重拳脚,又被连番痛打,这下又口鼻窜血,掉落几颗牙齿,已然口眼歪斜,不能言语。眉目间挂着惊骇之极的表情,口中含混不清的说着哀求之语,声音中已多了几分凄惨之音。怎奈苦主怒意难消,如何顾忌他感受,当下几名壮汉便将他摁倒在地,将他打的死去活来。
沈文谦在人群中,再也藏不住了,大叫出声:“住手。”钱满楼一把没拉住,沈文谦便跨至场中,钱满楼恨恨一叹,忽抽身退到人群后,拉住远处一衣衫破旧八九岁的小儿,弯腰附在他身旁,一番耳语,又脱下贴身小袄,给他穿上,那小儿露出喜悦,飞也似的向巷外奔去。
钱满楼叹了口气,钻入人群,站在沈文谦身后。那妇人正在哭泣,忽见二人闯入,横眼扫向两人,含泪问道:“你们是谁?”沈文谦尚未回答,那医者已经认出二人,叫出声道:“他便是害你家孩儿的两位书生。”
说着不顾疼痛,口眼歪斜的将前因后果一股脑说了出来,直将自家干系脱的一干二净。那妇人一拢额间秀发,收了眼泪掐腰问道:“他说的可是实话?”沈文谦点点头道:“小兄弟给我治病,确是实情,但我兄弟二人与他动手,却是子虚乌有,是他人别有用心之言,还请您明察。”那妇人冷笑道:“这么说,我外甥便是你逼死的?”
沈文谦见他目有凶光,出了冷汗,退后一步道:“小兄弟含恨而去,我也难过,这事我难辞其咎,但您这么说,我却不甘心。”那妇人恨声道:“看你文绉绉的,不说人话,”一招手,几个汉子便围了上来。
钱满楼见状不妙,向前拦住众人,用沧州土话道:“几位大爷看清楚,俺兄弟二人实是被这卖假药的冤枉。”沈文谦神情沮丧,满目灰烬摇头不语。那学徒母亲忽然站起身来,手指向沈文谦道:“我要你为我儿偿命。”向前走了两步,手臂摇晃几下,眼睛一翻,栽倒在地。
那素装妇人慌了神,口中喊道:“姐姐。”急忙抱住那苍老妇人,将手放在鼻间,忽然脸色苍白,声音凄凉道:“姐姐去了。”放声大哭。
沈文谦闻言再也站立不住,向后便倒。钱满楼又将他抱住,拉起他向后跑去。不防人群中伸出一脚,钱满楼趴在地上,沈文谦也被他带倒,站了一身泥土。那学徒家人赶上来,也不多言,拳脚相加,直打的二人新伤旧伤一起发作,骨肉欲碎。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24 01:13:00 +0800 CST  
打的正欢,忽听得脚步声响,十数青壮汉子惶惶奔来。钱满楼趴在地上,望见当先一官差身着绿色公服,手提长刀,纵声喊道:“官老爷来啦。”就地一滚,拉着沈文谦滚到那人脚下。众人见有官差到来,这才住手,那素衣妇人虽然忌惮,却也不怕,招呼众乡民退在一旁。
钱满楼拉起沈文谦,现出释然神色,这才缓缓拍落脸色泥土,扭脸看到沈文谦颇为狼狈,嘴角挑起一丝笑意,神色安然。冲那公差拱拱手,却不说话。那公差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脸风霜之色,上下打量他两眼,转身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看到地上躺了两人,俱满身血污,登时大惊,将刀抽出,环视四周,喝道:“何人行凶?”
那素衣妇人闻言登时哭将起来,跪在那官差面前道:“官老爷,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小民姐姐与外甥被奸人给害死了。”身后七八妇人呼拉拉跪了一片,齐声哭泣。那官差皱起眉道:“哭什么哭,莫非死了姐姐,还想把老子也哭死吗?”那妇人这才收住眼泪,眉目含情望着他,许久才小心伸出一双柔夷拉住他衣襟,手指在他肘部划了几下,抽泣道:“求官老爷为民伸冤,否则我姐姐与我外甥死不瞑目。”
那官差神色一变,随即恢复如常,抽开手,不经意捏了下那妇人手腕,低头问道:“你有何冤屈,速与本大人说来。”那素衣妇人伸手指向身后道:“小民是此间上张村人,这二人是我姐姐母子,被几个歹人无端害了性命,老爷要为小民做主啊。”又嘤嘤哭出声来,半天才哽咽着将原委道来。
那官差神色凝重,见那妇人哭诉冤屈已毕,才冲他道:“你说的可是实情?”那素衣妇人目光中透出可怜,喊着雾气冲那官差点头。那官差咳嗽一声,扭脸冲钱、沈及那医者各自望了一眼,才冲身后众皂役喝道:“先把歹人给我拿下,带回府衙审了再说。”身后皂役齐声唱了个喏,便要上前拿人。钱满楼越众而出,一招手道:“大人且慢。”
那官差吃了一惊,皱着眉毛问道:“你有何话,到衙门里再说也不迟。”又招呼皂役道:“速速与我绑了。”钱满楼上前拦住众官差,转身向他施礼道:“在下与这位沈公子乃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按照大明律,我等见官不跪,刑不加身,大人何故不明青红皂白,便要绑我二人,可是于制不合。”那官差闻言吃了一惊,面上迟疑不定,来到他身边,斜眼瞥他,见他短衫打扮,披散着头发,也无冠巾,另一人虽书生装束,但披头散发,一脸穷苦之相,心中疑惑,冷笑道:“你二人衣冠不规,行为不矩,你说你是读书人,大人我却不信。”又绕着二人踱了一圈,不置可否道:“要知冒充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可是死罪,即便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看你二人模样,我也能禀告府尊大人,治你二人一个有辱斯文之罪,到时候免不得吃衙门苦头,严重的可要是受流刑。”颇为轻视二人。
钱满楼不以为意,自陈出身道:“大人明察,在下乃洪武十七年甲子科的举人,这位是宣化府食癝的生员,是要入应天府国子监的贡监生,俱是朝廷学政赐了出身的,大人明察。”一语道出二人出身。那官差闻言心惊,这才仔细打量他俩。细看之下,便见不同:钱满楼身材虽然肥胖,但形貌端庄,神情不卑不亢,谈吐也非凡俗;又打量沈文谦两下,见他衣衫虽破,却眉目清俊,颇为轩昂。
心中举棋不定,不敢妄动,当下收了轻慢之心,拱手道:“没成想这小小的沧州地界,还藏着您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奇葩老爷,却不知可有凭证?”那官差见二人形容落魄,本颇为轻视,以为他二人即便是有功名在身,也定是前朝遗下的山林隐逸,不愿致仕为官的落魄士贤,谁曾想,眼前这人却直言他二人乃是当朝赐了出身的举人与秀才,心中惊疑不定。忽又转了念头:是了,洪武爷立国已有二十年,这二人如此年轻,断然不会是前朝遗老。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才发声询问,礼数周全。
钱满楼见他哂笑,也不为意道:“在下乃与沧州知府季夔季大人年是同榜的举人出身,姓钱名尚坤,大人明察,这位沈文谦沈公子更有学政开具的荐书浮票可为印证。”说着自沈文谦包裹中翻出信物,来到他身边。
那官差听他直呼朝廷从四品府尊名讳,且说的分毫不差,一时更信了七八分,不敢怠慢,匆忙拿手去接,搭眼去看,只看了一眼,心中一惊,收了威严,郑重将信物交回主人,换上笑脸道:“原来是钱老爷与沈公子,在下没奈何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死罪!死罪!”说着自报家门道:“在下乃沧州府辖下巡检司从九品巡检,姓周名五,见过两位先生。”折腰到底,郑重施礼。钱满楼出手虚托,客气道:“久仰贵官大名,大人不必客气。”周五向后一步,神情亲近偷偷打量二人。时值大明立国不久,洪武帝尊儒兴教,优礼文人,十七年更开科取士,广纳贤达,一时朝中上下都以读书致学,求取功名为荣。士林阶层一时更是身份尊贵,多受拥戴。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24 23:55:00 +0800 CST  
周五末流小吏,自然不敢轻慢二人,当下小心打量钱满楼道:“却不知钱老爷二人因何在此处与人生了纠纷?”
钱满楼道:“我自幼读圣贤书,礼法所约,万万不敢豪横欺人,也非不法强梁,说我与他纠纷,确是无中生有,还请大人明鉴。”也学那医者,将自身干系推个干净。钱满楼说罢,周五端详他片刻,又冷眼扫视众人,忽觉十个当中,倒有七个目光猥琐,相貌不端,看向那素衣妇人,想起方才她暗中施展勾魂之术,恨上心头,挥刀指点众人喝道:“凡心俗骨,最是无赖,你等快在举人老爷面前说清事由,若有隐瞒,冤枉贵主,本差定将你等挫骨扬灰。”拔刀在手,怒视众人。众人本来气焰颇烈,及听了钱、周二人言语,才知冲撞了不得了的人物,当下为首的几人股颤神慌,均后退低头,不敢看他。
那素衣妇人与姐姐感情颇厚,见自家施计不成,众人退缩,她也不怕,拧着眉头上前道:“便是老爷,杀人也要偿命,大人你是清官,定要为民做主。”一把拉住钱满楼衣袖,不肯撒手。周五见他无礼,更添厌恶,一时凶心大起,招呼手下道:“妇人无耻,全部给我绑了,带去府衙听审。”巡检司中皂隶多为当地泼皮无赖,闻言皆欢快答应,一哄而上,就欲将闹事的乡民捆个结实。怎料当地民风颇悍,当下便有几人不允,与官差动起手来,场上一片大乱,女眷见此,更是哭爹喊娘,顾不得悲痛亲人。
那素衣妇人却不依不挠,阻了两下,忽趴在姐姐身上,放声痛苦,口中喊道:“姐姐,你命好苦,妹妹不能为你伸冤,不如随你而去,死了清静。”地上那把切药刀还丢在地上,那素衣妇人一把捞起,就往脖子上抹。周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腕,素衣妇人吃痛,切药刀咣当落地,那妇人求死不能,更是放声哭号。周五心中烦乱,沉声劝道:“本大人分得清黑白,小娘子休要寻死觅活。”扫了眼场中,见官差与乡民滚成一团,混乱不堪,也怕将事闹大,冲钱满楼点头道:“钱老爷,这一家子人也是苦主,您看?”
钱满楼岂会不知他心思,摆摆手道:“我知此事本末,这少年自戕,皆因这恶医逼迫太甚,她等失去至亲,哀痛乃是人伦,大人须体恤才是,我看只将这恶医绑了便是。”手臂抬起,横指那医者,露出冷笑。那医者昨日与他作对,早忘了他旧日风光,如今见他得势,心知此番定遭不测,心中悔恨不已。周五闻言,来到他身边,虎目只望他一眼,便吓得两腿发软,瘫倒在地。周五一招手,便有几人上前将他拉起,几下捆个结实,又不免挨了几脚,哀嚎出声。又有一魁梧皂隶脚尖点在他膝弯,那医者跪倒在地,那皂隶拽起绳索,将他拖倒在地,才拉了两下,闻到一股骚臭,忽跳脚躲开,笑骂道:“这没卵蛋的熊货,都吓出屎尿了。”说着掩鼻大笑。
周五见围观人越来越多,匆忙招呼两个皂隶向镇中富户借了小车,将二具尸体拿旧席草草殓了,一人劈手提起那那素衣妇人,口吐污言,笑骂着与几位皂隶驱赶着苦主亲朋出了巷子,周五又遣人驱散围观群众,才呼喝两名皂隶牵着那医者踉跄向外行去。那医者骨也松了,肉也散了,哪里走的动路,免不得被官差拳打脚踢,辛苦前行。周五见巷中安静下来,这才冲钱满、沈二人说道:“恶民粗鲁,有污二位视听,还请钱老爷与沈公子速离此不祥之地,随在下到府衙稍坐,府尊大人清正廉明,定能还您二人一个清白。”一侧身,让出路来。
钱满楼看着几个皂隶牵着那医者,推着小车歪歪扭扭的远去,心底发出浩叹,垂泪无言。沈文谦更是肝肠若碎,心中悲伤,钱满楼有心安慰他,低声道:“兄弟莫要难过,幸好你我有功名在身,否则少不得要受委屈。”
沈文谦苦笑摇头冲钱满楼道:“我不怕委屈,只是觉得心中发堵。”钱满楼奇道:“你又因何发堵?”沈文谦道:“你我读书这么多年,未为家国立寸功,吃官司的时候却显出威严,受人尊重,想想我便难过。”
钱满楼抚掌笑道:“我最讨厌你伤春悲秋,但是你今天这番话,却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一时兴起,说道:“自古说位有尊卑,人分良贱,我看才是世间最大的笑话,四海苍生之人格一日不平,天下一日不宁。”他说话也不遮掩,周五离得近,听得真切,当下便扑在他脚下,拜倒道:“钱老爷您这话说到咱心坎里去了,自古说市农工商为良,娼优隶卒为贱,但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若非不是有苦衷,谁肯连累子孙,低首为皂隶。”
钱满楼将他扶起,叹道:“地之美者赡养禾,君之美者赡养士,自秦汉以将,历代贤明帝君皆以强国修政,富民养士为基本国策,所以有士乃国之宝,儒为世上珍的俗谚,这是帝皇统御天下的手段,亦是荼毒人心的鸩酒。”周五也读诗书,皱纹此论,心潮澎湃,想要说着甚么,胸间却如堵一物,哽咽难言。望向他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敬重。沈文谦闻言却有不安,摇头道:“古之士有气节,乃是民族精神,兄长轻侮它,如今你我又有何脸面靠这这招牌保全体面?”
钱满楼面有讥笑道:“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这也是圣人教我的。”钱满楼道:“大哥这句话却是解错了。”钱满楼哈哈大笑道:“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我何错之有?”沈文谦叹息道:“若天下读书人都放乎一己之私,而忘天下之治的念头,炎黄几番南渡,汉祚屡历衰微,便不足为奇了,恐怕这等灾难还要上演。”
钱满楼道:“汉兴汉亡,唐盛唐衰,秦朝立国一千五百年以来,历朝历代皆不逃不过败亡的命运,何也?论其因由,盖因孔儒当道,大夫误国,一人得道,百家蒙羞,如此不公,以致官民势如水火,良贱各生嫌隙。这怨恨盛世则不彰,乱世便是掀翻轮船的巨浪。此弊不除,晋、宋之南渡,怕我大明还要上演。”这番话说得一针见血,把个民族百代兴衰,弊端论尽。
周五闻言登时拉住他袖角,劝道:“我的爷,您说话可要小声点,前些日子我们这有个前朝的老童生,六十岁的人了,参加几次道试不过,放榜当天喝了些酒,在府学门口便骂开了,说当朝立八股取士的制度,悖逆圣贤之道,其意在消磨天下人才,将四海英雄一网打尽,是勒在读书人头上的金箍,这制度一日不除,天下无一日不走在灭亡的路上,当场被上榜的生员给打了个半死,不多时就被扭进了府衙,次日就被前任的府尊给判了个斩立决,死了都没人给收尸。此蔑上不恭之言,小的耳聋,甚么都未听见,爷您以后也万万不可再说。”想到这里,又俯下身道:“不过您老良贱同视,看得起咱这皂卒的身份,便是俺的恩人,这次说啥俺也要维护您老人家。”紧握其手,感慨万端。
钱满楼笑望周五道:“这话说的好,我不再科考,也是不愿再写这空虚文章。”又靠近他道:“听你这谈吐,也是读过书的人。”周五苦笑道:“我的爷,您有甚么不能问的,您是想问我为何不去进学,却屈身做这下贱营生?”钱满楼点点头,却不言语。周五道:“若没个大苦衷,谁愿意放下书本,穿上这身衣裳?这衣裳一穿,几辈子都脱不掉它。”踟蹰片刻,才一拍大腿,恨声道:“没甚么不能说的,不瞒您老,这是看上这差事油水厚,黑钱多,其他甚么都顾不上啦。我兄弟早死,留下妇人和五个娃娃,我自己家里也有七八口人等我吃饭,我若读书进学,不出来赚银子,怕是阖门十几口人都要饿死。”
沈文谦又闻大言,胸中烦闷,却头一遭心中没有愤怒,心中反复咂摸他二人言语,许久才望着钱、周二人,悠悠吟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千都做了土。”尚未说完,钱满楼便接了他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沈文谦点点头,见他眉宇间豪气隐伏,已知他雄心非小,望着他认真道:“兄长是有才华的人,我自愧不如,你若是参加明年春闱,必中进士,殿试中皇帝的时文策问也定然难不住你,那翰林院中必然有你的一席位置。”钱满楼哈哈大笑,来到他身边,拍拍他未受伤的肩膀,揶揄道:“莫非你的志向便在那小小翰林院?穷经皓首,辜负青春。”
钱满楼闻言羞赧道:“我才学低微,连个举人都中不了,兄长休要取笑我。”钱满楼指着他鼻子道:“你十六岁便中了道试案首,我二十一岁才是道试十八,你说才学低微,分明是要看我笑话。”又傲视苍穹道:“我这几年只顾撑船,忘了读书,早没了当日的满腹经纶与一腔热血,再者我近些年在江湖上学了些污言秽语,怪语奇言,不合儒家正道,早就不能回头,即使去参加会试,侥幸中了进士,在金銮殿上策问我也不能讨天子欢心,万一再失心疯,说起胡话,惹恼了皇帝,说不定连钱家这最后一丝血脉都给葬送了,兄弟就休要挤兑我了。”
不再理会他,转身冲周五伸手道:“贵官请。”做个抬头引路的手势,先转身向巷外行去,洒脱至极。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26 00:07:00 +0800 CST  
楼上一章略作修改,以此章节为准。




一行人出了巷子,一路伴随着哭声,疾行向前,行了十数里,沈文谦直走的腿脚酸软,这才见一大片柿子林。此刻凛冬已深,枝头挂着一树皑皑梨花,地面温热,积雪早化了,露出一片片枯萎落叶,看去遍地金黄,煞是赏心悦目。众人无心赏景,绕着林子前行,转了个大弯,才见密林后露出檐角,再走几里路,地面上露出高垒的城墙,城墙厚藏着大片建筑,群楼重叠,殿宇嵯峨。
周五力健行远,走在最前面,钱满楼在他身后,听他道:“钱老爷,前面便是沧州城了,等下咱们直奔府衙,季大人想必是在的。”钱满楼疾走不停,此刻气喘嘘嘘,用力点头。周五见后面众女眷离的远,放慢了脚步,贴近钱满楼身边,私声道:“我跟您老说些贴己话,您听仔细了。”钱满楼见他表情神秘,失笑道:“我俩却有何贴己话要说。”
周五笑道:“我单说那妇人,您看那妇人哭的虽痛,但依我看,不过是虚皮假肉,其意无非讹银子而已,您兄弟二人若要保全身家,只需出些银钱,到时候有季大人帮衬,定庸医一个流杖之罪,您二人清誉功名就可保全啦。”钱满楼皱眉道:“她方才哭断肝肠,寻死觅活的,连你都顶撞,定然是痛惜骨肉至亲,我看非是为钱。”
周五阴阴一笑,道:“看来那婊子果然会演戏,连您老都骗了,但我长久与这些贱人相处,最知这等人的心肠,他若不拉一帮人帮他造势,又屏住了那股子气,如何能博同情?讨要到赔偿,这是给您几位演了一出苦肉计。”钱满楼听他他粗鲁,皱起眉摇头道:“我却不信。”周五哈哈大笑,又压低声音道:“您老别不信,这等人为了钱,甚么事都做得出来,前些日子此间三里外有个七十岁老汉为了与兄弟争夺两亩薄田,不惜用石头把自家腿给砸断,也不医治,就拖着断腿爬到了府衙告状,那腿端的瘆人,骨头茬子把肉都扎破了,流了几大碗血,咱这种提刀的汉子看了都冒冷汗。”
说到此处,似乎心有余悸,抹了下额头,又道:“当时季大人休沐,那案子是推官大人审的,推官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心肠也软,便依着点同情将地判给了哥哥,您可知后事如何?”
钱满楼诧异道:“愿闻其详,”周五笑道:“那老汉赢了官司,回去才两天,整个腿就生疮烂掉了,没半个月就死了。”钱满楼有些难以置信,叹道:“太不值了。我遍走江湖,久居市井,自认洞悉世情三昧,豁达通透,却没成想世间还有些东西我不曾触及,甚至不能理解。”周五见他叹息,也跟着叹口气道:“世间那么多故事,咱们一辈子能经历的不过太仓一粟,可叹红尘浅而浑浊,谁又能一眼望到底?”
钱满楼挑着眉毛看着他道:“你干的虽是粗活,人却是个雅人。”周五笑道:“您老谬赞,我这是张飞传真,粗中有细。”先自笑了,又道:“说起那案子,可还有更稀奇的故事在后面,您老想不想听?”钱满楼被他逗乐,笑骂道:“你若要说,便只管说,若是消遣我,仔细我大耳刮子抽你。”举手虚张声势,周五连称不敢。他虽为朝廷从九品官员,在外作威作福,但在钱、沈二人面前,却也守得住规矩,殊无出阁之举。钱满楼与之言语也殊无顾忌,足见读书人地位崇高。
周五大嘴砸吧两下,呲着牙道:“那老汉确是个无后鳏夫,只有一个兄弟,便是与他抢地的弟弟,老汉死了后,拿命换来的两亩薄田,就落到了弟弟手中,他兄弟二人仇深,哥哥死了,做弟弟的连口棺材都不给哥哥买,不办丧事,不着孝服,用棉被裹了往坑了一扔,撒了两把薄土,便草草了事,您说可笑与否?”失声笑了起来。钱满楼闻言却笑不出声,半晌苦笑一声,摇头不语。
周五也沉默许久,才又道:“不怕您笑话,那婊子方才在巷子里暗中撩了我一下,谁也没看到,若不是遇到您老,说不定我便帮他一把,我将她心肺说给您听,您老好提前做准备。”深深望了钱满楼一眼,也不赘言,加快脚步,望城门去了。
众差役见已至城下,都抖擞了精神,挥舞手中尺刀,催促众人加紧脚步,少时穿城门而入,来到一条阔街之上。此街石板铺地,宽有十丈,两边立着高墙,街面上空荡荡却无行人。
众人贴着墙根沿阔街前行,街道尽头坐北朝南立着一丈余高的照壁,绕过照壁,便是府衙正门,左右立着两尊恐怖狰狞的石造法兽,门前两班衙役形如虎狼,立在门前滴水檐下,众人弯着腰,低眉顺目从法兽眼皮下依次穿过,早有人抢先一步,向衙署内奏报。
进了正门,沿着中轴前进,走不几步,看到正中仪门紧闭。此门不大开,沈文谦当年道试便却开过此门,从此门中穿行而过。钱满楼也知规矩,当下随众人从东边便门鱼贯而入。后面抬着的两句尸体又转从右手西门钻了进去。
东门后是一条青石甬道,两旁皂隶房深邃森严,夹着甬道当中的一四角戒石亭,亭盖瓦檐斗角高挑,罩住一块戒石碑,碑宽五尺有余,阳面刻着“公生明”三字,取自《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阴面有黄庭坚手书御制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官箴戒约,取自五代后蜀君主孟昶所撰《戒谕辞》,有帝王戒饬官吏奉公守法,廉政爱民之意。
过了戒石碑,上了月台,便至衙署大堂,众人立在堂前听候。沈文谦抬头望去,只见大堂面阔五间,左右挂着木联一副,右手边书着: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左书:负人即负国何忍负之,字体方正雄浑。正中悬挂“沧州府正堂”金字大匾。
放眼向里望去,便见正堂下立着一面海水潮日屏风,上有“明镜高悬”四字匾额,下面高台立着三尺法桌,桌后太师椅,桌上置文房四宝和令箭桶。左右雁翅排列着“肃静”、“回避”虎头牌,堂下有跪石,膝窝印痕深深,沈文谦心生波涛道:这要多少人跪在此处,在能将石头磨出如此深的坑来。又望两眼,不觉胆寒。
此刻早有三班衙役顺序钻出,分列两厢,众人立在堂外鸦雀无声,连众女眷也按捺住哭声,向里望来。少时一人乌帽猩服自屏风后转出,扫了堂外众人一眼,不紧不慢拉开太师椅,端坐下来,神态威严。
案后那人坐定,俄而才轻咳一声,顿时喊威声起,水火棍顿地惊心,早有衙役牵了众人来到堂上。沈文谦凝神看去,只见那官四十开外,白面无须,威严中含着儒雅之气,与他四目只对视一瞬,虽不见他说话,却已是扰动心神。
钱满楼见了那官却松了口气,笑吟吟望向堂上之官。众衙役见他犹自发笑,当下便有不明情由的衙役大喝一声道:“大胆,此乃沧州正字季大人,还不下跪!”那官也与钱满楼对视一眼,却无反应,将目光移开,落在堂外,眼神空洞无光。
此语一出,那女眷与众亲朋呼啦啦跪了一片,那医者早受折磨,此刻躺在地上,已是不能动弹。独有钱、沈二人莹立堂中,突兀非常。一衙役见状,登时腔子里窜出火气,拎起水火棍便要向他膝弯砸去。
钱满楼转身后退几步,大喝一声:“且慢!”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1-27 11:53:00 +0800 CST  
那衙役水火棍悬在半空,停在那里。钱满楼望着堂上之官道:“我与沈公子乃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依律可礼见长官,不受笞捶之辱,更不须下跪。”说着掏出沈文谦荐书浮票,早有衙役接过,呈到那府尊面前,那府尊接了仔细看了几眼,这才神色古怪的招呼堂下衙役道:“沈公子乃食癝生员,确可不行跪拜。”望着钱满楼,目有疑惑。
钱满楼笑道:“季大人,别来无恙。”长揖不拜。那官闻言才立起身来,快步下堂,来到他身边,上下打量几眼,才面有惊奇之色,拉住他道:“原来是钱年兄,方才在台上,却未认得出,季某近日操劳,更兼年岁已大,眼神不大好使,年兄莫怪!莫怪!”
钱满楼笑道:“几年不见,季大人清健如昔。”
此人姓季名夔字焕章,河间府人,祖上乃前元河间劝农使,四十岁上下吃罪了上司,罢官归乡。靠着几百亩田度日,以诗书传育儿孙。后天下大乱,元灭明兴,后世子孙更关门闭宗,隐居山野,数代无人致仕,传至季焕章,家道已经中落,焕章父亲乃开明之士,见天下由乱入治,乃是家门中兴的大好时机,这才重开宗门,教儿孙进学出仕,季焕章始出。
季焕章十岁上下便有神通之誉,洪武初年中了生员,后朝廷罢科举,季焕章无门路举荐出仕,只好在家闭关苦读,洪武十七年重开科举,季焕章才出山参考,连中举人、贡士,因殿试中策问出彩,更兼时文写的端正,被当朝太子赏识,破例以外官身份选授太子洗马,由此出仕。后历任应天府推官、翰林院编修、开封府同知,出仕第七年便右迁沧州任一府之长,四十岁出头的年级便已是朝廷从四品要员,可谓官运亨通。钱、季二人乃是同榜举人。
季焕章见他夸赞,摆手道:“官场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老了。”又抓着他的手道:“你我兄弟,称呼季大人,莫不是要打我这张老脸?”钱满楼哈哈大笑,这才叫道:“季年兄。”
季焕章这才上下打量钱满楼几眼,眼见对方异常落魄,似乎不可置信,不由拱手道:“钱年兄家里的事我也听说了,消息传到应天,已经过了会试,后来陪侍在太子身边,一直没有回家乡,又失了你的消息,这一晃许多年过去,也未帮衬年兄,实在惭愧。”钱满楼摆摆手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往日悲喜,钱某已忘干净了,季年兄休提。”
季焕章憨笑两声,看着他道:“兄弟有超世之才,乃人中之龙,即便不走登科取士的路,也能独开洞天,做逍遥红尘、无虚无妄的隐士,断非凡俗可比,但却不知怎会打扮如此模样?”钱满楼听他言语谦和,带着关切,哂笑道:“古之隐士皆依托山林,说自家爱红尘不堕虚妄,依我看来,这爱红尘便是最大的虚妄。文人骚客所捏造的风雅之辞,不过是为自家堕落所捏造的借口,但凡男儿生在其中,都跳出不了世俗的拘囿,既然不能跳脱,世上哪来隐士?”
季焕章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如此言辞犀利,见识独造。”钱满楼见他身着官服,不怒自威,低头看到自家形体污秽,颇为狼狈,惭愧道:“不期故人相遇,有辱尊者法目,实情非得已,并非有意冒犯,恕罪。”
季焕章摆手笑道:“年兄这是跟我生分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我首次见面,你提在纸上的那首诗?”钱满楼苦笑道:“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忘了。”季焕章却摇头道:“年兄你忘了,我却未忘。”
说着将手负在身后,缓声吟道:
繒布大衣裹生涯,
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倦老儒烹瓠叶,
强随举子踏槐花。
钱满楼面色赧然,拉住他道:“这里还有许多人,季年兄不要出我的丑了。”季焕章却道:“还记得当年你高中桂榜第六后,你与我吟诵的最后两句吗?”
又低声诵道:“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钱满楼道:“又非解元,有何值得回忆之处,年兄须给我存着脸面,不要再提。”季焕章摇头道:“若非你当年语出别调,文起风雷,惊了主考的老翰林,最终给了你第六的名次,否则染指解元并非难事。论起才华与笔力,你已是乡试第一。”
又现出惋惜神色道:“可惜当年你未参加会试,若你若南下,这乙丑科状元怎轮得到丁建阳?”钱满楼道:“我听过丁显的大名,听说他乃福建建阳人,应天府上下多传他资禀聪敏,博通经史,可惜性格刚烈,上疏言论过激,被流杖广西永淳县戍象卫,这一去便是四五千里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季焕章叹息道:“是啊,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触犯天威,便有灾厄临头,这些年我也是如履薄冰啊。”
钱满楼望着他白面丰唇,颇有富贵官气,笑道:“季焕章读书时便是燕赵士子的榜样,又承太子法目青垂,爱护有加,沟壑亦成坦途。”季焕章笑道:“年兄休要取笑我,当年你才是笑傲燕赵士林的豪客,依当年的考题,你那文章按说都不该中举,老师惜你才气过人,才力排众议,点了你为桂榜亚魁,当年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正此时,那素衣妇人却跪在地上,有些不满,哭哭啼啼道:“大人请为小民做主。”季焕章看了他一眼,表情淡然,冲钱满楼一拱手道:“委屈年兄了,衙堂之上,正事要紧,你我稍后再叙别情。”说着招呼衙役道:“快给钱老爷上座。”便有衙役自堂外搬来一张略小于正堂的太师椅,摆在高台之下,钱满楼才拉着沈文谦,一坐一站,望着台上之官。
季焕章这才回太师椅前坐了,扫视大堂,一拍醒木,威严道:“堂下何人,又何冤屈,速速与本官说来。”
那素衣妇人涕泪满面,直起身子,眸子中笼着烟雾,伸手指那医者与钱、沈二人道:“小民张陈氏,乃是沧州地界的良民,外甥在胡庆元门下学医,不料这恶医无良,勾结两位歹人,将姐姐与外甥给害死了。可怜我姐夫一脉单传,倒如今已是妻儿惨死,灭绝满门了。”堂下女眷便有哀嚎出声,将她哭泣掩盖。不多时,有衙役将两具尸体抬入大堂,揭开草席,露出死者尸身。季焕章眉头一皱,喝道:“大堂之上休要哭泣。”冲那医者道:“你便是那医馆坐堂大夫?”
那医者躺在地上呻吟,闻言登时抬头喊冤道:“小人冤枉,小人胡庆元,祖上乃前朝太医院药工,后来出宫在乡间以开医馆为生,我自幼便随祖父看方抓药,从不曾作恶欺人,实乃良民,绝非歹类,他外甥在我门下学医不假,但是他的死却与我无任何干系啊大人。”季焕章皱眉道:“你速将事情与本官讲来,若有欺瞒,本官定让你吃足苦头。”说着便有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摄人心魂。
那医者姓胡名庆元,方才见府尊与那胖子把手言欢,心已经凉了半截,感受青天威严,更是浑身颤抖,心中主意不定,挣扎半晌,才下定决心,眸子中现出恨意,抬头盯着钱、沈二人,咬牙道:“他外甥死那天,我确是不在医馆,这小子背着我,私自收取银钱为人治病,不料对方无钱耍赖,与他人起了争执,又被人推了一跤,这才含羞而死。”又道:“我派人通知他家慈,不料她家慈身患重病,又与别人起了纠纷,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所有的罪过,都在这读书人身上,大人明鉴。”说着抬手指向沈文谦,后者被他望了一眼,打个冷颤。
季焕章又扭头冲沈文谦道:“他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道:“死去的学徒为我医病不假,我与他争执也是实情,但他与母亲身死,却非我所为。”钱满楼知他耿直,当下起身道:“府尊大人,我知实情。”便要抢先说话。季焕章醒木一拍,喝道:“大胆。”又语气转柔道:“此事与年兄无干系,年兄稍坐,待本官判了案,再与你入后堂痛饮。”语气虽缓,却不容质疑。
钱满楼竟呆了,望着他,目现迷茫,少时心中醒悟:是了,如今人家已是一方大员,与我云泥有别,方才在众人面前与我如此亲昵,已是给足了面子,没坏这张脸皮,我若再不识趣,便是十足浑人。他虽多经苦难,但却头一遭感受人之嬗变,一时心中百味杂陈,怅然若失。
少时压住性子道:“谢大人。”缓缓坐下。季焕章面上颇为受用,冲沈文谦道:“你速与本官说来,也要说仔细了,若有蒙蔽,本官定禀告学政大人,除了你的功名。”沈文谦心中一凛,耐着性子,将实情一一叙述,并无丝毫不真。
季焕章思忖良久,才开口问道:“你说你推了那学徒一下,此事可是实情?”沈文谦默然点头。钱满楼心中急切,暗中焦急道:我一番苦心,却被你毁的干净。心如火焚,却不敢插嘴。那季焕章一拍醒木,喝道:“你虽未有行凶之罪,却也有过失之实,此事你难逃干系。褫夺衣冠,革去功名怕是免不了了。”沈文谦闻言不啻一道天雷击在心头,“啊”了一声,向后便倒。钱满楼起身向前辅助他,冲着季焕章喊道:“季年兄!”
季焕章无暇理会,又冲胡庆元道:“你这恶医心思歹毒,也非善类,见死不救乃丧心灭伦的行径,更害死良幼,毁谤功名在身的老爷,本官判你个杖二十,流放千里是横竖不会冤枉你的。”探出身子,冲手边坐着的一慈目老者笑道:“吴大人,你掌管刑事多年,经验最丰,可有甚么补充?”
看那人公服打扮,乃是此处推官,掌理一府刑名、赞计典,几人入堂时便坐在一旁,此刻被正官问话,皱着眉头,心中虽觉季焕章判的草率,但他深谙上司秉性,心中无奈叹息,起身道:“一切全凭知府大人裁决。”
胡庆元最后一丝幻想破灭,面如死灰,哀嚎道:“大人明鉴,我家中尚有八十岁母亲要奉养,您判我流刑,母失子护,这天下间怕是又添一条亡魂,小民此生再也不能为人了。求大恩网开一面,给小民赎罪之机。”
季焕章笑道:“你愿担责,可见还有药可救。但不管流赎,本官今日须给你吃点苦头,否则你是断然不会长点记性的。”冲台下衙役喝道:“众差役听令,先将这恶医给我下足佐料,烹熟了再说。”堂下差役心领神会,当下轰然听令,便有几人将胡庆元摁住,褪了衣裤,两个衙役抡起家伙,一人笑谑道:“看老子给众爷们烩上一锅红烧肉,好晚上作酒。”手中板子高高扬起,又闪电落下,胡庆元吃痛不过,惨叫出声,闻者心惊。
一旁差役却嬉笑有声,将水火棍抱在胸前,几人倚靠一起,望着行刑之人,招呼道:“老三,季大人的同年故旧可看着呢,你可要使足了力气,莫丧了季大人的威风。”言语轻佻张狂。
此话一出,便有差役接嘴道:“俺看老三今天不对劲啊,这分明是没吃饱饭。”又有人嬉骂道:“这货哪里是没吃饭,我看是没力气。”就听有人捏着嗓子道:“恐怕力气都用在了他家那大脚婆娘身上。”一群差役哄堂大笑。
周五立在一旁,插不上话。见钱满楼阴沉着脸,众同侪嬉笑无状,冲最后那人低声骂道:“你他妈不要命拉,什么混账话都敢说。”时明初女子缠足风气大盛,当朝已薨马皇后一双天足,为帝所忌讳,民间多有回避。那差役言语无章,已是犯忌,周五这才出言喝骂。季焕章闻着也皱着眉头望了那长舌差役一眼,那差役一缩脖子,躲在后面。
那名唤老三那的施刑差役闻言笑骂道:“你们卖嘴学舌倒是轻巧,有本事自己下来干活。”嘴上虽如此说,手上却紧了几把力气,下死手打了起来。直打的自家浑身冒汗,杖下胡庆元哭爹喊娘,下身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不多时,施刑已毕。季焕章望着他道:“胡庆元,本官问你,你可知罪?”胡庆元涕泪齐流道:“小民知罪,小民知罪。”季焕章点点头,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苦主,温和道:“张陈氏,我已当堂杖责他二十,你可满意?”张陈氏嗫嚅道:“大人断的甚是公平,可是小民……”嘀嘀咕咕说不出话。季焕章为官多年,如何看不穿她的心思?当下温和道:“这是沧州府衙,我是此处长官,你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张陈氏这才鼓足勇气,烟视季焕章道:“大人英明,可怜俺那姐姐与外甥家贫如洗,身无长物,小民丈夫也瘫痪在床,家中清贫,俺无力安葬亲人,却又不忍姐姐与外甥暴尸荒野,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小民一辈子都为您烧香。”说着连连磕头,嘤嘤哭了起来。
张陈氏此话一出口,胡庆元如蒙大赦,趴在地上冲她叫唤道:“嫂子休要难过,我愿出三十两纹银,助你安葬亲人,你丈夫身体不好,也可到我医馆来抓药问诊,我断然不敢收钱,只求嫂子慈悲心肠,赦囿在下。”张陈氏正哭得伤心,闻言蹙眉一展,低头斜瞥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又嘤嘤哭泣。但心意挂在眉头,哭声中已然去了三分悲痛,更似是为了哭泣而哭泣了。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2-05 14:58:00 +0800 CST  
胡庆元见张陈氏犹自哭泣不止,以为她意不在钱财,定要为亲人报仇雪恨,当下面如死灰,绝望道:“我全部家财只有一百两纹银,还有祖传的几间阔房,全都不要了,求嫂子您放我一马。”手脚拍打地面,也不顾下身疼痛。
张陈氏哭的更是伤心,众女眷也起劲哀嚎,跪在地上的几位汉子,也暗擦眼角,表情悲伤。登时大堂内你哭我喊,掀起风浪,听得人心烦意躁,季焕章一拍醒木,众人惊呆望着他。季焕章不欲多言,冲张陈氏喝道:“方才本官已将恶医杖责二十,现在他又愿出纹银百两,祖屋几间,平息你亲人悲痛,你可接受?”
张陈氏一么亲眷跪在地上,收了哭声,纷纷磕起头道:“一切全凭大人裁决。”季焕章正要发话,却听一老妇抬头问道:“俺问问,这祖屋一共几间。”季焕章楞了片刻,失笑道:“这个你问老爷我,老爷我可不知,你还是问你对面的仇人吧。”说着一指胡庆元,面上露出嫌恶表情。那老妇扭过头望着胡庆元,咧嘴笑道:“俺看你那房子,三间门脸,后面还有一处院子,你可是都要给俺?”
胡庆元略知大明律法,知此番逃得流放之罪,须得苦主原宥,此刻闻言心中虽痛恨,面上却强作笑颜,谄媚道:“三门脸与后面院子我都给你,里面还有一口老井,一头骡子与家具我都不要。”心中咬牙切齿暗骂。那老妇眼睛闪出光芒,点点头,颇为满意,正要再说,张陈氏拉住她袖角,低声道:“娘,您别再丢人了。”
那老妇却甩开她道:“俺给你丢人?俺儿瘫在床上,你整天的不着家,连口热饭都不给俺娘俩做,我不多给俺儿弄点银子,莫非等着你这小娼妇给俺送钱不成?”张陈氏低声喝道:“外人面前,你休要提这些家事,让别人看笑话。”那老妇闻言,瞥嘴露出一口黄牙,更扯起嗓子道:“你嫌丢人,我还觉害臊呢,你说说你,进门前不守妇道也就罢了,可你自打做了俺媳妇,平日夜不归宿俺不愿管,可这几年,你连年节也不在家吃住,你这是往俺张家祖坟上头泼粪,是个人都不能忍,不是看俺儿腿脚不好,俺早就写个休书让你滚出俺张家大门了。”
张陈氏知她忍耐自己多年,此刻乍得巨款,便揭露私丑,撵自己出门,又羞又恼,面涂红云,厉声喝道:“他娘,你要钱直说就罢了,何必大堂之上败坏我的名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陈茹云嫁给你儿子这么多年,吃的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做娘的不知道体谅媳妇,反横竖挑我毛病,莫非你以为我不敢与你翻脸?你若想散,那回去你立刻找刘秀才执笔休书一封,家财分我一半,我马上滚出你老张家。”那妇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道:“你果然要把俺儿的钱往外面野汉子怀里送,这钱是老张家的,你这娼妇休想拿走一个大子。”
张陈氏骂道:“这一屋子的官老爷在,你不要脸,我陈茹云可是还要体面,这钱是我姐姐与外甥拿命换来的,我分你一半,已经是看着你儿可怜的份上,你若再啰嗦,我一分也不给你。把你孙儿也给带走,你信不信。”说着抱着身后一幼稚孩童,摁在胸口。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大小,白白净净,眉目间有几分酷肖母亲,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一堂官差与两具冰冷尸体,怯生生道;“娘,哥哥与姨娘怎么睡在地上了,他们不冷吗?”说着挣脱他,向前拉住哥哥双手道:“哥哥,哥哥,我好久不见你啦,你快起来,带我去河边抓鸟儿。”那哥哥不答,拉住身边钱满楼道:“你快拉俺哥哥起来,俺要和他一起玩耍。”
钱满楼将椅子推在一旁,蹲下身子,轻抚那孩童头顶,柔声道:“哥哥不冷,你快回妈妈身边。”心中叹息:自古功名利禄,残害尘寰万类,泯灭血性天良,教多少亲朋反目,邻里成仇,又害了多少风华少年。可悲!可叹!
那孩童眨眼望着他,见他眼神迷离,神色古怪,噘嘴道:“俺不信你。”又转身趴在哥哥身边,认真道:“哥哥,你的手好凉,这会该俺帮你暖了。”说着拉起哥哥双手,贴在脸上。白皙的脸颊沾染几滴鲜血,触目惊心。
张陈氏见状,惊了面孔,上前一把拉过儿子,抱在怀中,哭泣道:“我的心肝,你哪里也不要去,跟在娘身边。”泪水扑簌而下,才现爱子之心。
老妇见他抱走孙儿,眼睛喷出火来,骂道:“你敢抢我孙儿,俺要你不得好死。”起身就要与她厮打。
众差役匆忙向前拉住那老妇,那老妇状如疯狂,死命挣扎,忽低头咬在一差役手背之上,那差役吃痛,一巴掌摔在那老妇脸上,将她打在地上,骂道:“老货莫非要充军流放?”那老妇半边脸都肿胀起来,惧那差役眼神凶恶,恶毒望着他,不敢出声。
差役中又有人笑道:“看来又是一桩公案,俏娘子和瘫丈夫,这戏咱爷们喜欢。”哄笑声中又出讥诮之言道:“看这小娃嫩出水来,绝不似他奶奶又粗又丑,我看……”话音未落,便有人接道:“我看她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可偏偏就是不姓张。”一时满堂轰然,众差役仿乎醉酒,笑得东倒西歪。
钱满楼扶着沈文谦,立在众差役对面,心中叹息道:富贵则亲友畏之,贫贱则妻女辱之,人心丧乱,有辱斯文,直是比偷盗还让人觉得可耻。周五冷眼瞅着那小儿,心底叹息道:孩子何罪,如此天真的年纪,却要他经受如此丑闻。沈文谦却怔怔出神,表情呆滞。
季焕章坐在台上,见众人已失体统,怒不可遏,喝道:“荒唐!衙堂之上,岂能允你等贱民在此播撒污秽。”众差役才收了嘴脸,仔细站好,脸皮上依旧挂着笑意。
季焕章目光扫视堂下,片刻吩咐身边推官道:“沧州胡庆元其德不端,其行不恭,致酿惨祸,属过失杀伤,但念其罪过轻微,往日殊无前恶,又怜其家中有老母需要侍养,本官深感其孝心至重,不忍废夺人伦,依律纳纹银百两,房屋数间,止杖二十,余罪收赎,存留养亲。吴大人以为妥否?”
那推官闻言思忖片刻,点头称许,却不说话。一旁刑房书吏运笔如飞,书写供词。季焕章见沈文谦表情木那,大感诧异,询问道道:“沈公子此刻可还清醒?”沈文谦靠着钱满楼,虚弱道:“在下还撑得住。”季焕章才微笑道:“本官体谅治下黎民,向来轻徭薄税,以明礼导民为宗,向来不轻施重刑,医者胡庆元本官判了一个存留养亲,沈文谦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乃是我大明的栋梁,本官更不愿看你滑入深渊,有心救你。此刻衙堂之上,给你一次自辩之机,你可有话要说?”
沈文谦此刻深思犹在天外,闻言木然摇头道:“在下实是无意害人,面对逝者,我良心实在过不去,但我身上既无钱财,也无长物,实难安抚逝者亲人,心中难过,怕这一辈子,都要背上这血债。”盯着地上两句冰冷尸体,说道:“一切全凭大人决断,在下无话可说。”
钱满楼闻言心下暗急,欲言又止,焦躁不堪。季焕章笑容也僵在脸上,又见沈文谦表情呆滞,心中无奈,暗暗摇头。张陈氏与那老妇却面有失望之色,纷纷扭过头,不再看他。
周五冷眼看着众人,此刻忽向前一步,拜倒在地道:“回禀大人,下官有一事禀告。”季焕章面有诧异,摆手道:“周大人请起,你有何话,但说无妨。”
周五缓缓起身,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咬牙道:“方才一路,下官与沈公子携手行来,见他长吁短叹,对娘俩之死,多有悔意,又自陈愿用纹银二十两,安抚逝者至亲。虽然有限,但却是他全部资材。我见沈公子此刻心中悲痛,难以自述,故代他禀告于大人。”
沈文谦周身一震,似是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感激,钱满楼也目有讶异。季焕章眉头紧皱,目光垂向沈文谦道:“沈公子,周大人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本待点头,忽脑海中闪过沧州城外周五所言家境,心中不忍,旋而摇头道:“周大人许是记错了,在下一介书生,本就囊中羞涩,此前遭遇风波,盘缠更是丢尽,此刻身上确无钱财,以赎罪恶。”感激望着周五,拜了一拜。
钱满楼心中有气,不顾规矩,拉住他,低声吼道:“沈文谦,你莫要冲动,毁一世清白。”沈文谦挣脱其手,茫然道:“我读诗书求真理,不过图个心安,然贤兄有过人之姿,后必鱼跃龙津,雄飞于世,如今弟入狱则弥祸事,何敢以罪累及贤兄,致使兄长流离,前途尽毁?况且我入囹圄,也算是有个教我自省痴顽,百年后,说不得也是妙事一桩。唯盼兄割舍此不可忍之情,勿增感戚。”说着解下包裹,将包裹那物的布包交在钱满楼手中,又将砚台裹了,背在胸前,嘱道:“还赖贤兄将此物交给方先生,此乃最后至嘱,此去路途千里,愚弟感激不尽。”这段话说的恭谨庄重,大有古风,却有交代后事之意。
钱满楼将那包裹丢在地上,破口大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放文绉绉的屁,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淹死在运河里,省的看你画地为牢,你这牢是心牢,把老子也给圈在里面了。”说着也红了眼睛。
沈文谦长身而立,笑望眼前之人,半晌一甩袍袖,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又起身看着他道:“我自幼发蒙,八岁时母亲教我读范孟博,自此常怀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向,兄长骂我愚不可及,须知愚弟不是腐儒,所追求更非人世间的虚业浮名……”哽咽难言,片刻继续道:“总之有些话不及细表,总之兄长莫要曲解我志,更勿非议圣贤,如果要怪,就只怪弟下愚而不及情吧。”一语毕,心中难过,泪似断珠,洒在衣襟上。
钱满楼呆呆道:“人说上智下愚不移,我今天才领悟到前人所言非虚。我自诩见识卓异,但说起知行,这辈子独钦佩你一人。”沈文谦心荡神摇,痴傻望着他道:“此物至重,贤兄即刻启程南下罢。”狠心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钱满楼挑起眉毛道:“你不出来,我如何安心南下?”沈文谦摇摇头道:“我这一时,怕是难以脱身,兄长以正事为重,这是愚弟的一点痴心,还望兄长成全。”钱满楼冷笑道:“这物件丢到河里我也不心疼,你不出来,我必不离开此地。”沈文谦喝道:“兄长!”钱满楼噙着雾冷笑望着他。
沈文谦见他冷笑,沉声道:“想必我若死在里面,兄长便不枯守此处了。”钱满楼伸手指他,一时气结。
季焕章见两人僵持,匆忙冲钱满楼使个眼色,后者会意,低下头叹道:“也罢,我便将此物南下交于它主人,这便回来救你,此去来回两千里,横竖要年后你我才可相见了。”沈文谦笑道:“兄长是吞天咽地的巨眼英豪,怎才几天,便与愚弟一般犹豫不决。”钱满楼眉头紧锁,旋而苦笑。
沈文谦不在理会他,扭头冲台上季焕章道:“还请大人治沈某一个过失杀害之罪。”
季焕章这才重新打量台下这位士子,只见他身材消瘦,衣裳残破,披散的头发下挂着一张满是伤痕的面孔,唯一双眸子如星似月,透着动人的光。心中叹一口气,有人帮他,缓声道:“生员沈文谦过失杀害致人死亡,暂时收入监内,即刻请呈学政大人,再行论处。”
说罢不再看他,起身打量堂下众人,冲张陈氏道:“你可还有甚么疑问?”张陈氏趴在地上,连呼大人英明,那老妇虽心有不甘,但面上疼痛难忍,亦不敢多言。季焕章这才吩咐推官道:“吴大人将供词交于几人签字画押,依律火速办理,以安逝者亲朋,此案到此为止。”
当下便有衙役取了供词放在几人面前,沈文谦看也没看,便提笔签了名字,又将右手食指沾满鲜红印泥,重重摁在名字上,神色祥和安然。不多时,便有一差役走到他面前,客气道:“沈公子,请吧。”沈文谦头也不回,随他向堂外走去。
钱满楼与周五相对而视,均无良策,无奈望着沈文谦背影消失在堂外。少时,众人鱼贯而出,只剩下钱、周、季焕章并那推官与一位师爷模样的男子。此刻台上知府才缓步来到钱满楼身边,拉起其手,安慰道:“方才语气过重,年兄莫怪,这是官场,我即便是一府长官,总是也顾忌一些表里的体面,否则耳目众多,落人口实,得不偿失。”钱满楼已知他肺腑,只好干笑两声,抱拳道:“在下不敢。”
季焕章皱眉道:“你我兄弟,同年中举,说话向无顾忌,何来不敢一说,岂不是生分了?”又道:“不过你这兄弟也忒迂腐了些,我看不读书出仕也是好的,否则入了官场,他这耿直秉性也是闯祸的根源。”钱满楼凄惨一笑道:“他救过我性命,这等小事,若我也维护他不住,让他失了功名,此生又有何面目再与他相见。”
季焕章哈哈大笑,正色道:“年兄多虑了,本省学政提学官乃是我老师的亲侄子,待我修书一封,这事不难解决,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只是要委屈他在此屈就片刻了。”钱满楼疑道:“季大人有几分把握?”季焕章笑道:“看你样子,是不信了。告诉你年兄,我读书不如你,但是做官却比你强,这山东、河南、河北大片土地,几十座大庙菩萨与佛爷,皆是我自家兄弟,燕、周等几个王爷,我也尝为座上宾客,这点小事,休说我单独去书信给提学官,便是推官吴大人差人前去去打个招呼,对方也能给三分薄面,两个百姓与一个生员不过疥癣小事,年兄不须挂怀。”转身冲周五道:“你去安排下,沈公子新入监,又是外地人,性子直,莫要被人欺负了。”周五闻言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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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焕章拉起钱满楼道:“年兄,你我久不通音讯,今日定要痛饮一番,抵足而眠,聊些贴己话。”说着吩咐身边师爷模样的男子道:“带钱老爷去后堂沐浴更衣,然后再吩咐望月楼的师傅送些酒菜上来,今日我要与钱老爷不醉不归。”
语气虽然温和亲切,但钱满楼却觉这笑声并非发自内心,一时心生隔阂,默然念道:我往日与他称兄道弟,彼此真心实意,平等相处,此番再见,尊卑有别,他虽热情,我心中却觉得不同,官士民商,泾渭分明,教我不生幻想。当下推辞道:“季大人,在下兄弟遭此不测,实在无心饮酒,若大人还念旧情,钱某暂借些盘缠,这便要起身南下。待此间事情解决,你我再叙前情,我定痛饮几杯,感戴恩情。”季焕章却低头看了他手中包裹一眼,唬着脸道:“年兄何事这般着急南下,若是放心,将此物放于我处,明日我安排差役帮你跑一趟,你只管在此安心静坐。”
钱满楼攥紧手中包裹,摇头道:“此物不值一提,但钱某还是需要亲自走一趟,还请季大人成全。”季焕章皱着眉头,冷下脸道:“年兄看来是信不过我,即便如此,我不强求,可你我多年未见,连吃杯酒的面子也不给吗?”
钱满楼再三推辞不过,这才勉强应下,随师爷转入后堂去了。季焕章立在堂中,虽未饮酒,却有几分熏然之感,心情颇为愉悦。少时冲身边推官道:“吴大人,方才故人面前,我表现可还妥帖体面?”那推官闻言恭维道:“吴大人是尊贵之人,钱老爷至今还是白身,跟您自然是不能比的。”
季焕章瞥了身边推官一眼,见他面容颇见老态,鬓角青白相间,对己却执礼甚恭,哈哈大笑,抬头望着堂上匾额,心中感怀,冲身边推官道:“吴大人,你看这明镜高悬四个字写的筋骨挺拔,遒劲有力,改日我也学这笔意,写一幅字裱了挂在后堂,你看如何?”那推官躬身道:“季大人书文俱佳,却许久不曾挥瀚泼墨了,下官可是久欲求大人墨宝而不得。”季焕章哈哈笑道:“是啊,当官当久了,都快不会写字了。”望着沈文谦方才站立的地方,一声叹息,在空荡的衙堂之上低徊。
那推官半晌才小心问道:“却不知季大人晚宴想如何安排?”季焕章思忖半晌,笑道:“我久不宴故旧亲朋,钱尚坤又非常人,此次要安排的够排场,方能彰显我季夔的气派。”那推官心思一转,笑道;“那下官这边安排沧州府内官员士绅俱来赴宴。”季焕章点点头,望着眼前躬着身躯的老者,低头道:“吴大人在这推官的位置上坐了有些年头了吧?”推官面无表情道:“回季大人,下官任沧州府衙推官已经六年零三个月了。”
季焕章不置可否道:“倒是应该挪个位置了。”说着也不理他,转入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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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明教故人
沈文谦随那衙役来到府衙东北角一处高墙院落之外。那院墙条砖砌起数丈高,下面一扇窄门,门上雕有狴犴,形如虎头,狰狞可怖。牢门之外,立着两个提刀狱卒,见了那衙役,打过招呼,又验了身份,便引二人入内。
当下便有人登记名姓,搜验全身。那狱卒见沈文谦面相穷苦,衣裳残破不堪,草草摸了几把,口中咕哝道:“穷书生一个。”推搡着引沈文谦拜了狱神,便冲那衙役皱眉道:“可巧来的不是时候,眼下已经是年根了,咱大牢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如今已无空监了,少不得要和众人挤在一处,吃些苦头了。”
那衙役也拧着两条眉毛道:“你这乾坤炉子,多少人塞不下?”那狱卒笑道:“七八间巴掌大的地方已经关了两百多号人,你真当我这是太上老君的乾坤炉了。”那衙役摇头道:“这可不行,常人你胡乱塞个地方也就是了,这人却要稍加照顾,他是府尊故人的兄弟,是个秀才,如今尚未革除功名。”
那狱卒笑容登时收敛,皱起眉头道:“你既如此说,我可没办法,地方就这么大,昨天强塞了两个蟊贼,今天再塞,恐怕人屎都要给挤出来了。”那衙役挤眉弄眼道:“挤出来不正好让他们重新塞进胃里,也省的吃粮食了。”两人放声大笑,神态轻谑,言语间直把犯人不当人看。
正此时,周五匆忙赶到。那狱卒冲他打了一躬,客气道:“什么风,把五爷您给吹来了?”周五来到近前,先冲沈文谦点点头,这才嘱咐那狱卒道:“这新进的是自家兄弟,将他和大王爷关在一起。”
那狱卒眉头紧锁,似是不可置信,问道:“五爷,大王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这么多年,他老人家一人独享阔监,别的房间挤死过那么多人,也没见什么时候把人往他老人家那里塞,您破天荒要把这小子送去,存心是要他老人家再开杀戒。”思来犹觉肌肤起栗。周五不愿与他解释,沉声道:“这事我亲自与大王爷说,不过几日功夫便要走的。”那狱卒犹是问道:“这小子恁大的面子,劳烦您亲自安排,还要跟大王爷同监。”
周五皱眉道:“这是府尊老爷亲自关照过的人,也是我兄弟,你可要仔细照顾好了,莫要让他吃了苦头。”那狱卒闻言不再啰嗦,一边引沈文谦入内,一边应道:“得嘞,既然是老爷交代的事情,咱肯定把这小子养的白白胖胖的,让他在里面安生过个好年,说起来,咱这还没关过秀才呢,今个也算是开张了。”
沿着狱道前行,连穿几道牢门,来到深处一间铁网密布,挂满铜铃的牢房前。当下那狱卒便扶着铁栅,冲里面小声问道:“大王爷,您老可睡了没有?”半晌无人应答,那狱卒又轻轻在咳嗽两下,小声呼唤。良久,监房内才有一苍老声音骂道:“有屁快放。”
那狱卒闻言眉头展开,小心道:“大王爷,周五爷来看您了。”周五闻言挤到前面,屈膝做个姿势,客气道:“道泉先生,周五给您老请安了。”许久,那苍老声音哼了一声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直说罢。”周五委屈道:“周五好歹还是您调教过几天的人,您这么说,可教我以后再没脸和您老相见了。难道我无事便不能来看望您老人家吗?”
那苍老声音冷笑道:“你的心肺,别人不知,可却瞒不住我,你有何事?”周五这才笑道:“有件事还想跟您老打个商量。”那苍老声音笑骂道:“我就知你小子一来就没好屁,快放吧。”
周五干笑两声,才道:“我这边有个兄弟,是个生员,因为案子还没查清楚,需要在咱这里暂住几日,想跟您老问一声,您否让他在您监房内腾个地方,好歹让他落个脚?”话音一落,便听隔壁监房有犯人喊道:“甚么人这么大脸,要跟大王爷同吃同睡,要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娘们,咱爷们可不愿意。”便有人哄笑出声
那狱卒闻言将手中铁锁敲在监房栏杆上,骂道:“你们他妈的都皮紧了是不是,要不要老子拉你们拉出给你们松松筋骨,请你们吃顿红烧肉?”众犯人摄于威严,一齐噤声。
那苍老声音闻言许久才缓缓道:“你想坏老子的规矩?胆子越来越大了。”周五匆忙道:“道泉先生,您老别误会,周五知道您老一个人自在惯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敢搅扰您,但是这人实在是我过命交情的兄弟,是个老实读书人,我不敢将他关在别处,被人带歪了,知道您老德重勋高,想把他送进来给您老调理调理,等到年三十,我带点酒菜过来跟您老磕头拜年。”想了想,又道:“不过几日的功夫,案子一了,我便还您老一个清静。”
那苍老声音半晌无言,周五急道:“道泉先生,马上腊月底了,周五提前给您磕头啦。”膝盖弯下去,便要跪下。忽然一物自黑暗中射出,钉在周五膝盖,周五浑身一震,膝盖弯曲不得。僵在当场,望向暗处。
许久,那苍老声音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了?”周五匆忙答道:“回道泉先生,今年是洪武二十三年,庚午年。”那苍老声音闻言,似在思索,半晌才低声唱道:
忆昔秦淮河上饮,
坐中宾客多杰英。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犹在亦堪惊。
歌声悲凉,似含着无限深情,里面那人一曲歌罢,许久才一声叹息,意兴阑珊道:“庚戌年到庚午年,老夫在这里已经枯坐了二十载春秋。韶光虚掷,往日难追。”周五哄着他道:“您老正值丰年,是证命修真的人,这牢狱也被您住成华阁,早晚沧州府都播撒道泉先生囹圄证道的美名。”
那声音苦笑两声,问道:“你在这公门也有十年了吧?”周五小心答道:“回道泉先生,周五洪武十二年秋进来的,到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那声音唏嘘道:“十二年,沧海亦成桑田,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你让他进来吧。”
周五喜挂眉梢,捧着他道:“周五就知您老人家是活菩萨转世,心肠最软。”那苍老声音戏谑道:“我记得你进来做狱卒的那年,不也标榜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书生吗?怎么如今有了品秩,反而活的越发不像个人,只剩下摇尾乞怜了。”周五笑道:“须知这莽莽红尘,最消磨男儿意志,把个百炼精钢也炼化成绕指,我自从披了这身衣服,也成了浑人一个,这这天底下定定如一的英雄好汉,怕是只剩下道泉先生您一个人啦。”那狱卒也附和道:“周五爷说的对,整个沧州府地面上,我看也就大王爷一个血性男儿。”
那声音忽带着仇恨道:“你知我恨你这身狗皮,便想着法的逗我开心,你若真是有心,把他脱了,我才是真开心。”周五闻言皱着眉头道:“您老可别这么说,我脱了这身皮,一家老小都要饿死,您老人家可要体谅咱百姓最不容易。”那声音长叹一声,问道:“说起老小,我记得你前些日子说你家嫂胸闷,如今可大好了?”周五忙感激道:“吃了道泉先生您给开的方子,已经大好了。”
那声音又道:“知道是我的方子救了你亲人的命,也不知道来我这里磕个头,送些酒肉报答我。”周五笑道:“知道您老是不尚虚礼的奇男子,咱在心理已经磕了一百个响头了。再说您老不常说情毁痴人心,酒丧英雄志,今怎给小人要起酒来了。”
那声音哈哈大笑道:“美女是我的魂,美酒是我的命,这两样宝贝只能我来骂它,却不由别家诽谤。”周五闻言也随他大笑。
言语间,将牢门打开,笑道:“我的爷,小的给您送来个酒簸箕。”说着将沈文谦推入牢内,冲他低声道:“沈公子休要着急,只管在此安心宽坐,须知这在外面的人比在里面的人更是焦躁万分,钱老爷定为您尽力周璇,想来不多时,您就可以出去跟兄长相见了。”又反复交代了那狱卒数次,跟里面老人打个照面,匆忙去了。
沈文谦忽入暗室,就见监房角落盘腿坐了一人,只觉身量颇高,模样却看不清楚。沈文谦知他便是周口口中道泉先生,虽不知底细,却也知道是此处要紧的人物,也不敢异动。瞪起眼睛上下打量监视,只见四壁阴森,地上脏乱,面上愁云如墨,心中默叹: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我读书十余载,以君子自居,未尝有违圣贤教化,如今竟落到身陷囹圄,身败名裂的田地。莫非真如兄长所言,圣贤以道德荼毒众生?一念至此,骤感心悲,仿佛一生所学尽然如梦幻泡影,虚假不真,泪水溢出眶外。
泪眼凝望四壁,越觉悲凉,初时尚轻声抽泣,片刻,已是放声大哭,尽发悲情。一时间监内众犯见他哭泣,纷纷起哄道:“这小子才来一会就已经哭鼻子了,等下给他吃点苦头,感情不是要撞墙寻死不成?”便有胆大的喊道:“大王爷,本来想把这小子拉到咱爷们身边好好调教一下,可是五爷看他细皮嫩肉,拿来让您老断袖分桃,您老可别辜负五爷一片孝心。”接着便有人哄笑出声。
那道泉先生诨号大王爷,乃是沧州监房一霸,闻言笑骂道:“小兔崽子呱噪,拿我开玩笑,信不信老子把你们抓过来,弄出你们的牛黄狗宝?”隔壁监房便有一人笑道:“咱们都是粗人,牛黄狗宝哪里有这秀才老爷的香,您老人家等下享用禁脔,可要给咱们兄弟们展示下您老的盖世神威。”
苏道泉闻言笑道:“好,老子等下定要你们开眼。”说着冲沈文谦招呼道:“小子,你过来。”沈文谦本在哭泣,见他神色不善,心中害怕,半晌才小心挪到那人身边,低头不敢看他。苏道泉一拍地面道:“盘腿坐下,抬头看我。”沈文谦依言盘腿坐下,抬头看向他。
只见他六十岁上下年纪,须发有一尺多长,虽寒冬腊月,却穿着一件薄衫,手脚裸露在外,一团豪气凝在周身,聚而不散。沈文谦打个冷颤,低头不敢再看。
苏道泉目光如箭,喝道:“老子让他抬头看我。”沈文谦被他喝乱心神,抬头正迎上他目光,那人瞳孔褐色,仔细端详他半晌,失笑道:“看你模样,却像我一故人。”忽然气运上焦,沈文谦只觉一道闪电射入脑海,便听苏道泉问道:“你可知此是什么地方?”沈文谦大脑空白,木然点头,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苏道泉沉声道:“告诉你,这是沧州府监牢,进来十个,能活着出去的,不超过五个,你可知?”
沈文谦闻言脑中浑噩一片,已是意冷心灰,半晌才木然摇头,不能言语。苏道泉见他心胆俱惊,哈哈大笑,又盯着他道:“你中午吃的是什么东西?”沈文谦摇头,低声道:“在下已经快两日未曾进食了。”苏道泉皱起眉头望他,蓦然出手如电,点在他腹间,沈文谦不防着道,哇的吐出一口胆液,却无食物。苏道泉扫视过后,点点头道:“读书人老实,果然没有骗我。”
又盯着他问道:“你是犯了何事进来的?”沈文谦一阵心酸,不敢隐瞒道:“在下过失杀害。”苏道泉呸了一声道:“杀人便是杀人,说甚么过失杀害,想不到你一个读书人,还有杀人的胆量。”上下打量他,颇感兴趣。沈文谦被他盯住,心中发慌,匆忙摇头道:“你冤枉我了,我未杀人。”苏道泉纵声笑道:“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且鹅问问这里的每一个兄弟,哪一个不是被冤枉的?”话音一落,便有人争相起哄,大呼冤枉。
沈文谦喟然长叹,不能出声。苏道泉上下打量他,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沈文谦向前探身道:“他们都叫您大王爷。”苏道泉道:“你可知他们为何叫我大王爷?”沈文谦摇头。苏道泉笑道:“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年,死在我手里的犯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前几年连狱卒衙役都被我捏死了几个,他们怕我,都叫我大王爷,尊我为这沧州府监的牢头狱霸,你可知道了?”沈文谦目光闪烁,心中畏惧至极,也不敢看他,点点头道:“在下知晓。”
苏道泉满意点点头,又问道:“你是生员,那便是读过书了?”沈文谦躬身道:“读过一些。”苏道泉问道:“都读过什么书?”沈文谦不假思索道:“论语、春秋、大学、史记,在下都读过一些。”苏道泉闻言失笑一声,旋而粗鲁骂道:“什么屎记、尿记的,你只告诉老子,你读书为了什么?”沈文谦呆了半晌,才幽幽答道:“在下读书不过为了立的端正,行的正直。”
苏道泉哈哈大笑,讽道:“舍近求远,读书读的再好,遇到老子拳头,我让你下跪,你便不能站着,你说老子说的可有道理?”沈文谦剑眉紧皱,抿嘴不言。苏道泉指点他道:“这世道,要想顶天立地,还是修炼杀人的法门才最显本事。老子便是此道高手,你知也不知?”沈文谦心中惧怕,不敢应答。
苏道泉见他神态局促不堪,面有不屑,嘲讽道:“朱元璋大兴教化,广纳生员,到头来不过养了一群识字的猪。”话音落下,便有人讥笑道:“生员是猪,那大王爷是杀猪的刀手,兄弟们是扒皮剖心的屠夫。三个凑在一处,便又是一碗上好的红烧肉。”一时逆言秽语充斥其中,言辞粗鄙,不堪猝听。苏道泉哈哈大笑,旋而目露异光,如电射向沈文谦,戏谑道:“读书人可会杀猪?”
沈文谦听他语有暗指,颇为僭越,心中惊骇到极点,摇头不语。苏清泉看他已不堪惊吓,也觉无趣,向后躺倒身子,意兴阑珊道:“你是周五交代要关照的人,也是二十年众第一个踏进这房间的人,我不难为你,你吃碗小黄鱼,就留在这里吧。”说着起腿向暗处一勾,便将一碗踢在沈文谦面前,沈文谦低头看去,确是一碗腌制咸菜。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2-06 14:41:00 +0800 CST  
沈文谦眉头紧皱,不知小黄鱼为何物,又见众人眉眼不善,更不敢稍动。片刻,便听有犯人起哄道:“我敢打赌,这小子定然吃不下一碗小黄鱼。”当下便有人接道:“我看他能吃下,也必然半个月拉不出屎来。”又有人笑道:“不要空口放屁,俺拿半个窝头赌这小子吃不两口就要吐出来。”就有人骂道:“你个孬种什么时候藏了半个窝头,快与众兄弟分了。”那人也回应道:“这是俺的年夜饭,你们休要打它主意。”说起便有几人与他推搡开来,一时乱作一团。
苏道泉皱着眉头,纵声喝道:“不想吃小黄鱼的全部给老子闭嘴,最近年底,你们越发闹的欢乐,没规矩了。”一时间众犯气血翻腾,监房顶上灰尘也震的簌簌落下。众犯人见他动了真火,也不敢再放肆,都隔着铁栅,观望沈文谦,嬉笑不止。
沈文谦叹息一声,将那碗端在手里,瞪眼看去,却是一碗粗盐腌制的榆树树皮。沈文谦皱起眉头,心中感叹:此物便是乱世也无人拿他果腹,没成想,这里犯人却要靠他充饥。至此才觉此处凶险,犹甚想象。当下扭脸望向隔壁监室,只见众犯人俱衣衫褴褛,面容削瘦,一副穷苦困顿之相。心道:众人见我可乐,我觉众人可怜。一念落下,酸楚无比。
苏道泉见他四目张望,皱眉道:“三息之内你若还不张嘴,老子就把碗也让你吃下去。”沈文谦心中一慌,捏了一条榆树皮,塞进嘴中。入口冰凉,沈文谦忍着咸苦之味,嚼了两下,强吞入腹中,便觉胃中难受,当下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众犯人哈哈大笑,登时污秽声四起,直闹得整个监房如水沸腾开来。沈文谦心中害怕,也不多说,站起身子,端起那碗,闭着眼睛,连塞几条榆树皮入口,也不咀嚼,直接吞入腹中。没多时,便觉肚子胀痛,却强忍着不敢稍动,直忍得满头大汗,才堪堪将一碗咸苦生硬的榆树皮吃个干净。默然站立,口中苦涩,心中屈辱更胜。
苏道泉本自盘腿闭目,少时睁开眼,看着沈文谦站在角落,面色苍白,眸子中闪过赞赏,笑道:“你能吃完,可见是个老实人,老子就喜欢老实人,你坐吧。”沈文谦斜眼看他,心中害怕。苏道泉骂道:“老子叫你坐你就坐。”说着伸手一指,沈文谦腰间一麻,便坐倒在地。
苏道泉点点头,旋即闭目眼神,不再理会。沈文谦坐倒在地,腹中疼痛尚能忍受,但心中苦涩实难平息,斜眼望着地面。地上杂草铺地,沈文谦将杂草拢成一堆垫在身下,忽见角落地上刻了数行小字,沈文谦一时好奇,伸手扒开上面稻草,只见地上四行八句,下角带着落款,确似一首诗。
只是看来年岁已久,刻字已被泥垢塞满,沈文谦余光扫了苏道泉一眼,见他闭目无息,好似熟睡一般,当下小心用指甲将地面泥土抠去,半晌才现了那诗真面目,却是一首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沈文谦想起此诗来历,心中一惊:文天祥前朝状元及第,官至右丞相,后元鞑南下,文天祥率军抗元,后兵败被俘于广东五坡岭,行船经过伶仃洋时作此诗。后至崖山,降臣张弘范逼迫文天祥写信招降犹率军抵抗的张世杰、陆秀夫等人,文天祥不从,写就此诗以明志。
沈文谦心中凄凉,暗自想道:文天祥状元及第,光耀门楣,又抗元就义,留存正气于天地间,是名垂青史的伟人。又想起自家遭遇,心中苦涩道:母亲自幼教诲我读圣贤书,不求封官拜相,丹青留名,却也希冀学业有成,不负初心,可我如今反身陷囹圄,几乎成了罪人,若母亲泉下有知,定然为我难过。
想到此节,心中悲痛再难抑制,流下泪来。许久,才略收悲伤,冲那落款看去。落款题字颇小,沈文谦半晌才看清楚,确是:山东沈敬擎题于除夕。沈文谦心神震动,楠楠道:“为何又是这沈敬擎?”
枯坐一旁的苏道泉闻言睁开眼,口吐惊雷道:“你方才叫沈敬擎名字?”沈文谦望着他道:“大王爷您可认识沈敬擎?”苏道泉神态大变,一时不知所措,半晌才颤抖问道:“你何以知沈敬擎大名?”声调凄凉,如失骨肉。沈文谦见他骤然失态,也自迷茫,许久才颤声道:“我先前听许多人说过他的大名,此处还有他的题的一首诗。”
苏道泉飞身而起,将他推在一旁,趴在地上,看向那数行小字,身躯抖动,半晌才问道:“我不识字,你快念给我听,他在这里写了甚么。”沈文谦将那诗吟给他听,苏道泉心道:此乃故人当年心心念念的诗。他虽不通文墨,却也知此诗句间所含深意,忽放声大哭,悲恸道:“明使明尊,本为一心;何忍相弃,悲痛至今。”哭声震天,仿似孩童。
监中众犯何曾见过他有此等模样,俱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连看守狱卒也围了上来,心胆尽摧,惶悚非常。许久,沈文谦才小心问道:“这沈敬擎便是明尊?”苏道泉闻言勃然大怒道:“竖子而敢直呼明尊他老人家名讳。”气乱神虚,浑身颤抖。沈文谦望着他须发脏乱,泪满腮颊,心中大是不忍,劝道:“您老休要难过,我先前遇到一些人,也提及他的大名,知道他是个英雄,无冒犯之意。”
苏道泉目光骇人望着他道:“你先前遇到了何人?”沈文谦想起几日遭遇,也有痛苦之色,许久才平复心肠,望着他道:“先前遇到许多江湖豪客,有少林寺的和尚,也有老全真的道士,还有自称丐帮与白莲教的一些人物,我却不知是甚么来路。”苏道泉闻言急切道:“可曾遇到明教中人。”沈文谦思忖许久,皱眉道:“有一跛腿老人,别人称呼他为明使,复姓司马,手段高深,可他自己却不承认,我也不知他是否为明教中人。”说着将几日遭遇娓娓道来,无一丝隐瞒。
苏道泉闻言忽现躁态,一把抓住他臂膀,问道:“从你的描述来看,此人必是司马星徽无疑。”沈文谦被他巨手抓住手臂,只觉一股雄浑无比的热流传来,如怒浪决堤般汹涌而来,流遍全身。心口登时如堵一物,说不出话。苏道泉见他窘态,忽收手在他胸腹间拍了几下,沈文谦才觉浑身舒畅,不住喘息。
苏道泉呆了许久,似乎想起极痛苦的一件事,面容扭曲,恨声道:“他果然未死,你说他跛了一腿,可还有几分当年手段?”沈文谦闻言道:“全真派有位道长说他神功不抵当年一半,实情我却不知。”苏道泉须臾道:“是全真派哪位道长你可知晓?”
沈文谦摇头道:“那道长自承为随山派掌门王道宗。”苏道泉皱眉思索,半晌想不出王道宗为何人,默然摇头,沮丧道:“二十年不入江湖,不知有多少天才横空出世,扫荡前人。”又自言自语道:“前些年只听说玄门出了一个周大拙,杀了掌火与镇恶,这事我未出头,至今想来犹觉屈辱。”喟然长叹,长久不语。
直呆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收拾心神,惊疑问道:“你确信那人说他神功不如当年一半?”沈文谦想起那日运河之上两人对话,默然摇头道:“我不懂这些,实是不知。”苏道泉盯着他,半晌语气萧索道:“你肉眼凡胎,如何识得那等通天手段,司马星徽这厮心性狡诈,最爱藏拙,不与他交手,谁也不知他功夫深浅。”声音中充满恐惧与期盼,眸子中恨意滔天,半晌忽露出狂态,大手向前一挥,一股劲风扫来,卷起室内枯草。
沈文谦离他最近,被他袖角扫中,只觉一股奇异的气浪涌来,胸前衣衫碎裂开来,那砚台滑落在地,胸口如遭重击,身子飞起,摔向角落。连铁栅外狱卒也站立不住,东倒西歪。隔壁监房众犯更是挤在一处,哀鸿遍地。那人连挥数下,只将一个逼仄的监房搅得七零八落。俄而苏道泉纵声长啸,不啻佛吼,众人皆倒。
苏道泉束手而立,久久劲风息止,枯草纷纷落满他一身,苏道泉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抚摸刻字,将头埋在手臂,哭泣道:“神教罹难,大业崩殂,兄弟流离星散,我苏道泉觍为掌旗使,却胆小惜命,龟缩在此,辜负明尊厚望,实在忘恩负义,畜生不如!”说着举起蒲扇大的巨手,抽起自家耳光,几下便口鼻窜血,整张脸肿胀起来,显是羞愧非常。
众人见他状若疯狂,俱呆呆望着他,人人屏气凝神,不敢出言劝阻。少时,苏道泉抬头环视四周,眼睛却望见一方紫气横生的砚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一把抓过,放在眼前端详,许久才抬眼重新打量沈文谦道:“你如何有故人遗物?”
沈文谦见他虎目放光,心中迷雾翻腾,正渴望有人拨云见日,问道:“您认得这砚台?”苏道泉道:“我自然认得。”沈文谦闻言激动难抑,眸子却一黯,悲声道:“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苏道泉也胡须颤抖,端着砚台道:“敢问令慈名讳?”
沈文谦坐在地上,艰难起身,见他目光仿佛利器闪着寒光刺在周身,不自在道:“家慈乃是凤阳朱氏。”只说故乡与姓氏,却避了慈亲名讳。苏清泉上下打量他,心怀向往道:“芙蓉为面,柳叶为姿,月是英雄心间志,容比冰雪清三分,敢问令慈可是朱月容?”沈文谦心中巨震,只觉一阵狂风吹来,欲将阴霾驱散,使眼前现出光明,匆忙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苏道泉见他点头,眸子中也露骇然之色,强自按捺激情,问道:“敢问令尊名讳?”沈文谦摇头道:“母亲从未言及父亲名讳与出身。”苏道泉道:“那公子姓什么?”沈文谦躬身道:“在下沈文谦,祖籍山东西南兖州。”苏道泉陡然望见他胸口露出一角白玉,瞳孔收缩,展臂摘了过来,放在手中端详。
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模一样铁牌捧在手心,再三凝视,热泪滚滚而来,又抬眼打量沈文谦,见他眉眼之处与故人颇为肖似,心中确信无疑,再也站立不住,咣当坐倒在地,喃喃道:“明尊有后,明尊有后。”将两块牌子贴在脸颊,失声痛哭。
苏道泉直流了小半时辰泪,若有所思,许久凝重起身,来到沈文谦面前,突然跪下身去,恭敬道:“属下明教掌旗使苏道泉,拜见教主。”言罢叩头不止。沈文谦见他忽行大礼,慌了神,不知所措,片刻才匆匆搀住他道:“大王爷您这是为何,我年纪轻,断然当不得您这般大礼。”拉了他几下,拉不动他,又急切道:“再说我哪是什么教主,您定然认错人了。”众狱卒与犯人何曾见过这沧州牢狱中不可一世的大王爷跪在别人面前,一时诧异不已,鸦雀无声。
沈文谦正慌乱间,却闻苏道泉道:“属下断然没有认错教主,我明教教主大位空悬二十年,内无掌舵领理,外无教民依附,是创教几百年来亘古未有之劫,如今天不亡我,恰逢此触底反弹之机,教主只需登高一呼,便可重振我神教往日雄风,此重任舍明子其谁?”沈文谦见他跪在地上,急道:“什么明子,我实在不知。”
苏道泉却好似未闻,自言自语道:“思来已有二十年光景了,当年华山之上众教派逼迫明尊与明使投崖,司马星徽胸怀异志,当众反抗明尊,我与他交手,被他伤了右臂,才与教主将他重伤,把他逼下长空栈。后来我与明尊纵身投崖,天可怜见,我被树枝挂住,侥幸丝毫未伤,可明尊老人家却已是身消道陨,教道泉含血喷天。后来我与众法王将明尊葬在圣庙左近,我心念故人,二十年来一直藏身此处,传闻此地乃明尊当年落魄入狱,弃文习武,涅槃重生之地,今日见了他老人家留字,才知往事杳杳,俱非杜撰。”言下大是激愤。
沈文谦急道:“您说的这些我实不知,什么明教、明子与我实物干系,您先起身,您跪着我心中不安。”苏道泉摇头道:“您是明尊之子,沈敬擎便是令尊。他老人家是明教继往开来的大天才,顶天立地的好汉,咱们万千教众最爱的父兄。”声音虔诚无比。
沈文谦心中如遭重击,不可置信道:“我是明尊之子,我是明尊之子。”想起先前数人对待自家言语闪烁,形容古怪,当下便确信了苏道泉之言,暗生波涛道:原来我父亲不是读书人,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江湖英雄,是受人爱戴的领袖。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欣喜,又是失望。
苏道泉望着他殷切道:“如今我神教势颓,教内众兄弟或心灰意冷,或忌惮玄门,或归野山林,蛰伏四方,无非我神教无圣明之主,如今教主应明王意志出山,正是继承乃父之志,重拾河山的大好时机。”顶心贴地,哀求道:“此心泣血,此志锥心,教主切莫推辞!”磕的额头鲜血长流。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2-06 21:12:00 +0800 CST  
沈文谦见他目光炙热,也慌了神,听他所言,仿佛一座大山即将砸在自家肩膀上一般,惊的魂飞天外,骇然后退道:“我是读书人,如何挑得起如此重担。”苏道泉见他推辞,跪在地上,用手擦拭眼泪,哽咽道:“俗话说恶人应劫而降,圣人应运而生,教主乃天生的圣人,休要妄自菲薄。”
又仰头观望他许久,忽神情激动,喜上眉梢道:“我观教主您虽年幼,但有龙犀入发,日角插天,这等麒麟贵人之像,我听明尊当年看到小燕王朱棣时跟属下判过这种命格,说此命乱世封王,太平则为天子,我至今记忆犹新,这是万万不会有错的。”又连连叩头,口中喊道:“我明教中兴有望,明教有望,老苏有望了。”说着又呜呜哭出声音,仿似孩童。
沈文谦听他声音如泣如诉,仿佛带着魔力一般吹入心头,直将人吹的心如乱絮,惶恐莫名。半晌才惶然道:“你说我父亲被人逼迫投崖,可是实情?”苏道泉闻言须发尽张,面孔狰狞,恨恨道:“没错,当年明尊是被玄门陈通微与少林子严逼死的,莲教圣王与丐帮帮主见死不救,这等血海仇恨,我神教上下时刻铭记五内,教主更应刻在心间,时时以为鞭策。”
沈文谦心中一凉,踉跄后退,心中不住念道:陈通微,少林寺,圣王与丐帮帮主是我的仇人。苏道泉脸色也极为难看,半晌才道:“教主如今统领神教,定要励精图治,壮我神教,早日带领兄弟们杀上玄门与嵩山五乳峰,血刃仇敌。”沈文谦脸色苍白,疑道:“你说父亲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不知谁有本事能逼他投崖?”
苏道泉面色一变,现出恐怖神情道:“明尊当年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沈文谦见他面色异样,问道:“却是甚么?”苏道泉双目紧闭,痛苦道:“明尊说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世俗的冷箭。”紧握双拳,哽咽道:“明尊便是被这冷箭给射死的。”
沈文谦咂摸此话,只觉大有深意,半晌肉跳心惊,魂魄悸悸道:“是谁射的这冷箭?”苏道泉惊恐道:“这射箭之人虽不会武功,明尊却称赞他为扫空万古第一人,是天地间最恐怖的存在。”沈文谦急切道:“这人是谁?”苏道泉沉默许久,才幽幽道:“此人便是当今天子,开国帝君朱元璋。”
众人听闻洪武帝大名,骇然心惊,目瞪口呆。沈文谦也坐倒在地,摇头道:“洪武爷乃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圣人,怎会害死父亲?”苏道泉道:“教主是读书人,岂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朱洪武是踩着万千兄弟的累累白骨才爬到这个位置的。”一把扯开衣襟,厉声道:“我这一身伤痕,便是拜他所赐。”沈文谦蹙眉望去,只见胸膛上遍布伤痕,望来狰狞恐怖,倒吸一口冷气,问道:“母亲自幼抚养我成人,教我识字明理,允我科举,却立誓不让我致仕为官,我虽食癝生员,却从未受朝廷一分一毫,原因竟是如此。”长叹一声道:“不食周粟,我命如此啊。”言语中充满苦涩。
苏道泉仇恨充斥心头,说话也无顾忌道:“如今天下宗明,那我神教便立志伐明,将他朱氏江山搅个天翻地覆。”沈文谦瞠目道:“这天下初定,百业尚未从容,如何能再起干戈,致生民流离失所。”苏道泉恨道:“这便是明尊心中软肋,也是老苏此生最痛处。”一脸无奈。
沈文谦心下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心中叹息道:自古忠孝难两全,老天待我何其残忍,教我生来便背负这样的痛苦。兄长家世已是坎坷非常,如今思来,我也命途多舛。天道幽远,大道浩荡,其凉薄残酷竟至于此!想到这里,忽觉一起切冥冥中皆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心头涌出无尽悲凉。
苏道泉虎目圆睁道:“即便不能推翻朱明社稷,也要将释、道屠戮满门,灭它道统,以安明尊在天之灵。”至此,沈文谦心中疑问已去大半,但心头仍旧罩着一层薄雾,半晌才平复心情,问道:“少林寺与玄门如今势大,如今道教南庭龙虎山正一真人乃是二品朝官,明教如今势颓,如何与他争竞?”苏道泉叹气道:“看来教主对我神教并不知晓,如此便要说下我教由来。”
苏道泉想了想,又道:“我神教源自波斯,自唐宋以来便是江湖第一大派,元末有韩山童、谈敬生历代教主励精图治,将我明教带入巅峰,明尊乃是谈敬生师弟,接掌权柄后将明教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当年天下英雄,明教三有其一,朱元璋便是我教中弟子,见了明尊也要行叩拜大礼,如今国号为明,便是由来此处。可惜明尊带领我神教兄弟披荆斩棘打下这大号江山,却被凤阳小儿窃取果实,这叛徒登极后更丧心病狂将我神教归为乱党,予以取缔,又在华山逼死明尊,而后扶持道、儒两家,设锦衣卫笼络其中,大肆残杀我神教手足,从此神教罹遭大难,自此衰微。”说着又泪流不止。
沈文谦听他语含悲痛,虽未亲历,却也从语端遥想当年山河破碎,国乱民殃之壮阔往事,一时胸生波澜,心神摇晃。众狱卒与囚犯更从未听大王爷讲过如此离奇往事,俱听得目瞪神呆,口角流涎,听到凶险处背上生出凉意。
苏道泉又道:“但我明教毕竟道蕴深厚,即便元气大伤,江湖诸多教派也要仰我鼻息,受我节制。”沈文谦道:“那你所说莲教与丐帮也是与明教一般的江湖教派么?”苏道泉道:“说起来,便又是一段故事:明尊当年神功盖世,举世无双,指点天下江湖,将其间流派势力分为上三门、下三门、三花六叶合计共十五支。”沈文谦也好奇心大起,问道:“却不知是哪十五支。”苏道泉见他颇有兴趣,心中暗道:果然是明尊后人,此生逃不过这尘网江湖,不过他此时于拳脚与江湖风波全然不知,我需仔细引导,我神教复兴有望。眉间又罩着忧虑,暗暗思道:教主万万不可落入司马星徽手中,否则这厮挟天子以令诸侯,权柄落入此贼手中,祸及神教万代根基!
当下和颜悦色道:“教主若想知这江湖典故,属下理应详细禀复教主,但我神教历代明尊乃天资卓异,冠绝当时的英杰,见识与武功俱为教内第一,向来是教主向下属传述武功与江湖典故,从无今日这等先例,教主日后万莫向他人提起,以免辱没威名。”沈文谦闻言又急又恼,心道:听他所言,我似乎坐定这明教教主的位置了,而且他似要传我武功。又转念一想:是了,这等江湖中人,俱足不读诗书,专事拳脚。想起几日所见江湖豪客飞天入地,手段高妙,心中也生羡慕。片刻又胡思乱想道:听他所言,我父亲的功夫乃天下第一,不知文章写的如何,若是文章写的妙,那便文武双全,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又打量他几眼,心中犯起愁云:可是我一个读书人,如何能做这江湖教派一教之主。登感手足无措。
片刻才横下心,拉他道:“你若起来,我不是明教教主,也不能让你做我的属下。”苏道泉惶恐叩首道:“教主,您是上天选中中兴我神教的天子,万千教众翘首以盼教主,您再推脱,可是寒了兄弟们的心,将我等推入万丈深渊。”不住叩头。沈文谦见他模样,也着急道:“我是一个书生,实在不懂这江湖规矩,也不懂拳脚功夫,如何能做你们的主人。”不住推辞。
苏道泉苍老面容挂满血泪,跌坐在地道;“教主,您是明尊与圣母的骨肉,这是您生来的命运,您若推脱,明父、圣母泉下有知,也要哭泣。”浊泪自眼角蜿蜒而下。沈文谦见他如此年纪,衣衫单薄跪在地上哭泣,心中不忍,当下软下话头道:“教主之事,容后再议,你先起身罢。”
苏道泉再三叩首道:“教主您不答应,属下跪死在此地也不敢起,可怜死后无颜见明父、圣母了。”沈文谦心中怀念先人,也踟躇不定,浮躁异常,苏道泉又苦劝不止,闻着无不肝肠寸断,泪眼婆娑。沈文谦心肠也团,当下拉起他的手,喟然长叹道:“我不愿见你哭泣,你快起来吧,这位置我暂时应下了。”苏道歉欢喜道:“教主当真?”沈文谦道:“君子无戏言。”苏道泉这才缓慢起身,破涕为笑道:“明王开眼,教老苏此生守得云开见月明。”憨笑望着沈文谦,语气也松快下来,又道:“教主,苏道泉是个粗人,你以后直呼我名字就行。”沈文谦无奈道:“你说你不识字,是个粗人,可这名字取的着实妙。”苏道泉哈哈大笑道:“老苏当年只有姓没有名,这名还是明尊他老人家给我取得,功夫也是他教的,可惜老苏当年混蛋,明尊教我识字,我死活不学,如今思来,颇悔之晚矣。”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2-08 03:59:00 +0800 CST  
沈文谦也笑道:“你不识字,但谈吐却不一般。”苏道泉道:“明尊他老人家武功盖世,天授的文采更是斐然独造,冠绝前元,可惜天授之才必遭天嫉,至正年间科举取士仅获擎榜,是最后一名,明尊他老人家深以为耻,痛斥阅卷不公,后入狱,便关在这个监房之内,后改名敬擎,以志不忘此辱,立誓灭元,从此弃文习武,始为无上明尊,老苏虽愚鲁,但跟在明尊身边久了,也学了些妙词,教主莫要取笑才是。”沈文谦听到父亲有如此经历,心中感触颇多,面上却平静道:“你大我许多,我如何能直呼你大名,不如我称呼你为苏先生吧。”
苏道泉摆手道:“这可是不得,咱一不识字,而不读书,如何当得起先生二字,不如您叫我老苏吧,当年明尊便也叫我老苏。”沈文谦憨笑道:“好,你说叫你老苏,那就老苏罢。”苏道泉眉开眼笑的应了一声,说着起身向监房角落用袖子扫开一片净地,又自隔壁监房讨了一块庙中和尚打坐用的破旧蒲团摆放在地上,恭敬道:“教主请上座。”沈文谦本待推辞,望见苏道泉目光坚毅,诚恳非常,也不推辞,上前坐了。
苏道泉这才一抖衣衫,跪在地上,以头触地道:“教主在上,方才老苏狂病发作,冒犯教主,老苏死罪。”沈文谦忙起身搀扶他道:“刚刚起身,怎么就跪下了。”苏道泉诚恳道;“自来我教明尊,是光明之神选择拯救苍生的凡间天子,我等污秽之徒,冒犯明尊,便是死罪,但如今我教势颓,教主又初掌权柄,老苏虽然粗陋,但日夜仍可为教主拂袂提履,以效微劳,所以老苏不敢自裁,待他日我教复兴有望,教主大势蓄成,老苏定自裁以赎今日罪责。”
沈文谦见他面色凝重,颇为正式,不知如何识好,半晌才颓然道:“既然你尊我为教主,我说话你可遵从?”苏道泉伏地道:“非是老苏尊您为教主,您生来便是要统领我神教子民的天子,所以我教明尊自来言出法随,您老人家所言对明教教众而言便是圣旨,无人不敢遵从,老苏更是洗心向教,万死报效明尊。”
沈文谦内心异样,半晌才锁眉道:“既然如此,我且免了你冒犯之罪,以后休要再提。”上下打量他几眼,又道:“况且你高年不易,还要爱惜身体,这寒冬腊月,要多添衣物,如此才可为明教栋梁。”苏道泉见他关心自家,又牵挂神教大业,心中更添感激大喜,起身称谢。才躬身立在一旁道:“在下先为教主解释这江湖六门九脉。”
这才展了话头道:“所为上三门,下三门乃是江湖中自古便有的中流砥柱,上三门首推佛门八宗,有律宗、天台、华严等宗,其中以禅宗祖庭少林寺势为最大,隐为佛门之尊;其次便是道家南北两派,以长江为界,南有龙虎天师与吕仙传下的纯阳派,北有王重阳七位亲传弟子传下的玄门七派,世称重阳老全真,又名北七真,有随山、南无、华山等派,其中长春真人丘处机所传龙门派当代掌门陈通微冠绝七派,乃是玄门首领;这另外一家,便是我明教与白莲教,供奉明王与白莲圣母,名为两派,实则同宗,明教明尊沈敬擎乃是当之无愧的两教魁首。这三派历史最久,手段也最高妙,数百年间虽然相互倾轧,三门兴衰轮替,各领风骚,但道蕴深厚,故不根绝,一直以来都是武林基石,乃是江湖公认的上三门。”
沈文谦听得入神,追问道:“那下三门呢?”苏道泉谈兴更增,继续道:“下三门便逊上三门许多,多为穷苦下里巴之所在。下三门首推丐帮,有白杆子与花杆子两派,其中以白杆子帮主周癫为首;其次为南、北盐帮,当年张士诚便是依托南盐帮的势力,与豪雄逐鹿天下;再就是漕帮,有内河与外海之分,如今由淮南阴氏一族掌舵。这三派势力遍布大江南下,教众何止百万,朱元璋虽是我明教中人,但他混迹九流,亦僧亦丐,当年丐帮周癫也为他出力不少,世人皆说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但果真是吞吐天机的巨匪,岂能以一个不自量力而轻视四海之万千蝼蚁?”
苏道泉见他听得如痴如醉,更添兴奋,又道:“这最后便说三花六叶,合计九脉,有武当老邋遢传人,冀北温家沟的温家拳,蓬莱地躺拳,山东李半腿的传人,有峨眉剑派、也有岳氏散手,大奇枪等,这九脉道蕴,虽不如上下三门人声鼎沸,但散落各地开枝散叶,手段亦是深不可测,或是兴建山门,开宗立派,或是闭门修真,传承道统,但数百年来也少有根绝,于大江大潮中时隐时现,常有惊世骇俗、搅天动地的大天才横空出世,万万不可小觑,当年传他明尊老人家大位的上代明尊谈敬云,便是冀北人,据说功夫师承温家沟。”
沈文谦悚息凝神,听他讲述江湖传闻,一时也心神摇晃,心生向往,良久才又问道:“当年老苏你在教内时,照你说法,明教可谓冠绝一时。”苏道泉仿佛说起此生最骄傲之事,笑道:“我明教自唐以来,历朝历代都是江湖无冕之王,历任教主更是当代翘楚,无不是傲世独绝的卓异之士,明尊更是灵通无破、与道合真的天纵之才,造诣手段高出江湖众侪一大截。”
沈文谦皱着眉道:“那大明使功夫比老苏你如何?”苏道泉闻言面转狰狞,咬牙道:“明教至高者为明尊、明尊挚爱乃称圣母,其下设明使两人,分光明使与掌旗使,光明使与掌旗使地位平等,但所司内外有别,故掌旗使之名于外不显,实权也次光明使些许,光明使为司马星徽,明尊之下手段唯他最高,真要撕破脸拼个死活,当年我略逊他半筹。”踟躇片刻,又道:“明使之下便是十二宝树王,俱是明教号令一方的肱骨之将,以位排序有大圣、智慧、常胜、掌火、勤修、平等、信心、镇恶、正直、功德、齐心、俱名。此十二法王除大圣与智慧法王需恩威与手段并为十二人中翘楚外,其余法王皆以教内功勋排序,手段高低却殊无规律可循。十二法王走动江湖,为明教立下赫赫功勋,乃是我神教不可或缺的柱梁,江湖人多有传说,闻者无不失魂丧胆。”
说到此处,又红了眼睛,叹口气道:“可怜无数兄弟,在华山殒落,留下老苏一人苟活至今。”忽住了话头,垂首难以为继。沈文谦皱眉道:“照如此说法,如今两位明使均在人间,却不知十二法王还有几位?”
苏道泉红着眼道:“华山那日大圣、勤修两位兄弟与玄门、少林力战而死;信心伤在司马星徽手下,当场不治;前些年常胜结庐于泰山,也下山来看过我几次,后来听说生病去了,我神教少了一员猛士,我也失去一位兄长,着实伤心了一阵;还有就是掌火与镇恶,两位本是孪生兄弟,也遭了玄门毒手,下手的周大拙听说是陈通微的弟子;再就是平等,二十年没了消息,老苏猜他也是凶多吉少;教中众法王尚且如此,何况其余兄弟?早如星辰散在各处,隐去了光辉,连我也不知所在。这些年也只有智慧法王最念旧,每年元夕来此处看望我,可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在诸法王中年岁最长,神教颓废愈久,对他打击越大,这两年精神更是不如往昔,恐怕是年高力衰,时日无多了。”红着眼睛与沈文谦对望,一时二各自移目,均默想心事,都无了谈兴。
直过了一盏茶工夫,苏道泉才忍不住望向沈文谦,见他神色落寞,萧索非常,有意激他斗志,当下平复心情,一扫脸上沮丧之态,振奋精神道:“教主休要为难,司马星徽与老苏便是您的左膀右臂,他虽有异志,我猜他如今受伤,神功大减,尚不敢翻天;其余法王虽然蛰伏,但只要听闻教主大名,万里也定来投,您无需担心;智慧虽然暮年,但教中威望高,功夫也不在我之下,此壮心不已之士,正是明教再度中兴的关键。况且我教历来以高妙的武功雄踞江湖北斗泰山之位,历代明尊更是教内第一的高手,如今教主年幼,尚未习武,正是根骨壮硕,厚积薄发,以待时飞的年纪,明尊当年顿悟也不过二十上下,三十不到便冠绝当时,恰逢此处乃明尊当年涅槃重生之地,教主天时地利皆占,苏道泉微末手段,忝为人和,相信教主在此定也会一扫颓势,重启我教恢弘新章。”一言吐出,心神大定,信心倍增。
沈文谦见他热血激荡,也受感染,挑着眉头问道:“你是要教我武功是么?”苏道泉躬身道:“要做明尊大位,功夫必要会一些,在下微末手段乃是明教末流,但二十年枯禅苦坐,修成不动心,于武术一道也有些见解,虽不及教内至高典章明王心经所载心法高妙,但亦有一二可取之处供教主参考,若日后教主得心经,参照老苏粗鄙之术相互印证,则我教主神功可就,明教大业可成。”
沈文谦本待拒绝,但望见他神态诚恳,一片赤子情怀,又想起亡人往日跌宕往事,一时不忍拒绝,当下点头应允。苏道泉喜不自禁,躬身将手中玉牌交于沈文谦道:“神火令乃是我教至宝,是历代明尊权威的象征,此令一出,犹如明尊亲临,万千教众无不垂首待命,不敢违抗,历代皆为教主贴身之物,请教主妥善收回。”
又起身收拾了些枯草铺在角落中,将地上铺的厚厚的,恭敬道:“天色不早,还请教主早些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老苏再吐愚词。”沈文谦此刻才觉力乏神疲,当下也不推脱,来到枯草之上,平卧躺下,将手臂枕在头下,凝望头顶漆黑一片。苏道泉也将手中铁牌揣入怀中,喝散了早听得目瞪口呆的众狱卒与囚犯,这才整理精神,盘坐在沈文谦身边,目光柔和望着他。
沈文谦胡思乱想片刻,便觉一阵疲惫,心头涌起一丝数日来少有的安心与舒适,斜眼看见苏道泉脊背挺直,守在自己身边,一时对他大生亲近之感,又闭上眼想起自家身世,心中如潮澎湃,回忆父母往事,追思今日所闻,胡思乱想间,不知何时沉沉进入梦乡。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2-09 02:52:00 +0800 CST  
次日天大亮,沈文谦转醒,望见苏道泉犹盘腿坐在身边,一道暖阳透过气阁射在苏道泉脸上,苏道泉直若不见,笔直盘腿而坐,望着自己,双眼不见丝毫疲惫。沈文谦心下感动,坐起身道:“老苏一夜未睡么?”苏道泉起身递过一碗稀饭,沈文谦接了放在身边地上,苏道泉才咧嘴笑道:“老苏睡觉打鼾响,不敢打扰教主安睡。”沈文谦皱眉道:“你这把年纪通宵不眠,身体如何扛得住?”
苏道泉抚须笑道:“教主有所不知,当年我成年后才从明尊学艺,我底子薄,身子弱,早过了锤炼筋骨的年纪,更兼我悟性太差,心经中三十六般法门我学了大半,也未摸到门道,明尊这才传我他老人家独创的一门功夫,唤作蛰龙眠,明尊说它是笨功夫,可我看这才是天地之间最高明的武术,原因无他,只因这功夫无需勤练,只需睡觉便可成就,这功夫可是合了老苏的脾性,练了没几天,老苏整日的睡,不到三年练就了一身本领,后来在这里枯坐二十年,历经寒暑,这睡觉功夫早达致虚笃静,心空意凝的不动心境界,我睡是不睡,不睡也睡,这功夫最养心神,日后教主习练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全赖此功。”
沈文谦感叹道:“原来父亲竟能独创如此精妙之术。”苏道泉道:“明尊融会贯通的手段可还多着呢,教内众弟兄各有传承和拿手绝活,教主您有机会都要一一学来。”当下便服侍沈文谦净过手面,才看沈文谦慢慢吃起早饭。
不多时沈文谦吃过早饭,又有狱卒将一切收拾妥帖,沈、苏二人才端坐于地,神情肃穆。苏道泉凝视他片刻,正色道:“教主一生神功盖世,传于数人,然个人根器不等,悟性才智也有不同,所得便不相同,如参天之树,只见枝节,不触根本,故难达明尊造化高妙之境,此也是无奈,但唯有蛰龙眠一术,乃是龙归元海,阴阳潜藏的蛰心之妙法,心乃修行万法的根源,此术也是明王心经的起篇,教中年高的几位老伙计都会一些,但说起独专且精妙者,除教主外,却非老苏莫属。”起身笑道:“老苏先演给教主您看一眼。”忽卧倒在地,头东脚西侧身而卧,左臂屈肘作枕,右手掌心张开盖在脐腹,双腿左屈右直,双眼闭合,似乎进入梦乡。
沈文谦凝神细看,初时尚难见端倪,少时便见他皮肤白皙,呼吸悠长,少时便微不可闻,几近于无,竟进入了锁气胎息之境。再过一炷香工夫,苏道泉凌乱须发无风自起,整个人体内有水汩汩流动,好似惊涛拍岸,巨浪奔腾,发出骇然声势,周身衣衫无风自动,不住翻腾。
沈文谦大感神奇,来到他身边,仔细端详。少时贴着他面孔,凝神一望,苏道泉蓦地睁眼,目光有若实质,鞭子一样抽向沈文谦,后者怪叫一声,好似挨了一记重拳,向后飞倒而去。苏道泉下意识扑身而上,扶住沈文谦,喘息不已。沈文谦半晌才回过神,浑身汗如出浆,俱是冷汗,见苏道泉整个人似未醒透,眉宇间全是寒意。不敢再看他。
少时苏道泉眼中迷离渐去,才打个激灵,匆忙跪在地上,开口道:“老苏唐突,冒犯尊者,几酿大祸,请教主恕罪。”磕头不止。想了想,又道:“此乃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中的打神之术,我仅修得皮毛,传闻明尊当年与人放对,只望了别人一眼,须臾齑灭对方神宫,将人杀死,此中玄妙,笔墨难描。”一时意醉神痴,向往至极。
沈文谦此时犹觉眼痛,神台一片混沌,木然摇头不语。苏道泉见状心急,出手又在他身上捏了几把,才将他从虚无之处拉了回来。半晌,沈文谦才觉慧光朗照,心神始复旷达,瞳孔也渐复清明,当下心有余悸道:“我方才灵台崩塌,元神几灭,实在恐怖至极。”双手拍打胸口,有劫后重生之感。
苏道泉连连叩首,山呼有罪。沈文谦不以为意道:“你真心待我,无意之举我怎会妄加怨责。”将他扶起,又道:“我自幼读诗书文章,只将此虚无缥缈之事归于怪力乱神,今日才真正开了眼,才知圣人之言亦有取舍。”不觉怅然若失。苏道泉笑道:“圣人不免短见,若依我看,自古超凡入圣唯有习武一途,所谓脱胎换骨,便是尽去人性,留存神性,脱尽凡胎,成就至人。”
沈文谦皱眉道:“古人说至人无梦,修武到了极深之处,果真便不做梦么?”苏道泉点点头道:“明尊当年便从不做梦,弟兄们都啧啧称奇,羡慕至极。”沈文谦又道:“素问有载:中古之时,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于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内,此盖益其寿命而强者也。当时我读此文,也觉诧异,如今思来,古人定然是见过此等高贤,否则又如何写就文章?”
苏道泉点头道:“教主乃是不挂花的状元,无冕的魁首,您说的道理老苏虽听不大懂,但也觉其间藏了高深异常的东西,冥冥中也受用非常,教主天授之才,此是我明教幸事。”负手在沈文谦面前踱了几步,才笔直站立,沉想了片刻,缓缓道:“自古言拳术有刚柔之判,形势有内外之别,又言少林为外,玄门为内,又有言所谓刚柔相化,动静相生为武道真谛,其实相互矛盾,多不能自圆其说。柔练而致刚,刚练而致柔,动极思静,静极思动,此相生相伴,安得遽分内外耶?我心经中有载:拳术之功用,以动而求静;坐功之作用,由静而求动。所谓拳术,不过开灵光一点,修玄关一窍,存精真之气一道于内罢了。”
沈文谦听他说的高深,只觉云山雾罩,少时迷离问道:“方才我见你虽然睡着,呼吸也没有,周身空虚松静,但你体内有液体汩汩流动之声,声势有如江河,这可是动静结合之妙?”苏道泉闻言眉开眼笑,拍手赞叹道:“教主冰雪聪慧,一点就通。”沈文谦又道:“那若与人动手时岂非要时刻藏静于内,才是真本领?”苏道泉闻言意怔,抚掌笑道:“正是此理。”
沈文谦听他夸赞,也甚欢喜,又道:“我以为习练拳脚便是用一些舒筋活骨的手段,再搬弄些固定套路,打熬身体,如今看来,确是井底之蛙。”苏道泉冷冷一笑道:“此乃最低级的拳术,是舍本逐末的法子,即使天资出众,肯下寒暑苦功,也难成就本领,我明教乃斯道巨擎,如何会学如此微末之技。”沈文谦听他说的天花乱坠,看似随口而就,无稽之谈,细品却颇有深意,值得玩味。心中感叹他见识非凡,心间也隐隐将他视作授业恩师,言语间也多了些恭敬。
苏道泉闭目站了一会,随即睁开眼来,说道:“老苏最拿手的便是这蛰龙眠,您先从此术下手必然无差,智慧法王的心剑之法,俱名法王的神变之术日后教主俱要掌握精纯,才不堕明尊之名。”当下指点沈文谦侧躺在地。初时沈文谦尚难掌握诀窍,但苏道泉岂是俗手,沈文谦每有动作不到之处,苏道泉便出手纠正,不过半日工夫,沈文谦已是坐神入照,体内生机腾腾,气血活泼。
此后数日,苏道泉悉心教导沈文谦,沈文谦锁心猿,拴意马,安心习练蛰龙眠之术,身上伤势也俱大好。二人更添欢喜,相互更沉浸其中,各寻乐趣。后几日,苏道泉又吩咐狱卒寻来滋补药材,在监房内置起炭火炉灶,用瓦罐每日熬制汤药,或内服,或是外敷。才十来日,沈文谦已是筋强骨壮,气质非凡,举手投足间已有不俗之相。蛰龙眠也有小成,每日早晚不辍,习练得越发得心应手,体内血液流动,汩汩有如湍流,隐有滔滔之声。
再过数日,苏道泉才嘱托他夜间依蛰龙眠修心养气,日间便教他识经认穴,又悉心讲述阴阳五行,汤药针灸,脏腑经络并歧黄之术。沈文谦见他人虽粗犷,不读诗书,却精擅医道,更兼心思细腻,常常将高深的道理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旁征博引,说的恰到好处,教人一听便懂,不觉对他刮目相看,交谈间更客气如宾,沉浸其中,一时学的如痴如醉。一老一少把臂谈玄,亦师亦友,毫无拘牵。在狱卒与囚犯众目之下,安然自乐,忘记寒暑日月,苏道泉虽不是福泽百世的巨匠,也是冠绝一时的宗师,不觉毕生修行妙悟,已于此漫漫日夜,流入沈文谦心田。两人直把个肮脏的沧州牢狱直当成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天堂。
这一日,沈文谦正自熟睡,神色安详,但气血却在经脉之中滚滚涌动,周身也升腾起白色雾气,皮肤也白皙透红,有若婴儿,已有返璞归真之相。苏道泉本自煎药,忽心中有感,当下气运上焦,双目如电射想沈文谦。沈文谦忽有感应,蓦地腾身而起,目光回望对方,冷不防脑海被人抽了一下,身子僵硬,双脚稳稳落在地上,趴的一响。
沈文谦挪开脚低头细看,却见地上锁铺两块青砖裂成几块。他蹲下身子凝神望着几道裂缝,心头一震,暗道:想不到不过修习二十余日,便有如此成就。想起先所受折磨,一时心下喟然:若我当时也有此时本领,那等折磨也并非不能忍受。想起过往磨难,仍旧心悸非常。
两人牢中畅论拳髓,早忘了时光流转,这一日天降瑞雪,遮盖万物,雪沫飘入牢房,师徒才觉岁月犹在,回神已是年关。此刻整个沧州大狱中热闹非凡,有不少本地囚犯托在外的亲朋,通过狱卒将衣物酒肉源源送入监内,不少犯人也换了新衣,扫洒监室,以待新春。苏道泉也受不少孝敬,每日喝酒吃肉,与众人纵情放歌,又哭又笑,苦中作乐。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2-10 02:32:00 +0800 CST  
这一日已至除夕,又有狱卒拎了几张裁好的红纸来到内监,冲牢内沈、苏二人道:“大王爷、沈公子,这是前面府衙贴喜字剩下的几张红纸,皆是现成裁好的,咱琢磨着给大伙添点喜气,便做主稍了进来,想求沈公子给咱润笔写几幅联。”苏道泉正闭目静坐,闻言睁开眼睛笑道:“你小子倒是有心。”沈文谦也起身向前,接过纸笔。狱卒又递过一小块墨锭,沈文谦席地而坐,苏道泉便手忙脚乱研出墨汁。
沈文谦闭目思索片刻,少时胸有成竹,才执笔饱蘸了墨汁,苏道泉早捏了春联上下两端,手中一抖,那春联绷得笔直,摆在沈文谦面前。沈文谦打叠精神,笔走龙蛇,写了四字。不待墨干,又换了另一幅春联,刷刷四笔,一蹴而就。苏道泉笑道:“教主这对联恁短,老苏不识字,教主给咱念念。”狱卒与众囚犯也目不识丁,均伸长了脑袋,向这边望来,面上挂满期待。
沈文谦将笔投在地上,缓声道:“老苏我若念给你听,你可休要怪我。”苏道泉心中讶异,惊疑道:“教主写春联乃是喜事,老苏怎敢怪罪教主。”沈文谦哈哈大笑,随即朗声道:“我这联上联念作:福无双至!”苏道泉心中一凛,心中冒出不祥之感,哑口无言。当下有长嘴的囚犯接道:“祸不单行。”
众人听了,俱面面相觑,心中均想:今日乃是除旧迎新的好日子,咱们虽在牢狱,但也要讨个彩头,沈公子如何出此不吉之言。那狱卒见苏道泉面孔阴鸷古怪,心中暗呼倒霉,隐约后悔起来。沈文谦见众人心中虽有微辞,却不敢怨责,微微一笑,吩咐道:“老苏,将春联拎起来,我要再添上几笔。”
苏道泉不明所以,依言又撑起两联,沈文谦挥墨又添六个大字,提笔在胸,吟诵道:“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夜行。”苏道泉闻言怔怔愣了一下,忽领悟此中深意,大叫一声“好!”众人才幡然领悟,轰然鼓掌,交口称赞。
那狱卒一颗心才定下来,与众囚犯捧着沈文谦道:“沈公子才学通天,这春联在真是写的既应景,又讨彩头。”众犯这才喜笑颜开,夸赞连连。那狱卒上前道:“快点将沈公子的墨宝贴起来,让咱爷们也沾点喜气。”就要伸手向前。苏道泉手上肌肉跳动,低声一声:“着!”两幅春联便从手中飞出,正挂在牢门对面墙壁。众人又是齐声叫好,夸赞大王爷手段通天。
当下便在监室内围成一团,眼睛飞出铁栅栏,争相欣赏秀才墨宝。旋见一人身着常服,如风而入,手里拎着酒菜。少时停下脚步,看那春联,眸子闪过光芒,赞道:“这字写的不输二王,端的高妙非常。”扭身面对苏道泉,将酒菜放在地上,抖了抖衣衫,一个头磕在地上,喜道:“周五给道泉先生拜年了。”苏道泉面上堆起笑容,拉起他道:“你小子自从娶了老婆,便再没来这跟老子吃年夜饭了。”周五满脸堆笑,又冲沈文谦恭敬行了一礼,忙道:“周五见过明教教主。”
沈文谦目瞪口呆,扶住他道:“你如何知此消息。”苏道泉笑道:“这小子在这里当差十来年,什么事须瞒不住他的耳目。”周五连称惭愧,一步跨进监室,张罗着将酒菜铺了一地。又一边询问沈文谦近况,语气颇为关切。少时寒暄已毕,周五与沈、苏二人这才分清主次,席地而坐。
隔壁数个监室也置办了简朴酒菜,一时喧嚣热闹至极。狱卒转身锁了牢门,又冲重犯呼喝道:“大过年的,都给老子少喝点酒,否则闹起事来,老子把你们屁股扒光了点炮。”众犯人忙不迭应了,那狱卒才骂骂咧咧的招呼同伴,各拎酒菜,躲到摆放狱神的案子后面喝酒吃肉。
此时天暗了下来,周五忙吩咐狱卒掌了灯,不多时,天黑下来,一灯如豆,照的监内阴风飒然,苏道泉心中不安,灭了油灯,吩咐人生起炭火,炭火烧的旺盛,这才洒下温暖,照的满室春光。还未动筷子,沈文谦拉住周五袖口道:“我兄长如今可有消息?”周五借着火光打量他,见他起色温润,神气健硕,心下欣慰,面上却摇头道:“还未有消息。”
沈文谦又急道:“那学政那边可有消息。”周五面罩忧虑,摇头不语。沈文谦心中焦急,又道:“那此事知府大人可差人去通学政大人?”周五摇头道:“大人推脱前年忙,说年后出了正月再将你这事给办了。”顿了顿,又道:“再说这事何须禀报学政。”沈文谦收敛笑容,闭目叹息。
周五出言安慰他道:“沈公子无须担心,实在不行,周五想法子给您私下使点银子,相信季大人还是能给在下几分薄面的。”沈文谦摇头道:“季大人是清正之官,我如何敢行贿于他,坏他名声。”周五闻言扭头环顾四周,此时众人皆饮酒歌唱,各展形态,无人注意此处,周五这才低头拉住沈文谦袖角,压低声音道:“他哪算甚清官,不过是见了钱老爷,故人面前,装模作样罢了。”少时又忧虑道:“沈公子你还需在此待些时日,这是季大人要给故人脸色,不过幸好有道泉先生在此,他是大有来历的人,却甘愿做您的下属,您在此处不比在外面差。”一言落下,目光羡慕望着沈文谦。
沈文谦喃喃道:“已是除夕之夜,却不知兄长在何处迎接新年?”神情颇为落寞,心中暗生苦涩,提起一根竹筷,在那首《过零丁洋》旁刻下另一首诗: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惧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沉吟片刻,又留字“山东沈文谦题于除夜”。红着双眼发呆。周五识字,向前看了一眼,叹息不语,苏道泉见沈文谦神情落拓,也无心抑闷,少时吐出一口浊气,皱眉道:“现在知府可还是季焕章?”周五点头道:“是季大人。”苏道泉心中烦躁,冷笑一声道:“你今夜回去告诉他,正月十五之前若不能保全我明教教主功名,我杀他满门。”周五知他是闹天宫的脾性,当下哄着他道:“道泉先生放心,周五拼了家底,也要保全沈公子清白。”
苏道泉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今日是除夕,只需说些开心的事哄教主开心,季焕章绿豆大的官,不值因他败坏教主兴致。”说着亲自给沈文谦添酒夹菜。沈文谦却心有牵念,谢过周五,向前坐了,自饮自酌。少时酒过三巡,周五本有心事,喝多了不胜酒力,此时已是眼罩雾气,意狷神狂。
少时又是一杯酒下肚,周五拉住苏道泉道:“道泉先生,周五这辈子最敬的人便是您老人家。”苏道泉喝了口酒道:“我知你意,可你我无缘,这辈子是不能做师徒了。”周五道:“老爷子,周五不信缘,只信命,可我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还一事无成……”热泪从鼻尖滑落,哽咽着说不下去。
苏道泉拎起酒壶,向他杯中添满佳酿,摇头道:“我与你不同,我信缘,却不信命,可又能如何?我也逆不了这天,改不了自身命运。”举杯与周五碰在一处,一饮而尽。周五忽将酒杯掷于地,红着眼眶道:“苏先生,我十年前要跟您,您不答应,十年后我还是要说同样的话。”苏道泉笑道:“十年前你孤身一人,十年后你家大业大,我更不能答应了。”
周五苦涩道:“我周五操劳十数年,把个仁义道德抛个干净,幸好未作大恶,如今也算为家人置办了不小的家业,眼看四十春秋虚度难追,总要留几年为自己而活。”苏道泉微微一笑道:“有句话说的是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你如今已经是人上人,如何还要抛家舍业与我这种老朽之人搅在一处。”
周五摇头道:“十年前我为了家人,放弃了科考,如今道泉先生与明教教主在此,我痴心向道,还请先生成全于我。”苏道泉默然良久,这时道:“你若一步走错,此生不能回头,说不得连累妻小,成为家族罪人。”周五道:“如今天下表面风平浪静,但内中风起云涌,早晚要生风波,我若不能再进一步,到时刀剑加身,伟丈夫生前不保亲眷,死后犹遭骂名。”
苏道泉摇头道:“你想多了,即使天下大变,这风波也不加你身,你只安心做你的官,赡养你的亲人。”周五苦笑道:“捉刀缉盗的芝麻小官,几乎不入流,周某想想也羞。”苏道泉摇头道:“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会收你为徒。”一语惊心,目光登时黯淡下去。
周五闻言面有痛苦,须臾闭上眼道:“苏先生您还记得您教我的那一路大摔碑手吗?”苏道泉挑起眉毛,失声笑道:“我以为你早已放下。”周五睁开眼道:“那请道泉先生给掌一下眼,看看周五是否辱没您老法传。”苏道泉道:“今日乃是守岁,宜静不宜动,练拳就不必了。”周五却霍然起身,闷声绕着监室墙根打了一趟拳法。沈文谦醉眼望去,只见他使的是一套短小精悍的掌法,双手前后错落,出手快慢相间,拳风飒飒,有浩渺之意,搅动头顶铃铛,哗啦啦响,催人心魂。
苏道泉低头见地面青砖寸寸皲裂,奇道:“你能将手上功夫练到身上,可见吃不不少苦。”周五收拳而立,说道:“自古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需有坚忍不拔之志。周五愚陋不比天授之才,但坚韧却非常人可比。”苏道泉点头道:“难得你还记得这句话,可见这些年你有心了。”说着招呼周五席地而坐,又斟满一杯酒,与他对饮。
周五道:“道泉先生您还记得当年您说过的话吗?”苏道泉道:“自然记得。”周五垂下头去道:“当年您不要我这弟子,我苦求之下,您老才传了我这三十二路摔碑手,还许我若十年间将工夫从手上练到身上,您便收我为徒。”苏道泉抚须笑道:“这话说了差不多满十年了。”周五登现愧色道:“是我悟性太差,非可造之材。”苏道泉道:“你练得不差,不枉我当年传艺于你。”
周五噗通跪在地上,仰头道:“不知道泉先生当年之言,可还算数?”苏道泉摇头叹道:“我既然说了,自然算数的。”周五俯下身去,额头触地道:“谢过道泉先生。”苏道泉出手托起他道:“你若真想传我道艺,眼下还须差些火候,我还要考验你一番。”
周五喜上眉梢道:“不知道泉先生以何教我?”苏道泉摆摆手道:“如今我有一套剑法教于你,你若五年内能练纯熟,我不止收你为我传承弟子,还会奏请我明教教主,拔擢你为我教护教法王,你意下如何?”说着望向沈文谦,躬身垂询道:“周五这些年着实不容易,老苏僭越了,还未请示教主尊意可否?”周五跪在一旁闻言,惊得目瞪口呆,情知兹事体大,不能妄论,一时悚然自惕。
沈文谦心中一凛,半晌默然点头道:“一切你做主便是。”苏道泉起身环顾四周,少时道:“我有一套剑法,乃是从白莲教青木坛贤雨峰那里学来的,名唤夜雨潇潇剑,乃是江湖第一等的剑法,我演给你看,你且看好了。”
言罢凝心收神,默然片刻,用左手自桌上捏了根竹筷,横在身前,左右晃动,尚未舞开,便觉那竹筷似附了生命般,望之似有清风攀附其上,俊逸绝俗;忽又如泰山压之于顶,岿然不动;多看几眼,那一根竹筷便模模糊糊起来,教人难辨真容,再一眨眼,就见那竹筷四周似有云雾升腾,将其隐在其中,模糊一团,松松融融仿似空了。
沈、周二人看得入神,已被那剑意勾住魂魄,骇然心折,不能自已。少时,苏道泉手腕一抖,便听有天雷滚滚之声自那云雾中传来,沈文谦从旁立得近,耳膜几被震破,踉跄后退。周五悚然望着那竹筷,似不相信世间有如此奇妙之剑术。
苏道歉沉吟片刻,才微叹一声,将竹筷信手舞将起来。此一舞,粗看如塞雁翔空,犹有形影;细看则似寒鸟栖枝,任意往之,不受羁绊。五式过后,剑尖挑刺愈快,仿佛清秋暮色下刮起一阵绵远之风,萧萧瑟瑟,无孔不入;又好像旷野平湖上飘起万点细密清冷之雨,丝丝绵绵,润物无声。十剑过后,苏道泉身形俱隐,监室内忽地凄凄冷冷,凭空起一阵微风,虽然不劲,却吹透肌肤,直刺的人骨肉疼痛。
隔壁监室囚犯本在嘈杂喝酒,听闻这边动静,俱张目望来,一看便沉于风雨之中,不能自拔。一时监房众人悚息凝神,寂静可怖,天地间只有苏道泉舞剑之声,久久回荡。周五满心狂醉,但觉身体飘飘荡荡,随那风雨在天际沉浮。沈文谦也目瞪神呆,身心两忘。忽然之间,那竹筷啪的一声从中而断,众人才一惊而醒,观者皆倒在地。苏道泉已震开牢门,站在那副联下,目光盯着外面,冷冷道:“本是蓬蒿山里客,不期相逢为故人。司马兄安好?”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2-11 00:16:00 +0800 CST  
全文已经十万字了,纪念一下。

楼主 猜是梨花开  发布于 2017-02-11 00:19:00 +0800 CST  

楼主:猜是梨花开

字数:382272

发表时间:2017-01-08 09:2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1-28 16:33:5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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