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以剑之名
“乖，告诉爹爹，山神哥哥长得什么样子啊？”贺凛摸着女儿的头，另一只手下垂，微微拂了拂腰间。
百里屠苏的目光顿时落在贺凛腰间令他觉得熟悉的物件上——青玉司南佩。别人是这么称呼的。
贺文君回答：“山神哥哥穿着黑衣服，还有长辫子~比囡囡头发还要黑还要长呢~奇怪，爹爹娘亲不是见过山神哥哥吗？为什么还要问囡囡呢？”
两人脸色顿时缓下来。
贺夫人笑笑：“囡囡看见的山神哥哥不是爹爹娘亲说的哟~”
“啊？可是山神哥哥就在家里后面的树上啊？”贺文君睁着大眼，有些沮丧道，“囡囡叫山神哥哥和大家一起吃饭，山神哥哥都不下来的~”
说完撅嘴：“囡囡还想，要是爹爹娘亲跟山神哥哥认识的话，大家一起吃饭玩耍多好啊~”
贺文君童言童语，惹得贺凛两夫妻笑开：“傻囡囡，山神哥哥是神仙，哪里需要像凡人一样吃饭呢？”
而后没有再说什么，一人领着一个孩子走回屋内。
如果他们就此各不相干，百里屠苏不会有什么想法。说实在百里屠苏怀疑他是不是要这样等待十几年等到贺家灭门贺文君病死晋磊报复晋磊转世......不过这对他漫长的生命来说不值一提，他等得起。
脚下烛光晃动，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是......碧山？”
百里屠苏挑眉，平稳回答：“不是。”
往下望，是贺凛，端着烛台，怀里揣着棋桌。
贺凛松了口气：“早晨听小女形容便觉得不是。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百里屠苏如实回答：“碧山请求我关照你们。”
“......”贺凛很是错愕，一阵子后才道，“他......怎样？”
“死了。”
贺凛塌下肩，昏黄烛光照在弥漫浓重忧伤的脸上叹气：“是我们连累了他。”
边说便把怀中棋盘放到地上，低声道：“当时要是我拦住他不让他去，他也不会受伤......
还强撑着说没有事情......我早该知道，自从那天他再没有出现就知道了.......”
接着又叹了口气：“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你......会下棋吗？以前这个时候睡不着，他都会陪我下几盘棋......”
百里屠苏伸手一招，树下装着黑子的竹筐就落到他手中。
黑子么？
围棋传承千古，里面囊括的各种东西不是普通人能够全部想象的到的。
就是执黑子白子都能够体现出许多东西。
浅些来讲，作为客人，贺凛执白子请客人先行体现出他的礼让谦虚。
往深里面将，白子代表的是优势，因为从上古就有弱方先行的习惯，贺凛心中有把握其处于优势，故而没有询问他是要选哪个而自行选了白子。
再深一点，贺凛有后发制人统领全局的习惯。
看贺凛布的棋局，不论攻守皆是游刃有余，环环相扣。一般来讲，善于进攻的人比较起善于防守的人来说性格中更具有侵略性，攻守皆备的人确实比另外两种城府更甚。
几十着下来，试探意味浅了，贺凛铺出来的局也慢慢成型。
百里屠苏不认为自己能够赢过贺凛，因为围棋这样东西他根本没有接触多少，走的全部是按照以前看过的棋谱指示。他看的也不是棋局，是贺凛。贺凛的棋局也许天衣无缝，贺凛的想法却不是天衣无缝。跟一个魔下棋，下的不是棋，是心。
以至于当贺凛摇头对他拱手道：“阁下棋艺高超，贺某佩服。”
他淡淡道：“哪里哪里，贺先生棋艺高超才是。”
贺凛微笑的表情迅速变化一秒：“阁下太谦虚了。”
后飞快的趁着百里屠苏没有回答前道：“我们已经连累了碧山，不论如何也不想再麻烦阁下。碧山与阁下的恩情贺某铭记于心永世不忘，只望来世再报答。阁下也不用多说，贺某心意已决，就此拜过。”
说罢拂袖退回竹屋。
“......”黑色棋子在百里屠苏指尖转动，而后划出一道半弧，径直砸在放置于棋盘天元位置的白色棋子上，用力之巧令天元四周的棋子齐刷刷都往上一跳，底下的白子却没有崩裂。
这么快就急着撇清关系画清界限？这样子他不怀疑都不可能了。
真的以为所有神仙妖怪都天真无邪吗？
你说一家呆在山里面不曾对外贸易的人家，是哪里来这么多钱财置办这些东西？说是从前积累下来的么？十几年都没有耗光，是不是该感叹一句他们家曾经的家财万贯？
兔子山神要是没有半点隐瞒，那么方兰生前世晋磊的故事，指不定要比晋磊自己能够想象的都要复杂。
认识的碧山山神，醉酒偶然透露出来的仇人，忽然驾临的道士，临盘时候出现的仇人，被破坏的山神本体，山神所不知道仇人的山庄就在距离碧山不到十里，两家人生的都是女儿，被抱养的晋磊，体弱多病的贺文君，青玉司南佩，善于下棋身怀武林秘籍却不修炼的贺家家主。
贺凛下的，是一盘很大的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97.
百里屠苏闹不明白，只是这样闭眼又睁眼，那种难言的眩晕就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同时鼻间弥漫着浓郁的血气。周围喧哗非常！几乎是下一秒他就摸上了背上长剑，冰凉的剑柄令他完全醒过神。
惊叫惨叫不断贯入耳中，望去，翠竹小院中躺倒尸体十来具，数十号人围着一个中年男子，他前面是被押着的贺凛。
中年男子举着剑，面上尽是被背叛的愤怒，嘶哑着声音道：“贺凛！我叶问闲自认把你当做兄弟，对你掏心掏肺两肋插刀，打拼来的荣华富贵亦不忘予你一份，你为何如此待我！”
贺凛双手被反绑，背对着百里屠苏，故而看不见表情，声音平静：“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但是我有一个疑问，为何你会知道？”
叶问闲握住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好你个贺凛！二十二年前我为了保护你与你家的秘籍，不惜只身面对江湖险恶，十八年前我为了帮你的忙不惜丢下已怀胎九月的夫人，十八年来除去沉香我与夫人再无所出，甚至是十八年后的今天沉香突然身染怪病，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如果不是适逢一名道士看不过眼施与援手，你还想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别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会道术！”
百里屠苏目光无意间划过屋檐下......
“......？”晋磊扭头望去，看到的只有天边挂着像是被啃去一口的橘色月亮。
“怎么了，晋大哥？”杭川见晋磊突然回头，眉宇间带着疑惑，不由问道。
晋磊摇头：“方才似乎有人......算了，没什么。小川，朝之，一会儿你们见机行事。”
程朝之笑道：“必定不会让晋大哥失望！”
晋磊扭头，视线越过两名打斗的武者以及端坐在叶问闲身旁的蒙着半张脸的叶家小姐，看台上躲在叶问闲身后给其捶背同样蒙着脸的丫鬟们身上，最终注视一个脖子上戴着红绳项链。
叶问闲倒是诡计多端，办一个比武招亲办的轰轰烈烈传遍整个江湖，其实是为了引出他的老敌人布的陷阱。说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将女儿带来让大家看个明白，其实上面那个是假的，为的是与敌人干架时候不会伤到女儿，顺便观察有谁能够在混乱的情况下还能全新保护女儿。
大家私下都说叶问闲怎么可能用个比武招亲就把最疼爱的女儿嫁出去，原来玩的是一石二鸟之计。
耳边的喧哗很好的隐藏了剑出鞘的声音，等所有人回过神来，不下二十名黑衣蒙面人从天而降，几剑砍翻台上比武的人，就分成两批，一批朝稳坐主位的叶问闲杀去，另一批则朝叶问闲身边的叶小姐杀去！
机会来了！
99.
现场十分混乱，大多数人第一反应就是疯了似的往外挤，生怕自己小命就丢在这里了。也有聪明人提起武器嘴里喊着“叶小姐别怕我来救你”这样冲着叶小姐而去。你问为什么不冲着叶问闲去？开玩笑，人家堂堂一个南武林盟主用得着他们担心吗？得到叶小姐青睐入赘叶家才是真理！
一群愚蠢的家伙。晋磊冷笑着，左右协同杭川程朝之在人流里面冲开一条往叶问闲的路，目标——叶问闲身后的小丫鬟。
晋磊观察到，从天而降的黑衣人身手高强且以力量见长，在江湖上能够排的上中上流。只要稍微有一点点脑子都晓得他们背后的人是谁，毕竟南北两位武林盟主不对盘很久是初入江湖的小虾米都必备的知识。
说来也苦，伦武功，叶问闲无疑是比北武林盟主要高些，可是偏生在南方，收的部下大多是南方人。而南方人无论是身高体型都比不上北方人，较量还没有开始就跌倒在了力量差距上，不可谓不悲哀。
未免也叫的太迟了，在场没有准备的人早早吸进好几口了！
晋磊当时正与一名黑衣人纠缠，毒粉那可叫一个迎面扑来，就是他立刻捂住口鼻，还是不小心吸进一口，心中警铃大响！
不行，不可再与他们缠斗，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在晋磊准备撤离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三名黑衣人包围——不对，是原本在右后方抵挡黑衣人的叶问闲带着女儿离开了！
不愧是心狠手辣的老狐狸，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也这样忘恩负义。
手里百胜刀勉强连续接了数下，就感觉自己内力运转有些停滞不前，头脑发胀。
难道是药力开始发作了......
晋磊错步避开往腰间刺来的剑，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内力更是越来越接济不上......
估计连黑衣人都没有想到这小子是有真大本领的，中了毒还能够趁他们松懈捅死了一个伙伴，顿时恼羞成怒，瞄准晋磊晃神，两人一前一后就冲晋磊胸口袭去。
百胜刀架开一剑，对于另一剑，已经无能为力了......
身后蓦然贴上来一具微凉的身体，手背覆上一只明显比他手大的手，同时腰间也被来人的手臂紧紧锢住，身体脱离控制，不自主身体略侧，黑衣人的剑从肩旁刺空，前再冲一步，竟然把两个敌人串成了葫芦？！
是谁？不是敌人？
晋磊侧过脸想要看清身后的人，却只看见一方狐狸面具，上面以鹅黄绘制了点点盛开的梅花。
“咳咳咳，你是谁？”强抑着眩晕难受，晋磊发问。
那人低头看他，在他耳边道：“你师妹托我捎一样东西予你。”
说完环着他的手把什么东西别在他腰间。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接着再把什么冰凉的瓶子塞入他手：“服下便可解此毒。”
然后往后跃开，淹没在烟雾中。
罡风突起，将烟雾尽数吹散，晋磊睁眼再看，以他为中心所有黑衣人全部躺倒，皆是心口上一刀毙命，分明是他的刀法！以叶问闲领头的人目瞪口呆的看他，叶问闲身后的被团团围住的丫鬟掩都掩不住眼里的崇拜。
百里屠苏依旧踩在房梁上，右手拿着摘下来的面具，盯着方才搂过晋磊的左手看。
说不明道不清，虽是前后世的关系，讲开了还是一个人，不仅仅神不一样，连气也不一样。
至少......方兰生抱上去......“气”闻上去甜多了......也软多了......
这种奇怪的想法是什么回事......
100.
晋磊受了重伤，狰狞的伤口从左腹开到右腰际，如果不是他躲得快，当场就会被开膛破肚。
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满满的铁锈味，浑身止不住发冷发抖，晋磊不由往自己依靠靠着的温热结实的胸膛里缩去，想要多汲取一些温暖。
百里屠苏再次出现是在林边驿站，整个驿站尸横遍地，而他的眉头自打看见晋磊捂着腹部伤口斜倚在墙边奄奄一息就没有舒展过。看怀里蜷缩成团，脸色苍白透明连睁眼都无法做到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像抓紧救命稻草那样拽着他前襟，他竟然连脚步都有些发软。太像了，太像了。退去眉目间英气的晋磊脆弱的躺在他怀里，他简直要以为这是方兰生！或者说，这跟秦皇陵时候场景几乎重叠起来！
晋磊捂住腹部，却无法阻止鲜血涌出。血染湿两人的黑袍，染得两人一身一脸，干涸后呈现深褐色。百里屠苏不擅治疗之术，秦皇陵时都是靠风晴雪尹千觞仙术治疗。他身上也不曾带伤药，因为会仙术的他们都很少使用药物。此刻令他悔不当初。故而他此刻仅凭向晋磊体内输送真气来吊着晋磊一条命，脚下马不停蹄往附近城镇赶去。
他是晋磊不是方兰生，他是晋磊不是方兰生。
百里屠苏只有这样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才能够勉强平复心中挣扎嘶吼的野兽，埋头赶路。
怀中人忽然蹙眉，清秀的脸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般皱起，含糊不清的叫什么，依稀感觉是......
“师妹......”
“师妹别怕......我在这里......”
百里屠苏脚步一顿，眸中紫炎倏然亮起，他连忙闭眼，咬了下唇。
他是晋磊不是方兰生，他是晋磊不是方兰生。
方兰生没有什么师妹，方兰生只会叫喃喃的不断叫“木头脸”，然后牢牢抓住他生怕他会消失不见，就像上次秦皇陵后那样，让他恨不得代替方兰生受过——
等等，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忽然跟方兰生比较起来？
方兰生要叫谁不可以呢，之所以叫他是因为......
因为......比较依赖他？跟他比较熟悉？
是的，方兰生在他身边的时间远比在其他人身边多，方兰生跟他说的话也比跟别人说的多，方兰生最在乎的是他......
再等等......这是什么......是欣喜吗......方兰生对他是不同的......这让他觉得欣喜？
难道......当时听方兰生不断叫他的时候......他心里是满足的......
难怪......当方兰生在沦波舟遇险时把红玉推进他怀里的时候......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什么时候已经习以为常了......什么时候为方兰生对自己的依赖感到骄傲了......什么时候觉得方兰生对自己好是理所应当的......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希望得到方兰生的关注关心了......什么时候对方兰生偶尔耍性子束手无策了......什么时候觉得方兰生炸毛斗嘴的样子很可爱了......什么时候习惯无时无刻不关注方兰生将其保护的密不透风......什么时候能够发现方兰生对他下的小心思了......什么时候......想要去琢磨对方的一眸一笑的涵义了......
这一种超脱控制的感情......跟他理解的喜欢......是不是不一样......
从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以至于完全无法分析，思绪乱成一团。
怀里人接着喃呢：“冷......疼......”
一模一样的脸出现痛苦不堪的表情，无形中变成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他心脏。
“再忍忍，快到了、快到了。”红玉若是能看见百里屠苏这幅模样，绝对目瞪口呆。
百里屠苏落在医馆院内，毫不在意自己血迹斑斑的模样吓坏了医馆内多少先生学徒病患，直奔白发摩挲的老先生面前，沉声道：“先生！他需要立刻救治！”
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医师也是见过大世面手脚利索的人，眼睛扫过晋磊的伤势，果断推掉前面病情不重的病患，手一挥就将晋磊转入院内。
老医师此刻再仔细打量晋磊，啧了声：“这个小伙子身手倒是灵敏，生生躲开没有给开膛，不然就是大罗神仙来也回天乏术咯！”
接着又瞟向百里屠苏：“不过要不是后生仔你一直运真气维持他五脏正常跳动，他早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咯。后生仔你还坚持不坚持得住？老夫要为他洗伤口缝针，不了又是流血的事儿。”
“老先生尽管动手。”百里屠苏眼都不眨就回答。少少一点真气输上个一天两天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好咧，后生仔坚持住啊！”老医师不拖沓，东西拿上来就是飞针走线，还不忘提醒，“摁住他别让他乱动，把伤口扯开了那就哭笑不得啦！”
百里屠苏应声，俯下身压制住晋磊，动作尽量放轻，力道却不小。
针穿过的那可是肉啊，尽管痛到麻木，晋磊还是本能的一个激灵，可能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迷迷糊糊的咬着牙道：“师傅......师傅别生气......磊儿会好好......好好练刀、再不......绝不偷懒......磊儿会保护师妹的......师傅别打了......别生气......疼......”
百里屠苏看着面前人儿脑门上冷汗越来越多、挣扎的也越来越厉害、脸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低下头挨在人耳边坚定的道：“别怕，不疼。有我在，我会保护你。兰生。”
老医师顿了顿，随后继续若无其事的缝针。江湖上混久了，啥事儿没见识过？就是前年那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姑娘抱着另一个姑娘急吼吼的冲进来大喊比这个更暧昧的话语他眼都不带眨的。
... ...
晋磊睁开眼，对自己出现在医馆十分不解。神志不清间，耳边似乎残留着谁的话语......
“小伙子，你醒啦！”老医师推门进来，摸着胡子摇头，“小伙子就是小伙子，替你缝针治疗不到两个时辰，你竟然就醒过来了。不过可惜啊可惜~”
晋磊勉强动了动身子，最后还是放弃起身，躺着虚弱的对老医师拱手：“在下晋磊，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老医师摆手：“老夫只是替你医治，把你带来的可不是老夫。”
“老先生何......出此言？”
“所以老夫才说可惜。带你来的可是一个扎辫子的黑衣少年，在你醒来前就留下诊金、不知怎么消失了。”
“辫子......黑衣？老先生可否告知晋磊此人相貌？”
“哎呀，你来的时候糊的人家满脸都是血，哪里看得清？总归看五官相当俊秀就是。”
“他......又是他......”
老医师砸吧砸吧嘴，疑惑道：“奇怪，你说你叫晋磊，那么那后生仔喊得‘兰生’是何人？”
101.
红色，又见红色。不但有大片大片红色，还要加上人生鼎沸，锣鼓声天。
百里屠苏站在人群中，看面前客栈火光冲天，回眸发觉角落处站着熟悉的人，犹豫片刻还是跟上去。
靠近看，果然是晋磊。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百里屠苏直觉刚才那场大火与晋磊脱不了干系。
到了森林里，没走出几步，晋磊就单膝跪倒在地，捂住胸口很难受的模样。
“你、受伤了？”百里屠苏忍不住问道。
晋磊动作一顿，扫视四周。当然百里屠苏不可能让他看见自己。
“是你？”
晋磊的语调里带着隐忍痛苦的压抑。
“你受伤了。”
晋磊却突然像被触碰了底线那样冷笑讥讽：“我受伤关你什么事？你来做什么，看我有没有死透吗？”
“......不是。”如果与他无关，他大可当初就不救......其实说白了，他不过是为了兰生。就他所知，晋磊没有死的那么早，如果晋磊在错误的时间进入轮回，方兰生也许就不会出现。他赌不起。
晋磊是晋磊，方兰生是方兰生。
接触的越多，百里屠苏越清楚。
方兰生有多温柔和善，晋磊就有多心狠手辣。像是这样为了复仇不惜伤害无辜的人这种事情，方兰生绝对不会做。
而且，这样在乎他的方兰生不会娶莫名其妙的女人为妻。
方才耳边婚宴的喜庆还没有散去。他还能听见叶问闲同心腹感叹幸亏晋磊福大命大，没有死在当初还不晓得原来晋磊就是能够补全叶沉香命格的他们的策划下，否则他们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这就是场闹剧。以前从别人口中得知远远没有亲身经历来的感触。谋划的人都以为自己的谋划天衣无缝，孰知道自身就在别人的谋划之中。
百里屠苏婚宴之前恰好跳跃到贺文君病重，悲哀的是就是这样的时刻，忙于复仇的晋磊没有出现在贺文君身边，她的思念甚至无法传达给晋磊，即使晋磊戴着装有她一魂一魄的青司南玉佩。
百里屠苏脑海里显现出当初贺文君在亲手将自己魂魄分离后，请求他将她的魂魄封印到玉佩里，这个女子决绝又坚强的模样。
以及最后只有他这个外人陪她走完整个短暂的生命最后的时间，贺文君眉间的忧伤，那句：“对于师兄，文君已经问心无愧。让文君忧伤的是......十里亭里的那个人......叶公子......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声再见......那样温柔的人......如果文君下辈子有幸......”
这场游戏里是谁辜负了谁，又是谁欺骗了谁，谁是无辜的谁又是罪有应得，纠缠成团，分不清楚。
晋磊自暴自弃的狠声说了什么，百里屠苏因为分神没有听清，回过神来时，晋磊已经拄着刀走出一段路。很快又跌倒。
这样爱逞强。这点似乎同方兰生相似。
“伤得很重？”百里屠苏晃身到晋磊身后，掌心抵住晋磊后背，感觉晋磊体内有不属于其的真气，便运气将它们分开，把不属于晋磊的真气吞噬掉。另一只手捂住晋磊双眼，“别回头。”
晋磊一反往日镇定之态，冷言冷语嘲讽，百里屠苏没有放在心上，只说了句自己都不知道意味的话：“你与叶沉香成亲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亲眼看到两人拜堂成亲，多此一问是要确定什么......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难道是因为......穿着新郎服的晋磊，脸上连他都看不出来是真实还是假装的笑容显得......很幸福？
晋磊怔住，语气不好：“是又如何？你是不是又要劝我不要伤及无辜？”
“你欲何为，我不曾阻止。”
百里屠苏发现自己反应要比思绪来的清晰，不知不觉把“你”字咬重。
他在乎......是晋磊和方兰生有一样的脸吗？
百里屠苏微微叹气，手指在晋磊后颈按下，接着把人带回自闲山庄。
之前在婚宴时候有了解过晋磊的新房在哪里。一手抱着晋磊一手推开房门，鼻间嗅到女子常用香粉的气味。
左右看。叶沉香不在房中。入门后是一张梨木八仙桌，左方窗台上放了好几盆一看便知是精心侍弄过、开的正艳丽的水仙，右方悬挂了玛瑙串成的珠帘。走进去，朴素风雅的细口梅瓶放置在房间角落，伴随精致的香炉，墙壁挂有翠竹梅花图。悬着浅橙色纱帐的床边，镶铜镜的梳妆台不甚清晰的映出百里屠苏以及晋磊，桌面上放着用白瓷盒子装着没有盖好的胭脂膏，半开的抽屉里面可以看见放置的整整齐齐的首饰......以及窗台下被擦得一尘不染的刀架。
尽管叶沉香是江湖儿女，女子该有的细腻一点儿也不少，她的布置令这个房间显得特别特别温馨。
简直就是......每一个在外忙碌的丈夫希望回到的家那样。
百里屠苏却不晓得身体里面哪个部分不舒爽起来。
如果方兰生要娶亲，他的娘子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把所有的爱融进他们的家每一个座椅每一方墙壁每一寸土地里......这种想法像杂草一样无法遏制地在他心里疯长。
百里屠苏皱眉。他是在妒忌吗？
无法否定。他没有办法给方兰生这样的温馨......或者说他习惯于方兰生为他忙碌为他付出......
原本无法理解为什么方兰生会这么在乎那串映兰芝，现在似乎可以明白了。
是因为他的回应......对于自己汹涌但是说不出口的情感，只要他一点点关注一点点回应，就欣喜若狂。
真是傻......这样如果还不明白还不感动，他就真成木头了。
幸好他明白的还不晚。
... ...
倚着树干，百里屠苏将怀里在咕噜湾从夔牛宝库里拿出来、想要赠与方兰生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好机会的印章掏出来。印章上面栩栩如生又憨厚可爱的狮子颇有方兰生三分风采。当然这个印章不止这么简单，他用真火将其冶炼过，使其变作防御灵器，能够在佩戴者受到道术蛊术等等特殊攻击时候自发为佩戴者抵挡下来。
他将手里印章抛出去，正好落入跪在贺文君墓前的晋磊手里。
“我没有什么能予你，这个......便当是贺礼。”
这样东西已经没有价值了。他在方兰生身边，自会护的方兰生周全。原本他是想要报答方兰生为他所做的种种，现在他明白，方兰生真正要的是什么，他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100.
晋磊受了重伤，狰狞的伤口从左腹开到右腰际，如果不是他躲得快，当场就会被开膛破肚。
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满满的铁锈味，浑身止不住发冷发抖，晋磊不由往自己依靠靠着的温热结实的胸膛里缩去，想要多汲取一些温暖。
百里屠苏再次出现是在林边驿站，整个驿站尸横遍地，而他的眉头自打看见晋磊捂着腹部伤口斜倚在墙边奄奄一息就没有舒展过。看怀里蜷缩成团，脸色苍白透明连睁眼都无法做到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像抓紧救命稻草那样拽着他前襟，他竟然连脚步都有些发软。太像了，太像了。退去眉目间英气的晋磊脆弱的躺在他怀里，他简直要以为这是方兰生！或者说，这跟秦皇陵时候场景几乎重叠起来！
晋磊捂住腹部，却无法阻止鲜血涌出。血染湿两人的黑袍，染得两人一身一脸，干涸后呈现深褐色。百里屠苏不擅治疗之术，秦皇陵时都是靠风晴雪尹千觞仙术治疗。他身上也不曾带伤药，因为会仙术的他们都很少使用药物。此刻令他悔不当初。故而他此刻仅凭向晋磊体内输送真气来吊着晋磊一条命，脚下马不停蹄往附近城镇赶去。
他是晋磊不是方兰生，他是晋磊不是方兰生。
百里屠苏只有这样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才能够勉强平复心中挣扎嘶吼的野兽，埋头赶路。
怀中人忽然蹙眉，清秀的脸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般皱起，含糊不清的叫什么，依稀感觉是......
“师妹......”
“师妹别怕......我在这里......”
百里屠苏脚步一顿，眸中紫炎倏然亮起，他连忙闭眼，咬了下唇。
他是晋磊不是方兰生，他是晋磊不是方兰生。
方兰生没有什么师妹，方兰生只会叫喃喃的不断叫“木头脸”，然后牢牢抓住他生怕他会消失不见，就像上次秦皇陵后那样，让他恨不得代替方兰生受过——
等等，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忽然跟方兰生比较起来？
方兰生要叫谁不可以呢，之所以叫他是因为......
因为......比较依赖他？跟他比较熟悉？
是的，方兰生在他身边的时间远比在其他人身边多，方兰生跟他说的话也比跟别人说的多，方兰生最在乎的是他......
再等等......这是什么......是欣喜吗......方兰生对他是不同的......这让他觉得欣喜？
难道......当时听方兰生不断叫他的时候......他心里是满足的......
难怪......当方兰生在沦波舟遇险时把红玉推进他怀里的时候......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什么时候已经习以为常了......什么时候为方兰生对自己的依赖感到骄傲了......什么时候觉得方兰生对自己好是理所应当的......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希望得到方兰生的关注关心了......什么时候对方兰生偶尔耍性子束手无策了......什么时候觉得方兰生炸毛斗嘴的样子很可爱了......什么时候习惯无时无刻不关注方兰生将其保护的密不透风......什么时候能够发现方兰生对他下的小心思了......什么时候......想要去琢磨对方的一眸一笑的涵义了......
这一种超脱控制的感情......跟他理解的喜欢......是不是不一样......
从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以至于完全无法分析，思绪乱成一团。
怀里人接着喃呢：“冷......疼......”
一模一样的脸出现痛苦不堪的表情，无形中变成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他心脏。
“再忍忍，快到了、快到了。”红玉若是能看见百里屠苏这幅模样，绝对目瞪口呆。
百里屠苏落在医馆院内，毫不在意自己血迹斑斑的模样吓坏了医馆内多少先生学徒病患，直奔白发摩挲的老先生面前，沉声道：“先生！他需要立刻救治！”
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医师也是见过大世面手脚利索的人，眼睛扫过晋磊的伤势，果断推掉前面病情不重的病患，手一挥就将晋磊转入院内。
老医师此刻再仔细打量晋磊，啧了声：“这个小伙子身手倒是灵敏，生生躲开没有给开膛，不然就是大罗神仙来也回天乏术咯！”
接着又瞟向百里屠苏：“不过要不是后生仔你一直运真气维持他五脏正常跳动，他早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咯。后生仔你还坚持不坚持得住？老夫要为他洗伤口缝针，不了又是流血的事儿。”
“老先生尽管动手。”百里屠苏眼都不眨就回答。少少一点真气输上个一天两天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好咧，后生仔坚持住啊！”老医师不拖沓，东西拿上来就是飞针走线，还不忘提醒，“摁住他别让他乱动，把伤口扯开了那就哭笑不得啦！”
百里屠苏应声，俯下身压制住晋磊，动作尽量放轻，力道却不小。
针穿过的那可是肉啊，尽管痛到麻木，晋磊还是本能的一个激灵，可能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迷迷糊糊的咬着牙道：“师傅......师傅别生气......磊儿会好好......好好练刀、再不......绝不偷懒......磊儿会保护师妹的......师傅别打了......别生气......疼......”
百里屠苏看着面前人儿脑门上冷汗越来越多、挣扎的也越来越厉害、脸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低下头挨在人耳边坚定的道：“别怕，不疼。有我在，我会保护你。兰生。”
老医师顿了顿，随后继续若无其事的缝针。江湖上混久了，啥事儿没见识过？就是前年那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姑娘抱着另一个姑娘急吼吼的冲进来大喊比这个更暧昧的话语他眼都不带眨的。
... ...
晋磊睁开眼，对自己出现在医馆十分不解。神志不清间，耳边似乎残留着谁的话语......
“小伙子，你醒啦！”老医师推门进来，摸着胡子摇头，“小伙子就是小伙子，替你缝针治疗不到两个时辰，你竟然就醒过来了。不过可惜啊可惜~”
晋磊勉强动了动身子，最后还是放弃起身，躺着虚弱的对老医师拱手：“在下晋磊，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老医师摆手：“老夫只是替你医治，把你带来的可不是老夫。”
“老先生何......出此言？”
“所以老夫才说可惜。带你来的可是一个扎辫子的黑衣少年，在你醒来前就留下诊金、不知怎么消失了。”
“辫子......黑衣？老先生可否告知晋磊此人相貌？”
“哎呀，你来的时候糊的人家满脸都是血，哪里看得清？总归看五官相当俊秀就是。”
“他......又是他......”
老医师砸吧砸吧嘴，疑惑道：“奇怪，你说你叫晋磊，那么那后生仔喊得‘兰生’是何人？”
101.
红色，又见红色。不但有大片大片红色，还要加上人生鼎沸，锣鼓声天。
百里屠苏站在人群中，看面前客栈火光冲天，回眸发觉角落处站着熟悉的人，犹豫片刻还是跟上去。
靠近看，果然是晋磊。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百里屠苏直觉刚才那场大火与晋磊脱不了干系。
到了森林里，没走出几步，晋磊就单膝跪倒在地，捂住胸口很难受的模样。
“你、受伤了？”百里屠苏忍不住问道。
晋磊动作一顿，扫视四周。当然百里屠苏不可能让他看见自己。
“是你？”
晋磊的语调里带着隐忍痛苦的压抑。
“你受伤了。”
晋磊却突然像被触碰了底线那样冷笑讥讽：“我受伤关你什么事？你来做什么，看我有没有死透吗？”
“......不是。”如果与他无关，他大可当初就不救......其实说白了，他不过是为了兰生。就他所知，晋磊没有死的那么早，如果晋磊在错误的时间进入轮回，方兰生也许就不会出现。他赌不起。
晋磊是晋磊，方兰生是方兰生。
接触的越多，百里屠苏越清楚。
方兰生有多温柔和善，晋磊就有多心狠手辣。像是这样为了复仇不惜伤害无辜的人这种事情，方兰生绝对不会做。
而且，这样在乎他的方兰生不会娶莫名其妙的女人为妻。
方才耳边婚宴的喜庆还没有散去。他还能听见叶问闲同心腹感叹幸亏晋磊福大命大，没有死在当初还不晓得原来晋磊就是能够补全叶沉香命格的他们的策划下，否则他们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这就是场闹剧。以前从别人口中得知远远没有亲身经历来的感触。谋划的人都以为自己的谋划天衣无缝，孰知道自身就在别人的谋划之中。
百里屠苏婚宴之前恰好跳跃到贺文君病重，悲哀的是就是这样的时刻，忙于复仇的晋磊没有出现在贺文君身边，她的思念甚至无法传达给晋磊，即使晋磊戴着装有她一魂一魄的青司南玉佩。
百里屠苏脑海里显现出当初贺文君在亲手将自己魂魄分离后，请求他将她的魂魄封印到玉佩里，这个女子决绝又坚强的模样。
以及最后只有他这个外人陪她走完整个短暂的生命最后的时间，贺文君眉间的忧伤，那句：“对于师兄，文君已经问心无愧。让文君忧伤的是......十里亭里的那个人......叶公子......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声再见......那样温柔的人......如果文君下辈子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