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别天下(一五\/二九\/七五)

第五十七章 袭击
吴老狗又做梦了。
梦里简直是乱得要命。
成百上千的蛇,模样一样,动作统一,竟好像是在军营里受着训一般,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斥责着奔东奔西。
而自己似乎也在它们之中,一会儿烈日当头,一会儿狂风暴雨,皮肤被烤干崩裂,身体被浸泡腐烂。
呻吟出声,一种莫名的狂躁伴随着疼痛一阵阵的朝着吴老狗袭来,他不想再继续下去,却不知道是被谁按住了身体,他想睁开眼睛,尝试了几次却陷入到了更深的梦境之中。
自己一个人,在一片茫然中无助的前行,一步一步,不,没有步子,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脚,幽灵似的匍匐在地。
——仿佛…是一条蛇一般。
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冲自己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来。
近在咫尺的那一张脸,是黑瞎子的。

冷不丁的一惊,吴老狗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夜黑,月明。
吴老狗盯着头顶的繁星喘了半天,直到吃了满嘴的沙子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躺在户外冰冷的街道上。他咬着牙撑起了身子,靠在了不知道是谁家的院墙边,发现三寸钉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狗儿的身旁倒着一个绿色的竹筒,正是黑瞎子之前拿着的那一个。
浑身难受,头痛欲裂,吴老狗皱了皱眉,心里把黑瞎子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溜遍,抬起爪子就要去够那个竹筒,然而他手伸到一半却是突然停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右手竟是被包上了一层纱布。吴老狗顿了顿,还没待细看,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那些声音很是熟悉,吴老狗一听便心下了然,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颈,冲着声音的方向大声喊道:“沙僧!”
远处的狗吠停了一秒,继而叫的更加猛烈,在那些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几句骂娘,吴老狗闻言松了口气,下一秒便看见沙僧带头,身后还跟着几个影子,嗖嗖嗖地就直直奔着自己跑了过来。
吴老狗的那么多只狗儿里面,最神奇的是三寸钉,最厉害的却数他用西游记师徒五人名字命名的五只中华田园犬,这几只狗儿本领高强,极通人性,曾经合力斗赢过一对花豹。而沙僧就是这几只狗里面嗅觉最灵敏的一个。
沙僧的鼻子究竟有多好使,有一件事情足以证明。

当年陈皮阿四还没出来单干的时候,有一次被仇家从南门口一直追到了红府,二月红亲自出面好不容易才平息了这事儿。等人走了之后阿四一摸兜才发现他师娘让他给二爷买的凤挑不见了。那凤挑是丫头设计的样子然后委托别人特意做的,说是要给二爷祝寿的贺礼,全长沙城再没个第二支,这眼瞅着后天就是二月红的生辰了,陈皮阿四急得团团直转,吴老狗正好带着几只狗出门放风,遇见了,便说试着帮他一把。
那一次就是沙僧立了大功,他闻了闻陈皮阿四的衣服,然后愣是隔着好几条街把丢在犄角旮旯里的那支凤挑给找着了。
这事儿要说起来还有个后话,那便是打那时起陈皮阿四每每再过来吴家都会带点儿牛肉来,也不说是给人的还是给狗的,买的都是金贵的部位,鲜嫩得不得了。这个习惯一直保持了很久,直到后来丫头过世。

王管事气喘吁吁地拐过胡同口,抬眼便看见那几只黑色的大土狗在吴老狗身边摇头摆尾,连扑带跳。他见到那一人五狗不分种族的亲密劲儿,之前悬在天灵盖儿上的心总算是落回到了肚子里。王管事快步地跟了过去,举着手电上上下下打量了吴老狗好几眼,之后才问道:“爷,您没事吧?怎么回事儿?”
吴老狗被他这么一问顿时语塞,心说你问我,我他娘的问谁去?他支支吾吾的没有回话,抱着唐僧装哑巴。
王管事见吴老狗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他走过去帮吴老狗掸了掸身上的土,刚想扶他起来却是看到了他右手上的白色纱布。王管事眼皮一跳,赶紧冲着身后打了个手势,吴老狗这才注意到他后面还跟着自家的老爷车,杨大牛和郑大夫正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郑大夫是吴老狗的邻居,开了一个仁和医馆,平常吴家有谁身体不舒服都会去找他看看,久而久之他都快变成吴家的专职医生了,和吴老狗他们十分熟络。
郑大夫走上前,冲吴老狗打了声招呼,王管事指着吴老狗的爪子嘴里急道:“郑老您快过来看看,半天没见就成这样了。”
“什么叫半天没见就成这样了?”吴老狗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你这是告状呢?”
郑大夫早就习惯了这主仆二人小孩儿似的相处模式,他没有理会斗着嘴的两人,只是慢悠悠地把吴老狗手上的纱布拆开。郑大夫盯着吴老狗的手看了看,露出了一副不解的表情,他古怪地瞟了对面的人一眼,口中问道:“五爷,您的身体可有何不适?”
吴老狗被他这么一问登时有点发懵,想了一下尔后摇了摇头:“除了有点头疼别的没什么,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郑大夫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他托起了吴老狗的手,从随身携带的医药箱里取出碘酒和棉球,“五爷您这是被蛇咬了啊,不过看您现在这个样子咬您的应该是只没毒的蛇,给您包扎伤口的人很细心,没什么大碍。”
吴老狗眨了眨眼睛目光下移,这才发现在他手背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两个深深的小洞。他顿了一下,不知为何立即想到了黑瞎子的竹筒,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从胸口涌到了脑子。吴老狗回身把那绿色的玩意儿捡了起来,颠了颠它的重量,面色更沉,他从王管事那里要过手电,麻利地把竹筒上的塞子打了开来,吴老狗探头往里面一瞅,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竹筒里面是一条黑色的蛇,外形与南海的黑链游蛇很相似,大约两个手指粗细,头和眼很小,盘在竹筒里看不出来长短,吴老狗借着路灯和手电的光望去,发现那蛇的鳞片色彩万千,随着它的扭动闪耀出电蓝、血红以及铜色的光泽。
吴老狗盯着那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跳加速,因为这条蛇和他刚才梦里的群蛇居然一模一样!

上一次和这类东西打交道还是在孙坚墓里。吴老狗隐约记得那时他被蛇咬了之后,也是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的具体内容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整个梦境和这次的一样,自己都并非以一个人的视角在看这个世界。当时他以为是那黑斑蛇的毒素使他产生了幻觉,所以并未多想,现在看来这一切却似乎没有那么简单。黑瞎子特意的过来试探自己,那就意味着自己有值得让他费心的价值,联想到两个古怪的梦境和梦中离奇的蛇,一个奇想天开的念头便浮现在了吴老狗的脑子里。
难不成自己被那些蛇咬了之后,竟是能看到它们看到过的东西?
一想到此吴老狗只感觉后背有一滴冷汗沿着自己的脊柱慢慢流到了尾巴骨,所过之处冰凉寒冷,周围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仿佛有只虫子爬过心间。
王管事看吴老狗表情凝重,心里有些担心,他轻轻捅了他一下,口中问道:“爷?没事吧?”
吴老狗一惊,回过魂儿来,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戳着三个大活人呢,这事情已经够诡秘莫测的了,他自然不想再把别人牵扯进来。吴老狗把竹筒的塞子重新扣好,摇了摇头:“我没事,郑大夫也辛苦了,咱们先回府吧。”
众人听完他的话,虽说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也不敢有什么意见。郑大夫重新给吴老狗包扎好了伤口,一行人就准备回去。吴老狗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竹筒拿在了手里,他抱着三寸钉坐进了车,同时招呼着其他狗儿们也上来。
然而吴老狗在车里喊了半天也不见几只中华田园犬有动静,沙僧更是咧着嘴站在了马路的正中央,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的街道。
这几只狗儿平日里极乖,哪里有过这样违抗命令的时候,吴老狗心中奇怪,赶紧下了车,脚才刚刚站稳,却见沙僧突然绷直了身子,继而往车子的反方向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猴子和唐僧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跟着过了去,八戒在一旁一阵狂吠,小白龙一下子跳到了那边,再一眨眼,几只狗竟是从拐角的黑暗中逼出了一个人来。
与其说那是人,倒不如说那是个什么奇怪的生物。那东西身高两米有余,脑袋奇大,穿着邋遢的破布,裸露出来的身体呈半透明状,皮肤下面一片乌黑。吴老狗一见那玩意儿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三寸钉,因为他记得几年前在南宁的时候,三寸钉就是和这么样的一个东西对得峙。
郑大夫一直行医救世,哪见过这个阵仗,扑通一声就吓得坐在了地上,王管事在一边也跟着腿颤,好在杨大牛以前和吴老狗下过地,胆子到底大些,他从地面上抄起了一个枯木树枝,握在手里就护在了众人的前面。
就在杨大牛准备跟那个东西决以死战的时候,吴老狗却是伸手拦住了他。长沙狗王最引以为豪的五只中华田园犬此时全部都在场,这五只狗儿随便拎出来一只,都能跟一个粽子家族的成员周旋半天,更别提五只一起上。吴老狗相信无论那东西是什么玩意儿,一时间肯定是讨不到好果子吃。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42:00 +0800 CST  
然而让吴老狗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他竟然失算了。
几只狗冲着怪物狂叫不止,那玩意仅仅低头扫了一眼,就瞬间弯下了身子,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一下子便按住了沙僧的后腿,力量大得恨不得要把狗儿撵到地里去。小白龙见状赶紧绕到了怪物的身后,咬住了它的脚踝(如果那算是脚踝的话),用力猛拽。那东西回过了身,手上松了力道放了沙僧,脚下却是发狠一踹,直接把小白龙踢到了半空,小白龙凌空蹬了几下腿,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稳落地。
仅仅两招吴老狗就知道那东西的速度和力量不亚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种生物或粽子,五只狗怕是并非它的对手,他赶紧把三寸钉和竹筒往车里一扔,一把夺过了杨大牛手里的木棍,冲他喊道:“你带上十月和郑大夫先离开!”
说着吴老狗也不等众人回话,跑到前面轮起棍子冲着那怪物的肩膀就是奋力地一击。
这一棒子吴老狗使得劲道极大,本以为至少能打断那怪物的一条胳膊,再不济让它吃吃苦头也是好的,谁知那东西的身体硬的和石头一样,木头拍在上面应声断裂,它倒是毫发无伤。
“靠!我说大牛同志,”吴老狗看着手里仅仅靠树皮连接着的两段残木大声吼道,“你他娘的要捡也捡个结实点的啊?!”
吴老狗这边娘还没骂完,那边的怪物却是已经扑了过来,那东西直逼他的面门,抬起巨手就是一挥。吴老狗根本来不及躲闪,只得本能地侧了侧身,几片锋利的指甲一下子从他的锁骨划到了左肩,衬衣加马褂加外衣,棉花加绸缎加羊绒,那么厚的几层衣服,竟是生生的给那东西挠透了,吴老狗只觉得脖子下面火辣辣的疼,侧首一看,皮开肉绽。
吴老狗知道自己挂了彩,却哪里顾得上检查伤口,脑子里只想着赶紧跑路,他拼命地向后撤去,却不曾想那东西一步便跨了过来,它伸出了利爪,直直奔着吴老狗的左胸,动作快得惊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眨眼间,冷风已逼至面前,眼瞅着自己即将被开膛破肚,吴老狗恨不得都想好了墓碑上的悼词该怎么写了,下一秒那怪物却是倏然停了下来,它歪着一张诡异的大脸,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吴老狗,指尖离他的胸膛不到半寸。
吴老狗心跳如雷,他不知道那怪物为什么会突然收手,也没时间去想,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吹了一声口哨,猴子闻声跳起来冲着怪物的后脖颈就是一口。那玩意儿低吼了一声,摇晃着身子就想把狗儿甩下来,猴子却是死不松口,牙齿深深地嵌进了它的肉里;唐僧和沙僧一左一右,闪电一样地滑到了怪物的身侧,猛地衔住了它的双手,拼命地向相反的方向拉扯;小白龙四蹄踏地,一跃而起,直接糊在了那东西的脸上,嘴脚并用,连啃带抓;八戒趁机往它胸口猛地一撞,靠着自身的重力愣是把那怪物逼得趔趄着退了几步。
那东西之前凶猛无比,可重创了吴老狗之后倒不知为何却似是无心恋战,只见它扭着身子甩开了众狗,后撤着竟是想要离去,几只中华田园犬不肯放手,还想要追,吴老狗却知道它们其实并不是个儿,他扶着胸口一连喊了好几声,好不容易才把狗儿们都给拦了下来。
五只狗不依不闹地冲着远处怪物消失的方向不断狂吠,半天都不能消停。
吴老狗宿醉初醒又接连受创,没有精力去一一安抚自己的狗,他摇摇晃晃,几欲跌倒,杨大牛见况赶忙上前搀着他的手臂,眼睛瞟过吴老狗的胸前面色立刻一变,他回过头来对还跟地上坐着的郑大夫喊道:“郑老,您快给我们家爷再看看吧!”
郑大夫不亏是仁心仁术,这样的情况下愣是硬着头皮抖着手的给吴老狗处理了伤口。这道伤口撕裂得极大,但好在没有太深,比起皮外伤的疼痛,吴老狗的心里更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如果说刚才的东西是他几年前碰见的那一只,那么这几年之间难不成那怪物竟是一直跟着自己的?可它要是一直跟着自己,那为什么唐僧它们今日才对它有了反应?
吴老狗思绪万千,额头也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布满了一层薄汗,他只觉得有一张网在自己身边慢慢收紧,然后死死地勒住了脖子。吴老狗若有所思的盯着座位上那翠绿色的竹筒看了半天,终是吩咐道:“十月你回去之后给九爷挂个电话,让他明天上午把所有的事儿都给我推了,我要见他。”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48:00 +0800 CST  
第五十八章 九五做媒
解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是他第三次做这个动作了,看得对面的姑娘有些不知所措。
昨天夜里接到吴家的电话,解九本来已经把今天上午的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可谁曾想早上一出门就碰见表姑带着这个麻烦来省亲,这小祖宗一听说解九要出来便非要跟着,怎么说也不愿意在解家留守。
这丫头算是自己的表妹,娇小玲珑、古灵精怪还长着一张娇媚的娃娃脸,难怪这么招男人喜欢,桃花不断,却偏偏特别聪明,谁都看不上,急得她老娘焦头烂额,自己若不是她的表亲,也不想淌这汤混水。
“喂我说…”解九和吴老狗相约见面的地点是在解雨楼顶层的书房里,他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面前的红木四方桌,抬了抬眼皮撑着脑袋看了对面的姑娘一眼,“我今天跟你说我约了人来,你的事情我记在心上,改日有空再陪你好不好?”
女孩儿勾着自己的手指笑了笑,说道:“你又不告诉我你今天要见的人是谁,万一你要是背着我去见霍姐姐,那可怎么办?反正是娘亲让我跟着你的,碰上你的那些朋友就算是让我长长见识了。”
解家和霍家本是世交,别说是解九了,就是这个远在杭州的表妹也会时不时的去霍家拜访一下,和霍仙姑更是堪称金兰。解九他就不明白了,这丫头为何一直对他和霍仙姑的事情耿耿于怀?总是一副生怕两个人会在一起的模样,这幸亏他和霍仙姑是没有什么,要是真有什么这个丫头还不得在长沙闹得翻了天?
解九无奈地撇了撇嘴还想再劝,却听见有人叩响了一旁的紫檀屏风门,解九知道吴老狗进他解雨楼是从来都不敲门的,于是微微皱眉,抬首说道:“进来。”
门口站着的是解雨楼最精明的小厮,叫做阿鱼,今年才十二岁,人小鬼大,十分机灵。他给解九和姑娘打了个千儿,之后便直直地奔着自家主子走了过来。阿鱼俯下身子小声地在解九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话,解九闻言脸色骤变,竟是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盯着刚进来的阿鱼,眸中一片诧异,眼神好像能杀死个人一般。
“此事当真?”解九沉沉地问道。
阿鱼心里暗自叫苦,他拧着一张脸看了看旁边的姑娘,随即凑到解九的身边用只能让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爷,是真的,霍当家的听说已经在那儿了,要不您也过去看看?”
对面的姑娘没听清小厮说了些什么,但是她却知道那人说的应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不然解九的脸色也不会变得这么差。解九咬着嘴唇看了女孩儿一眼,口中淡淡地命令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先回家去。”
姑娘哪里肯依,站起身就准备跟着他一起出去,但解九难得的没了绅士风度,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扭过头就跟着阿鱼奔下了楼。
女孩儿戳在屋里有点发懵,她又呆了一会儿,然后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是微微地笑了笑。
最近这一年来母亲一直不断的给她相亲、相亲,最长说的一句话就是「表亲表亲亲上加亲」,她都能看得出来母亲的意思,解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表哥和老太太存了一个心思,她已经心有所属,她不想那么早随意嫁人。
不过好在看今天解九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似乎对自己是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倒也省得她再去费心跟他周旋。
想了到这里,姑娘笑得更甜,她伸了一个懒腰,环顾了下四周,随手摆弄了一会儿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姑娘又呆了一刻钟实在是忍不住,于是便回过头来冲着身后的丫鬟说道:“现在表哥也不管咱们啦,那咱们就去找我三姐姐玩吧,这次来的突然,你说三姐姐会不会觉得惊喜?”
身后的丫鬟点了点头,把之前放在椅背上的貂绒线衣拿了起来,她替自家主子披上衣服,嘴里说道:“霍三姑娘和解家交好,以后说不定两家还能结成连理,您算是解家的外戚,她看见小姐自然欢喜。”
女孩儿听她这么一说微微一怔,刚才还上扬着的唇角却是沉了下去,她睨了小丫头一眼轻哼了一声,拿好随身的小手包,一推房门,扭着屁股就往楼梯口走去。
小丫鬟愣在了原地,不知道又是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小祖宗不开心了,她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赶紧跟上了前方的姑娘。

两个人出了屋子,正准备下楼,却见一个青年抱着个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地沿着楼梯走了上来。那男子二十岁左右,身材消瘦,相貌俊逸,穿着一身白色马褂,外面套了一件狐狸毛的皮草马甲。他迈上最后一节台阶,往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愣了愣,随即笑道:“解九呢?小九九不是说泡好了茶在这里等我吗?怎么变成个姑娘了?”他又盯着女孩儿的脸看了看,笑容更甚,“别说长得还真挺像的,日头这么大,姑娘你可别气着自己。”
“你才解九呢!”听到了那个名字,姑娘还未平息的怒意一下子翻江倒海,顺手一杯茶就浇在了来人的脑袋上。跟着上来的小厮一看这情况都疯了,赶紧一边给来人掸着水,一边嘴里说道:“五爷,您没事儿吧?”
那姑娘闻言身形一顿,不自觉的直了直身子,她又抬起头好好地看了看面前的男子。这人不但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狗儿,身后还跟着一条巨大的中华田园犬,姑娘心下有了底,开口问道:“你便是九门吴家狗五爷?”
吴老狗被浇了一杯茶倒也没恼,他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点点头:“是我。”
姑娘的眼睛亮了起来,眸子里满是计获事足的意味,她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眼神一下子拉过了吴老狗的手,竟是径直地拖着他回到了刚才的屋子。姑娘把吴老狗扔在了桌边的红木长条凳上,自己翩然地坐在了他的对面,她双手撑着下颚,继而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眼前的男子。

吴老狗家原来有一只母狗叫做妞妞,是齐八爷的一个香客送的。齐铁嘴这个人算命有三不看,一,奇事诡闻不看;二,外国人不看;三,有麒麟纹身的人不看。这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虽然齐铁嘴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么多年来一直恪守不渝。
后来有一年有一个洋鬼子不知道怎么的听说了齐八爷的事情,特意大老远的跑过来想让他给解个梦,但是祖上的规矩不能乱破,齐铁嘴任凭那人磨破了嘴皮子也是没有答应,那洋人最后也没了辙,只得扫兴离去。
那个洋鬼子过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只特别名贵的小洋狗,母的,也就两个月大,好像是和他做的梦有关,可既然齐铁嘴没给他说命,那这狗也就没什么用了,洋人不愿意把那狗再带回去,便留给了齐铁嘴。齐铁嘴看着那狗儿泪眼汪汪的样子,想来想去最终没忍心把这小家伙扔大街上自生自灭,他自己没养过这些东西,便让小厮送到了吴府,做个顺水人情。
吴老狗爱狗如痴自然是什么狗都喜欢,那洋狗少见,又会讨人欢心,他自然是欢天喜地的给留了下来。
一晃眼过了大半年,那洋狗进入了发情期,吴老狗也开始跟着发起了愁来。
要知道吴老狗原来养的大多都是土狗,而且公的居多,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条金贵的母狗,他可舍不得随便让那些个臭小子给糟践了,然而要想给这狗配个种却是比登天还难。这洋鬼子在齐铁嘴的眼里全都一个样儿,他压根儿都不知道给他狗的洋人是哪里的人,就更别提这狗到底是何种狗了。
好在吴老狗养了这么多年狗多少有些经验,知道这母狗什么样,公狗什么样,下出来的狗崽儿又是什么样,于是便决定亲自把关。吴老狗把家里的公狗圈在了一块堆儿,自己拿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一只一只筛米似的挑选,为的就是给妞妞物色一个如意郎君。

而此时此刻吴老狗觉得对面那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儿,和当时自个儿给那妞妞挑公狗的眼神儿简直是一模一样,他百思不得其解,开口问道:“姑娘,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啊?解九呐?你又是谁啊?”
那女孩托着腮帮子看了吴老狗半天,突然娇媚地笑了笑,她眨了眨眼睛,说道:“吴家哥哥,你不认识我,我却是知道你的,我喜欢的人喜欢了你很久,所以我一直想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样子。”
吴老狗听那女孩儿这么一说,差点儿掉地上去,心说哎呦喂你个张启山,你什么时候给老子欠下了这么一笔风流债?他顿了顿,又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人。这姑娘眉清目秀小家碧玉,可以说是相当的好看,她和霍仙姑的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是不一样的,这个女孩儿多了些灵性,眉眼弯弯,唇线软软,一笑起来嘴边有一对浅浅的梨涡,平添了一份甜美和可爱。
吴老狗眯了眯眼睛,谨慎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姑娘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又笑了笑,然后说道:“你刚才不是还说我和你的小九九长得很像吗?我是解九的表妹,吴家哥哥,我叫做谢鑫。”
“你蒙谁呢?”吴老狗闻言立马给怼了回去,“你是解九的表妹?这么巧也姓解?”
对面的谢鑫噗嗤一笑,继而回道:“吴家哥哥,我的‘谢’和表哥的‘解’并非一个字。”

刚才的话一出口吴老狗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也不明白为何此时胸膛内的火气会这么大。吴老狗挠了挠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子,不好意思道:“你别介意,我一个粗人,不识字。”
听吴老狗这么一说,谢鑫倒是有些诧异,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个弱书生,温良俭让,举止儒雅,从骨子里往外透着股文质彬彬。谢鑫饶有兴趣地又看了看吴老狗,随即便吩咐丫鬟取出了笔墨,她走到书桌前轻轻写了两个字,然后将毛笔架在了一个青花瓷的笔搁上。谢鑫把吴老狗拉了过来,玉手指着未干的墨迹柔声说道:“吴家哥哥你来看看,这个是表哥的‘解’,这个是我谢鑫的‘谢’。”
吴老狗虽说并不识字,但还是能看出来这两个字的确是不一样的。谢鑫的字是瘦金体,写得娟秀漂亮,落落大方,吴老狗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口中赞道:“你这字写得真是好看。”
吴家原本在长沙城就算是外八行的翘楚,这几年吴老狗又是将家业越做越大。照理说少年成名的人多少会带着点纨绔子弟的恶劣狂傲,可吴老狗却偏偏没有那些个臭脾气,他为人谦逊有礼又生得乖巧俊俏,光靠面相就可以俘获人心,他的一双眼睛,干净纯粹,清澈见底,历尽世间阴霾秽物,却是不沾半分污浊。
就因为这一对招子,吴老狗这个人其实很好弄明白,他讨厌你的时候满眼嫌弃,喜欢你的时候又是诚心诚意,所以此时他看向谢鑫的眸中,带着最真的赞美,让人过目不忘。

谢鑫看着吴老狗的眼睛,突然有点明白眼前的男子为何能让那人芳心暗许了。

这一年以来每每提到吴老狗那人都是一副愁思,谢鑫不明白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她虽不想心里的人情思他人,但却更不愿意看她受这相思之苦,所以谢鑫这次过来长沙本来就是想借机见见吴老狗的,她想要问问他究竟为何这落花有意而流水却无情。
这么想着,谢鑫脑子一转就有了主意,她拉着吴老狗走到了桌前,嘴里说道:“吴家哥哥,你既然觉得我的字写得好看,那我便我教你写字吧!你说个你最想学的字给我?”
吴老狗皱了皱眉头,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摆了摆手刚要拒绝,却见谢鑫正笑着望向自己,盈盈秋水含情脉脉,纤纤玉手情意绵绵,吴老狗禁不住胡思乱想:这样一张面庞对着张启山的时候,那一身冰骨的人会做何反应,是否还会一如他平常那般淡然?
刚才被强压下去的烦躁又涌了上来,吴老狗心里一酸,浑身都不太舒服,他赌气般的一掳袖子,往椅子上一坐,身形不动,仰头说道:“你愿意教我,那我便学,既然要学,我就学个最有意义的吧。”
谢鑫等的就是这话,她笑着把那竹子毛笔握在了手里,俏皮地冲着吴老狗侧了侧首。
吴老狗的手指一下接一下地叩在那红酸枝的木头桌子上,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睁开了雪亮的眸子:
“那我就学‘张启山’,这三个字罢。”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48:00 +0800 CST  
第五十九章 学字
当听到「张启山」三个字的时候,吴老狗发觉谢鑫的表情瞬间一僵,但却不是气愤或者嫉妒的神态,而是一种茫然和迟疑。谢鑫似乎是思考了一下,之后转了转眼睛便在纸上落了笔:“我听表哥说过这个人,”她淡淡地开口,“张启山,九门之首,张大佛爷。”
吴老狗听谢鑫这么说心里觉得奇怪,于是试探着问道:“这个人你不认识?”
谢鑫边写字边摇头:“我听说他不光是九门之首,还是你们长沙城的布防官,更是国民革命军的一军之长,我哪里有幸认识这么样的人物?”
吴老狗捋着三寸钉的手顿了顿,随即又问:“那你刚才说喜欢我的人是谁?”
谢鑫一怔停下了笔,她看着对面漂亮的男子笑了笑,轻声说道:“吴家哥哥,你看,写好了。”
吴老狗低下头,只见纸上朴茂工稳地行了“張啓山”三个字,素雅淡然。

吴老狗其实是认得张启山的名字的,说起来那还是去年端午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众人在解雨楼里小聚,都喝了不少酒。齐铁嘴之前偶然得了块珍贵的阴沉绿木,后来做成了一把折扇,那天刚好带在了身边,于是就拿出来可劲儿的显摆。
这绿木本就以纯黑无杂色为上佳,那扇子长约十寸,大小骨均是乌黑锃亮,纯粹至极,虽说是直方扇,但小骨却都用了圆角,扇尾也做成了轻微的拱底,这样平放的时候看过去,整把扇子的线条起伏很大,行云流水,异常流畅。
扇子里配的是一个素净白色的扇面,什么图案或字迹都没有,用的宣纸极为贵重,韧而能润,光而不滑,纹理纯净,搓折无损。
齐铁嘴搁那儿得意洋洋地介绍着扇子,吴老狗是最瞧不得他那副嘚瑟样子的,便是故意拧着他的意,说这乌木颜色沉重,哪里有配素面扇面的道理?
齐铁嘴估计也是喝大了,低头这么一琢磨,居然觉得吴老狗说得有理,立刻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白不次啦的扇面别扭,赶日不如撞日,当下就准备让谁过来给这扇子提个字。
要说那天在座的几个人里面写字写得最好的,便数张启山了。
这要是放在平时,借齐铁嘴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找张启山题字,可这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几杯黄汤下肚的齐铁嘴愣是拿着扇子去求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张启山想了一下,垂首,竟也是应了。
研好了墨,其他人还跟那儿商量着应该写点什么的时候,张启山却已经直接对着那片空白铁画银钩地落了笔。众人凑过去一看,扇面上书的是张启山一贯的狂草,神韵豪纵,遒劲有力,左右不过四个字,却愣是让他给写出了个笔扫千军的气势。


「啓佑河山。」



齐铁嘴眨了眨眼睛不乐意了,开口就嚷:佛爷呀,我让您给我题字,您老给我写个您的名字做什么?
张启山闻言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他走到了窗边俯瞰着那灯火通明的长沙城,又举起了一杯梨花白,脖子一仰,一口全都干了。

谢鑫的字自然是不能和张启山比,可此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吴老狗觉得那婉约清秀的字入了眼竟也是好看,他又夸了夸谢鑫,然后便盯着那三个字不再动换,跟边儿上一个劲儿的傻笑。
谢鑫见吴老狗的态度变得突然,心里那个想法便慢慢成型,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那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的原因竟是这般,意料之外,却是在她谢鑫的情理之中。谢鑫看了看吴老狗,随后说道:“吴家哥哥,我既教你写了这三个字,你怎么着也得有个还礼吧?”
吴老狗摸着三寸钉的脑袋,问她:“你想要什么?”
谢鑫又笑:“我听说你做得一手好菜,有空做道鲫鱼豆腐汤给我喝如何?”
吴老狗心说这还不简单,于是点了点头,还没说出那个好字,却听见楼道里咚咚咚咚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越行越近,直至门口,吴老狗抬头一看,竟是齐铁嘴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

齐铁嘴不像吴老狗是正经下地的土夫子,平日里他最常做的事情便是观天像,说白了就是晒太阳。齐铁嘴是个懒惯了的人,所以此时从楼下到楼上这几步路差点没给他跑死,他一进屋就坐在了椅子上,眯着眼睛跟那儿喘着粗气。
吴老狗皱了皱眉,给他倒了杯茶,用得就是刚才谢鑫泼自己的那个杯子。齐铁嘴喘匀了气喝了口水随后指着吴老狗的鼻子刚想说话,却是看见了一边的谢鑫,愣是生生把那句话给咽回了肚。齐铁嘴盯着谢鑫瞅了好几眼,继而换了一副嘴脸,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这…这位姑娘…好生…俊俏,你…你也不介绍来认识认识?”
吴老狗看齐铁嘴呼哧带喘的没个正形,白了他一眼,口中回道:“她是解九的表妹,叫做谢鑫。”
“杭…州谢家?三金鑫?”齐铁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咂巴了下嘴,“这这…谢字和鑫字全都属金,纯阳独秀,和顺畅达,您这名字起的真好,大吉啊!”
谢鑫听齐铁嘴这么说便也冲他笑了笑,她这一笑妩媚动人却又不失天真可爱,齐铁嘴看着受用,更是喜欢:“哎呦,瞧瞧,这面相也好,三金三子,多子多福,您啊只要以后子孙的名字不掩金,命里这总格必然极旺。”
吴老狗见齐铁嘴越扯越没边儿,赶忙走过去戳了他一下,问道:“你过来什么事儿?”
“哎呀!”齐铁嘴叫了一声,随后拽过吴老狗就拉着他往门口奔,“完了完了,我这儿光顾着跟你废话了,正事儿都给忘了,你快跟我过来,二爷那边出事儿了!”
吴老狗一愣,脱口而出道:“二爷出什么事儿了?”
齐铁嘴刚想回话却是又一次地止住了嘴,他看了一眼谢鑫随后冲吴老狗挤了挤眼,吴老狗会意,回过头来对谢鑫说道:“解家表妹,你知不知道潮宗街有家芙蓉阁?明天中午我在那里请你吃顿饭好不好?自然有你要的鲫鱼豆腐汤。”
谢鑫今天已经得到了好几个意外之喜,心里开心,于是冲他们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先去弄你们的事情,我明天去找你。”
吴老狗点点头,转身就打算和齐铁嘴下楼,走了没两步却是停住了脚,他想了想又折了回去,将谢鑫写着「張啓山」三个字的宣纸轻轻叠好,揣进了腰间的兜里。
齐铁嘴在不远处看得清楚,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两人和谢鑫道了别,快步出了解雨楼,齐铁嘴的车就停在路边,吴老狗召唤着唐僧一起上了去,齐铁嘴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的黑色大狗,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出事了?”
昨夜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吴老狗在没弄明白始末之前不想把齐铁嘴牵扯进来,他淡淡的“嗯”了一声,之后便抱着三寸钉发呆,不再言语。
齐铁嘴看吴老狗的这个样子心里知道了个大概,他这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吴老狗不愿意多讲,他也就暂时不再多问。齐铁嘴抬手摸了摸唐僧的头,看着吴老狗说道:“二爷的事都是小事,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先找解九把你的事情说清楚。”
吴老狗皱了皱眉:“二爷到底怎么了?”
“嗨,别提了。”齐铁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往车座上一靠,嘴里说道,“霍仙姑有个小姨,听说是喜欢了二爷很久了,你知道这回事儿吗?”
吴老狗心说我他娘的又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于是摇了摇头。
齐铁嘴叹了口气:“霍仙姑的这个小姨啊,是辈分大年龄小,实际上也比咱们大不了个几岁,特早以前就很仰慕二爷。当年二爷娶夫人的时候,听说这小姨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差点没自己抹了脖子,痴情得很。”
“哦?”吴老狗眨了眨眼睛,“所以?”
“这不是夫人前一段时间故去了吗?”齐铁嘴挪了挪屁股,“那女的便又对二爷起了心思,想着怎么着二爷也该正眼看看她了吧,可你也知道二爷在夫人去世之后,风流韵事不断,却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一个是实打实的真心。”
齐铁嘴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的看了吴老狗一眼,吴老狗见他没了动静便开口问道:“这霍家小姨不会是…又去寻死了吧?”
“她要是去寻死倒是好了,”外面的地上可能有个小坑,齐铁嘴在车里被颠得晃悠了一下,他扶着车门上的把手,闷声说道,“说句不道德的话,她要是真死了那忙的也就是霍家这一家,现在被她这么一搅和,所有的人都扯进来喽。”
齐铁嘴又停了下来,吴老狗看他那说书先生的劲头儿,恨不得在车上就赏他个耳光:“你这个人怎么一说话就来这一套,你到底能不能不吊人胃口正正常常的给我把话讲完?”
“我说我说,”齐铁嘴也知道自己这臭毛病不好,他看了看吴老狗讪讪地开口,“二爷这不是最近连加了三天的戏吗?霍家那小姨也自然是去捧场了,她不光去了,还特意带了一套定做的点翠头面,说是要送给二爷当礼。你也知道那点翠是怎么回事,她做的这个头面啊愣是连一根硬翠都没用,所有的装饰全都取得是软翠,听说一套头面做下来,光是鸟儿,就折损了一百多只。”
吴老狗愣了愣,随即接道:“二爷是名角儿,喜欢他戏的人多得是,送点东西也正常,什么珍贵的玩意儿没碰上过?就算她那个头面再好,怎么的又出事儿了呢?”
齐铁嘴张了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最后透过车窗看了看路程,干脆叫司机停了车,他拉着吴老狗下来,叫上了唐僧,徒步往梨园赶。
“这事情不好开口,我和你说…”齐铁嘴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那女的拿出头面送给二爷的时候,可是什么都没穿的,全脱光了,一丝不挂。”
“我靠?!”吴老狗直接惊讶出声,他停下了脚不可思议地看着齐铁嘴,“真的假的?!”
齐铁嘴又拍了拍大腿,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当然是真的,这事儿要是假的我犯得着这么着急的找你吗?”
吴老狗倒吸了一口气,再一次站住了脚,问道:“对啊,这事儿…你,你找我能干什么呀?”
齐铁嘴一听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心说我的狗五爷呦,您可长点心吧,您以为就您一个人被上三门吃得死死的?齐铁嘴不愿意和吴老狗打哑迷,于是伏在他耳边把二月红和解九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吴老狗听完脸儿都绿了,脑子里打着转儿的犯懵,腹诽着:我他娘的不会是昨天伤到了脑子,光天化日之下发了白日梦吧?
齐铁嘴看他那副灵魂出窍的样子捅了他一下,当下说道:“你和佛爷都可以,解九怎么就不能跟二爷了?”
吴老狗顺着他这话一想,心说也对啊,便没再说别的,只是红着一张脸问道:“解九现在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齐铁嘴小声回他,“霍家那小姨这次是豁出去了,这事儿啊就是她自己给放出的风声,她想让别人以为她和二爷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估计是寻思着二爷再怎么绝情,为着两个人的名声、两家的名声怎么着也得考虑考虑。可二月红是什么样的人?这能让张启山跪地上的人物又怎么会受制于一个女人?现在那霍家小姨是骑虎难下,哭哭啼啼地赖在梨园呢。霍家的事情霍仙姑不能不管想必是早已经去了,解九听到风言风语自然也不会落下,现在啊怕是这几位祖宗全都跟二爷那儿呢!”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06:00 +0800 CST  
第六十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齐铁嘴一直觉得九门之中除了张启山,吴老狗是唯一一个哪门都能说上一两句话的人,而且和张启山那种统领千军总是带着点命令的态度不同,吴老狗这能说上话是因为大家真的喜欢他。吴老狗与霍仙姑、解九都是知己,又和二月红也算是熟络,所以齐铁嘴才会请他来做这和事佬。

到了梨园以后齐铁嘴不愿意去招惹那些祖宗,便和唐僧一起在门口当起了保镖,他笑嘻嘻地把吴老狗踹进了二月红的院子,让他一个人去和那几位阎王周旋。
戳在门口闲得无聊,齐铁嘴便蹲在地上教唐僧辨花。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就看见霍家那小姨披着一个白色的兔绒斗篷,抹着眼泪儿的从一旁的偏门走了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吴老狗和霍仙姑两个人也一起从院子里出来了。
霍仙姑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旗袍,踩了一双足有三寸左右的白色高跟鞋,她本来就身材高挑,此时这么一衬,就更显得高不可攀了。霍仙姑淡淡地看了齐铁嘴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大步流星地就往门外走去。
齐铁嘴咧了咧嘴,拉住了跟在她身后的吴老狗,低声问道:“怎么样?解九呢?”
吴老狗抬了抬眼皮继而垂首:“我让解九跟二爷这边呆一会儿,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们两个人怎么着也得说说话,咱们仨个不好打扰,先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里?”齐铁嘴跟着吴老狗走了几步,瞟了一眼最前面的霍仙姑,“咱是要把她先送回霍府吗?”
吴老狗摇了摇头:“霍家的那个小姨再怎么闹,也算是她的长辈,她现在回去,两个人见面总归是尴尬。”
齐铁嘴眨了眨眼睛,问道:“那您老这意思是…?”
吴老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先回你家。”

对于吴老狗的决定,似乎除了齐大当家本人以外没有人不同意,所以齐铁嘴那唯一的反对票也就没了作用,他蔫头怂脑地把吴老狗和霍仙姑请上了车,然后自己也撅着嘴坐在了司机的旁边。吴老狗想了想,决定把唐僧留在梨园做个照应,他跟黑色的狗儿说了几句话,之后拍了拍它的后背,唐僧汪汪地叫了一声,转身跑回了院子里。

几个人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齐俯,折腾了这么久早就过了午饭的点儿,齐铁嘴把两人带到了自家的大堂,吩咐厨子赶紧弄点吃的过来。齐铁嘴家的厨子倒是比他麻利得多,不一会儿四菜一汤便是直直端上了桌,虽说都是家常便饭,但却做得十分精致。
霍仙姑的面色很沉,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搁谁身上都不会好受,齐铁嘴见她眉头紧锁便开了一壶千日春,那酒以前也算是四京的名牌,齐铁嘴平常哪里舍得拿出来,为了哄霍仙姑开心他这次也是下了血本了。
吴老狗身上有伤不能饮酒,齐铁嘴心疼银子就跟那儿小口小口地舔,倒是霍仙姑闻了一下酒香,之后便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往自己肚里掫。等吴老狗发现不对劲想要拦下她的时候,霍仙姑已经是不省人事,醉得彻底了。
吴老狗满眼埋怨的看了一眼齐铁嘴,齐铁嘴也没想到平日里那号称千杯不醉的辣妹子竟然这么快就败下了阵来,他嘟囔了几句,紧接着脖子一歪,直接趴在桌子上装死。吴老狗知道齐铁嘴的酒量,摇了摇头不再理他。
霍仙姑倚在齐铁嘴家的软皮椅子上睡得香甜,吴老狗看她穿得单薄,寻思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便想把她请到齐铁嘴的客房里去休息。
吴老狗以前和解九没少留宿在齐铁嘴家,他自是知道齐家的几间客房在哪里,可是齐八爷手下的小厮全都继承了他的性情,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帮吴老狗把霍仙姑弄到那儿去的,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怕那姑奶奶醒来之后把自己碎尸万段的表情。吴老狗无奈,只能一个人架着霍仙姑过去。霍仙姑的高跟鞋太高,吴老狗几次想搀她起来,她却是连站都站不住,最后没辙了,吴老狗只得说了声得罪,然后直接打横抱的抱着她往那客房走去。
齐铁嘴家的客房在三楼,吴老狗本就不是什么力大无穷的主儿,再加上昨天的伤伤在胸口,他抱着霍仙姑便是走一步晃三晃。霍仙姑被晃得难受,双手直接就环上了吴老狗的脖子。吴老狗愣了愣,哪里敢再耽搁,脚下赶紧加快了速度,躲粽子一般的往齐铁嘴的客房里奔。
齐家的客房布置得简单却不失讲究,进门的左手边是一对明代老榆木的扶手官帽椅,椅子对面有一组衣柜,最东边则放了一张带背靠的皮质单人床。
开了灯,吴老狗扶霍仙姑坐在了椅子上,转身便准备替她铺床。谁知他刚刚侧过身子却是觉得霍仙姑一下子拉住了自己的衣服,吴老狗身形一顿,随后就听到后面的人轻声呢喃了一句:
“别走…”
那声音异常妩媚,却带着些许恳求和茫然,吴老狗平常哪里听过霍仙姑有过这样的语气,一个愣神就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觉得腰间一紧,竟是霍仙姑整个人环了上来,从背后直接抱住了吴老狗的腰身。
吴老狗吓了一大跳,三寸钉差点没从怀里给抖地上去,他像狗儿被踩了尾巴一样的跳着脚地回了身,同时一个撤步就从霍仙姑的手臂中挣了出来。身后的人失了支点,摇摇晃晃,站不稳脚,吴老狗又赶紧扶了她一下,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却见霍仙姑闭着双眼,呼吸均匀,像是根本没有醒。
屋里很安静,静到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吴老狗离霍仙姑的绝世面庞不到两寸,他眨了眨眼,长吁了一口气,之后便让霍仙姑靠在了椅子上。吴老狗过去蹑手蹑脚地铺好床铺,又小心翼翼地将霍仙姑扶到了床上,伸手替她掩好了被角。
做完了这一切,吴老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若有所思的看了霍仙姑一眼,低声说了句晚安,继而关灯离去,没做任何停留。

在吴老狗阖上门的刹那,霍仙姑猛地睁开了眼睛,她坐了起来,手里面攥着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霍仙姑把那纸展开,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又将它揉成了一团,狠狠地丢在了旁边。霍仙姑双眼失神,沉默半晌,最终把头埋在了自己的膝上,无声地哭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当第二天早上霍仙姑顶着两个黑眼圈再见到吴老狗的时候,那人正鸠占鹊巢地在齐铁嘴家的厨房里做鱼。吴老狗脱下了厚重皮草,在自己白色的马褂外面套了一件亚麻色的围裙,一张异常俊秀的脸被水汽蒸得看不清楚,云鬟雾鬓,影影绰绰。吴老狗的刀工很好,刀刃剁在案板上声音都能连成一条线,他的身材本就纤细,弯腰切菜的姿势又标准漂亮,晃荡在那里哪里像是在做饭,到好似个神仙藏在云后舞。
“醒了?”吴老狗抬眼看了看霍仙姑,接着又垂下了头去,他用菜刀刮着手里的鲫鱼,把鲫鱼里面发腥的黑膜挖出来,甩到一边的瓷缸之后再去取鱼的鳞片,动作很是熟练。
霍仙姑看着他没有说话,拨弄着手里的一盒洋烟,然后自己点上了一支,轻轻地抽了一口。
吴老狗皱了皱眉头,开口说道:“女人家抽大烟,你不怕嫁不出去?”
“不是还有你吗?”霍仙姑淡淡道。
吴老狗的手停了停,然后继续滑动鲫鱼的鳞片:“我也不喜欢抽烟的。”
霍仙姑一怔,随即把烟按灭在了一边的花盆里,她理了理头发,走到了吴老狗的身后,看着面前黑色的中华田园犬。
唐僧躺在另一个案板上,口吐涎沫,霍仙姑摸了摸狗儿抽筋的背部,问道:“它昨天不是好好的?怎么现在成这个样子了?”
“我昨天把它留在了梨园盯梢,看这情况怕是解九又做面了,”吴老狗把鱼洗干净,塞入火腿,然后放到锅里去炸,瞬间香味就喷了出来,“解九那面估计是做给二爷的,二爷吃没吃我不知道,反正它肯定是没少吃。”
霍仙姑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
“一般就算再难吃的面,也不会让狗这样,狗还吃屎呢,解九的手艺总比屎好。”吴老狗取了开水,之后倒入锅内,盖上了盖子,他用围裙擦了擦手,回头看着霍仙姑,“我觉得解九的面里,肯定是放了某种东西。希望我不要猜对吧,那东西虽然能缓解他的头疼,但是对人非常不好。”
霍仙姑想了想,立即就明白了:“聪明人,头肯定是经常疼,吃点药也是正常的。”
吴老狗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他摸着唐僧的后背继续说道:“我等下要给它灌汤,很恶心,要不你还是回避一下吧。”
霍仙姑愣了愣,问道:“这鱼不是做给我的啊?”
“上次解九给我下的那碗面我吃完之后王十月差点没给我找个风水宝地埋了。”吴老狗想起了那段经历直咋舌,“我得让它吐出来,否则扛不过两天了。”
霍仙姑知道那事,于是又浅浅地笑了笑。

给狗灌肠之前,霍仙姑终于还是走了,吴老狗看她离去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他拍了拍案上的唐僧,大黑狗一下从案板上跳了下来,一点事也没有。
“幸亏有你。”吴老狗蹲下身子摸了摸唐僧的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昨天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也许是他总归还是意识到了某些暧昧的情愫,总之他现在暂时还不想和霍仙姑独处。
唐僧舔了吴老狗几口,就看了冒热气的鱼汤几眼。
“没门儿。”吴老狗笑了笑,断了它的念想,“这是给解家表妹的,我答应人家了,解九一会儿也会过去,你——甭想。”
唐僧呜呜了两声,吴老狗没再理它,他端起鱼汤放到大碗里,点上点葱花,盖上保温的蒲团,提起篮子就往芙蓉阁走去。
唐僧跟着走了几步,发现这汤确实是没希望了,只得悻悻低头,却是忽然听到树上有声音,它抬头一看,就看到刚才离开的姑娘正坐在树上,呆呆地看着吴老狗离去的方向,脸上全是泪花。

霍仙姑从齐铁嘴家出来的时候,宋若彬正衣冠楚楚地蹲在那个小香堂的门口,身后是他的黑色轿车。
霍家小姨的事情满长沙城闹得沸沸扬扬,宋若彬昨日一听说便坐不住了,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差了人在梨园门口守着,生怕二月红为难霍仙姑。
后来那人回来报告,说是霍、解、齐、吴四家都到齐了,二月红最终是没什么动静,解九留在了梨园,霍仙姑和吴老狗回了齐铁嘴家。
本来霍仙姑来齐铁嘴这里宋若彬是不会在意的,可他一听说还有吴老狗,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不爽了起来,他心里吃味吃得厉害,寝食难安,最后干脆直接开车到了这儿,从昨天晚上一直呆到了现在,不为别的,就是想第一时间看到那个让自己魂萦梦牵的身影。
霍仙姑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宋若彬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宋若彬慢慢地站了起来,长时间的一个姿势让他的两条腿完全僵住了,他伸手掸着自己衣服上的露水,侧身指了指身后的汽车:“我来,接你回家。”
霍仙姑的心情极差,眼眶泛红,她摇了摇头冷冷地说道:“这儿有齐八爷呢,哪儿用得着宋长官您这么大费周折。”
宋若彬听着她的语气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心里有股闷气直往头上涌,他上前一步逼近了霍仙姑,直视着她的眼睛沉声开口:“你为什么总这么对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吗?”
霍仙姑望了一眼吴老狗消失的街道,随后坦然地回看着宋若彬:“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她的声音若即若离,“如果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那世间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痴男怨女?”
宋若彬听了她的话喉头发紧,他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到底心疼,软下语气说道:“你如果能答应我,我什么事情都愿意为你做,你又何必非在他那一棵树上吊死?”
再绵再无心,都是血淋淋的一刀,霍仙姑何时有被人这么点中心思的时候,她愣了愣,又羞又怒,也不等齐铁嘴的车了扭头便走。霍仙姑到路口招呼了一辆黄包车,优雅地坐在上面报了自家的名号,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宋若彬满心苦涩,又静静地站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直到副官小跑过来轻声喊了几遍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儿来。
“怎么了?”宋若彬闷闷不乐。
“南京刚刚传来了最新的指令,”副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双手奉上了一张信纸,“张启山那边…好像是出事了。”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09:00 +0800 CST  
第六十一章 百灵庙
“让开。”张启山沉沉地开口,声音中透着一丝不耐,他看着面前的副官,眸子里闪现出了少有的不悦。
“佛爷,我…”李斌咽了下口水,心里发颤,却是依旧倔强地横在门前。
屋子外面风声大作,听在耳朵里如饿狼扑羊,震慑四方。张启山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武川不远,已经是党国正北方向最远的土地了。这里气候寒冷,十一月之后就开始日日下雪,北风呼啸,夜里的气温更是能骤降到零下三四十度,人在屋子里,就算是有火盆,不动换的时候脚和地面也能被冻在一起。
张启山深呼了一口气,脸旁立刻浮起了一障白雾,他盯着憋红了脸的副官怒极反笑:“长本事了是吧,想要拦我不成?”
李斌不敢还嘴,咬着牙的跟门口死抗。
张启山见状,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李斌,记好你的身份,别让我话说第三遍。”他将双手怀抱在胸前,沉声道,“让开。”

张启山说这话的时候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眼神锐利逼人,李斌被他一瞪吓得一哆嗦,身体较脑子先一步有了反应,脚下一飘便把身旁漏出了一个小缝。张启山见状扒开了他的胳膊,直接抬腿把门踹开,紧接着就阔步走了出去。
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李斌又抖了一下,他懊恼地跺了跺脚,迈下台阶跟上了张启山的步子,在那人的身后心有不甘道:“佛爷过来这里帮忙,已经是他们的大幸,您又何必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呢?”
此时正值黄昏,虽说还没有到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但风打在身上已是刺骨,更何况现在这风里还夹杂着指甲大小的雪花。张启山紧了紧自己的黑貂大衣,站在一片死寂面前,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休整的部队,淡淡地开口:“什么是危险?我不过是出征前线罢了。”
李斌心说您那哪里是出征前线啊,您那啊算是去送死,他暗自着急却又拧不过张启山,只得继续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再劝。
张启山见他不说话便不再理他,淌着七寸多的积雪径直往前走去。李斌咬了咬牙,步履艰难地跟在了张启山的身后。

两人在一片风雪中间行了一段路,有情报员来报大本营的最新指示,张启山直了直背,立在雪里只说了一个字“讲”。
小伙子站定行了个军礼,顶着大自然的怒吼朗声报道:“傅将军有令!命四军第二师务必尽快夺下百灵庙!”
张启山闻言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回道:“你和他说,我必定不辱此命。”

百灵庙是乌兰察布盟草原上最著名的寺庙,庙宇由五座大殿、九顶佛塔和三十六处藏式结构的院落组成,占了约十三亩地。此庙四通八达,东可至化德,西南接包头,是塞北的筋梁,更是东西策应的重中之重,一直以来都为兵家必争之地。
近几年国际形势动荡,日本人狼子野心,虽然百灵庙现在名义上还隶属于国民政府,但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日本和德王进行侵绥战争的后方基地。察东事件后日本人越发猖狂,国民政府自然不甘示弱,逐主动对敌、奋起反击,最近几日战得激烈,百灵庙便成为了众矢之的。

张启山看着小情报员离去的背影轻吸了一口气,接着目不斜视,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李斌被冷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睫毛上都恨不得凝了一层冰碴,他攥紧了拳头,快步跟上了张启山的脚程,开口说道:“佛爷,日本人那边驻守在百灵庙的,光是骑兵就有一个师近两千人左右,更别提德王手下的一千多亲兵了,他们守卫森严,悬殊太大,就算是您要亲自过去,这一战也未必可以打赢。”
脚下一顿,张启山几乎是立即转过了身,他盯着副官看了半天,眼底竟是浮现出了漫血的杀意,张启山站在雪里,沉声开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战而言败者,其心可诛。”
严厉的话语穿过风声利得刺耳,张启山立在茫茫白色之中一身檀黑,像是北方的樟子松,傲骨嶙嶙,无所畏惧。李斌被那人的气势一扫,竟生生在这已是冰点的温度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望着那巍峨的身影,最终垂下了头:“属下知错,请佛爷责罚。”
张启山在雪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副官,最终轻哼了一声摇了摇头,他回过了身,留下了一句“下不为例”,接着便掩进了一片白色之中。

“红格尔图属绥远陶林,是商都通往百灵庙的必经之地,前不久日本人进抵红格尔图附近的阳坡村,与前哨部队接触,三十五军第一师死命抵守,当时傅将军亲临集宁指挥,战斗持续了两天,红格尔图始终都在我们手里。初战告捷,敌人一时难有再犯之机,乘胜追击,实为上策。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尽快夺下百灵庙的原因。”
条件艰苦,张启山便把一个四面漏风的蒙古包定为了临时的指挥室,他裹着大衣叫了几个相关的将领,针对马上要展开的进攻,仔仔细细地分析着当前的局势。蒙古包的正中间有一张红漆木桌,上面铺着一份军用地图,张启山撑着在那里,手指在地图上迅速地滑动,连带着整张桌子都轻轻震颤。
“百灵庙四周环山,山外为平坦草地,三十五公里内无村落、无人烟,易守难攻。想要突破此地,必须隐蔽接敌,正面攻击与迂回包抄相结合,速战速决。”
张启山环视了下四周,随手抄了根铅笔,他在那被摩擦得略略有些破败了的地图上谨慎地画了几笔,随即轻点着桌面开口说道:“这里,这里和这里,都是突击的重点,我们必须快速结束战斗,以强袭之准备作奇袭之行为。现在我命骑二师孙师长长胜为指挥,步二一一旅孙旅长兰峰为副指挥,旅参谋长袁庆荣为参谋长,指挥步兵四一九团、四二一团、第七十师三一五旅补充第一团,炮二十一团第三营以及第六连小炮两门,无线电三台,甲车二十辆、汽车二十四辆…”
“…以上人员设备半个时辰之后要求必须集结完毕,今夜亥时出发,预计大后天抵达,人员到位即开始总攻——夜袭百灵庙。”

张启山一口气说完了整个作战计划和方案,随后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马奶,他记得这马奶明明是刚刚呈上来的,这么会儿的功夫却已经是凉得透了。张启山扶了扶额角,索性把杯子丢在了一旁,继而看着底下的人淡淡地问道:“还有什么异议?”
自从上次的误会解开了之后孙长胜就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张启山,此时他坐在下面蜷成了一团,“张副军长,我刚才就想问个事儿,”孙长胜抖了抖发僵的右腿,“您说您在这里亲自坐镇呢,干嘛非让我来当这总指挥?”
张启山看着孙长胜的眼睛顿了顿,随即沉声说道:“因为我到时候不会随军去前线,我需要一个人能替我把控全局。”
孙长胜不明所以的吸了吸鼻子,一旁的李斌闻言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佛爷的决定始终是没有更改。

“百灵庙里,包括专任指导的日本军官在内,总计约有三千人驻守,装备和粮秣齐全阔绰,单是存在庙上的步枪就有六百多柄,子弹更是在一百万发以上,”张启山靠在了桌子的边缘,轻声地复述着敌情,他盯着手下的地图又看了一会儿,随后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我届时会带上一组人马在大部队之前从西边过去,替你们先点了他们的军火库。”
张启山此言一出,座下皆惊。要知道这百灵庙地势险峻,且不说它四周环着的女儿山有多么峻拔,光是这过膝的积雪就足够让人犯难,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想要带着人穿过火线深入敌后,个中的危险根本无法估量。
下面的人鸦雀无声,孙长胜看着张启山张了张嘴,哈出了一片白气,他呆了半天才重新组织好语言,说道:“那个…咱们不是要趁着夜色突袭的嘛,已经是出其不意了,敌人未必能有所防范,张副军长你并非一定要以身犯险。”
张启山又看了他一眼,继而摇了摇头:“咱们必须要尽快攻占百灵庙,否则第二日辰时一到,天即放明,若无进展,日军的飞机一旦助战,对我军将非常不利,所以在百灵庙的那一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不要一丝可能,我要百分之百。”
国民革命军的空中武装力量一直都比较疲软,可以说是不堪一击,众人都知道张启山所言不虚,可如果提前深入敌后,那就意味着张启山等人将孤军奋战,与大部队完全脱离,而且后续双方一旦开战,他们这支敢死队将要面对的不光是日本人的刺刀,甚至还会有我方的炮弹和轰炸,极有可能是要连命都要搭进去的。
屋内一片沉默,屋外狂风怒吼,桌边手掌大的煤油灯在寂静的空气中不安地晃了又晃,在周围的帘帐上拉出了长长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孙长胜站了起来,他吸了口冷气搓了搓手:“操,这鬼地方太他妈冷了,赶紧完了这趟事儿回咱的水乡去吧,”孙长胜看了一眼张启山咧开大嘴笑了笑,“张副军长你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回去之后你是要请我喝顿大酒的。”
张启山站直了身体,看了下四周的人群,微微地点了点头。
孙长胜大声地笑了一阵,他回过身,边招呼着其他人起来边朗声说道:“弟兄们!收拾收拾,日落之前给我人模人样地站出来!等过了大后天,咱们便在那庙里头啊摆上个庆功宴,好好的热闹热闹!”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26:00 +0800 CST  
第六十二章 深入敌后

众将离去,屋内除了李斌便再无他人,张启山站在红漆木桌前深呼了一口气,白色的水雾霎时扬起,在空气中肆意搅动。他盯着地图又看了一会儿,取出纸笔,弯腰在桌上写了几句话,随即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一只金黄色的中华田园犬便跑进了屋里。
张启山蹲下身子摸了摸狗儿的脑袋,难得的笑了笑,他把那张纸折好递了过去,说道:“少爷,去把这个带给傅将军。”

这只狗儿,便是之前李斌给张启山找来“暖床”的那条,张启山给它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少爷。
少爷被留在了张启山的身边,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已经长了小十斤的肉,李斌看着面前狗儿健壮的身体皱了皱眉头,有点后悔让它近了长官的身。
这狗平常和张启山同吃同住,有时候也会自己出去溜达找食儿,可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冷,周围能让它猎食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少。少爷的饭量一直在增,张启山不愿意搞特殊,在饮食上三餐便没有额外多要一两米,他又怕这狗饿着,于是到后来就基本上把自己的饭全都拨给了这只狗了。
眼见自己的佛爷越来越消瘦那畜牲却是越来越肥,李斌这心里头啊恨不得想把它宰了给张启山下酒,不过他也只是敢想想,这狗现在可是张大佛爷眼前的红人,张启山是走到哪里都带着。
不得不承认少爷确实是有让人喜欢的资本,也不知道张启山是怎么做到的,在这段时间里这狗儿被他训得倒是比一个普通的侦察兵还要有用,会匍匐,会钻地,平常没事儿的时候还能跑腿送信,总之除了说话基本上它是什么都能干。最神奇的是张启山居然把这狗练出了一旦被抓住就能立刻把信吃到肚里去的技能,简直比那些搞情报的还要专业。李斌不由得想,张启山也就是没那个时间,要是他有心,长沙城里狗王的名号说不定就得换人了。

金色的狗儿冲着张启山叫了一声,低头咬住了信纸,它摇了摇尾巴,亲昵地蹭着张启山的手,随后赖在他腿边撒着娇。
张启山皱眉,拍了一下那狗的后背,作势就要打它的鼻梁,要知道无论是什么狗都是最怕被打鼻子的,少爷见状心觉不妙,叼着信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扭过头去一溜烟儿的就不见了踪影。
张启山看着那狗离去,又笑了笑。

蒙古包门帘大敞,狂风夹着雪花顺着门口飞了进来,可能是因为刚才的那口马奶没有喝上,张启山被凉风一激喉咙发痒便咳嗽了几声,李斌赶忙快步走过去又给他披了一件衣服,张启山看了看他淡淡地笑道:“当年在东北那么多个三九天都熬过来了,这点冷算什么?”
李斌看着那人的笑容只觉得恍惚,他望了望外面的大雪,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又一次试探着问道:“佛爷…这次不能让属下替您去吗?”
张启山没有回答副官的问题,他走到了门口,看着越来越沉的天色低声反问:“这次驻守百灵庙,日本方面最高指挥员是盛岛角芳,德王那边是穆克登宝,你可知道这两个人的特点?”
李斌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这两个人心思缜密,有仇必报,红格尔图那一役,傅将军大挫日本人的气势,他们下一步定会加强百灵庙外围的防御力量,侦察兵的最新消息也报了,伪蒙军已经抽调兵力增了商都、化德的防务,百灵庙的四周肯定会构筑新的防御工事。”张启山看着门外的皑皑大雪,接着说道,“正如你所知敌军人数众多,弹药充足,如果不先发制人,我军必将面临苦战,目前并没有关于敌方军火库位置的任何具体情报,所以突击队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它并将之摧毁,”张启山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进来的雪花,随即握紧了拳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如何在黑暗里找东西,所以这次必须是我、也只能是我去。”

张启山选出了十个人随他一起突袭,其中一半以上是张家的亲兵,另外的那些都是自愿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汉子。
为了防止身份暴露,一行人全部褪了军装,换上了蒙民的服饰,在棉衣外面裹上了厚厚的羊皮。
李斌给张启山整理好衣服,张启山点了点头就朝外走去,步伐凛凛生风,身形如刀似剑。李斌看着那人的背影暗自垂首,想着佛爷就算是把一整只羊扛在身上也不像是个当地人,当地人哪里有他这样的气质。

一切准备就绪,张启山又去找孙长胜叮嘱了几句,之后便甩下手下人或担忧或疑虑的目光,带着他的队伍隐进了茫茫的白雪之中。

张启山他们现在已经濒临黑沙庙,要再往北穿过女儿山后才能看见百灵庙。女儿山西面的地势较其他地方来说最是险峻,有这道天然的屏障在那里,日本人在西边投入的兵力便是最少的。
考虑到实际的行军难度,张启山最终决定让主力军从比较平缓的东南方向袭击百灵庙,而他的敢死队则要从西边先摸进去。
此时风雪大得不像样子,雪花打在脸上和冰雹砸上去一样,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张启山队伍中的人全部都缩着脖子,锁紧了袖口,却是依旧阻止不了寒冷如冰的风一下下地往身体里面灌。
暮色苍茫,路已经渐渐看不清楚了,为了避免暴露张启山不允许点灯,只命人打了两盏绿光手电,在一片昏冥之中那森森的光芒仿佛阴间的勾魂火,迷迷蒙蒙,幽幽晃晃。
张启山之前已经对这附近的地形侦查过好几个来回了,所以此时他靠着敏锐的方向感和强大的记忆力,在指南针和罗盘的帮助下带着众人一路向西北行去。

这一走便走了两天两夜。

百灵庙城周共有九个隘口,俗称九龙口,张启山的目的地便是其中的西口,当他们到达距西口还有一公里左右的山顶处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
连夜的大雪此时竟意外地止住了,天空蓝得近乎于神圣。

这山顶的边缘有一处营盘遗址,是当年康熙皇帝率军亲征噶尔丹叛军时的驻跸之所。秦时明月汉时关,那些个兵寨残垣此时如同一个个神佛一般,在阳光下岿然而立,在地面上晕映出了巨大的黑影,千岩嵯峨,嶙峋起伏,竟是壮观非常。
张启山命人暂时在此处休整,他站在一个石砌的旱井旁,看着远处的百灵庙若有所思。
这次跟着张启山一起过来的人里,军衔比较大的便数他手下一个叫做张瑞达的亲兵了,这人今年二十九岁,是炮八连的连长,人长得高高大大,憨厚老实,他见张启山嘴唇干裂,便走过去递上了马奶酒,说道:“佛爷,暖暖身子吧。”
张启山看着面前的酒袋摆了摆手,没有动换,张瑞达一怔,突然想起来这人带兵的时候从来不饮酒,他讪讪地收回了手,自己喝了一口,随即问道:“佛爷,咱们接下来怎么安排?”
张启山斜着身子靠在旱井边上,用一双鹰眼扫视了下四周:“没有意外的话大部队今晚便能抵达,我们先在这里休整一下,等到日落之后便潜入百灵庙。”
由于时间紧迫,这两天的行程里张启山只让大家断断续续的休息了六次,而且因为天气太冷,每次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一个半时辰,北风呼啸,困意熬人,一行人靠着心中的信仰苦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此时既然张启山发了话,众人便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张启山坐下看了看日头,用手指轻点着一旁的土地,他在脑海里又捋了一遍整个作战计划,呆了一会儿也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月黑风高,夜色正浓。
百灵庙的四周被砌上了高高的防御壕,用了日本人最擅长的鹤翼阵型,面朝南方,将整个庙宇藏在了阵形中后,左右张开如鹤的双翅,密不透风。
张启山夜可视物,他举着望远镜,在夜色里细细分辨着敌军的情况。如他所料,日本人在百灵庙西边的防御确实比较松懈,六人一队,分组巡视,半个时辰左右才会走个来回。

“我们这次的目的是摧毁敌方的军火库,军火库的选址最看重的便是能够随时转移,敌军的防御重点在东南方,我们便主要关注南边的却日殿和东边的朱德布殿,那里一定会有收获。”张启山解释了一下目前的形势,然后沉声命令着,“我们一会儿便趁日军换岗的时候从十点钟位置的矮坳进去,我带着一队的人去却日殿,瑞达带二队去朱德布殿,切记我们这次不为杀敌,所以一定不能打草惊蛇,如若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直接执行销毁命令。以上,我说的都听明白了吗?”
看到自己的士兵整齐划一地点了点头,张启山命令众人脱了羊皮外衣,只穿着藏青色的棉袄做掩护。为了确定大家的位置,张启山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洒了一点血。做完了这一切,张启山大手一挥,两队人马便鱼贯而入,闪进了黑色的夜幕之中。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29:00 +0800 CST  
第六十三章 消息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日至二十四日,国民革命军采用奇袭制胜、先发制人的方法,向绥远北部的百灵庙发起了进攻。
战役部署于二十日黄昏开展,国民党军随即向百灵庙靠拢。二十三日夜间,百灵庙内部两处军火库爆炸,同时外部进攻全面展开。二十四日凌晨一时,战斗彻底进入白热化,日本特务机关长盛岛角芳以及伪蒙第七师师长穆克登宝指挥作战,以炽烈火力阻止国民革命军前进。黎明四时许,国民党军攻击部队深入各敌阵地,几欲突破却终不能进,战斗呈胶着状态。
为了避免天明之后敌方空军增援,总指挥孙长胜、副指挥孙兰峰到第一线指挥作战,重新调整作战设备以及相关物资,拨给尖刀连九辆汽车,每班乘一辆,由东南山口鱼贯向庙内冲击,决心在日出之前全歼庙内之敌。
经过反复搏斗,二十四日五时许,国民党军终于突破敌阵,袭入庙内,激战后将敌歼灭大半。
与此同时,绥远省主席兼三十五军军长傅作义将军指挥骑兵团攻占北山,控制了日本人的机场,断了敌方的后路。盛岛角芳和穆克登宝最终由东北方向败退大庙,狼狈逃窜。
至二十四日上午,国民政府胜利收复百灵庙。

百灵庙一役,毙伤伪军近一千人,俘虏三百余人,缴获大炮三门、重机枪五挺、步枪四百余枝、电台三架,面粉两万袋以及大量的弹药、汽油。

自一九三三年长城抗战以来,百灵庙战役是中华儿女在自己的土地上唯一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战役。此次战役震惊中外,昭垂万世,史称“百灵庙大捷”。


长沙城。
齐铁嘴在解九家的红木茶几前又走了一个来回,他身旁的黑檀茶盘上摆着两个紫砂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已经凉透了,颜色都浓到泛沉。
“这…这怎么可能是真的?”齐铁嘴终于是开了口,他停下脚,抄起了茶盘上的一页纸,“你跟这戳着干嘛?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能说什么…?”解九捏了捏眉心,然后攥紧了手里莲花样的小茶宠儿,“电报上就是这么写的,我想就算是拿把机枪架在李斌的脑袋上,他也不敢开这种玩笑!”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明明给他算过,命途多舛,却都是能逢凶化吉的!”齐铁嘴颓然地坐在了解九的对面,摘了眼镜将脸埋在了手里,闷声问他,“狗五知道这件事情了吗?”
解九咬了下嘴唇,把茶宠儿放在了一边,他将两杯冰冷的茶倒掉,嘴里说道:“张旵刚才就在去吴府的路上了,现在…应该是已经到了。”
齐铁嘴抬起了头,又把眼镜戴上,他看着解九,问道:“那…咱们要不要去…看着他?”
解九闻言手下一顿,他思考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去也没用…”解九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这种事情…只能看他自己了。”



“佛爷为了保百灵庙一役取胜,率了一组十人的敢死队,在大部队抵达之前潜入了敌军后方。”
“作战计划十分有效,二十三日夜间,佛爷的小分队点燃了百灵庙内部的军火库,城内大火,城外军队到位,我军里应外合,随即开展总攻。”
“二十四日袭击结束,至二十五日清理工作完成,部分突袭小队成员已经找到,却始终…没人见到佛爷的踪影…”
“截止至今,佛爷…依旧是下落不明…那夜交火激烈,满城硝烟,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可以断定…”
“佛爷他…没有生还的可能…”

吴老狗其实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所以当他看着那个平日里泰然自若的副官急匆匆地迈进自家院子的时候,他就知道出事了。
可他怎么也没能想到,出事的人,会是张启山。

张旵站在吴老狗家的大堂里,死都不坐下,像是一台机器一样复述着李斌从前线传来的消息。
吴老狗坐在他对面的太师凳上,张旵每说一句话,吴老狗就在自家的红榉木桌子上扣一下,等到张旵把话全部讲完,吴老狗的指尖已然是见了血。

吴老狗觉得喉咙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鼻子酸得厉害,他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染着血的拳头便重重地捶在了桌子上。
镖子岭之后吴老狗本以为自己对于生死之事已经看淡了许多,可他现在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撕心裂肺、椎心剖肝,巨大的悲恸瞬间吞噬了他的所有,渗透六脉,侵蚀九窍,流经百骸,深入骨髓!
一滴清泪从吴老狗惨白的脸庞一路吻到下颚,接着他便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吴老狗昏迷了整整一天才重新睁开了眼睛,醒过来之后他却是几乎不再说话,只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连三寸钉都不愿意搭理。
王管事急了,迫着吴老狗吃了些东西,那人却是吃什么吐什么,到后来更是呕到只剩胆汁。王管事看他的样子心里明白,这个人怕是想要跟着那尊大佛一起入灭了。

郑大夫来看过,吴老狗顺从的让他听诊号脉,任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乖巧的像是一个洋娃娃,却是依旧什么话都不说,什么饭也不吃。
解九听说这情况深知这人再这么耗下去肯定是受不住的,于是赶紧托人弄来了几箱营养液,直接给吴老狗挂上了水,只求他在想明白之前别把自己折腾死。

风卷残云,几度日月交错。廉纤霡霂,漫天寥落。
长沙一连下了七天冬雨。

卷珠帘,吴老狗撑在红酸枝的窗框边,看外面云重雾浓,山水重叠。
他听齐铁嘴和解九在院子里面轻叹,他听霍仙姑和谢鑫踩着高跟鞋在地面上不断行走,他听王管事忙里忙叨地送走了黑背老六,他听陈皮阿四喊着再不出来老子就宰了你这一院子的臭狗。
可他唯一想听的,却是那个人沉稳的声线,唯一念的,就是那个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没事,有我。」
毫无征兆的,泪流满面。

当王管事端着粥进到吴老狗卧室的时候,就看到那人静静地站在窗前,日落月华被微风浮起,一时间光影交错,落在吴老狗脸上重重叠叠,他眼角挂着的泪珠闪着刺痛人眼的白,嘴唇被咬到没有一丝血色。
王管事心里一紧,把东西丢下,直接跑过去将他一把揽进了自己怀里。
“爷,求您了,佛爷如果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愿意看您这个样子。”
听到那人的名字,吴老狗只觉得心脏被捅了一个窟窿,他静静地抬眼看着王管事,随即低声问道:“启山他…是真的…不在了…?”

双唇启合,声音颤颤。王管事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刚想点头却突然发现吴老狗鬓间的青丝之中银光瞬闪。
华发早生,人间白头。
他竟爱他到如此?!
王管事咬着嘴唇,看着那人脸上近乎于哀求的神情恨不得陪他落下滴泪来。

等不到回答,吴老狗心里明白,无论他怎么想自欺欺人,却终归是改变不了这残忍的事实,他痛苦地低吟了一声,随即阖上了眼睛。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吴老狗做梦了。
涓涓细水,青烟飘飘。奈何桥边张启山一身戎装,静静地立在石梁旁,面朝彼岸。
吴老狗拼了命地想喊那人的名字,可喉咙里却是一个音节都出不了。他朝他跑去,不断有黑色的影子向后掠过,眼前看见的尽是森森白骨,耳边听到的只有百鬼悲鸣,突然而现的那些个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怨魂,一个个张牙舞爪,勾着他的脚踝,扯着他的胳膊,直直地把他拖拽得离张启山越来越远。
他动不了,走不出,眼睁睁地看那人仰首饮尽孟婆汤,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外。
吴老狗恨,恨他连梦里都留不住张启山。

一阵阵嘈杂声缓缓袭来,黑色的场景如同被子弹击中的玻璃窗。梦魇破碎,愿也破碎,风雨飘摇,人亦飘摇。吴老狗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眼前一片白光,他听见王管事似乎正在和什么人说着话,在那一片争吵声中穿插着一阵军靴踏地的声音。
那声音太过熟悉,一下一下踏在地上却好像是敲在了吴老狗的心里,他心中一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已经坐了起来。
正值白昼,日落月华被高高掀起挽在了一边,屋外耀眼的日光刺得吴老狗睁不开眼睛,他看到了不远处深绿色的戎装,心脏骤停,几乎快不能呼吸,吴老狗用近乎于嘶吼地声音沉沉地喊道:“启山…?!”

“呵,五爷这怕是还没睡醒吧?看好了,在下可并非你的启山。”

陌生的声音如同刀刃一般切断了吴老狗心中的倚盼,他只觉得冰水淋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恨不得都要崩塌。吴老狗晃了一下头,一阵耳鸣,他又抬首缓了几秒,眼睛才终是慢慢适应了周围的亮光,他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在门口站着的男人,从未见过。
那个男人五官硬朗,挺拔威猛,比一旁的王管事还要高出半个头左右,他穿着一身军装,脚踩马靴,肩上挂着金黄色的肩章。
“你…是谁?”吴老狗看着那抹绿色只觉碍眼,心脏像是被塞满了盐巴,他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无论你是谁,都他妈给我滚出去。”
吴老狗此时已经虚耗了几天,连原来贴身的素衣都显得大了一分,他半撑在床上,眼眶泛红,浑身轻颤,一张俊脸更是白得吓人,可这人明明看着不盈一握,语气却是盛气凌人,那冷冽的气势倒是像极了那个已经不在了的人。
想到了张启山,站在门口的男人突然轻笑了一声,他迎着吴老狗的目光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声地开口:“让我滚?怕是你说了不算。在下宋若彬,久仰五爷大名了。”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32:00 +0800 CST  
第六十四章 要人

“我告诉你宋若彬,有种你他妈就给老子滚出来,别跟这楼里装缩头乌龟!”

长沙城的司令备战部离张启山的府邸不远,就在国民政府的警备区之内,备战部的主楼是由一个洋房改建而成的,总共有五层,刷了白漆。这房子的四周围了一圈院子,院子前后各有一个铁门,两扇铁门均被涂成了亮金色,显得大气奢华。

陈皮阿四此时就站在司令备战部的院门口,顶着一排士兵冲着院子里面大声吼着,他穿了一身黑脊子的狼皮大衣,脚踩高筒马靴,手里耍着那不离身的貂皮袋子,里面装得铁弹子互相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他的身后还有约么三十个人左右,一个个的手里都是抄着家伙,横眉怒目地戳在那里,蓄势待发。

宋若彬两日之前去了吴府,从王十月的眼皮子底下把吴老狗给带走了,后来便再无消息、音讯全无。张旵在收到张启山死讯的第二天便带兵北上找李斌回合,二月红和半截李不在长沙,黑背老六又不管闲事,九门剩下的几门与宋若彬交涉无果,解九齐八和霍仙姑便找到了陈皮阿四,因为此时也只有他还有与宋若彬对峙的魄力和实力。

“哎哟,这不是九门陈四爷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司令备战部洁白的院墙里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陈皮阿四听见动静斜着眼睛瞧了过去,只见一个人影闪现在日光之下,正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那人个子中上,身姿挺拔,褐色的风衣里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陈皮阿四一见那人走路的姿势便知道他是一个丘八,既然是出现在了这里,那想必多半是宋若彬的人。
“你他娘的又是哪棵葱?”陈皮阿四低声喝道。
那男人听了陈皮阿四的话也没恼,只是走到了最前面冲他拱了拱手,开口笑道:“四爷这般人物当然是不认识我们这些手下办事的,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宋长官的副官,叫做刘有金,久仰四爷的大名了。”
陈皮阿四皱了皱眉头,怪笑了一声:“我管你是有金还是有银。副官是吧?那你去告诉宋若彬,让他快点给我滚出来,要不然就让他把狗五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哦…”刘有金闻言面上笑容依旧,“原来四爷这次过来是为了五爷的事情?”他歪着脑袋说道,“五爷是宋长官请来的贵客,宋长官有正事找他,等他们说完话办完事自然就会送他回去。”
“呦喂?请来的贵客?”陈皮阿四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问道,“你们的贵客都是用枪杆子抵着脑袋请过来的?”

晌午的日头很大,阳光照在地面上灿烂得都有些让人睁不开眼,可司令备战部的周围却是连一丝温暖都感觉不到。冬日里的寒气正龇牙裂嘴,张开血盆大口,无情地朝着众人席卷而来。

“四爷这话是怎么说的?”刘有金的笑容有些僵,他早就知道陈皮阿四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他却没有想到这人竟然敢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我说了,宋长官确实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五爷核实,那事情关系到张大佛爷张启山,所以还望四爷不要打扰他们两个人。”
陈皮阿四乍一听刘有金这么一说愣了一下,随即却立刻反驳道:“你他娘的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啊?就算是张启山的事情,又怎么牵扯到我们狗五了?”
虽说刘有金并不害怕和陈皮阿四兵戎相见,但少点冲突对谁都是好的,更何况宋若彬一早就留有后手,打破这个僵局也未必需要一兵一卒。刘有金在心里估计了一下时间,然后便轻声解释道:“四爷有所不知,张启山此次出征,本应是去支援七十三军的,完事儿之后就该立刻北上剿共,但他却违抗军令去了绥远。为此,南京方面震怒,曾经下令要严惩,这惩着惩着,却是牵扯出了另外一件事情来。”
“张启山今年中秋前似乎是盗了长沙城边上的一个什么古墓,他便是用那个墓穴作为通道渡了他的第四军。古墓嘛,我想四爷肯定不陌生,谁都知道这里面是有宝贝的,而且听说这个墓穴里的宝贝似乎还并不单单只是几条金鱼儿这么简单,张启山连一个字儿都没和南京报告,犯了大忌。一个月前,上峰给宋长官下了命令,让他务必调查此事,查那些东西的下落,也顺便查查张启山是不是另有所图。”
陈皮阿四听到这里眼皮一跳,这年头虽然地方军阀不像之前那样手握大权,但也还算是独霸一方的,南京方面对于张启山这类人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投共不反党,别说是下个墓了,就算是张启山拆了半个长沙城,上面的人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可如今南京却下令要彻查此事,那只能说明,要么是国民政府早就对张启山存了防范之心,要么就是张启山在墓里最后拿的那两件东西真的至关重要,无可替代。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此时的形势对于狗五和九门来说——都不太乐观。
陈皮阿四这么想着,脸上就变得凝重了起来,刘有金看他面色有变便继续说道:“如果四爷有什么关于张启山那次下墓的事情,倒是也可以过来和宋长官一块儿说道说道,多一条线索宋长官肯定是欢喜的。”
陈皮阿四一听这话自然是明白刘有金的弦外之意,他唇角一沉,刚想翻脸,却是用余光瞟到了自己的一个小厮从一旁奔了过来。
那小厮在陈皮阿四身边停住脚,跟他耳语了几句,陈皮阿四闻言一惊,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刘有金:“你敢去封老子在新街的店?”
刘有金知道这是宋若彬事先布好的局,他一直在等的也就是这个时候,张启山既然已死,这长沙城也该换换天了,刘有金看了陈皮阿四一眼,随后笑道:“四爷,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想帮你澄清一下你铺子里并没有任何关于那次下墓的东西。不过您要是能回去亲自看一看,和那些办事儿的人解释解释,我想他们肯定不会给四爷瞎扣帽子,也绝对不会难为你店里的那些伙计的。”

以前在长沙城里陈皮阿四基本上是属螃蟹的,跟哪里都是横着走,何时吃过这样的瘪?因为二月红的关系,张启山对陈皮阿四多少还是照顾的,所以这人从前就压根儿没体会过“民不与官斗”这句话的真正意义,除了之前为了他师娘背了几条人命而被张启山关起来几乎打到死之外,基本上张启山还是并没有太为难过陈皮阿四的。
所以此时得知自己的店铺被封,手下被抓,一向凶神恶煞的人居然也一时没了办法,他原来是孑然一身,做事不计后果,可他现在毕竟也是一门当家,虽说陈皮阿四并不在乎自家伙计的死活,但是他总归不能不管。他可以没了那些手下,然而他却绝对不能没了威信,因为他以后还是要在外八行里混下去的。陈皮阿四在新街的那个铺子里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担心自己的脸面是一方面,他更在乎的却是那些拿不上台面的玩意儿,这个时候他自然不愿意再给宋若彬任何扳倒他的借口和理由。
几方面的因素摆在了那里,陈皮阿四想了一下,他不是不知道吴老狗的处境,他亦清楚其他几门的信任,但是他并非张启山,他无法去顾及到所有的事情,在吴老狗和自家利益发生冲突的情况下,陈皮阿四没有任何犹豫的选择了自己,他在心里说了一句抱歉,随即便扭过头带着一帮兄弟走了。
看着那一群人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刘有金心里暗自发笑,他喊了句不送,便幽幽地转过了身。刘有金看了一眼阳光下的司令备战部又笑了笑,口中自言自语道:“狗五爷,能救你的人死的死,回的回,您这次啊,自求多福吧。”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36:00 +0800 CST  
第六十五章 审讯
长沙城司令备战部的主楼里有很多地下室,张启山还是布防官的时候里面就有一个屋子被他作为了临时审讯或关押犯人用的专房。那屋子约么三十平米左右,天花板上有一盏高瓦数的白帜灯,四周的墙上挂着刑具,最东边的墙边还摆着一个用生铁铸成的审讯架。
说是审讯架,其实那东西就是一个四方框,有一人多高,半丈来宽,上下左右各有一根手臂粗细的铁梁,后面还有两个三角形的立柱抵在边框上作为支点。

而此时此刻吴老狗就被绑在了那个巨型的审讯架上,四肢撑开,整个人呈一个大字。由于脊柱和腰身均没有东西作为支撑,他全身的重量就仅靠着腕上的粗麻绳载着。绳子勒得很紧,吴老狗白皙如玉的皮肤早就被磨得不像样子,也分不清楚上面的暗红究竟是血还是锈。
宋若彬为求知道之前张启山下墓的情况便把吴老狗弄来这里问话,吴老狗对他自然是无可奉告。本来因为霍仙姑的事情宋若彬就恨吴老狗恨得牙痒痒,这下正好有了个泄愤的借口,既然吴老狗死不开口,宋若彬便对他动了刑。
黑色的皮鞭反反复复地抽打着吴老狗,他的白衣破烂不堪,衣服下面皮开肉绽,横竖交错的印记仿佛在他的身体上绽开了一朵朵的血色玫瑰一般。

宋若彬坐在吴老狗对面的一个皮质椅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欣赏着那人被鞭挞的样子,他的旁边有一个矮小的铁皮柜,上面摆着一盒香烟、腰带以及他铮亮的配枪。
看着那人新伤覆旧伤,宋若彬满意地笑了笑,随即挥手示意一旁的士兵先停手,他把茶杯放下,起身走到了吴老狗的面前,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吴老狗被吊在那里身体前倾,自然而然地垂着首,宋若彬的身高刚好可以看到他的后脖颈,他盯着那块光滑的皮肤看了很久,之后才低声说道:“行啊我说,你这筋骨可比我想象中的要皮实多了。”
吴老狗的头隐隐作痛,他懒得理宋若彬,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力气再去理他。之前张启山的事情已经把吴老狗弄得身心憔悴、生不如死,后来他又被宋若彬带来这里折磨了一天两夜,此时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吴老狗都已经被逼至了一个极限。
“五爷,看在你是长沙九门当家的份上,我其实还并没有对你下狠手,”宋若彬见吴老狗不说话便托着下巴在他面前走了几个来回,他停住脚看了看牢房四周的一溜刑具,继而故意将手指用力地按在了吴老狗的一处伤口上,“我估计这里的东西随便拿一样用在您身上,像您这么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半天也是撑不住的。”
新伤被碾,疼得难以言喻,吴老狗被那人的指甲刮得浑身震颤,却是一声没吭。

宋若彬被他的样子撩得有点恼火,他伸手钳住了吴老狗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吴老狗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宋若彬的脸,眼神里全是倔强倨傲,竟是半分妥协都没有。
宋若彬看着那一双眼睛,波光潋滟,顾盼生辉,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是明眸善睐,清澈见底,倒是真真应了那句「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见几回」。
怒意越演越烈,宋若彬是恨透了这个人,他恨他生了这么一双勾人的眼,又偏偏没有个狐媚样子,反而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以才让喜欢他的那些人欲罢不能,心心念念。
想到了霍仙姑,宋若彬就觉得愤然,他想都没想就朝着手下奔去,几乎是夺下了那根粗长的皮鞭。宋若彬蘸着一旁的盐水腕间用力,直接将鞭子又抽在了吴老狗的身上。
“呜…”
皮革遇到盐水,坚硬如石,锋利如刃,吴老狗咬着后槽牙,从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呻吟,他闭上了眼睛,犟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宋若彬看他这幅不卑不亢的样子挑了挑眉,又下一鞭,同时开口吼道:“姓吴的!我告诉你,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识像的,招了,那你便少受点皮肉之苦!如果不招,好,那我就打到你招为止!说!张启山从那个墓里到底带出了什么?!那些东西现在又在哪里?!”
皮鞭抽在身上创巨痛深,盐水浸蚀进绽裂开的血肉之中更是如万蚁噬身,吴老狗眉头紧锁,满目晕眩,意识越来越模糊,可即使是这样,他却依然觉得他所受的鞭下之痛竟是抵不过他听到那人名字时心中痛楚的半分!肉体上早已麻木,心间勒紧的丝线才真正让他无法呼吸,血迹斑斑。
启山…

宋若彬对吴老狗的施虐持续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后来是他自己的胳膊抽累了才停下手的。宋若彬看着那又昏了过去的人松了松领带,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平常以逗狗为乐的吴家当家竟是长了这么一副硬骨头。
从之前副官打听出来的事情到这几日吴老狗的反应来看,宋若彬是认定这人和张启山的关系非同一般,关于张启山之前下的墓穴,吴老狗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可如今这打也打了,抽也抽了,吴老狗居然是一个字儿都没有说!看样子,就算是上了夹棍老虎凳也未必能撬开他的嘴。
宋若彬站在那昏死过去的人面前,仔细地想了想,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一个主意便冒上心来,他倏地笑了笑,冲一旁打了个手势,手下的人见状立刻抬过来了一桶冰水,之后就直接浇在了吴老狗的身上。
那水冷得刺骨,吴老狗被激得一个激灵,霎时清醒了过来,他低吟了一声呆了几秒,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一双鹿眼之中依旧泛着简傲绝俗的流光溢彩。
看着那双眼,宋若彬真是恨不得想生生剜出这对招子来,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回到了皮椅边,从铁皮柜里面拿出了一个铝制的方盒。宋若彬点了一只香烟,边抽着烟边把那盒子打了开来。
盒子里面是一个注射器,边上还有一管透明的液体。

“五爷可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宋若彬看着吴老狗眸子里一闪而过的不解笑了笑,他晃了晃手里面的针管,自顾自地解释道,“这东西是东莨菪碱,美国人发明的玩意儿…”宋若彬吸了一口烟,弯下腰来把那白雾全喷在了吴老狗的脸上,他用针管摩挲着他的脸,同时说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吐真剂。”
吴老狗闻言周身一颤。
宋若彬满意地看着对面人儿的反应,刚才那个样子是这两天以来吴老狗第一次表现出这种所谓抗拒的情绪。宋若彬把注射器里吸满了药水,排空了针管内的空气,然后就拿着那白色的小东西走到了吴老狗的身侧。
吴老狗动了一下被勒得死死的手腕,眉头皱了皱。
“来,五爷,”宋若彬按住了吴老狗的胳膊,“挨完了这针,就给我好好讲讲张启山的事情。”
不顾吴老狗无谓的反抗,宋若彬一点一点地把那管液体推进了他的静脉里,他拔出针头,把空了的注射器扔在了地上。
吴老狗死死地盯着宋若彬,清明一片的眸子里此刻恨不得能烧出个火来,他终于是开了口,声音哑得厉害:
“你…妄想…”
宋若彬看着那含着怒意的眼睛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他把烟蒂吐在了一边,俯身在吴老狗耳边蛊惑般地开口:“说与不说全都看你,不过五爷你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因为说不定这东西,能让你见到你的启山。”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41:00 +0800 CST  
第六十六章 营救

“张启山?”
“嗯?”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
“呃?不…我是说…那,那什么…可以,当然可以。”
“嗯。”
“…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
“我也是。”
“你这次别再走了好不好?”
“好。”
“真的?说定了?”
“嗯,说定了。”

东莨菪碱是一种镇定剂,药效有点类似阿托品,属于大脑神经阻断剂的一种,这一类药物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大量使用会对人体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人的意识有三个层次,分别是主观意识、潜意识和无意识。当主观意识被压抑到最大程度时,潜意识则会成为主导反应的行为中枢,所以所谓的吐真剂才会使人在丧失主观意识的情况下说出潜意识中隐藏的东西。
不过,无论是吐真剂还是镇定剂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如果受药人平常经常接触神经性的药物(例如吗啡),或者吸食大麻,那么这类药对于他们的作用就不会太大,因为长时间接受成瘾性药物的人,中枢神经会有很强的抗药性。相反,越是没有碰过那类东西的人,吐真剂的效果对于他们来说就越是明显。
吴老狗平日里洁身自好,那些个恶习一概不沾,所以宋若彬相信这一针下去他一定会说,无论什么事情,都会。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宋若彬翘着二郎腿坐在皮椅上又抽了一根烟,他抬眼看了看表,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便站起身走到了吴老狗的面前,轻轻地勾起了他的脸。

朱唇半启,双眸失神。吴老狗在人前从未有过如此茫然的神情,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使他宛如一个漂亮的牵线木偶,俊俏的面容配着那双空洞的眼竟意外的有种诡异的美感,叫人平起了一丝想要凌辱的冲动。
宋若彬又笑了笑,歪着脑袋柔声问道:“五爷,我是谁?”
周围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吴老狗张着嘴,似乎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又仿佛被谁卡住了喉咙,吊着半口气在那里,最终只是吐出来了两个字:
“启…山…”
宋若彬手下一顿,眉眼越发温柔,他思索了一下,细声细语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中秋前带上来的东西是什么?现在那些东西又放在哪儿了?”
吴老狗惶惶不知,满脸的懵懂无错,失焦的眸子里倒映着宋若彬的身影。他听到那人的提问后喉结动了动,却是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吴老狗低下头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浓重的鼻息声中夹杂着阵阵朦胧呓语。
宋若彬心中一喜,把耳朵向吴老狗的嘴边凑了凑,几乎快要蹭到他的发梢,不及待地询问:“你说什么?”



“滚,滚…开…”



从喉头挤出来的两个字,软得一塌糊涂,却偏偏清冷决绝,凌厉得仿佛能划破长空。

怎么可能?!宋若彬大惊,不敢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倏地伸手捏住吴老狗的双腮,一用力便迫使那人又一次扬起了脑袋。

白梅饮血,雪映红枝。

吴老狗泛白的唇边有一道新添的血迹,蜒蜒而下,触目惊心。宋若彬见状被惊得浑身颤抖,不由得冷汗淋漓,在这样的情况下,得需要何种意识力才能做到这般?这人竟能守着张启山的秘密撑到如此?

剧烈的疼痛让吴老狗的眼睛里覆上了一丝清明,他直直地看着宋若彬,好似水面上的落叶,摇摇晃晃地在一片混沌之中苦苦挣扎。
宋若彬往后退了几步,像不认识吴老狗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继而恼羞成怒地甩了吴老狗一个耳光。吴老狗头一偏,脑袋嗡了一声,满心都觉得恍惚,接着便又一次昏了过去。
宋若彬看着那人垂下的脑袋双眼燃火,气急败坏,他在吴老狗面前暴躁而快速地走了几个来回,“拿冰水来!给我再拿冰水来!”宋若彬边大声呵斥着手下边返回到了椅子边上,他从铁皮柜里抄起了另一个注射器,然后回身上前,扯着吴老狗的衣领,也不管这人能不能听见,只管低声吼道,“我他妈还就不信了,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
正待宋若彬准备下令要再给吴老狗浇上一桶凉水的时候,却是听见有人扣门,他烦躁的奔过去把门一把拉了开来,阴沉沉地盯着门口站着的年轻士兵。
那小兵冲宋若彬行了一个军礼,和他耳语了几句,宋若彬闻言一愣,开口就嚷:“她怎么找来了?”
宋若彬的话音刚落,不远处却是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宋长官在这里私审刑犯,怎么的就不能容许我过来参观一下?”

地下室的甬道里面很是昏暗,只有墙角处燃着几盏地灯,在黑色的道路中间,有个人正迈着猫步款款而来。那人一身丝绸旗袍,肩披兔毛皮草,身段玲珑有致,玉腿笔直修长。她此时虽说是走在这暗青色的水泥地上,但那样子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倒像是在百老汇里走着秀似的,妖娆多姿,风情万种。
这么一个绝世的妙人儿,不是霍仙姑又是谁?

因着宋若彬对霍仙姑有意,之前便是下过一道指令,暨司令备战部的任何地方她都可以随意进出,为的就是方便她和自己联络。霍仙姑之前一次都没来找过宋若彬,所以宋若彬自然早就把这茬儿给忘了,他这次将吴老狗从吴家弄来到这里也没做特别的吩咐,所以此时霍仙姑才能如入无人之境般的到了这审讯室里来。
看着那渐行渐近的人,宋若彬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来干什么?”
霍仙姑扫了一眼四下的士兵,若无其事地朝宋若彬走去,到了他跟前也不说话,只是用玉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让他挪了个地儿,接着就直接进到了他身后的审讯室里。
宋若彬拿霍仙姑没辙,只得侧身跟着她进了屋子。霍仙姑风情摇曳地走到了门左边的皮椅边,腿一弯便坐了上去。
禀退手下,掩上铁门,屋子里意识清醒的便只剩下宋若彬和霍仙姑两个人了。霍仙姑瞟了一眼对面吊在那里的吴老狗,眸子里的担忧被很快地地压了下去,她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拿起了铁皮柜上的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看着宋若彬侧了侧首。
宋若彬无奈,从兜里掏出火柴给她把烟点上,他甩灭了那一星火光,看着霍仙姑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吞云吐雾,又一次问道:“你来…做什么?”
霍仙姑吸了一口烟,继而笑了笑,“我来做什么宋长官你会不知道?”她用下巴指了指吴老狗,“我来,自然是请你放了他的。”
“放了他?”宋若彬闻言只感觉浑身燥热,妒火死灰复燃,他往前走了几步盯着霍仙姑的脸侧侧地开口,“你心里明明比我更清楚,能命令我放他的人,已经死了。”
霍仙姑没有搭话,她弹了弹烟灰,突然转移了话题:“重阳节时我记得在八爷家门口,宋长官你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宋若彬不明所以,等着她说下去。
“你说…”霍仙姑支着头隔着一层云雾看着宋若彬,眼波如水,却是寒气荡漾,“只要我答应了你,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宋若彬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确实是那样说过。”
“不知道宋长官的那句话此时还做不做数?”霍仙姑把燃了半截的香烟摁灭在了柜子上,然后抬头望着宋若彬,眼神中间没有任何情绪,“我现在就答应你,而我要你…放了他。”

霍仙姑这话一出,屋子里的空气就仿佛凝固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行走作响,滴滴答答。那单调的声音此时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突兀不堪、异常响亮。
宋若彬就这么盯着霍仙姑倾国倾城的脸庞看了半天,随后闭上了眼睛咧了咧唇角,他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诡异得很,竟是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和哀伤。宋若彬又往前走了一步,俯身撑在了霍仙姑的身侧,他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发颤:“你竟然愿意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你难道不知道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拿刀活刮了他!”
霍仙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摇了摇头,她轻轻地扒开了宋若彬的胳膊,站起来朝着吴老狗的方向走了两步。霍仙姑看了一会儿吴老狗,继而回过身淡然地笑了笑:“宋长官误会了,我这样做并非为他,我亦是为了我自己。”她垂下了眼,长长地睫毛好似蝴蝶的翅膀,“对,我从前是对这个人有情,可你也知道他一直就对我没意,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了眼里,我也该为自己做个打算了。”
说到这里霍仙姑顿了顿,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她吸了一口气,终是继续道:“我答应嫁给你,而你放了他,从此我和他相忘于江湖,再无瓜葛。”
婉转动听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撞进了宋若彬的心里,他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喜悦和失落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不断地拉扯着宋若彬的神经,他一时也分辨不出霍仙姑所说的这些究竟是不是发自内心。
可不能否认的是——宋若彬是疯狂地喜欢着霍仙姑的,所以无论真假,这个条件,都诱惑太大。宋若彬有些左右为难,他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先稳住眼前的人再做打算,至于吴老狗到底放不放,什么时候放,怎么放,那再另说。

就在宋若彬准备说出那个好字的瞬间,审讯室外面却是隐约传来了一阵喧哗,紧接着随着一连串的金属轴转动的吱呀声,那虚掩着的铁门竟是被谁给打开了。
宋若彬皱了皱眉头朝着门口望去,却是突然浑身一抖,继而仿佛被钉在地上一般的定格在了那里。他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嘴巴张得老大,整张脸写满了恐惧,惊诧到五官都扭曲。


黑貂大衣披在双肩,军绿色的戎装笔挺如故,边疆黄土都没能折了那人的傲骨,塞北风霜亦掩不住他周身凛冽。

门口站着的人,是张启山。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45:00 +0800 CST  
第六十七章 归来
霍仙姑认识张启山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人有过如此愤怒的时候。
张启山沉着一张脸,身体的四周不断地往外散着寒气,恨不得每一个毛孔都在宣告着他的怒意。

从审讯室的门口走到吴老狗的面前张启山只用了五步,然而在这五步之内,他却是朝着宋若彬连开了九枪!
两枪擦着宋若彬的脸颊呼啸而过,三枪直直地命中了他的上肢,剩下的子弹则全部贴着他的大腿饮血豪歌,然后死死地嵌进了他身后的墙壁里面。
驳壳枪愤然狂鸣,骇神摄鬼,子弹穿过血肉的声音烧在耳畔,宋若彬双膝一弯便直接跪在了地上,他浑身颤抖,满脸血污,额头上瞬间就布满了汗水,巨大的疼痛霎时袭来,几乎快要把他逼得昏死过去。

九响枪鸣徐徐未散,张启山却已经在审讯架前骤然站定,他反手拔出了随身带着的银质匕首,三两下的就把吴老狗手腕上的粗麻绳给一一割断。没了支撑,吴老狗身子一软,下一秒便直接瘫在了张启山的怀里。
看着怀中遍体鳞伤的人儿,张启山的面色差得仿佛即将暴雨的天空,他把黑貂大衣褪下给吴老狗披在了身上,抱着他站起身便往门外走去。
路过宋若彬的身边,张启山停住了脚,随即单手举枪,枪口直直的对准了他的脑袋。

张旵带着三队人马刚刚料理完外面的小兵,一进屋子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张启山用的驳壳枪是毛瑟M1896,里面总共能装十发子弹,此时他抱着吴老狗,盯着宋若彬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犹豫,照这个情况来看,他是想把这人给当场了结了。
望着那如地狱修罗一般的人影,「佛爷请三思」这五个字,张旵愣是连说都不敢说。

张启山面如死水,看着宋若彬轻吸了一口气,眼瞅着就要扣动扳机,却是一旁的霍仙姑轻咳了一声,随后凌波微步的一动,定定地横在了那枪口和宋若彬之间。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张旵一愣,张启山那边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只是冷冷地看了霍仙姑一眼,接着轻轻地扬了一下手里的枪杆。
张旵知道佛爷这是气极了,那人只有在心情坏到一定地步时才会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周围很安静,霍仙姑的眼里也不知道是埋了什么情绪,她看着张启山理了下头发,继而轻声开口:“佛爷,还是先去给狗五看看伤吧。”
张启山闻言没有动换,口中只是说了两个字:“让开。”
霍仙姑看着张启山的眼睛,又瞟了一眼倚在他怀里的吴老狗:“宋若彬这个人现在是我的未婚夫,”她淡淡地说道,“我作为霍家的当家自然是要保他,佛爷您是长沙九门之首,就算是看在霍家的份上,先留他一命吧。”
霍仙姑这话一出,张启山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一旁的宋若彬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他跪在地上咬着牙地抬起了头,眼睛中间写满了不敢相信,他不明白那个美若天仙的人儿为什么会这么做,一时间只觉得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空气中硝烟弥漫,众人头顶上的白炽灯微微摇摆,张启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张俊脸在晃动不安的灯光下面阴晴不定。

就在这个时候,吴老狗突然在张启山的怀里轻声呢喃了一句,他动了动,陷在黑色皮草中的小脸儿异常的苍白。
张启山垂首心间一紧,他转过身再也没看旁人,手臂一扬便把驳壳枪扔在了张旵的怀里。张启山抱着吴老狗顿了一秒,接着扭头就往门外走去。
张旵接住枪,打量了一下霍仙姑,他冲她点点头说了声保重,之后便跟着张启山一起出去了。

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霍仙姑的眼眶终于是忍不住泛起了淡红,她走到了门口,一直目送着张启山的人马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之后才慢慢地转过了身。“我去给你找个大夫,”霍仙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宋若彬,淡淡地开口:“佛爷今日虽说放了你,但不代表他明天不会杀你,你要活到我们成亲的那一天并非易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张启山带着吴老狗回了张家。
一路上他让张旵把车开得飞快,好像完全忘了从司令备战部到他的府邸其实只有短短五分钟的路程。

进了自家的院门张启山直接把吴老狗抱上了二楼的卧室,他吩咐赵大夫上来给吴老狗看伤,又安排下人弄来了火盆,把里屋外屋都给烘了起来。张启山盯着躺在自己床上的人薄唇轻抿,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面写满了担忧。

好在吴老狗到底年轻,底子跟那摆着呢,虽说被宋若彬严刑逼供,但所受的鞭刑大多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比较严重的反而是他自己咬的那一口以及宋若彬最后给他打的那一剂东莨菪碱。
给吴老狗止住血,赵大夫从心底敬佩起了眼前的男子来,在这乱世之中从医了这么多年,他自然是对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心里有数,以前赵大夫也听说过吐真剂对意识力强大的人没有效果,但真正抵抗住药性的例子,吴老狗是他见过的第一个。
赵大夫把吴老狗的情况和张启山简单的说了一下。张启山越听面色便是越沉,最后干脆捏紧了拳头二话没说扭头就要往外走。张旵跟边上一看这架势觉得不妙,赶紧冲李斌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了张启山的卧室门口,想要阻止他去找宋若彬算账。
鉴于张旵和李斌以前没有一次成功的拦住过张启山,所以这次这俩人也学精了,在张启山发飙之前李斌就搬出了吴老狗这个救星,抢先一步道:“佛爷,五爷这次伤的这么重,他醒来之后第一眼肯定是希望能看见您,这要是万一您刚巧在宋长官那儿,看不见您,五爷这心里头得多难过?”
脚下一顿,张启山闻言还真就停下了动作,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眉头皱了皱,随后便冲着身边的一群人摆了摆手。
“都先下去罢。”张启山转过身看着张旵,“你去把宋若彬控制好,一切等五爷醒来之后再做打算。”
张旵点了点头,刚准备离开,却是听屋子里的人又冷冷地补了一句:“我之前让你照顾好五爷,结果你却带兵北上,违我军令,回来之后自己去祠堂领罚。”
张旵听到这话周身一抖,他垂着首牙齿紧咬着下唇。李斌在旁边张了张嘴,张旵赶忙将他拦了下来,他冲着张启山回了句“属下遵命”,之后就快步往外走去。

张家的家规一向以严著称,张启山对下属的要求极高,军令如山,更不用说张旵还是他的副官了。张启山之前生死未卜,张旵哪里还能在长沙坐得住?可就是因为他的私自离开,这才让宋若彬钻了空子,张启山还活着的消息也没有尽快的传达回来。张旵心里明白,以五爷在佛爷心中的份量,张启山让他自己去领罚已经算是从轻发落,法外开恩了。


手下的人都下去了之后,屋中就只能听见火焰轻微的燃烧声了,褐色的双层窗帘把外面的日光挡了个严实,屋内的两盏床头灯都开着,暗黄的光线将张启山的法式双人床照得暄暄暖暖。
吴老狗静静地躺在那里,盖着蓬松的提花驼绒毯,眉头舒展,睡颜安详。张启山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地弯下腰,用手指慢慢地摩挲着爱人的脸庞。

他看他俊俏的脸上淤青严重,他看他白皙的面庞挂着泪痕,他看他几日之内华发突生,他看他憔悴不堪却依旧倔强。

张启山就这么默默地看了吴老狗好一会儿,感觉好像是要把他印在心里面似的。中秋一别到了今日,两个多月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只有天知道他有多么的想他。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张启山的眼神柔了下来,他坐在了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吴老狗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里,接着将唇覆于其上,印下了真挚的一吻。

对不起,我今后一定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吴老狗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张启山正守在一边,狭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戎装上面尽是褶皱。
东莨菪碱的副作用让吴老狗的脑子沉得厉害,他看着那抹军绿色的身影苦涩地笑了笑:“这次的梦做的不好,把我们启山都梦瘦了。”
吴老狗的话刚说完,下一秒却是被张启山猛地拥在了怀里,抱着他的那双手臂用尽了力气,仿佛要把他融进血肉一般。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房间,感受着那人的体温,吴老狗的心中有些恍惚,他条件反射地回抱着张启山,手下的触感温暖万分,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还没待细想哪里不对张启山就直接低头衔住了吴老狗的唇。
张启山的吻很深,气息更是烫人,吴老狗在那炽热而猛烈的攻击下,脑袋和木鱼一样,只觉得恍如隔世,一片天旋地转。
思念太重,担忧却更重,张启山挂念着吴老狗的伤,终究是很快就松开了他,他对上吴老狗懵懂的眼睛,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柔声说道:“你不是在做梦,我回来了。”
吴老狗闻言一愣,身体不可避免的颤抖了起来,他勉勉强强地坐直了身子,泪水瞬间就涌到了眼眶。吴老狗倏地抓住了张启山的手,嘴唇翕动,声音颤颤:“你…没死?”
张启山看着那双含着泪的鹿眼心脏发痛,他点了点头抚着吴老狗的脸,轻声回道:“是,我还活着。”

灯火辉辉,张启山在一片柔光之中黑发黑眼,五官分明,北方的大雪让他着实又冷冽了不少,但无论有多么凌厉,那双看向吴老狗的眼却依旧是一如既往,暖意盎然。

吴老狗上上下下像看怪物一样的看了张启山半天,然后一闭眼,摇摇欲坠的泪水终是不堪重负地顺着眼角一路而下,他低呼了一声,喜极而泣,继而猛地环住了张启山的肩膀,而后又嫌不够似的扥着他的后领一把把他薅了起来。吴老狗一连吸了好几口气,随即便仰头一下子吻住了那人的薄唇。

凤凰原是火中生,地狱铜门破似绷。飞舞枝头将万里,始听惊艳两三声。

“启山,我好想你…”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48:00 +0800 CST  
第六十八章 交谈
赵大夫又上来给吴老狗看了一下伤,给出的结论和之前一样:皮外伤,保持伤口清洁,多休息,再观察。

张启山本来是想让吴老狗立刻就休息的,但吴老狗此时又哪里肯安分的在那里躺着?他心里有好多的话想对张启山说,有好多的问题想要问,于是死命地拽着那人的胳膊,一双鹿眼瞪得老大,生怕一个不小心张启山又会再一次不见了似的。
张启山坐在床边体贴地给吴老狗把驼绒毯子掩好,嘴里劝道:“乖,赶紧睡觉。”
吴老狗不依,难得的摆出了一副委屈的样子,他往张启山的怀里蹭了蹭,抬起头问道:“你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说已经止住了血,但吴老狗到底有伤,他此时在张启山的衣服上一蹭,伤口边的血痂便把那军绿色的戎装染上了刺眼的红。张启山看着那片赤色心中一紧,立即吩咐了下人去打些热水上来。

在等着热水的功夫里,吴老狗一直用一幅可怜兮兮的探究的目光看着张启山。张启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有些事情如果不跟这人解释清楚怕是今晚这人就是睡不着了,他轻抚了一下吴老狗鬓边的碎发,问道:“百灵庙一役你知道了?”
吴老狗想了想,乖巧地点点头。
张启山微微颔首,接着说道:“那夜我带着小分队点了日本人的军火库后就遭到了他们的袭击,我和另外两个士兵被敌人逼到了百灵庙里的一座白塔内,对方火力凶猛,我们几乎要被他们困死在了里面。”

卧室里屋的白门被轻轻地扣响,张启山过去打开门,侧身让小丫鬟们进了屋,他吩咐着她们把两盆热水放在一旁的床尾凳上,之后便遣着那些人出去了。
“当时的情形不容乐观,”张启山回到床边把吴老狗扶了起来,给他的身后垫了一个大大的羽绒枕头,“因为随身带着的弹药有限,所以我们和日本人根本耗不起,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尽快撤离,另寻出路,可敌方的火线密不透风,我们寡不敌众,能勉强守住白塔不被攻破已是艰难万分。”
张启山让吴老狗靠着枕头坐好,然后起身从浴室里取来了毛巾和浴袍,他冲着吴老狗挑了挑眉,示意他把衣服脱了。吴老狗一愣,不明所以,双手条件反射地就护在了自己的胸前。张启山看他那样子笑着摇了摇头,心说又不是没见过,随即便亲自动手,上去直接把吴老狗给剥了个干净。
就算是点了火盆,但屋子里总归还是有些湿凉,吴老狗打了个寒战,浑身的不自在,他赶紧拽过毯子盖在了自己的腿上,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
正在吴老狗跟那里手足无措的时候,张启山却已经半跪在了地上,他把纯棉的毛巾浸入到温水中涮了一下,接着便从上到下慢慢地给吴老狗擦拭起了身体来。
怎么也想不到张启山竟会做到这般,吴老狗受宠若惊,他长大了嘴巴低头看着那人,却见张启山全神贯注,目不转睛。那个男人用手指裹着毛巾一点一点地掠过吴老狗的伤口,轻轻地拂去伤口周围那些狰狞的血痂,他轻柔的呼吸抚在了吴老狗的胸前,长长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
周围的一切好似一副水墨画,光线淡淡影也淡淡。张启山坚毅的面庞被那些暖色熏染得一片柔和,棱角分明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面认真而专注,这副样子太过虔诚,竟仿佛是位信徒屈膝颔首,正在一心一意的礼佛一般。

吴老狗突然的有那么一点想哭,他觉得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人此时的轮廓。


张启山倒是没有像吴老狗似的有那么多的感慨,他觉得他只是在做一件他应该做的事情而已。张启山一边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吴老狗的伤口,一边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说道:“就在我们准备和日本人做最后殊死一搏之时,我却发现我们所在的那个白塔似乎是有点不太对头。那个白塔从外面看有一个很大的塔刹,塔刹的下面则是一个巨型的半圆形覆体,但它从内部来看却没有想象中的宽敞,根本算不上是开阔。”
张启山将浸了血的毛巾反复放在盆里过了下水,接着说道:“而且最为奇怪的是,那个覆体居然是建立在一个双层的须弥座上的。”
须弥座这个词对于吴老狗这样的土夫子来说并不算是陌生,它是指那些安置佛、菩萨像的台座,在建造佛塔时亦会把佛塔的底部修成这种形式。后来发展到一些家具,如屏风之类,为了美观也会用须弥座作为基座。
“你知道的,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原,在唐后盛行。在建造佛塔方面,元代都是设有两层须弥座的,明代袭之,但到了清代之后一般就只会用一层须弥座了。百灵庙建于康熙四十二年,按理说是绝对不应该用双层须弥座作为基底的。”
张启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看着铜盆里的血污皱了皱眉,随即拽过那盆新水,又换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准备再给吴老狗重新清洁一遍所有的伤口。
“那双层的须弥座从白塔里面来看,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所以不难判断那个白塔的下方一定存在着一个很大的空间,别有洞天。”
“别有洞天?”吴老狗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开口说道,“既然是个佛塔,难不成它下面修了个放舍利的地宫?”
“确实如此,”张启山点了点头,赞许地看了吴老狗一眼,“我们很快就在白塔内部寻到了地宫的入口,当时情况危急,我便和另外两个人直接退到了里面,为了不让日本人进来,我就从内部把那个入口给炸毁了。”
吴老狗听到这里眼皮一跳,腹诽着这也就是张启山果断非常,要不然搁他身上他哪里敢做出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情?
“百灵庙之战一夜之内必能分出胜负,我当时是想我们只要撑过那几个时辰,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反打个盗洞出来就可以了。”
吴老狗的伤口已经清理完毕,张启山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了赵大夫事先放好的龙胆紫,他拧开了塑料瓶盖用棉签沾上了点药水,随后看了吴老狗一眼,嘴里说道:“你忍着点。”
“哎呦喂,”吴老狗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大姑娘,哪里会怕这点疼?”
张启山闻言又笑了笑,接着便开始慢慢地给吴老狗的每一个伤口分别上药,他手下的动作很轻,轻的好像棉花一般柔和。
“可有一件事情我当时却是没有料到,那就是由于敌我双方战得猛烈,导致了白塔周围的部分积雪融化,塞北的气温实在是太低,那些雪水浸入泥土重新冻住之后,土地便硬得和石头一样,我们的工具有限,反打盗洞并非易事。”
张启山说到这里见吴老狗的眉头略略皱了皱,猜那人可能是被药水沙得有些疼,他停了下手,倾身而上,轻轻吹了吹吴老狗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
“靠着随身的马奶和糌粑我们在地宫里撑了四天五夜,几个人全都到了极限,均出现了低温症的反应。之前交火的时候我身上中了流片,所以那个时候基本上已经处于一个半昏迷的状态了。”
吴老狗一怔,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张启山的手。
张启山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回握住他,两个人手心的温度都很烫,也不知道谁的更甚。张启山停了一会儿,之后才淡淡地说道:“好在最后一次清理战场的时候李斌带着少爷一起去了,亏得它才找到了我们,不然我也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站在你的面前。”
吴老狗听到这里眨了眨眼睛,狐疑地问道:“少爷是谁?”
张启山看着对面人儿的样子觉得有趣,他把龙胆紫收好,给吴老狗披好了浴袍,然后便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打了开来。张启山冲着外面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一只金黄色的中华田园犬便跑进了张启山的卧室里。
那狗儿进来之后先是四下地嗅了嗅,随即对着床上的吴老狗叫了一声,它围着张启山转了几圈,赖在他的脚边打滚儿撒娇。
张启山平日里严肃惯了,是最受不得少爷发腻的,所以此时看见那四条腿的生物一副牛皮膏药的样子他便是直接挑了挑眉,低声喝道:“怎么教你的?”
少爷听见张启山的呵斥吓得哼唧了一声,立刻打了个挺儿起了身,它快速地在他脚边工整地坐好,腰背绷得笔直,那姿势一板一眼,有模有样,标准得简直像是个受训的士兵一般。
吴老狗盯着那狗愣了愣,看着张启山问道:“它就是少爷?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养狗了?”
张启山蹲下身子奖励性地抚摸了一下少爷的后背,随后抬头对吴老狗说道:“李斌找来的,我见它无依无靠就收留了下来。”
吴老狗眨了眨眼睛,心说李副官这是什么套路?他看着那狗端坐如钟的样子觉得可爱,于是便轻声叫了声少爷。少爷听见有人喊它的名字倒是不认生,立马冲着吴老狗摇了摇尾巴,它抬头询问似的看着张启山,等着主人发话。
张启山站起了身,斜靠在一边的红木桌子上:“这便是五爷,打声招呼去。”
得到了允许少爷吠了两声,嗖地一下就窜上了张启山的床,它亲昵地在吴老狗耳边不住地厮磨,蹭来蹭去,把口水全都流在了那洁白的浴袍上面。
张启山担心吴老狗的伤,立马就黑了脸。
吴老狗倒是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他本来就是什么狗儿都喜欢,更何况这只狗还是救了张启山性命的。他开心地抱着少爷亲了亲,顺手摸了摸它双腿的肌肉线条。手下的触感坚实有力却略显干瘪,吴老狗顿了一下开口就嚷:“你这人怎么养的狗?怎么把它养的这么瘦?”
张启山闻言面色又沉了一分,半天才低声说道:“养狗我不在行,你行你来。”
吴老狗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周围的低气压,他把少爷推到了一边,咬了下舌头哪里再敢多说对面的人?“那什么…”吴老狗赶紧给张启山顺毛,“瘦,不代表不好,你这狗养的真不错,精壮精壮的,”他看见那人面色有缓儿,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这狗还是有可以上升的空间的,你回来之后应该会很忙,要不这样吧,你把它给我,我家现在正好还有地方。”
这台阶让张启山下得舒服,他本来归来之后也确实是没有时间再来伺候这个小家伙,张启山打量了下吴老狗,笑着点了点头。
少爷跟能听得懂人话似的转眼间就认了新主人,它汪汪地叫了两声接着就又一次地扑到了吴老狗的身上,口水淋淋落落地弄得哪里都是。
再怎么说吴老狗这也还是一身伤呢,张启山见状眉头一蹙,上去一脚就把少爷踹地上去了。吴老狗心疼得跟那边直嗷嗷,张启山狠下心来没搭理他,直接拽着少爷的脖颈子把它拖出了屋子。

将房门关好,张启山想着百灵庙的事情已经解释清楚,吴老狗怎么着也该休息了,于是便无视了他怨念的眼神以及屋外面的狗爪子挠门声,转身从一旁的双开门衣柜里给吴老狗找了一件自己的丝绸睡衣来穿。张启山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掀开毯子,把吴老狗身上湿哒哒的浴袍给换了下来。
吴老狗刚过双十年华,还是少年的身段和体态,比起张启山来他肯定是纤细了不少,所以此时那褐色的睡衣穿在身上自然是偏大了几分,就算是张启山给他把所有的扣子都系上了之后,他随便地动一动也是胸前大敞,香肩小露。

吴老狗的肩头,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面此时交错着布满了伤痕,那些青紫色的印记仿佛在他身上铺开了一张可怖的巨网,被涂上药水之后更显狞恶。
张启山盯着那些痕迹面色沉了沉,他抚上了吴老狗肩膀处的一道新伤,嘴里说道:“这次…总归是让你受苦了。”
张启山手下的动作很轻,拂在吴老狗身上和蝴蝶之吻一样,吴老狗被他撩得有些发痒,于是抓住了张启山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什么受不受苦的,以前下斗招的伤哪一次不比这次厉害?”吴老狗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他垂下了眼睑,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就道,“其实比起我的伤,我现在更在乎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说到了这里吴老狗重新抬首看着对面的人:“南京那边敢下那种命令,莫不是一早就对你存了疑?还是说,你之前拿上来的东西,他们就真的那么想要?”
别看吴老狗平日里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却是比谁都看得明白。从宋若彬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中吴老狗不难猜出,那人之所以敢这么大张旗鼓的把自己抓去审问,一是因为他以为张启山已经死了,二是因为张旵不在长沙,但最为主要的原因却是因为调查张启山这件事情是南京亲自下的指令。
联想到张启山临走之前的所作所为,吴老狗轻而易举地便能推断出来,此时的形势——并不太乐观。

张启山没有立刻回答吴老狗的问题,他只是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一双檀黑色的眼睛里面少有的覆了一层水雾。
吴老狗看着张启山眸中的不舍心下一动,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直视着那人郑重地开口:“我不会说那些多余的话,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是愿意陪你张启山去闯一闯的。”
吴老狗说这话的时候双眼之中一片清明,神情坚定不移,他握着张启山的手紧了紧,随后接道:“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鬼玺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51:00 +0800 CST  
第七十章 冬至
张启山以方便吴老狗养伤的名义把他暂时留在了张府。

吴老狗得空便是给自家挂了个电话,他告诉王管事自己过段时间才会回去,顺便吩咐他有空就把之前张启山留下的盝顶方盒拿过来。吴老狗怕有人打那些东西的主意,特意叮嘱王管事带着他的十六条狗一起过来,那十六只狗是吴老狗亲自训的,聪明机敏,凶猛非常,同时站起来的时候连黑背老六都不敢在它们面前拔刀。

王管事这人办事儿利落得很,没过多久便把自家主子要的东西给送了过来,还顺便拿来了好几件供吴老狗换洗的衣服。

张启山把吴老狗接回来的第二天就去给他置办了行头,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加在一起得有六十余件,那些琳琅满目的衣服直接把张启山卧室的红木衣柜占得满满当当,又哪里用得着王管事再拿?吴老狗看了一眼王管事带来的袋子皱了皱眉头,只把盝顶方盒和三寸钉拎了出来,剩下的连人带东西全都打发走了。

打开吴老狗递过来的盒子,张启山在手上涂了些豆油,之后便把双响环重新戴了进去,他站在窗边对着日光看了一眼腕间的碧玉,随即靠在办公桌前沉声开口:“这镯子的雾都已经起来了,想必是许久未沾人气,看样子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并没有怎么戴过它。”
吴老狗比张启山瘦,双响环在他腕上总归有些偏大,他怕打碎了这镯子,平时又哪里敢戴在身边?吴老狗把这情况和张启山解释了一下,那人闻言也没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看着那装着鬼玺的紫金匣子不再动换,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寸钉和少爷很快就打成了一片,两只狗儿在张启山卧室的外屋相见恨晚,亲昵了一会儿就到处的嬉戏乱蹿。张启山最后实在是烦了,起身没说二话直接把两个小家伙一股脑儿的轰出了屋子。

一转眼到了冬至,南方人在这一天讲究的是吃汤圆,北方那边则是吃饺子。张启山虽说在长沙呆了这么久但在饮食上还是保留着老家的一些习惯,所以在冬至这天张家还是要吃上一顿饺子的。
最近这半个月,尤其是西安的事情发生了之后,国内国际几方势力的关系都剑拔弩张,张启山一天到晚都在忙长沙城布防的事情,也是见不得个人影。吴老狗实在是闲的发慌,于是便让三寸钉去院子里找少爷玩,自己则颠儿颠儿地溜到了厨房,帮张府的厨子包饺子去了。

张启山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外面的天都黑透了。他进屋之后看着餐桌上那几盘冒着热气的饺子挑了挑眉,开口说道:“你连这个都会?”
吴老狗看张启山一身寒气便给他倒了杯普洱,他把自己身上的麻布围裙摘下放在了椅子的靠背上,眯着眼睛笑了笑:“你家厨子水平不错,教得好,你过来尝尝呗。”
张启山把军用斗篷脱下递给给了一旁的丫鬟,随即在下人备好的铜盆里洗了洗手,他坐下品了口茶,夹起一个饺子放在了自己面前的青花瓷瓷碟里面。张启山单手松了松领带,同时轻轻地用筷子挑开了饺子的皮。
那饺子皮弹力十足,晶莹剔透,和北方常见的厚面皮不太一样,倒是有点像广州那边做蒸饺的水晶面皮。
要说这水晶面皮做起来可是比普通的饺子皮复杂多了,它里面不单单是有白面,还有一些澄粉和淀粉,想要做出劲道又不爱破的面皮,三种面粉的比例需要调配得十分精准,而且在和面的过程中对水温的要求也是极高。
张家的厨子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断是不会做这种水晶面皮的。张启山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吴老狗,沉声说道:“你这是在这边呆得无聊了?”
吴老狗一怔,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儿:“算不上无聊,但在你家无事可做也确实没啥意思,我这不是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嘛,就想着做做看看。”
“你这伤是好得差不多了,”张启山闻言点点头,俯身从一堆调料里面拿起了元米醋,他在自己的小碟子上倒上了一点,继而看了吴老狗一眼,淡淡地说道,“不然昨夜折腾到那么晚,你今日居然还有精力做这些?”
……
……
……
“咳咳咳…咳咳…咳咳!”
吴老狗一个哆嗦就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了,他跟那儿捶着前胸,一阵猛咳,一口气都差点没倒上来。张启山在一边含着笑地看着他,然后体贴地把手边的普洱推了过去。
妈蛋,张启山你他娘的就是一个军痞流氓!
吴老狗边在心里骂着那人边不客气地顺进去了两口水,半天才勉强止住了咳嗽。他一想到昨夜的事情腰眼子直跟着发软,一张脸红得和苹果似的。吴老狗气哄哄地瞪着张启山这个始作俑者,恨不得用眼神甩他两个大嘴巴子。
张启山自动忽略了对面人儿的目光,也没再说别的,只是把那个蘸了醋汁的饺子夹起来吹了吹,随后放进了嘴里。
吴老狗这次做的是北方最常吃的三鲜馅水饺,肉用得是上好的猪通脊加湖虾,素菜则配了头茬的韭菜和刚取的乌鸡蛋,中间还夹着一些新鲜的海参和菌菇。调配好的馅料咸淡适中,油而不腻,被那又薄又劲道的面皮一裹,入口之时鲜嫩的汁液便瞬间跳跃在了味蕾之上,香气四溢,味道奇好。
张启山点了点头,看着吴老狗低声说道:“不错。”
吴老狗还在那里发着窘,此时听张启山这么一说眉眼倒是立马弯成了新月,他抄起筷子也夹了一个饺子,边往嘴里塞边说道:“那是必须的,你也不看看是谁做…嘶!”
那饺子刚刚出锅,吴老狗这一口下去只觉得吞进去了一团火,他在那里呼呼的吸气,一双桃花眼登时就泛起了红。然而就算吴老狗被烫成了这个样子,他却还是不忘自卖自夸地冲张启山竖着大拇指,含糊不清道:“好…好次…”
看着面前的人,张启山的眼神越发温柔,他笑了笑然后说道:“你既是觉得无聊我一会儿便送你回去,先吃饭,等吃完饭之后咱们再走。”
吴老狗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又一连夹了好几个饺子放进了自己面前的碟子里,他咼了一勺辣椒油淋在了上面,嫩白如雪的面皮被扣上了鹤顶,更显得这饺子色香俱全,美味可口。
吴老狗连吹带啃,吃得津津有味。张启山在一旁看着他,满眼宠溺。

吃完饭吴老狗跟着张启山回到了卧室,想着怎么着自己也得收拾收拾东西,他打开了衣柜,盯着那满满一柜子的衣服愣了愣,扭过头来管身边的人要着行李箱。
张启山正在那边给吴老狗装药,他闻言直起身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人:“要什么箱子,你以后不过来住了?”
吴老狗歪着头心说也是啊,他发现除了衣服以外自己似乎就没什么可值得带回去的了,于是便乐得清闲的撒手不管,抱着三寸钉往旁边的大床上一坐,晃荡着两条腿笑眯眯地看着张启山跟那里忙上忙下。

张启山把吴老狗需要的药品整理好,又吩咐张旵去拿了点党参和龙眼胶,都准备妥当了之后便拎着东西亲自开车载着吴老狗回家。
一路上吴老狗似乎有点亢奋,抱着三寸钉和少爷跟汽车后座上不停的说东说西,张启山从后视镜里凝望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依旧沉默寡言,只不过唇角一直都在微微上扬。
快到吴家的时候马路变窄,汽车开不进去,张启山便下来和吴老狗一起走了一小段路。
月色朦胧,阒然无声,耳边能听到的只有一两只鹧鸪在不远处细声细语,绵绵呢喃;路边的蒲葵黄了叶尾,被湿风扫过,轻轻摇摆。两个人就这么不紧不慢的在江边溜达着,水乡特有的潮气温柔地萦绕在四周,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舒服。吴老狗翘着嘴,难得安静地享受着这份惬意,如玉的小脸儿被他身上的水貂皮草衬得煞是好看。

快到吴家的时候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吴老狗笑着冲张启山自豪地挑了挑眉,紧接着便快步往家走去。
一进院门五十多条狗跟看见牛肉似的就朝着吴老狗扑了过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上蹿。三寸钉可怜兮兮地被挤到了吴老狗的肩头,垫着小爪子扒着他的肩膀,不满的呜呜直叫。
吴老狗顾了这边顾不上那边,最后干脆直接蹲在了地上,左拥右抱,乐得见牙不见眼。
张启山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吴家的下人,回过头来就看见爱人在月色下被那一群狗儿们埋了个彻底,他望着吴老狗脸上的笑容心情更好,于是弯下腰指着那乌泱乌泱的狗群,和被这阵仗吓傻了的少爷说道:“看见了?都是情敌。”
王管事在大厅听到动静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出来的似乎还有一个人。吴老狗努力地巴拉开糊在自己脸上的猴子,从一堆狗毛中间分辨出来那人原是好久没见的杨大牛。吴老狗知道大牛的堂客怀孕了,而这人又是个顾家的主儿,于是便奇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回家陪老婆去?”
杨大牛冲着吴老狗弯了弯腰,然后对着张启山叫了声佛爷,他见那人微微颔首才敢开口回道:“嗨!别提了,刚才我那婆娘都躺下睡了,结果睡到一半又醒了,说什么梦见踩着梯子摘青苹果,我娘非说这梦不太好,需得找个灵物回家里镇一镇,周围的铺子这个点儿也都关了,我想着爷您以前见多识广,便过来问问王管事这边有没有什么物件我能请回去的。”
吴老狗看着杨大牛眨了眨眼睛,第一个反应是你他娘的这事儿应该去找齐铁嘴啊,从解梦到卖东西一站式全齐了,哪里用得着费这个劲?不过吴老狗转念又一想,齐铁嘴那个懒蛋此时肯定是已经去忙着会周公了,怕是不会管这等闲事儿,他起身把身旁的狗儿往狗圈里轰了轰,思索了一下便和王管事说道:“我记得端午的时候四爷给过一个彩绘的观音摆件,就是那个全银的,收在祠堂后面的那个,你去拿出来给大牛包好,就算是我给他未来娃娃的一份礼了。”
谁不知道这九门之中四爷待五爷好,送的东西更是一个塞一个的价值连城,杨大牛闻言有些意外,赶紧推辞说用不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吴老狗既是已经开口自然不会把话再收回去,他摆了摆手让杨大牛踏踏实实地收着,放在屋子里图个安心。
杨大牛不好再拒,于是对着吴老狗一谢再谢,他弯着腰揖了半天,最后感激涕零道:“这样吧,五爷,等我家娃娃出来之后我一定请您好好喝顿满月酒,佛爷要是有空也一定赏脸过来!”
杨大牛比吴老狗大不了几岁,人又聪明机灵,吴老狗一直挺喜欢的,此时他见这即将当爹的人神清气爽、红光满面,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他看了张启山一眼,随即点点头,笑着说道:“一言为定!到时候我肯定过去,绝对会多喝几杯!”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4:59:00 +0800 CST  
第七十一章 小聚
吴老狗从张府回来的第二天就忍不住去找了陈皮阿四,这段日子给他憋得要命,手痒痒得就差没给剁了,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痛痛快快地去倒个斗,好好地舒展一下筋骨。
陈皮阿四最近生意也不太好,正想坐票大的,两个人一拍即合,说干就干,当天下午就带好人带好狗,直直地出了长沙城,开开心心地找油斗去了。

一行人靠着吴老狗的宝贝狗最终在萍乡附近找着了一个小官斗,虽说并不算大但里面的好东西可着实是不少,两个人最终从斗里带出了满满三袋子的战利品,看得几个伙计都乐得合不拢嘴了。

过来的这一路,沿途的风景都不错,陈皮阿四怂恿吴老狗玩一阵再回去。吴老狗没有反对,陈皮阿四便让一个手下把热乎乎的冥器先带回长沙,他和吴老狗又在武功山附近疯玩了几天,等到再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到腊八了。

这下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九门也一直没有时间正正经经地聚过一次,现在正好趁着几门都在又赶上过节,吴老狗便提议在玉楼东请大伙儿吃顿好的,陈皮阿四也觉得是好久没有热闹热闹了,于是点头同意,双手赞成。
两个人分头行动,陈皮阿四负责去玉楼东订桌订饭,吴老狗则负责通知到各家各户,赶日不如撞日,聚会的日子便是定在了第二天的中午。


这要说原来九门的聚会,最难搞定的人便是张启山,十次这类的活动,得有九次半他都不会来,而且不来的理由还全部一个样——抽不开身。
吴老狗已经有小一个月没见着张启山了,也不知道那人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到底有没有空。他在自家的大堂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吴老狗揪着三寸钉的毛,忐忑不安地给张启山拨过去了电话,感觉连心跳都变得快了一分。

张启山在电话里的声音一如既往,吴老狗嘀嘀咕咕地说明了来意,张启山闻言只是淡淡地回了个「好」字,吴老狗又惊又喜,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话题,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种离奇又矛盾的陌生感骤然降临。吴老狗的心里有点发酸,他把这种情感归咎于好久未见。

「对了,你…」
就在吴老狗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张启山却突然在那头开了腔,吴老狗心中一顿,赶紧竖着耳朵等着,谁知那人却是没了下文,半天才冒出了一句:「没什么,见面再说。」
……
……
……
张启山…你他娘的,多和我说句话会死啊?!
吴老狗捏着电话运着气,恨不得顺着话筒爬过去质问那人一番,张启山听见对方恼怒的喘息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说了句「明天见」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吴老狗不爽,自家的金丝玉石电话第一个遭了殃。

因为张启山的电话,吴老狗这头半夜便没有睡好,满脑子的都是他,第二天自然就醒得极晚,等他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之后,这时间已经是逼近十一点了。
吴老狗直呼不好,抱着三寸钉慌里慌张地下了楼,一出家门便看见昨天晚上梦里的人正一身军装地戳在他家对面的榕树下面,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张启山靠在枝叶繁茂的树干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身姿笔挺,颜如舜华,他听见吴老狗的脚步声轻轻抬首,一双檀黑色的眸子里面烧灼着少有的火光,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吴老狗眨了眨眼睛,昨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乐呵呵地跑向张启山,在他身边站住了脚,问道:“你怎么来了?”
张启山撩了一下吴老狗额前的碎发,手在他脸上停了一秒,随即滑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接你过去。”
吴老狗扭头看见了路口停着的黑色老爷车,一双鹿眼愉快地眯了眯:“哎呦喂,今儿个怎么这么怜儿人?知道我没车便特意的过来接我?”
张启山冲着那汽车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口问他:“车呢?”
吴老狗跟着张启山边走边大大咧咧地回道:“车还在,不过大牛他堂客再过不到一个月就该生了,我便给他放了半年的假,其他人开车我不喜欢,还不如黄包车坐着舒服。”
“半年的假?你这人倒是大方,”张启山笑了笑,“其他人开车如果你不喜欢,那你看我怎么样?给你吴家做个专职司机如何?”
吴老狗一听张启山说这话便知道这人心情不错,“呦,这么开心?”他狡黠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启山走到车边给吴老狗拉开了车门,随即将手覆在了门框上,他看着吴老狗缓缓坐进车里,口中答道:“以前托人查的一件事情有了个初步的结果,过段日子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吴老狗在车里坐好,等着张启山说下去,然而那人却只是微微一笑,之后便轻轻地关好了车门。张启山从车前绕到了驾驶室,一弯腰就坐了进来,继而稳稳地发动了车子。
吴老狗见张启山不愿细说也就没再多问,他捋了两下三寸钉的毛,笑眯眯地看着那人的侧脸,心情大好。

到了玉楼东,正值十二点,金灿灿的阳光从天上洒落人间。张启山停好车,起身掸了掸自己的军装,便和吴老狗一起进了院子。
吴老狗抱着三寸钉侃侃而谈,张启山则在一旁淡淡地扬着唇角,这两个人并肩慢步在日光之下,一个如夏天荷榴竞艳,流火潋滟;一个如冬日瑞雪飞瑶,寒梅破玉。说天生一对也好,地设一双也罢,总之就是和谐异常,配得不像样子。
陈皮阿四把玉楼东包了场,吃饭的地方便定在了二楼的松竹堂。因为吴老狗今日起得太晚,害得一向守时的张启山也陪他垫了底儿,等两人上了二楼进了屋,其他的几个人早就已经等半天了。
二月红心照不宣地冲张启山挑了挑眉,一挥手便直接让小厮递上了一个釉下五彩的老瓷酒杯。张启山看着二月红无奈地笑了笑,随即领杯自罚,替吴老狗和自己饮尽了三杯竹叶青。二月红看着那人干脆的样子撇了撇嘴,引着张启山入了座,这宴才算是正式开了。
上三门一向都是单起一桌,黑背老六不合群更愿意自饮自酌,剩下的几个人凑在了一堆儿,这次聚会,宴满三席,倒也算是大吉大利。

本来吴老狗昨天约人的时候很是顺利,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今日霍仙姑却是最终没有过来。吴老狗的酒量一向不好,没喝几杯脑子就开始发沉,他抬眼看了看对面霍仙姑空着的位置有些不满,小声地问左手边的解九:“姑奶奶最近这是都在忙些什么?一起出来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解九早上刚吃了一把阿斯匹林,所以此时自然不能饮酒,他抿了一口洞庭春,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张启山,随即说道:“这两天降温,听说宋若彬染了风寒,三姑娘去照顾他去了。”
吴老狗闻言心下一沉,他已经从陈皮阿四那里听说了霍仙姑要嫁给宋若彬的事情,吴老狗对于她的这个决定有些不太理解,于是问道:“她脑子进水了?我们这儿这么多好男人她不挑?为何偏偏选了那人?”
解九轻哼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吴老狗一眼:“她挑谁?你告诉我?”
酒过三巡,吴老狗的头有些痛,他抬起眼大着舌头回道:“你和阿四这不还跟这戳着呢么?再不济还有老八呢,反正怎么着也都轮不到那个北方佬。”
“唉唉唉?什么叫再不济还有我呢?”一旁的某人一边不乐意地插嘴一边往自己的口中塞了一块酱汁肘子。

解九看着吴老狗带着水汽的眼睛心下叹了一口气,他琢磨着霍仙姑这次怕是又白费了一番心思。当局者迷,那日吴老狗神志不清,估计只知道最后是张启山救了他,至于霍仙姑的用情和用意,眼前的这人可能根本就想不明白。解九知道吴老狗和霍仙姑这两个人是落花流水,有缘无份,也许这个结局对于他俩来说也算是圆满。
想到了这儿,解九夹了一筷子的发丝百叶放到了嘴里,边嚼边低声说着:“北方佬有什么不好?你不照样喜欢得发了狂?”
吴老狗一听这话面上更红,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邻桌的张启山,却不曾想那人也正朝着这边望过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面波光粼粼,灼灼其华。

张启山的眼神太过炽热,吴老狗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就再也回不到原先的频率。幸亏这个时候二月红起身给张启山敬酒,张启山这才收回了目光,他对着二月红轻轻地举杯,一仰脖子,又一杯竹叶青下了肚。
吴老狗看着那人喝酒的劲头咋把了下嘴,继而红着脸捅了捅身边的陈皮阿四,问道:“你说…这佛爷和二爷,谁的酒量更好?”
“以前我见二爷喝得最多的就是葡萄酒,那酒甜,他喜欢,”陈皮阿四估计也有点喝高了,因为他居然在认真地回答吴老狗的这个问题,“二爷他的量…大概是能喝一桶的吧,一桶知道吗?不是瓶,是桶。”
吴老狗想了想以前解九带他去过的酒窖,有些不敢相信,就二爷那小身板儿一桶葡萄酒下去不得撑死嘛?他刚想开口反驳,却见陈皮阿四一个眼刀甩了过来,吴老狗这话便生生地咽回了肚里,他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佛爷呢?”
“佛爷?”陈皮阿四摇了摇脑袋,没有再说话,他给自己的酒满好,和吴老狗碰了一下杯,随后自顾自的一饮而尽。
吴老狗晕头晕脑地陪了一杯酒,脸上更热,迷朦的眼睛里面一片不明所以。
坐在他对面的齐铁嘴看不下去,憋不住插嘴说道:“我和你说啊,我们几个人呐,就压根儿从来都没见佛爷喝多过。”
“真的假的?”吴老狗一愣,鹿眼瞪得老大,随即夸张地吹了声口哨,“不太可能吧…老八你就没算过佛爷有没有喝多的一天?”
“我没事闲得我算这事儿干嘛啊?窥天机损阳寿的你知不知道?”齐铁嘴瞟了吴老狗一眼,只见这人两腮通红,面若桃花,恐怕是酒精早就上了头,正跟这里犯迷糊呢。齐铁嘴平常说不过吴老狗,自然最是喜欢他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齐铁嘴笑了笑,故意逗他,“佛爷我不敢算,你嘛,我倒是可以帮着看看…”
“看我什么?…”吴老狗脑子发懵,脸烫得厉害。
齐铁嘴心里乐开了花,知道这人确实是喝多了,他站起身煞有介事地跑到了吴老狗的身边,看着他的脸假装跟那儿认真的分析了起来。
齐铁嘴本来是想逗逗吴老狗的,说个什么上辈子齐家其实是有恩于他,这辈子他应该做牛做马报答云云,可真到看上吴老狗的面相之后,齐铁嘴却是突然一愣,心中一惊。
吴老狗和张启山那种哪里都透着股凌厉,一看就是命中破格的不同,他这人天庭额宽,眉如新月,天生就是个福气命,虽说不会大富大贵,但永世无忧总是有的,可今天齐铁嘴看吴老狗却觉得这人怎么瞅怎么不对劲,他顿了一秒,开口问道:“您老这是昨天晚上睡觉脸蛋子掉地上了吗?”
“滚蛋!你他娘的才掉地上了呢!”吴老狗推了齐铁嘴一下,醉酒也不忘反驳,“我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对了?”
“你这个样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齐铁嘴收了调笑的表情,他严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在吴老狗耳边小声地说道,“额头低陷,下停发黑,我看你家啊,最近多半会有血光之灾。”
吴老狗一怔随即大笑出声,眼泪都差点出来,他拍了拍齐铁嘴的肩膀,就道:“怎么会?我吴家福泽满满,我昨天没睡好而已,你这说得也太夸张了。”
齐铁嘴张着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吴老狗已经不耐烦地冲着他摆了摆手。吴老狗把三寸钉放在了椅子上,摇摇晃晃地转过身,举着酒杯直直的就奔着张启山去了。

张启山看着吴老狗蹒跚地朝自己走来,赶紧起身扶了他一下,他闻着吴老狗身上重重的酒气,眉头皱了皱:“明明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一会儿怎么回家?”
“这不…有你呢嘛?”吴老狗抬首望着张启山笑了笑,他这人本来就长得俊朗,这一笑更是如春回大地,云兴霞蔚,连带着整个屋子都明媚了一分。
张启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拉过一把红木椅子让吴老狗坐在了上面,然后便把那人手中的酒杯夺下,轻轻地放在了一旁。

齐铁嘴望着替吴老狗挡下一杯杯竹叶青的张启山,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他把窝在座位上的三寸钉抱了起来,小声地对它说道:“呸呸呸,我胡说的,你家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再不济还有佛爷跟这儿镇着呢,铁定什么事情都没有,一定万福金安,万福金安。”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5:04:00 +0800 CST  
第七十二章 命案
长沙城古潭街里有一处地方,南起上黎家坡,北止成仁街,这段地界被称作是司禁湾,因为从前臬司狱、府司狱均在此处,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
国民政府接手长沙之后,就把司禁湾改为了陆军监狱,在它边上又建起了一栋五层的小楼,便是作为长沙城的警司公署。

丙子年年三十的上午,警司公署接到了一户人家的报案,说是裕农街的杨家有些不太对头。
这杨家的家主叫做杨大牛,今年二十八了,家里有老母亲、兄弟姐妹总共十多口人。
报案的人是杨家的邻居,他说昨天上午他跟门口抽旱烟的时候,看见杨家忙里忙外的,一打听才知道是杨大牛的堂客当天早上见了红,估计是快生了。
后来这邻居回到了家,隔着几层的院墙都能听到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从早上是一直叫到了夜里,直到邻居睡着了那孩子好像也还是没生出来。
然而今天早上邻居起床之后,却发现杨家那边竟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整个宅子安安静静,一片死寂。
这杨家虽说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但可能是因为一直在九门里做事,平常处事儿的礼儿都讲得挺足的,按理说这娃娃出生了杨家总会给左邻右舍包个红鸡蛋吃,再怎么着也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女人家生孩子讲究多,邻居也不敢冒然敲门去问,但又实在是觉得奇怪,这才报了警。

警司公署派了两个新来的小年轻去杨家,那两个小伙子晃晃悠悠了一路,半途还抽空买了点年货,等到了杨家的时候都已经是年三十的中午了。
太阳很大,但照在身上人却不觉得暖,那两个小年轻敲了半天的门也没见有个人应答,正在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却突然站住了。那人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然后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另一个小年轻吸了吸鼻子,“你别说,好像还真有点。”
“嬲!”第一个人向旁边撤了一步,转过身上下打量起了面前的院门,“你说这里面不会出事儿了吧?”
“能出什么事?”第二个小年轻白了同事一眼,“有血腥味不正常么?你还不让人家过年的时候杀只猪宰只羊了?”
听同伴这么一说,第一个小年轻也觉得在理,便大着胆子用力地推了推杨家的大门,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伴随着一道刺耳的吱喳声,那铁木的大门竟是被他推开了一条小缝。
两个小年轻面面相觑,之后同时探头朝门里一瞅,所见的东西却让他们毛骨悚然,永世难忘。

方方正正的院子里,从树上到地面全部都是赭红色的液体,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分布在院落中间,有卧有俯,支离破碎,不知道是属于谁的内脏交错纵横在院子的四周,散落得到处都是。

杨大牛趴在里屋的门槛上,后背被开了个口子,从脊柱一路往下竟是全被掏空了,一截肠子从他的腰部流了出来,耷拉在了一边的树坑里。他的一双手死死地扣在了地上,身下半干的血渍中间满是胡乱的抓痕。那些痕迹狰狞恐怖,应该是他在死前一直拼命地伸手想要够着什么东西。
杨大牛手指的方向是杨家的里屋,那里面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裸着身体,面部朝上,半曲半直的双腿中间摇摇欲坠地挂着一个鲜红的肉团,那东西就这么卡在女人的产道和外界之间,毫无生息,惊心惨目。
猩红的血水汇聚成河,阵阵腥风令人欲呕,几只黑鸦在天空盘旋不散,入目所见皆为断肢残骸。
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杨家的惨案很快便被警司公署接手,经过初步的清理,杨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连同一天前请的产婆在内,一夜之间全都死了,包括杨家媳妇和她未出世的孩子。



张启山听闻这事赶到警司公署的时候,吴老狗已经在停尸房里呆了一会儿了。

警司公署的停尸房在办公楼的地下一层,是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面什么桌椅都没有,只有一盏白炽灯孤零零地挂在天花板上,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轻轻地晃动。

吴老狗背对着张启山,身体笔直地站在了屋子的中间,他的面前整齐地码放着十几具尸体,均被盖上了白色的麻布,那些尸体高矮胖瘦不一,被恍惚的灯光照得一片惨然。

铁锈的味道怎么也散不干净,空气里漂浮着的全部都是死亡的气息。

张启山在门口微微蹙眉,随即冲身后的张旵摆了摆手,后者一垂首便退出了屋子,同时轻轻地掩上了房门。张启山走过去站在了吴老狗的身边,盯着地上的尸体轻吸了一口气,嘴里问道:“你怎么看?”
无需多言,张启山深知身侧的人不仅仅是那个爱狗如痴的少爷,他亦是长沙九门的一家之主,杨大牛是吴府的伙计,吴家不可能不管,所以张启山相信吴老狗定有他应有的担当和判断。
吴老狗转过了头,双眸之中果然清明一片,他看了张启山一眼,随后蹲下身子,边掀开手下的白布边开口说道:“有些奇怪的东西,你来看看。”
吴老狗挪动的是一个男人的尸体,看年纪应该有三十多岁,估计是杨大牛的叔叔或者兄长。这尸体双目外凸,两腮凹陷,嘴巴诡异地张着,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想必是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看见了极度恐怖的东西。
在尸体赤裸着的胸前有一道长度为五寸左右的伤口,那伤口的边缘参差不齐,肌肉纤维模糊不清,竟像是被什么大型动物给生生撕裂开来的一样。

“这里的每一具尸体上都有这么一道伤痕,这个人是在前胸,别的人则是在腹部或是后背,”吴老狗的声音有点哑,“你来之前我和那些办事儿的沟通过,杨家的人都没有中毒的迹象,身上也没有别的外伤,所以基本上可以确定,导致他们死亡的致命伤就是这一道。”
说到这里吴老狗盯着那道伤痕不再言语,他又看了半天才抬起头,直视着张启山的眼睛:“这种伤痕我见过,不但见过,我身上此时就有一道。”

张启山闻言眉头锁得更深,吴老狗把那尸体重新盖好,然后起身褪下了自己的貉子皮斗篷,他用另一只手解开了长衫的布扣,随即点着锁骨下面一抹淡淡的痕迹轻声说道:“就是这一道,刚受伤的时候这伤口的样子我记得,和这些人身上的一模一样,绝对不会有错。”

之前张启山给吴老狗上药的时候就觉得他颈下的这个伤痕像是新伤,可后来吴老狗没刻意提起这个事情,张启山也就没再多问。那道痕迹从吴老狗的锁骨一直划到了左肩,虽说已经痊愈,但还是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张启山的目光沉了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吴老狗把重阳节的事情和张启山说了一下,但有意地隐去了和黑瞎子有关的那一段,他一直有种感觉,黑瞎子和张启山之间的关系绝对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所以吴老狗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再给面前的人添任何无谓的麻烦。

张启山在一边越听脸色就越不好,他凝视了吴老狗一会儿,低声问他:“你是什么想法?”
“我?…我还不太清楚…”吴老狗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那个怪物是一直跟着我的,因为三寸钉几年前在南宁碰见的就应该是那东西。”他说到这里又回过头看了看周围的几具尸体,面露疑惑, “可如果说它是一直跟着我的,那这次又为什么要把杨家人都给杀了呢?”
张启山没有答吴老狗的话茬儿,一双美目藏在刘海后面如夜如暮,他将手移至吴老狗的项间,把他刚才解开的布扣一一系好,嘴里说道:“这件事情我会跟警司公署说清楚,如果你确定杀了杨大牛的东西和之前袭击你的东西是一种,那我便让他们好好调查,说不定等抓到了你说的那个怪物之后,一切就都能清楚了。”张启山替吴老狗重新披好了斗篷,接着单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好吗?”
张启山的动作温柔得不像样子,吴老狗的眉头却是未见舒展,他抬眼看了看张启山,一把抓住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张启山闭眼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吴老狗手下的力气松了松,他的脑子有些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清楚。吴老狗犹豫了半天,最终冲张启山点了点头:“那就按你所说,一切都拜托了。”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5:08:00 +0800 CST  
第七十三章 隐瞒
张启山让李斌送吴老狗回吴府,他一直目送着那汽车拐过街角,之后才缓缓地回过头来。
已是黄昏,落霞似火。远远近近的鞭炮声音此起彼伏,未能燃尽的红色残屑夹杂着灰黄的粉末在空气中肆意纷飞,不安地上下翻滚。
张启山透过迷蒙的烟雾凝望着面前的警司公署,那巨大的建筑悄然无声,逆光而立,无论周遭如何热闹,它却依旧是万马皆喑、死气沉沉。

因为此次过来并非公事,张启山便未着军装,只是穿了一身暗纹西服,此时冷风过境,和周围的喧闹一比,倒显得他单薄的身形异常孤寂。
张旵走过去给张启山披了一件呢子外衣,开口说道:“佛爷,王署长已经在楼上恭候多时了。”
张启山闻言点了点头,没多说别的,踏着皮靴便重新向那黑魆魆的楼里走去。

王署长是个山东人,四十来岁,秃顶,长得高高壮壮。他任长沙城警司公署的署长已经有三年了,一直以来和司令备战部、督军府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他也没能想到这次杨家的案子会惊动那个在长沙城一手遮天的男人。
张启山一进屋,王署长就从那张L型的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他几乎是两步就蹿到了张启山的面前,然后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嘴里说道:“佛爷真不愧是长沙九门之首,九门之内无论什么事情您都这么上心。”
张启山的手礼节性的紧了一下就立刻松开了,他看着对面的人沉声开口,一字一顿:“死的是长沙城的百姓,在不在九门之内又有何区别?”
王署长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声,他咽了下口水,赶忙说道:“是是是,这件事情人命关天,我们警司公署一定会彻查到底。”
“彻查到底?”张启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事情不是你们想查就能查得到的。”
“这…”王署长被张启山的阴晴不定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众人皆说张大佛爷不好相处,今日一见这话倒也确实不算夸张。王署长把手放在胸前搓了搓,随后说道,“我们的职责所在,查不到也得查不是?不如佛爷您提点提点在下?”
张启山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就那么看着王署长,一双鹰眼里面全是审视的味道。

屋子外面的轰鸣越来越大,闪电一样的亮光划过天际,那些爆竹声和刺眼的白光应接不暇,仿佛是有人在长沙城鸣了几响火炮一般。

“过年了,”张启山终于是开了口,说的却似乎是另外一件事情,“警司公署这几天想必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王署长心下疑惑,他不明白张启山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只得打着官腔回道:“维护长沙城的治安是我们的本职工作,虽然确实是忙,但再苦再累都是应该的。”
张启山往窗边走了两步,下意识的叩了一下腕间的双响环,两声蜂鸣登时响起,在一片喧嚣的屋内清晰异常、孤冷傲人。
“既然警司公署这么忙…”张启山看了看腕上的碧玉,“那杨家的事情你们便不要再插手,我这边自有分寸。”

这年头像王署长这样的官员哪一个不会察言观色?自从上次宋若彬的事情出了之后,满长沙城又有谁不知道这九门五爷是张大佛爷罩的人?这次出事的杨大牛是吴家的司机,王署长本以为张启山会责令他尽快破除此案,好给狗五爷一个交代的,可此时听张启山这言下之意却似是已有打算,要他这警司公署撒手不管?王署长更糊涂了,又不敢问张启山这事情的始末,只得赔笑道:“佛爷您如果能亲自出马,这事儿一定很快就能水落石出,那我等就静候佳音,静候佳音了。”
张启山点了点头,见话已说明白转身便走,王署长赶紧送他到了门口,想了想又不太放心:“对了佛爷…”王署长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忐忑,“要是五爷那边问起这事来…您看我这儿该怎么回话?”
“这还需要我再教你?”张启山骤然停住了脚,随即紧了紧身上的呢子大衣,“你要是连这个都不会,我看过不了多久这长沙城的警司公署——就该易主了。”
说完了这句话张启山便再也没多看王署长一眼,径直地就朝着门外走去,只留下那个中年男人对着刚钻进来的阵阵冷风不知所措。


从警司公署出来,张启山走到了汽车旁,张旵替他拉开了车门,张启山边坐进去边低声说道:“去二爷府上。”
此时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张旵闻言愣了愣,回了句“是”,之后便替张启山阖上了车门。

周围的鞭炮声音越来越大,远处不知是哪户人家已经迫不及待地燃起了烟花,一簇簇明亮的火光把漆黑的天空熏染得千姿百态,绚丽缤纷。
张启山在汽车的后座上一言不发,端坐如钟,张旵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却是最终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张启山到达二月红府邸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二月红本来是吩咐过今天不见任何客的,可门口的小厮一见来人是张大佛爷又哪里敢拦?毕恭毕敬的就迎了过去,张启山让张旵在原地等着,随后便一个人跟着小厮进了红府。
二月红的宅子修得十分雅致,依山就势,雕镂精湛,东边和南边各有一组相连的池塘,整个院子厅榭精美,花木繁茂,就算是这个时节也依旧是春色满园,美不胜收。
红府的大堂就在东面的池塘边上,青石铺地,粉墙黛瓦,从门口到堂内没有一件东西是不讲究的:镇宅的是精雕汉白玉的晚霞红石狮,梁上覆的是鎏金粉描得和玺彩画,家具是一水儿的老庙黄花梨,摆设更都是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宝。所以当二月红看见张启山坐在自家大堂的太师凳上,把手里的茶杯跟抛绣球似的扔上扔下的时候,这心里头便想着,要不干脆此时此刻三枚铁弹子直接了解了这人得了,也省得他每每都过来碍自己的眼。

张启山糟践的杯子是个手绘的斗彩花鸟盖碗,那东西原本是一对儿,是二月红花了大价钱才给收来的。后来有一次这两个人吵架,其中的一只便让盛怒的张启山给砸了。二月红为此心疼了半天,剩下的这只孤品放在哪里都看不顺眼,最后干脆和底下的人说好,以后要是张启山再来红府,这只茶杯便只给他一个人专用,也好让他别再祸害其他的物件。

二月红走过去接下了张启山手上的青花瓷,把它放在了左手边的花梨桌上,他看了看那空空如也的杯子,没好气儿地开口:“佛爷不号称是全长沙城最能沉得住气的人吗?怎的今天等我等了这么一会儿就急了?”
张启山直了直身子懒得跟他废话:“谁说我等的人是你?我要找的,是解九。”
二月红手下一顿,低笑出声:“笑话,你要找解九去他的解雨楼便是,来我这红府做什么?”
“二爷,”张启山扶了扶额角,耐心耗尽,“我找他有正事。”
二月红不说话了,他扭过头来看着张启山,只见那人眼中一片严肃庄重,恨不得连睫毛上都染着几分凌厉。二月红心中一沉,轻声说道:“你这是要把我们都拉着进去才肯罢休?”
“拉你们进局的绝非是我,”张启山神色未变,“我在做什么二爷你不会不知道。”
二月红苦笑了一声,他回过头来盯着案上的青花瓷若有所思,半天之后才幽幽地说道:“你在做什么我不管,我只求我在意的人能平安一世,从前是这般想的,现在更是如此。”
张启山闻言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什么,二月红站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弯腰看他。张启山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明朗,每一道线条都锐利霸道,二月红深知面前的人太过坚毅,坚毅到对谁都残忍至极,这人能为了天下放弃丫头,那他亦有可能会舍弃那人!二月红凝视了张启山半天,最后终于狠狠地开口:
“我只想问你张大佛爷一句话,这次,你究竟能不能保他万全?”

青丝流华,哀婉出尘。二月红实在是生得太美,所以就算是他现在满脸愤然地望着张启山,在外人眼里却还是一瞥惊鸿,美艳得不像样子。
张启山看着面前人儿的绝世容颜心下叹了口气,他点了点头,随即许诺般开口:“二爷,你知道的…不光是他,无论用什么方法,九门——我张启山都必定拼死相守。”

张启山这话刚刚说完,坊间无数鞭炮便同时炸响,几盏烟花倏然腾空,巨大的声浪霎时袭来,满天的繁星瞬间全被耀眼的光色所隐没,夜空正中刹那间绽放开了数道暮烟彩虹。
不知不觉已过午夜,新的一年陡然来临。

张启山的脸被外面的烟火映得五光十色,那些高速闪动的光影在他面上不断地跳跃,迫不及待地拥吻着他,一幕一幕,简直像是给这个男人晕开了一圈圈的佛光一般。
二月红望着那人毫无惧色的双眸有些恍惚,他看了张启山半天,最终是认命般地站直了身子。二月红缓缓地朝着门外走去,口中说道:“你等着,我…去给你叫他。”

张启山靠在太师凳上目送着二月红出屋,在他迈出门槛的瞬间突然轻声开口:


“花胜又将春色至,蒲团只道共心安。二爷,新年快乐。”


二月红脚下一顿,心中怅然,他抬眼看了看天空中刚刚落下的一朵烟花火,口中淡淡地回道:“你也一样,启山,新年快乐。”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5:11:00 +0800 CST  
画面崩裂,嘎然而止。吴老狗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他浑身冷汗直冒,一身素衣早就被浸透了,半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面,冰冰凉凉,粘粘腻腻。
吴老狗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半天才缓过了那口气,他撑起了身子迷迷瞪瞪地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竟是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之中,正躺在那张黄檀木的大床上。三寸钉窝在吴老狗的对面,见他醒来立即紧张地动了动耳朵,关切地望着他。
一切都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难道是梦?

吴老狗头晕眼花,有些恶心,他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随即便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的手背上有两个黝黑的小洞,上面还挂着半干的血痂。

花梨木的房门被一下子推开了,王管事火急火燎地引着郑大夫进了屋,当他看到坐在床上的吴老狗时眼都直了,赶紧颠颠儿地跑了过去,半跪在床边扶着那人的胳膊,焦急地说道:“哎呦我的爷啊!您可是醒了!吓死我了!您没事吧?”
吴老狗的身子还是很虚,头更是晕得厉害,他冲王管事摆了摆手,轻轻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脑子乱得很,浮现在眼前的全是刚才梦中的残像。
王管事见吴老狗不说话便起身把莲花烛台里的蜡烛一一点燃,在那些摇晃不定的火光下,吴老狗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白得好像石灰粉似的,王管事看得心惊胆战,眼皮直跳,于是赶忙给郑大夫让了个位置,让他过来给吴老狗看看。
郑大夫快步上前,看到了吴老狗手背上的伤口,眉头立马拧在了一起,他打开随身的医药箱,取出碘酒和绷带,认真地把吴老狗的左手处理好,仔细又小心。
“五爷,我让您拿个活物去试毒,我…我没让您拿自己去试啊?”郑大夫把手指搭在了吴老狗的手腕上,边给他把脉边出口埋怨,“您说您这不是让我们几个担心吗?”
在一旁的王管事闻言不住地点头附和,嘴里一连说了好几个“就是就是”,整张脸就差刻上赞同二字了。
吴老狗此时稍微好受了点,也开始有力气挣吧了,他白了王管事一眼心说我他娘的傻啊我拿自己去试?你看不出来我这是在做实验呢么?可吴老狗转念又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傻么?他有苦说不出,于是干脆闭嘴,任由面前的两个人随意数叨。
许是因为身体真的发生了某些变化,郑大夫号了半天的脉也没察觉出吴老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说道:“五爷,我估计着那条蛇的毒素可能不太强,您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都好。”
毒素不强?吴老狗想到了自己那一缸子的五色锦鲤直跟那儿吸气,心疼得整张脸都快拧成个苦瓜了。王管事看他那表情便拦住了还想再说什么的郑大夫。郑大夫这人也知趣,嘱咐了几句好生修养又开了几副滋补的方子然后就起身告辞了。

王管事去送了送郑大夫,等回来之后便看见吴老狗揽着三寸钉坐在床上发呆。王管事看着那人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随即走到一边给吴老狗倒了一杯大红袍,想让他润润嗓子。
吴老狗心不在焉地接过茶杯,凑上去抿了一口,嘴唇立马被开水烫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回过神儿来,随后瞄了一眼墙上的全铜挂钟。经过这么一折腾,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六点,东方的天空都开始微微泛白了。
低头又啄了口茶,吴老狗伸了个懒腰,身体倍感疲惫,他此时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的睡上一觉。吴老狗把三寸钉放在了床上,吩咐着王管事:“和底下的人交待句,今儿个我谁都不见!”他想了想,接着说道,“给九爷和八爷挂个电话,约他们晚上在博禧轩里吃饭。”
王管事点头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一半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退回来看着吴老狗简单包扎上的左手,沉沉地开口:“爷,那蛇太危险,要不我还是把它处理了吧。”
“可别,”吴老狗一听这话赶紧把头摇晃成了拨浪鼓,“那蛇我留着还有用。”
王管事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您留着那畜牲还能有什么用?”
吴老狗往被窝里一钻,没多做解释,只是摸着三寸钉的脑袋,边打着哈欠边回了两个字:
“训狗。”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5:23:00 +0800 CST  
第七十五章 躲
一般来说,好吃的饭店环境都会差点意思,而环境好的地方东西又大多不太好吃,要说这长沙城里有哪家馆子饭菜做得地道而且景致又出挑,那绝对非博禧轩莫属。
这博禧轩就在月湖边上,连着院子在内占了足足三亩地有余,这地方据说原来是哪个王爷的私宅,后来被现在的老板给收了去,才用来做了饭馆。
博禧轩的主楼总共有三层,是个典型的徽派建筑,马头墙,蝴蝶瓦,高脊飞檐,重梁叠架。这楼本身就修建得相当精美,又因为临着月湖,所以风景自然极好。人在屋子里面吃饭,随便一抬眼,便能看到远处的朝霞落日、碧山重楼,再一颔首又是满园春色、绿水漫流,袅袅娜娜的美景透过浅浅的红木窗棂一览无云,恨不得能将整个江南都收进眼底。
吴老狗在博禧轩的顶楼选了个靠边的包房,有浮窗,带露台,雅致的很。他走到阳台上撑着围栏向下看去,只见房下溪流淙淙、碧波浩渺,连空气都似乎比别处清新了一分。

解九一向守时,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便到了,吴老狗把他引到了窗边,那里有两个单独的雅座。解九刚刚坐定便见一个年轻的小厮溜溜儿地跑了进来,揖了揖之后就麻利地过来给他们看茶。那小厮呈上了一个玻璃托盘,上面摆着一套春夏秋冬的珐琅彩六方杯,边上是一柄黄泥紫砂的通古壶和一盏琉璃分茶器,虽说这些东西都不算贵重,但在饭馆里也能称得上是上品了。
这博禧轩的小厮一个个的人小鬼大,都精明得紧,九门里的两位爷又岂会不认识?眼见着面前的两人是有事要谈,小厮斟好茶之后便赶忙退出了屋子,生怕惹事上身,转眼间就没了个踪影。
茶是铁观音,清香雅韵,馥郁持久,解九品了一口,然后对坐在一边的吴老狗说道:“一般你请客,哪一次不是约在饭点,今日这么早的就把我们叫过来,肯定是没什么好事儿。”
吴老狗悠闲自得地摸着三寸钉的脑袋,口中回道:“好事坏事你不也已经来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个道理你不懂?”
“得,”解九撇了撇嘴,随即把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将空了杯子往红木桌子上一磕,笑着说道,“你请客你最大,你现在说什么是什么。”
吴老狗瞟了解九一眼,还没待再开口却是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行得急促,由远及近,显然是直直奔着这屋子来的。
瞅刚才那小厮开溜的架势估计博禧轩的人现在肯定是不会再贸然打扰,那此时此刻过来的想必就是齐铁嘴了。

齐铁嘴和往常一样,爬了三层楼就跟耕了次地似的,他到了门口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跟那儿一个劲儿的牛喘,就差把肺一并给带出来了。
吴老狗看齐铁嘴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由得失笑,他站起身从八仙桌上翻过了一个新的珐琅杯,边往里面倒茶边和齐铁嘴说道:“我看你是该好好的练练了,虚成这个样,以后难不成还得让你那毛驴学着爬楼载着你上来?”
齐铁嘴咳嗽了两声,直起了身子,他用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擦了擦汗,口中说道:“你…你教狗有方,怎的就不许别人教驴了?我那我那…我那毛驴聪明着呢,训好了这事儿啊没准儿还真有戏。”
“是,您那毛驴跟您一样聪明,”吴老狗放下茶壶见齐铁嘴没有动换,于是皱着眉说道,“还在外面戳着干嘛?快进来啊?”
齐铁嘴拽着围巾的手顿了顿,表情沉了下去,他不自在地看了吴老狗一眼,然后又望了望解九,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咬了下嘴唇。
吴老狗见齐铁嘴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下觉得奇怪:“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没,没出什么事儿…”齐铁嘴欲言又止,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又挑着眉看了吴老狗半天,之后才把身子转向解九,问道,“谢鑫是不是明天就要回杭州了?”
听到了那个名字,解九的眉头立马皱了三皱。
要说谢鑫这事儿,其实也挺有趣。这照理说像解谢两家的关系,平常有个走动串个亲戚什么的都很正常,由于年龄相仿,谢鑫原来便也经常会到解九家里面来做客,只不过毕竟男女有别,谢鑫每次在解家待得时间都不会太长,撑死也超不过一个月。
可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谢鑫这丫头竟是死活都赖在解九家里不肯走了,连过年都不愿意离开,生生在解家呆足了小半年。解九不知道原因,又不好轰她,只得任由她在解家住着。
另一边,谢鑫的母亲则以为这小祖宗是终于开了窍,对解九动了心,这才导致她赖在解家不走。于是老太太满心欢喜地等着两个年轻人的好消息,也就没着急催着谢鑫回家。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解九这边一点提亲的意思都没有,谢鑫那头更是一天到晚的往霍家钻,谢家人觉得不对劲了,仔细一琢磨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丫头不愿意嫁人的缓兵之计,谢鑫的老娘跟杭州差点没被气得背过气去,一通电话便直接打到了解府。老太太要求谢鑫马上回去,最后的期限便是定在了明天。
解九作为解家的大当家免不了被长辈们连带着一起责备了几句,他为那些三姑六婆乱点鸳鸯谱的事情已经烦透了心,所以此时齐铁嘴提起谢鑫来,解九这脸上自然也就不太痛快。

解九看了齐铁嘴一眼,随即掸了掸自己的灰色西服,没好气地回道:“她是要回去,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便走。”
“哦,我也是听说,原来还真是这样。”齐铁嘴没顾上解九的不爽,也没看吴老狗,只是盯着自己的麻布黑鞋,嘴里嘟嘟囔囔道,“你说这事情多赶巧,我之前答应过那丫头要送她个簪子的,结果昨天刚好就在静尘阁看见个珍珠流苏步摇挺衬她。”
吴老狗不知道齐铁嘴为什么会突然间说起这个,他眨了一下眼睛看了看对面心不在焉的人:“然后呢?”
“然后?”齐铁嘴的眼神躲躲闪闪,他吸了一口气,轻声回道,“静尘阁的东西你们也知道,忒老贵,我昨儿个没带够钱,又不愿意赊账,所以当时就没买。”
吴老狗闻言心下一顿,眉头皱了皱,他隐约猜到了齐铁嘴的意思,于是干脆重新坐了下来。吴老狗靠着太师凳冰凉的椅背,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三寸钉的毛,他斜睨了一眼在门外站着的人,口中说道:“继续。”
齐铁嘴搓了搓手,还是不敢看吴老狗,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接着嘀咕:“所以我说这事情赶巧嘛,你说谢鑫这要是明天就走,那今日岂不就是她在长沙的最后一天?我啊,现在就去给她把那步摇买了,解九在这儿,一会儿正好让他给捎带回去。”
奇门八算,果然神乎其神。
吴老狗慢悠悠地端起了手边的茶杯,轻抿了一口铁观音,他抬眼盯着齐铁嘴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他,褐色的眼睛亮得如雪。
吴老狗这人本来就生得俊俏,再加上性格温润便更显相貌出众,在他秀美的五官之中,尤其一双鹿眼最是叫人难忘。吴老狗的眼睛不媚不妖,不污不浊,纯粹如新生孩提,纯净如盈盈秋水,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纤尘不染,清澈见底。
所以此时齐铁嘴被这么样的一双眸子盯着,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从心底涌了上来,他的喉咙有些发干,还没待再说话却听见对面的吴老狗已先是轻声地开了腔。
“静尘阁这些日子确实是上过不少好货,”吴老狗摸着三寸钉的脑袋,然后对着齐铁嘴笑了笑,“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咱帮佛爷找镯子的时候,他家一进门的那个柜台里面有一串花丝嵌宝的玛瑙手钏?”

张启山一直就想把自己的双响环凑成三连响,这在整个长沙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自打去年从绥远归来之后,张启山对于这事儿似乎就更加执着了,有从墓里或是别的什么渠道尤其是北边带上来的镯子,他都会留意一下,有几次还去一个一个的试了。张启山的这个举动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让整个长沙城里镯子的价格一连翻了好几番,几家做镯子生意的店铺如有新货第一个通知的绝对就是司令备战部。
张大佛爷千金求镯,一时间倒也传为佳话。

前几日静尘阁的李掌柜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批成色上好的尖儿货,张启山抽不开身,便让吴老狗替他去看看。吴老狗一个人觉得无趣,就拉着齐铁嘴作陪,所以这两个人才会一起去静尘阁里长眼。
齐铁嘴对吴老狗说的那个玛瑙手钏还是有一些印象的,他之所以会记得,那是因为那东西确实不错。那手钏是用一整块玛瑙精雕而成,上面用黄金掐了镂空的细花,那纯金的丝线拉得细软得和绸缎似的,玛瑙更是质地温润红如鹤顶。那手钏用料考究做工又精细,摆在台子里面显眼得厉害,一瞅便知价格不菲,当属极品。
吴老狗把三寸钉放在了腿上,然后歪着脑袋看着齐铁嘴:“解家表妹来长沙这么些个日子,我也还没送过她什么东西,不如这样,老八劳烦你一会儿帮我去看看,如果那手钏还在,就一起买下来吧,账记在我吴家便是,我就把那手钏给她做践行礼了。”
齐铁嘴似乎没有想到吴老狗会这么说,他表情复杂地看了对面的人半天,只见那人眼中一片清明和了然。齐铁嘴心中一动,也不知道该再讲些什么,只得小声地嘟囔了句“知道了。”
吴老狗兀自地笑了笑,随即朝着门口的方向微微颔首,齐铁嘴又吸了一口气冲着一旁的解九点了点头,之后再也没有犹豫,转过身便往楼梯口走去。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5:25:00 +0800 CST  
第七十六章 奇怪的问题
解九看着那转瞬即逝的人影眉头微蹙,他瞟了一眼在一旁安静饮茶的吴老狗,淡淡地说道:“你这人心软,就这么放过他了?”
吴老狗把茶杯放下,扬了扬唇角:“老八是知天命的人,他既不愿意趟这摊浑水,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解九闻言轻笑了一下,他起身把三寸钉从吴老狗的怀里拎了过去,边拨弄着狗爪子边低声说道:“你不愿意强他所难,却过来找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
“小九九,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没了三寸钉吴老狗整个人就都瘫在了窗边的凳子上,他在阳光下伸了伸胳膊,仿佛一只慵懒的猫咪,“你才不是为了帮我哩,对于未知的事情,不能掌控的事情,你其实比我更加恐惧,不是吗?”
解九逗着狗儿的手顿了顿,随即脸色便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吴老狗轻轻敲了一下手下的红木,单手撑着脑袋看着他:“我要和你说的事情你既然不能确定百分之百与你解家无关,那你必定会想弄明白最终的真相,都是命犯太极,咱们两个啊,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滚,你他妈才蚂蚱呢。”解九平常稳重惯了,极少爆粗口,此时却是被吴老***出了一句脏话。解九讨厌被别人这么直白地戳中心思,这让他很没有安全感,就算面前的人是他的执交好友也是一样。解九白了吴老狗一眼,开口说道:“你和佛爷真是越来越像了,一个个的就知道使唤我。”
语出惊人,这次倒是轮到吴老狗惊讶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解九,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解九扳回了一局心情不错,他假装没听见吴老狗的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然后拿着茶盏慢悠悠地逗着怀里的三寸钉,半天也没个回话。三寸钉在解九腿上拼了老命地够着他手里的珐琅彩,一双小短腿儿来回扑楞,就差跟人似的站起来骂娘了。
吴老狗见解九这样子便知道这人是在气自己揭了他的老底儿,于是赶忙软下语气笑了笑:“我刚才那都是胡说八道的,我找您帮忙还不是因为您人好嘛,”吴老狗歪着脑袋一脸的牲畜无害,“您啊好得都快和个活菩萨一样了,简直十全十美,完美无缺。”
吴老狗的眉眼本就弯如新月,又好巧不巧地长了张元宝小嘴,所以这人一旦笑起来,脸上便是透着股说不出的暖意,整个人甜糯得和块棉花糖似的,叫人想气都气不起来。
解九自然是知道对面的人在故意发赖,可又偏偏被那笑容搞得如沐春风,他拿吴老狗没有办法,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真是服了你了,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哎呦喂,我的好九九,”吴老狗的目的达到,眼睛便更只剩下了一道缝,“你刚才那么个说法,难不成…佛爷他也找过你?”
解九冲着吴老狗挑了挑眉,答道:“是,他找过。”
“因为什么?”
“还不是和你那伙计有关,”解九端起了茶杯,顺势把茶盏叩在了三寸钉的脑袋上,“我记得,是大年初一的时候吧,佛爷过来找我…”
“唉?等等。”
解九的第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对面的人给打断了,他有些不满,抬起头却见吴老狗瞪着一双迷茫鹿眼,满脸不解地看着自己。
“…大年初一?”吴老狗皱了皱眉,“就岂不就是杨大牛出事的第二天?”
“是,没错,”解九点了点头,然后强调了一句,“准确的说应该是除夕的夜里,大年初一的凌晨。”
“靠,”吴老狗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只见他猛地叩了一下身旁的红木八仙桌,“那天我他娘的也去找过你!我跟你家都快掘地三尺了也没瞅见你的影子,佛爷他是在哪里找到你的?”
吴老狗说这句话的时候,解九刚好把茶杯放到了唇边,冷不丁的被这么一问立马就被茶水给呛到了。解九一阵咳嗽,耳朵都红了,吴老狗不明所以,赶紧起身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解九的毛料西服手感极好,摸上去轻轻柔柔,又滑又挺。
解九咳得凶猛,好一会儿才缓过了那口气儿,他抬头盯着吴老狗有些发窘,开口嚷道:“你管佛爷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你找不到人,还不许别人找到了?”
解九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吴老狗被整得有些懵圈,他眨了眨眼睛嘴里嘀咕着:“我…我就是觉得奇怪嘛,那天我在你家等你等了好长时间都没等到你,佛爷他在哪儿找到你的你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了?”
解九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敷衍这好奇的家伙,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嫌弃道:“今儿个怎的这么多废话?你还想不想知道佛爷说了什么了?”
吴老狗一听这话立马单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口中呜呜咽咽:“我想我想,我不废话,谁再出一声谁他妈是小狗儿。”
操。
解九在心里重重地骂了一句,恨不得直接把手下的三寸钉甩吴老狗脸上,他实在是懒得再和这人抬杠,于是松了松项间的绸子领带,轻咳了一声:“狗五,你他妈再说一句,我立马做一缸子阳春面给你家狗送去。”
……
……
……
吴老狗打了一个冷战,哪里再敢多说别的,他窝在那里可怜兮兮地一个劲儿的点头,依旧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就踩到了对面人儿的尾巴了。
解九用眼白狠狠地剐了吴老狗一刀,他喝了一口铁观音,待平息了一会儿,才言归正传道:“其实那天佛爷找我也没多说什么,他只是问我当年咱干姐姐诞子,我陪着守在门口的时候,三爷他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吴老狗蹙眉,立刻便想到了杨大牛的死状,他思索了一下试探性地看了一眼解九,见那人没什么表情才接着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能怎么回答?如实回答呗!那天你跟老八不也在墙角蹲着呢嘛。”解九没好气地开口,“我和三爷守着门口,彻夜都没合眼,耳朵支棱得跟个夜猫子似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紧张得不得了,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草木皆兵?吴老狗琢磨了一下这个词语,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他咬着嘴唇顿了几秒,之后低声问道:“佛爷还问了什么?”
解九想了想,抬首古怪地看了吴老狗一眼:“佛爷的第二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觉得他应该是问你才对。”
“问我?”吴老狗不解。
“嗯,问你,”解九捏了捏眉心,顺势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佛爷他问…那个死了的杨大牛,以前是不是跟着你下过地,那人究竟算不算是个土夫子?”
吴老狗闻言一怔,脑子顿时就有点发懵,是不是个土夫子?这他娘的算是个什么问题?
土夫子,就是他们这些倒斗的,往深了说其实都算是外八行里盗门的分支。
众所周知,外八行做的事情大多诡秘离奇,亦有偷抢杀夺之类,盗门里面干的就更加拿不上台面了。基于这种情况,平常九门之中很少有人会过问起他人的职业,都是一个染缸里的布,老鼠看耗子,货色相同。
换句话说,张启山的这个问题其实问得相当奇怪,这就好比是一个手握大全的四品太监总管颠颠儿地跑过去问一个新来的小宦官你小子是不是被阉过一样。
想到了这儿,吴老狗“啧”了一声,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头。哦,对,这个比喻不太恰当,要是让张启山知道了怕是自己又得有好几天下不来床。

吴老狗摇了摇脑袋,努力地甩开了那些发散得和树根儿似的思维,他看着解九低声问道:“还有呢?”
解九耸了耸肩,回道:“没了,就这么些。”
“没了?”吴老狗的声音抬高了八度,“佛爷他大过节的过去找你就问了这么两件事情?”
解九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挺纳闷的,但他确实只问了这两个问题。”
吴老狗愣在那里不说话了,他在脑海里仔细地想了想张启山的问题,手指一下接一下地叩在了身边的红木八仙桌上。吴老狗沉默了半天然后深呼了一口气,他抬眼看着解九继而沉声开口:“行吧,那我就从这两个问题开始,好好地和你说道说道。”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5:28:00 +0800 CST  

楼主:pinky小猫

字数:318101

发表时间:2017-04-09 14: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06 11:35: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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