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别天下(一五\/二九\/七五)

第三十八章 重见天日
又过了一会儿,张启山看吴老狗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就让他站起来试着走了走。见那人手脚协调,行动自如,张启山便拾回古锭刀,沉声命令道:“耽搁太久,走了,副官带路。”

张旵觉得在刚刚的一柱香的时间里,自己经历了好几轮的大喜大悲,他看着张启山的身影,只觉得此时有点怅然若失。
要说这几个人里面最了解张启山的应该就是张旵,他跟着张启山快十年了,自认为那人的一言一行他都是能看出点什么来的。有人说张启山太过阴晴不定,极不好相处,但这么些年下来,张旵已经到了仅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猜出他张大佛爷的喜怒哀乐的地步。
张旵是能够感觉出来张启山对于吴老狗的态度是有些不同于他人的,张启山这个人总是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在外人眼里,是神,是佛,却唯独不能是个人。所以其实从心底,张旵是十分乐意见得自家佛爷因为五爷而露出那些属于凡人的细微表情的。
可是张旵就算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张启山对吴老狗的情感完全超出了张旵对情爱的认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刚才的黑斑蛇,被迎头打了好几棒槌,头晕眼花,不死也差不多了。

二月红见张旵直愣愣地呆在那里,走过去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说道:“你家佛爷让你带路呢。”
张旵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赶忙拎着行李箱快速地走到了铜门对面的甬道处,他打着手电找到了之前张启山留下来的记号,指了指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嘴里说道:“各位请跟上。”
张旵说完了这话就率先钻了进去,其他人见状也不敢多言,便是跟着他进了洞。

二月红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心怀鬼胎地离开了这里,他瞟了一眼目空一切的张启山,接着便也朝着那黑暗的洞穴行去。然而二月红还没走几步,却听到身后的吴老狗突然惊呼出声:“你怎么样?”

声音急切,紧张不已。二月红蹙眉,回过头就见吴老狗小心翼翼地扶着张启山,后者单手撑着身子靠在墙上,一张俊脸半分血色都没有。二月红心说不妙,赶紧走了回去,他上下打量了张启山几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他的左手上。看着那人腕间的伤口,二月红的眼神沉了沉,他抬头对着吴老狗撇了撇唇角,揶揄道:“狗五爷,你可真是不负众望,人如其名啊。”

吴老狗此时早就急得翻肠搅肚,听二月红这么一说,脑子更是直接卡了壳,他呆呆地顺着二月红的目光向下看去,只见张启山左手手腕的静脉处,有两个深深的齿痕,上面凝固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那些赭红色的印记一直沿着张启山的指节漾到了手掌,他的整只手都仿佛是在赤色的染缸里面泡过一般。吴老狗想到了之前口中的腥甜,有点不敢相信,他看了看二月红,又将目光转向张启山,指着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道:“我,我咬的?”
张启山没有说话,他将左手往身后一负,略带不满地看了二月红一眼。二月红扬了扬眉毛,从兜里掏出了绷带,“怎么?”二月红拽过张启山的胳膊,边往上面缠纱布边忍不住调侃,“准他做不准我说?”
张启山眉头一蹙刚要驳他,却见一旁的吴老狗已经给二月红递上了剪刀。张启山看那人紧张兮兮的眸子里面满是担忧,终是闭嘴,难得安静,任由二月红给自己包扎伤口。

说实话,二月红的包扎技术实在是叫人不敢恭维,吴老狗似乎也没有想到刀山火海中能轻松全身而退的红二爷在护理伤口方面却是堪比解九做面。

说起解九爷做的面,吴老狗是深受其害。

记得有段日子解九家的厨子回老家娶媳妇去了,解九爱清净便没再请新人来帮忙,天天自己动手,随便弄些吃的就来胡乱度日。
吴老狗烧得一手好菜,和解九交情又好,哪里舍得他一个人在家里清汤寡水?自是免不了三天两头的把他往吴家拽。几顿饭下来解九实在是不好意思,便嚷嚷着也要给吴老狗下一次厨,算是报答他最近一段时间的“养育之恩”。
那次解九做的,便是面。
那顿面,直接导致了吴老狗三天没下来床。

也不知道解九究竟在面里放了些什么,总之吴老狗吃完之后晚上一合眼就再没睁开,生生是昏迷了三个昼夜,当他迷迷瞪瞪地醒过来的时候刚好拦住了要去解家砸场子的一众弟兄。
事后吴老狗窝在自家院子里的躺椅上,摸着唐僧的头,指着青天骂解九:你这不会做饭以后就别他妈乱主动,你的面——别说人了,就是狗吃了怕是都扛不过两天!

而此刻吴老狗看见张启山脸上的表情,估计着他的想法应该和自己当年差不太多。

张启山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被包成粽子一样的左手微微愣了愣,当下怒道:“你这…”
“这什么这?!”二月红打断了张启山的话,白了他一下,眼神里面明明白白写着未出口的言语:小爷我能伺候你就不错了你他娘的就别废话了好吗?
对上二月红挑衅的眼神,张启山面色沉了沉,正待发作,却是看到吴老狗盯着他的手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张启山“嗯?”了一声,冲着那个刚准备咧嘴发笑的人挑了挑眉。
吴老狗赶忙捂住了嘴,他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另一只手伸过来在身前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轻声说道:“我觉得——挺不错的。”
二月红在一边噗嗤笑出声来。
张启山又瞪了二月红一眼,然后看着吴老狗如同幼兽一般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认命地叹了口气。“走了。”张启山淡淡地说了一句,轻拉了一下吴老狗的手,却是没有松开,他拽着那人抚了抚额角,继而径直就朝着黑暗的洞穴缓缓走去。

望着眼前的两个人,一个高挑挺拔满目宠溺,一个略带紧张温文尔雅,二月红举着绷带摇了摇头,眼角都难得的染上了笑意,他收好了东西打开手电,跟着那两个人进到了甬道里面。

因为这条通道张启山之前进出过,所以沿途的障碍早就被他清理干净了,众人沿着记号走了一路什么都没有遇上,平平安安,畅通无阻。
吴老狗这会儿精神状态不错,就好像刚才那个被蛇咬的不是他一样,他蹦蹦跳跳的来回蹿腾,和二月红连拖带拽的一起扶着张启山,竟在不知不觉间追上了先遣部队。
张旵从两人手里把张启山接了过去,心里悔得厉害,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眼前的人,他担心张启山的身子,提议休息一阵再走,张启山却是执意不肯。主仆二人都是倔脾气,谁也不愿让步,最后众人一合计,干脆折了个中——让吴老狗和陈皮阿四打头阵,张旵、二月红和张启山在后面慢慢晃荡。
吴老狗这些天没少被照顾,一听说自己能冲锋陷阵顿时和打了鸡血一样。张启山知道后面的路按理说应该也没有什么危险了,他看吴老狗兴奋得连眼睛都放光,终是没有反对,随他们安排。

一行人在黑暗中大约又走了三个时辰,吴老狗总算是从手电所及的光束里依稀分辨出了几道属于太阳的自然光,他心中狂喜,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前面,往最明亮的那处冲了过去。

久违的阳光逼得吴老狗有些睁不开眼,苟活的蝉鸣响在耳边,他咧开了嘴,刚想好好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脸上的表情却猛地僵在了那里。

这次下斗,他们在地底下呆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周,对于上地后的场景,吴老狗想过很多,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迈出洞口的第一时间,等着他的——居然是冷冷的枪口。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1:20:00 +0800 CST  
第三十九章 总结
吴老狗所在的地方紧邻着一个悬崖,旁边有个陡坡,周围怪石嶙峋,乱树纵横,杂草高至腰间,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这边有个洞口。
然而现在却有七个穿着褐色皮衣的男人守在这里,他们留着统一的发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举着机枪,冷冷地看着刚刚探出头来的吴老狗。
吴老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被那些毫无温度的金属指着,只觉得浑身一下子起了一层白毛汗。身后传来了铁弹子摩挲的声响,吴老狗知道陈皮阿四定是察觉到了异样,蓄势待发,他看了看对面几个冷若冰霜的人,咬了下嘴唇,当下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却是队伍最后面的张启山沉声喝了一句:“都收起来,是我。”

张启山的声音一出,在一排持枪者身后立刻就有人接了一句话,七个男人闻言齐刷刷地应了一声,然后蓦地全都收了枪,他们整齐划一地将机枪抄在了左手,紧接着便冲洞口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吴老狗眨了眨眼睛一知半解,踮着脚尖儿从一堆人的中间往后看去,就发现刚才发话的人正快步地走来。那个人的身影看着有点眼熟,待离得近了吴老狗才认出来,走过来的人竟是好久未见的李副官。

张启山在烈日下眯了眯眼睛,看着李斌直直地行至自己跟前。那人站定之后向张启山行了个军礼,简练地答道:“佛爷一路辛苦!这边一切准备妥当!”
张启山点了点头没说别的,他环顾了下四周,哑着嗓子吩咐道:“先送几位爷回去。”
吴老狗这才注意到李斌身后的草地上居然停了一排老爷车,黑色的铁皮在日光下贼啦啦的亮。吴老狗暗自咋舌,这么险峻的地段,也不知道李斌是怎么把这些车子开上来的,跟着张启山的,果然一个个的都不是常人。
李斌听到张启山的话冲他点了点头,接着便过去引着众人各自上车。陈皮阿四甩了下手,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其中的一辆黑车边上,他把自己的大包往车里一扔,钻了进去,继而将车门关得震天响。
吴老狗被那声音震得一个激灵,他瞅着其它几个人四下散去,心里便打起了小九九。这次下斗吴老狗什么都没有捞到,脸上自是有些挂不住,二月红和霍仙姑他都不愿意招惹,栓子是个小辈不好说话,倒是陈皮阿四和他家离得不远,又是颇为熟络。吴老狗想着不如干脆同阿四一道回去,路上让他匀给自己点物件,再怎么不济也总好得过空手而归。
如意算盘打得好,吴老狗乐呵呵地抬脚就要往陈皮阿四那边走,却是张启山瞟了他一眼,直接把他拉了回来,嘴里说道:“你回我的府邸。”
吴老狗一听他这么说立马不乐意了,他嘟着嘴哼唧道:“你这次是满载而归,我可是两手空空,唯一寻回来的玉佩还被你给打碎了,我这不从阿四那儿顺点东西,回去了还不得让其他人笑话死?!”
张启山微微一挑眉,拖着吴老狗走到了另一辆黑车的旁边,他拉开车门把那人塞了进去,然后斜倚在一旁低声说道:“你的蛇毒不一定除干净了,我家里有全长沙城最好的大夫,你先跟我回去,我打碎了你的玉佩,总归算是我欠你的。”
坐在了真皮座椅上,吴老狗抬眼看着车外的张启山,阳光洒在了那人黑色的发梢之间,狭长纤细的眸子被映得发亮,吴老狗心中一顿,到嘴边上的话却是生生吞了回去。

远处不知是谁喊了句“佛爷”,张启山闻言应了一声转身走了过去,吴老狗看着他满是伤痕的后背不好再反驳,于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大敞着车门等着张启山回来。

霍仙姑抱着三寸钉走了过来,她看着吴老狗在车里一副小媳妇儿等夫君的样子唇角抽了抽,霍仙姑将三寸钉递给了那人,嘴里说道:“还你。”
吴老狗哎呦了一声,赶紧把上窜下跳的小家伙揽进了怀里,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见色忘友,然后抬起头真诚的对霍仙姑说道:“多谢!”
霍仙姑上下打量了两眼吴老狗,只见他美如冠玉的脸上一片坦然的神情,丝毫不见扭捏。她顿了一会儿,半天才说:“你这个人以后能不能注意着点?别总让我们跟着提心吊胆行不行?”
吴老狗见霍仙姑的眸子里氤氲着水汽,知道这次是真的让她担心了,于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咧开嘴笑笑:“哎呦喂,霍大仙女,这俗话说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千年,我这模样的估计往阴间硬闯,阎王爷都不太会收呐!”
霍仙姑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是看见张启山已经阔步归来,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和吴老狗道了句“先走了”,之后便扭着细腰,从张启山的身边一晃而过。
张启山在和霍仙姑擦身的瞬间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尔后便目不斜视,直接坐在了汽车的后座上,他轻轻掸了掸自己的衣服,随即抬手掩上了车门。

张启山的脸色还是很白,吴老狗看了看他,不知道身边的男人刚刚又去做了些什么,他不好多问,只得和三寸钉一起窝在了椅子上。
就在吴老狗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三寸钉的毛的时候,张启山却突然在他身边沉沉地开了口,“放心,”男人的声音里听不出思绪,“都已安排好了。”
吴老狗“咦?”了一声,还没说话,便看到李斌从不远处走了过来,那人径直钻进了驾驶室,继而回身冲张启山点了点头。
吴老狗没想到张启山会让李副官亲自开车,脸上写满了惊讶,张启山瞟了他一眼,轻声说了句:“他开车,安静。”
李斌笑了笑,接着便发动了车子,一路上还真就没怎么再出过声儿。周围很静,耳边能听到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和汽车轮胎碾过土地的声响。

毕竟失血过多,张启山似乎是有点精神不济,上车之后便一直靠在皮质车座上闭目养神。这种深山老林里的路基本上就没法被称作是路,顶多算是没有树的坡道,老爷车开在上面晃悠得厉害,吴老狗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从嘴里颠出来了,他担心张启山的伤,偷偷瞄了过去,却见那个男人在如此颠簸的路况下还是坐如稳钟,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侧脸线条硬朗,更显坚毅,棱角分明。
吴老狗一怔,心里不由得想,这个人简直了,太真他娘的好看了吧…

正在吴老狗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的时候,那个看似睡着了的男人却突然睁开了一双鹰眼,檀黑色的眸子直直看了过来,里面闪着微光,如波水粼粼,繁星点点。
吴老狗只觉得心跳漏了半拍,他刚想逃离那灼热的视线,就发现后脑勺蓦地被张启山用手抵住了,吴老狗被强迫着离那双黛色的眼睛又近了几分,然后就见对面的人微微地扬了扬唇角。
“你再这么看着我…”张启山淡淡地说道,“我可不保证自己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
吴老狗闻言面上一红,立刻就想挣扎着起身,却突然觉得脖颈吃力,紧接着唇上倏然一暖。张启山倾身而上,轻吻住了他的嘴唇。

估计是担心太过摇晃的车身引发误伤,所以这次的亲吻张启山只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他很快便松了劲道,在上下浮动的车厢里又静静地看了吴老狗一会儿,然后便捉了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不再说话。
即使之前两个人多有身体接触,但挑明心思之后的相处这还是第一次,吴老狗只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直在出汗,脸更是烫得厉害。三寸钉看着自己主人难得一见的样子不明所以,汪汪了两声之后就跳到了张启山的怀里。张启山微微笑了笑,继而用没拉住吴老狗的那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三寸钉的脑袋,一下接一下。

张启山的手心滚烫,吴老狗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烧着了,他赶紧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那什么…张启山,这次夹喇嘛你是不是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张启山听他这么问点了点头,看着吴老狗的眼神里颇具深意:“国军应该可以通过那里,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一举多得,皆大欢喜。”
吴老狗似乎没有意识到张启山把他也算在了战利品之中,于是又问道:“你拿那鬼玺和古锭刀到底是用来干嘛的?”
“鬼玺以后会有用,”张启山给了吴老狗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把三寸钉往上提了提抱在了怀里,“至于古锭刀,一个人想见识见识,我顺便带出来给他而已。”

听张启山的语气,吴老狗知道那人并未对自己全盘托出,他心里清楚,由于身份的关系,张启山注定要比九门其他人知晓更多的事情,其中自然包括很多军方的机密。对于这类事,如果张启山不愿意多说,那吴老狗也就绝对不会多问,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在心里默默的梳理了一下这次夹喇嘛的始末。

张启山这次下斗的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为了军方打开一条路,二是为了拿鬼玺和古锭刀。军方这条线不用多说,自是因为日寇最近对中原虎视眈眈,张启山需要一条暗道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兵马,这才选择了以前下过的这个四通八达的古墓作为媒介;而另外一条线,从张启山用古锭刀大杀四方随意挥霍来看,可能那刀本身的作用确实不算太大,说不定就真的和张启山说的一样,他取这把刀只不过是为了让某个人过过眼。
可相比于古锭刀,鬼玺似乎就不太一样了,张启山虽然没有明说,但吴老狗能感觉到,鬼玺这东西肯定不是用来召唤阴兵的,它定是还有些别的什么特殊的作用。
而这个独一无二的用途怕是和张启山本人或者是和张家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国难当头,以张启山的脾气和秉性应该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浪费那么多时间在那个主墓室里。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一,这个鬼玺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二,想看松纹古锭刀的到底是谁。

吴老狗知道这两个问题如果张启山不说,估计自己就是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不愿意再多废那个神,干脆直接把它们抛在了脑后。吴老狗的人生理念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随遇而安,对于张启山的抉择他相信等到该知道的时候,那人一定会让自己知道的。
想到了这里吴老狗扬起没被握着的左手使劲儿地伸了一个懒腰,打算在车里小睡一会儿,然而他的手刚抻到一半却是顿住了,因为吴老狗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困扰了他很久的疑惑。
“闹市一路过,沿街落人头…”吴老狗看着摇晃不定的黄色车顶自言自语,他歪过头问张启山,“你把六爷留在地上,究竟是为了防些什么?”
张启山却没有回答吴老狗的问题,只见他阖着双眼,呼吸均匀,抱着三寸钉竟好像是睡着了。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1:27:00 +0800 CST  
第四十章 稀客
一行人往长沙城日夜兼程。
第一天上午张启山实在是瞅着二月红给自己包扎的手腕不顺眼,说什么也把那些个绷带给拆了,二月红为此免不得对他冷嘲热讽了一顿,两位大当家又一次不欢而散。
当天夜里张启山不知道是哪个伤口感了染,高烧不退,把吴老狗急得和三寸钉一起在不大的车厢里面团团直转,亏得李副官准备充足,退烧针一针接一针的供着,再加上张启山到底底子好,过了一天竟也是退了热,奇迹般地痊愈了。

几辆车浩浩荡荡地进了长沙,有人来报黑背老六一天前已经回了府,张启山点点头,吩咐了下去,车队便在太平街分道扬镳。当吴老狗到达张启山府邸的时候,已经是离开地宫后的第三天了。
黄昏日沉,汽车停在了张家的黑色铁门外,吴老狗从车上下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扶着张府白色的院墙好好地伸了伸四肢,甩了甩手。这几天的车程差点没给他累死,在车上睡觉简直比在斗里还不舒服,斗里的地面虽然冰冷但至少不会上下颠簸。
吴老狗左动动右动动,待舒展完筋骨眼神儿就不自觉地飘到了张启山那里,那人下车之后就一直在和李斌交代着什么事,身形如松,腰板儿笔直,带着满身的傲气,倒是比吴老狗的状态看着还要好,一点儿也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
正在吴老狗感叹这姓张的简直和铁皮车一样瓷实的时候,却看见张府的管家一路小跑,匆匆而来。这管家四十来岁,据说是从东北就一直跟着张启山的少数人之一,全名也不知道叫什么,只是一般人见了都唤他一声明叔。
明叔算是张家的老人儿了,做事情滴水不漏,鲜少见他这么慌里慌张的。他路过吴老狗身边的时候哈了哈腰叫了声五爷,接着也没等他回礼,就走到张启山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佛爷,齐爷来了,两天了,您看…”
吴老狗只听见个开头便是愣了愣,全长沙城里他认识的能让明叔叫声齐爷的估计也就只有齐铁嘴一个人了,可是齐铁嘴这人平常窥伺天机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怎么会在张启山的府邸一连待上两天?还是说他真有什么着急的事情,一分钟都不能多等,想要第一时间和张大佛爷商量?
吴老狗正在琢磨着,却听到院子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而这声音的主人,显然并不是齐铁嘴。

“大佛爷,您这回来的可比我预计的要晚了啊,是不是这次拖油瓶带得多了,拳脚伸展不开啊?”

吴老狗看见张启山听到这句话时明显地皱了皱眉头,接着阔步便往自家院子走去,然而那人刚迈进院门却又突然站住了脚,下一秒竟直接从腰间拔出驳壳枪,随即拉开保险,冲着天空就是一枪。
“你给我下来。”张启山沉声喝道。

吴老狗被那突如其来的轰鸣吓了一哆嗦,他赶紧往张启山的院子里看去,却也是被眼前的情况给惊到了,眼睛登时瞪得老大。

张启山之所以被称作是张大佛爷,那是因为在他家的院子里面有一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金色大佛。
张家的宅子原是个清朝人的,屋子的布局中规中矩坐北朝南,而那尊大佛就面朝东方放在了房子的最前面。
那大佛足有十人多高,七人合抱都抱不过来,张启山原想为它修一个佛龛,比划了好久都觉得不妥,后来也嫌拘谨,干脆便在地上挖了个地基,直接以苍天为顶,黄土为座——将那大佛放在了里面,以至于那尊大佛是下半部在地下,手肘以上的地方在地上。
而现在竟然有一个人,稳稳地坐在了那金色大佛左边的肩膀上,荡着两条腿儿,似是含着笑的望着刚刚进院的张启山和吴老狗。

此时夕阳西下,吴老狗被远处的太阳晃得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他只觉得那个人和大佛一起被日头镀上了一层光,金璧辉煌。
张启山眯着眼睛直视佛上的人,也不说话,手臂慢慢下移,枪口直直的对准了他,凛冽的目光仿佛是下了最后的通碟。
那人看到张启山似乎真的有些动怒了,倒也乖巧,咯咯笑了一声,双臂一撑,直接就从大佛的肩上跃了下来,小两丈的高度,他落在地面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身轻如燕。
吴老狗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面前的这个人,显然功夫相当不错,敢在张启山面前造次,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他见那人背着手缓缓而来,心下好奇,想好好看看他的长相,远远的逆着光看不真切,只是觉得那人身材修长,等离得近了能看清楚的时候吴老狗却还是没太记住他的脸。
因为那个人的脸上带了一副夸张的黑眼镜。

带眼镜的人吴老狗见得多了,可是带这种黑色眼镜的在长沙城里却是少之又少,凤毛麟角。
记得以前解九好像说过,这种黑色的眼镜在国外被叫做墨镜,有些人认为带这种东西是一种新潮的表现,可这墨镜价格不菲,沽名钓誉,所以实际上带的人其实并不是很多。
而现在这么一个带着黑眼镜的家伙出现在了张启山的家里,那就更算得上是奇上加奇了。
吴老狗还没说话,怀里的三寸钉却是冲着那黑眼镜一阵狂吠,似乎极其的不友好。
“呦呵?大名鼎鼎的狗五爷?”黑眼镜的手上夹着一支香烟,他听到三寸钉的叫声笑了笑,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跳着脚的就直直地冲着吴老狗奔了过来。黑眼镜走到了吴老狗的面前咧了咧嘴,伸出右手开口说道:“在下姓齐,人称黑瞎子,来长沙这么久也没去拜访五爷,真是失敬失敬啊!”
吴老狗这个人交的朋友山南海北,连三爷他都能说上一两句话,再奇怪的人也见过,更何况一旁还有张启山戳在那里替他把关,所以当吴老狗看见黑瞎子递过来的右手,见张启山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时,便伸手回握了一下他,嘴里说着:“好说好说。”
岂料黑瞎子这下却是抓着吴老狗的手不肯放开了,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就搭上了吴老狗的脉门。黑瞎子笑得很灿烂,可因为带着墨镜又看不出真实的神情,只让吴老狗觉得眼前的这张人脸上除了黑洞洞的眼镜外就是一张咧开的大嘴,根本判断不出来他倒底是个什么意思。
吴老狗蹙眉,手反射性的一抽却是纹丝没动,这黑瞎子的力气极大,吴老狗竟一时无法将手从他的掌心里褪出来,只能任凭他握着。
一旁的张启山见状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一步,横在了两人的中间,他看着黑瞎子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人放手。黑瞎子看到张启山的样子,咯咯咯咯的笑出了声来,他一下子松开了吴老狗的右手,然后把胳膊往张启山的肩头一搭,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身上,饶有兴趣地开口:“大佛爷怎么的?难得看你紧张什么,莫不是这五爷与众不同啊?”
张启山侧首看了一眼黑瞎子,深不见底的眸色陡然一沉,他右手一抬便钳住了那人在自己胸前的手腕,吴老狗还没看清张启山的动作就听到咔嚓一声,然后黑瞎子的左手就以一个扭曲的形态从张启山的肩上滑了下来。看那只手的样子,张启山应该是直接把黑瞎子的腕关节卸得脱了臼。
吴老狗扯了扯唇角,心里发誓以后无论因为什么都绝对不能招惹他张大佛爷。

黑瞎子吃痛,在边上哎呦了半天,居然同时还能笑出声来,他口没遮拦的从欺凌残疾到谋杀亲夫,把一个个不着边际的罪名全给张启山扣了一溜遍。吴老狗眼瞅着张启山的脸色越来越沉,右手更是手不离枪,生怕一会儿没留意自己就得直接抬了黑瞎子的尸体回去,他赶忙上前帮黑瞎子接好了手腕,这才堵住了他的嘴。
黑瞎子双手交叉,活动了一下,随后再一次地捉住了吴老狗的手,笑容绚烂且真诚:“狗五爷你可真好,谢谢谢谢啊。”
这一下,吴老狗的手又抽不回来了。

“够了。”一直黑着脸的人发话了,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去书房等我,我和五爷还有事情。”
听到张启山的话,黑瞎子这次倒是反应的快,立刻就松开了吴老狗的手,他往后跳了几步,歪着脑袋看了看张启山,笑得更开心:"好啊好啊,你先忙,反正已经等你两天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话说你家书房里的那个小叶紫檀的香插不错啊…哎哎?大佛爷别走啊,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后面黑瞎子说了什么吴老狗就听不清楚了,因为张启山已经在他被松开的时候就拽着他离开了院子。张启山一边带着吴老狗往旁边白色的房子里走,一边嘱咐着明叔让赵大夫来趟自己的卧室,似乎是一秒钟都不愿意再在这里停留。

张启山的卧室在二楼的尽头,是一个套间。外面的房间,除了一套欧式的皮质沙发和赤铜色的茶几外,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占据了绝大多数地方,那桌子上面虽说堆满了文件,却整理得干净利落;里面的房间,房门虚掩,吴老狗只能从门缝里看到一张法式箱体双人床。

吴老狗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然后看着张启山从办公桌后面的酒柜里拿出了一套乾隆年间的青花瓷茶具,他把三寸钉放到一边,嘴里问道:“那个黑瞎子究竟是谁?”
张启山手下顿了顿,吩咐下人去烧上水,之后才说:“道上的朋友介绍的,不是敌人。”
听到张启山这样回答吴老狗想了想心里就有了数,他眨了眨眼睛又问道:“想看松纹古锭刀的,就是他?”
张启山拿起了一个茶罐放在鼻下闻了闻,冲吴老狗点了点头。

沏好了茶,没过一会儿,赵大夫就上来了。

那姓赵的大夫,看着岁数不是很大,模样随和,给吴老狗检查的过程中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吴老狗这才知道这人居然是和金韵梅师出同门。一想到这么厉害的人物在张家做私人医生,吴老狗看向张启山的眼神儿里便又是多了一分崇拜。
张启山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就靠在了那巨大的办公桌前面,他回身随意抄起了一份文件,拆开油封,一边看手下的纸一边观察着吴老狗这边的情况。
赵大夫很少在张启山的注视下看病,只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压力缓缓地袭来,他给吴老狗仔细检查完毕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没汇报却是张启山的声音先一步飘了过来。
“如何?”
“佛爷放心,”赵大夫赶忙回道,“五爷一切都好。”
张启山轻“嗯”了一声,而后又问:“那他体内的蛇毒…?”
“看五爷的状态应该是没什么大碍,”赵大夫笑了笑,接道:“不过以防万一,我刚才给五爷抽了点血,这边水平跟不上,等我回上海化验完之后咱们可以再看看。”
张启山闻言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便示意赵大夫先出去。

赵大夫离开之后,张启山扔下手里的文件,走到了吴老狗的跟前,他静静地看着他,之前一直担忧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张启山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抚着吴老狗如玉的面庞。
张启山的手有些粗糙,吴老狗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一片火热。
看着对面人儿渐渐变红的脸颊,张启山的呼吸沉了沉,空气中尽是暧昧的气息,连三寸钉都没了动静。吴老狗有些不自在,正准备躲开那灼热的视线,却突然听到一阵小曲儿声幽幽传来,那音色和二月红比起来相差甚远,但在这空冥的环境里却意外的另有一番味道:
——你说要为国家铲除奸佞,要蹈水火拯救万民;
——你说人生在世间忠义为本,说顶天立地一片丹心;
——你说保气节哪怕是牺牲性命,疾恶如仇,临难不苟,方显得爱恨分明。
那人唱的是桃花扇。

吴老狗眼瞅着张启山的眼在这惨惨戚戚的声调儿里一分一分的冷了下去,他皱了皱眉头,记起了黑瞎子人就在隔壁的书房。吴老狗轻呼了一口气,抚上脸颊边张启山的手,双眼里面一片清明,他看着那人的面庞,低声说道:“我没事便先回去了,你这边先忙你的罢。”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1:30:00 +0800 CST  
第四十一章 黑瞎子的发现
黑瞎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张启山家书房里的红木沙发上,他摩挲着沙发冰凉的把手然后又点了一支香烟。黑瞎子边吞云吐雾边在心里想着,自己真是个音乐天才,去二月红的梨园才几回啊,居然能把那些个唧了唧了咿咿呀呀的调子全都记下来了。最近西洋乐极其热门,要是以后有机会真应该找人去学个小提琴什么的。
当然,他得先努力活到那个时候。
黑瞎子不自觉地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自嘲地笑了笑,他敲打着沙发把手,晃着脑袋,继续乐呵呵地哼着他的小曲儿。

黑瞎子从秦香莲哼到打金枝,从桃花扇哼到樊江关。当他第二次唱到玉堂春的时候,张启山才拿着松纹古锭刀推门而入。

张启山应该是刚冲了个凉,头发微湿,随意地披了一件军用衬衫,戎装下小麦色的肌肤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倒是没了以往的肃杀,反而多了一分性感。

豆绿色的衬衫下,张启山从左肩到手腕、从胸口到腰间——全都是伤,黑瞎子看见了,吹了声口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调侃道:“呦喂,大佛爷这次伤得可真是够重的,果然是拖油瓶带得太多了的缘故。”
张启山似乎心情不是很好,他瞥了黑瞎子一眼,也没搭话,抬手就将古锭刀扔了过去。黑瞎子反应极快,单手接住之后舔了舔嘴唇,放在膝上,慢条斯理地拔出了刀身,他看到那明晃晃的金属笑意更浓,开口说道:“真是好刀,戾气十足。”
黑瞎子这么说着腕上就加了一分力,古锭刀尽数出鞘。
看着那冰冷的枝样松纹,黑瞎子的脸上虽说依旧挂着笑容,然而那笑容里却添了一丝惋惜,他摇了摇头轻叹出声,说道:“可惜了,刀是好刀,却不是我要找到那一把。”
张启山从刚才起就一直持续着低气压,倚在门口的桌子前自顾自的喝着茶,他听黑瞎子这么一说,波澜不惊地问了句:“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刀?”
黑瞎子一边把玩着手里的古锭刀,一边形容着:“一把黑金古刀,怎么说呢,什么杀气都没有的那种,像张白纸,和它未来的主人一模一样。”
张启山轻扬眉眼,眸色晃了晃,暗自推敲着黑瞎子所说的每一个字。
黑瞎子看着张启山紧抿着的嘴唇,又笑了笑,也不再和他聊刀,只是问道:“另外一个东西,大佛爷可顺利拿到手了?”
张启山闻言抬了抬眼,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黑瞎子咯咯直乐,似乎竟是真的开心,笑够了却是突然不出声了,他歪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张启山,好一会儿才沉着脸说道:“张大佛爷你这么随随便便的把这个消息告诉我,难道就不怕我现在对你动手么?”
黑瞎子不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和平常大大咧咧的样子完全的不一样了,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全身上下从头到脚一身的黑,黑发黑衣黑眼镜黑手套,可露出皮肤的地方偏偏又病态的白,脸白唇白脖颈白手腕白,这副模样让他整个人仿佛是从地狱而来的阎王,冰冷致命。
张启山对黑瞎子熟视无睹,他把茶杯放在了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疯子,开口说道:“觊觎这东西的人太多,我不在乎多你一个。”
黑瞎子应该是皱了皱眉,然后蓦地咧开了嘴,他一拍大腿咯咯笑道:“大佛爷你就是这点最不可爱,半分玩笑也开不得。”
张启山挑了挑眉,不愿意搭理他,便没有回话。
黑瞎子不知为何心情大好,他边哼着曲儿边又好好的把古锭刀放在手里耍了一会儿,却是最终将其插回了刀鞘,扔还给了张启山。
“大佛爷,你用这刀砍啥了?”黑瞎子问道,“血腥味这么重?”
张启山接住古锭刀的同时似乎没有想到黑瞎子会突然这么问,他顿了一下,还没说话却是又听见那人笑着接道:“该不会是蛇吧?”
张启山闻言不置可否,黑瞎子盯着他吹了声口哨,又问:“狗五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吴老狗的名字张启山蹙了蹙眉,“他被蛇咬了。”张启山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两个字,“毒蛇。”
“呦呵,”黑瞎子一听这话竟是彻底的兴奋了起来,声音都带着颤儿,“这么说,咱五爷能活下来,可真是福大命大啊。”
张启山不说话了,之前被强压下的不安感此时又涌了上来。

黑瞎子乐得欣赏此时张启山脸上的表情,他上下打量了那人好一会儿,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张启山的左手手腕上,那里依稀可见一个清晰的齿痕,很深。
原来是这样,黑瞎子想,张家人的血再加上蛇毒,竟然有这样的作用?有趣,太有趣了,看样子这下吴家也是逃不出这血雨腥风喽。黑瞎子转念又一想,不光是吴家,谁又能躲得过呢。

张启山见黑瞎子表情不对,在那儿自顾自的咯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心里那丝不详的预感便越来越重,张启山的眸色沉了沉,低声喝道:“讲!”
黑瞎子背着手踱到了张启山的面前,张启山比他高一点儿,所以此时依旧是居高临下。黑瞎子抬眼看着那人藏在微湿刘海后面骄傲的眸子笑而不语,只觉得里面尽是盛气凌人。
可惜了,这样一幅筋骨,却生在了这个年代。
黑瞎子又笑,他撇了撇嘴,忽略了张启山含怒的目光,只是开口说道:“虽说照着现在这情景,你一时半会儿也是用不上,但墓里带上来的那东西大佛爷你可得留好了,等战乱平息之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它就能排上大用场。”
说完这话黑瞎子抬腿就准备往外走,却是张启山一个箭步逼了过去,他拦在那人的身侧,一抬右手古锭刀便从刀鞘里震了出来,亮铮铮的半截刀刃锋利不已,刚好抵在了黑瞎子的喉咙下方。
“别跟我这儿扯别的,”张启山的声线冰冷,不带一丝情感,“我问你的是五爷的事情。”
“大佛爷,冷静冷静,”黑瞎子举起了双手,笑容不减,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他慢慢地扭过了头,看着张启山,右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五爷——这里坏了,你不知道?”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1:39:00 +0800 CST  
第四十二章 死讯
吴老狗从车上下来,用力地呼吸了一下夜晚的空气,他家临江,周围全是水雾,就算闻不出味道,但是感受着那份特有的潮湿,吴老狗还是觉得倍感亲切。
车子没法开进小巷,吴老狗拎好自己随身的包,谢过李斌,目送他离开,接着就往自己家的院子里走去。他还没走两步,便听到了第一声犬吠,继而是第二声、第三声,那些声音热热闹闹,此起彼伏。
别人并不知道吴老狗仅凭声音就能分辨出哪只狗儿是唐僧,哪只狗儿是猴子,他对于它们是爱到骨子里了。

怀里的三寸钉回应似的叫了几声,吴老狗低头对上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笑了笑,脚下便行得更快,他转过了几个弯,接着就望见了吴府的红漆院门。
然而当吴老狗看到那青砖黑瓦的围墙时却是突然一愣,因为他发现自家大门的门槛上似乎正窝着一个人。

以前没事儿干的时候李三爷有个特殊的癖好,那就是爱往吴老狗、齐铁嘴和解九家门口扔点子残肢啊尸体啊什么的,三爷似乎特别乐得看到几个小辈面对那些东西时脸上铁青的神色,他能因此开心上一整天。
虽说这个情况在三爷当上爹之后有了很大的好转,但是任谁都不会忘记一开院门,家门口躺着一排死人或者一溜胳膊的情景,那场面太过诡异,给吴老狗留下了极深的心里阴影。
所以此时当他看见这么晚了吴府两个烫金的大字下面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时,吴老狗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三爷莫不是这些天闲的没事又升华了,弄来的尸体都他娘的会坐了?
本着反正尸体也见多了,总归不差这一个的念头,吴老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待离得近了看清楚之后,才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戳在那里的不是尸体,而是解九。

解九坐在吴家的院子外面,双手撑着额头,手指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他的白色西服不复笔挺,衬衫顶端也是大敞,常带着的领带或者领结都没了踪影。似乎是听到了吴老狗的动静,解九缓缓地抬起了头,平常精明一片的眸子里面此时写满了痛楚。
吴老狗很少见到解九这个样子,心里跟着发酸发苦,他走过去往解九身边一坐,一把搂住了那人的肩膀,拍了拍他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坐在吴府门前,身后是越发热烈的犬吠,在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声中,面前的黑暗倒是显得更加宁静,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半晌,解九才缓缓地开了口,声音颤抖,说不出的难受:“你们一进城,我就收到了消息,后来去了梨园,二爷却不肯见我…我这才知道…慕良他…”
解九说不下去了,半天也没把那句话讲完,他缓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头,沉声问吴老狗:“他…可有留下什么?”
吴老狗欲言又止,想了想,然后蜷着腿掏了掏裤兜,将慕良给他的手帕递了过去。解九接过手帕,没有打开,只是把它放在唇边,轻轻地摩挲。
吴老狗见状心下叹了口气,入秋的夜晚有些湿凉,他打了个寒战,随即把解九楼得更紧了些。

解九一直都没再说话,最后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点头谢过吴老狗,攥紧了那手帕颤颤巍巍地便想走。吴老狗见解九整个人丢了魂儿似的不放心,想让伙计送他,那人却是死活不干。吴老狗没辙,只得开门放了唐僧出来,让它跟着解九,护他周全。
解九摸了摸唐僧黑色的脑袋,神情恍惚,终是没有反对。

望着解九和唐憎一人一狗的身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吴老狗的心里头不是个滋味,他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地转过了身。吴老狗走进院子,继而看见自己的管家正抱着件衣服立在那里。

吴家的管家姓王,因为在十月份出生便起名叫做王十月,大家伙儿一直都唤他为王管事。
王管事比吴老狗大不了几岁,基本上算是和他一起长大的。王管事的爹在当年的抢米风潮里差点死在洋人的枪口下,幸得吴家老爷子搭了把手,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那个时候清政府还没有垮台,吴家也不像现在这样能在长沙城里说得上话,只是靠着吴老爷子的手艺和义气,几个人合伙做点小买卖,凑合度日而已。
遇见王家老爹的那年,整个南方爆发了几十年不遇的水灾、虫灾,粮食歉收,官僚和洋行乘机囤积居奇,米价陡涨,大家填不饱肚子,逼得发了狂,这才引发了火焚抚署、税关,大抢米行的事情,后来洋鬼子派了兵,配合清军镇压,民众被捕数百人,伤亡无数。
而王家老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吴老爷子给救回来的。
吴家老爷子虽说那时也不算富足,但是既然已经救了王家老爹,自是不忍看着他重归水深火热,他见老王有点文化,性格又老实憨厚,就干脆收留了下来。王家老爹也知道知恩图报,立刻表示,以后王家人会世世代代的孝顺吴家,做牛做马也得报答这份恩情。
吴家老爷子闻言笑了半天,说做牛做马就不用了,我看你懂事又识字,就帮我看看账本管管事儿吧。王家老爹当即就应了下来,这一管就管了三十多年。
后来王家老爹死了,他儿子就成了现在的王管事。

王管事对吴家尽心尽力,再加上他和吴老狗是一起长大的,两个人的关系总归是比别人亲近一分。当年吴老爷子去的突然,吴老狗一个人撑起了吴家,王管事眼瞅着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少爷一天之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心里心疼却又没有立场多说,只得越发努力地做好自己份内之事。
后来有一次吴老狗在斗里受了重创,左胸被粽子挠出了三道半寸深的口子,鲜血随着微弱的心跳一捧一捧地往外涌,被抬回来的时候半只脚已经迈进阎王殿里了。王管事急得当场落了泪,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吴老狗三个月,总算是和牛头马面拼赢了,夺回了他。
王管事永远都忘不了吴老狗在自己怀里的样子,高烧不退,气若游丝,嘴唇被咬得发了白,任凭汗水一身一身的出,也不愿意说一个疼字。
打那儿之后,王管事就养成了个习惯,吴老狗下斗的日子里,他必定会一直守在城门口,须得每次都第一个接到那人才肯罢休。
可是这次王管事却没有迎到他的少爷,因为长沙城里那一手遮天的男人在吴老狗耳边说了句什么话,那人听完就乖巧地点了点头。吴老狗嘱咐王管事先回家侯着,自己则重新窝进了汽车里扬长而去。

“当家的,辛苦了!”王管事迎了过去,接过吴老狗手里的行李,然后把一件呢子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王管事打量了下吴老狗在厚重皮领子里小了一圈的脸,皱了皱眉头,“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都瘦了?”
想到这一路上的种种,吴老狗觉得一两句话也和这人说不清楚,便懒得多言,只是摇了摇头,问道:“我的狗都怎么样?”
“好得不得了,就是想您想得不行,这几天闹腾得很。”王管事看那人精神不佳,心里顿了顿,接着说道,“给您做了皮蛋瘦肉粥,还是老样子温着送上去?”

因为吴老狗做菜做的好,好到吸引了一众未出阁的姑娘捧花拜靴,趋之若鹜,吴家上下看得羡慕,争相模仿。这情况导致的结果就是最后吴家从堂主到车夫、从管家到小厮竟是人人都烧得一手好菜,一个赛一个的居家。
有的时候这人呐就是这么矛盾,山珍海味吃多了,就开始惦记起清淡的小菜来,不知是哪次,吴老狗从地下回来,王管事给他做了碗皮蛋瘦肉粥,吴老狗尝过之后赞不绝口,后来便发展到每次从斗里出来,他都愿意来上一碗。吴老狗喜欢喝,王管事自然乐得做,这习惯也就这么养成了。
这几天累得狠了,吴老狗此刻最想做的当然就是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上一觉,他听到王管事这么说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起蹄子就往自家房子里走。然而楼梯上到一半的时候吴老狗不知怎的却突然想到了张启山,他停住脚,回过头问王管事:“你那粥做了多少?”
王管事一愣,也不知道这人又有什么幺蛾子,就回道:“每次不就做那点子给您喝?您又基本上喝一半就睡着了,我做那么多难道喂狗吗?”
吴老狗听到他的形容差点被呛到,他摆了摆手兀自笑了一声,嘴里吩咐着:“你先把这粥送到张大佛爷府上去,我的那份等我睡醒了之后再重新做吧。”
张大佛爷?张启山?王管事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自家爷和那军爷关系这么好了?
吴老狗看王管事的样子不愿意多解释什么,他又笑了笑,接着便负手往卧室走去。

躺上床吴老狗这一觉直接睡了三夜两天,醒来的时候已又是黄昏,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都是软的,头沉得仿佛能把脖子压断。
唤了小丫鬟伺候着自己起身,又好好洗了个澡,最后慢悠悠地喝了整整一大盆王管事做的粥,吴老狗才终于觉得是缓过了点神儿。

算了算日子明儿个便正好是中秋了,吴老狗惦记着张启山便准备去张府晃荡晃荡,他换了一身棕咖色的绸子长衫,抱好三寸钉就下了楼。

然而吴老狗刚走到大堂,却是看见了齐铁嘴踏着一院子的狗叫声进了院门。那人上着一件斜襟的本地衫,下套了一条玄青色的长裤,脖间挂着个及腰的毛呢围巾,虽显得有些畏寒,但精神气儿好得不得了。
吴老狗看着齐铁嘴神清气爽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心说这神算子就是神算子,自己还没出门就被他逮到,绝对是他娘的没好事儿!
这么想着,吴老狗也没心情去张启山那里了,他抱着三寸钉往大堂内的八仙桌旁一坐,就道:“说吧,怎么了?”
“怎么了?”齐铁嘴一屁股坐在了吴老狗的旁边,骂骂咧咧地开口,“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
吴老狗心里虽说觉得奇怪,但却没有多问,他吩咐了小丫鬟奉茶,自己则捏了一点瘦牛肉扔到了三寸钉的嘴里。
“啧,你他娘的现在可是越来越沉得住气了啊,这随谁的?”齐铁嘴瞅着眼前人淡然的样子,摇了摇头,“你这倒好,回来蒙头睡到死,外面出大事儿了你知不知道?”
“别胡扯了,”吴老狗咧嘴笑了笑,“真要出了大事,你肯定早就没影儿了,哪儿还会巴儿巴儿地往我这边跑?”
齐铁嘴一愣,瞪了吴老狗一眼,可能是因为睡得好了,眼前的人双眸闪亮,唇红齿白,一张脸美得和花魁似的,一笑起来更显璀璨,如黑夜里的皓月一般皎洁。
这俗话说不打笑面人,齐铁嘴一直拿吴老狗没有办法,也不在乎再多这一回,他撇了撇嘴,拧着眉毛开口道:“得,就你看得明白,是,确实这几件事儿和我自己个儿没什么关系,但是九门一荣俱荣,这几位当家的事儿,你总不能不管不是?”
吴老狗一听说和九门有关,也不敢怠慢,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他:“到底怎么了?”
“两件事情,”齐铁嘴冲给自己和吴老狗端茶的小丫鬟点了点头,待她走得远了才压低声音道,“第一件,是关于二爷和解九的。”齐铁嘴又四下看了看,继而冲着吴老狗一挑眉,“听说你们这次在斗里二爷折了个徒弟?”
吴老狗想到慕良,轻轻地点了点头。
齐铁嘴看他默认便继续说道:“二爷应该是很喜欢那徒弟的,悲痛欲绝,说要给他重新下个葬,行个礼。”
吴老狗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要不然齐铁嘴也犯不着特意地拿到台面上来说道一番,他看了对面的人一眼,问道:“然后呢?”
“然后?哼,然后也不知道二爷的徒弟生前和解九是什么关系,二爷特意点了名的要解九去他的葬礼。”齐铁嘴端起了刚上桌的青花瓷饮了一口,随即皱了皱眉,“你这什么茶,怎么这么苦?”
吴老狗知二月红重情,叫上解九估计也是因为看过那手帕的缘故。对于这件事,吴老狗一直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他看齐铁嘴不着急说,就敲了敲手下的桌子:“你别他娘的废话,赶紧讲,后来怎么了?”
齐铁嘴又喝了一口茶,苦得直咋舌,他咧了下嘴巴用力眯了眯眼睛,才继续道:“能怎么的?解九他压根儿就没去!”
“没去?”吴老狗大惊,声音都高了一度。
“嗯,没去!”齐铁嘴放下茶杯,拍了一下大腿:“你也知道这红白双事最重要的就是个面儿,解九没出席那徒弟的葬礼不是明着打了二爷的脸吗?二爷为此震怒,白麻的孝服都没脱就直接杀到解九家了,要不是佛爷跟着他最后出面拦了一手,估计二爷当场能把解九那小子给宰了!”
吴老狗闻言大大地呼了一口气,他心里面犯起了嘀咕,这解九前几天夜里找自己的时候还伤痛不已,怎么参加个葬礼却又是不肯了?慕良尸骨未寒,他这个样子不是翻脸不认人么。
看二月红的架势,吴老狗估计着二爷这次是真给解九气着了,他伸手扶了扶额角,对齐铁嘴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我去找下解九问问情况,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什么情况啊?!”齐铁嘴推了推眼镜,一脸纠结,“自打那天二爷大闹解府后,解九人就不见了,佛爷快把长沙城掀个地儿掉了也还是没找着他!”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1:42:00 +0800 CST  
第四十三章 波澜再起
长沙城是张启山的地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是如果说有谁能在张启山的眼皮子底下藏起来而不被发现的话,吴老狗知道那个人一定是解九。
要知道解九在整个九门提督里,属于最没存在感的那一个。

张启山拥着浑然天成的霸气,二月红自是精雕细琢的人物,半截李杀人不眨眼,陈皮阿四肆无忌惮,他吴老狗八面玲珑四方迎客,黑背老六关山刀在手煞气十足,霍仙姑浅笑弄眉便可夺人性命,齐八一张铁嘴不知能引得多少风云暗涌。
而解九爷,又如何?

解九给大家的直观印象绝对是聪明,可真要问他到底聪明在何处?谁都一时都说不清楚。
这才正是解九最厉害的地方。

吴老狗深喻一个道理:咬人的狗都不叫。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解家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解九是一个做事按部就班、天衣无缝的人,平淡无奇,庸庸碌碌,可这恰恰就是他明哲保身的方式。解九对于一件事情的任何可能性,都能在发生之前想到,并且事先定好对策,然后静观其变坐享其成。

所以当听到张启山找不到解九的时候,吴老狗并不意外,他奇怪的反而是解九究竟为什么会把这事情闹得这么大?参加个葬礼而已,小事一桩,更别说是慕良的葬礼,解九出席根本无可厚非,可他现在不但不去竟还躲了起来,这里面的隐情恐怕也只有在找到解九之后才能知晓。
可解九现在又在哪儿呢?
吴老狗眯着漂亮的眼睛想了想,心下有了主意,他和齐铁嘴说道:“解九这事儿我自有办法,回头我去找趟佛爷,你接着说第二件事情。”
齐铁嘴不太相信张启山找不到的人他吴老狗却能找到,但看那人的眼神又不像是在开玩笑。齐铁嘴只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是关于阿四的,你们这次夹喇嘛,他似乎是捞到不少宝贝,回来之后就没闲着,路子倒也是野得厉害,这么两天的功夫已经把冥器散出去一半了。”
吴老狗闻言摸了一下三寸钉的后脖根子,嘴里说道:“阿四的动作一向很快。”
“他是快,可这次坏就坏在他这急脾气上了,”齐铁嘴又喝了一口茶,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这次带出来的东西都是极品,他瞅准了这点,直接在堂口明说了,这次的东西和以前的囤货一枪打,均不单卖。”
吴老狗自然是知道一枪打的,这一枪打是指出售古董的一种方式,说白了就是搭配着卖东西。干他们这行的,总会有些残次品搁手里卖不出去,有的人怕绷价太高了没人要,一般就会用这一枪打的法子,把那些有问题的东西跟着开门货搭伙儿一起出手。
原来陈皮阿四刚去码头的时候做过一阵打闷包,打闷包有点像云南那边的赌翡翠,就是把东西三三两两的分装在箱子里,不准开封验货,直接付钱,整个箱子一口价,你爱买不买。而这一枪打就更得寸进尺了,逼着你买甲就必须买乙,否则滚蛋不送,多花钱还得不到好东西,倒底有点强人所难了。
吴老狗对陈皮阿四的做法早有耳闻,不过两家一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他自然也不便多干预什么,再加上阿四的手段霸道是霸道了点,但是总归还是俏货多,趋之若鹜的人也不在少数,偶尔哪个愣头就算是被骗了也只能自认倒霉,多是敢怒不敢言。
吴老狗抱着三寸钉想了想,随即抬眼看着齐铁嘴,说道:“阿四这么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还真是捅了篓子,”齐铁嘴摇了摇头,“这次的买家里面有一个新面孔,洋鬼子,不太懂阿四那边的规矩,当时双方商量好的添头说是一个宋代的官窑瓷瓶,实际上那东西啊其实就是个旧仿,那洋鬼子一看添头有问题,当场就要求砸浆,阿四那人你也知道,在码头他就是天皇老子,还砸浆?他便是直接砸了那个人的脑袋!”
吴老狗闻言皱了皱眉,心下狐疑,这旧仿和新仿毕竟不一样,没有点眼力和阅历是很难分辨出来的,可那洋人不但看出那东西动过手,而且居然还知道要砸浆?要知道砸浆这个词是他们这行里的一种暗语,意思是从同行手里买到了假货,不愿意了,便可以找行内大佬帮忙调解,要求退货或让价。
看样子那洋人竟是来头不小,说不准还是半个同行,吴老狗来了兴趣,接着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齐铁嘴咋吧着嘴,“阿四的劲道多大啊?那个洋鬼子直接就被他开了瓢,当场就死咯!”他又喝了一口茶,见杯中已见底,便冲外面喊了一句,“小丫头过来过来,给爷我再续点水。”
看着自家丫鬟迈着小碎步端着铜壶跑了过来,吴老狗有些不耐烦,冲着齐铁嘴嚷道:“你怎么到了我这儿也跟忽悠你那些香客似的?啰哩啰嗦,能不能把话一口气给老子说完?!”
“嘿呦,你刚才不是挺能沉得住气吗?”齐铁嘴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吹了吹,看吴老狗真有些急眼了才继续讲道,“你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随随便便死了一个洋人,领事馆那边又怎么可能善罢干休?这次是不依不饶起来了,一会儿说对公派兵吧,一会儿说私了赔偿吧,折腾了两天,最后是那边管事的出了面,这才算是讲了和。”齐铁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把围巾摘了下来,“可这事儿虽说是暂时了了,但那边那管事的却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吴老狗等着齐铁嘴说下去,却见那人又捧起了茶杯,整一副说书先生且听下回分解的样子。吴老狗嘴角一抽,忍无可忍,把三寸钉直接往桌子上一拍,吼了一句:“你这人他娘的到底会不会好好说话,再这么磨蹭别怪我让三寸钉咬你!”
……
……
……
“那边的管事儿叫做裘德考,来自美利坚,现在住在长沙北边的使馆里,似乎和日本人也有点交情,一直在折腾冥器,在道上名声不是很好,为人高傲自大,身型和我差不多,比我高点,腿长得很,他提出的要求就是要见一见你狗五爷本人。”
在三寸钉龇牙裂嘴的威胁下,齐铁嘴一股脑儿的把事情给说完了。

吴老狗按住了三寸钉蠢蠢欲动的脑袋,把刚刚听到的这个名字在自己的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却是没能想起来认识的人里面有这么号人物,他抬眼看了看齐铁嘴,继而问道:“他要见我做什么?”
“那谁知道!”齐铁嘴就着白色的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窥探了一下三寸钉的神色,见没什么异样才接着说道,“我打听了一下那人的行踪,只知道他以前去过你新街的那个堂口买过几个物件,别的就不清楚了。”
新街的堂口是吴家最大的一个,里面有吴家老一辈拼了命带出来的东西,再加上吴老狗自己的收成,那里可以说是珍宝无数,超今绝古。
吴老狗摸不清楚那未曾谋面的人的意思,想了想却突然笑了,“我管他找我要干嘛,”他将双手放到头后轻哼了一声,“既是阿四惹的事情,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去参合。”
“按理说是这个理儿没错,”齐铁嘴若有所思地看了吴老狗一眼,“不过,既然那洋鬼子明明确确的点了你的名字,有人却是不能坐视不理了。”
吴老狗手下一顿,不自觉地直了直身子,问道:“佛爷去找过那个人了?”
话音刚落,却是听到门口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你说我去找过谁?”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1:47:00 +0800 CST  
第四十四章 到访
吴老狗听到这声音,只觉得心跳漏了半拍,他抬眼看去就见张启山一身绿色戎装,外披一件长长的军用斗篷,身体笔直地朝着这边缓缓地走了过来。
旁边的齐铁嘴起身叫了一声“佛爷。”

张启山径直进了大堂,冲齐铁嘴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继而随手拉了一把四方凳,撩了一下厚重的斗篷,便稳稳地在吴老狗的身侧泰然坐定。他伸手兀自端起了吴老狗的茶杯,轻抿了一口,随即挑了挑眉,说道:“黄连木新取的叶,留到这个月份可算不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讲究了?”
吴老狗望着张启山的身影,一时出神儿,没顾得上搭话,齐铁嘴看不过去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吴老狗这才如梦初醒的“哎呦”了一声,他挠了挠头,和张启山说道:“我家的管事嫌斗里浊气太重,说这黄连茶去火清心,我让他给你新添一杯?”
张启山闻言摆了摆手,只是就着吴老狗的杯子又饮了一口。吴老狗看着他忆起了刚才的话题,于是便问道:“你去找过那洋人了?”
张启山轻“嗯”了一声,收回了目光,他将那孔雀蓝的茶杯放下,双手合十放在了唇前:“这件事情你不必插手,裘德考那个人以后最好别见。”
吴老狗愣了愣不明所以,刚想再问,却见张启山眼下乌青严重,他知道这几天出了好多事,眼前的人定是没有休息好,一想到自己是不管不顾的睡了三天,吴老狗这心里面便有些发紧,到了嘴边上的话也就问不出口了。

齐铁嘴左边看吴老狗一副小媳妇儿认错的架势,右边见张启山的眼神儿温柔得恨不得能滴出个水来,只觉得自己的脑门子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多余!他这么想着便是坐也坐不住了,干脆脸色铁青地站起了身,开口说道:“佛爷、狗五,既然阿四的事情已经了了,那我就先走了,我…我再去找找解九那家伙!”
张启山抬了抬眼,眼神里明显是慢走不送下次别来的意思。齐铁嘴看着这人俨然一副吴家男主人的架势抽了抽嘴角,敢怒不敢言,他抬起腿刚想往外走,却见吴老狗嗖地站了起来。
吴老狗拉了一下齐铁嘴的胳膊,尔后看着张启山说道:“我和他一起,我知道怎么找到解九。”
一听这话,齐铁嘴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一脸的不相信,张启山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双臂交叉在胸前,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吴老狗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五爷高见?”
吴老狗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解九前几天来找过我,走的时候我让别人送他他都不干,最后我是让唐僧跟着他一路回去的。”
张启山立即明了,也是松了一口气,问道:“你能找到那只狗?”
一说到狗吴老狗就来劲儿了,和媒婆介绍亲闺女似的把唐僧顺带着他那五只中华田园犬溜溜地夸了一遍,最后实在是没的可说了才在齐铁嘴的鄙视下住了口。吴老狗拍了拍胸脯,当下保证道:“唐僧和猴子是一起长大的,只要猴子出马,一定能找到它。”
张启山思考了一下,点点头站起了身,他走到齐铁嘴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说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让五爷去安排,一会儿你带着那狗和二爷汇合,然后去找解九。”
“啊?”
“啊?”
两个声音一起响起,继而声音的主人们互相对视了一下:
“为什么是我去?”
“为什么是他去?”
张启山看着对面两个人的样子轻笑出声,深邃的眸子中不知道藏了什么情绪,他又重新坐了下来,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然后盯着那靛青的杯盖沉声说道:“二爷的事情他自己会去解决,我今天过来可不是替他找人来的。”
吴老狗听出他话里有话,随即问道:“那你过来是干嘛?”
张启山放下杯子,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吴老狗好一会儿,倏然笑了笑,说道:“花好月圆,我自是来过中秋的。”
“过中秋?”吴老狗挠了挠头,有些不解,“我是睡糊涂了吗?我怎么算着明天才是中…”
然而吴老狗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就不说话了,他的眉头缓缓地拧在了一起,继而向对面的人投去了探寻的目光。
张启山垂眼,唇角轻抿成弦,尔后不着痕迹地微微颔了颔首。
吴老狗见状一怔,深吸了两口气,他忽地转过了头,一双鹿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老八你跟我过来,”吴老狗咬了下嘴唇和齐铁嘴说道,“我带你见猴子去!”
说着吴老狗也不等齐铁嘴回话,似乎一秒钟也不愿意多待,抱着三寸钉就跑了出去。

齐铁嘴看看风一样没影儿了的吴老狗,又看了看坐在一边轻酌着茶水的张启山,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这次又唱的是哪一出?他正在不知所措之时,却见张启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接着便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次恐怕是要麻烦你走一趟了,”张启山对齐铁嘴淡淡地说道,“我过来的时候二爷正在九爷家里候着,你便是带着这信去找他罢。”
齐铁嘴接过那牛皮纸的信封,猜不出张启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眼前之人此刻周身都散发着清冷的气息,他不敢拂张启山的意,终是拍了一下大腿,起身去寻吴老狗去了。

吴老狗把猴子引荐给了齐铁嘴,又让齐铁嘴喂了它点里脊肉,看猴子对这算命的心无芥蒂后才万分不舍的让齐铁嘴抱了它走。
齐铁嘴体虚,抱着小三十斤的大狗刚走到巷口就不得不站住了脚,他垂腰猛喘,低头对上那圆溜溜的黑眼哭笑不得,轻声说道:“你主人舍不得你累着,却舍得累我,本来我觉得我在他心里不如佛爷,现在来看我实际上还不如一只狗。”
猴子蹭了蹭齐铁嘴的袖子,汪了一声,似乎是给他的话盖了个戳,板上钉钉。

吴老狗打发走了齐铁嘴,就把三寸钉放到后院去撒花,当他快步从外面踱回到大堂的时候,张启山已经自动坐在了主座上,正支着头在八仙桌上闭目养神,手边整齐地放着他的军帽和他黑色的皮质手套。
此时已是九月底,吴老狗家的凤凰花开一半败一半,破碎的花瓣像是鞭炮燃完之后的红色纸屑,搅着空气中的水汽和尘埃肆意纷飞,那些流动的粉末被夕阳照成了金色,给张启山的周身罩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远处不知是开福寺还是洪光寺的古钟刚好鸣了三下,嗡嗡作响,低沉的轰鸣给那人肃杀的面庞平添了一分神圣和柔和。
看着这个样子的张启山,吴老狗心中莫名的酸楚。
是了,不是他算错了日子,而是因为战事所需张启山根本就呆不到明天的中秋,看不到那如盘的满月。烽火连天,硝烟四起,沙场风卷残云,刀剑无眼,马革裹尸,让他如何不担心。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张启山睁开了眼,檀黑色的眸子直视对面的人,继而问道:“妥了?”
吴老狗胸口烦闷,脸上却不肯泄漏半分,他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到了那人的身边,说道:“我养的狗,绝对没问题。”
张启山微微笑了笑坐直了身子,自然而然地拉过了他的手,低声说道:“我信。”
吴老狗被张启山的暖意刺得周身一抖,只觉得心里涩味更甚,他咬了咬下唇,突然开口:“我…和你一起去行不行?”
这句话其实问得没头没尾,张启山却是了然于胸,“不行。”他一口回绝,“行军不比下斗,你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给我老实在长沙呆着。”
吴老狗自然不依,眼睛一转便有了主意,他面上不动声色,接着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他的话音刚落,却见张启山的眼睛眯了眯,下一秒就感觉那人牵着自己的手突然的用力一拽。吴老狗惊呼了一声重心不稳,条件反射的就往前倾去,踉跄了两步便直接跨坐在了张启山的腿上。
“明天下午我就动身,”张启山看着他顿了顿,声音暗哑:“所以今夜,我要你陪我。”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1:49:00 +0800 CST  
四十五章 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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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1:58:00 +0800 CST  
第四十六章 寻
坡子街是长沙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而解雨楼就在那条路上最中间的位置。
解雨楼是个典型的清朝建筑,建于单层石台之上,三层六面,檐廊柱为八座梨木,枋下云龙雀替,古朴雄浑;屋顶嵌有绿色的琉璃,五光十色;外面围砌着一圈透风的灯笼矮墙,整体美观大方,低调却又不失风雅。

“你是说…”二月红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建筑,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对面的人,“解九他一直就藏在他自己家的解雨楼里?”
齐铁嘴的目光从二月红精美的脸上挪到了脚下,两只巨大的黑色中华田园犬正端坐在那里摇着尾巴,他苦着一张脸,无奈地嘀咕道:“二爷,这可不是我说的,这他娘的是狗五的狗说的。”
听了这话二月红倒是一下子乐了,他蹲下身子摸着唐僧毛茸茸的脑袋,低声说道:“这两天真是辛苦你了。”
“汪汪。”被表扬的狗儿叫了两声,闪亮的眸子简直和它家主子是一个模样。
齐铁嘴的唇角抽了抽,还没待说话,却是听二月红说道:“我昨天还来这里找过他,却是没有找到。”
“那是您没找对地方,”齐铁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解雨楼的顶楼有几间隐秘的雅间,您可知道?”

自从几年前出了那件事情之后,二月红对解九的关心早就不复当年,他只道这解雨楼是解家众多茶馆中的一个,至于里面的具体情况,二月红并不清楚。
“解雨楼最早不叫这个名字,后来是传到了解九这里,才给改的,”齐铁嘴看二月红跟那里出神儿,继而解释道,“这楼在清朝的时候就有了,是按照汉代的曹殿所修的,您看看那屋顶,多大多宽啊,这种顶叫做重檐歇山顶,正脊有六丈多宽,高三丈有余,您就不想想这么大的地方,解九那般精明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不利用上?”
“你的意思是说解九他现在就在解雨楼的阁楼里?”二月红又望了望那华美的建筑,眉头沉了下去,“那地方不是个茶仓吗?”
“那哪里是个普通的茶仓啊?”齐铁嘴咂巴了一下嘴,“从东往西,上至棋室、书房,下至琴间、戏馆,这么和您说吧,您能想得到的,那儿啊应有尽有。”
“呦,”二月红闻言若有所思地瞟了齐铁嘴一眼,“你们这玩儿法可够多的。”

二月红这人本来就生得极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尤其是一双丹凤眼,妩媚动人,媚惑天下,这幅眉目欢喜的时候自是一笑万古春,可一旦冷下来,却只让人感觉凌厉,如冷风过境,大敌当前。
齐铁嘴被那冰凉的目光一扫,冷汗蹭蹭地就下来了,后背都起了一层腻,他跟那里叫苦不迭,心说这上三门的三位爷是一个赛一个的难伺候,狗五啊,解九啊,你们折在了他们手里也就罢了,别每次都把我也给绕进去好吗?

见齐铁嘴不说话,二月红面无表情地问他:“你觉得他在哪个屋子?”
“自然是第三间,”齐铁嘴擦了擦脸上的汗,答道,“小梨园。”
听到小梨园三个字二月红顿了顿,他轻声“嗯”了一声,然后就径直往解雨楼走去,嘴里说道:“你先回去罢,我自己去找他便可。”
齐铁嘴口中哎呦了一声,追了两步愣是跟不上那人,只好在后面喊着:“二爷?二爷!您可悠着点,别弄出人命啊。”
远处的二月红似乎是挥了挥手,头也没回,只是隐约说了句:“照顾好五爷家的狗,丢了,出人命的肯定是你。”

这江南的茶楼和别的地方其实相差并不太多,大约也是分为三种,即清茶馆、书茶馆和茶饭馆。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清茶馆里只是奉茶;书茶馆里则有人说书;茶饭馆除了喝茶之外也可以吃饭,只不过菜色极少。
解雨楼的格调高一些,三个都占全了,一层备着简单的菜品,二层专门用来品茶,三层则有人说书唱曲儿,斟的茶、用的料、请的人自然都是极品,一顺儿的阳春白雪。
解九事事兼顾,亲力亲为,解雨楼自是营生得风生水起,生意兴隆。

说来也奇怪,解九给解雨楼的下人定得规矩颇多,句句箴言,却独独有一条一直让大家伙儿想不太明白:
解雨楼不拦戏子。
所以此时此刻二月红在一堆下人恭恭敬敬的注目礼中,畅通无阻,直接便上到了解雨楼的顶层。

阁楼上的雅间用的全是髹漆雕花的屏风门,是以松木为胎古,紫檀做的边框。二月红走到了那第三个雅间的门前,望着门楣上秀气的“小梨园”三字心中莫名觉得怅然,他愣了一会儿,紧接着便低头打量起了门上那镀金的铜锁来。
昨日过来行得太急,二月红看阁楼里每一个房间门上都挂着铜锁就自然而然的认为了解九不在,便是没再多做停留。现如今细细看下来,锁没有问题,可这门上的锁扣却是和平常人家的不太一样,锁扣的边缘和门身竟然不是一体的。
二月红知道这是一个连环扣。
这连环扣也不知道是谁发明出来的玩意儿,它说白了就是一种异形锁。连环扣的制作很繁琐,需得把门框上所有的木头中间都穿上实心的铜丝,到放置锁扣的地方仅保留那些铜丝而将木头切断,之后再沿着锁扣雕空一圈。这样锁扣和锁头就变成了一套单独活动的机关,即可以和门连成一个整体,也可以自由旋转。如果旋转一周,那锁扣和锁头就会转至门内,门便可以从里面打开了。
说起来这连环扣复杂虽复杂,但是实际上实用性极低,还不如装个门闩来的实在,二月红甚至觉得解九在这里用上连环扣就是特意为了躲债的。
情债。
二月红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他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情总该忘了,可从那人回来,他就在他的若即若离里茫然无错,到后来得知他和慕良在过一起更是百感交集。
小九啊小九。我该奈你何?
二月红越想越烦躁,便懒得多费心思,玉手拽着锁身,退了半步,右腿用力的一蹬,咣当一声,那价格不菲的屏风门就直接被他给踹开了。
连环扣,果然是中看不中用。

屋里很暗,门口有被放下来的暖色帘帐,把整个屋子隔离成了两个空间。里屋似乎是点着几盏不亮的灯,那零星的火光在帐后迷迷朦朦,犹抱琵琶半遮面。
二月红在踹开房门的瞬间就蹙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这里居然充斥着浓郁的酒气。

要知道这各行都有各行的规矩,要么怎么说隔行如隔山呢,茶馆的行规,第一条就是不得饮酒,因为茶必须和其他气味尤其是酒味隔离,否则再好的茗茶也会被糟践。
解九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谁?”里面的人低声问了一句。
二月红闻言心下叹了一口气,随即说道:“是我。”
那个声音没了下文,二月红也不奢望他能说什么,于是直接就走了过去。他不耐烦地掀开了帘帐,看到眼前的景色却是一怔,当下惊叹,难怪这里被称作是小梨园。
对着帘帐的地方,以地毯为界竟是直接在这屋内搭建了一个单层三面观的戏台,戏台的四周悬了四根角柱,上面设有雀替大斗,两侧挂着阳体的镏金楹联,下方的雕栏上镂空刻着琼花瑶草、祥禽瑞兽,最顶端立有一块朱漆描金的台匾,上面烫金写着四个大字:盛世和声。
整个戏台布局讲究,装饰精美,显然设计者是费尽了心思了。

解九正坐在戏台对面的池座儿上,衣衫大敞,双眼通红,俊俏的脸上疲惫不堪,瞅着似乎是比前两日又憔悴了几分,他手边的长条桌上、地上,东倒西歪了一片——全是酒瓶。
二月红数了数那些瓶子,各式各样的不下十个,他抬眼望着眼前人儿的样子,到底还是心软了。二月红知道解九有头痛的毛病,最早是吃阿司匹林,后来没了用了就开始注射吗啡,这几年下来剂量加了不少。因为药理冲突,平日里解九极少饮酒,所以现在这情况他这和自杀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二月红想给解九透透气,但这顶层的雅间自是也没个窗户,他只好回过身把帘帐一点一点地卷了起来,然后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几个酒瓶子,轻轻地放在了一旁。

收拾好了,二月红便坐在了解九的身侧,他看了他一会儿,和颜悦色道:“为什么不去慕良的葬礼?”
解九只觉得自己引以为豪的脑子此时有点木,也不知道是因为眼前的人还是肚里的酒,他听二月红语气柔和,不再似之前那般咄咄逼人,心便糯了下来。解九双肘撑着桌子,无助的把手指插进了头发,轻声说道:“我不敢去,我怕。”

解九不见的这几天,二月红的气总归是消得差不多了,现在他看解九这个样子,便更是于心不忍。二月红轻抚上了解九的后背,一下一下捋着他的脊梁给他顺气,有些涩意地接道:“你怕什么?他…他心仪你,你本应该去送他最后一程的。”
解九抬起头看着二月红,许是真的酒喝得太多,他只感觉那人的面容如在云里雾里,朦朦胧胧,美得好似画儿里人物似的,可入了眼之后偏偏越看越恐惧,越看越心惊。解九赶忙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安地说道:“我怕,我怎么不怕?”他满心痛楚翻江倒海,“真心错付,我已负他一生,我怕他来世再堕情劫;一日为师,你亦倾心相待,我怕睹你痛失爱徒之苦…”
说到了这儿,解九把手放了下来,他抬头看着二月红,几次张嘴,又几次阖上,欲言又止。最终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解九伸手轻抚上了二月红的脸庞,用指肚摩挲着他光洁的皮肤:“慕良眉目,颇似心底佳人,我最怕我失控不能自已,触景伤情。”
随着解九的动作二月红在他后背上的手陡然一僵,立刻就要收回去。解九却是胆大的一下子拉住了他,音线颤抖:“这些话,我平日里断不会说,也就今日这一次,你要恼便恼了。你听好,我不敢去慕良的葬礼,最怕的就是看见他的黑白照片摆在那儿,那样的一张面容摆在那儿,我怕…我怕我会错认为那是你,我不能想象如果那是你!如果是你…我会如何?!”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2:18:00 +0800 CST  
二月红闻言眸色暗了暗,他垂首看了一眼在桌上两个人交握着的双手,然后用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掰开了解九的指节。看着对面人儿的脸色一分分的变得更白,二月红也不晓得心里更痛得究竟是他还是自己。
“你现在倒是敢肆无忌惮的说这话,”二月红对着解九冷冷地开口,“当年你走的时候,可有留下只言片语?”
听到了二月红的话,解九似乎一怔,随即反问道:“我当时的信你没收到?”
二月红望着解九迷惑的眼神也是一愣,然而他只想了一下就立刻明了。二月红轻叹了一口气,悲切地说道:“是慕良。”
解九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身旁的木桌:“是了是了,我那时只信他,家里决定突然,你又一时不在长沙,我自然只能让他代我传话。”
二月红不说话了,他自责自己的粗心,这么多年了那孩子的心思他竟是半分都不知道。

两个人坐在那里,一时相对无言,空气中滚动着酒气,让这份沉静有些躁动不安。

“可…可就算是慕良匿了那信…”解九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先开了腔,“你也该信我等我,我回来的时候,你不但已经娶了夫人,现在…更是三个孩子的爹了。”
二月红直视那人潮红的面庞,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主动地重新握住了解九的手。解九浑身一颤,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
“不管怎么说,错的都是我。”二月红垂首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有我在斗下遇了难,伤了筋骨,养了整整小半年?”
“自然记得!”解九咬了咬嘴唇,他是掰着手指头一点一点数着那些个日子过来的。
“丫头家的面馆离梨园不远,我爹以前就经常托她爹过来帮忙做面,”二月红继续说道,“那一次我伤得重,我爹就又委托她爹过来帮忙。我伤势好转之后,心存感激,便赏了她爹一支金钗,谁成想却是那金钗惹了麻烦。她爹酒后失言,拿了金钗出来炫耀,后来被歹人盯上,回家的途中被害了命,就这么白白的死了。此事我于情于理都应负责,可等我去寻丫头和她娘的时候却是没有找到人,直到后来你走的那一年,我才在街上碰见她被人贩卖。她爹爹因我而死,她颠沛流离,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解九沉默了几秒,继而开口:“可就算你觉得她爹爹的事情和你有关,救她脱离苦海已算是仁至义尽,你又何必要娶她?”
二月红却是没有回答解九的问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天之后才轻声说道:“你可记得你原来最喜欢拉着我去吃丫头做的面?”
“记得…”解九默然,低声回道,“夫人的面,堪称绝味,我一直想学,却怎么也做不出。”
二月红轻叹,手上加了一分力:“那年你走得突然,什么也没有留下,周围变故也多,沧海桑田。丫头知我心里不好受,便常常下面给我吃,那味道总能让我依稀记起你的样子,你拉着我的手,你央着我去面摊儿,你唤我红家哥哥,你在我眼前大口大口地喝着面汤…我吃着丫头做的面,脑子里一幕幕的却全都是你。我不想让这份情感从我脑海里溜走,我万分珍惜那面带给我的温暖回忆。正赶上那会儿天天有人给我说媒,再加上我对丫头总归觉得亏欠,便想着干脆娶了她也好,图个清净,也能一直守着那些属于你我的记忆。”
解九拧在一起的眉毛没有展开,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三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二月红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开口:“丫头的身体你也知道,又如何会有孩子?只是她对我用情颇深,为这事没少伤神,病情一天天的加重,我既已经娶了她,自然要尽到做丈夫的责任,适逢战乱,寻些个孤儿孩提还不简单?我便匡她那些小崽子是我和外面的相好所生。丫头大度,一心一意地照顾着他们,有了牵挂气色反而好了起来,倒是那几个小子白白占了我红家公子的名号。”
说到了这儿二月红又打量了一下解九,微微一笑道:“我红某人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有孩子了,不过如果以后你有自己的孩子,我在这里和你保证,我会视你解家的子孙为己出,任何需要,我都必定会毫无保留,倾囊相助。”
看着二月红的表情,解九震惊,他需要时间去消化所听到的内容。解九努力地思考,想了一会儿却又感觉越想越不明白,一阵痛楚冲破酒精蹿了上来,他呜咽了一声,随即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二月红温柔地起身而来,站到了解九的身侧,接着一下一下的替他按摩着脑袋。
一月花开二月红,飞霙弄晚,酒酿醇满,荡千里暗香平远。
“小九,这次我可算是寻到你了,还好没有再错过。”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2:22:00 +0800 CST  
第四十七章 神算子
齐铁嘴回到自家小香堂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天,他沉着脸看着趴在地面蔫蔫兮兮的两只黑色大狗,寻思着这个时候把它们还回去估计自己定是会被狗五打死。齐铁嘴干脆把唐僧和猴子交给了伙计,吩咐着把它们带到客房去好饭好肉的招待上,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务必要伺候好这两位祖宗。
两只狗极为懂事,真和听得懂人话似的就跟着伙计走了,齐铁嘴咋把着嘴觉得这些个畜牲确实可人,也难怪吴老狗爱它们爱得死去活来了。
简单的收拾了收拾,倦意也慢慢浮了上来,齐铁嘴打了个哈欠,眼角蹦出了一滴泪,他伸了伸胳膊抹了把脸,接着就往堂门口走去。
齐家家传的规矩,每天必须得拜一拜祖师爷才可以睡觉。
这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祖师爷,比如说教书先生的祖师爷是孔子;瓦、木、石、绳、棚匠的祖师爷是鲁班;铁匠、窑匠还有那些和金银沾边的行业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而这神算子的祖师爷,则是春秋时代的风水大家鬼谷子。
因着家业不大,齐铁嘴不像张启山或者二月红那样家里有专门供奉祖先的祠堂,鬼谷子的小塑像就摆放在了他家堂门口的一个黑檀木的神桌上面。
齐铁嘴进去点了一炷老山香,袅袅青烟徐徐飘起,他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之后便把那香往葫芦香插里一放,一切妥当了,他就转过身准备离去。
眼角一瞥,齐铁嘴却是驻足而立,因为他发现这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他出去之前不一样了。
这堂门口的北边是一个鸡翅木的雕龙翘头案,之前齐铁嘴记得自己在正中间放了一个不规则的木化玉,而现在那个位置却是被一尊带座的莲花紫铜香炉所替代。
齐铁嘴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于是便走过去仔细地看了看。这莲花香炉用料精致,做工考究,炉顶是一朵含苞的莲花,美艳欲滴,炉盖是荷叶与水波镂空微晃,线型流畅,炉身则是片片莲花花瓣,错落有致。齐铁嘴心下狐疑,招呼了伙计过来,问道:“阿南,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被唤作阿南的伙计估计正在外面打着盹儿,迷迷瞪瞪的被召进了屋子里一时间也有点犯懵,他看着齐铁嘴手下的香炉眨了眨眼睛,想了半天才说道:“哦哦哦哦,爷,我想起来了,是这样的,下午您不在的时候,潮宗街的徐老爷过来了,是他给的这个香炉,说是还您的礼,我看着好看便摆在这里了。”
“哪个徐老爷?”齐铁嘴又问。
“就是潮宗街徐府徐老爷啊?”阿南抓了抓头,接着说道,“上次他来咱们这儿,买了您一个绿松石的戒指,您还记得不?那个时候他说家里面不太平,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东西,想让您去看看,您也没去,掐指一算就说他家东边有变故。今天他过来和我们说啊,他听您的话回去一看,发现他家东边的槐树前些天被大风吹得连根拔起来了,挂在地边儿上要死不活的。徐老爷识字,一琢磨,这没木的槐,不就是个鬼字吗?他吓得赶紧叫人把那槐树扶正正根,伺候着浇水施肥,这几天那槐树缓了过来,他家也就没事了。就为这事儿,他才特意拿这个过来感谢您的。”
“哦对,我想起来这个人了,”齐铁嘴看了看那个莲花香炉,他一般是不太会收这种回礼的,可既然人家是为了答谢,阿南又也已经接了,齐铁嘴总不好叫他再退回去,于是便道,“这次收就收了,下次可别,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你们平平安安的才是好。”
阿南在一旁喏了一声,齐铁嘴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身准备离开,却是在迈出门槛的时候又突然站住了脚。齐铁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扭着身子回过头来问阿南:“那徐爷…我记得他的名讳是不是叫做徐虎?”
阿南一愣,想了想,点点头:“回爷,好像是的。”
齐铁嘴皱了皱眉,细细一想倒吸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真他娘的是不消停,看样子今个儿我这觉啊,是睡不成了!”
阿南呆呆的“啊?”了一声,没太明白这话,却听齐铁嘴吩咐道:“你去备上最好的茶叶,直接端到前堂来,咱家一会儿,有贵客。”
听齐铁嘴这么一说阿南便更加糊涂了,他看了看外面漆黑一片的天空:“爷,这都三更多了,哪里还会有人过来?”
齐铁嘴退回到屋里一个巴掌就拍在了阿南的头上,恨铁不成钢:“让你备你就备,哪儿个这么多废话!我天天叫你们好生观察着身边的一切,你们就是不留这个心,奇门八算哪一件不是通过这些个小事推得的天机?莲即为佛,虎谓之寅,这岂不就是寅时送佛?你看着吧,张大佛爷张启山半柱香之内必然会来,还不给我快快去准备着!”

当张启山被守夜的伙计引着进了齐家前堂的时候,两杯碧螺春刚刚沏好,透彻的茶水盛在乌金釉的青花瓷杯里,安安静静地摆在了八仙桌上。
张启山看到那两杯茶挑了挑眉,继而笑道:“你这神机妙算的本事,无人可出其右了。”
要知道张启山这个人平日里严肃惯了,或喜或怒均不于形色,可齐铁嘴觉得这人今天给人的感觉却和往常不太一样,尽管也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但张启山这脸上却是如雪云散尽,春风拂面,流露出了满满的愉悦。
齐铁嘴上上下下好好地看了看眼前的人,也猜不出来他在那春风得意个什么劲儿。不过既然张启山心情不错,齐铁嘴自然乐得一见,他把那人往主座上一引,嘴里说道:“佛爷啊,这么晚了您过来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夸奖我老八的,有什么事儿您就直说吧。”
张启山笑容不减,阔步走到了红豆杉的太师椅前,他把军用斗篷和帽子摘下,递给了一直候在一旁的阿南。齐铁嘴见那人一贯笔挺的军装和斗篷上横竖交错着道道清晰的压痕,心中一顿,将事情猜到了个七七八八。
张启山稳稳坐好,端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了一口:“上峰下了密令,要我带着第二师北上,本该是昨日走的。”
齐铁嘴知道他话没说完,也不着急催,陪着张启山饮了一口茶,还没咽下肚便听他继续说道:“长沙自古至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南京那边怕督军府独自应付不了,便派了个代理布防官来,不过那人在武汉遇到了点麻烦,耽搁了路程,我这才多得了一天的清闲。”
“代理布防官?”齐铁嘴闻言心下一动,面上也随着沉了沉,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张启山,就道,“张旵跟着你多年,对长沙的布防了如指掌,你虽然不在,但把他留在这里总是可以的,干嘛还非要大费周章的弄个什么代理布防官?”
张启山脸上的笑容终于是淡了下去,他轻哼了一声,又饮了一口茶,并没有说话。齐铁嘴看张启山的样子也不敢多言,但心里却坐实了刚才的想法。
“派得人你可认识?”齐铁嘴问他。
张启山点了点头:“确实是认识的,我和他几年前在陆军学校里做过一阵子同窗,他父亲在北平的势力很大,蒋公一直想拉拢那人都未能遂愿,所以便先从这小子着手了。”
“嗨,那不就是个公子哥儿仗着老子厉害就把自己当回事了嘛,”齐铁嘴拍了一下大腿,“那人叫什么?”
“宋若彬。”张启山答道。
“姓宋?”齐铁嘴眼珠溜溜一转,面色微变,“他老子该不会是那宋…”
“不管他老子是谁,”齐铁嘴的话被张启山打断了,他即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继续开口道,“宋若彬这个人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他的政治抱负极大,思想又激进,倒是和他老子一样有股子倔劲儿。”
“啧,这人要是执着…也不是坏事,”齐铁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让他在这儿好好折腾折腾,真要是能成事儿,你在前线也省得担心后院起火不是嘛。”
张启山轻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齐铁嘴,另有所指道:“这人虽说韧劲十足,但是理念和咱们出入颇大,他是个典型的唯物主义者,神神鬼鬼的一概不信,最讨厌拉帮结派,又急功近利,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你觉得这么样的一个人如果到了长沙,第一件事情,会做什么?”
齐铁嘴的心里渐渐涌出了一丝不祥的念头,他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做…做什么?”
张启山缓缓开口,声音极淡:
“以儆效尤,肃清九门。”

这回齐铁嘴的脸上是真的挂不住了,他嗖地一下就站起了身,终于明白张启山为什么这么晚还会过来了。
长沙九门在外八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长沙城更是虎据龙蟠势焰熏天,这里面不光是因为九门各家奇人辈出树大根深,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九门之首张大佛爷一直以来有意无意的默许和庇护。
张启山在军中权尊势重,在长沙更是一手遮天,他在一日,自是能保九门无恙,可他如果不在,群龙无首,对别有用心的人来说倒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一旦打起了九门的主意,第一个遭殃的,肯定就是齐铁嘴这孤零零的算命先生。
齐铁嘴不像九门其他人那样家大业大,他也看透世间万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一大家子人信他敬他,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齐铁嘴皱着眉背着手在厅堂里走了好几圈,看着张启山突然问道:“佛爷这次过来可是已经有什么办法了?”
张启山只是笑了笑,还是不说话,齐铁嘴被他一整个晚上的反常弄得直想掀桌,他心烦意乱急需冷静,端起茶杯便灌了一口碧螺春,然而他还没往下咽,门口守夜的小厮却是匆匆地跑了进来。
齐铁嘴的脑子里全是咕咚一声茶水下肚的声音,只听那小厮报了一句谁来了,并没听清楚名字,还没待细问,就见张启山垂了垂眼,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上。
张启山起了身,抻了抻自己的军装,“总算是来了,”他淡淡地说道,“这个时候…也还不算是太晚。”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2:39:00 +0800 CST  
第四十八章 宋若彬
宋若彬不太适应长沙,或者换句话说他不适应的是整个南方。
这里满是烟雨朦朦,这里满是郁郁葱葱,中秋时节却依然温暖如春,人就算一动不动的跟这儿坐着,浑身也是潮软的;这里不像北方,北方的秋天虽然一片萧瑟,但却有着一种特有的悲壮和刚强,树上的叶,地上的草,落就是落了,枯就是枯了,没有一点矫揉造作,树杆树枝,枯草萎根,都是带着骨气和寒意的,在一片凄戚里面傲然而立。
但如果说南方还有一点让宋若彬喜欢的,那便是女子了。
北方太过寒冷,连女人也是凛冽的,似风似雪,而这水乡孕育出的女子,却好像细柳般柔若无骨,媚态万千,带着一股子温婉的气质,如江南烟雨,隔江庭花。
就好比眼前这位一般。

说起来遇见这女子也算是个巧合,彼时宋若彬的车队刚刚过了太平街,因为天色太早街中空无一人,汽车便开的很快,没成想一个小姑娘突然出现在了道路中间,司机虽说一个急刹停住了军用卡车,但整个车子还是晃了三晃,车上的士兵都被颠得够呛,嘈杂的谩骂声随之而起,吓得那小丫头一下子嚎啕大哭了起来,更是一步都不肯走了。
手下的人没规矩,拉开车门气哄哄的就要动手,宋若彬赶忙拦住了他们,刚到长沙就这么为虎作伥,他还要如何取得人心?
宋若彬亲自下车,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生的高大挺拔,一身军绿色的戎装更是把他的身形勾勒得健硕不已。他的眉宇间有着与生俱来的硬朗,又夹杂着久读诗书的文艺,也算是气宇不凡,实打实的青年才俊了。
宋若彬缓缓地走到了马路中间,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家伙皱了皱眉,蹲下身子,耐着性子去做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做过的一件事情——哄孩子。
帅气的叔叔耐心相劝,小姑娘倒是很吃这一套,一会儿的功夫竟真是不哭了,她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后便踮着脚地把鼻涕全蹭在了宋若彬的军服上。
宋若彬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小孩子天真可爱,他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问道:“刚才是叔叔们不对,吓到你了,你的爸爸妈妈在哪儿?叔叔带你去找他们好不好?”
小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继而拉着他的手,用力的把他拽到了一个府邸门前,她四下找了找,盯着一个刚刚出门的人影,奶声奶气地开口:“小姨。”
听小姑娘这么一说宋若彬便自然而然的朝着那边看了过去,正好见那女子从门槛里迈出步子,优雅地抬起了头。
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一张脸美得叫人不敢直视,螓首蛾眉,目若秋波,一身长至膝下的木堇色旗袍上描了几株翠绿色的苍竹,领口、袖头和掖襟全是牙子盘滚,真丝闪闪,修长白皙的玉腿在高开的袍衩中若隐若现,身姿袅袅婷婷,玲珑曲线一览无云。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宋若彬只觉得脑子一热,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小丫头见他不再拉着自己,连蹦带跳的跑开,扑进那女子的怀中哼哼唧唧道:“刚才车车怕怕,叔叔好好。”
那女子弯腰蹲下,看了看小姑娘的脸,又瞟了一眼不远处停着的卡车,把事情猜出了个大概,她划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子,洋装生气道:“让你不要去马路上玩,你就是不听话,李姨估计都要急死了,要是出了危险怎么办?幸亏遇见了好人,还不谢谢叔叔?”
那小丫头摸了摸被划拉的鼻子,听话地点了点头,回过身子糯糯地说道:“谢谢叔叔。”
那声音甜甜酥酥,宋若彬只觉得心里都软了,他摆了摆手,赶忙回道:“哪里哪里,小孩子活泼好动,只要没伤着,便是好的。”
看小姑娘没事,那女子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拉着她就准备回院子,宋若彬一怔,跟了一步,开口说道:“相逢即是缘分,姑娘可否赏脸和宋某人喝杯茶呢?”
对面的女子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小家伙儿已是给长官添了麻烦,我哪儿敢再打扰。”
那女子的声音虽说是清清冷冷,言语之间也尽是拒绝之意,但听在宋若彬的耳朵里却是觉得比任何温言软语都受用,浑身的热血跟着那句话直往头上涌。宋若彬吸了一口气,又笑了笑,就道:“姑娘既是不愿意赏脸,那芳名可否告知在下?”
那女子闻言轻笑出声,歪着脑袋看了看他,最终将双臂在怀前随意的一交叉,朗声说道:“你这人真逗,名字什么的重要吗?如果你我真的有缘,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我是谁。”
宋若彬还想再说什么,那女子却已经头也不回的进了院子。他目送着那背影消失在门缝中间,缓缓地抬头,只见那宅门上方流金的匾额上清晰地写着秀气的两个字:
霍府。

虽然有点小意外,但宋若彬还是一大早就顺利入驻了长沙城的司令备战部,他安顿好了之后转了几圈也没能找到张启山,后来一个电话打到张府上才知道那人正在家准备着出行的东西。宋若彬托管家转告张启山,想中午请他吃个便饭,过了半个多时辰张启山的电话回了过来却是说没空,不能为宋若彬接风洗尘了。
电话里那人的声音和宋若彬记忆中的相差不二,张启山说本来应该是他做东尽这地主之谊的,但实在是分身乏术,这些个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宋若彬既早有打算,便和他说是我该替你践行才对,既然午饭不行那改为早茶总可以了吧。
张启山沉默了一下,说了句好,问了时间地点之后,就直接挂了电话。
耳边传来了单调的忙音,宋若彬捏着话机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地把已断线的电话重重的扣掉。一边的副官看他面色不对,开口陪笑:“这张启山在长沙呆的时间太久,无法无天的,您别生气,咱们摆好这鸿门宴啊定能搓搓他的锐气。”
鸿门宴?
宋若彬暗笑,就算张启山愿意做刘邦,他可不稀罕当那西楚霸王。
算起来宋若彬也很久没见过张启山了,也不知道那人还是不是和当初一样,沧海桑田,人心隔肚皮,是时候去见一见这位老朋友了。

宋若彬定下吃饭的地方是玉楼东,长沙城的最中间,依着闹市而建,他喜欢热闹,所以特意选了一个临街的雅间,顶楼,敞亮,东西各有一个窗户,自带露台,站在上面能看到不远处的文昌阁,两个建筑遥相呼应,壮丽非常。
整个玉楼东被宋若彬包了场,亲兵分了三组守着大堂、门厅和雅间,他站在露台上颇有成就感的望着底下的人忙来忙去,等都作列队整齐了之后,正好看到张启山的黑色轿车缓缓驶来,那车子还没进院子,就被一组手下给拦了下来。
张启山下了车,绿色的戎装衬得他身姿如松如柏,在那月白色的水泥地上一站,倒似北方腊月里的一支冬梅,一身军衣愣是让他穿出个傲雪凝霜来。宋若彬看见张启山的盘花金丝肩章随着那人一动一晃泛着璀璨的亮光,只觉得异常扎眼。

张启山打量了一下玉楼东,自然发现了站在露台上的宋若彬,宋若彬乐呵呵的冲他挥了挥手,张启山却是微微蹙眉,他回身冲着身后的副官说了句什么,张旵行了一个军礼就回到了车内,伴随着一声关门的巨响,黑色的铁皮车扬尘离去。
张启山紧了紧披风,独自踱步而来。
宋若彬双手撑着黄铜栏杆笑得灿烂,心说这倒还真像是鸿门宴了。

张启山快步上了楼,对雅间门口笔直站着的一排士兵于视无睹,他进了屋之后径直冲屋内的男人微微颔首,随即说道:“一顿早茶而已,你也不嫌大费周章。”
“哪里哪里,”宋若彬热情的同张启山挥挥手,把他引到了主座上,“启山你大驾光临,再铺张浪费也是值得的。”
张启山没多推辞,阔步走过去稳稳坐好,宋若彬眯着眼睛好好地看了看他,开口说道:“你看着可比以前清减了些,定是这些年忙来忙去忙的,我早就想和你叙叙旧了,今日可算是有机会,来来来,咱们兄弟二人必须好好喝上几杯。”
一个小厮款款而来,捧上了一个石湾绿釉酒壶,张启山看着那瓷器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毫不留情地说道:“早茶就饮酒?我倒不知道北平现在是这个规矩,我带兵的时候不碰这些,收回去罢。”
“哎?那倒是小弟我考虑不周,考虑不周了,”宋若彬假装没听出张启山的言下之意,对着那小厮摆了摆手,冲外面喊道,“来人呐,看茶。”
宋若彬吩咐下去了没一会儿,就有下人呈上了两个珐琅彩茶杯和一个万花褔桐茶壶。在一旁伺候的小厮麻利地将茶斟好,接着便送至了两人的面前。张启山闻了闻茶香,似乎有些意外,他轻抿了一口,说道:“宁得五加一把,不用金玉满车。刺五加在这里倒算是件稀罕物,是你带过来的?”
宋若彬笑意更浓,他点了点头:“要么怎么说你厉害呢,一尝便是能品出来。”
张启山的脸上看不出思绪,只是淡淡地说:“刺五加原本产自东北,我自然熟悉。”
“我想着你好久没回去了,应该也挺想这口儿的,便给你带了点来,”宋若彬也饮了一口茶,接着突然笑了笑,“不过这次你北上,喝的机会总归能多一些。”
张启山轻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宋若彬歪着头等了一会儿便指了指一旁的雅座,咳了一声:“咱俩干喝这茶也没意思,不如来上一局,也算是你走之前再和我切磋切磋。”
靠东面的窗户边上有一个红木雕梅的四方桌,上面摆着一个榧木围棋盘。那棋盘不知道打过几层蜡,保养得很好,在外面的日光下映着刺眼的黄光。
张启山瞟了一眼那棋盘站起身,“宋长官好生风雅,”他理了理自己的军装,“不过我过了午时就得出发,怕是没功夫和你切磋这烂柯之技了。”
“哎启山,别着急啊,”宋若彬也跟着站了起来,他自顾自的走过去,将那围棋棋盘翻了个个儿,随即看着张启山墨色的眼睛,轻声说道,“既然我是来做这长沙城的布防官的,那咱们就不去算计那三百六十一路的步步为营,你便是来指点我一下该如何排兵布阵吧。”
榧木棋盘,正面为星,背面为河,张启山看着面前的楚汉河界顿了一秒,然后倏然笑了笑。他缓缓地走了过去,把自己的军装外套脱下来往一旁的椅子上随意一搭,修长的手指松了松领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走之前便陪你来上一局罢。”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2:44:00 +0800 CST  
第四十九章 棋局
三十二个碁子摆好,两人入座,张启山让了宋若彬红子,宋若彬也不客气,起着便是一个仙人指路,刚柔相济,意向莫测。
张启山不紧不慢的跳了马,宋若彬笑着动了动相,然后有意无意地说道:“我听说这些年你在长沙城是深受爱戴啊,百姓们就算不知道何市长,却是知道你张启山的。”
“这话太过夸张,”张启山低头又饮了一口刺五加,跟了一步,“何市长德高望重一呼百应,我怎么敢和他比,也亏得你相信。”
“其实得人心没什么不好的,这才说明你一直心系这长沙城的百姓不是,”宋若彬兀自笑了笑,指尖一动便变了棋下的方向,他看了看那棋盘,轻轻地开口,“不过别怪做兄弟的我没提醒你,你在这边风生水起,有些人可是看不下去了。”
“这‘有些人’指得是谁?”张启山抬眼看着对面的人,“还是说,就是指你宋长官呢?”
宋若彬没有回答张启山的问题,只是呵呵笑了一声:“这西北已经出了冯玉祥和阎锡山了,校长那边对于你,自然是不得不防啊。”
“说到冯玉祥和阎锡山,”张启山吃了宋若彬一个兵,淡淡地回道,“这两个人似乎和令尊的关系十分的密切啊。”
父亲的执迷不悟一直是宋若彬心中的疙瘩,他突听张启山这么说,条件反射的就想反驳,话还没出口却是被窗外传来的一阵锣鼓声给打断了,不知是哪里而来的戏班子竟好似在这街巷中间唱起了曲儿来。
——二十年前摆战场,好似猛虎赶群羊。光阴不催人自老,不觉两鬓白如霜。
外面唱的,是群英会。

单皮鼓的鼓点由散到紧,由慢到急,大锣小锣铿锵碰撞,锵锵作响,宋若彬被那节奏一激倒是越发冲动,棋盘上更是兵行险招,他垂首不再看张启山,惋惜道:“看样子,我这好心全都被当做是驴肝肺了啊。”
张启山垂眼反问:“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提醒我收敛锋芒的?”
“自然不是,”宋若彬吃了张启山的卒,把废子放到了一旁,“我来这儿是奉命整理九门的。”
张启山轻笑了一声,就道:“即是有人看我张某人不顺眼,又何必牵扯到九门其他众人呢?”
“九门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你们在长沙城里是家知户晓啊,”宋若彬嘿嘿一乐,随即话锋一转,“可你们身怀绝技却不为党国效力,在我看来便是不忠;国难当头却玩物丧志,这就又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修理修理也是应该的。”
听到宋若彬这么说,张启山突然低头笑了笑,那笑容极其和煦,温柔不已。“九门提督…”张启山摩挲了一下腕间的双响环,“不是人人都像你所说的那般不分轻重。”
此时两人的棋已至中局,黑红双方正是纠缠不休的时候,宋若彬也不知道张启山的暖意因何而起,但那人手下的缓和倒是给了他可乘之机。宋若彬暗自吸了口气,借机一连摆弄了几子,优势渐显,他直了直腰板儿,接着说道:“不管你怎么说,既然你马上就要离开长沙,便不要再管这九门之事了。”
张启山没有动换,眼神却是慢慢地冷了下来,他看着宋若彬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一字一顿地开口:
“那如果我说,这九门的事——我张启山管定了呢?”

张启山说这话的时候,正翘着二郎腿单手撑着头斜靠在那太师凳上,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棋盘的边缘,指甲和木头轻轻碰撞,发出了一声声清脆的声响。他衬衫顶端的两个扣子难得大敞,上面挂着的墨色领带在隐约可见的胸膛前面晃来晃去。
两个人靠窗而坐,本应该是最敞亮的地方,可张启山所处的位置偏偏背光,面上坚毅的五官此时全部都隐藏在了黑暗之中,一双檀黑色的眼睛更是阴晴不定,寒星点点。配上他那浪荡不羁的坐姿,这个人倒是完全不见了平常那股子军人的正直,竟是匪气尽显,杀气逼人。
宋若彬和张启山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不到一年,还是在南京的陆军学校里面,他虽说对张启山的手腕略知一二,但毕竟没真见过他杀人的时候。宋若彬在北平被父亲保护得太好,到底没经过大风大浪,现如今被张启山的气势一压,他只觉得胸口烦闷,气提不上来,连呼吸都短了一寸。
宋若彬的额头上滴下了一滴冷汗,他干笑了一声,端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茶,感觉到那温热的液体从喉咙一直暖到了胃里,宋若彬才渐渐地缓了过来,他想到这附近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自己的人,终于是拾回了自信和狂妄,他抬眼看了看张启山,有恃无恐道:“长沙城里人人尊称你张启山为张大佛爷,但,但你得知道你并非是万能的。更何况如果这世间真有神佛,又怎么会看着我们中华儿女在水深火热之中却不伸出援手呢?”
张启山没有说话,宋若彬便又吃了他一子,他看着眼前形势明朗的棋局心中窃喜,继续说道:“所以我从来都不信鬼鬼神神,九门不除,上边我不好交代,你要护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屋子外面云锣和镲锅的声音刚劲嘹亮,发出了阵阵脆响,应该是那戏曲渐入佳境,好不热闹;屋内也是叮叮咚咚,余音绕梁,却更显得两人之间一触即发,剑拔弩张。
之前宋若彬攻势凶猛,处处紧逼,现在几个回下来棋盘之上占尽上风,他看着黑方的碁子越来越少,面上再也掩不住喜色。宋若彬得意洋洋地望着张启山,手下又挪动了一子,接着咬着槽牙开口说道:
“——将军。启山,你输了。”
红色的马一直蛰伏在宫顶线的旁边,此时直指张启山的黑将,这棋大局已定,倒真似胜负已分。
张启山看着那棋盘笑了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摩挲着旁边一个被吃掉了的废子,腕上的双响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磕碰着棋盘的边缘。张启山抬起头看了宋若彬一眼,突然说道:“你既然说你不信神鬼,那不如我们就算上一卦如何?”
宋若彬此时还沉浸在拔得头筹的喜悦中,忽听张启山如此一说,不由得一头雾水:“算什么?”
张启山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捻起了刚才一直抚弄着的那个棋子,反手一勾竟直接将那龙纹蛇桑木的象棋扔出了窗外。张启山看着对面瞪大了双眼的人笑了笑,同时口中说道:“就算这一局棋,咱俩到底谁会赢。”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2:46:00 +0800 CST  
第五十章 群英会
张启山的动作很快,快到宋若彬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人做了什么,他微微起身顺着窗户向下看去,却见楼下精心装扮的院子中间此时正戳着一个人影,看服饰竟似乎是个算命先生。
那人穿着一身亚麻的白色八卦道服,黑鞋黑帽,单手执着一副大大的平金,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道文。宋若彬望下去的时候那人正低头瞅着自己手上的什么东西,看样子应该就是刚刚被张启山扔出去的那枚棋子。
宋若彬转过身看了一眼张启山,后者冲着窗户侧首,做了个“请”的手势。宋若彬虽说心中疑惑,但还是回过头扒着窗框冲下面的人喊道:“喂,那边那个算命的,过来过来,你能不能算出来我和屋里的这位此局到底谁会赢?”
楼下的人走了几步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手上的棋子,随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朗声回道:“黑子。”
“黑子?”宋若彬来了兴趣,脑袋又探出去了一分,“这黑子已是困毙,又如何能赢?”
那人摸着鼻子似乎是嘿嘿笑了一声,继而抬起头说道:“黑子自是有人相助。”
午后的阳光洒了下来,正打在那算命先生的脸上,那人生了一副好皮囊,仪表堂堂,神采奕奕,双眸之中更是有一种超脱于世的释然。
宋若彬倒是没太注意那算命先生的相貌,只是大笑出声,他也不管底下的人能不能看见,往后指了指屋里的张启山,俯身喊着:“这局棋已是定局,有神仙相助都未必能扭转乾坤,更何况这布控黑子的今天可是一个人来的,他要是有能耐能变出个人来,我随他…”
最后几个字卡在了宋若彬的喉咙里,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整个玉楼东都被他包了场,前后的院子都应该有重兵把守才对,现在又怎么会有个算命的突然出现在了这里?他的亲兵们又都去了哪儿呢?!

——江上思良友,特地会故交。传众将进帐,传众将进帐!

不远处的群英会到了正高潮,蒋干访周瑜,众人齐聚首,京胡和小三弦的声音穿云裂石,一幕大戏正在上演。

字正腔圆的唱词在宋若彬听来只觉刺耳,他猛地回过了头,盯着棋盘对面的张启山,嘴唇一张一合,却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张启山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依旧泰然自若,他将手边的法郎茶杯端起,薄唇轻轻碰了一下杯沿,皱着眉头说道:“这茶凉了,该换了。”
话音刚落,雅间南边的手绘折屏门就被一下子打开了,之前斟茶的小厮端着一套崭新的茶具被推进了屋子,跟着飘进来的还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佛爷,你这屋子里的人太多喽,既是外面那群宝崽子都解决了,我和老六就先走了啊。”
那声音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一个亲兵,宋若彬心中一顿,脑子里的那个想法就越发的清晰,他探着头往门口望去,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说话,却见小厮身后跟着进来的只有一男一女。
宋若彬的心跳变得更快了,因为进到屋里来的那个女子他竟是见过的,不光见过,他今天早上还刚刚对她一见钟情。
那女子还是一身木堇色的旗袍,高贵典雅,她对着小厮开了口,连声音都如之前一般寒凉:“你别管是谁下的命令,让你沏茶你就沏茶,明白了吗?”
小厮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走上前来麻利的把张启山和宋若彬面前的茶杯撤去,他给二人换上了两个青花堆白落雁杯,把新的茶水慢慢地倒了进去。
茶是好茶,一入杯便是白雾尽升,沁香满屋,那女子妖娆多姿地走进屋里,坐在一边的红木方凳上,对张启山说道:“是您选的洞庭春。”
张启山在一旁轻轻颔首,闻了下茶香,继而低声开口:“这里的茶,自然还是洞庭春最好。”
话中有话,宋若彬站在那里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汗,他咽了下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宋若彬想了想,对着那女子谨慎地说道:“久闻霍当家的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总算知道传闻不假。”
霍仙姑没起身,只是坐着掸了掸自己的旗袍:“宋长官谬赞了。”
宋若彬在霍仙姑貌若天仙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便转过身子,朝门口和她一起进来的男子揖了揖,问道:“阁下是…?”
那人穿着一身米色的西服,相貌出挑却不张扬,给人的感觉很是舒服。他看了张启山一眼,尔后轻声答道:“帮他下棋的。”
宋若彬听那人这么一说愣了两秒,继而回道,“原来是解家九爷,久仰久仰。”
解九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接着就走到了张启山的身边,他低头看了看那榧木棋盘,一只手撑着张启山身后的椅背,另一只手随意地将黑色的士让了下位,简单说了一句:“到你。”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15:00 +0800 CST  
虽然早有耳闻张启山在长沙城一手遮天,但宋若彬思忖着这人再怎么着对于南京那边总该还是忌惮一分的,他此时此刻已经处于劣势,心底就更加不愿再失了这棋局。宋若彬心事重重地重新坐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动了一卒,解九见况马上将车逼至底线,宋若彬愣了愣,犹豫再三,又不得不兑了一子。
西边的窗户大敞,冷风嗖嗖地灌了进来,几个人都有没说话,屋子里除了外面的戏曲声就是木制象棋磕碰棋盘的声音,一种无形的压力盘旋于房梁之上,飘荡在空气之间。
解九手下的棋子本不多,但他偏偏每一步行得都是奇快,这边动个边炮,那边走个飞象,招招凶狠,处处绝情,三四个回合下来不但绝处逢生,竟还逼得情势逆转。
宋若彬开始坐不住了,他也不知道此时的如坐针毡是因为手下的棋局还是四周敌意的视线,他不断的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但汗水就是止不住的流。宋若彬的呼吸又一次短了起来,喉咙很干,他习惯性地端起了一旁的茶杯想要压压惊,然而嘴唇刚刚触碰到那杯子的边缘,手上却是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痛。宋若彬只听得一声脆响,紧接着手中的茶杯竟在瞬间应声而碎。
这一下着实让宋若彬紧绷成弦的神经断了一根,刚上桌的茶水虽说不是滚烫,但温度到底不低,宋若彬的手指也不知是被茶水烫的还是被碎片割的,直接红成了辣椒样,他惊得跳了起来,把残破不堪的半个碎杯甩到了桌上,跳着脚的抖落着身上的水珠。
地上闪亮的水迹中间,赫然有一枚还在轱辘着的铁弹子,那金属小球在手工编织的羊毛地毯上摇摇晃晃,兜兜转转,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椅子腿边上。
宋若彬的眼神儿还落在那铁弹子上没有收回来,却听得旁边蓦地传来了一声低笑,那笑声十分陌生,并不属于屋内的任何一个人,但却近在咫尺,就在耳边。宋若彬整理衣服的手指倏然僵住了,他猛地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发现西面刚刚还是空空荡荡的鸡翅木窗前,此刻却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男子,正斜倚在窗框上面,一脸鄙夷地望着这边。
那男子的相貌不是标准意义上的俊朗,整张脸都透着一股子邪气,但却反而有一种桀骜不驯的味道。他靠在窗框上的身体像是拐着八道弯,要多散漫有多散漫,要多慵懒有多慵懒,狭长幽暗的眼睛里面写满了漠然。男子手里把玩着一个和地上一模一样的铁弹子,扔起来又接住,抛出去又收回,重复往返,惬意非常。
宋若彬的军装下摆都被茶水打湿了,手也被烫得发红发紫,他尴尬不已,又急又怒,刚想要开口质问却听得门口又有了动静。宋若彬神经兮兮地往那边侧了侧首,入目而来的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条巨大的中华田园犬张牙舞爪地跃进了屋子,仿佛认准了他一般,眨眼间就扑了过来。宋若彬来不及惊呼,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却哪里能躲得过锋利的狗爪,那狗瞬间逼到了他的身前,扒着他的裤子露出了獠牙,一阵狂吠之后更是直接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服,用力地撕扯。
宋若彬骂骂咧咧,蹬着腿的往后挪,另一只脚抬起来就准备踹上去,那狗却像是后背长了眼一样骤然松开了嘴,宋若彬措手不及,倒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晃得差点摔个跟头。
大黑狗跳到了一旁继续冲他呲牙咧嘴,宋若彬扶着那铁梨太师凳才勉勉强强稳住了身形,他恼怒万分正准备掏出配枪了结那畜牲,下一秒那狗却突然地耸拉下了脑袋,只见它边后退边在桌子下面晃了三晃,然后竟倒地不起,吐起了白沫。
这一连串的意外发生的太快太突然,看着地上那一下下抽搐的黑狗,宋若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面如死灰心中大骇,这狗既是咬过他的衣服才得此下场,难不成刚才的茶水里竟是有毒的?!
宋若彬本以为就算张启山有胆子把这一整楼的亲兵都宰了,但至少会保自己性命无忧,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人居然敢下如此的狠手?!他几乎差一点就死在他的手上!
一想到此宋若彬的心中只浮现出了恐怖二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冷汗淋漓。他看着张启山,眼神儿都变了,里面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恐慌。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死一样的无声,宋若彬正在恍惚之间却是听一边的解九蓦地说了一句:
“双将。宋长官,承让了。”

榧木棋盘上张启山的黑炮不知何时已经被解九送至了边角,炮和车集结在了侧翼底路,横行线上交替而来的攻势逼得红帅无处可逃。
此时宋若彬的衣服上多一半是汗水,小一半是茶水,裤子更是被地上的死狗连啃带挠得满是泥土和褶皱,他狼狈不堪,魂不附体,耳边尽是胡琴、铜锣之声,那些声音杂乱凌厉,混在一起跟他的脑子里面嗡嗡作响。
败了个彻彻底底。
宋若彬环视了下四周,然后突然弯腰拍着自己的腿呵呵呵呵的一连笑了好几声。他直起身子,深吸了口气,一下子跨到了张启山的身边,他盯着那张淡然的俊脸咬牙切齿,大声喊道:“张启山,你不要欺人太甚!”
张启山又喝了一口茶,看都没看宋若彬一眼,只是盯着那棋盘慢慢地问道:“欺人太甚?此话怎讲?”
事已至此,宋若彬倒反而豁出去了,他又向前迈了一步,指着张启山的鼻子,声音颤抖:“你杀了我的亲兵,又对我下毒,我好歹是南京正式派过来的代理布防官,你这样做难道就不怕你肩上的肩章不保么?”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张启山垂首,眼睛连抬都没抬,“二爷的戏班子在火宫殿那边唱了出戏,我想着你的亲兵日夜劳顿,便让三爷和六爷请他们去听一听,放松放松,估计过一会儿就能回来。”
宋若彬盯着张启山,眼睛里恨不得能烧出片火来,这玉楼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近五十的亲兵,说没就没了,他请去的?他怎么“请”去的?!
张启山忽略了身旁人恼怒的目光,又抿了一口洞庭春:“四爷打招呼的方式一贯独特,我却不知道你的胆子这么的小,一杯茶就把你吓成了这样?”
说到这儿张启山面上突然笑了笑,他看着地上的大黑狗,喊了一句:“唐僧,起来,别吓坏我们宋长官了。”
宋若彬眼瞅着地上那只自己以为已经死得透透的中华田园犬动了动耳朵,紧接着竟然蹬着腿一下子就跃了起来,它矫健地蹿倒了张启山的腿边,亲昵地蹭了一下他的军靴,一双眼睛闪闪亮亮。

宋若彬的冷汗一身一身的把衬衫湿了个透,他本以为今天是给张启山设的鸿门宴,谁能想得到从开始进了局的却是他自己。宋若彬的嘴角挂着苦笑,也不知道此时这心里究竟是愤怒多些还是羞耻多些,他颓然地扶着太师椅的把手缓缓地坐了下来,抬眼看着对面坐在那里纹丝没动就掌控了全局的张启山,只觉得哀哀欲绝,万念皆灰。宋若彬的喉头上下动了动,不甘心地挤出了三个字:
“我输了。”
张启山闻言挑眉颔首,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解九见状拿起了椅背的军装替他披在了身上。张启山紧了紧衣服,随即笑道:“一盘棋而已,宋长官言重了。”他的言语平静,声线极淡,“不过我想宋长官一定明白了,无论我张启山在或不在,长沙九门都不是你一个小小的代理布防官能动的,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罢。”

说完了这话,张启山重新穿好了军装,他边系着腕上的袖扣,边用下目线淡淡地撩了宋若彬一眼,之后便再不看他,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

院外的声音越来越小,那群英会似乎已经结了尾,曲终人散,半空中再也没了喧闹的锣鼓声,在一片宁静中,似乎有个小女孩在唱着歌谣,咿咿呀呀的稚嫩童声隐约从远方传来:
军爷如佛护九门,
戏子一曲凤头沉,
拐中仙人恶阎罗,
弱冠驭狗似常人,
浪子美人不含笑,
算子棋手可通神,
长沙城里九道门,
九门却是这几人。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20:00 +0800 CST  
第五十一章 炸毛
吴老狗醒来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是自己家的蚕砂枕头,小而坚硬的颗粒隔着纯棉枕套,硌得他的下巴麻麻痒痒。
脑子还不是很清醒,吴老狗扭着脖子把目光移到了一旁,床铺上面空空荡荡,唯有正中间整齐地摆着一套藏蓝色的真丝睡袍。
说起来那睡袍还是很久以前解九硬塞给吴老狗的,说是什么外国流行,人手一件,穿着睡觉特别舒服。料子的确是好料子,天然的桑蚕丝,摸起来滑溜得和泥鳅似的,手感相当的好。只不过吴老狗平日里不太在意这些,蹬条小平角就能睡得昏天暗地,他早就不记得把这袍子给丢到哪里去了,想是张启山昨夜从一堆衣服里面翻出来,叠规整之后特意摆在这里给他今日穿的。
想到了那个人,吴老狗面上不由自主地一红,他翻了个身,揉了揉自己蓬松的短发,将脸埋在枕头里不好意思的闷哼了一声。
床边的窗帘被微风抚动,飘飘渺渺,层层叠叠。
许是总和地底下的东西打交道,吴老狗睡觉的时候便格外的不喜光,又嫌那些厚重的遮光麻布颜色太深,便用了纱穀做了窗帘。王管事为了让他睡得舒服,特意从杭州那边弄回来了一种轻纱,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叫做日落月华。据说这东西光是选料就能耗掉十多天,再加上后续一点点的精梳,整个生产周期能到一个季度,工艺复杂,极其贵重,一匹布的价格甚至可以抵得上一匹银。这纱挂在窗户上,再亮的日光自外面投进来,也能变得和月光一般柔和,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晃眼。
而此时此刻从那日落月华里透过来的光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吴老狗从那一片灿白中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浑身一僵,立刻扶着床沿就想直起身子。
然而猛地这一下,他竟是没起来。
浑身都疼,尤其是腰间,酸得和快要碎掉似的,吴老狗只觉得有一排竹签子卡在关节上,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隐隐的痛楚。然而伴着那酸麻的痛感他竟意外的想起了昨夜的一晌贪欢,身体亦能清晰地忆起那个人带给自己的无尽欢愉。
吴老狗的脸更红,心更急,脑海中的想法慢慢成型,他咬着牙撑起身子,把手边的睡袍抄起来套在了身上。吴老狗紧了紧腰间的带子,之后走出卧室,扒着楼梯扶手深吸了口气,冲着下面大吼了一声:
“王十月你他娘的跟哪儿呢?快给老子上来!”

彼时王管事正在院子里给吴老狗的那些宝贝儿们喂食,食谱是吴老狗定的,牛上脑加豌豆和鸡蛋,蒸熟之后还需得打碎配上些生鸡肝,他这边刚把东西混合匀称,那边就听到自家爷在河东狮吼,王管事赶紧扔下手里面的盆盆碗碗,连跑带颠地奔上了楼,到了屋门口正看见吴老狗双臂交叉在胸前,斜倚在那花梨木的门框上。

话说这人呐,最美也不过这几个样子:镜中貌,月下影,隔帘形,睡初醒。吴老狗本来就是公子翩翩,此时这几样倒是都都占全了。藏蓝色的睡衣随随便便地挂在了吴老狗的身上,他的脖子、锁骨以及大半个胸腔都露在了外面,那白皙如美珂的肌肤上绽了朵朵映山红,红得夺目,红得刺眼。走廊的东边有一个小窗,上面挂着的同样是日落月华,细风微微,纱幔几痕。轻帐后面,吴老狗的周身似是被仿若冰轮的日光渡了一层银辉,虚无缥缈,朦胧迷离。窗户对面是一个榆木条案,上面摆着一面雕花复古黄铜镜,吴老狗的侧脸倒映其上,丹唇外朗,腮凝新荔,皓齿蛾眉,鼻腻鹅脂,五官精雕玉琢,华美不似凡间人物。

王管事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直接为眼前之人罢了工,都听不见个跳动的声音了,一双眼睛更是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他咽了下口水赶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看对面的人,却是听得吴老狗问道:“张启山呢?”
闻及那个名字,王管事心中泛起了一阵酸意,手攥成拳,但又不敢逾越,只得回了句:“佛爷走了。”
“走了?”吴老狗不自觉地抬高了嗓音,他顿了一秒随后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去,备车,我要去张府!”
“啊?”王管事一愣,知他误解,于是赶紧补了一句,“爷,是这样,我说的走了,不是说佛爷从咱家走了,而是说佛爷从长沙走了。”

因为孙坚墓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吴老狗的精气神儿本就没太缓过来,再加上昨夜云雨巫山,体力消耗极大,此时乍听王管事这么一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儿就直接栽倒,幸得扶了一下旁边的榆木条案才算是将将稳住了身形。吴老狗呼吸急促,有些不敢相信,他抬眼看着王管事,嘴里问道:“今天可是中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王管事点了点头:“今天是中秋,现在已过了未时。”
吴老狗暗自骂了一声娘,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心中呐喊:好你个张启山,既是看出我想干嘛就给老子使这美人计想要拦住我是不是?!
想到了昨夜的种种吴老狗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张启山恨得牙直痒痒,他用力地锤了一下手下的榆木条案,完全没细琢磨这两人的关系里面到底谁才是那美人?!吴老狗只觉得肚子里有股无名邪火没处发泄,蹭蹭地往头上蹿,看什么都不顺眼,下一秒便直接把手边那绘着江南春色的粉彩瓷瓶一把胡撸到了地上。
花瓶落地,碎了个彻底。

王管事听见声音抬起了头,右眼皮直跟那儿跳,乾隆年间的青花瓷啊,就这么变成渣渣了,啧啧啧啧。
这边王管事的可惜还没道完,那边吴老狗已经又将一旁的珊瑚摆件举了起来,那可是南海顶级的牛血红珊瑚,这巴掌大小的东西比同等体积的黄金都贵重,王管事眼瞅着那人又要往地上摔,赶紧过去抓着吴老狗的手腕,拼死拼活地给拦了下来。
对面人的劲道不小,王管事怕吴老狗被地上的碎片划伤,干脆直接护他在怀,小心翼翼地说道:“爷,您冷静点!这个砸不得,要砸您砸我!”
此时吴老狗又哪里冷静得下来,他正愁没处撒气,见有人撞枪口,也不管手是不是被锢着,张开嘴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人还有没有大小?啊?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啊?你是管家还是我是管家?我他妈让你管着吴家我没让你管我!我自己想砸我自己个儿的东西难不成我都还砸不了了?”
“能砸能砸!谁说不能砸?”王管事赶紧给吴老狗顺毛,手却没离开他,“我就是想让您留着点,一气儿砸完了多没意思?这个咱明天再砸可以不?”
吴老狗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到楼下有个小厮扯着嗓子向上喊了一句:“爷,管事的,解九爷来了,现在在外面候着呢,您看要不要带去书房?”
“不见!”正在气头上的人回绝得没有任何余地,“他不是愿意玩失踪吗?让他继续玩去!哪儿凉快躲哪儿!”
要知道九门平三门的三位爷号称是阎罗浪子笑面佛, 这笑面佛说的便是吴老狗。有句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面人,吴老狗这人平日里总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样子,连下人们都鲜少看过他急眼的时候,那小厮听到自家爷的这个语气,戳在楼底下好一会儿愣是没反应过来,半天之后才面露难色,咬着牙说道:“这…九爷说了,是张大佛爷让他来的,您看我这是要怎么回话?”
王管事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陡然一僵,紧接着便挣脱出了自己的怀抱。吴老狗盯着脚尖儿想了一会儿,继而把红珊瑚往王管事手里一塞,他气哄哄地飘到楼梯口冲着下面嚷道:“你和那混蛋说,要是有事就快点给我滚上来,小爷我在卧室等他,过期不候!”
那小厮撇撇嘴,“喏”了一声,赶紧小跑着出去了。
吴老狗听着楼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里烦躁,他冲王管事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屋子,随即便把那房门关得震天响。
王管事被巨大的关门声吓了一跳,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一痛,这才想起来地面上还是一片狼藉,他低头看了看那些碎片又抬起头望了一眼禁闭着的房门,最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在惋惜那瓶子,还是在悲叹自己。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25:00 +0800 CST  
第五十二章 嘱托
解九拎着东西进屋的时候,吴老狗正穿着睡衣站在大敞着的窗户跟前吹冷风,身体笔直如松,朱唇轻抿成弦,漂亮的鹿眼里面清明一片。
入秋之后长沙一连下过好几场雨,虽说都不算大,但毕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吴老狗的卧室南北通透,解九这边刚刚迈进屋子就被过堂风逼得打了个寒战,他紧了紧领口,看着在窗前岿然而立的男子蓦地一怔,恍惚之间感觉那个傲视霜枝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竟是和谁重叠在了一起。
啧,真像,真像是张启山。
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解九又是一哆嗦,他把手里的袋子放下,走过去给吴老狗关窗户:“这大中秋的,你又在这儿抽什么疯?”解九面露不悦,“可是别感冒了才好。”
最后一丝冷意在解九掩上窗户的刹那偷偷摸摸地钻了进来,打在了吴老狗如玉的脸上,他褐色微卷的头发带着刚睡醒时的倦意,蓬蓬松松,被那凉风一逗,轻轻颤动,多一分则显乱,少一分就死板,整个人霎那间就没了刚才那股子孤傲劲儿,又恢复了潇潇洒洒的少年郎的姿态。
还是这样瞅着顺眼。解九心想。

吹风吹了半天,吴老狗的怒意也是散去不少,他又何尝不知道张启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他看解九给自己掩好窗户没多说话,想问张启山的事情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犹豫了半天最终只憋出来了三个字:
“我狗呢?”
解九闻言白了吴老狗一眼,拉过一把小方椅坐在了上面,他翘起二郎腿,嘴里嘟囔道:“我说你这人,忒不厚道了,上来就问你的狗,我不在的这么些天,怎么不见你先关心关心我?”
吴老狗噗嗤一声笑了,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靠着垫子睨了解九一眼,继而说道:“你这活蹦乱跳意气风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没事,我问也是白问。”
吴老狗和解九本就熟络,对他自然也就没什么避讳,他坐在床上往后随意那么一靠,春光乍泄,该露的不该露的都露出来了,解九望着对面人的坐姿嘴角抽了抽,又瞅见那雪白脖颈上面的片片春樱顿时一切了然,他想到了张启山带来的东西,不由自主的就眯着眼睛笑了笑。
一早上起来尽顾着生气了,吴老狗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自己有什么不妥,此时他看着解九眼神中明显的揶揄心中纳闷,下意识地扯了扯胸前的衣服,不明白怎么今天人人看见自己都是一副三寸钉看见肉的架势。吴老狗皱了皱眉,催促道:“快说,唐僧跟那儿呢?”
“在老八那里当祖宗一样供着呢!”解九笑着答道,“我正好想和你借来用用,哪天我拿走几天好吧?”
吴老狗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解九不会下地,要唐僧不是用来寻龙点穴的,于是问道:“你要唐僧干嘛?”
“闻土。”解九简单答了一句,之后便不再说话,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人。
吴老狗等着他继续说下去,那人却是没了下文。两人就这么呆呆地对望着,一个犯懵一个狡黠。吴老狗半天也不见解九提及张启山,便是再无耐心,咳嗽了一声,主动问道:“佛爷让你过来干嘛来的?”
啧啧啧,等不及了。
解九心里觉得有趣,笑意便更浓,他把之前放在一边的袋子递给了吴老狗,开口回道:“佛爷让我给你带点东西来。”
吴老狗接住那袋子颠了颠重量,知道里面装着的东西不轻,他狐疑地望去,先入眼的却似乎是什么布料。吴老狗微微皱眉,将其抽出来一看,最上面放着的居然是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淡蓝色半掩襟的直裾袍,上面勾着银灰色的暗纹,下摆长至脚踝,质地像是绸缎,手感奇好,在日照下随着吴老狗的抚摸闪着道道鱼鳞暗纹,广袖,窄边,微微带着弧度的直领异常的高。
“他给我这个干嘛?”吴老狗边问解九边比划了一下那衣服。
解九看着面前的人心下早就乐开了花,他明知原因却故意摇了摇头,装作一脸不解。
这毕竟是张启山第一次送自己东西,还是当着别人的面,吴老狗的脸又开始不争气的变烫了,他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暗骂了句没用,抬眼就见解九像只猫儿一样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吴老狗瞪了他一眼,之后就把那褂子放在了一边,把衣服底下的东西拿了出来。
袋子下面装的是一个嵌银黑漆的盝顶方盒,半臂长短,盒子四周和顶盖上都描着麒麟,黑白分明,图案异常华美。这盒子的做工十分精细,想必里面的东西也必定贵重,吴老狗的眉头拧得更紧,他把盒子放在膝上,捧着侧翼慢慢地将它打了开来。
墨色的盝顶方盒里面装着两个东西,一个是之前他们拼死拼活从孙坚墓里带出来的紫金匣子,另外一个居然是张启山的双响环。
满色翠绿的碧玉手环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它的主人一样沉稳、静谧。吴老狗一怔,下意识地用指甲轻轻叩了一下那镯子,清清脆脆地两声璁珑妙音悦然而起,他沉思了一下便把双响环拾了起来,举过头顶对着日光看了看。镯子的内部有一个微小的铭记,也不知道是它本来就带着的,还是张启山后来雕上去的。
望着眼前的碧玉,吴老狗心中莫名温暖,他一扬手,便将那镯子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紧贴着肌肤的地方半分冰冷都感觉不到,这镯子哪里像玉,倒似象牙,被张启山养得又润又暖。
吴老狗盯着手腕上的绿色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了看解九,口中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解九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再没了那调侃的味道,仅凭张启山留下的东西就能推断出来长沙城里不太平,这样的睿智让他欣赏。解九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和吴老狗说了一遍,吴老狗听后叶眉又锁,心中大为震动。
这些年作为九门之首的张启山一直在军队和九门之间游刃有余,人人都只道他的双重身份给他带来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无尽的荣耀,可却是不知道那身份有时候也恰恰是一柄双刃剑,想必是有人看不得张启山在长沙城越做越大了。
现如今张启山不得不北上抗日,这个时候那些人必然会虎视眈眈,有所动作,九门多多少少会受到牵连。张启山自然不希望节外生枝,他要保他的势力,也要保九门安稳,所以才会给那个叫宋若彬的人来了一个下马威,也是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轻举妄动,随意挑衅九门的威严。
然而张启山却选择在这个时候把鬼玺和双响环交给自己,那么只能说明这鬼玺真的太重要,重要到就算张启山觉得长沙危机四伏也不愿意冒险带着它披挂上阵。也正是因为这份贵重,张启山才会担心有人会趁火打劫,他需要一个绝对信任的人帮他看管此物,所以才会把代表着他的双响环交付给解九,让解九带过来给自己。
可吴老狗转念又一想,相比于自己,九门之中和张启山关系好的,家业也大,功夫更没得说的便要数二月红了,舍近求远绝不是张启山的行事作风,吴老狗狐疑地抬眼看了看对面的解九,问道:“二爷最近是有什么事情吗?”
解九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话,此时听吴老狗这么一说眼睛中间倒是闪过了一丝不自在,他捻了一下发丝,回道:“二爷过段日子可能要出趟远门。”
“之前一起夹喇嘛的时候也没听二爷说过要出去?”吴老狗看着对面略显奇怪的人眨了眨眼睛,好奇道,“你知道他要去哪里?”
解九的眼神有些闪躲,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那谁知道。”之后便不再言语。
吴老狗见解九不说话,也就不再刨根究底,他知道二爷风花雪月,很多事情不愿意掺和,张启山那边想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勉强那人的。
然而吴老狗同时又清楚,以张启山的性格既舍不得自己随他出征,那就定然不会贸然地把自己和解九牵扯到这鬼玺的事情里,而张启山如今却这么做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吴家和解家都已经陷入到了某一件事情之中,这事情不是来自军方的威胁,而是另外一件和鬼玺有关的事情。
这事究竟是什么事?和之前下墓的时候黑背老六在地上防着的人有关吗?这鬼玺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吴老狗只觉得自己又一次陷入到了一片茫然之中,他像一个迷途的僧侣,渴望有人能指点一下迷津,然而那座大佛却是已经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解九对于整件事早就有了自己的见解和想法,此时他见吴老狗表情凝重,自然知道这人已经把事情的轮廓描绘清楚,他拍了拍对面人的肩膀,然后看似随意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吴老狗被解九这么一拍回过了神儿,一时间百感交集,他望着解九含笑的眼睛,又怎会看不出那里面的深意?吴老狗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了窗前,把刚阖上的窗户猛地打了开来。

已至黄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风止,云也止。风动,云也动。山一重,水一重,江河漫漫。
“做什么,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冷风打在身上,却意外的让人清醒,吴老狗看着远方的夕阳不自觉地握紧了那个紫金匣子,他摩挲了一下腕上的双响环,似乎是在回着解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既然启山执意不愿我随他在外涉险,那我便留下,替他…守在长沙。”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27:00 +0800 CST  
第五十四章 第二封电报
“绥远?…”李斌低头想了想,而后问道,“那里现在是傅将军在做主?”
“是他。”张启山点了点头,“前不久他刚刚在洛阳和校长碰过一面,说的,便是这事。”
李斌闻言面露难色,他看了看张启山试探性地说道:“涿州之战后傅将军被少帅软禁过一段日子,打那起他对所有姓张的都是看不顺眼的。”
张启山摇了摇头:“傅那个人胸怀大义,你这样说未免太看轻他了。”
李斌面上又是一红,他知道自己失言,立即说道:“属下知错!一切全凭佛爷做主!”
张启山的心情似乎不错,也没怪他,笑了笑便重新坐了下来,他摊开了桌上的一轴地图,和李斌简单介绍起了他刚刚确定的行军路线来。

两个人的话才说了一半,门口却是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张启山抬首微微皱眉,沉声说道:“进来。”
来人是情报员小刘,他冲张启山和李斌行了一个军礼,之后战得笔直:“报告张副军长,上海急报。”
上海?李斌听了小刘的话心里觉得奇怪,因为按理说他们此行与上海应该并无任何交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启山,那人却似乎是知晓这事儿,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念。”
小刘赶紧又行了一个军礼,口中朗声回道:
“样品有异,原因待查。”

莫名其妙的八个字让李斌听得云里雾里,然而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却蓦地一僵,下一秒竟直接站了起来。张启山带着手套的手掌一下子拍在了面前的赤色杉木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小刘震得一哆嗦,他还没缓过神儿却见张启山沉着一张脸,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你再说一遍?”
小刘加入第四军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张启山这个人在他们这些新兵蛋子的心中却是一个传奇,尤其让小刘崇拜的,就是他那种旁若无人、喜怒不于形色的泰然。
在小刘的印象中张启山何时何地都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就算是之前冲锋陷阵亲手宰杀小日本的时候也没见那人的表情有过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仿佛真是座神佛,带着那份独有的淡然站在山峰之巅,静静地睨视着脚下的一切。
所以这是小刘第一次见到他的张副军长脸色如此不好,一种让人窒息的压力瞬间袭来。

惊讶的人不只有小刘,张启山的反常让一旁的李斌也是愣了愣,他顿了一下继而缓缓地走到了那人的身边,不着痕迹地将手搭载了他的脊背上。也不知是因为这几天确实是累得狠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斌觉得张启山此时此刻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最近转移频繁且电台搭建缓慢,张启山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等这封电报,这下好不容易收到了,他又怎么会没听清内容?
只不过是他不愿意相信罢了。
张启山闭上了眼睛,在心底嘲笑自己竟然也有自欺欺人的一天,他吸了一口气,冲着不知所措的小刘摆了摆手:“罢了,下去吧。”
小刘如获大赦,生怕张启山变卦,赶紧又行了一个军礼,脚下生风,一溜烟就没影儿了。

东风渐急夕阳斜,一树夭折数日花。
刚才外面还是晴空万里,而此时却是狂风乱做,竟是似乎要下起雨来。
张启山的面上难掩失望之色,整张脸和外面的天空一样,阴得厉害,他重新坐了下来,双手合十放在了唇前,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黑瞎子说的,果然是真的。

其实很久之前,张启山对于那件事情就已经有所察觉,他也动用了张家、九门甚至是军方的势力开始着手调查,只不过由于这几年的战乱,他的进展非常缓慢,甚至一度终止。可即使是这样,张启山还是越发觉得这里面的水比他最初以为的还要浑浊,随着一步步的深入,他更是有预感整个九门都有可能深陷其中,难逃此劫。
张启山的胆识和魄力都超乎常人,他不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如若能多救一人,就算是独自面对百鬼夜行,就算是被烈火焚烧殆尽,他也断然是不会多说一个怨字的。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想护的人却是先他一步,跌入到了这万劫不复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张启山甚至想骑上最快的马赶回长沙,不管外面是下风下雨还是下刀子,他都想立刻回去,去看一看那个人,去抱一抱他。

只是,他想,但是,他却不能。

一袭戎装在身,金戈铁马。
肩上的盘花金丝肩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不光是张启山,不光是长沙九门之首,他还是国民革命军的一军之长,更是这乱世之中不甘于此千千万中华儿女中的一员,他是可以即刻就掉头离去,可是他身后的两个师要怎么办?他要守的城,又怎么办?
舍本逐末,负天下不负佳人…
他张启山,总归做不到。

伴随着一道明亮的闪电,外面的雨点子还是落了下来,北方的雨要比南方来得猛烈,没过几秒就连成了一片,打在地上发出了密密麻麻的噪音。
周围瞬间起了一层水雾,倒把这中原之中染得好似江南般烟雨朦胧,空气中的细小水珠以一种极温柔的姿态款款而来,轻轻软软,寸寸拂面。
感受着那熟悉的湿润,张启山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凤凰树下,也是在这样的水汽里,那人眼中的光芒璀璨四射,灼灼其华。
张启山深吸了一口气。
你即是愿意与我一起,我又怎么忍心让你独自面对这些青面獠牙?如果需要穿过地狱千层,那我便为你踏碎那尸骸满地,就算是鲜血流干,气息耗尽,我也会握紧你的双手,绝不轻言放弃。

檀黑色的眸子渐渐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张启山从刚才的信纸里抽出来了两张,他快速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接着便把纸交给了李斌。
“两封电报,”张启山淡淡地说道,“第一封发给张旵,第二封发给张司令。”
听到了那人的名字李斌手下一顿,心说都这么多年没联系了,怎么突然要找上门去?他低头看了看那纸上的内容,更是惊讶万分。
张启山对上李斌质疑的目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示意他尽快去办理,之后就靠着木头椅子重新坐了下来。张启山面对窗户,听着外面的雨声,单手扶额,骨节分明的手指挡住了他狭长的眼睛,之后便再也不动。

李斌鲜少见张启山有这样沉重的时候,他想到这几天面前的人几乎是废寝忘食不眠不休,于是说道:“佛爷,天色还早,要不您好歹先睡一会儿吧?”
张启山摇了摇头,缓了一会儿便将身子转了回来,他把之前的地图摆正,随后重新抄起了钢笔:“你速去把那两封电报发了,我今天晚上就会把行军路线布下去,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
李斌知道张启山的脾气,一般定下来事情便是雷打不动,可是这样算起来的话,加上今天,张启山就已经有整整四天没有合眼了。李斌深知就算是铁打的身子照这人如此的耗法也是撑不住的,他使劲回忆了下上次佛爷睡熟的情景,似乎还是和五爷在自己的老爷车里抱着那三寸钉的时候,李斌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一个鬼点子冒上了心头,他赶紧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就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夜雨滴空阶,晓灯离暗室。

酉时,确定好了方案。
戌时,指令传达至各师各旅。
亥时,第四军全军整顿完毕,随时待命。
子时,拍响了许昌市长府邸的大门,说明来意,被骂,鸣枪,不反驳。
寅时,返回许州府衙,准备带领着众人即刻离去。

张启山果然又是一夜未眠。

李斌赶回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雨却已经停了,他在一片雾气之中看见张启山正坐在马上,淡然地安排着手下的士兵逐一撤离。
张启山骑着一匹高大的顿河马,睨望着穿梭在黑暗和黎明之间的队伍,腰背笔直,英姿飒爽,就那么鹤立鸡群地戳在一片黑压压的部队旁边,丝毫不见操劳一夜的辛苦,反而带着指领千军的架势。
李斌望着那如磐石一般的人影,想到自己马上要做的事情,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佛爷,这可都是为了您。五爷,您可得保佑我。

从市长那里回来之后张启山便再没见着自己的副官,他正在担心李斌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便看见那人鬼鬼祟祟地显出了身影。张启山轻夹了一下马肚子,朝着李斌驱马前行,刚想问问他这几个时辰里都干什么去了,却是突然发现他的怀里似乎是抱着个什么东西。
待离得近了张启山才看出来,李斌抱着的竟是一只小土狗,不到两个巴掌大,估计刚刚断奶,毛色金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
夜色依旧,张启山骑着赤红色的骏马居高临下,他低着头看着那狗,薄唇轻抿,不明所以地冲李斌挑了挑眉。李斌被那记眼刀扫得浑身一抖,吸了口气,硬着头皮高举双手,将那狗儿直接送到了张启山军靴的位置。
一向严于律己的人脸上挂不住了,嘴角一抽,皱着好看的剑眉面露不悦,开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斌双手举着狗没法再去行军礼,只得立正,直了直身子鼓足勇气道:“回佛爷!您一直都休息不好,属下着实担心!属下记得您上次在车里抱着五爷的三寸钉倒是睡得安稳,于是便想着是不是抱个狗您就能睡得舒服点?这不就给您找来了一只嘛,属下觉得这狗挺可爱的,和那三寸钉的大小也差不多!要不…您试试?”
……
……
……
“李斌…”张启山满头黑线,随即一挥手,直接吼出声来,“你小子是人跟着我出来了结果把脑子丢长沙了吗?”
张启山的声音很大,李斌只觉得耳朵被震得发痛,手上就带着那狗跟着晃了晃。小奶狗被摇得害了怕,呜呜了两声,为了稳住身子,竟是伸出爪子抓了抓张启山的裤腿。
今年一月的时候,国民政府刚刚公布了最新的《陆军服制条例》,张启山这个级别的军官所穿的常服按照要求用的一律都是呢料,耐磨是耐磨,但最经不得利物。此时张启山的裤子被狗崽子这么轻轻一挠便是直接绷了线,而那狗儿小小的指甲就正好卡在了那个线头里。
张启山的面色倏地更沉。
这事儿来得突然,李斌瞅着那泛白的线头,心里咯噔了一下,暗自叫了声祖宗喂,立马就想收回手去,可那小狗儿的爪子还被勾着,他试了几次愣是动弹不得,一时间两个人外带一只狗全都僵在了那里。
那小奶狗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蹄子缩不回来了,小短腿跟那儿拼命地抖嗦,另一个前爪无助的上去扒拉着张启山的小腿,一下一下,甚是“用力”,然而它折腾了半天发现也是白搭,只得顶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然后唧唧呜呜的表达着不满。
……
张启山轻哼了一声。
弯腰,伸手,单手用力一提,小奶狗懵懵懂懂地就被他拎到了面前。小家伙嗯嗯了两声,总算是发现自己平稳了些,爪子也恢复了自由,它抻了抻四肢溜溜地看着张启山,之后便感激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对面人儿的脸。
李斌只觉得平地炸起了一声雷。
张启山墨色的眼睛眯了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整个晚上紧锁着的眉头竟是慢慢地舒展了开来。
眼睛的颜色,倒是真像。

李斌崩溃,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跟着张启山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扼腕长叹仰天长啸:
真他娘的是人不如狗!

忽略了旁边石化的目光,张启山拎着那小狗儿,单手解开了自己最外面军装的两个扣子,他把小东西往怀里一塞,那狗崽儿便直直坐在了张启山的胸前,后腿和屁股正好卡在了他腰间的皮带上,只露出个小脑袋在他怀里摇摇晃晃。张启山动了动身子,评估了一下小家伙的安全性,然后便轻夹了下马肚,跟着行军的队伍缓缓地向前走去。
“李斌,三分钟内我没看到你拿着行李过来,你就给我自动消失。”张启山头都没回,“另外这狗不错,以后便是跟着我张启山了。”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32:00 +0800 CST  
第五十五章 重阳节
《易经》当中把六定为阴数,把九定为阳数,九月九日,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曰重阳。
民国二十五年,重阳节和霜降赶在了一天,按照西洋历来算便是在十月二十三号。
吴老狗人缘好,每年重阳节之前都接茶帖接到手软,今年也不例外,别说是那些恭恭敬敬送到吴府的帖子了,就是他出去遛狗的这么会儿功夫里,都有不少千金小姐不顾四下的犬吠,差着丫鬟递上来了一张又一张的相思债。
看着那些个被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小丫头们,吴老狗无奈地禀退了自己的宝贝儿狗,这一举动倒是彻底的开启了招蜂引蝶模式,引得一群女人趋之若鹜,最终逼得吴老狗是连这狗都没有溜痛快。
摆脱了那些莺莺燕燕,吴老狗红着脸回到了家,他将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甩给了在门口候着的王管事,抱着三寸钉就窝进了院子里新添的摇椅里。吴老狗接过王管事奉得茶,喝了口水压了压惊,平复着心中莫名的负罪感。
一旁的猴子跑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吴老狗的下颚,之后便乖巧地趴在了一边。吴老狗摸着猴子的头,看了一眼王管事,口中说道:“今年这一沓纸摸起来可是比哪年的都厚,明天就是重阳节了,估计这也是最后一波,你和以前一样拾到拾到念给我听听。”
王管事这般精明的人物哪里用得着吩咐,早就都准备好了,他扭头看了看旁边那和小山一样的请帖干笑了两声,随即便一张一张的把帖子念给对面的人听,愣是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才全部念完。吴老狗捧着茶杯,一边听王管事念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一边时不时地从他手里抽出一两张帖子,手边没地方放,便让猴子直接叼在了嘴里。
直到王管事把所有的帖子都念完,吴老狗才伸了伸懒腰,他从猴子口中抽出了自己刚刚筛选出来的三张纸,轻轻地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张启山离开长沙才多久?这些人便开始按耐不住蠢蠢欲动了?

第一张帖子来自宋若彬。吴老狗虽说没有直接参与到九门与那人的会面中去,但是从解九的描述中他得知宋若彬那回被整得很惨,这可能也是最近那人比较老实的主要原因。张启山这次把张旵留在了长沙,平常没事的时候张旵就会过去帮帮宋若彬的忙,有着张副官的“监督指导”,这段日子长沙城里太平如初,宋若彬也没有再找九门的麻烦,所以吴老狗并不知道此时他递上来了请帖,是因为单纯的想互相认识认识,还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
第二个意想不到的人是裘德考,在吴老狗的印象中,那个人与自己唯一的交集,便是之前齐铁嘴和他说的关于陈皮阿四码头的那件事情,不过听张启山之后的意思,他似乎是跟裘德考达成了某种协定,按理说这人不应该再找上门来了,不过也许是因为张启山不在长沙,裘德考以为有机可乘,这才又心怀鬼胎的冒出头来。
第三张茶帖最是难办,竟是在全黑的纸上用白漆加金粉描写的字,吴老狗看着手里黑不溜秋的玩意儿嘴角抽了抽,他也搞不清楚写这帖子的人,脑袋里面到底装了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个奇葩,便是黑瞎子。
吴老狗抱着三寸钉问了王管事几张帖子上写的时间和地点,又翻了翻那堆小山,最终靠回到椅背上晃悠了几下,嘴里交待道:“今儿个就这么得吧,和从前一样,一会儿我便是把做好的重阳糕送到各门各家去,八爷和九爷在梨园等我,我晚上和他们一起。”
这南方过重阳节最讲究的便是吃重阳糕,重阳糕是用米粉和豆粉发酵后,撒上枣、栗、杏仁,最后加糖蒸制而成的一种点心。吴老狗觉得外面买的重阳糕忒难吃,再加上他最爱鼓弄这些,也不记得是从哪年开始,他便试着自己做了做,做成的东西软糯可口,好吃得不得了。吴老狗这人爱分享,便巴儿巴儿地捧着自己的成果给自家的伙计和其他几门尝了尝,大伙儿的评价都很好,就连一向不贪嘴的二月红吃完之后也是赞不绝口,最后众人一致决定(完全没问过吴老狗的意见),今后每年重阳节的前一天吴老狗都要做好重阳糕送货上门,这习惯也就这么养成了。

当吴老狗捧着装满重阳糕的食盒到达霍府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霍仙姑拎着个翠碧色的小手包从她家的大门里面迈出腿来。那人穿了一件嫩粉色的旗袍,边角用珍珠白勾了一圈碎花,外面披了一个草绿色的刺绣披肩。这一身行头颜色鲜艳,色调清新,一反她平常的清冷,倒显得娇巧妩媚,让人眼前一亮。
吴老狗赶紧下车打了声招呼,霍仙姑看见他似乎一怔,随即瞟到他手上的陶瓷食盒弯了弯眉眼:“呦,今年你这倒是比往常早了不少?”
吴老狗按着三寸钉的脑袋点了点,算是给她作了个揖,嘴里回道:“嗨,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小九九居然有本事请得动二爷在梨园连加了三天的戏,我想着送完这些就直接过去,你要不要一起?人多点喜庆。”
霍仙姑听了他的话愣了愣,下一秒立刻恢复了笑容,她边摇头边摸了摸三寸钉的脑袋:“我不太喜欢听戏,便不和你们凑这热闹了。”霍仙姑想了一下,补了一句,“如果二爷要是真的连唱三天,我有个小姨倒是非常喜欢他,回头我跟她说说,看看到时候二爷能不能赏脸再多加一个位置。”
吴老狗见霍仙姑今日打扮得美艳,嘴里对二爷的戏又推辞得彻底,想着说不定人家早就有约,于是也就不再强求,他把手中的食盒往她手里一塞,口中说道:“去或不去全都依你,不过你先收好这个,我看去年你似乎是嫌我那重阳糕做得太甜,今年我便特意单独给你做了一份,你且试试看?”
去年一直到过了中秋,霍仙姑才算是渐渐掌控了霍家的大权,重阳节便是她成为当家之后和其他八门共度的第一个节日,因此霍仙姑在霍府置办了次晚宴,也算是初来乍到的基本礼节。
毕竟是首次独挑大梁,霍仙姑总是怕招待不周,她又是个要强的性子,就一个人扛着,难免着急上火。这人肝火一旺口中就犯苦,所以霍仙姑当时无论吃什么嘴里都觉得齁,再加上心情不好,食欲不佳,对吴老狗做的重阳糕自然也是爱搭不理。
可是霍仙姑哪儿能想得到吴老狗居然能连这点小事都注意到了,甚至一直记满了这一年,她心下一暖,开口说道:“哪儿那么多讲究,甜一点淡一点的没关系,只要是你做的便是好的。”
吴老狗见她开心,也跟着笑了笑,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吴老狗心里惦记着二爷的戏,就抱着三寸钉准备告辞,他刚转过头却是被霍仙姑轻轻地拉住了,紧接着便觉得掌心一凉。吴老狗低头一看,见手中多了个物件,竟是块奶白色的玉佩。
那玉佩约莫鸡蛋大小,像是西北的羊脂玉,温润透白,油性极大,雕的是一只低头嗅花的小狗,虽不及解九的那块精美,但也算得上是巧夺天工了。
吴老狗朝着霍仙姑投去了疑问的目光,霍仙姑耸了耸肩,看似随意地说道:“解九给你的玉佩之前不是碎掉了?我前几日在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刚好看见这么一个,这几年白吃白喝了你那么多,就权当我的饭钱好了。”
这玉佩看着贵重,吴老狗哪里肯收,当下就准备塞回她手里,可别看霍仙姑穿着旗袍,身体却是轻盈得很,吴老狗还没碰到她,她就已经凌波微步瞬间往后挪了三尺。霍仙姑看着吴老狗,笑道:“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收个玉佩怎么跟收个炸药包似的,我说给你就是给你,你如果不喜欢随手丢掉便是。”
吴老狗见她这个样子不好再拒,于是点点头,双手在胸前抱拳揖了揖:“那就多谢你了,等我寻到能配得上你的东西,便再还你一份礼吧。”
霍仙姑眨了眨眼睛,一双美目里漾着不知情绪的微光,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随即说道:“你要是再不走怕是二爷的戏就要开场了。”
吴老狗抬头看了看日头哎呦了一声,他讪笑着摸了摸脑袋,冲霍仙姑微微颔首,接着就往自己的车上小跑了去。

霍仙姑目送着吴老狗离开,一直到那黑色的铁皮车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她往回走了几步,突然冷冷地开口:“宋长官既然来了,又为何不现身呢?你这是想做梁上君子不成?”
霍府的周围种了一片高山榕,听说还是以前霍仙姑的曾姥姥种的,百年的时间让这些幼枝嫩绿的树木长成了比宅子还高的参天支柱,四季常青,枝繁叶茂。
宋若彬从一棵千姿百态的榕树后面缓缓地走了出来,嘴角下垂,严肃得仿佛一尊雕像。他这段日子把九门之中尤其是和眼前女子有关的事情打听了一溜遍,自然是听到了不少关于她和狗五爷之间的传闻。宋若彬看着霍仙姑的绝世面庞轻叹了一口气,心中郁闷:他怎么就是梁上君子了?他顶多算是个裙下之臣。
霍仙姑见宋若彬即不辩解也不说话,接着问道:“你跟那里呆多久了?”
“我过来的时候你们正好说到去年的重阳糕,我不好打扰,这才一直等到现在。”宋若彬看了看那早就没了人影儿的街道,想到前不久打听到霍仙姑从杭州千金收玉的事情,醋意更浓,“刚刚的那位便是吴家狗五爷?”
霍仙姑知道宋若彬并没有正式见过吴老狗,于是点了点头,宋若彬在得到答案之后也就低下了脑袋,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宋若彬这个人成长在北方,所以他的身上总是带着股塞北男人特有的冷冽,整个儿给人的感觉倒也算是正气凛然。这些日子他在长沙很是安分,对工作也是尽心尽责,霍仙姑对他的成见比刚开始的时候已经少了很多。但两人到底没见过几面,连个君子之交都算不上,霍仙姑此时没什么耐心看宋若彬戳在那儿发呆,于是抬眼淡淡地说道:“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情吗?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府了。”
宋若彬的父亲在北平势力庞大,再加上他这个人一直风度翩翩,自然是很多少女心中的梦中情人。万花丛中过哪能不沾身?久而久之宋若彬也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这俗话说久病成医,宋若彬倒是对女人家的那些心思颇为了解,女为悦己者容,他听霍仙姑这么一说心里一痛,面上却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宋若彬挤出了一个笑容,就道:“这不是到了重阳了吗?我听说你们南方过这节讲究的是登高赏花,天心阁正好有个菊花展,我想邀你一起去看一看。”
霍仙姑当然知道天心阁上有个菊花展,因为此时此刻就有两张邀请函躺在她的手包里,她今天本就是想请吴老狗一起过去赏花的,却是还没说出口就被那人直接判了个不可能。她下意识地捏了捏那个刺绣的小包,看着对面男子的脸,突然觉得有些事情真是又好笑又可悲。
宋若彬把她表情的每一个变化都一一绘在了脑子里,更是知道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他只觉胸口憋闷,血液乱窜,下一秒直接伸出手拉住了霍仙姑,连拽带拉地就把她往自己不远处的车上拖。
左手被蓦地握住,又暖又烫,霍仙姑一怔,立刻就想要挣脱,却未曾想那个男人力气极大,她这一甩竟是没有甩出来。霍仙姑又是愣了愣,有些动怒,右手直接就奔着宋若彬的手腕打了过去。
宋若彬和张启山在陆军学校做过同窗,虽说功夫远不如他,但反应倒底是快,他听得动静一下子回过身,另一只手立马迎了过去,生生接住了霍仙姑这一掌。
“你这是要干嘛?”霍仙姑皱着眉头低声喝道,“这可是在我霍家的门口,别太放肆!”
宋若彬闻言轻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松了手上的劲道,他静静地看着霍仙姑的眼睛,最终真挚地说:“我想带你出去散散心去,你别拒绝我好吗?”
霍仙姑平常接触的人大多都是些女性,难得碰到的男人要么和上三门一样个个是枭雄,要么和下三门似的全都为损友,除了吴老狗便再没遇见个温柔的主儿,而此时面前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却放低了身段这样说话,倒是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宋若彬见她挣扎的不似刚才那样强烈,便借机牵着她走到了自己的车边,他松开了她的手,替她拉开车门,将手背贴在了门沿上。
霍仙姑白了宋若彬一眼,想了半天,最终窝进了车箱里面。宋若彬松了一口气,无声地笑了笑,他替她关好车门走到了前面,把自己的副官从驾驶室里轰了下来:“我亲自开车送霍小姐过去。”
副官当然明白长官的意思,自然也知道自己这电灯泡太亮,他赶忙下车,行了个军礼就准备离去,却是在和宋若彬擦身而过的瞬间被他拉住了胳膊。
副官一愣,便问他有什么吩咐,只见宋若彬看了一眼车内的霍仙姑,然后拉着副官走远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凑到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你去给我查查那狗五爷的事情,好好查,一件都别落下。”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35:00 +0800 CST  
第五十六章 夜访
二月红今天唱的是《刘海砍樵》。
这几年京剧和昆曲儿盛行,吴老狗是许久都没听二爷唱花鼓戏了,更别提还是这么欢快的一段。
洋洋盈耳,娓娓动听。二月红是天作的嗓子,唱什么都如鸢啼凤鸣。一曲结束,吴老狗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欢悦,舒坦得不得了。
齐铁嘴坐在吴老狗的旁边一直默默地颔着首,也是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解九就更别说了,盯着二月红的眼睛连眨都不带眨的,生怕漏了那人的一颦一笑。
二月红谢幕完毕去了后台,不一会儿便有小厮过来替他传话,说他想邀吴老狗、齐铁嘴以及解九吃个便饭。三个人本来也没什么事情,自然就答应了下来,吴老狗更是难得的见解九点头点得这么卖力。

梨园的后面有一个小院儿,一直是二月红亲自在打理,去年的时候他从贵州移来了十多种茶花花苗,有白绫、二乔、大红宝珠等等,此时正值茶花花期,院子里花开满园,争奇斗艳,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便恭恭敬敬地摆在了那一片花海之中,四凉八热,好不丰盛。
二月红卸完妆过来入了席,众人喝着小酒聊着天,不知不觉的天就暗了,吴老狗惦记着家里的宝贝狗,起身告辞,几个人都知道他的心思,象征性地留了留,之后也就随他去了。

二爷心情好,吃饭的时候开了两坛白玉泉,听说还是从武陵那边亲自给带回来的。那酒一启封便是十里飘香,入口之后更是醇厚爽冽,馀味绵绵。
吴老狗的酒量也就比解九好上那么一丢丢,本不是个贪杯的人,可难得大家伙儿的兴致都不低,于是他便陪着多喝了一点儿,刚才在梨园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坐了半天车,被闷了一会儿,却是觉得那酒的后劲儿反上来了,脑子一片晕眩,胃里翻江倒海。他赶紧叫司机停了车,拉开车门奔到一旁,对着个无辜的树坑儿就是一阵干呕。
这人要是喝多了,最怕的就是想吐却吐不出来,吴老狗此时很不幸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他跟那难受了半天,身体都抖成个筛子了,也是没吐出个半口,气得他直想把胃顺着食管薅出来,扔了算了。
给吴老狗开车的司机比他年长七岁,姓杨,叫做杨大牛,是六年前到的长沙,就住在周围这一片。杨大牛年轻机灵,拼命肯干,颇得吴老狗和王管事的喜欢,三年前他被王管事逼着去学了个开车,平常没事的时候就给吴家当个司机,一有事儿也会下下地,算是半个土夫子。
杨大牛停好了车,下来就看到吴老狗跟那哆嗦得和踩了电门似的,他赶紧回身从车里拿了件驼色的羊绒大衣,小跑着过去给他披在了身上。杨大牛轻拍着吴老狗的后背,边帮他顺气边说道:“爷,要不我陪您歇会儿咱们再走?”
吴老狗被那衣服一罩,凉意骤散,倒是觉得身上舒服了一分,他看了看四周的景色觉得有些眼熟,琢磨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地方离杨大牛的家不远。吴老狗白着一张脸,大着舌头嘟囔道:“我没事儿,就是喝多了那么一点,一点点儿,走走就好了,你看你这大过节的就顾着陪我了,先回家去吧。”
杨大牛哪里敢丢他一个人在路上,当下反驳,吴老狗却摆了摆手,继而笑道:“这长沙城里还有人不要命地敢动我九门五爷不成?你放心回去就是。”
这杨大牛大前年娶亲,今年媳妇儿才怀上头胎。女人第一次妊娠,吐得厉害,看什么都觉得恶心,却是唯独馋吴老狗做的重阳糕。这不,吴老狗今天刚一做完,杨大牛就向他讨来了几块,准备给自家女人带回去,现在正跟汽车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呢。杨大牛是个怕老婆的,此时他见吴老狗百般体谅,话也句句在理,心里便想着先回家看看也好,等忙完媳妇儿那边再来追自家爷也不是不行,于是就千恩万谢地应了下来,从车里拎出重阳糕,小跑着往自己家去了。
关好了车门,吴老狗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空无一人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低头看了一眼三寸钉,眉头皱了三皱。刚才死老八用筷子蘸着那白玉泉给三寸钉喂进去了好些,现在怀里的小家伙正醉得厉害,估计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一人一狗的显然都没少喝,吴老狗见四下没人,干脆把三寸钉塞在怀里,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醒酒,之后便晃着步子往前走去。

这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吴老狗竟是走到了张启山的府邸门口。

夜色正浓,张家的黑色铁门如同一只畸形的猛兽一般,静静地兀立在空空荡荡的街道正中,周围白色院墙仿佛它残破的翅膀,偶尔有落叶被风吹动,擦着地面像耗子一样地蹿过门前,更显得这里冷冷清清,惨惨戚戚。
吴老狗瞅着路灯下孤零零的院落愣了愣,心中泛起了一阵莫名的酸楚,张启山这个人本身极不爱热闹,往年的重阳节似乎也不怎么过,顶多是九门其他人张罗着吃饭喝茶的时候他跟着露个脸罢了,如今他不在长沙,张旵的性格也内敛,张家上下就更显得萧条了。
酒还未醒,思念却狂涌而至,吴老狗只觉得心里憋闷,却又不知道该去找谁诉说。虽说张启山把双响环留了下来,但吴老狗平日里也没有带在身上,他此时此刻在无声无息的铁门外默默地站着,倒是体会了一把睹物思人的情绪。

夜里木头桩子一样戳在大马路边上到底寒冷,吴老狗被凉风灌了脖子,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把自己往羊绒大衣里缩了缩,又呆了一会儿,也知道再看也不能把张启山给看回来,于是低声叹了口气,准备离去。
然而就在吴老狗转身的刹那,张府大门北边的拐角处却突然闪现出了一星火光,紧接着便有一个红点幽幽燃起,静悄悄地飘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吴老狗的身形蓦地一顿,他想了一下,然后偏过了头冲着那火光嚷道:“你不是约了我明天吃饭吗?怎么的?一天都等不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伴随着一阵诡异的笑声,一个男人从街边走了出来,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吴老狗,笑着说道:“嘿嘿,明天见你周围都得是人,哪有咱们这大晚上碰面有情趣?”
来人浑身上下一身黑,右手夹着一根烟,左手拎了一个手腕粗细的竹筒,鼻梁之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墨镜,这不是黑瞎子又能是谁?
吴老狗轻哼了一声,环视了一下周围寂静的街道,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问道:“你有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黑瞎子又咯咯咯地笑了笑,他把烟叼在了嘴里,看着旁边漆黑的大门夸张地说道,“我想大佛爷了,想得厉害,所以这才来看看的。”
吴老狗听到他那不着调的语气,嘴角抽了抽,根本懒得搭理他这话茬儿,作势就准备离开:“行,挺好,您老慢慢想他,我先走了。”
“哎哎?”黑瞎子见吴老狗真的要走,一步便拦在了他的面前,他把烟蒂吐在了地上,用脚撵了撵,“你这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随他什么不好?偏偏随了那死板的性格干嘛?”
黑瞎子口中的烟雾全喷在了吴老狗的脸上,吴老狗微微皱眉,尔后白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张启山一不在,张府就他娘的跟个鬼宅似的,你特意守在这里,不就是赌我今天会过来看看吗?到底有什么事,别跟我这儿拐弯抹角的,直说吧。”
听吴老狗这么一说,黑瞎子在墨镜后的眼睛亮了亮,心里乐开了花,他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省心省力。一直听说九门五爷是什么都不懂一笑泯恩仇的主儿,现在看来这评价却是大错特错,面前的人是典型的扮猪吃老虎,聪明得厉害!
“五爷睿智,我确实是有事求你。”黑瞎子离吴老狗很近,近到一低头就能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一种独特的清香,确是容易让人沉醉。黑瞎子吸了吸鼻子,乐呵呵地拍了拍吴老狗,然后右手就没离开他的肩膀,他抬起晃了晃那个绿色的竹筒,口中说道,“我其实就是想用你做个小实验而已。”
黑瞎子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敛了笑容,嘴唇连个弧度都没有,绷如弓弦,他这人一没了笑,脸就莫名地阴郁了下来,带着股子压抑,再加上最后那句含义不明的话,配上周围阴森的环境,整个人仿佛是只厉鬼,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吴老狗先是一怔,多年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直呼不好,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就要往后撤去。黑瞎子的动作却是比他更快,跟着一个上步,右手瞬间就从吴老狗的肩膀滑到了手腕,他猛地一用力,一拉一推再一转,便直接把吴老***得背过了身。黑瞎子扬了扬唇角,身子前倾就抵了上去,掌心掐紧一扣,就将吴老狗的手锁在了他自己个儿的腰眼上面。
吴老狗大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疯子会突然发难,当下酒醒了大半。他左手被缚,又是背对着黑瞎子,只得抡起右胳膊,奔着那人的脸就是一个肘击。黑瞎子见况,刹那间把竹筒往地上一扔,抬手就挡住了那根硬骨头,他箍着吴老狗,表情一本正经,嘴里却不忘说道:“啧啧啧,五爷,这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大过节的你这是要毁了我的花容月貌不成?”
两只手臂都被黑瞎子控住,还得听他的疯言疯语,吴老狗的心里这个恼啊,他撂起蹶子就往后踹去。黑瞎子咯咯一笑避了一步,躲开了吴老狗的蹄子,同时用力地掐住了他的曲池穴。吴老狗只觉得右臂一麻,接着才感觉到疼,那痛楚夹杂着酸软,难受得他直咧嘴,额头上立刻就起了一层汗。
“五爷,你这功夫太差,以后需不需要我指点指点?”黑瞎子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他看着眼前人吃痛的表情竟又是笑开了花,满脸的不在意。
九门狗五爷成名江湖自然是靠他的狗,吴老狗的功夫在这九门里绝对不算是好的,清醒的时候三个他加起来估计都打不过一个黑瞎子,更别提他现在还半醉着。吴老狗此时被擒,倒是想起了刚才和杨大牛撂下的豪言壮语,当下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腹诽着:我他娘的这乌鸦嘴呦!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吴老狗又跟那儿挣吧了半天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开黑瞎子的禁锢,气得他直接扭过头来大声骂道:“你他妈死瞎子抽什么疯?快给老子放手?!”
黑瞎子皱了皱眉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黑色铁门,他自然是不会忘了他和吴老狗两个人还是在张启山的府邸门口。此时黑瞎子的两只手都缚着吴老狗的胳膊,肯定是没法再变出来一只来堵住他的嘴,吴老狗的叫声极大,照这么下去,黑瞎子还真怕张旵那鬼崽子给他喊出来。黑瞎子眯了眯眼睛看着吴老狗,淡淡地说道:“五爷,你可是大佛爷心尖儿上的人,我本不想伤你,这可是你逼我的。”
语毕,黑瞎子的右手便撤去了力道,紧接着一记手刀直接照着吴老狗的后颈就批了过去。
吴老狗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耳边生风,随着颈后的剧痛,他身子一软便失去了知觉,一下子栽在了黑瞎子的怀里。

楼主 pinky小猫  发布于 2017-04-09 13:38:00 +0800 CST  

楼主:pinky小猫

字数:318101

发表时间:2017-04-09 14: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06 11:35: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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