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重发】 旧朝遗事by鱼团团 (瓶邪/古风/中篇温馨治愈HE)

【旧朝遗事】 十三

他不是没有害怕过。

在遇到王公子之前,他身上的银两本就所剩无几,再下去便真的要想些营生了。他也真的去城隍庙看过,鬻字或是代写诉状,总有他能做的。后来和王公子一道逃出来,官道上皆是流民,食物短缺的厉害,最后将王公子贴身的玉,都换了吃的。

那玉吴邪也看了,上好的于阗羊脂。王家做典当生意,什么好的没见过?能被王公子如此看重的,定不是凡品。饶是这样,也不过换了两个巴掌大烧饼。王公子倒是洒脱,反弄的吴邪心中不忍,只得在心中默默记下,待来日定要寻件相似的予他。

一旦动了回去的念头,便恨不得即刻见到那个人。但路阻且长,会面又未可知。他想他应该也是过的不舒心的,死里逃生,又大病一场。而他呢?与他相隔天涯 ,自己又落魄至此。这甚至有些相同的凄凉竟让吴邪心里觉得好过了些。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张起灵却不在府上。

开门的却是个生面孔,并不识得吴邪,只说公子出门办事,家中只留他一人,公子也未交代何时能归。吴邪不得门入,只得讨了碗水喝。好在那下人却是心善,见他面色凄惶,还去灶间寻了块馍干与他。吴邪狼吞虎咽吃下馍干,有了点精神,反正闲来无事,同看门的说了会话。

偏那人操的是吴淞乡下的口音,说话快,年纪也小,问起府中公子去向,一概不知。问起最近有何人还府上拜访,也说不清楚。再问道你家公子每日起居作息,小厮简直要赶人了。

好在这个时候张起灵回来了。轿帘一掀,那人裹了一袭白貂氅衣,脸色像是不大好的样子。先看见门人正和人闲话,眉头便是一皱。那门人脖子一缩,俯身行了一礼,才指着吴邪,半天却说不出口,干着急。

张起灵扫了一眼,低头迈步上台阶,才一步,脚却又收了回来,慢慢抬头看着吴邪,恍如初见。

吴邪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望着他,嘴张了张,却还不如那门人,连个‘啊’都无法发声。

张起灵却又摇了摇头,像是笑了。才抬头对他说:“不错,比走时瞧着还胖些了。”未待吴邪答话,便疾步入了门,连头也未回。

那门人也愣了,好在脑筋转的快,凑近对吴邪说:“要我说,您身上分明是饿肿的,我家公子哪里知道这个…”

吴邪望着他的背影,眼底一酸。却又把泪生生逼了回去。


木槿花谢了,院子里再没有应季的花树,显得萧瑟的很。缸里的鱼倒还在,天冷,沉在水底不愿游上来。张起灵进了书房,便没再出来。好在这屋里还有李伯管事,吴邪在灶间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倚着门看李伯烧洗澡水。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03 12:49:00 +0800 CST  
他环顾了一圈,奇怪的问:“这院子里,怎么像是许久没人住了?”

李伯看他一眼,答道:“前一阵少爷养病,回老宅去了。那边人多,到底照顾的妥当些。”

“既如此,又回来做甚?我刚才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大好了……”

李伯摇了摇头,道:“我们少爷那脾气,您还不清楚,那边倒是想留,可他说什么要回来。还是我说,天凉了,他病又没好,这边宅子也没烧地龙,屋里寒气重的很。这才又住了几日。”

“既然没大好,怎不在屋里歇着,今日又出什么门?”

李伯正要开口,回头一见张起灵正站在吴邪身后,马上便噤声了。

吴邪转脸一看,见是他,先躲开了点,嘴里道:“我身上腌臢的很,你且离远点。”

张起灵神色似乎好些了,也真的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话却是说给李伯的:“我饿了,可有饭食?”

李伯一脸茫然,道:“我们方才不是…”好在是在少爷身边呆的久了,马上便反应过来:“家中现成的没有,我马上差人去买。”

张起灵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连日来担惊受怕,忍饥挨饿,在此刻似乎都可以消散了。一个热水澡洗的吴邪几乎要直接睡过去。吃饭的时候都不想张嘴。待吃好了去瞧他,人正半倚在榻上,笼了被子,手中不知握着什么书,装模做样的看。

吴邪毫不客气,见状立马蹬掉鞋爬了上去。

屋里烧着地龙,被子又轻又干,张起灵见他上来,一点要挪的意思也没有,吴邪只好把自己塞在他的背与墙之间,然而深吸一口气,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那一瞬间,吴邪眼眶一热,胸口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似乎连呼吸都不得法了。

吴邪缩在那里安静了一会,伸出一只手试探性的搭在他身上。见他没有反应,胆子也大了些,干脆整个人往他身后一贴,胳膊将人死死搂住。

“我在这里住几天如何?”他声音很轻,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张起灵偏笑了,笑到最后竟咳了起来,书也拿不住掉在地上。吴邪拍了拍他的背,眼见咳的愈来愈厉害,慌了神,掀开被子就跳下床,奔去茶几前倒水给他。

看见那茶盏,吴邪手又是一抖,好好的水洒了大半,前襟都是湿的。待张起灵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气慢慢缓过来了,盯着吴邪胸前的那团水渍,嘴里说“你想住便住,想走便走。何必问我。”

吴邪看着手里的杯子,那还是他在白鹤园里烧的第一批茶盏,因是首次,并不成功,几乎被他师傅砸完了,唯独剩了两个,是他自己挑着留下的。

现在却在他这里。

吴邪低头道:“我知道你生气“顿了顿又说”当年你带我去江西,王公子陪我买了一只茶盏,却是孤品,一直也找不到相同的配做一对。后来请了我师傅来,照着那盏的样子烧,才出来两只像的…”

张起灵点了点头:“是你师傅拿给我的。”

如此,两人竟相顾无言了。还是张起灵最后说,“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吴邪未待他说完,立刻蹿上了榻。

但这榻毕竟不是床,睡两个人便要紧紧挤在一起。吴邪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又将那人的袍袖拽住,才说:“你既然让我住,就且让我先睡一会,真的乏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03 12:50:00 +0800 CST  
后半句他咽了回去“要杀要剐,也等我睡起来再说罢。”

张起灵似乎是点了点头。

吴邪就这样睡了过去,中间他醒了一次,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借着院子里透进来的光线,他看到张起灵也正熟睡着,眉目舒展,一呼一吸皆在耳侧。他突然觉得此刻便是今生最好的梦了。

宁愿就此长睡不醒。也了无遗憾。


吴邪半夜渴的醒了过来,一翻身扑了个空,再抬头一看,那人坐在书桌前不知道正翻看什么,屋外还是黑的,就在案前点了一根蜡,许是怕打扰他睡觉。

走过去一看,竟然在看账本。上面蝇头小楷写的满满当当,也就是他,这样暗都能看见。张起灵见他醒了,顺手便将另一只蜡也点了,屋里亮了不少。

吴邪连喝了两茶杯的水,才说:“好端端的看那劳什子的做甚?现在什么时辰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道:“无妨。”见他仍站在那里,又问:“你饿了?”

吴邪奇道:“我若是饿了?可有吃食。”

张起灵低下头,账本翻的哗啦啦响,“没有。”

吴邪也俯在案前,一边瞧他的账本,一边说:“就知道你没有,还不如去王公子家住,他家可是随时都备着…”正说着,一回头看到那人的脸色,马上闭了嘴。

张起灵瞟他一眼,状似漫不经心道:“你可以回家。”

吴邪脸上的笑僵住了,却还说:“我看着屋里忒热,你也火气大的很。”说着起身又倒了一杯水,硬递到他手里。想一想还是心里过不去,半自嘲的说:“我如今狼狈成如此模样,你不要…”

张起灵却偏不要他好过,打断他说:“能做王大学士的女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说完冷笑一声“真是好。”

吴邪乍一听,只觉得血全都涌去了头顶,胸口气的要炸开了,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是!我是不识抬举!不知道躲了这么久,连抛家舍命决心都下了,到底是为了谁!”

今夜的张起灵不知为何,完全失了往日的冷静,竟冷笑着答他:“抛家舍命?笑话。你一走便干净了。谁替你侍奉双亲,谁又要你的命做甚!”说完将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砸,那杯子应声而碎,水洒了满桌都是。那账本氤湿一角,而张起灵浑然不觉。

吴邪的理智瞬间消失殆尽。转身便走。他如今头脑中一片空白,二十年了,小哥第一次与他说如此重话。而自己连月来吃的苦受的罪,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如此,何必还呆在这里?

屋门一开,冷风汹涌倒灌进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

吴邪深吸了一口气。那冷风吹的他慢慢冷静下来,回身望去,果然看见张起灵颓然靠在椅背,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看,那目光中的悲伤,似乎再也无法掩饰。风在屋里打着旋,案上的纸张皆在哗哗作响。那一刻他突然顿悟。

他顶着这目光走过去,任由那穿堂风在屋里去了又回来。他直直的冲进那人怀里,不给他一丝推开他的机会。他的鬓角,他的耳后,他的眼角眉梢,所有那些他在梦里亲吻过无数次的地方,此刻就真实的在怀中。

“我真傻。”吴邪抵着他的额头说“我怎么能又一次信了你。”紧接着他堵住他的嘴,狠狠的碾过一遍,张起灵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反而一时愣住了。吴邪伸手捧住他的脸,状似恶狠狠的说:“我今天若是走了,还不如那夜被义军砍了。还省了我路上花费的这些力气。”说的他有些激动,气息也不平顺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可以任由你糊弄了,从今天起,我不会离开一步。”他为了强调这一点,又着重重复了一遍:“一步。”

过了许久,张起灵反手抱住了他,双臂缓慢而坚决的收紧,牢牢锁住。“我害怕。很害怕。”他开始的声音很小,以至于吴邪差点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落水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他在他耳边说“可是我活下来了,直到你回来。我都以为我是在做梦。有一天,我醒了,你也不在了。”

吴邪心中一阵绞痛,真的是边哭边笑着说:“你肯定不会梦见王公子,明天让他来,你就信这一切不是梦了。”

张起灵却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是怕这个,我怕…没有时间了。”

“什么?”吴邪没有听懂,身子向后退了退,仔细的看着他的脸,“你说什么?”他马上升腾起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感觉让他不寒而栗。“不可能,李伯说…大夫…不可能”他已经语无伦次。却想起了什么,从他身上跳下来便要往门口跑。被张起灵一把拽住。

“我没事”他说。“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吴邪半信半疑的站住了,张起灵指指门口,道:“先把门关上,这风吹的我头疼。”

吴邪站着没动,又问了一句:“你头疼又是为何?是不是瞒我什么?”

张起灵几乎被气笑,“本来没事,你再不关门便真的又要病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03 12:51:00 +0800 CST  
【旧朝遗事】 十四

王公子一早便去了张起灵府上,进门的时候李伯道公子正在吃饭。王公子点了点头,熟门熟路的往后院走,结果推开门一看果然两人都在,坐在桌边正喝粥。

两人见来人,齐齐往门口看去,王公子站的地方好,一眼便扫到两人皆是面色不佳,眼下泛青。他心里一笑,嘴上却偏要逗逗吴邪,假装吃惊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两个才吃早饭…”说着已经走进来坐到桌边,张起灵又抬头看他一眼,居然什么也没说,王公子不禁更加得意,桌上没他的筷子,他也毫不在乎,直接拿手拣了块糟鹅吃了。

吴邪又看了他一眼,还未说话,只听张起灵说了一句:“睡的晚了”。王公子一脸了然的样子,冲着两人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吴邪这才回过神来,辩白道:“昨晚分明没睡…”却见王公子戏虐的表情更甚,恨恨的闭了嘴。

李伯送来了碗筷,王公子也不再客气,将桌上一扫而空,又喝了两碗粥,吴邪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回府可是被罚不许吃饭?”

王公子抹了抹嘴,一脸痛心的看着他道:“为兄这不是担心你,早上连饭都来不及吃便过来看看。”

吴邪一脸错愕的看着他,指了指自己,问道:“你担心我…?”王公子正要点头,只听旁边张起灵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马上改口道:“正是!担心你…饿的太久,容易吃坏了身子,为兄过来分担分担…”

张起灵此时又咳了一声。

吴邪疑惑的转头问他:“你可是今日嗓子不甚爽利,怎得一直在咳?”

张起灵眼睛盯着王公子,话却是对吴邪说的:“无妨,许是昨夜你折腾太久,着凉了。”

吴邪闻言便不吭气了。

王公子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想笑又无法,忍的很辛苦。还好这时候下人送茶上来了。

昨夜两人确实未再睡过,张起灵说的第一句话便让他震惊不已。

“当日在京城,你问我从宫内买了句什么话,可还记得。”

吴邪点了点头,道:“自然记得。”

张起灵向后靠了靠,一只手指朝天上指了指,吴邪会意。

“他说‘昔秦皇筑陵骊山,可曾有风水之说?’”

“就这一句?”吴邪不敢相信?跳起来问他。

张起灵点了点头。眼见吴邪面色越来越凝重,俨然一幅上当的表情,只好又说:“这一句至关重要,并且…”

“怎样?”

“我并未花钱。”张起灵说完这一句,吴邪简直是隔着榻桌扑过来的,他慌忙招架住,忙道:“这是我要给你说的另一件事,你稍安毋躁,听我讲完。”

吴邪闻言,才又回身坐好,嘴里还说:“今日便把话说清楚,莫要再瞒着我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我知道。”

吴邪不是没想过这其中的关节。吴家侥幸逃过一劫,诚然是朝堂各方势力掣肘的结果,然而归根结底,还是皇帝不愿深究。想来从古至今,各代帝王陵寝,端的是讲究堪舆风水,然土下无石之地,又能有几何?此事一开始变的棘手,归根到底还是吴三省先被人盯上,然后借机打压他身后的申时行。然而皇帝又怎会不懂,言官是取皮见骨的个中高手,之前数次揣测圣意,知道皇上对张居正恨意正浓。押对了宝,一路加官进爵。然而身为臣子,恪守本分便是第一要职,若有一天骂的自己也昏了头,招惹到皇帝身上,那结局便可想而知了。

总归一句话,天恩难测。做为言官来说,从来是富贵险中求,没什么谁对不起谁的。

然而如今事情过去,说起来云淡风清一笑而过的,在那时便是血雨腥风下辗转反侧的心。吴邪想到那话送来的时刻,皇上在那种时候说出那样的话,怕是也有着更多不可与人道的无奈吧。

然而张起灵的下一句话仍是让他大吃一惊。

那人隔着榻桌看了看他,垂下眼,道:“你先把嘴闭上。”

诚然,吴邪现在的表情确实可以用惊呆来形容,但仍然无法描述他此刻内心的震撼,他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你是说,宫中的掌印太监冯保,是你的舅舅?”

张起灵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道:“已经不是了。”

见吴邪不解的看着他,他这才想到话中歧义,又开口道:“本月初八,江西道弹劾冯公十二大罪,皇帝御批,虽有欺君蠹国之罪,但念系竽考托付,效劳日久,故从宽处罚。如今已经去职,着发配应天府孝陵种菜。”

吴邪大惊之后,便是彻骨的寒。他从进门时候就看见李伯的表情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张起灵又喜怒不定。换做平常,见过了他一直四平八稳的模样,甚至连之前在京城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过。吴邪在心中,马上有了一个最坏的预感。

窥探圣意,无论如何都是死罪了。且不论他这么多年居然隐藏了这么个舅舅,甚至连他都不曾知晓,现在的重中之重,是皇上到底查到了冯保多少事,若是再加上窥测圣意这一条,只怕冯公连种菜都是奢望,更要连累张家。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17 17:15:00 +0800 CST  
思及此,他也无论如何不能无视,让张起灵惹上这样一个天大麻烦的,正是自己,正是自己身后的吴家。马上,愧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又想起方才他说过,没有时间了。

吴邪面色一变,跳下榻便准备往外跑。如今他脑子一团乱麻,什么因为怕和王家联姻的烦恼简直如浮云一般了,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回家搬救兵。

张起灵老神在在,看着吴邪的表情,从吃惊,到诧异,再蹙眉沉思,然后浮起愧疚之色,端得是一个精彩,他许久未见他,知道他如今也算是有了历练,又从兵乱中逃了回来,果然沉稳了不少,然而今夜,他知道了他从未变过,某些时刻还同儿时一般。

然而眼见面前的人神色变了几变,最后竟突然跳下榻要跑,饶是他眼疾手快,也不过扑过去捉住了他的一方衣角,吴邪被人拽住,回身看他,一面着急一面跺脚道:“你快点放开我,让我回家与我爹商量一下对策。”

张起灵那里知道他心里所想,哑然失笑,开口问道:“现在?商量什么对策?”

吴邪手也拽住衣袍,寸步不让,道:“如今事情如此紧急,你竟还有心思顾左右而言他!”想到这里,又想起那一夜,在吴三省府上,那人信誓旦旦说事情绝对无虞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不由的也生气了,遂拔高了声音道:“你可曾记得如何答应我的?你说你能做,便是有十分的把握。如今连那掌印太监都获了罪,轮到你还不是早晚的事!”

无论如何,他还是不能立刻接受他那突然冒出来的舅舅。

两人之前本是一人一边半卧在榻上,中间搁了个榻桌,如今吴邪还是赤着脚,站在地上。张起灵隔着桌子拽住他,终究是无法使力,也下了地,又听他如此说了一通,才知道吴邪的心思,早已经不知飘到何处,初一下是想笑,但细思却又悲从中来。

他明知道他在他心中的分量,这分量也压在自己心里,只会比吴邪多,然而饶是这样,吴邪还是被那还没影的婚约吓的躲了小半年,还差一点命丧乱军之手。想到这里,他猛的将他拽进怀里,紧紧箍住,不留一丝空隙。

“怪我。”他搂着他轻声说。吴邪不知为何,身体有一丝颤抖。他知道他很害怕。怕失去的心情,他也曾感同身受。“你知道我曾许下何愿?”

那日他落水,九死一生,闭眼的时候眼前浮现的,还是吴邪的脸。那时他便许下重誓,若是今日能活下来,便是天意不要他死,从此他和吴邪之间,再不会被什么分开。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17 17:16:00 +0800 CST  
今日,也不会。

“你说的对,我说过,我若能做,必然是有十分的把握。”吴邪将头闷在他怀里,以为他又在让自己宽心,遂也不做声,摆明了不信。

张起灵无奈的笑了笑,道:“你也不想想,如今已然月末,若我真是被此事牵连,还能活到今日?”

吴邪果然抬头,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

张起灵又点了点头,道:“我刚才说没有时间了,实在是另外一件事,太过棘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吴邪半信半疑的追问:“那方才黑灯瞎火的,你又看什么账本?难保不是是在料理…”

后面两个字被他紧紧关在了肚子里。事到如今,不管他说什么,他还是要存个心眼的,以防又要被骗,就在那一瞬,他甚至做好了打算,既然他能为自己赴死,他吴邪七尺男儿,又何俱一死?想到这里,反而又坦然了。

结果张起灵却接着他的话道:“的确是在料理后事,看看帐上还有多少钱,够不够带着你跑。”

吴邪这下真的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你要……跑?”吴邪实在不明白,如果他以为的那件事不是大事,那还有什么大事需要眼前这个人可以放下家族使命,一走了之。

“舅父他被贬至应天府,家产尽没,然而有一幅画,实在太过珍贵,一直被他藏在身边,没被官府查去。如今,此画就在我手上。”

“什么画?”吴邪问道。想来那冯公身居高位十余年,天下宝物有什么没见过的,何以对一幅画如此上心。

张起灵看了看他,接着长出了一口气,道:“《清明上河图》”。

吴邪眼前一黑。

那冯保,从皇上登基起,便是掌印太监,皇上平日都换他做‘大伴’,兼总内外,权倾朝野。然而相比前朝坐在此位上的宦臣,冯保却也担的起一代贤宦之名。善书法,通乐理,甚至亲自造琴,世上千金难求。并与张江陵关系极好。四年的时候,也曾会同三法司全国大审,平反了不少冤狱。因此在百姓中极有口碑。

两人又挪到榻上,吴邪不解的问“不是说这画已经毁于内廷?怎么又重现于世?”

由于这画太过有名,连带着这故事都无人不知。都说在隆庆年间,成国公想得到藏于大内的《清明上河图》,隆庆帝请人估价,准备用成国公的薪俸相抵。有一个小太监得知此图估价如此之高,于是私开仓库将此画偷到手,正要往宫外走,遇到管事太监,于是将画藏进水沟的石罅之中。结果当夜天降大雨,水涨过石罅。待小太监去取画之时,此画已经被浸泡的无法修复了。

一代珍宝,就此被毁。世人都说此图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张起灵言之凿凿,竟然就在他手中。吴邪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这一夜,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张起灵看他的表情,未再说话,穿好了鞋出去了。过一会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木匣。

吴邪此时不信也得信了。如今桌案上摊着的,可不就是那不二至宝,高头巨帙的《清明上河图》。吴邪伏案细细看了一遍,经过上次买画的事,他对于自己的眼力已经不报希望,遂又卷首图后题跋细细研究了一番,然而确是传承有续,最后果然有冯保的题跋,自署称“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御用司礼监太监”。

署名署成这样,也只有冯公自己敢这么写了。吴邪皱着眉看向张起灵,还未开口,张起灵似乎便已经知道了他想问什么,倒是大方,直接承认了。

“没错,是从大内盗得的。”

“……”

他今日才算是懂了,张起灵那通天的胆子是从那里来的。人都说外甥肖舅,果不其然。偷来的画,还大张旗鼓的写上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是怎样的胆色。而他如今也很想问问,到底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张起灵不敢做的了。

吴邪一着急,口气也不甚好了,直接就道:“你可是疯魔了?这画本是大内御宝,私偷出宫就罢了,莫不是此画已毁的传闻也是你舅父编的…”见张起灵没有否认,吴邪更是怒火中烧“那就又加一条欺君罔上的罪名!你是有几个脑袋!……”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17 17:16:00 +0800 CST  
“……”

他今日才算是懂了,张起灵那通天的胆子是从那里来的。人都说外甥肖舅,果不其然。偷来的画,还大张旗鼓的写上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是怎样的胆色。而他如今也很想问问,到底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张起灵不敢做的了。

吴邪一着急,口气也不甚好了,直接就道:“你可是疯魔了?这画本是大内御宝,私偷出宫就罢了,莫不是此画已毁的传闻也是你舅父编的…”见张起灵没有否认,吴邪更是怒火中烧“那就又加一条欺君罔上的罪名!你是有几个脑袋!……”

一反常态的,张起灵竟认真的听他发了一通火,并且还倒了杯茶与他。自己转身收画去了。

吴邪说的口干舌燥,也不知道那人听了几句。只见他细细将画收进匣中,才说:“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是此画对我意义重大,不到万不得以…”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吴邪第一次听张起灵说起他的母亲。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17 17:18:00 +0800 CST  
【旧朝遗事】十五

王公子昨日归家,自是好一通忙乱。当日他也算是偷跑出来的,全家上下,除了他娘,都存了要好好收拾他一顿的心思。可乍一见人回来了,落魄的仿佛乞丐一般,连随身的玉都没了,再加上王公子那一张嘴,路途中的艰辛三分也说成了十分,端是把一家老小唬的就差跪下来感谢神明保佑了,就这样,竟逃了一顿打。

可他心里惦记着这边,再辛苦也要一早爬起来看热闹。如今看来,这辛苦也是值得的,尽管张兄一直在咳。

王公子用了饭,又好好的喝了会茶,很是说了些废话,才拱手告辞。见那两人的情境,实在是忍不住,都走到门口了,又倒回来,未开口,自己先笑了。

吴邪被他笑的莫名其妙,回头看了看张起灵。

张公子负手而立,抬头望天。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

“听说半月前扬州府的徐家娶亲,新娘子坐一顶四角出檐的宝塔花轿,四面都有雕花,贴金错银的,煞是好看,这还不算,嫁妆直摆满一条街,抬箱足有二十多个……”王公子道。

吴邪不明所以,只是看他,也未接话。

王公子又道:“也是,太仓王家嫁女,合该有如此排场。只是徐家老爷不过是个二品,他儿子如今只是在兵部领了个闲职,怎么算都是王家亏了。”说罢还摇了摇头。

吴邪闻言便笑了,随口道:“人家夫妻过日子,你在这算什么亏不亏…”话刚一出口,心中闪过‘太仓王家’几个字,马上明白了王公子真正的意思,不由得愣了一愣。

王公子一早上巴巴的跑来,大概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的。吴邪想到此,不由的有些哭笑不得。伸手便要赶人。王公子见好戏开场,哪里肯走,脚下顿时稳如磐石。抬头向后一看,张起灵与他对视一眼,竟未至一词,抖了抖袖子进屋去了。

当下王公子便压低了声音在吴邪耳边道:“如何?此事他竟未告知你?”

吴邪含混的答他:“昨夜事多,他忘说了也不一定。”

王公子却又正色起来,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他不说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不过你心里也要清楚,今日没了那王家小姐,他日也会有李家小姐,赵家小姐,躲也不是办法…”

吴邪点了点头。

张起灵的确早知此事。王家本属意吴邪,不多时便有媒人登门,吴邪却又失了踪迹。王家碰了个冷钉子,却又不好发作,如今王大人算是赋闲在家,但太仓王家百年根基,东山在起不过是旦夕之势,平心而论,这算是一桩好姻缘。

他不说,不过是存了私心,想让吴邪多在这里住几日罢了。人生无常,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被命运从一个死局逼向另一个死局,不同的是,有些他能破解,有些他或许已经无能为力。然而,吴邪在这里。

放弃从来都是容易的事情,唯有坚持,才是最艰辛的。他在那些身不由己中,加上了某些无法妥协的东西。他如今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计划,在放弃与坚持中找到新的平衡。

吴邪见过他最脆弱不堪的模样。前提是他愿意,愿意将柔软放置他面前,其实那没说出的话只有一句——任君予取予夺。

吴邪不会不懂。

张起灵的母亲萧氏祖籍昆山,自西晋永嘉年间先祖率族南渡,世居江东。唐宋时期这一脉迁居昆山,以儒传家的诗书望族,历朝历代都有出世名臣,到了张起灵母亲这一支,也是人才辈出,张起灵的曾祖,曾任兵都右侍郎,以谨厚称,祖父为嘉靖十七年进士,才学通敏,为时所重,授行人,迁御史。二十三年巡按湖广,二十七年巡按顺天。二十九年,鞑靼部首领俺答进犯大同,总兵官与副总兵皆战死沙场,宣府总兵接任大同兵事,但因此人并无真才实学,完全是靠贿赂严嵩而得来的官职,因此惶惧无策,最后竟重金贿赂俺答,使移寇他塞,勿犯大同。因此,祸水东引,俺答移兵古北口,杀掠怀柔,顺义之吏民无数。长驱直入如无人之境,大营离京师外防只有二十余里。萧公以顺天府御史巡按疾驰御之,然而朝中严氏把持朝政,授意兵部言道,京郊打仗,败则无法掩饰,命诸将坚壁清野,不发一失。萧公兵败,俺答在城外焚掠八日才去。

事后,严嵩为塞责,又因之前恩怨,以俺答进犯,顺天府防御不力为名,将萧公下狱冤杀。这恩怨,便是那《清明上河图》。

此图从靖康之变之后,在皇家与民间几进几出,当年萧家曾祖得到此画,也曾提写长跋于图后,待到嘉靖朝,严家在朝中只手遮天,搜尽天下宝物,听闻萧家藏有此图,强行索要无果,因此大恨,终于寻机将萧公斩于西市,将图占为己有。

说起旧事,张起灵也无法平静,吴邪的表情就如多年前他听见此事时的情形无二。他母亲那时刚嫁入张家,陡然遭此变故,又恰逢孕中,硬是没有熬过去,刚生下他竟撒手人寰。他母亲本还有一胞弟,按律当充军边远,因张家上下打点,路上到没受什么苦,然而到了那屯种之地,竟传来消息,说是人也没了。

如此,萧家这一支血脉,竟只剩了他张起灵一人。


后来才知道,他舅舅没有死在那苦寒之地,到底是逃了回来,因报仇无门,最后自己去了势,改名换姓进了宫,从一个负责扫洒的低级宦臣,一步步走到今天。

后来的事,便是世人皆知了。严嵩与严世蕃接连入狱,严世蕃以通倭罪被斩,严嵩被削籍为民,家产尽抄,潦倒病死于家庙之中。家中所抄没财产全部登记造册,名曰《天水冰山录》,严家几十年大肆搜刮的珍宝全部列于其上,特别是书画藏品,件件上乘,尽入宫廷。其中便有《清明上河图》。

吴邪心中一叹,十年之后再见此画,却已经是物是人非了。无怪冯保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盗画于内廷。张起灵似乎看出他所想,道:“此画于我意义深重,已经不止搭上我萧家性命,还有蓝家的。”

“蓝家?”吴邪默念了一句,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你是说…蓝道行?”

张起灵点了点头。

旧朝秘辛,终有一日会随着时间湮没于历史长河,史书中无法尽诉那些流血与牺牲,但真相永不会消散,因为它们不再被纪录于笔端,而存于人心。

世宗笃信道教,三十四年的时候,当时天下闻名的道士蓝道行来到京城,很快被推荐给皇帝,并深得皇帝信任。

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吴邪也略知一二。坊间传说某日皇上召蓝道行入禁中扶乩,蓝道行降神仙语,上书“今日有奸臣奏事。”正在此时,内侍送来了严嵩的密轧。

一生信奉神仙渴望羽化登极的世宗,此时终于对朝堂上的第一权臣的是忠是奸产生了疑问。这才有了之后的抄家彻查,然而听张起灵的意思,此事还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嘉靖皇帝敏感多疑,刚愎自用。对臣下也是多有防范,唯独对道士存有信任。当年那次著名的扶乩事件中,作法向神仙传递问题的固然是蓝道行,但负责在沙盘中画出神仙批语的,正是冯保。原来冯保早与蓝道行为扳倒严嵩,早有所计划,当日冯保事先知道宫外送进来了严嵩密轧,提前告知了蓝道行。在神仙做出“奸臣奏事”的批语后,皇上又连着问了几个问题,蓝道行偷看了皇上的密封的旨问,再密告与冯保。两人联手,所得回答皆直指严嵩不肖。

整件事,虽假托神仙之名,却给了严嵩以致命打击。当日皇帝虽得了神仙批示,仍是将信将疑。此时御史邹应龙因雨大难行,正在内侍处避雨,“机缘巧合”下听闻此事,当夜便写成一封奏疏,弹劾严世蕃凭籍父权,专利无厌。罪行滔天。不斩首悬与世,不能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皇帝震怒,于四十四年将严世蕃斩决。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8:54:00 +0800 CST  
严嵩在朝堂经营二十年,一朝倾覆,对蓝道行恨之入骨。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有能力指示孙子将蓝道行捏造名目打入大狱,并百般威逼利诱,试图让蓝道行承认扶乩之事乃是受人指示,供出背后主使之人,便可出狱。

然而蓝道行终于还是一字未说,慷慨赴死。


两人一夜无眠,也不知道添了多少回茶水。直谈到东方发白,才草草滚到一处睡了过去。吴邪纵还有一肚子想说的话,奈何实在太过疲惫,早上起来饭还未用完,王公子又来了,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他才有工夫细细的问他。

“昨夜你说…要…去何处?”

张起灵看了看吴邪,一双眼睛仍布满了血丝,脸上也无甚光彩。并未答他,反而先打发他去补眠。

吴邪如今竟从善如流,真的爬床上去了,还不忘回头叫他。

“我左右是睡不着,你坐这里,我们说说话。”

张起灵点了点头,起身往香炉里投了块沉香屑。再转回来吴邪已经躺好了,被子直拉到下巴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那一刻,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迅速与吴邪对视了一眼,就别开了目光。

吴邪看他坐下,又往外挪了挪,才接着刚才的话头道:“你昨晚莫不是逗我呢?半夜看账本…”。

他看着床头的幔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做张家族长了。”

他以为吴邪会吃惊,结果那人只是稍微坐起来了一点,手撑着头,装作漫不经心的文他:“哦?当真?”

他知道他不信,便重重点了下头。便听见吴邪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接着道:“那劳什子的族长,不做也好。”顿了顿,又问了他一句:“当真是不做了?是你不愿?还是他们不给你做?”

他哑然失笑,这两者,可有区别?

没想到吴邪却偏偏一本正经,“是你不愿便罢了,要是他们不许,那我可要去讨个说法,到底是凭什么。”

吴邪心里自然是不忿,但也不敢太外露,免得张起灵心里难过。守业本就不易,又加上是张家如此的家族,如今世道艰难,张家又树大招风,远了不说,就说万历十年,海瑞在应天府好一顿折腾,多少高官大户都落了马,张家韬光养晦,才得以全身而退,结果在那之后,怎见张起灵自己的日子过的越发凄楚了,房中甚至连丫鬟都没了。

更不要说这几年的事必躬亲,亲力亲为。若是这样这族长之位都坐不得,那张家便无人可坐了。这样想着,竟越想越恼,越想越觉得他家小哥吃了大亏,偏又说不出口,再抬头看看他的脸,越看越是一幅委屈模样,当下便从床里往外爬,恨不得现在就奔去张家老宅找麻烦。

张起灵靠在那,先是看吴邪脸色变了几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好好的人嚯的一下就坐了起来,面色凛然的就要下床,心知他是哪根筋又不对了,赶紧一把按住。轻叱了一句:“又闹什么!”想到吴邪刚才说的话,心知他定是会错了意,又说:“是我自己不愿,上次落水后大病一场,难免力不从心,不如卸了干净。”

此话一出,吴邪果然安宁了,嘴动了动,却未出声。他看着好笑,往里把人推了推,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诚然落水是个托词,内里的原因他和长老们心知肚明。

当年他娘生他便是难产,不出三岁父亲竟也亡故,又身世多舛,族中多视他为不详,全靠叔公将他护在身边。他本就早慧,人情冷暖因此更加伤人。从小便存了那心思,定要做那一族之长,给父母,给叔公一个交代。后来他舅舅成了事,辗转从宫内出来了密信,因此他才能未及弱冠而掌领一族事务。可如今宫中之人已经失势,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他若还在张家,难保他日不会引来祸患。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8:55:00 +0800 CST  
张家是他亲族,张起灵无法做到用全族之力保他一个。否则这些年的苦心,才真真是被辜负。

吴邪侧身向里躺着,也不动,唯有耳朵泛红,想来是气的。他也未再多言,除了鞋袜也躺了上去,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如此,此生只负他一个。便罢了。

吴邪心里是隐隐明白的。冯公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隆庆六年穆宗驾崩之时,冯保便是托孤大臣,早些年张江陵还在的时候,张是首辅,冯乃内相。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然而从张江陵一案之后,皇上日渐掌权,哪里还留的了此等权臣,发配孝陵都是轻的,若他日…

他转身看了看张起灵,闭盍的双眼下明显的两团淡青色,呼吸绵长像是真的睡着了。这画对于他来说,确实是意义重大,交出去且不要说他不会甘愿,光是图上的题跋便坐实了冯保盗画之罪,皇上看见了难免会更加震怒。可若不交…思及此,吴邪不由得心下一沉,如今冯保遭弹劾而为帝所不喜,虽未下狱,但若有心人上两道折子,难免皇帝不会被触及逆鳞,别得且不提,单说这盗画一事,摆明了的欺君之罪,当年冯保在宫中只手遮天,无甚关系。可如今单凡有人提起旧事,张家就难逃干系。

交与不交,便又成一个死局。

吴邪心中烦躁起来,怪不得昨夜熬夜看账本,看他的意思,真的打算料理后事了。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不由的又有些郁结,若是自己没回来呢?若是回来的晚了人出了什么事呢?越想越后怕,在床上翻烧饼一般来回折腾。终于将张起灵折腾的不耐烦了,闭着眼,嘴里只吐出一个字。

“睡”。

吴邪小心翼翼的又翻了个身,盯着床顶的帐子发呆,心中的念头此起彼伏,突然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稳住心神,将这个主意又在心中过了一遍,才伸手又推了推身边的人。

那人果然没再睡着,他一动便睁开了眼睛。吴邪赶紧问道:“你可曾想过仿一幅赝品?”

张起灵看了看他,垂下了眼帘道:“自然是想过的。”

“为何不画?”吴邪追问道。

张起灵仿佛听到了笑话,竟有了点笑意。为何不画?此图本就巨帙,不同于山水画卷,人物众多,无所不包,兼又画工精美,本就非一般凡品,放眼天下,到底能有几人能将此画临到难辩真伪?更不要说这临画之人,一旦画了此画,必定身担干系。这样的人,又哪里去寻?

吴邪见他的表情,犹豫的开口了。

“你可记得…去年…”

“……”

“你买的那张画?”

见张起灵不解,吴邪又加了一句“就是那幅…《消夏图》”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8:56:00 +0800 CST  
【旧朝遗事】十六

是夜,两人站在吴家大宅后墙,齐齐的抬头往上看。

吴邪指着墙角的那棵歪脖子树,冲张起灵道:“就是哪里,爬上去就是白鹤楼后面,守夜的不从那过的。”

黑暗中只听见张起灵的一声轻笑。

吴邪马上意识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慌忙改口道:“我不知道这些事,都是王盟说与我听的。”

张起灵沉默的点了点头,低头将袍角别在腰间,一伸手已经攀上了树干,两步便登了上去,一个翻身就跃上了墙头,吴邪在下面仰脖看着,心中一叹。

果然是从小练的功夫,那些年的鸟蛋没白掏。

园子里静的很,因是冬天,连一丝虫鸣声也无。吴邪落地时扭了脚,一声地呼在暗夜中似乎格外地响。他当即僵住,不敢再动。随即又觉得自己如临大敌一般实在可笑,张起灵早都走远,光明正大的犹如从正门进来的一般。

吴邪苦笑一声,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诚然他此番是来做贼,到底还是在他自己家。

当年阴差阳错买下那《消夏图》,张起灵扫了两眼便兴趣缺缺,倒是吴邪挂在屋中,细细的看了一个夏天。他也是无意见看见,画中那右侧的持扇侍女,握着扇柄的右手,翘起了一只小指。

他发现此处,当下便是一惊,这持扇的动作,端是好生眼熟。

在他的父辈里,他爹和三叔皆是出世之人,固然是出将入相,但于诗书字画造诣上,还是首推吴家二爷。吴邪少时,没少跟在二叔身侧,看他写字画画。二叔善画人物山水,花鸟楼阁,师承南宋院体,在吴邪看来,已经与当世名家不分高下,但二叔一向将名利不太看重,能有幸见他墨宝之人少之又少,自从吴邪他爹辞官回乡,便出门云游去了,至今也未归。

他记得曾在二叔书房内见过一张仕女图,图中的女子执团扇,也是这般,翘起了一根小指。他当时便存了疑,因从未见过《消夏图》真迹,只当是巧合。但如今想来,这两张画的行笔上,确实多有相似之处。

他将此事讲与张起灵,果然那人沉吟了半晌。《清明上河图》要想临的真假莫辩,非要有如此功力之人不可。若真的能临出此画,起码可以保一个张家。如今他们走投无路,就如俗语说说‘死马还当活马医’,权且一试。

只是吴邪怎么都不愿回家,巴巴的拉着他半夜来爬墙。他心里清楚,却也没有立场点破,只好由着他。园子里还是老样子,绕到白鹤楼前,湖面上的残荷还未收拾,看着竟然有些萧瑟。绕过竹林,前面便是他曾经的窑厂,吴邪想到他师傅如今也不知云游到何方,难免心下戚戚。当日临走之时,这园子里还是一片繁花胜景,不过半年时间,竟有了沧海桑田之感。

一路走到内宅,张起灵终于忍不住问他:“当真不进去?”

吴邪摇了摇头。王公子说的对,没有了王家小姐,也会有别家小姐,这仿佛是隔在他与爹娘之间的巨大鸿沟,无法跨越。

唯有不见。

二叔虽然人没在,屋子看来是经常打扫透气的。两人进了屋,吴邪摸黑在书桌上找到了瓷灯,却是个灯油耗尽的。身后却亮了,转头一看,张起灵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截蜡,点上了。

因怕落灰,书架和博古架上都苫了一层布,画也都卷起来收好了。如今堆在一处,数量也是不少,吴邪乍一看便头疼起来,如此找下去,怕是天亮也寻不到要找的,无奈,两人商量了一下,且不管是什么画,先带走几幅再说。

草草卷了几幅画,吴邪又想到挂在自己房中的《消夏图》,便又要取来。两人顺着回廊往宅子深处走,二叔因喜静,书房也靠近园子这边,平时走动的人少,但吴邪住的地方是内院,两人怕惊动了旁人,更加小心。

转过回廊,又是一道角门。这次周围连树都没有了。吴邪爬过墙头,无奈的冲着墙下的张起灵道:“戏文上都说,那公子与佳人月下相会,才这般爬墙…”

“你看的戏倒多。”

“那是自然。”吴邪接了一句,马上想起来了什么,连忙改口“哪里…哪里,听旁人讲的…”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8:57:00 +0800 CST  
没想到张起灵这次竟然意外的没有冷脸,反而道:“哦?那也讲与我听听。”

吴邪明智的闭上了嘴。

眼看到了自己屋子,吴邪一边回头对张起灵道:“等我便好。”一边推开了门。屋门轻轻的吱呀了一声,他皱了皱眉,才往屋内踏了一步,外室靠窗的床上突然弹起了一个黑影,颤抖的冲他喊了一句:“什么…”

第三个字还未喊出口,那人的嘴便被瞬间冲上来的张起灵堵住了,只剩下咽呜声。吴邪生生被唬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大步,咣的撞到门上。痛的他又是一声低呼。然后只听那头,张起灵低声问了一句:“王盟?”

吴邪一个箭步蹿了上来,仔细一看,那被张起灵捂到差点憋死的倒霉鬼,不正是王盟。

王盟方才受的惊吓也不小,以为是遇到了打家劫舍的匪徒,刚喊了一声嘴便被匪徒捂住,差点闭过气去。好在那人松了手,一说话他便听出来了,竟然是张公子和自家少爷。不由的马上腹诽起来,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半夜溜进来吓人。

几月不见,少爷脾气倒是见长,一上来便质问他:“你为何住在这!唬的我好大一跳!”

王盟翻了个白眼,委屈道:“少爷你忘了?我一直住这的。”

“我知道,可我都不在府上,你住这里做什么!”

王盟更委屈了:“太太让我住这里的,说是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搬来搬去的麻烦…”

吴邪胡乱摆了摆手,道“少动不动就搬太太出来!你半夜吓人,就是你的错!”

王盟彻底无语了,哭丧着脸转向一旁的张起灵:“张公子,你看看我家少爷,有他这么不讲理的吗?”

张公子袖手旁观,一句话都未说。

吴邪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道:“你最近胆子越发的大了啊,还会搬救兵了…好的很,我一会再收拾你…”说着顺手将王盟床前的灯点着了。

屋内一亮,只见张起灵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正看着他。他摸摸脸,低头往内室走,就听身后王盟在嘀咕:“这不是以往张公子教训你的话……”

吴邪一个眼刀杀回来,王盟立马噤声。

这边王盟还未套好鞋,他家公子便又旋风一样的冲回来了,扯住他的袖子便问:“我屋里的画呢?”

“什么画?”王盟尚摸不着头脑。

吴邪一拍大腿:“《消夏图》啊!东边墙上挂着的!”

王盟撇嘴道:“少爷你好生糊涂,如今是隆冬,还消什么夏!自然是收起来了。”

“收去哪里了?”张起灵问。

王盟低头想了一想,道:“可能是收在库房了…啊…少爷你掐我做甚!”

吴邪收了手,恨恨的说:“我都想掐死你。没事做折腾那画干吗!去仓库给我找来。”

王盟真的要哭了:“我的祖宗,你瞅瞅这会什么时辰了,我又没钥匙,这不是为难我…”

吴邪默然了一会,道:“钥匙是不是在你爹那?你明天给我开了仓库取画,送到小哥府上。记住了?”

王盟似乎此时才意识到了什么,吃惊的有点语无伦次:“少爷你不是回家…这么晚你跑回来…不是回来睡觉?”

吴邪沉默的点了点头。半晌才道:“今夜这个事不要给任何人说,我现在有要紧事,回不了家,事情完了我自然回来了。那画我着急要用,你明天无论如何给我取来。你爹哪里你自己想主意。”顿了顿又说“特别是我爹我娘,还有你娘,也不可说。”

王盟看他突然收了玩笑,一脸严肃的说这些话,虽不懂,也只能点头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道:“少爷你…如今住张公子府上?”

吴邪点了点头。

王盟将两人看了看,什么也未说。

说是要走,结果吴邪又和王盟嘘嘘叨叨了半天,把家里上上下下全都问了一遍,上到他爹一到冬天便犯的腿疾,下到园子里他养的绿毛龟,弄的最后还是王盟说再不走天就亮了,吴邪才起身。

好在王盟身边带着有角门钥匙,两人不必在爬墙回去。

不过半年未见,王盟办事却明显利落了。第二日天还未黑,王盟便来到了张府,除了那《消夏图》之外,还卷了个包袱。

吴邪乍一见便问:“你带着包袱卷,莫非是来投奔我……”

王盟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痛心表情看着他,道:“我这不是给你收拾了几件衣服,还有你放在家里当宝贝的那些零碎玩意,你不要我拿回去便是。”

吴邪一听,立马扑上去,死死抱住。

张起灵接过画来,展在桌子上细细的又看了一遍,王盟看他面色凝重,也不敢乱讲话,便也站在一旁跟着看,却看不出有什么门道,很快变的索然无味起来。眼见吴邪缩在角落摆弄他的东西,也慢慢挪了过去。

阿奴当年给他雕的小人。三叔给他的一张唐碑拓片,齐师傅留给他的一只小瓶,据说是北宋官窑出来的珍品。剩下的都是小哥这些年出门回来顺手买给他的东西,一具小巧的远镜、几块带皮的玉石、一把扇子,文征明画的兰竹扇面……吴邪摩挲了一遍,从怀里取出那枚冻石印,郑重的放在中间。想想又觉得不妥,把印章又收回怀里了。

王盟在一旁说:“东西交给你了,如今自己收着吧。”

吴邪听他话里有话,不禁抬头便问:“那你做什么?”

不问还好,再一问,王盟还未做答,脸先红了。支支吾吾的说:“我……要娶亲了。”

吴邪一下便乐了“你……要娶谁家的姑娘,怎么不提前与我说说……”再想想,声音便低了下去:“你确实该娶亲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8:57:00 +0800 CST  
“少爷……”王盟一肚子的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我是吴家的家生子,落地就在吴家,虽然是个下人身份,可从小和少爷玩在一处,确实未受过一丝委屈。如今夫人又是菩萨心肠,说念我爹娘在吴家做了一辈子,喜事要好好操办,特意在东街那里辟出个院子,让我成亲后一家搬去住,如此,我怕是再也不能在少爷身边服侍了……”一席话说完,竟有了泪意。

这边吴邪想到两人打小在一处长大,自己还抢了人家娘的奶,闯了祸一块挨打跪祠堂是常有的事,贪玩没做功课的时候也有,手心挨了板子能肿两尺高,字写不完还是王盟帮着写的,结果被先生发现又是一顿打。就连小哥也没少收拾他俩,如今,王盟就要成亲了。心里一下子又感动又遗憾的,塞的满满当当的。当下站起来先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可惜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拿的出手送他的贺礼。

结果张起灵将随身的玉佩解下递了过来。

王盟吃了一惊,话都说不利索了“张公子……这……太贵重了”。又看了看吴邪,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我不能收……少爷……”

张起灵往前又递了递,道:“一点心意。”

吴邪接过便往王盟怀里塞,道:“贵不贵重的总是个念想,你若不收,才真是不认我这个奶兄弟。”

王盟看他的样子,只得收在怀里。想一想又说:“少爷你也别怪我罗嗦,若是忙完了紧要事便回家吧,夫人天天惦记着呢……”

吴邪沉默的点了点头。

王盟走前又交代了一些有的没的,直把吴邪听的不耐烦要赶他,偏张起灵一本正经的,就差拿笔记下来了。吴邪心里还惦记着画的事,待王盟走后急急的问:“如何?”

他们昨夜带回来的画中,并没有他记得曾经看过三叔所画的仕女,现在唯有考究笔墨运行上的变化,张起灵又看了看,嘴里吐出一个字“像”。

吴邪胸中一块大石,算是落下来了。

一会他又道:“你有几成把握?王公子上次说他见过《消夏图》真迹,要不让他来看看?”

张起灵沉吟半晌,点了点头。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8:58:00 +0800 CST  
【旧朝遗事】 十七

半个月后,张起灵和吴邪抵达黄州府。听王盟讲,刚入冬时二爷曾托人稍来家书,人应该是在黄州境内,但具体地址二爷却未说明。老爷也曾派人于黄州境内寻找,却无果而返。此番两人来的路上,张起灵又收到消息,说是他舅舅在孝陵守陵其间受了风寒,大病一场,旬日也未见起色。

由此,两人心中更加焦急起来。遍访黄州境内仙山道观,却也无甚眉目。急的吴邪冬日里灌绿豆汤下火。却也是无用,张起灵心知若是那人的病熬不过去,再撒手人寰,皇上必然不会再顾念旧情,若是再下旨彻查,张家便危如累卵,眉头便皱的更深。直到他们来到沧县。

沧县这里,三面环山,有一条沧水河,从城中流过。风景秀美,虽是冬季,却不显得萧索。两人初来此处,大略逛过一圈,便坐在客栈里,听店老板讲讲此地的情况。

那店主也是爽利人,见两位客官银子给的多,又衣着谈吐不俗,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这沧县最有名的便是那九都山,九都山上一座九佛院,建于山巅,气势宏大。脚下便是那滔滔沧水,端得是钟灵毓秀的一方宝地。

可这九佛院却是个私人佛院,甚至从未向衙门报备,因此官府既未拨款筹建,也没收过一文钱的税金,又无从属宗派,完全是个三不管的寺院。但信众众多,那僧众时不时的会下山化缘,却又非僧非俗的。

听店主说道这里,吴邪便笑了:“非僧非俗?可又是何模样?难不成像那水浒里的鲁智深?”

那店主捻了捻胡子,摇头道:“也非那样的粗人,特别那领头的,僧人本都内敛,他却锋芒外露,不过也许是小的眼拙,识不得真人,也不一定。”

两人正说着,突然门外一阵喧嚣,听不清有人喊了句什么,一下子满大堂的人都呼啦啦涌到了门口,吴邪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只从门口堵着的那一堆人的缝隙中看见了几个光头从门前过去了。

看热闹的显然意犹未尽,只听有人问门口经过的路人:“这不是九都山上的人?今日又怎么了?”

那被问的显然是个话多的,猛的一拍大腿道:“可不得了了!这次听说是去城南竹芭巷的李寡妇家化缘去了!李寡妇……”

马上便有人接话:“李寡妇的儿子今年中了举,听说还打算给他娘向朝廷请一座贞节牌坊,九佛院这么一闹,牌坊怕是不可得了……”

另一个痛心疾首的道:“你不要说,九佛寺的人向来是不拘礼数的,衙门老爷怎么就能放任他们的人如此罔故纲常,李寡妇的儿子此番还不得打上山去!”

这个便笑了“衙门老爷怎会不知,怕是惹不起那山上的人罢了。你们可知上次……”

吴邪听了一会壁脚,又坐了回来。张起灵抬手往他杯中又添了些茶水,闲闲的问:“可听到什么有趣的……”

吴邪仿佛没听见,皱着眉瞪着前方的一团空气,过了一会猛的拍了下桌子。嘴里吐出两个字。

“上山!”

佛寺门口扫洒的童子不过总角,穿的也是平常人家的衣服,并不像佛门弟子,饶是此,吴邪还是双手合十,喊了声小师傅。

那童子转身来看他,嘴里问道:“公子有何事?”

看来真的不是出家人了,吴邪回头看了一眼张起灵,才道:“我们想求见住持,还望小师傅通传一声。”

那童子人虽不大,却丝毫没有怯意,一板一眼的答道:“本院并无住持,公子还是请回吧。”

吴邪没料到听到这么个回答,一时有些傻眼,正愣神间只见张起灵蹲下身,从怀里取出个什么东西,塞进那童子手里,才说:“那你们这院中总有管事的大师傅,我们见他便好。”

那童子将手里的东西看了看,原来是只泥哨。脸上马上便有了笑意,一蹦老高的跑进了院门。吴邪好生奇怪,不知道他身上何时藏了这哄小孩的玩意,转头看向张起灵。

只见张公子慢慢的从地上站起,掸了掸袍角,道:“在街上看着有趣,本是买给你的。”

“……”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9:02:00 +0800 CST  
刚跑进门的小童又跑出来了,气喘吁吁的问他俩:“你们还未曾告诉我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师傅问我,我可怎么说?”

张起灵看了一眼吴邪,对小童笑了笑,道:“你只说是顺天府吴家来的,便好。”

那小童使劲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记住了。

路上张起灵问过吴邪,可有几分把握。吴邪刚听完那寡妇的事,脸上冷的能掉冰渣,过了好一会才气冲冲道:“五成!”。他心里有了底,吴邪说有五成,那估计便有八成了。

怪不得无人找得到吴家二老爷,人人都道他必然是隐居仙山羽化登极去了,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削发为僧,吴邪说他看见的那几个光头,领头的便好生像他二叔。但以他二叔的为人修养,又怎会大庭广众去招惹寡妇,他便是又纠结又气恼,一会恨不得立刻上山,一会又不愿上山了。

两人在门口说了两句闲话,只见山门里,远远的那童子领了个人过来,说是僧人,可又未着僧衣,宽袍广袖的反而像个道士,说是道士吧,却剃了个光头。待再走近一些,三人便皆愣住了,那山门里站着的,不正是吴家二老爷,吴二白。

吴二白见他俩怔忪,打趣道:“臭小子,还傻站着干吗?还不过来见礼。”

张起灵倒是先反应过来,恭敬的做了揖,喊了声二叔。又碰了碰身侧的吴邪。

吴邪简单拱了拱手,敷衍的也喊了一声。他二叔只是一笑,并未计较,转身引二人往寺内走去。

路上吴邪再忍不住,气鼓鼓的问他二叔:“好端端的,出的什么家……你真把我们都舍了?”

吴二白回头,看吴邪一脸委屈模样,不由的半嗔半笑道:“哪个说我出家了?你看我头上可有戒疤?”说着还把头抵过来让两人看“我这是夏天耐不住热,剃光了发罢了。”

吴邪道:“如今已经是冬月,你还耐不住热?”

他二叔一笑,摸了摸头道:“如今惯了,也觉出无发的妙处来,三千烦恼丝,此话果真一点不差。”

吴二白的精舍在后山之上,随着一路朝后走,便可看出这的确不是正规寺院,而更像是间私人的佛堂。院中有正经受过戒的和尚,也有布衣蓄发的居士,更像是读书人。见他三人过来,无不双手合十,唤一声“二师父”。

吴邪听了奇怪,免不了要问:“这‘二师父’叫的好生奇怪,非僧非俗的,倒是何意。”

他二叔捻须一笑“这寺内管事的自然是方丈,我又不是出家人,当然是二师父。”说完又摇了摇头,像是怪他少见多怪。

待三人坐定,吴二白问到:“你们怎么寻到此处来了?家中可是有事?”

不提倒罢,提起来吴邪心中五味陈杂,既觉得委屈,又觉得万幸。再看看二叔如今的吃穿住用,和家中几乎天壤之别,可见人生也是处处不能两全的。吴邪如今到底沉稳了许多,心里慢慢的也就平复了。他这厢有些出神,那边张起灵先开口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9:03:00 +0800 CST  
“叔父可记得那《消夏图》?”

吴二白正等着吴邪回话,想着两人千里找来,必定是有些要紧事的,没想到张起灵有此一问,一时到怔住了,不过毕竟老练,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名字里带《消夏图》的有的事,不知道你指哪一幅?”

吴邪和他二叔之间却没那些个顾忌,当下便直说道:“还能是什么?刘贯道的那张!”

吴二白早年仿此画全是兴趣,本无意做赝品鱼目混珠,那画被他赠与友人,后得到消息,那画被倒卖不知转了多少手,仿的也弄的像真画了。他自知遇人不淑,不愿旧事重提,那里知道之后的枝节。只是如今在这两人面前,隐瞒也无意义了,索性大方承认,点头道:“眼力不错,是我仿的。”

本以为吴邪是兴师问罪来了,没想到那两人对视一眼,竟大喜过望。

吴二白彻底糊涂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9:05:00 +0800 CST  
待张起灵将事情原委将完一遍,从吴三省落难开始,到如今被逼进如此进退皆难的境地,吴邪又在一旁添油加醋,听的吴二白不胜唏嘘。三人从晌午直聊到太阳落山,饭也未顾上去吃,还是那小童特意送来房中的。

吴二白听到《清明上河图》,连饭也不顾上吃了,连着追问此图如今在何处。

吴邪嘴里塞的满满的,口齿不清的道:“没在……身上……。”

“随身携带多有不便,暂时寄存在镇上镖局里。”

“可稳妥?”

张起灵放下筷子点了点头:“放心。”

吴二白便着急赶人下山,夺过吴邪的碗说:“这白菜萝卜的想你也吃不惯,赶紧下山把画取回来才是正经。这一来一回还要不少时辰,快走快走。”

吴邪眼睁睁看着自己吃了一半的碗,哭笑不得,“二叔你也忒小气……”

“我给你留着,回来吃一样的……”

谁知道二人回来之时,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

吴邪和张起灵下山之后,并不敢耽误,先去取了画,又回客栈结帐取行李。等再准备上山之时天早已经黑了。好在月色不错,两人沿着小路往山上走,因心里轻松了许多,身上也不觉得疲惫了,反而别有一番意趣。

上到半山腰,便有细碎的吵杂人声随风传来,张起灵便觉得不对,脚下不由的紧走了几步,待转过一个弯,才让人大吃一惊,只见山顶的九佛院一片火光,将半边的天几乎染红。

九佛院山门大开,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哭喊之声不绝于耳,也有人持桶泼水试图救火,但寺院本就建于山巅,距水源甚远,更加上火势越来越大,到底是杯水车薪。两人万分焦急,更何况听见寺内僧人所说火是从后山烧起来之后。

后山俨然已是一片火海,二叔的屋子已经全部烧起来了,连带着引燃山火,人根本无法靠前,吴邪几乎一口气背过去,当下不管不顾便要冲进去寻人,被张起灵死死拦腰抱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走!”吴邪眼睛通红,因喊了太用力声音嘶哑,胡乱拍着张起灵勒住他的胳膊,仍是不愿离去,只听轰的一声,屋内的横梁因被火烧断,整间屋子彻底颓塌了,一股热浪猛的袭来,张起灵慌忙护住怀里的人,赶紧向大门口退去。

人群如今都退到了门外的一片空地上,也有不少被烧伤的僧人,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吴邪细细一个个看过去,却都不是他二叔,心里几乎已经绝望,那一瞬间脑海里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心中一阵钝痛。让他站立不稳。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抱住张起灵的腿,先是默默无声,最后竟大哭起来。

张起灵心中也是难过万分,但还要安抚吴邪,只得一口气强撑着。两人正陷入悲伤中无法自拔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邪?”

吴邪闻声抬头,脸上抹的一道黑一道白的,难以置信的喊了一声:“二叔?”

吴二白平日的作息非常规律,出家人讲究过午不食,但他算不得正经出家,因此晚饭还是要用的,晚课也是要做的。然后便是上床歇息了。但今日不比寻常,因吴邪他们来,又说了那些话,让他晚饭也没有十分吃饱,打坐的时候也无法入定,肚子饿是一方面,惦记着画又是一方面,因此该就寝的时候并没有呆在屋里,而是跑到山门口等着吴邪上山。

当然在山门口冷风一吹,只觉得更饿了,便去斋堂里寻吃的,翻箱倒柜的不过之找到几块锅巴,正吃着,便听人喊着火了。

他人在斋堂,自然第一反应是拎了水桶去救火,冲到院子里才发现起火的方向正是自己的精舍,心里便先凉了一截。

这火起的莫名其妙,若是他此时在房中歇息,此刻怕是早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仿佛一念之间,生死便擦肩而过。

如今三人的形容皆狼狈的狠。寺内的管事清点了人数,让能动弹的全去后山扑救山火。情势紧迫也来不急多说什么,张起灵将身后背着的画匣解下,交到了吴二白手里,留他在原地看画,自己和吴邪上后山救火了。

直到天明,火势才控制住,后半夜下山报信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不少村民,好在山只烧去半座,但九佛院却被烧的四大皆空了。

如此,吴二白又失了安身之所,只得随两人下山安置去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9:07:00 +0800 CST  
【旧朝遗事】终章

渐渐的,关于九佛院的蹊跷大火之事,有了不少传闻。众说纷纭的,更有甚者,说那火是李寡妇的儿子放的。吴邪本就对此事心存芥蒂,再听到此种说法,当下便坐不住了,非要从他二叔那里问个明白。

吴二白端坐书案之后,听完竟也不恼,提笔的手丝毫不抖,一气勾完了一笔之后,才笑着说:“坊间传闻,你也信?”

“可那些人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李寡妇的儿子恨你败坏他娘的名节,几乎到手的贞节牌坊也丢了,自感颜面扫地,于是雇了当地无赖,一把火烧了九佛院。”

“既是如此,官府怎还不去抓人。那城门上的悬赏告示又不是看着好看。”

吴邪气道:“不管如何,那李寡妇的事你总脱不了干系。好好的,何必招惹寡妇……”

吴二白也不辩白,只是一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李寡妇辛苦养儿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他儿子做了官,却为了一座牌楼打算让自己亲娘守一辈子寡,你说,这是何道理。”

吴邪那里知道这些背后隐情,便听他二叔继续讲。

“李寡妇早有再嫁的意思,看中的正是他儿子的老师,那老师丧妻多年,本也属意李寡妇,可是这儿子却如何都不愿意。觉得女人便要三从四德,从一而终,改嫁便是有伤风化,于自己颜面无光,说什么都不同意。并且请旨朝廷要贞节牌坊……”

吴邪听到此处,不由的问:“可这些事,你又是从何知晓?”

“那李寡妇逢会便来九佛院烧香,她说给菩萨听,被我听见了。”

吴邪一声冷笑,道“那李寡妇倒是求仁得仁了。”

吴二白听了只是摇了摇头,并未计较。

九佛院的大火虽然被认定是人为,官府却一直没有捉拿到纵火者,反而有些不了了之的意思。这点本身就很反常。张起灵对官府存了疑心,又得到别的消息,少不了要将吴二白问上一问。

谁知他刚一提起,吴二白便是一阵大笑:“你既然知道,何必又来问我。”

张起灵得知是官府雇人纵火后,并不能确信,但如今听吴二白自己说来,却又由不得他不信了。

“如今我大明律法如此严岢,一方父母官又何必以身犯险?”

吴二白扭头看向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正下的纷纷扬扬。这雪若是早下半个月,九佛院也许不会被彻底烧成一片焦土,他如今也不会坐在这里。然而正因为吴邪来寻他,他那晚才没有呆在房中,从而躲过一劫,此刻才可以坐在这里。

这世间的因果,谁又能说清。

他从离家到定居九佛山,前后差不多有五年了。当初九佛院刚刚筹建,当地的道台便想将他驱逐。只因为顾忌他身后的背景才未动手。九佛院的兴建之初便是私人佛堂,靠的是十方布施,他自己也捐了全部身家。其实他心里清楚,当地官员容不得他,不是因为这一座未经朝廷批准的佛堂,而是因为自己。

在当地官员看来,他或许是个‘异端’。剃头却不受戒,身入空门却尤在红尘,他不信道不信仙,唯独信奉王阳明,更视程朱理学为伪道学,深恶痛绝。他在九佛山上开堂授业,竟也来了不少追随者,他的学说自成一派,有着王学的唯心,又有儒家的教条,他对世俗的善恶标准嗤之以鼻,就如去寡妇家里化缘那件事一般,他内心认为这不过是某种无善无恶的境界,他本就未存恶念,因此不会见恶闻恶。

这是吴二白的正直无邪,这世间却没有几个人能懂。

就在那个下午,吴二白捧着茶盏看着窗外的大雪微微出神,良久,他对张起灵道:“他们如此行径虽卑劣下作,也不过是卫道罢了。”

如今《清明上河图》已经仿完三分之一,吴二白看着案前的画卷,几百年前的市井风流如在眼前,可如今开封府早已不是当年模样,旧朝遗事,去芜存精。昔日王谢堂前雁,如今已然飞入百姓家。他想起那一个个兴盛而又被湮没的王朝,那些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最后变成坊间的一个个传说。真正能永垂不朽的,又是什么。

那天他想到了很多,世界的渺小与广阔,人生的短暂与漫长,如同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有着永无穷尽的辩证关系,他想起他这些年所追求的东西,如同王学倡导的格物致知,他试图想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理。

然而答案就是没有答案。但他又如此清楚的悟到了一件事。

吾心既是吾路。

如何度过这一生,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思及此,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张起灵。这些年他全都看在眼里,这两个人之间的情份愈加深厚,连他也要唏嘘不已。

是该为他做点什么了。

吴二白心中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全文完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9:09:00 +0800 CST  
【后记】

现实永远比小说精彩。

终于我写完了《旧朝遗事》,回头看看,颇多感慨。才有了这不伦不类的后记,诸位权且看个热闹,也算是我对自己的一点交代。

《旧朝》的灵感来自王安忆《天香》。关于《天香》这本书,褒贬不一,但是做为我自己来说,是非常喜欢的。私以为一个好故事,并不需要讲什么道理,树什么丰碑,只要读者喜欢便够了。因此这个故事我看了很多遍,也存了要由此做背景也写一个故事的心思。

当然动笔之后一切都是艰难的,从一月写到六月,半年时间,写不到十万字,这个速度是很让人汗颜的,我知道症结在何处,这个故事没有大纲,只在我脑海中有一个基本的走向,该贴近历史还是架空历史,当时也无一个准确的想法,为了细节符合史实,资料查找起来及其繁琐,因此这个故事写的非常慢,情节也是拖沓的。考验着一众追文姑娘的耐心,好在今日,我把它写完了。

或许会让很多人失望,这个故事在正文里,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结局。大概是同我选择了没有完全架空历史有关,最为一个后来者,站在今时今日回头看,那历史无疑是惨痛的。

有这样一个说法“崖山之后无中国,明朝之后无华夏”,这种言论未免偏激,我不是民族主义者,但是我想,若是当时当日,那大明遗民看见清军铁骑的时候,难免不会一声痛呼。

因此如果按照历史走向,这个故事很难有个Happy end。本文的终止年份在万历十五年左右,不过五十多年后,清军入关,李自成攻入北京,万历的孙子一个人吊死在景山上。

如此辉煌的一个王朝,就此陨落。

我知道我是严肃的,面对历史,本就该有足够的敬畏。因此这个故事,难免显得枯索了,


这个故事中的很多人物,都是有原型的。例如吴三省的原型是徐学漠,吴二白的原型是李贽,解雨臣的原型是魏良辅……因为小说需要,有些事件难免张冠李戴,大家大可以一笑而过。至于我文中提到的其他人物,历史自有评说,也就无须我赘言了。

每个故事都该有个结局,但结局到来之际,却没有想说的话了。
不,其实想说的从一开始,到现在。已经说过了。

………




旧朝参考书目
《天香》 王安忆
《万历十五年》〔美〕黄仁宇
《阳明学述要》 钱穆
《庄子喃哗》 南怀瑾
《明朝那些事》 当年明月
《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 潭其骧
《牡丹亭》 〔明〕汤显祖
其余资料均来自百度明实录。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9:10:00 +0800 CST  
我必须向团座和看文的菇凉道个歉,旧朝搬文我真的做的是太不负责任了,不及时,也不太常过来看。六月初贴吧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所耳闻,对我也是有消极影响的,那段时间一直很排斥这里,电脑上在取消关注那一栏里徘徊了好久,但是团座的文还没有完结,所以一直磨到了现在,我真的很对不起各位。

搬文的时候再次复习了一遍旧朝,我真的觉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写出这样的故事?虽然团座平常蠢蠢的,但老团你还是我女神阿!我不会写暖心的文,所以会很向往那种暖暖的文笔又好的文。刚开始知道团座是因为永生者(没完结什么时候更!),后来去她不老歌翻遍了所有的文,小心翼翼的发了私信给她(那个算是表白哦!),然后去了山庄,从此走上女神幻灭之路……【大误】

老团我必须谢谢你,不管在什么方面,就像我以前一直在想的,因为你看过比我多的风景和遇见比我更多的事情,那些总结下来的经验和善意的叮嘱,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我一直心怀感激。

@鱼团团咩旧朝出本已经开始准备拉,这么美腻的故事菇凉们不来一发嘛!

详情看这里!
http://bulaoge.net/topic.blg?dmn=zoe4883051&tid=2892857#Content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28 09:27:00 +0800 CST  

楼主:0璇宝0

字数:81827

发表时间:2014-05-11 03:3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5-14 15:17:34 +0800 CST

评论数:26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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