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重发】 旧朝遗事by鱼团团 (瓶邪/古风/中篇温馨治愈HE)

【旧朝遗事】 八

消息是随着邸报一起送来的,张家在京城暗中经营多年,向来朝中一有风吹草动,江南便能收到消息。免得“一时耳聋,万年永夜”——这话还是当年叔公对他说的。京城出江南沿途驿站栉比蔓延,一路的提塘官皆需打点,花费甚糜。然而这也是值得的。

张起灵的目的地,是京城。

走水路,连夜备下的船,船老大还是上次那位,吴邪见到熟人,高兴的很,说了几句家常话,还说要吃上次的鱼粥。船老大嘴上应着,眼却不住的往张起灵那里瞟。吴邪问他去哪里,但见他面色凝重,再问都不开言。渐渐的也越发觉得不安起来。待船行了半日,张起灵才将原委和盘托出。吴邪望着脚下的一江碧水,长叹一声。知是如今回家也无望了。只得随他进京。心里仍然是不痛快的,索性缩了舱门,一日也未见出来。

因着急赶路,船沿途都不靠岸,一路向北。晚饭时下人去请,仍吃了个闭门羹。回他说:“公子说不吃…”话未说完,抬头看了看他。

“什么?”

“公子说…说……什么出发?发狂?不告诉他?然后…不顾行遁?”

张起灵愈听眉头皱的愈紧,直到听到最后四个字才明白吴邪说的是什么。挥了挥手让下人下去了。

……

在舱中又袖手坐了半个时辰,直到船老大过来说粥煮好了,张起灵才起身去敲吴邪的舱门。屋内没有回应,他也不恼,自顾自的说:“你把自己比微启,可吴家不是即将丧灭的殷商,我也不愿当商太师,津涯尚在之时,还需你奋力一搏,怎可此时说这些丧气话?”

他仔细听着房内动静,果然在他话音将落之时,舱内嗵的一声,紧接着一阵细碎响动,门闩被猛的拉开,舱门后吴邪一脸痛苦模样,揉着膝盖,想来是摔疼了。

“粥吃不吃?”张起灵问他。

吴邪盯着他,口中只道:“你先说转机何在。”

张起灵并不多话,转身朝厨间走。

……

直到看着吴邪喝下两碗鱼粥,他才开口道:“当年的解家公子,你可还记得?”

吴邪疑惑的问:“解雨臣?当然记得,我只知道他去了京城,还曾托人捎信给我,如今已有三四年了。”

张起灵点点头。“你可知他滞留京中,所为何事?”

吴邪摇了摇头。“这个…他却未曾详说。”想了想吴邪又说:“你好端端问他做甚?难道解公子…是你所说的转机?”

张起灵想了想,说:“你可知当年太祖皇帝,曾召昆山艺人入京,传唱昆山腔,据传当年的《琵琶记》,太祖每日下朝必看。遂成传统剧目。”

“可解公子…”

“宫中御用优伶,地位自是不凡。那其中便有解公子的师祖,如今南曲多有混杂,唯有解家一支,传习的是正统昆山腔,此番入京,也是奉了上谕,入宫献戏。”

吴邪摇了摇头,面色似乎更不好了。

张起灵道:“却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如今朝中大臣仕子争相追捧昆山调,蓄养戏班成风,其中最有名的…。”

“是何人?”

“礼部尚书,王太仓。”

“可是王文肃公?可我记得当年夺情,他面斥张江陵谋位忘亲,贪权不孝。后被夺官在家。算起来他也是张党的老对头了,此番之事,和他又有和干系?”

“如今朝中言官,网罗罪名弹劾官员,无非是投机罢了,觉得有利可途。但言官终究没有实权,总要拉帮结派,寻一个靠山。”

“王公可是这个靠山?”

张起灵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了。”又道:“但你记得,此番他无论如何做,给皇上看,给申阁老看,或为给天下看。唯独不会考虑吴家。”

“这个我自然…是晓得。”

………

船到徐州夏镇,转入会通河,然后沿水道一路向北,进济南府入卫河。过了天津卫,便来到了京畿之地,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最后一段的通惠河上,紧紧挨挨的全是运粮船,积水潭前百船聚泊,却是蔚为壮观之景。吴邪嫌船行的慢,难免抱怨几句。

待终于赶到吴三省府上,太阳已经落山。看门的正是吴家旧仆,唤做大潘的。陡见是他俩,大吃一惊,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吴三省在书房,听闻动静出门来见,如今正是八月,京城正是酷热之时,吴三省身上却还披着件旧袍,形容枯槁,完全没了往日神采。一问才知,他如今称病在家,申阁老那边也没有消息,整个人如悬在半空,不知生死如何。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16 16:36:00 +0800 CST  
吴邪此时,少不了要宽慰几句,并说家里一切都好,不必牵挂。

吴三省长叹一声:“我一命并不足惜,只怕连累吴家上下,如此,我又有何颜面见泉下高堂……”说着竟欲落泪。又道:“我吴三省少年得志,入官场数十载,未尝一败。自以为官运通达,竟洋洋自得。回想起来,前番张四维弹劾之时,便是个预兆。我却尤不自醒。如今铸下大错,我自知在劫难逃,只望老天垂怜,莫要让家人连坐,便是万幸,万幸了…”

一番话说得吴邪也哽咽住了。

一直没开口的张起灵此时问:“但小侄仍有一事不明,从事发到如今已经过去快十日,怎么朝中还未有动静呢。”

吴三省擦了擦眼睛,道:“你们有所不知,今年京畿大旱,从四月起便未曾下雨,前段日子礼部上书请旨祈雨,皇上也准了,近几日在后宫沐浴斋戒,准备吉日之时,去天坛亲自求雨。因此一概不见臣工。”

吴邪似乎恍然大悟:“怪不得来时沿途那些运粮船。”

张起灵点点头:“却是个机会,此下便有时间运作了。”又扭头看了吴邪一眼,淡淡的道:“你如今又不抱怨了?”

吴邪装聋,全做没听到。

大潘进来,说是饭已经备好了,请几人过去吃。

张起灵一拱手道:“事不宜迟,如今还有个朋友要拜访,叔父先去进些饭食,不必太过忧心。”

吴三省连忙扶住他,说:“我如今不便出门,万事还要倚靠贤侄多方打点,若他日……”

张起灵郑重的点了点头。

……

两人出了门,大潘去胡同口雇轿子,吴邪问:“可是去找解公子?你知他府邸在何处。”

张起灵点了点头。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吴邪心中感慨,不由的说了出来:“这世间可有你不知道的事?”

那人不语,仍是点了点头。

待上了轿才说:“解家宅子是皇上赐的,这城里谁人不知?”说完对轿夫报了个地名。果然轿夫颔首,并无二话。

解家宅子门口站着几个仆役模样的人,虽然天色已晚,但门口仍有访客,两人下了轿,还未开口,只听一个仆役上来说,公子闭门谢客,一概不见,两位大爷还是请回。

吴邪少不了要陪着笑,报上名字。说是曾经杭城旧友,还望通传。此时张起灵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那人见了银票,果然态度大变,一溜烟跑进去通传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16 16:37:00 +0800 CST  
少顷,只见刚才的仆役从门内飞奔而出,嘴里只喊着公子说要见客。刚才的倨傲也不见了,变的恭谦下来,弯腰低头的在前面掌灯引路。

其实刚才在门外就看出来了,这宅子建制颇有南韵,进去才觉得极深,第一进为厅堂,左右又各有侧厅,正厅前楼上挂着匾,上书两个大字“凝紫”。穿过之后又是一重院子。连着建了一排屋子,此刻轩窗紧闭,也无灯光。绕过去便是个小花园。随然小,却五脏俱全。凿了池子,引了活水,遍植奇珍异草,池中奇石叠障。远处是重叠错落的山墙,眼前一道九曲回廊,通向院子更深之处。因点着灯笼,满目都晃着红光。

吴邪不由乍舌。“这院子,比起解家老宅,也不逊色了。”

解雨臣站在屋外,远远看他两人过来,急走了两步,待到面前,先深深做了个揖,口中唤到:“哥哥。”

这一声哥哥,让吴邪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如今眼前的人,个子高了,身形也不再单薄。想到当年两小无猜,如今自己前路未卜,不由的感慨良多。

待到张起灵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指着张起灵对解雨臣道:“贤弟,这位是…”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是张公子。”

解雨臣同样行了个礼。“张兄,可是应天府张家?”

张起灵点了点头。

解雨臣心下了然。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

三人进了屋子,屋内烛火通明的,如同白日一般。陈设倒也简单,临窗一张大桌,旁边摆着书柜,满满当当放着书,也无匣子收着,想来是戏本子。桌上也摊着一本,吴邪瞅了瞅书皮,上书三个大字——《牡丹亭》。

待几人坐下,便有女子上来上茶,因穿的艳丽,生的又极美,让人辩不出是仆是妾。偏行事又大方端重。解雨臣交代了两句,女子偏头一笑,头上珠翠叮的一声脆响。然后冲两人道了个万福,便悄声退下了。此时再反观解雨臣,形容又肃杀的有些过了。仿佛这铺天盖地的花团锦簇,旖旎葱郁,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看他的眉眼,也是淡淡的,但却挺拔清朗。想来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16 16:38:00 +0800 CST  
解雨臣欠了欠身,对两人说:“哥哥们勿怪,每日总有人递拜帖,雨臣不胜其扰。所以吩咐下人,一概不见。没想到怠慢了哥哥。”

吴邪连忙摆手道:“你如此说便生分了,你我兄弟一场,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解雨臣点了点头:“今日见到哥哥,才觉得做梦一般,本是想都不敢想的。雨臣身在此处,外人看风光无比,实则真如同坐地成牢,身不由己。每日常常苦闷,却也无人可诉。如今哥哥来了,可要同我多说一会话。”

吴邪心底泛酸,半晌才道:“那是自然。”

解雨臣却一笑:“哥哥莫要瞒我了,若无急事,又怎会此时来访。你刚还说莫要讲客套话,此时不妨直说。”

吴邪还未开口,一旁的张起灵问道:“解公子可识得王大人?”

“可是礼部尚书王大人?”

“正是”。

解雨臣点了点头,“自然是识得的。王大人家里养了支昆剧班子,在京城也算数一数二了。如今正排新戏。”他指了指书案“便是汤公的《牡丹亭》。近日我总去王家府上,也是为排演此剧。不知哥哥问此事何意?”

吴邪叹了一声,将事情原委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又道:“小哥推测,如今言官若要以此事弹劾申阁老,总要拉个内阁大员撑腰,如今阁内只有王公当年不是张党。如今他们起事,定会拉拢王公,因此不得不防。”

张起灵接着说:“此时情形不明,敌我难辩,虽看着是一步死棋,但仍有活路,就看王公是如何打算了。”

吴邪又道:“但贤弟你毕竟不是官场中人,我又怕…连累于你。”说完看了张起灵一眼。

解雨臣听完,低头想了一想,抬头竟又是一笑。

“此等紧要之事,哥哥竟现在才说,你我三人还在这里吃茶聊天。我真的要怨哥哥了。”说完,起身掸了掸袖袍,才拱手道:“哥哥刚才说生分,雨臣如今便有几句心里话要讲。”

“当年在杭城,你我少年相识一场,雨臣把哥哥当知音一般。哥哥也知伯牙子期,管仲鲍叔,我待哥哥,便是如此之心。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断琴舍命自是不足惜,雨臣尚且不怕,哥哥又怕什么呢?”

吴邪胸中一热,久久不能言语。

出了解宅,正起风,卷着一地的土腥。吴邪看着解家大门,长叹一声。

“你怕什么?”张起灵问他。

“我怕情太重,无处可还…”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16 16:41:00 +0800 CST  
【旧朝遗事】 九
回到吴府门口,正欲上前叩门,一旁的阴影中闪出一个人,一身短打,样貌也无甚特色,只见那人上前,一句话也未说,只是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交给了张起灵。

张起灵略一颔首,那人行了个礼,转身又消失在黑暗中。

吴三省还在屋内等着,眼见他们回来了,赶紧叫下人去厨间端菜。

就着烛火,张起灵看完了刚收到的书信,顺手便烧掉了。吴邪饿的狠了,无暇顾及信上写了些什么。

待两人进了些饭食,又上了一道茶,才说起话来。

张起灵突然问:“叔父可记得十二年的科场舞弊案?”

吴三省道:“自然是记得。御史丁此吕首先发难,弹劾张公之子张嗣修舞弊,此案连累一干朝廷大员,实在凶险。”

吴邪疑惑的问:“可十二年张公子不是已经被发配充军了,翻出此事来…”

吴三省苦笑一声:“帝仇张公甚之,只要是弹劾张氏一族,皇上必准,更何况此事牵扯当年的主考申阁老,正可谓一箭双雕。”

“不过皇帝驳回了丁此吕,将他调任外职。但紧接着又有一拨言官弹劾申公,皇上似有动摇之意,申公上书请辞,皇上最后发出谕令,不受辞呈。此事才告一段落。”

“可见皇上还是信任申公。”吴邪道。

张起灵摇了摇头:“科场舞弊案之后,参与弹劾的言官都升了官,皇上的态度由此可见。”又问吴三省:“御史李植,所任是何官职?”

“太仆寺少卿,正四品。”

吴邪笑了一声:“弄了半天不过是个养马的。”

张起灵却道:“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养马的,这个李植只用了一封奏疏,便将刑部尚书潘季驯拉下了马,这手段又如何?”

吴三省皱了皱眉道:“正是此人,当年勘定大峪山风水之时,也曾扈行阅视。却有言此地未善。如今这种情形,我怕他也要以此为据,再兴事端。”

吴邪听闻便默然不语,只听耳边张起灵问道:“此人在朝中风评如何?”

“实是朝臣忌惮之人。多有御史弹劾,几月前便有人上书,说朝有权臣,狱有冤囚,则旱。刑部尚书之枉先不得雪,今日之旱,实由于植。李植与其党羽江东之请去,皇上不准,后所有弹劾,一概不阅。”
“申公又是如何反应?”

吴三省沉吟半晌,道:“说到此,我也曾与申公说到此事。李植一党处处针对申公,可阁老既不为自己申辩,也从未上书弹劾几人,实在是……”说着摇了摇头。

张起灵淡淡的说:“时候未到罢了。”

吴三省像是猛然省悟了什么,疑惑的道:“你的意思……?”

张起灵点了点头。“我今夜刚刚得到消息,此事的胜算又加了一成。叔父今夜可以安睡了。”

吴三省惊的站起:“何种消息如此重要,莫不是…莫不是……”他不敢再说,只见张起灵冲他点了点头。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18 07:46:00 +0800 CST  
吴邪听到此处,还不明所以,张嘴便问:“你们所说的是什么?”

两人交换了几个眼神,都不答他。他三叔只道:“小邪莫要在问,眼看已经三更,今日奔波劳苦,还是快去歇息。”

吴邪哪里愿意,只见张起灵站起来冲着吴三省拱了拱手,便要告辞了。吴三省急忙起身,却不知说些什么。

最后也只得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

因来的仓促,吴府只收拾了一间客房。好在两人一处挤惯了,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吴邪仍不痛快,翻身冲里,也不说话。

张起灵在他脚头躺下,知道他生气,便不在理他,自顾自睡了。

没有半炷香的时间,吴邪掀被而起,似有怒气滔天。而他动也未动,一是真的觉得有些乏,二是知道吴邪闹不出什么样子。毕竟都这么大了。

果然不一会,睡在那头的人又气恼的躺下了,没忘了暗中踢了他一脚。过一会,只听吴邪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瞒我。出门的时候你就瞒我,如今又是这样,那时侯我就不该理你!”

他听了只觉好笑,多少年,吴邪没有这样与他发过脾气。他翻了个身,道:“你可知,有些事不与你说,其实是为了你好。”

吴邪听完冷笑一声,“我若是不承你这个好呢?”

“承与不承在你,我只求问心无愧。”

不说还好,说完之后,本来已经慢慢平静的吴邪像是真的怒了,猛的从那头扑过来,结结实实的砸在他身上。

“这是我吴家的事!你牵扯进来做什么!”他双眼发红,宛如一头小狮子般咆哮“他日是生是死,也是我吴家命数,谁要你的心!愧与不愧!我要来何用!”

他突然懂了吴邪的意思。双臂一把抱住他,紧紧按住不让他乱动。

“你瞒着我我也知道,你那消息,除了从内廷出来,还能有何处!此事若是败露,没有吴家牵连你也是死罪!你又何必如此…如此…”吴邪已经哽咽,无法成言。

张起灵拍了拍他:“此事我能做,必有十分把握。你莫要为此事操心了。”见他不语,又道:“你不要想着如何还我,今日花费,也不是你能还的起的。“

“我怎能不想……若纯是花银子便罢了,如今我又怕你担上干系……”。

那我也是愿意的。他在心里说。嘴里只道:“我累了,睡吧。”

他想过所有糟糕的可能。若是他日救不下吴家上下,也要救一个吴邪。他是这样下的决心。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只要能带他走,哪怕是躲到天涯海角。

若是吴邪也救不下——那便也随他去了。

世间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他想。


天还未全亮,便远远听见一阵鼓乐之声。想来是皇上的大驾卤簿过去了。

不一会潘子从外头回来了。皇上此番天坛祈雨,连车驾也未乘,竟是徒步走去了。沿途全部由骑兵步甲清游,他站的远,只能看见挤挤挨挨的旗幡。

“十几里地真的不是白走的。”吴邪叹到。未到午时天色便大变,霎时间飞沙走石,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泥土的腥气沉渣泛起,三人站在廊下,都望着天空。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18 07:46:00 +0800 CST  
张起灵摇头道:“你当钦天监的人是吃素的?今日若不落雨,怕是又要有人人头落地。”

“如今朝中有个西洋和尚,对天文气象皆有研究,如今看来,是有真本事的。”吴三省说。

“哦?居然有此事?”吴邪来了兴趣,追着他三叔问:“什么样的西洋和尚?他念的什么?”

吴三省笑了:“什么念的什么?自然和我们不同。长的也怪异,皇上不喜欢他,成天这教那教的。不过却喜欢他带来的东西。”

“又是怎样的东西?”

他三叔挥了挥手道:“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我看没什么大用处。”过了会又说:“不过他写了本书,叫做《空际格致》,便是讲天象的,倒是可以一看。”

吴邪点点头,暗暗记在心里。

几人正看雨说话,突然潘子跑进来,称院外有人求见。说着递上名帖。几人一看,来人竟是解雨臣。

外面风大雨急,待人进屋了才看到,解雨臣身上湿了一半,吴邪急得跳起来,便要拉他去换衣服。解公子只道无妨,又说“只是跟我来的那几个下人,还劳烦给他们寻个去处烤烤衣服。”

“再熬些姜汤端来。”张起灵叮嘱潘子。

“出门时还未落雨,谁知半路便遇上了。淋都淋了,再折回去也无用了。”解公子笑道,“让诸位见笑了。”

吴家下人重新上了茶,解雨臣喝了两口,说道:“我昨日住在王公府上,听下人说他今日寅时未到便进宫陪皇上祈雨去了。申公应该也去了。”说完似乎才想起来什么“何故叔父竟没去?”

吴三省似面有愧色:“自从定陵回来,便告病在家。几日都未去上朝了。”

解雨臣听完沉吟了半晌,才道:“王公浸淫官场多年,心思缜密又身居高位。说话无不在打机锋。更何况雨臣人微言轻,并不敢直言叔父之事,只是随王公闲聊,说到当年张首辅的案子,王公道‘江陵相业亦可观,宜少护以存国体。’”

吴三省问道:“王公真的如此说?当年翰林编修吴中行弹劾张江陵夺情,被夺职廷杖。王公曾为他向皇上和张首辅求情,均未果。后来他亲自设宴为吴充军饯行。人人都坐实了他是倒张一党……”

“他虽然不是张党,却也不是张公的敌人。”张起灵接着说“王公果然性格刚直,不会与小人同流。”

吴邪此时看了他一眼。耳边听解雨臣又说道:“后来又听见说起申首辅,他两人本是同乡,又同时嘉靖四十一年入的春闱,王公是会元,申公是第二。殿试时申公是状元,王公是榜眼。如今两府都养了昆曲班子。申家班名气还要大些,尤其是演一部《鲛绡记》,名满京城。人称“申鲛绡”。王公此次着我排演《牡丹亭》,也是存了和申府一决高下的意思。”

吴三省听完,良久不语。

张起灵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出门一趟…”还未说完,只见吴邪猛的扭头看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未说。

他心里懂。出了屋子也未走,在廊下站了片刻,果然见吴邪也从屋内出来了。

“要去哪里?”他问道。

他并不想答他,嘴里只说:“莫要问了。”

“我说最后一次,你若是以身犯险,我这条命你就是白救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之后点了点头。最后又摇了摇头。

解公子最后还是随吴邪去换了衣服。吴邪只道:“你也太不上心了,若是再染了风寒,你的嗓子可还能唱。”

解雨臣穿着他的旧袍从屏风后面出来,他两个身量相当,只是解公子还要偏瘦些。吴邪看着他摇了摇头。

“昨日太匆忙,也未曾问你过的好不好,如今看来真的是不好了。怎能瘦成这样?”

解雨臣笑了笑,表情却天真的很:“我今日就很好,你多和我说说话。”

说些什么呢?

太平坊的赵家上个月娶亲,新娘远道而来,天还未亮,船到了码头,其间一顶十二抬花轿,轿子四面是层层烛台,总有几百支红烛,齐齐燃烧,像是点亮半边天空。祥瑞巷里的木槿开出了一面花墙,紫是淡紫,白是玉白,如同织锦一样铺陈。春秋桥下的一片桐树,春日里万花齐放,远望去一片锦绣,说不出的好看。骡马市口新换了石板路,柳巷中那颗柳树还好好的在那里,柳树下新开了间茶铺。打绳巷里的一郑姓人家,今年出了个武举。华严镇的牡丹开了,菜地里也开的是…

吴邪毫无章法,想到便说。解公子偏听的很高兴。又问他:“白马巷的福饼园可还在,我从小爱吃他家的蜜饼。如今身在京城,再难吃到了。”

“待我回去!”吴邪道:“回去便托人给你多捎些来……”说到这里,他心思又变的沉重了。

解雨臣摆了摆手:“倒也无妨。”说完又笑了。“先生说我忧思太重,宜多进些饮食。但只怕这饼送来,又吃不下了。”

吴邪皱着眉望向他,“这……又是为何?”

解雨臣叹了叹:“我读宋儒的文章,治怒为难,治惧亦难。若是想治怒治惧,唯有克己明理。总归是去人欲,存天理。可是道理易懂,做起来却千难万难…”过一会又说:“你莫要问我为何怒,为何惧,如今我也只有再你面前才能说说心里话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18 07:47:00 +0800 CST  
吴邪默默的点了点头,道:“我懂的。”

解雨臣又苦笑一声“就如今日,我以为我忘了杭城旧事,此番你一提起,才知道心思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一旦萌动,便复如初…罢了…罢了…”

吴邪不由的想到那几句偈子,“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他对你好不好?”解雨臣突然问。面容端肃。

吴邪愣住,僵硬的点了点头。

解雨臣却冷笑一声:“果然是张家人,真真是会算计。如今算计到我解雨臣头上…”

吴邪大惊,一下站起,“贤弟你何出此言?小哥他…”

“你莫要替他辩白。也莫怕。虽然我知他算计我,只要是为了你,也认了。”

吴邪不语,过一会才说:“我知道……”

“但是小哥他不会让你身处险境的,他也许真的算计过你,但也是算好了王公哪里必然事成,总之…总之…”

他正语无伦次,解雨臣又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你莫要著急,纵然是被算计,我也认了。只是他对你如此真心,我也就无憾了。”

一句话说的吴邪竟难以言语。只听解雨臣接著说:“救你,於我是义,於他则是情。我唱了这麼多年戏,戏里面的真情假意见得太多,连带著对这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也死了心。最近排演《牡丹亭》,汤公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只道不信…”

如今,我信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18 07:48:00 +0800 CST  
【旧朝遗事】 十

万历十三年八月,太仆寺少卿李植,光禄寺少卿江东之,尚宝司少卿羊可立,联名上书弹劾,其奏疏有言:“地果吉则不宜有石,有石则宜奏请改图。乃吴三省以私意主其议,申于吴有私,故赞其成。今凿石以安寿宫者,非大臣谋国之忠。”此疏一石二鸟,即弹劾吴三省考察不实,选地失利,又直指申时行玩忽职守,任用私人,言辞十分激烈。

申时行即刻奏辩,“车驾初阅时,植,东之见臣直庐,并未言此地有石,如今已经二年,忽创此议,其借事倾臣明甚。”

神宗阅后下文回复:“阁臣乃辅政之臣,岂可责以堪舆!当日随扈,均无一言。今以兴工,言地有石,辄敢诬构!”当即下令李植,江东之,羊立可夺俸半年,以观后效。

然三人坚称大峪山寿宫有石数丈,如屏风。其下皆石,恐将宝座置于石上。帝似有动摇,三人遂以明习葬法荐侍郎张岳、太常何源。然奏疏送上而不予报。三人于是举荐大学士王锡爵,接替申公首辅之职。各方角力,进入白热。然而正是此时,王锡爵将一封《因事抗言求去疏》,送上了皇帝的案头。

李植原是王锡爵的教习门生,江东之羊可立,也曾是他上书举荐的弟子。可如今这《求去疏》上,直言王公耻为植三人所引,义不可留。其疏曰:臣见人言籍籍,皆指目前御史李植,江东之,羊可立怙宠骄狂之状。悠悠世情谁无知己之感。乃本月初一日,乘大学士申时行往寿宫动土行礼,投疏追论尚书吴三省主张之不当,而语次并伤时行。如此踪迹,如此构陷,何事不为?臣于此时断乎不为复为诸臣解矣。至此,目不忍见,耳不忍闻,言轻力驽,不能有所匡正,唯有去耳。”

奏疏一上,无疑是反戈一击。举朝一片哗然。马上便有大臣相继上书,交相攻机李植三人。神宗大怒。第二日圣旨便下了,言李植等先因言事有功,不次超擢。本该奉公守职,图报国恩。乃敢诬构排挤,骄横生事,即日起将李植三人连降三级,发配外地。

然神宗毕竟担心,寿宫选址不吉。三日后再阅寿宫于大峪山。随行的还有当年为穆宗皇帝主持修建昭陵的堪舆大师汪本立。此行证明大峪山为大吉之地,地无石。帝龙心大悦。还朝后赐阁臣衣带等物。赐吴三省罗衣二袭。

至此,一场滔天大祸,就此消弭。

经此一役,吴三省彻底对仕途心灰意冷,本欲上书请去。可此时朝中动荡,多位官员为李植三人鸣不平,其中就有当年被廷杖的吴中行。此次中行上疏求去。皇上准了。其后又有多人请求谢职归里,帝均不准。右善赞赵用贤更是言辞激烈,上疏直言朋党之说,小人以之去君子、空人国,皇上不听其去。但党论之风,由此开始。

如此身不由己,吴三省只得复入朝廷。因解公子相邀,吴邪与张起灵在京中多盘桓了些日子。九月初三日,妙峰山上落成一座喜神殿。供奉的正是梨园界祖师——唐皇李隆基。就在此日,王锡爵府上正式上演清远道人的《牡丹亭还魂记》。

此剧原是坊间话本,被汤公多加更改润色。此番上演,还是首次。因此王家高朋满座,只可惜张起灵并不愿前往。

“他不来也好。”解雨臣端着茶道。“如今府上人多眼杂,他少露面为上。”

吴邪不语。来时他想了几番籍口,怕解雨臣多心,如今看来用不上了。“你今日为何不唱?”

他两个在房中说话,园子里喧闹声远远传来,想来是宾客都到的差不多了。

解雨臣慢慢放下了茶盏,轻轻磕了一下,道:“如今在这京中,能听我唱戏的,也没有几人了。”说罢看了一眼吴邪,“不过若回了杭城,我定要给你唱的。”

吴邪轻叹一声,道:“莫要说了,你也着实不易。”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21 20:46:00 +0800 CST  
解雨臣轻轻摇了摇头:“你怎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如今劫后余生,可有所想所感。”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道“且慢,时辰差不多了,你先随我去看戏,莫要搅的我也失了兴致。今日的戏,可好看的很…”

那是怎样的一出戏?吴邪无数次回想那一日,却总觉得无法尽诉。他甚至无法完整的向张起灵讲述他所看到的故事。其实情节并不难以复述,但是情呢?对,情又如何讲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锦屏人感怀春事,小庭深院中的一场幽梦。不在梅边在柳边。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可叹颜色如花,命如一叶。从此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只是这人间,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原来这世上,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天下岂少梦中人?然而就如丽娘,梦其人而病,手画形容,传于世后而死。死去三年,复能溟莫中求其所梦者而生。天下之情,唯此为至。

一出全本戏直演到月上中天。最后一折,杜家不信丽娘还魂,拒不承认与柳家的婚事,一直闹到大殿之上。皇上命人从镜中观影,证实丽娘并非魂魄。从此二人终成眷属。

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遥断牡丹亭。

解雨臣笑着问他:“如何?可还入的了你的法眼?”

吴邪良久不语。

半晌才说:“三生三世,如一梦耳。”


“要我说来,这不是梦。是缘。”解雨臣道。

“缘又何解?”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如同水流湿,火就燥。这天地间自有造化,加之周围人因有所感悟,出力撮合,才最终成就一番好事,这才是缘。若是全推做一梦,倒是有些怪力乱神了。”

吴邪听完,笑道:“你研习程朱理学,如今竟变的有些不近人情了……”本是句玩笑话,但看解雨臣渐渐变了脸色,便马上截住了话头。

解雨臣看他那样,颓然一叹,“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恨自己活的太明白,又不敢不活的明白,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我如今纵有这韶华之年,又有何用?”

接着又笑了笑:“待他日这戏传遍天下,不知还要有多少人感怀心事,或是忿惋而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吴邪细细的看了看他,才道:“你如今这样,才真是…走火入魔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23 12:54:00 +0800 CST  
解雨臣道:“你这句说的反倒在理了,我如今真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了。”

吴邪摇了摇头,叹了句:“痴儿。”

解雨臣反倒笑的更甚:“我若是痴,那人算什么?我看他不仅痴,都有些傻了。”

吴邪哑然。接着自嘲的笑了笑:“你们莫要妄自菲薄了,什么痴啊傻的,我说我才是最糊涂的那个。如今这形势,我竟看不分明了。”

解雨臣道:“你哪里是糊涂,你不过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

“既然如此,”吴邪往四周环顾了一圈,接着压低了声音道:“你倒是与我说说,这局是如何解的…”

“我又不是解局之人,何故问我。”解雨臣并不愿答他。

“可我如今又能问谁?小哥他是一句不说,这几天真真急煞我也。”

“当初命悬一线,也没见你如此沉不住气。如今没事了,你反倒急了?”

吴邪叹了一声,道:“当初祸事一出,反倒心里轻松,至多不过一死罢了。若落下个充军发配什么的,我吴邪也算七尺男儿,并不足惧,总归是我吴家一门,可是如今,我不知你们牵连多深,此事若真是就此了结,皆大欢喜,若将来……,我万死也难辞其咎。”说道最后,他竟有些急了。

解雨臣摇了摇头,“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还说什么以后。”见他仍面色栖遑,只得宽慰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不过……”

解雨臣正欲细说,眼看前面假山后面转出个皂色衣衫的小厮,小跑了几步来到进前,口中称老爷寻吴公子堂中一叙。

“吴公子?”解雨臣挑了挑眉“老爷怎么差遣的,细细说来。”

那小厮躬着身子,道:“老爷只吩咐说‘去园里看看,吴公子可回府了…”还未等说完,解雨臣又问:“只请了吴公子一人?”

小厮点头称是,又回说:“小的仔细听了,确未曾提起公子您。”

解雨臣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带吴公子过去。”

吴邪在一旁早忍不住,问道:“可是王公要见我?难道……”

解雨臣缓缓摇了摇头:“罢了,你且先去,我回房中的等你。”

这是吴邪第一次见到大学士王锡爵。王公此时已是知命之年,人虽然消瘦,但精神矍铄。而且蓄了一口美髯。早在万历五年,还是翰林院詹事的王锡爵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名满天下。本人更是诗书双绝,家中所藏古籍字画无数,吴邪今日乍见,便已经深深折服。客堂中高悬一幅中堂,为王公亲笔所书,竟是仿褚遂良的《伊阙佛龛碑》,王公风骨,由此可见。

解雨臣一直等在屋中,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吴邪推门进来了。脸上还挂着笑。坐定了,不待解雨臣问,自顾自先说了:“王公为人实在谦和,并不像我曾想的那样。”

解雨臣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问:“你想的又是怎样?”

吴邪却又不答了,只说:“倒是问了我年岁,可曾参加科举,家中高堂可还安好,像是拉家常。”

解雨臣听的心头一跳。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吴邪道:“方才你话也未说完,如今无事了,你我好好说会话。”

解雨臣低头喝了口茶,才说:“时辰也不早了,你怎不回府?莫非还等着…”话还未说完,便被吴邪笑着打断了:“你如今也莫要赶我走,刚才王公也说了,你在这府上如同半个主子一般,要你好生待我,左右已经这会了,倒不如吃了宵夜再回去。”

解雨臣见他说的诙谐,不由的也一笑,想了一会,才道:“那我先说件事与你听。”

“万历十年,我奉旨进宫,演出铜陵佘翘所作《赐环记》。讲的是宋宁宗时,华岳上书请诛权相韩侂胄。反被下狱。那时张江陵刚刚去世,宫内竟要求出演此剧,着实令人不解。当日在戏中扮演宁宗的,正是我。”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23 12:55:00 +0800 CST  
吴邪皱着眉,紧紧盯着解雨臣。

“那日戏中,宁宗有一句唱词,乃出自《左传》,‘政由宁事,祭则寡人。”。此句一出,圣上脸色大变。几乎是拍案而起。那日陪同看戏的还有郑嫔及宫中宦臣,乌泱泱跪了一地,我那时怕,今日人头不保。”

“然后呢?”

解雨臣轻笑了一声“然后自然是无事,皇上拂袖而去,我等也战战兢兢的捡回一条命。从此此剧也便不可再演了。”

吴邪叹了一声,道:“皇上对张江陵竟已至此。”

解雨臣接着说“太史公早就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官场上,蝇营狗苟,无非是为了一己私利。真正干干净净的,能有几人?”

吴邪道:“你这样说未免有些偏颇了,也不至于都是如此。”

解雨臣看了看他,没说话。

吴邪沉默了半晌,才说:“早年我考了秀才,又中了举人,乡邻都来贺,弄的我也飘飘然,一心要上京搏个功名,我娘第一个不愿意,我爷爷那时还在,也不让我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爹,我二叔,甚至小哥,竟都是不愿让我去的。”

“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小哥来劝我,其实他说的那些我都懂,也知道他是为我好,但心里到底还是不甘的。如今,我算是真的懂了。”

“既然懂了。”解雨臣道“就莫要辜负。”

吴邪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过一会又说:“不过朝中仍有刚正之人,就如王公。”

解雨臣一声冷笑,道:“赌对了罢了。”

过会又说:“那我再问你,你可知那‘酒色财气疏’?”

吴邪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天下奇书,谁人不知。”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23 12:56:00 +0800 CST  
“圣上偏宠郑氏,皇后一直无所出。雒于仁写下奇文,引起惊天风波,皇上被他骂的一无是处,然后又如何?此人一没挨板子,二没掉脑袋。反倒青史留名。你可知是为何?”

吴邪皱了皱眉,最后才说。

“我…懂了。”


“你早该懂了。”解雨臣抢白一句,接着道:“你且稍坐片刻,我吩咐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吴邪点了点头。

是的,他早该懂了,可是一直以来,骨子里的正直与善良让他对此视而不见。其实是自欺欺人罢了。他现在才反思自己是否天真的太过了,倒真应了他的名字。他从小读的四书五经,朱子家训。施政出于仁民爱物之心,科举不为发达,只为用所学报效国家。为官者不可背于圣贤之道。然而今日,他残酷的看清了自己的可笑之处。理想与现实,中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如今官场,讪君卖直竟已成风气。文官们熟读诗书,找到了名留青史的捷径。多少人直言进谏,几十年得来的进士之身也可不要了,甚至付出血肉之躯也毫无畏惧。今日御前不敬,他日便可得忠臣烈士的美誉。更有甚者,罗织罪名,陷害同僚,之为自己加官进爵。而这一切,始作俑者,无非是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

终于有一日,养虎为患。哪怕是一个七品官员,如今也有了敢于正面指责圣上的道德权威。且无法处置。否则会有更多官员,前仆后继。皇帝坐实了昏君,上书者皆成忠臣。可笑可叹。

吴邪在房中枯坐了半个时辰,解雨臣终于回来了,手中却没拿食盒。

吴邪见状,起身掸了掸袍子。“怎的没有吃的,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讨你口饭吃竟如此难。”他说笑着,拱手欲别。

解雨臣却面色严肃,欲言又止。吴邪都走到门口了,他也未出一声。

两人出了府门,轿夫都侯的快睡着了。吴邪道了别,轿帘刚刚落下,只听解雨臣在外面唤了他一声。

“吴邪。”

吴邪心中奇怪,不知他又有何事,掀开帘子看他。解雨臣站在朱漆大门之下,灯笼照亮了他站的那一小块地方。风吹起他的袍角,但他丝毫没有理会。眼中急切的,似乎有什么话,不可不说。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23 12:56:00 +0800 CST  
【旧朝遗事】 十一

张起灵在房中等了一夜,也未见吴邪回来。想是随解公子出去的,总不会有什么不妥。太晚了随解公子歇在王家府上也不奇怪。只是天亮之后,左等右等,还不见人。

遂差了潘子去王家问一问,结果潘子回来后脸色大变,报称王家下人说,昨日看着吴公子出了府,好好的上了轿子,一路往南去了。

吴三省一早上朝去了,此刻也还未归。他一人来到王公府上,也没有拜帖,只说请见解公子。

结果门人回说,解公子昨夜也回府了,并未宿在王家。

再赶到解府,此次门人并未刁难,见他来便恭敬的在前引路,他心中着急,张口便问门人昨夜可有客人留宿。

那门子虽疑豫他的贸然,但还是答他“未曾。”

张起灵此刻才觉得大事不妙。

解雨臣正在园中练功,一把软剑被他舞的密不透风,寒气逼人。他原不知道他还会这个,但现在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果然,解公子听到吴邪不见了之后,宝剑咣啷啷坠了地。

解雨臣沉默良久,最后一声叹息。

此事还要从昨夜说起。

昨日王府出演新戏,本是平常。但是戏散后,王公着人请吴邪前去,说的却只是家学渊源,解雨臣本就是玲珑心思,你做一分他便猜出七分,此时便存了疑心。后来哄吴邪说给他拿些吃食,其实则去问了王府中的管家。

那管家本就承过他的情,况且此事又不是什么辛密,就照实说了。

六年的时候,皇上大婚,册封了王氏为皇后。但后一直无所出,今年年初便有风声,说太后授意皇上选妃,着各地即刻挑选适龄女子,进宫备选。最近几月,凡相貌端正的女子,无不在定亲过门,就怕一朝被选入宫,生死不相见。王公本就在内廷,得到消息也并不奇怪,若是王公也有动作,此事定是真的了。

管家道:“老爷确实和夫人说起选妃一事。也曾提起吴尚书家的公子。”说道这里,又压低了声音道:“今日老爷请吴公子说话,夫人和小姐也在内室。想来要不了多久,吴公子便能做了咱家女婿。”说完,又是一笑。

解雨臣思前想后,此事还是要告知吴邪一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由不得自己。可他这几日,亲见那两人感情笃深,实在不忍不说。他只想着,若是真无法回寰,告于吴邪,两人若有憾,还可想方设法弥补一二。

他怎知吴邪,竟如此决绝。

张起灵不待解公子说完,便嚯的起身,拂袖欲走。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27 07:58:00 +0800 CST  
“张公子”解雨臣在他身后唤道“还请留步,听我一言。”

张起灵却似乎并不想听。他回身朝解公子拱了拱手,嘴里只吐出两个字“告辞”。

轿夫是雇下的。不到晌午,潘子便在街头寻到了,带回了吴府。恰好吴三省散朝回来,得知吴邪走失,大吃一惊。官服尚来不及换,便先盘问起了轿夫。

那两个轿夫抖的筛糠一般,话都说不利索,只说当日离了王府,公子先说回此地,眼看都快到门口了,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说往城外去……

吴三省登时大怒:“他说去便去!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怎可由着他胡闹!”

那年长点的轿夫到底见过些世面,此刻也镇定下来了,道:“干我们这行本就由人差遣,怎可自己做主。老爷爷莫怪。我看那少爷他说话沉稳,面色平和,倒不像是意气冲动之人…”

张起灵此时开口问道:“你们将他送至何处?”

轿夫答“公子出了城门便下了轿,打发我俩回去。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张起灵听罢,挥了挥手,潘子便将人带下去了。

吴三省问:“小邪不是昨日还去王公府上听戏,好端端的,怎么就……”

张起灵只得将从解雨臣那里听来的事告知吴三省。

吴三省听完,神色倒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又问吴邪随身可带了银两。张起灵答吴邪随身荷包里应该有些散碎银子,虽不多,但应该可保一时无虞。吴三省点了点头,遂去后室洗脸,更衣,出来后喝了一道茶,才说:“小邪那孩子,就是个那样个干干净净的人,倒是难为他了。”

张起灵本就是强忍着,又听吴三省如此说,那‘干干净净’四个字,直直戳来,真如利刃。

又听吴三省叹了句:“这孩子…”竟似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才道:“我即刻手书一封,找人带回杭城。但如今……”

寻与不寻,吴三省也犯了难。

王家有意结亲,看吴邪的意思,必然是不愿意了。本来不愿也没什么,只是这次是王家,不但是刚刚帮了他们的王家,还是已经辞官的王家。殊不知王公此次上书请辞,皇上虽然不准,但王公去意已决,民间声望更是又上一层,

如此进退两难,竟逼的吴邪不得不走了。

沉吟一会,吴三省道:“既然如此,对外只说吴邪出门游历,归期未定,总归先拖过这阵子,再做打算。只是这孩子从小在家锦衣玉食的,此番免不了,要吃些苦头了。我就是有一事不解…”他看了看张起灵,道:“若说我,难免为了仕途关系,斟酌一二,或还劝劝他成了这门亲事,为何连你都不告知一声呢?”

张起灵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若说这世上有谁最了解他,莫过于一个吴邪。

所以他心里清楚,若是他来问他,是否愿意同他一起走。

他的答案,一定是。

不。

吴邪离京那日,正是十五。天上一轮明月高悬,他甚至能看清脚下的每一块石子。大概已经是三更天,官道上一个人也未见。他走的乏了,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来寻他。

大抵上是没有的。不知道为何,他心中偏升腾起隐秘的兴奋与希望。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干脆歪在路边树下歇了一会。虽不冷,但蚊虫却让他心烦。就是这样,仍然睡着了。

似乎是做了梦,梦见那年冬天,他领他去园子里。但仿佛是瞬息之间,季节轮换,湖中到处是落樱。他手中还拎着个灯笼照路,但是分明是白天。却也觉得没什么不妥的。那人跟在他身后,刚收盐回来,衣服都来不及换便来找他。他心里明白,高兴的紧。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他送的印,印泥蹭了他一手,通红通红的。

醒来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有,吴邪打开了荷包,印章好好的在那。他又拿出来看了看,才小心的又收了回去。他朝大路张望,没有人来找他。似乎他的‘逃亡’,变的很没有意义。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27 07:59:00 +0800 CST  
晌午的时候他等到了一只商队,同意稍他一程。

一路就这样过来了。还好他带了些钱,也是当初上京之时,张起灵要他带着的。只为一时不测。如今,也算是某种不测了,他想。

吴邪知道他不会随他走。族长,是身份,也是负累。他知道他曾经幼年丧母,合族的人将他养大。前路漫漫而修远,他曾讲过张家的发迹史,引战乱避祸的先祖,赁地耕种,赤贫起家。一代又一代自奉简约,积铢累寸,惨淡经营了几代,才有了积蓄,之后读书应试,做官做商。才成为今日的张家。张起灵这个名字,代表的不是他自己,是他身后的百余口族人。休戚与共,不外如此。

因此他时常后怕,若是此次将他也卷进事端,又该如何是好。

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

有时候天气很好,他坐船过江,阳光下水面泛着金光,远处几只白鹭,高低盘旋,只是不落。然后倏忽之间,又齐齐振翅高飞,看不见踪影了。雁向南行,他却没有目的地。

大风起与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间。他忍不住回想往事,仿佛迟暮老人。其实往事并没有走多远。那人的音容,如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历历在目的,却又如脚下流水般无影无踪。

那夜是他的生辰。却心绪低落。租了条船在湖中喝闷酒,远远看前面开来一条画舫。

那画舫装饰的极为华丽,灯火辉煌中丝竹之声四溢。他有了醉意,也就大着胆子一看,两船交错之际,先闻到一股香粉的甜腻味道,他掩了掩鼻子,正欲换船夫调头,却听见有人大声唤他。

“那船上坐着的,可是杭城吴公子?”

那声音脆生生的,吴邪抬眼去寻,那画舫尾上站了个总角的丫鬟,笑吟吟的看着他。

吴邪以为遇到旧友,本欲遁走,却又着实寂寞,特别是今夜,他想找人说说话。然而那画舫之上,哪里有一个男子!吴邪只见一群莺莺燕燕,顿时头哄的一声,扭身便要走。

结果舱门口有人拦了他一拦,指着另一边弦舱说:“我们姑娘请你,随我这边走。”

吴邪昏昏噩噩的跟着她,从另一侧上了画舫的二层,这里要高不少,湖风一吹,人也清明了些。那舱中坐着的女子,竟然真是旧识。

看到她,吴邪又马上想起了张起灵,当年他为赌气,买了那张画,如今也不知道在何处,想到这里,吴邪自己先笑了。

那女子亲手煮茶与他喝,说到当年旧事,两人皆有些赩然。那女子道:“官人莫怪 ,奴家这种身份,本就身不由己。当日也未曾看出那画有假。知道也晚了…”

吴邪连忙打断她说:“旧事莫要再提,再说……本就和你无关。是他自己喜欢。”

这个‘他’虽语焉不详,那女子却懂了。点头叹道:“那公子却真是个明白人。”

吴邪苦笑一声。明白也好,糊涂也罢。在他这里却是一笔糊涂帐。

寒暄几句,吴邪见天色已晚,欲回小舟,那女子微微一笑,道:“萍水相逢,既是有缘。官人且慢些走,奴家为你歌上一曲。”

吴邪颔首。那女子的丫鬟抱来了琴。这琴声原先听过,如今在这里,又觉得往事那么遥远又不可追溯。

他弯腰出了舱门,因站的高,脚下的一切都缥缈起来,湖中起了雾气,如临仙境。

宿昔梦颜色,咫尺思言偃。

他想,自己离家到底有多远呢?他如今又该是如何?会不会又出门收盐,也正宿在某条船上。听着枕下的涛声无法入眠。

何况杳来期,各在天一面。

他想起解雨臣说的缘。如果能求到,该有多好。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27 08:00:00 +0800 CST  
青草似青袍,秋月如团扇。

三五出重云,当知我忆君……

冬天的时候,南京都察院右御史海瑞在任上与世长辞。

当朝名臣,除过张江陵,便是海青天了。宦海沉浮,冷暖自知。人心其实是最最难测的东西。

如今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开始讲开了海青天的佚事,几文钱便可听一段。吴邪闲来听了一会,却不是‘背棺死谏’,‘死囚升官’这种故事,而说的是当日湖广总督胡总宪的儿子道经淳安,随行大批仆从行李,百般挑剔,作威作福。当地驿丞无法负担如此大的开销,苦不勘言。海瑞时任淳安县令,随即命衙役拘捕了这位胡公子,一路押送至总督衙门。同时没收了胡公子随身携带的全部银两。

海大人随后写了一纸公文,呈报胡总督,里面竟说,胡大人一向清廉,声望又高,断不会有如此的不肖子。也不可能有如此多的银子,此人定是冒名顶替,为坏大人名节。如今将人送到,听候总督大人发落。

吴邪听到这里便笑了,摇头正欲离开,只听前面啪的一声,像似有人猛的拍了一下桌子,他扭头去看,但见一人站起,指着那说书的先生道:“上个月在青溪镇的茶楼,你讲的三国志上,那督邮大喝刘玄德诈称皇亲时,也是这样说的!今日这段不能算!”

吴邪刚看那人站起,身形一动,便认出了那人——除了那杭城惯爱凑热闹的王公子,还能有谁?那说书先生果真被戳到痛处,脸色尴尬的很,还未开口,只听那王公子又是一掌,拍的比惊堂木还响,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退钱!”

他一喊,周围的看客也都坐不住了,纷纷喊着退钱,那王公子得意的四处看了看,一回头便看到了吴邪,瞬间瞪大了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滴个乖乖…”王公子似乎不敢相信,往前走一步,却又退了半步,“我的祖宗,你怎么在这!”

吴邪正待说话,便听周围又乱了起来,被围攻的说书先生大喊:“诸位,方才算白送,我重新说段‘海青天智断杀夫案’!如何!”

王公子一听,马上回身说道:“不可再拿以往说过的搪塞!否则还要退钱!”

说书先生拱了拱手,陪笑道:“一定一定。”

王公子这才转过来,一把拽住吴邪的袖袍道:“你我先听完这段书,再好好说话。”

在吴邪听来,这段‘杀夫案’确实有些离奇,说书先生因刚才的事,此时万分卖力,眼睛时不时的往王公子的脸上瞟,生怕又被听出端倪。王公子显然已经入戏,听到那女子被判了通奸,论典应被凌迟,其他一众被牵连的亲友不是斩首,便是绞刑,不由的攥紧双拳,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说书的。虽是隆冬,脸上俨然已有汗迹,顺手便用吴邪的袖袍擦了擦。

那先生着实讲的精彩,被判凌迟的夫人,三堂会审的时候哭诉喊冤,异常凄惨。吴邪听的也揪心。后来经过六审,海瑞终于令真相大白,沉冤得雪。最后那先生的惊堂木拍的格外响亮,还沉浸在故事里的王公子吓的一个激灵。

吴邪叹道:“普天之下畏刑招供,恍惚成狱的,谁知有多少人,此案本是一人之祸,但刑法严岢不可通融,导致隐匿不报终成大祸。多亏了海青天明辩。”

王公子一身的汗,咕咚咚喝完了手边的茶,抹了抹嘴才说:“你这话说的…故事听听就好,怎可尽信。海大人上任南京,上的第一篇条陈便是乱世用重典,官员贪赃八十贯便要剥皮了,如此重刑,朝堂尽怒…”眼珠一转,又道:“就是上个月,太平巷的刘御史家请了戏班,在家排戏。被海大人知道了,说按照洪武祖制,刘御史按律该被廷杖,戏班子也要遣散了去…”

吴邪听到此处,着急问他:“何处的戏班?可是解家的?”

王公子白他一眼,摇头道:“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解家都是什么人物,他家的伶人从不在外排戏的,谁知道哪里的班子……”说完又摇了摇头。

吴邪勉强一笑,只听王公子又道“海大人确实清廉,但难免矫枉过正,如今皇上不也在金銮殿里看戏听曲,既然已经俗成,却偏要用旧典苛责,难免迂腐的不尽人情了。”

“你如今说话的口气,倒和小哥有几分像了。”

王公子叹了一叹,“我等了许久,你终于提起他了。”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5-27 08:01:00 +0800 CST  
【旧朝遗事】 十二

三月初三日,中原腹地河南地震,其声如雷,开封府城堤尽毁,屋宇倒塌无算,数十州府同俱震。祸及京师,宿鸟齐飞。四月京畿大旱,六月却连降大雨,终成涝灾。官民房屋俱毁,被压死溺死者不计其数。七月初九,河决开封,河南境内府州大雨不止,人畜漂没。初十,通州大风雨,漕运船只尽毁,所载粮食八千一百七十三石,尽沉河底。二十一日,江北蝗灾,陕西大旱,江南大雨。黄河饥民食草木,关中诸县至食土石。神宗有感于天下之祸,在宫中做牙牌子,上书十二事示警,“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悬于座右,时刻警醒,以期以修身而治天下。然而,十月初三日夜,苏州,松江等府,东风怒卷,大风拔木仆屋,田禾尽毁。太湖水高三丈有余,湖上行船无一幸免。

吴邪低下头,棉袍的袖口针脚稀松,有一根线吊了出来,怎么也扯不断。

王公子道:“松江一线,本就是他亲自经营着,出事的时候具体情形我也不知,好在最后人没事,正应了那句话,吉人自有天象。况且张家家大业大,也不至于为了几船货物便伤筋动骨…”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却折损了家中几名伙计,还有我们上次一同出游,那撑船的船老大,也一并葬身湖底,唉。”

吴邪只觉得口舌发干,却又四肢冰冷,无法动弹。愣愣的看着王公子。

王公子道:“人常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们惯走水路的,总逃不过个命数。而且都是张家老仆,定会有人抚恤他们一家老小,你莫要太记怀了。”

吴邪点了点头,艰难的开口问了一句:“小哥他…他如今如何了?”

王公子皱了皱眉:“听张家人说,人救起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多亏怀里抱着块木板,在湖上漂了一夜。如今,也应该大好了,我出门的时候,听说已经可以下床了。”

已经入冬,屋内也不十分暖和,吴邪却汗湿了一背。刚才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心如死灰了。如今听说他没事,四肢百骸似乎才慢慢有了知觉,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一点,看向王公子,道:“如今湖广皆不太平,你又为何独自出门?也是你我有缘,今日竟在这里遇到。”

王公子却谨慎起来,四处看了看,才凑近了说:“我听说黄州有变…”

吴邪乍一听,大惊失色,王公子冲他使劲的挤眼睛,他才没喊出来,不由的也凑近了低声问道:“你可是说那蕲州作乱的刘汝国?”

王公子点了点头。

吴邪怒道:“你莫不是疯魔了!好好的,寻他做甚!”

王公子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出来游历一番,怎知道天下有哪些挣钱的门道…”

吴邪匆匆打断他:“还是疯话!你可知刘汝国为何来黄州,正是蕲州梅堂被官府绞杀,这是时时要掉脑袋的事,你竟然,竟如此糊涂!”

王公子见他真的动了怒气,低眉顺目的不敢再造次,过了一会才说:“这不是没找到…”

吴邪猛的一拍桌子“找到了就没你了!”周围茶客纷纷侧目。王公子吓的一个激灵,半天不敢言语。

但到底还是耐不住,一会又小声说:“当日你两人去的京城,回来却只有张兄一人,我问你去了何处,人人都道你出门游历去了。我着实羡慕的很,总想着你既然能去得,我也能去……”

吴邪听到这里,便觉得有些不对,试探着问:“你也是从家里不辞而别?”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03 08:44:00 +0800 CST  
王公子点了点头,脑筋却又突然灵光了,反问道:“你说‘也’是合意?难不成你是偷着跑的。”说完,搓着手,不住的念叨:“原来如此…”

吴邪尴尬的点了点头,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王公子恍若未觉,自顾自的叨叨了一会,又问:“可是连张兄也不知情?怪不得他从京城回来,脾气就差的很…”说着看了看吴邪,又是一笑“原来是在你这里触了霉头。”

见吴邪不答,他又上下扫了他几眼,才道:“你何故连他也不说?你俩不是好的很?”说完又是一笑。

吴邪无法,只得将离家原委照实说了一遍,王公子听完,却又不言语了。


两人相顾沉默许久,王公子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我自小便读书不多,圣人之书也未读过几本,唯独一本《庄子》,也因为写得奇幻怪诞,才多看过几遍。《逍遥游》上讲,‘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阻,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这种人,世间可能寻得?定是圣人的玩笑话。后来我结识了张兄,才知道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只是我未遇到罢了。”

吴邪看着他,只是不语。

“人若是真的无欲无求,合着就该归隐山林出世去了,但张兄到底不是隐士,他偏要求他求不到的,如此,真如庄子所说‘犹有未树’了。”

吴邪清清楚楚他的意思,然而正因为懂,才更无法开口。

王公子又道:“且不说我,你也是读书人,正如朱子说说,孝悌忠信,皆是天理。我知道你心中苦闷,你自小学的都是那些存天理,去人欲的狗屁东西。”

吴邪本低头静静听着,谁想到他竟说出如此的混帐话,目瞪口呆的抬头看着王公子。

“要我说来,天理本应是良知,良知便是知善知恶的心。除却人心,不见天理。人心真诚恻怛的求生,那生便是天理。若求爱,那爱便是天理。那一番求生求爱的心,自然明觉,便是良知。若真的弃掉良知,你说的天理难道不是个笑话?”

见吴邪无法做答,王公子不禁有些得意,接着说道:“所谓忠孝悌信,不过是人心真性情的流露,只因为人心就是如此,所以特意造了那些好词,其实只是因为人的心是好的,是良知的。四书五经不过说的是这心体。若没有领悟,单读那些四书五经,终究不得其法。”

吴邪道:“那照你说,我应如何得法?”

“你读了这些书?如今却要问我?”王公子拍了拍肚子,见他神色恳切,便不好再逗趣,正正经经的答道:“正因良知是心之本体,所以你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妇孺入井自然生恻隐之心。这本就是一派天然。如今你与小哥…”王公子顿了顿,仔细看了看吴邪,又道:“你也不必瞒我,我也不是眼盲,只是这求爱之心,本就同孝悌人伦一般无二,何故你因孝废爱,厚此薄彼。如今你且说说,你可对的起自己的心,又可对的起他的心。”

吴邪静静听完,感慨良多,少顷又是一叹。

正沉默间,只听楼下突然一阵吵杂,接着声音越来越大。楼上众人皆面面相觑,只见店小二飞奔上楼,一面高喊:“大事不妙…”

王公子坐的近,又仗着人高马大,站起来一把掳住店小二的衣领,厉声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那人抖的筛糠一般,话也不会说了,缩着脖子指了指窗外。

吴邪这才看到,北方的天空已经红了一片。只听那店小二哆哆嗦嗦的道:“那…顺天王…打进城里来了…”

那顺天王,可不正是刘汝国。王公子一听,嘿了一声松开了手,便要起身。吴邪深知他的性子,忙着也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一把拉住了他。

“你听我说”吴邪着急道“自从入秋以来,官兵便在围剿刘汝国,一直未能成事,如今反被破了城池。此事非同儿戏,你莫要冲动。”

王公子自小生在富贵乡,心中却一直有个英雄梦。唐传奇话本看了不少,便是那水浒,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此刻站在茶馆二楼,看着乱做一团的街市,已经开始想像如何持剑扶危主,事了拂衣去了,但见楼下飞驰而过一只马队,马背上的人各个明火执仗,而马尾上系的,在地上翻滚的,赫然是一个个人头。

王公子看到人头,先是一惊,接着便听到街上到处有人大喊,县太爷被人杀了。王公子这才觉得心惊肉跳,此时已经有一队人,行至茶馆楼下,打扮皆很怪异,武器也各有不同,甚至还有持着镰刀锄头的,一并抬头往上看。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03 08:45:00 +0800 CST  
王公子一个激灵,将头缩了回来,刚一转身便看吴邪向他冲来,上手便解他的外袍。王公子尚不明所以,正欲支挡,吴邪低声吼了一句:“想活命就快脱!”他才反应过来,又除尽了身上的饰物。吴邪还嫌他里衣太白,又让他在地上滚了几滚。

饶是如此,那一身的肉是如何也藏不住的,果真义军上楼以后,环视了一圈众人,唯独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一个黑脸大汉,腰里别着把斧头,却是那做工的小斧,仍是一脸杀气。指着王公子问:“这个人又是哪里的?为何如此大饥之年,偏生的如此胖!定是官绅家的公子!给我捆了!”

周围人一拥而上,王公子此时的匪劲却也出来了,他看着黑脸大汉,偏又一梗脖,嘴里嚷道:“老子分明是…”他还未说完,只见吴邪一步挡在他身前,道“他分明是得了消渴症,才会如此胖!”

周围人皆是一愣,有人问:“那你又是何人?看你的样子,也不像穷苦百姓!”

吴邪却不慌不忙道:“我本就是穷书生,日日在这茶馆楼下摆摊鬻字,若是不信…”他四处看了看,掌柜的和店小二躲在楼梯口,大气不敢出。见吴邪看他,眼睛一闭,胡乱点了点头。

事后王公子也问过吴邪,如何就能肯定那掌柜的会帮忙。

吴邪笑了笑,道:“总归是生意人,不愿意看我们的血脏了他的地方。”

王公子听罢,只觉得后脖梗一凉。

他两个在茶馆的柴房躲过一晚,第二日便寻机出城。自从刘汝国因抗粮起事,家中妻女皆被株连下狱,因此对官府恨之入骨。十月底在长溪山上同投奔义民歃血为盟,誓要顺天安民,铲富济贫。自封顺天王,不出一个月,便攻下数座城池,开仓放粮,以接济贫苦百姓。这时又有传闻官兵马上要来围剿,城里城外乱成一团,两人混在出城的人群中,王公子因饿了一夜,也没了精神,此刻更像是得了消渴症。

却闲不住嘴,仍在吴邪耳边念叨:“如今你我皆是赤贫,那顺天王怎也不接济你我一二?看昨日那黑脸汉子,腰中别的斧子,倒像是个木匠。你在此处逗留许久,果真是鬻字为生?唉,真真可惜了我那钱袋…”

一路走走停停,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待到了杭州府地界,王公子几乎瘦了一圈,两人形迹皆如乞丐一般。但好在是平安回来了。后来得知,就在他们入城后不久,义军兵败,刘汝国被俘,终不屑荣华富贵,引颈就戮。

在城外,王公子便问吴邪到底做何打算,若是不便回家,去他家府上也可,虽然他是偷跑的,但如今狼狈成这样回来,家人定不会苛责。

吴邪想了想,道:“无妨,我还是先去看看他,再做打算”

............TBC..............


王胖子说的话,来源确实是心学。但是我断章取义,其内涵相差甚远,大家看过一笑便好,不可深究。


逍遥游的原文: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大意是说“一个做官的人,一个在一乡都拔尖的人,一个德行可以辅佐君主的人,一个可以治理一国的人,无不是自视甚高的,然而宋容犹笑之,有一种人,举世的赞誉和诋毁他都可以毫不在意,他的人生观已经注定,自己活的很明白,能真正清楚的知道何为荣辱。”这样的人,已经是圣人了。但小哥不是这样的人,他可以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在意,但是不代表他没有最看重的东西。这文写到这里,已经相比原著ooc的不像话了。

但是写到这里,心里还是很苦的。庄子也说‘虽然,犹未有树也。’这样的圣人都无法有建树,他们也找不到人生真正的价值,更何况一个老张?

小吴的矛盾,就在于儒家正统文化和追求自我之间的矛盾。就如同理学和心学的交锋。我想若他真的生于那个时代,也是无法逃开这一切。但是我才疏学浅,读经史也不求甚解,这样写难免有卖弄之嫌。

所以若有建议,还望不吝赐教。

再次感谢陪我走到这里的人们。

楼主 0璇宝0  发布于 2014-06-03 08:47:00 +0800 CST  

楼主:0璇宝0

字数:81827

发表时间:2014-05-11 03:3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5-14 15:17:3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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