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重发】把酒祝东风(宋代·瓶邪only·中长篇·HE?·不虐?)

吴邪回去时,潘子张罗着让人上饭菜,耽搁半晌,厨房里热了好几回了。吴三省沉默的坐在一旁,盯着门口,见吴邪抄着手从外头回来,对潘子一点头,潘子心领神会,招呼着仆人们把菜摆摆好,带着他们下去了,让他们叔侄二人说会儿话。


吴邪看着一桌子的菜,乐呵呵的提箸,夹了只白灼大虾,厨子们心细,连虾都是剥了壳才送上来,沾了点酱油送到嘴里:“果然是临水之地才有的鲜美滋味,就是蒸的老了些。三叔,你也来尝尝。”


吴三省冷不丁道:“大侄子,早上你去哪儿了?”


吴邪咀嚼的动作僵了一下,面色有些不自在,才出门那会儿,张起灵说有人跟着他们,那些就是吴三省的人,于是张起灵亲自驾车,方才甩了这些人,没让吴三省知道他们去了广陵王府:“哦,也没什么,就是约了胖子,去他店里替他看东西。”


吴三省冷笑一下:“你和那小哥是可是从两个方向的过来的,怎么看也不是一路。”


吴邪很有些急智,顺口就说:“我们看完就各自回家了,出门遇冷风,我又咳嗽起来,小哥就说他在医官院有相熟的人,待会带到家里替我看看。你看我来京畿也不算短了,一直也没找到机会闲逛,今儿得空,多逛了会,这才和他差不多时候到。”


吴三省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看着吴邪殷勤的给他斟酒,忽然又是一句:“那昨日去贰月洪的府邸又是为何?”


自吴邪一出监狱,吴三省就派了人跟着他,昨日他被贰月洪的人带走,那些眼线是知道的,但吴三省只说让他们盯梢,不许他们轻举妄动,免叫吴邪察觉,也就不敢主动施救,派一人在贰月洪府邸门口盯着,另一人回去请示该怎么办,吴三省听到贰月洪淡淡名字,不怎么担心,让他们看着就成了,好在吴邪离府时并无异状,他们也没多生事端。


吴邪重重的一搁筷子:“三叔,你派人跟踪我?”


吴三省慢悠悠的饮尽杯中酒,辛辣绵长,比蜀地的甜酒够劲多了:“是啊。你做事这么不省心,我不派人跟着,回头你再闯祸怎么办?”


“那陈阿四劫走我的时候,你的人怎么没拦着?”


说起这事吴三省就生气,那些酒囊饭袋们见早起时小三爷被劫,他不怎么上心,就当这次也不是大事,后来看到张起灵和解雨臣等人都奔赴太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忙回来告诉他。陈阿四这种朝廷要犯和贰月洪岂能同日而语,得亏他去的及时,不然叫那狗东西说出当年之事,可就糟了。


“他们办事不利,三叔替你责罚他们。但一码归一码,昨儿你到贰月洪他们家干嘛去了?”


吴邪夹了一筷子松仁玉米,边吃边道:“不止是他,还有位大人也在,叫黑背六的。也没说什么,就是一个劲儿问我爷爷的事,哦,还问了你,他说他们年轻时是好友。”


吴三省急得把他筷子按下:“等会再吃,你给我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个场面。”


吃饭皇帝大。吴邪被夺了筷子很不高兴,但拗不过吴三省,便将昨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问:“三叔,他们说的是真的么?这两位大人跟我爷爷都是好朋友?”


吴三省点点头:“是,他们当年都是太祖麾下的将领,可谓同袍兄弟,生死之交。”


吴邪拨弄着碗里的菜:“是么?可爷爷被逼离开京畿,他们却还是高官厚禄,这么多年,也不见他们寻访爷爷的下落。兄弟情义若只如此,未免太薄凉。”


吴三省沉默了一下:“当时情况复杂,赵光义对外污蔑你爷爷犯上作乱,已被处死。他们自然无从寻访,留于庙堂,也不是眷恋官位,大概是不想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江山,败在赵光义这样的人手里。”


他说的在理,吴邪无从反驳,但在心里,分明是不认同这做法的。既结了兄弟情义,就该同担当,共患难。旁人如何污蔑抹黑,也不该被蒙蔽。谨记过往之情,不忘初识之心,方称得上生死之交。想到这,又惦记起一桩事。


“三叔,你真不知道解雨臣他爹在哪儿么?”


吴三省眼一瞪:“我昨晚的话你没听是怎么的?解家跟咱们吴家可有家仇的,你不想着报仇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关心他?我是不知道解连环那个王八蛋在哪儿,我要知道,早他娘杀了他了。我告诉你,你以后少跟他来往。”


吴邪挥挥手:“得得,当我没问,那小哥呢,你对他们家的事儿知道多少?”


吴三省摇摇头:“张大佛爷向来低调,虽然跟你爷爷交情不错,但两家也不常来往,当年张家上下都被逼着自尽了,仅存的儿子被外放边疆,要不是张起灵气度模样实在像极了佛爷,我真以为他绝了后。”


吴邪想到张起灵对赵德芳的尊敬,心里猜测,或许当年是赵德芳一力保下了张家这条血脉,可谓再生父母,张起灵这才对他如此感恩戴德。


“这些事也不该你打听,科举在即,你就老实呆在家里看书吧,切不可马虎。”


吴邪点点头:“哦对,我二叔怎么样了?”


吴三省脸色缓了缓:“老二没事,我留给他的都是亲信,会好好照顾他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把年纪了,总得多养几日,回头养好了伤,会来和我们汇合。”


“哦。”


“好了,吃饭吧。”


“哦。”




是夜,满目黑沉,贰月洪府门前的灯摇摇晃晃,烛光微弱,照不透夜的深渊,天空中飘着薄雪,被寒冷的风一吹,飘向远方。贰月洪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迎风绽放的几株梅树。这是太祖皇帝喜欢的花,他赞此花最是高洁,凌视寒雪冰霜,兀自雅姿清气。


故人已远,余香犹在。那短暂的岁月给予他的一切,终他一生,也无法忘怀。


清冷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点声音,贰月洪猛然站起来,警觉的看着黑沉沉的夜色:“谁?”


吴三省从夜色里走了出来,右手擎着一个檀木盒:“大人好雅兴。”


贰月洪提灯一照:“哦,是你。”


当年别时,吴三省还是个毛头小子,调皮是调皮,但却有一副真性情。如今也是双鬓染白眼眸阴霾的沉稳男人了,此间变化,不是一句两句便可说透的。


“我深夜到访,是有事相求。”


贰月洪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来意,但恕我不能答应,你还是请回吧。”


吴三省痞气一笑,坐到他对面,将手中的盒子递到他面前:“还请先看看此物罢。”


贰月洪盯着眼前的檀木盒子看了许久,打开了盒盖,里面躺着两张纸,纸还很新,不似陈年之物,他忙把灯凑了过去,看了半响,震惊道:“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这是拓本。真品自然还在我手上。太祖皇帝当年托付给老头子,吴家自当以死相护。在旁人眼里,不值什么,可若使用得当,足以掀开一场大风浪。此中厉害,大人您最清楚。”


贰月洪从震惊中醒来,眉目中皆是疏冷,抬手将两张纸引火烧了:“此物虽然重要,但仅凭此就想改天换日,未免太天真了。”


吴三省静静的看着火光:“我自然知道只凭这个是不行的。所以我来到京畿,从这里入手,我二哥也去了军营做了随军幕僚,同我里应外合。但我们的力量还是有限,所以,我来求你,望你念着太祖皇帝的知遇之恩,念着和我们家老头子数载的兄弟之情,帮小侄一把。”


贰月洪一拍桌子:“你们好大的胆子!广陵王最忌惮什么你们不是不知道,居然把手伸到军营里,你们就不怕当年之事重演么!”


吴三省冷冷一笑:“若不是当年还揣着这东西,不敢轻生,老头子岂怕殉死?那时候不怕,现在我们更不怕。如今新皇登基,立足未稳,正是改朝换代的好时候,此时不动手,就再无机会了。”他越说越激动,猛然站了起来:“大人,我知道你当年不殉太祖而去,是受他嘱咐,要照顾广陵王,可广陵王他是什么人?他与太宗一样,是个杀兄害侄的侩子手。太祖皇帝若是在世,也不会姑息这样的逆子,你又何必守着他呢?”


贰月洪冷冷道:“广陵王与赵光义不同,他虽有愧于太祖皇帝,但总算公心为上,不为私欲,保的是大宋子民。”


“那也得看替谁保江山,他替害杀他父亲的凶手保这天下,可曾想过,太祖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寒心?”


贰月洪沉默了,当年赵德芳的狠心他是看在眼里,他一个外人,都被他的手段寒了心,莫说是太祖英灵了。吴三省的话像是晨钟般一声声撞进他的心里,当年的誓言还生生在耳,虽被岁月磨砺许久,可只要一点火苗,就能燃出那份跌宕天地的豪情,只是他真的要为这份情义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么?这样做,当真是太祖皇帝所盼望的么?


吴三省幽幽道:“老头子当年怕你们意气用事,这才故作奸佞之态,好叫你们误会他,避开事端,如今看来,他是多想了。”


当年的事,贰月洪也猜到是怎么个情况了,自是后悔,却也很感激。若非吴老狗破釜沉舟,将他们驱离。当年丧命的,也不止张启山一家了,叹了口气:“其实你们不必如此,广陵王已经答应了我,只要咱们安分守己,必会保他安然无恙。”


吴三省大笑道:“大丈夫生于世,当佩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若只在乎一己生死,岂能配得上太祖皇帝的英伟?”


贰月洪沉默许久:“他怎么说?”


吴三省脸色一黯:“唉,他太过良善,要是跟他说了,他定然不会答应,所以只有咱们推着他,逼着他,一步步走上去。日后他会明白咱们的苦心。”


答应就是一句话的事,却这之后的事却比登天更难,皇帝虽然年幼,却有广陵王护着。这位王爷心思之深,连他也揣摩不透。说他心善,可却能在十几岁时,有着害杀同宗一脉的兄弟的狠绝。说他心狠,可多年来尽心尽力为国为民,他们都是看在眼底的。年逾不惑,也不肯娶亲,想来是为了赎当年之罪吧。


一个人,对别人狠不算什么,若能对自己也一样恨,当真是可怕。他不禁想起昨天白日里那个少年,聪颖狡黠,骨子里却是一眼望穿的良善,入了这处处杀机的名利场,哪里会是赵德芳的对手?


“不管你肯不肯答应帮忙,这件事吴家都不会放手,而且我刚才已经去找过黑背六了,他可是一口答应下来,眼下正在写折子,奏请皇帝为他的儿子讨个官职呢。”


贰月洪心里一惊,满眼凌厉:“你这是在逼我?”


“不敢。”吴三省抬高了声音:“我不过是倾尽全力罢了。贰大人,你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当真要和我们家老头子一样,带着遗憾,了此残生?”


一片沉寂。冬风吹来,将灯中的烛火吹灭了。风又掠过枝头,吹落枝头若雪的花瓣,有几朵飘到石桌上,静静的散发幽香。他们在黑暗中驻足久立,霜雪落满身,寒冷驱不走心中的沸腾的火。


吴三省问:“你意下如何?”


一时间又回到当年。


枯草凄凄,日月无光,十里荒野,枯骨无葬。年轻的赵匡胤掀开帘子,看着前面褴褛瘦弱的少年,盈盈一笑,眼底带着驱散死亡与黑暗的沉静。他伸出手,那双手很大,很瘦,长着厚厚的茧,是长年握剑的手。


“可愿随我走?”


风霜中起了大雾,却遮不住晨曦的光。


少年跪在他面前,重重一叩,这一世的生死荣辱,尽皆全付于他手。


当年他说过:誓死追随,永志不悔。


现在也是一样。


“好,我答应你。”


==================================================================





后记:


写到这里吴邪的身份各位读者心里也都有个模糊的印象了,但真相如何,我暂时还是不能说,这是关乎很多人的生死,只有在特别重要的时候才会昭然大白,但我埋的伏笔以后都会一个个扯出来写清楚,还请各位耐心等待。


还想说说最后这段。不知道各位还记不记得袁清让死后吴邪做的那个梦,那个梦其实不是指一个人,而是指士为知己者死的心。
梦中人是赵匡胤,被他识拔救助的既可以是袁清让,也可以是吴老狗贰月洪等,当然,被识拔的方式绝不仅此一种,全文完结后,番外里我或许会写写。但他们都是感怀知遇,倾尽一生追随这位君王。也追随了心中的梦想。


经历苦难,方知平静的珍贵。
愿以一己之力,担负天下兴亡。



那份君明臣贤的真情守护,在充斥着勾心斗角的帝王臣子里,才能陶铸起永恒珍贵和感动。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6-26 10:20:00 +0800 CST  
修正声明:【第三十七回 水落石出时】这章里有个说不圆的BUG,就是太祖皇帝过世时,赵德芳才出生,还没有咱们吴邪什么事儿。因为已经发了太多,不便删了前头的重发,我就在这做一段修正补充。等到完结放出TXT时,会放到里面。


以上,感谢@夭桃灼开指正,鞠躬。如果各位发现有什么说不通的BUG,请一定要告诉我。也请多多留言鼓励,最近虽然更的不够勤,但每一更都在七千字以上,码字挺累的。


======================这里是修订文的分割线=======================
当夜,太祖皇帝暴卒。


赵光义忌惮张启山权势威望,在太祖死后第二天,就作矫诏,让解连环带兵去他府上,逼他自尽。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即便知道这里头有天大的阴谋和冤屈在,张启山也默默受了。


临死前,派他的独子过来给你爷爷送信,告诉他千万莫要轻举妄动,一切以越王和才出生
的广陵王的安危为重,势必要护住太祖皇帝仅存的这点血脉,你爷爷虽然义愤填膺,但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意气用事,只得眼睁睁看着张大佛爷殉死。


赵光义登基后,封了你爷爷一个五品文官,没什么实权,总算还是留在京畿的。”


张起灵忽然睁大眼睛:“那送信的人呢?”送信的那人,该是他的父亲。可他不敢确定,多年来对过去的茫然不知,让他没有确定的勇气。


吴三省深深的吸了口气,平复了情绪,温和道:“我们家老头子偷偷把他送到了越王府,越王宽厚仁德,一力保全了他的性命,另找了个年龄体貌相仿的尸体,伪装成他,蒙混了过去。”


后来越王被检举有谋逆之心,惨死皇城司。他死后,越王府遭遇一场大火。这些张起灵都是知道的,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后来呢?”


吴三省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大概是赵光义这厮恶事做绝,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高粱河一役,宋军被辽狗打的大败,慌忙逃窜时,他大腿连中两箭,因箭上有毒,又疏于救治,就成了旧疾,年年都要发作,有一年发作的分外厉害,他自知命不久矣,正巧遇到有人密奏越王有谋反之举,这才伙同陈阿四将越王殿下害杀在皇城司里。”


吴邪听得心一惊:“不是陈阿四自己的主意么?”


吴三省冷哼一声:“当年陈阿四不过是个微末小吏,若没太宗密诏,那个狗东西岂有胆子害杀皇族!”


“可知是谁密奏的?”


吴三省目光躲闪了一下:“还不清楚,肯定是内鬼,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好查。”


胖子呸了一声:“前番我还在嘀咕,咱们这先帝为了陷害广陵王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合辙是一脉相承呢,老子就不是个东西。”


在太庙怒骂先帝是大不敬之罪,在场的忠君爱国之辈也不少,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呵责他,因为就连吴邪也觉得,太宗皇帝这家人太不厚道了,瞥了张起灵一眼,他面无表情,但目光晦暗,便问:“后来呢,越王家里可还有生还的?”


吴三省摇了摇头:“老头子当时正在外头办事,并不知道消息,现在想来,大概也是赵光义故意调他出去的。他回来后,越王府已化成灰烬,举家百余人,无一生还。哦,唯有广陵王因入宫给太后祝寿,逃过这一劫。老头子后来又遇到一些事,到底是心灰意冷了,于是带着我们一家人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之后这几十年,一直待在蜀地,不敢再出来。”


这些事他说的很平静,可所有人都想象得到当年是怎样一副惊心动魄的场景,连张起灵眼眸中也涌动着复杂的情愫。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6-27 11:53:00 +0800 CST  
第四十回 长策赚英雄 (一)


第二日,解雨臣去了吴家。名帖递进来时,惹得吴三省老大不痛快,当即叫潘子出去把人撵走。


潘子去而复返——那姓解的小子说了,不是来找咱们家小三爷,而是来找三爷您的,您要是不敢见他,他自当回去,必不再来。


吴三省脸色阴郁,冷哼一声:“呵,他倒是有胆子,你去把他叫进来,老子倒要听听他要放什么狗屁。”


彼时吴邪正在书房看书,不知外间情景,解雨臣跟着潘子走进厅堂,人才一进来,就见一盏茶杯摔在地上,吴三省也不看他,只态度恶劣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这样涩口的次等茶叶也敢端上来?给我换了!”


解雨臣淡淡的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道:“世伯心气浮躁,已坏了品茶的规矩,品茶一事,总得有闲得逸时方知其真味。涸者岂能得其妙趣哉?”


吴三省阴沉的看了他一眼:“涸者再难熬,也不会饮鸩止渴。”


解雨臣朗声笑了笑,把玩着空白的扇子:“都言苜蓿酒也是文血浆一般的颜色,你怎知摆在眼前的是美酒还是毒药?”


吴三省冷哼一声:“龙生龙,凤生凤,一条背信忘义的财狼能养出白兔来?”


解雨臣手一挥,带来破空的钝响,脸上已无笑意,也不再跟他打哑谜了:“当年的事我是查不出,但你又敢说确实洞悉真相了么?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的,你又当如何?如今解某就在这里,束手待命,你若还是恨解家入骨,大可杀了我。”


有那么一瞬间,吴三省是真想杀了他,但拳头攥了松,松了攥,到底还是放弃了这念头,这小子…一方面提点自己,做人当识时务,吴家没有根基,己身未立正如涸者,而他解家却如日中天,早已品起远淡,难与之较量。而且他对吴邪没有恶意,甚至有心相扶,怎样抉择只看吴家;一方面心结挑明,给吴三省一个看似是了断的机会。


可答案彼此心照不宣,吴三省,不能杀他。


呵,真是个人精。吴三省眼底浮上一丝冷谧,他聪明自己也不傻,既然如此,那便以退为进好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之前的事,我可以不跟你算账,我那大侄子认定了你是他朋友,我也拦不住,但你若敢学你老子,咱们就试试,到底是你的手段高还是我的手段强。”


解雨臣淡淡的说:“吴邪非越王,乱不得朝纲。解某也非无能之人,要坑害朋友,才能得富贵。”


短暂的沉默。


吴三省恢复了素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端着下人新送上来的茶,啜了一口:“小邪在书房看书,你自己去找他吧。”


解雨臣笑了笑:“不必了,这些日子他也够累的,既得清闲,就让他好好休息,我就不去打扰了,小侄告辞。”


吴三省不冷不热的让人送他出了门。


之后解雨臣没有再来过,但解家与吴家的恩怨,总算有个短暂的句点。


又过了一月,便是年关。冬雪徐徐洒满世间,像是明亮的幕布,关上了乾兴元年最后的景致,这一年来的纷纷扰扰,都被雪雾融化了,像是一场虚幻空寂的梦,被寒冷冻结。


吴邪一手托着脸,嘴里叼着笔坐在书桌前看书,窗户开着,一树红梅开的正艳。他已有一个月多月没出过家门了,胖子张起灵这些人跟约好似地,一个都没来找他。虽然每日看看书练练字,日子过得也逍遥,只是偶尔想起月余前的事,总觉得现在的平静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珍贵是珍贵,却不免有些乏味。


好在过了年便是省试了,事在眼前,这些伤春悲秋的细腻心情,也没起过几回。


除夕到了。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外间鼓乐喧闹,爆竹山呼,声闻于外,人们穿着新衣,手持红灯笼,互相作揖恭贺,满城都是喜气洋洋的春意。吴家因为孝期未到,放不得烟花,鸣不得丝竹,显得很冷清。吴邪写了一副春牌,命人挂在外头,添点喜气。


吴二白几天前又来了封信,说腿伤未愈,今年就不来了,吴邪既已拿了主意,就做出点成绩来,别给老吴家丢脸。末了嘱咐吴三省:北方天寒,小邪带着病根,叫他多多注意。


其实吴邪吃了颖大夫的药,已觉得身体里的寒气褪去很多,现在即便不穿厚裘衣也耐得住。张起灵是不在,不然吴三省都得亲自谢谢他。


桌上摆了二十来个热菜冷拼,吴邪和吴三省挨在一起坐着,他们爷俩想要清净,就给下人们放了回假,只留潘子伺候着。炉上温着屠苏酒,往日里,为长者尊,饮酒需从长者起,但到了年关,少者得岁,故先贺之;老者失岁,故次罚之,这规矩便要倒过来。


潘子端起来先给吴邪倒了一杯,刹那间酒中桂香四溢。吴邪一饮而尽,连赞酒香甘冽,实在是佳酿,三叔这手艺,都能开酒馆了。


今年这屠苏酒是吴三省自己酿制的,吴三省摩挲着杯子,抿了一口:“还是寡淡了些。”


潘子笑道:“三爷,这是新酒,时间尚短,还没陈出醇厚来。”


吴三省也没多说什么,转头问吴邪,功课准备的怎么样了?吴邪让他不用担心,这不是临阵抱佛脚就成的,功夫全在平时,该看的他早已看完了。吴三省淡淡的说:“那便好。”


往下便是些家长里短的话,吴三省有意无意的提起贰月洪等人,不动声色的试探起吴邪对他们的态度。吴邪没想太多,直言道:“那位贰月洪大人,倒是刚直不阿的人,我自然敬佩。黑背六大人跟爷爷有点像,就是有点阴沉,不大好亲近。”


吴三省道:“你别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年轻的时候都是独当一面的大才,就说这贰月洪吧,当年太祖皇帝出征在外,一直是他坐镇于后,要兵调兵,缺粮送粮,你要知道,打仗首要便是拼后勤,自从有他在,太祖皇帝就没为这种事担心过,赵光义要有这样的人在,哪至于吃这么多回败仗,还有黑背六,论武艺,算不得最好,可那份不怕死不惜命的狂劲儿,啧,连我都要写个服字。”


吴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吴三省喝了口酒,悠悠的说:“咱们家既和他们有渊源,也是你的福气,找机会跟他们多学学。”


吴邪听出弦外之音:“怎么学?”


吴三省轻描淡写道:“过几日你去贰月洪大人府上拜个年罢。”


昨天贰月洪告诉他赵德芳已经认出了吴邪,他护着吴邪,是情理之中,要是处处避嫌,反显得心里有鬼了,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来往,赵德芳看得到,也不会往深了想,他们便好暗自谋划大事。


说穿了,也是拿吴邪当挡箭牌。其中真相吴邪不知道,但也不大愿意往那跑:“三叔,咱家跟他们几十年没来往了,这样殷勤不大好吧,科举在即,叫人看到了日后传闲话怎么办?”


吴三省就跟他急:“之前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时候不走动是因为不能走动,现在你来了,咱们不能短了礼数,就这么定了,回头我叫潘子备好礼你就去吧。”


“哎我……”吴邪还有话要说,潘子怕这对犟精再拧巴上,忙道:“三爷说的是,我待会就办,回头咱也给王老板备上一份,他今天遣人来送了年礼,我们该回礼,小三爷正好一起去了。”


吴邪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王老板是胖子,忙问:“怎么,胖子来过了?”


“那倒没有,他只遣手下人来送了东西,说是年下要陪他们店里那群单身的伙计热闹热闹,就不来打搅了,改日再来。”


“可还有别人来?”


潘子摇摇头:“没有了。”


“哦。”


吴三省知道他惦记着那两个朋友,安慰道:“年关宫中事多,痛快的都是皇上娘娘,做奴才的个顶个的忙,等过了年,该来的都会来。”


那天的事吴邪不知道,因而警惕的说了一句:“解雨臣要是来了你可别把他打出去。”


吴三省道:“他要真心和你结交就罢了。”


吴邪放下酒杯,认真的说:“三叔,我知道你担心他跟解连环一样,可你不想想,咱们家也不是什么朱门大户,又跟他家有仇,他害我帮不了他,结交我,也未必有好处,既然如此,还肯诚心以待,说明并非奸恶之人,所以不管你怎么想,这个朋友,我是认定了。”


吴三省有点无奈:“随你随你,那小子倒无所谓,只是你若得空,得和张起灵多走动走动,我看他是个踏实可靠的人。”


吴邪说:“可靠是可靠,就是太闷了,总闹不明白他想什么。”又转念一想:“闷点也好,回头我就找胖子跟他一起玩樗蒲,看老子不让他输的当裤子。”


这些游戏都是吴三省教给他的,吴邪聪明,越玩越好,输了几回大的之后,吴三省渐渐也就不跟他玩了,听他这样一说,摇了摇头,叹息着,朝中权利倾轧险恶,他却还带着这点孩子心性,真叫人放心不下。


转天吴邪便去了贰月洪府邸,名帖递进去没多久,就有仆人把吴邪请了进了正堂花厅,与此同时,几个畏手畏脚的家伙灰溜溜的从里头走出来,其中有个目光不善的看了吴邪一眼,恨恨的走了。吴邪进去行了拜礼,闲聊中,不免要问问那些人是谁。


贰月洪不悦道:“一群竖子小人罢了。”打着办公为名,行贿赂之事,这种没眼色的人,每年都有几个。目光转向吴邪,又换了一副脸色,细细询问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起居如何,问他读了哪些书,又考问起吴邪做诗论赋,吴邪自觉对答还算顺畅。


贰月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稍稍提了几个要点,又嘱咐他,诗赋定要按韵书去写,一旦出韵,文章再好也是枉然。


吴邪谦逊道,记下了。贰月洪又说:“省试日期已在十日后,届时要到开宝寺内贡院应考,最迟后日,礼部的通牒就该送到你家了。”


“这么快?”往年省试都是在开春后,今年足足提前了小半月。


“这是皇上的意思,他初登大宝,急于开辟一番新气象,再加上开春后政务繁多,还要应付远邦道贺的使臣。选拔人才是大事,陛下怕疏忽慢待,这才提前半月。”


“原来如此,难为皇上这样为士子着想。”


贰月洪摇摇头,声音不大:“他也只能做这些主了。”


吴邪耳尖听到了。心中暗忖,如今朝野之上三方争斗,小皇帝无兵无人,举步维艰,苦处自不必多说,难得他还能在这样逼仄的环境下,用那一点点的权利去为自己开路铺道,这份胸怀手段,配得上解雨臣对他的忠心。


“你中午若无事,就留下来吃顿饭罢。”


“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我还约了人,实在不敢打扰。”


贰月洪微微一笑,慈爱的看着吴邪,一路送他出门:“这几日是京畿入夜后市坊里最是热闹,处处灯华,亮如白昼,宝津楼还有诸军百戏,遁人变物,幕间转换,全仗烟火弥漫之美而为之,你们年轻人好热闹,若有闲暇,不妨去看看。”


吴邪果然很感兴趣,多问了几句,最后遗憾道:“可惜开考在即,我三叔怕是不会让我彻夜不归,明年再说吧。”


贰月洪看着吴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中一叹,明年……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7-08 04:12:00 +0800 CST  
停更通知


刚说完这周开始日更就要食言,实在很不好意思,刚才临时接到电话,我要出个远门,14号或者15号回来,那里没有网,但我会带着电脑,这几天好好码字存稿,尽量在学生党的暑假期间完结(某几位拆台小天使请克制发表意见的心情)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7-09 19:56:00 +0800 CST  
第四十回 长策赚英雄(二)


到了胖子的店前,吴邪就让马车先回去了,可谁知才一进去就被伙计告之王老板出门办事,再快也得三五日后才能回来,吴邪只得怏怏的把礼物搁下,自己回家了。


耽搁了这么回功夫,马车早就走远了,这当口也赁不到马车,只得自己先往前走走。



好在今日天气尚佳,街上也热闹非常,许多年庆才有船载杂卖遍布市坊,走走看看的倒也不觉得无聊。这样一路走到了龙津桥,此桥往南皆是书肆墨轩,比之繁华喧闹的朱雀大街,冷清的多,来往的游人里多是儒雅文士。


吴邪信步走到一家名叫“东观兰台”的书肆中。书肆很大,里头搁了二十多个红木书架子,满满当当堆砌着浩繁书卷,吴邪随手翻了翻。不多时,店里的老板从后堂迎了过来,是个高高大大的年轻男子,他拱手施礼道,笑问:“这位公子想要什么书?本店有不少孤本秘藏,在下可以帮你找找。”


吴邪环顾了下四周:“可有《五典》?”


对方“”哦“了一声:“这是失传已久的古书。”


吴家在成都经营古董多年,收入拓本古籍无数,也没能找到这部书,因此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于是摆摆手:“没有就算了,我再看看。”


“原简是没有了,不过拓本嘛……”这老板露出了一个隐晦的笑容。


“当真有?”吴邪惊讶道。


“也是凑巧了,这拓本是月余前收得的,一直珍藏在后堂,今日公子提起,也算是有缘,那就请入内一叙吧。”


吴邪一时高兴,没有想太多,跟着他往里走,书肆后面是个大院子, 那人站定了,忽然转过身,换上另外一幅冷峻的表情,与此同时,身后的门一关,吴邪就是再迟钝也知道遇上事儿了,他不动声色的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忽而从四面八方跑出来五六个劲装的男人,个个看着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剑虽然都还佩在腰间,但脸上皆是肃冷之色。乔装成老板的那人显然是这伙人的头儿,他走到吴邪前面,生硬的说:“吴公子,有位贵人想要见你,还请跟我们走吧。”


吴邪来京畿时光不短,但除了陈阿四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就是陈阿四的同党,也早就被张起灵一网打尽了,因此实在摸不清楚对方的底细,自己单枪匹马的,硬碰硬肯定要吃亏,于是悄悄的打量周围有什么地方能逃跑,嘴上问:“你们是谁派来的?”


那些人看出了他的企图,立马有两个人想过来架走他,吴邪一看不好,掉头往回跑,没跑几步,忽然有几十枚流星镖直朝着那些人的面门飞了过去,他们立刻拔剑阻挡,须臾一刻,有个人忽然出现,他一把掰过吴邪的肩膀,因为蒙着面,看不到样子,那双眼睛却熟悉的很。


他带着吴邪一路飞奔到院墙根下,眼见着后面的人要追过来,他又抛出一枚雷火弹,刹那间烟雾缭绕,还伴随着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将那些人阻隔开来。


清风如许掠身而过,眨眼间,两人便翻到墙外,那人拉着吴邪的手一路奔到了朱雀大街街口,吴邪累的气喘吁吁,甩开了他的手,扶着墙休息,一面还指着那人:“那些人应该不敢追过来了,咱们先缓缓。”


那个人取下面罩,竟是张起灵,他抿紧了唇,警惕的看了看身后,确定安全后也站定了。


吴邪看上去并不意外是他,毕竟曾经见了数次他的身形套路,了熟于心,刚才一个照面就猜到是张起灵,但是对他从天而降的举动还是很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在里头出了事的?”


张起灵淡淡道:“路过,听见你的声音。”


吴邪倒是相信张起灵有这份耳力,只是觉得这事儿未免太巧了点,一时间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听张起灵又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哦,我就是随便逛逛,谁成想那店主把我骗到后院去,说是有位贵人要见我,你说什么贵人能干劫人的勾当?我看他们就是一群土匪!”


张起灵摇摇头:“他们佩剑皆在右侧,乃是是宫里的人。”


吴邪眼睛一亮,立刻想到了:“是太后!”


刘娥既怀疑吴邪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自然想派人带到宫中查看,奈何吴邪被放出来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本来有吴三省在,吴家就不是想进就进的,再加上张起灵也派了人保护着,他们不敢硬闯,只得守株待兔,等了好些日子了,总算等到吴邪一个人出来。


“我不过是临时起意,他们怎么知道我要进那家书肆?”


“恐怕这一路都有人跟着你,看到你要进去,自有人提前从后院潜入引你入套。即使你不进这家店,到了好下手的地方,他们还会出现。”


吴邪心里一阵后怕,此番他要是被劫进宫去,那刘娥发现自己是个西贝货,定会杀了自己以泄愤,可躲过这次,保不齐下回在哪里栽跟头。想到这,吴邪觉得很忧愁,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起灵道:“你不必太过在意,这些日子只管在家,待到开考后,皇上朱笔御批勾了你的名字,到时太后就算发现你非她亲子,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你下手。”


吴邪知道张起灵是在安慰他,眼下除了拖,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而且自己当初也算帮当今天子出了口恶气,不能这场戏演完了,只有他一个人惹了一身腥,皇上总归是要重拾大权的,早晚会和太后碰上,之前的事,早晚还得引到他们身上去。


“也只好如此了。”


张起灵又看了看身后,确定那些人没有跟过来,才问:“你可还有事?”


“没了,怎么?”


“我先护送你回去。”


要早些时候遇到他,吴邪定会邀他一起去逛夜坊,可经过这一番,也兴趣缺缺,客套道:“有你在我自然安心,只是不会耽误你的事么?这几日宫里忙的够呛吧。”


张起灵言简意赅道:“还好。”


“不如咱们找个酒楼先吃饭吧。”已是晌午,他也早饿了。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在外面总归不安全。”正月宫中正是忙碌的时候,诸国使臣纷纷前来朝拜,殿前司忙的不可开交,张起灵有数日没回过府,今日一听见手下说吴邪出府的事,就急忙赶过来了。虽然宫中诸事也已安排妥当,但这样消失总归欠妥当,如今看到吴邪平安,心就放下了,但也没有多余的闲情去吃饭。


话里是委婉的拒绝之意,吴邪也不勉强,点点头。两人沿着汴河并肩前行。


身边波击风鸣,水声清越,水波宛如银镜上的浮花,煞是好看,鼓乐喧乐之声在坊巷间起伏,人人身着新衣,铺天盖地的喜气涌动着,有手拿炮竹的童子嬉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撞到了人,做了个顽皮的鬼脸,笑嘻嘻的跑开了。


看着此情此景,吴邪不禁长长的舒了口气,张起灵偏头看了看他:“可是天冷?”


吴邪摇摇头:“你请来的医官医术甚好,病根已被拔出了大半,前几日他又来复诊,说再吃上一月就好清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你。”


张起灵神色柔和了些:“无妨。”


“小哥。”


“嗯?”


“你说齐铁嘴的话是为了配合咱们设的局,还是真有此事?”


那日朝堂上,齐铁嘴声声言道:东方将有战事,需早作准备。吴邪看着眼前这暖意融融的安泰场面,禁不住担心起来。


张起灵一怔,那日各自散了场,考虑的都是如何善后的问题,竟没有人想起齐铁嘴那番卜测的真假,自然也没人过去问,沉默了片刻:“不必担忧,有广陵王在。”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广陵王为大宋所做的努力,如果说刚开始的护着他是因为张启山的遗命,那么陪伴了十几载后,张起灵也由祖训变为了真心折服。广陵王要护着天下,那他便护着他。


为他一身安泰,无不可抛。



吴邪回想起广陵王谪仙似的淡远神姿,心里叹了口去,总觉得那人身在九门高墙内,人间烟火与他无关:“罢了, 你信他,我便信你就是。”


他们再没有说过话。分别前,张起灵站在吴家门口,嘱咐道:“开考那日,我护送你去贡院。”


吴邪慌忙摆摆手:“哪用这样麻烦,到时候潘子和我二叔陪我去就行了。”


张起灵摇摇头,自行离开了。吴邪嘴里嘀咕着,这闷油瓶子今天怪怪的,以前也没见他这样细致小心,难道宫里还有别的情况?下次得问问。


吴邪不知道,在他踏入广陵王府的那一日,赵德芳就告诉张起灵:从今而后,你要像保护我一般保护此人。


张起灵皱皱眉,不知广陵王怎么对吴邪这样在意,但他惯于服从,便应下了。


“还有,”赵德芳转过身,眼眸明暗不定,声音冷如寒水:“他,还有吴家,有任何异动,你都要报我。”


张起灵猛然抬起头,想从赵德芳脸上找到别的情绪,可什么也没有,他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素手白衣,研磨执笔,不知在纸上写了什么。但不知为什么,那份淡泊的平静里却凝着让人惴惴的冷意,片刻后,他轻声道:“……是。”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7-20 14:24:00 +0800 CST  
第四十回(三)长策赚英雄


开宝寺是汴京众塔寺中最高的一座,八角十三层,高三百六十尺,落于八棱方池之上,以红褐色琉璃砖所砌,上绘波涛样云、飞天、云龙、麒麟、狮子等,极尽巧工,恢弘之至。京师地平少山,平日多吹西北风,故而修筑此塔的都料匠故意使塔身倾于西南,以固百年之用。


日光一照,仿若火柱斜拔而起,飞入云端。又有南北二门,南门上竖“天下第一塔”的门匾。北面有桥名“飞虹”,过此桥方可入塔。自大宋开国起,历代科考多在此举行。


晨光初明,飞虹桥前便聚集了无数等待开考的士子,有十来岁的童生,也有耄耋老者,皆仰望着大中门前待时宣布入场的一众考官。吴邪孤身一人,不远不近的站着,心中无波无澜。


早上张起灵派人偷偷带话,有事在身,不便前来护送了,只多派了十名大内高手暗中护卫。这些吴三省是不知道的,他因有事在身,让潘子驾车送吴邪去知贡院,一路上潘子心不在焉的,到了地方,陪着吴邪站了会,时不时看向架在大中门旁的日晷。


吴邪问他怎么了,潘子道:“小三爷,咱们举家来了京畿,一直都是吃老本,所以今天三爷要去城郊看看,想在那置办些产业。”


吴邪心里了然,知道他是不放心,就让他先回去了,潘子倒也不客套,嘱咐他安心考试,三日后便来接他,便驾车走了。


辰时一到,只见一个身着紫服的官员从众多官吏中站了起来:““诸位士子,请手持浮票,解衣搜阅后,方可入场,若有怀挟文字、银两,并越舍与人换写文字者,皆发配边地,若系官吏,俱发为民。”


话音落后,闹哄哄的场地渐渐安静下来,数数名士子排成十来条长队,又有号军百余人,逐一检阅士子身上是否有夹带。


分到吴邪面前的是个身材瘦削的人,满脸油光,一双猥琐的老鼠眼上下扫了扫吴邪,流里流气的说:“衣服解了吧,还等爷帮你脱啊?”


考虑到以后三日的起居饮食都要劳他招抚,吴邪忍下心里的不痛快,才一解开大氅,一双毛手就伸了过来,隔着薄薄的中衣上下摸了个遍,渗的吴邪隔夜饭都要吐了,半晌那人才斜着眼道:“行了。”


吴邪跟在人流后面按序入了考场,路过大中门下,他看见那群身穿紫朱官服的官员中竟站着解雨臣。


按说这科考是礼部的事儿,他一个御史中丞不好插手,可皇帝身边总共也没几个贴心人,因此每当有这种便于拉拢人心的事,解雨臣便要替他去做。知道的要赞一句小皇帝心思深远,不知道的见解雨臣年纪轻轻便扶摇直上,不免眼红,私下里少不得要给他使使绊子。


解雨臣也看见吴邪了,大约是要避嫌,目光一晃而过,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过了中门便是由人带着入了开宝寺,寺内有号舍数千,每间门前皆标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等字眼,连起来便是千字文,吴邪被分配到玄字间、


号舍内地不过三尺,以木栅隔之,内置炉一个,炭一娄,以供士子煲茶堂饭食,又有木桶一个,以便士子走水之用。桌上摆了一盏号等,还有一面小旗,吴邪拿起来看了看,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负责监考及照料他茶取饭食的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忽然道:“若有急事,白天摇旗示警,夜晚举灯求援,轻易不可动。”


吴邪正讶异他怎么忽然变了副强调,就听见外间有人高喊:“封院。”号舍门口的竹帘被齐齐放下,三声钟鸣后,所有考生起身,隔帘朝知贡举官方向一拜,考试开始。


往后三日,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寒窗苦读十数载,全看今宵能否一跃龙门上碧空。


玄字间里,吴邪秉着毛笔,偷偷从眼角打量身边的那个给他研磨的兵油子,不知道为什么,一入了这里,那人身上流里流气的感觉就消失了,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觉,要不是之前见过解雨臣,他简直要以为这人是解雨臣易容的了。


吴邪犹豫再三,轻轻敲了敲桌子,那人抬起头来,目光如水般沉静深远,吴邪手一抖,掉了笔:“小……”


尾音消失在张起灵的掌心里,他捂住吴邪的嘴,考场太静,一点声音旁边便能听到。吴邪迅速的在纸上写道:“你怎么在这?”


这也是广陵王的意思。他虑此番科考是新皇登基一来头一桩大事,生怕有人从中破坏,便让张起灵易容进来守着吴邪。


这些是张起灵不能告诉吴邪的话。他接过他的笔,在纸上写道:“我不放心你。”


吴邪想到曾经问解雨臣为什么张起灵能看穿他的易容时,解雨臣笑而不语的样子,现在他明白了,合辙这易容的本事是跟小哥学的呢,笑着摇摇头,觉得张起灵有点小题大做,太后再如何权势滔天,也不会从贡院抓人,但更多的是感动,冲张起灵笑了笑,不提谢字。


号舍内天气寒冷,张起灵将火炉挪到吴邪身旁,烧了他们写字的纸,又在上面煨上一壶水,方指着门口,以口型道:“我去门外。”


站起来时又换上了之前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吴邪在心里偷偷笑,这样子要给胖子看到了,只怕这开宝塔顶都要被他的笑声镇塌了。一边想着,一边重新镇了一张纸,提笔沾墨,开始写他第一篇时务策。


时间过得飞快,张起灵只在规定放饭的时间进来,替吴邪煲茶热饭,忙好了便默默走出去。


第二天夜里,外面下起了雪,六角雪花纷纷扬扬,将天地星辰扫的干干净净,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琉金的开宝寺被裹在苍茫的雾色里,忽隐忽现。


吴邪迷迷糊糊的醒来时,恰是午夜。他忙了一日,才趴在桌前睡了一会儿,起来时发现身上被人盖了厚实的裘毯。


张起灵听见声音,撩开一点竹帘,用口型问吴邪:“怎么?”



吴邪摇摇头,轻声道,外面太冷,进来坐吧。


外面天寒,有军士监督着,巡逻的官吏也不愿冒雪巡查,张起灵沉默了一下,两人围炉而坐,吴邪倒了一杯暖茶递到他手中,他的指尖很冷。


风声瑟瑟,吴邪挑了挑炭,让火光更大些。没有对话,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贴近。


张起灵拿过一张纸,写道:若此番未能及第,你欲何往?


吴邪笑笑:怎么?小哥不信我?


桌子已经摆好了一叠答完的纸,不过二日时间,就完成了五论三赋,张起灵虽不精于此道,但略略一看,也看出字里行间纵横博辨的斐然文采,再加上有解雨臣这一层关系在,只要省试一过,殿试自然十拿九稳。


只是他忍不住想起赵德芳让他看护吴邪之时,他们的对话。赵德芳太看重无邪了,这份关心超过了张起灵知道的所有人,甚至,让他想到了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帝。


张起灵是习惯服从的,那是他第一次问他为什么。


赵德芳跪在佛堂里的画像前,背对着他,淡淡道:“原也是他该得的,如今连同吴家的份一起还他罢了。”


张起灵隐隐想到一个可能,顺着这个可能往深了想,心里徒然一沉,像是掉进了寒冷的冰窟里。他不知道如今一心维护吴邪的赵德芳在吴邪踏入这个是非圈,搅进纷繁的利益乃至干涉到他时,还会不会念及初心。


但他知道,如果到了那一日,赵德芳要杀吴邪,他会成为他手中的剑。


即使他不想。


吴邪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所以若有可能,他希望吴邪走的远远地,日后天涯海角,身各一方,也好过刀锋相对,剑指彼此。

张起灵在纸上写道:“不是,只是觉得山河无限,若能乘奔御风,踏破万野,倒也是人生乐事。”


吴邪看了许久,提笔写到:“总会有那样一日。”但不是现在,他将那张纸放进炉中,火舌一卷,焚尽无限愿景。


张起灵没有再说话,将手中冷掉的茶一饮而尽,提起手中的剑,起身回到他该呆的地方。


隔着竹帘,吴邪看见茫茫大雪在塔外飘荡,张起灵站在他身前,挺立,笔直,像是坚毅不倒的磐石,隔绝了所有的寒冷。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7-29 01:00:00 +0800 CST  
第四十一回 科举有异端



胖子回来时,正赶上发榜的日子,许久未见,两人便相约先去看榜,再找间酒楼吃饭,路上吴邪手舞足蹈的和胖子说起张起灵易容的模样,笑的有牙没眼,胖子跟着笑了几声,没多说话。


看榜单的人很多,闹哄哄的挤作一团,吴邪使足了劲也没能挤进去,胖子说你别急,看我的。说着把腰间的钱袋散了出去,金锞银锞落了一地,看榜的也不看了,路过的也不走了,全蹲在地上捡钱,场面更乱的难以近前。


胖子一摊手:“你别看我啊,我不也是好意么,没成想……”


吴邪扶额:“罢了,再等等吧。”


只见人群里忽然挤出一个尖嘴猴腮面无二两肉的男人,眼睛本就小,这下乐的全挤在一起了,挥舞着短手,嘴里高喊道:“我中了省元,我中了省元!”


省元便是省试的头名。吴邪眉头一紧,嘀咕着:“怎么是他?”


胖子没听见他的话,但见吴邪脸色不怎么好,以为他是在意未能拔得头筹,安慰道:“别灰心,只要中了就成,不还有殿试呢么……”


吴邪摇摇头:“这人不可能中啊。”


胖子就教育他:“小吴啊,不是我说你,这人虽然长得粗鄙,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胖爷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好例子么,咱们不能输了才华又输了气度。”


“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么?”吴邪不耐烦的一甩袖子:“我告诉你,考试那天我见过他,这人叫武济川。”


考试那天吴邪到的早,潘子又走了,左右无事,便到开宝寺旁边的一间茶舍里坐着等。大部分士子是宁愿站在门口也安不下心进来坐坐的,因此店里人不算多,就在吴邪翻看着“浮票”的当口,武济川便进来了,坐下来便嚷嚷“快拿些吃食过来。”


茶保马上指着柜前挂着的菜牌,道:“客官,吃的都在这儿,您要点什么?”


武济川眯着一双绿豆眼看了半响,似模似样的摇着扇子念起写着甲及酪的木牌上的那一行诗:“九万风传上青空,鸟越险津入霄穹,那就先给我来一份……”话没说完,就引得茶保憋红了笑脸,那人不悦的看着茶保:“你笑什么?”


茶保不及答话,旁边就有人笑声连连:“哈哈哈哈,他是在笑你不懂装懂,卖弄斯文。”武济川面红耳赤,复又盯着那木牌看了看,想要发作却又不知从何骂起,怒瞪着笑讽他的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位客人走出来,也不理他,站在那菜牌旁,念道:“九万风抟上青空,鹏越险津入霄穹,以诗句解菜名,不失风雅,不知是何人所做啊?”


茶保笑道:“是我们东家写的,游戏之作,难登大雅之堂,让诸位客官见笑了。”边说边给武济川添茶圆场,那客人微微一笑,自坐了回去。


原本这事本就这样过了,谁知那武济川忽然讥讽道:“哼,诗念得好有什么用?凭这也想当高中?”


在场的人原已掠过此事按下不提,谁知道他还不依不饶,有人冷笑道:“我们做不得,难道你就做的?字识不得几个,口气倒大。”


若换了旁人,听见这番话,早就臊的掉头走了,可这家伙居然还洋洋得意道:“老子自然能做。呵,一群穷酸,想要高中,也得看看祖坟上长没长那蒿子。”


此言一出,激起了众怒,要不是考场周围斗殴会取消科考资格,只怕早就有人上去揍他了, 那人面对着所有人的怒视不以为意,自顾自要了几碟吃食大快朵颐起来。


那时吴邪只当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罢了,没想到他真中了,而且还是第一名,联想到当日他的话和那不学无术的样子,觉得难以置信。


胖子听完也不打趣了,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奇怪,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故意藏拙呢。”


“又不是武举,藏拙有什么用?”


胖子说也是,两人嘀咕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来,胖子一拍大腿:“你要真好奇,咱们就跟上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打他一顿,看他说不说!”


吴邪一刻没拉的盯着他的背影,嘴上却说:“大白天干这种作奸犯科的事儿不合适。”


两厢淫笑了一会,胖子心领神会:“成,那就留着晚上干。”


放榜日士子众多,场面也乱,为了防止惊了马,踩踏起来致人伤亡,开宝寺附近不许马车进来,武济川看完了榜,乐颠颠的奔出去了,吴邪看他要走,忙道:“跟上跟上,看他住哪儿,咱们去踩个点。”


胖子“啊”了一声:“你还没看榜呢。”


“搁那儿又跑不掉,等咱们忙完正事再回来看。”


他一个考试的都不急,胖子还能说什么?那就跟上吧,出了禅院大门,周围便停着许多侯人的马车,吴邪看着那家伙上了一辆漆布车,悄悄对车夫说:“跟着他。”


吴家的下人都是经潘子训练过的,知道遇事别多问的道理,点点头,一勒缰绳:“驾。”


这样一路跟到了城东向南第三条东角街,忂信之间,华店逆旅无数,高堂盖道,不见晴雨,南方官员、商贾、兵级来京多住在此处。往来行人车马众多,跟在后头倒不怕被发现,胖子这一路没什么话,偶尔掀开车帘子,朝外头看了又看,吴邪忍不住问他到底在看什么,胖子严肃的问:“你最近有没有招惹什么麻烦?”


吴邪一愣:“没有啊,这些日子忙的门都没出过几回,这话叫怎么问的?”


胖子小声道:“后头那辆枣红马车跟了一路。”


吴邪惊讶了一下,也掀开车帘看了几眼,车夫是两个壮实的中年男人,望之平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你怎么知道的?”


“在贡院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们了,一群士子都忙着看榜,他们就杵在旁边,两双贼眼东瞄西看,肯定不会哪位公子的护卫,我开始还以为是两个小贼,想趁着人多顺点好东西呢,后来我发现咱们上车的时候,他们也赶着车出来了,一路上我可留意着呢,这两人一直跟着,不知道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他。”


吴邪沉默了片刻,把上次遇到歹人的事儿简单说了下,思索着是不是又是太后派来的。


胖子一拍手:“我估计不会,上次这么多人都没逮住你,他们要真想动手,肯定会派更多人来。我看这车是跟着那小子的。”


要是这样,那事儿就不简单了。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前头的马车停在状元楼门口,武济川下了车,径自走了进去,店里伙计熟络的引他进门,吴邪刚想叫停车,胖子止住了他,叫车夫慢慢赶车,自己回身透过车窗的狭缝里看后头的动静。


那辆枣红马车果然也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状元楼门口,两个人看了几眼,掉头回去了。吴邪松了口气,这些人确实不是冲着他来的, 胖子看他们走远了,这才叫停了车,和吴邪一起走进状元楼。


入了状元楼,以东有宅院三十余间,雕檐映日,画栋飞云,壮丽非常。以西尽是吃饭喝酒招待散客的地方,左右也饿了,他们便商量着正好进去吃个饭。


才一进门,就看到武济川对一个茶保大声嚷嚷:“去,把这店里的札客都叫来,大爷我中了省元,现下高兴,要听听曲儿,再送一桌好酒好菜去我房里。”以歌唱为生的歌女便是札客,京畿内大小客店多常驻几位,终朝唱乐,每日笙弦,以娱众兴。


茶保满堆笑脸:“是是,省元老爷,小的这就去唤。”


胖子斜眼看了看他,越发觉得这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吴邪说:“这事儿咱们得好好查查,科举之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全天下的眼睛都看着呢。”


胖子笑他还没当官呢就惦记着小皇帝的事儿了。


吴邪说你懂个屁,老子寒窗苦读十几年,为了考这个试吃了多大苦头,临了临了还撞在这么个字都没认全的关系户手上,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胖子凑近了低声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关系户?”


吴邪夹了一筷子洗手蟹,兀自嚼的欢:“我估计是有人卖了考题,这小子找人代写,然后悄悄背了下来。”


“有这可能,只是不知道这考题是高价者得,还是只卖与他一人。”


“不好说,但是我觉着要是花钱就能买到,那怎么也不能轮到这小子,京畿遍地朱华,世家公子府上养的门客多得是,没道理拼起才气来比不过一个外乡人。”


“你不是说解雨臣也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之一么?待会儿咱们找他问问。”


“成。那你回头去找小哥,我觉得晚上有他在比较安心。”


胖子憋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你开这个口比我去说管用。”


“为什么?”


胖子看了他几眼,目光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悠悠的饮了半盅。吴邪见不得他这墨迹劲儿,一拍桌子:“你倒是说话啊。”


胖子道:“我觉得小哥对你不一样。”


吴邪一时没明白:“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胖子把筷子一搁,口气正经起来:“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吴邪有时想到张起灵,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太庙那日,雪夜明亮,映照天地莹白,他独自站在一团阴影里,眉目疏冷,语声浅淡,安静的让人感受不到存在,可叫他的时候永远都会低低的应一声。


他自认他们交情虽不浅,要是没之前的奇遇,张起灵这冷冰冰的性子怕是没人让他挂心,但两人相处时总觉得隔着一道难逾的鸿沟。情分越深,这感觉就越明显。张起灵分明是护着他的,但护的叫人不安心,吴邪总觉得里头惨杂了其他的东西,有点像是寒冰扑火,不知是冰融化了火,还是火烤干了冰。


“你到底想说什么?”


胖子叹了口气:“小哥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你知道吧,就算是朋友,但在他心里,只怕比不上广陵王一根手指头重要,可他这阵子,他三番两次的出现在你需要的时候,连易容混进考场都敢干,实在叫人费解,你自己就不奇怪么?”


吴邪沉默了片刻,冷不丁的蹦出一句:“你是说他爱上我了?”


胖子装样一巴掌招呼过去:“想什么呢?那小哥懂什么叫爱么?桃花落在他头上未必能明白的主儿,除了他们家王爷他眼里看的到谁?”


吴邪一闪身躲过:“我这不是想不出来所以开玩笑么,好好,你说他是为什么。”


胖子道:“八成是广陵王交代的。”


“广陵王倒是请我入府一次,还给了个一块玉佩,说有这个信物,日后自可出入王府。”因为前阵子太忙,广陵王又没有再找过他,他就忘了这件事,现在旧话重提,确是觉得奇怪。


“这么看必定是广陵王的意思了。”胖子比划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说在金殿上时,皇帝问过你母亲的事么?”


“是啊,怎么了?”


“那时候我以为是老皇帝在外头乱搞民女,所以看着你眼熟,打听底细,现在想想,保不齐是这个广陵王。”


吴邪一搁筷子,口气不悦道:“瞎说什么呢。”


“你别生气别生气,”胖子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看,这广陵王也四十岁的人了,膝下却无一子一女,又不着急过继一个,我猜是为了让老皇帝安心,不敢要子嗣,但保不齐之前有过,偷偷交给你们吴家带出去,你三叔不都说了么,当年你们家可是极力保护广陵王的,如今看到你了,又知道你是吴家养大的,这才……”


吴邪夹了一大块炙肉塞他嘴里:“吃你的吧,我说你是《流红记》看多啦,我们家二十多年前就搬走了,那时候广陵王才多大?能想这么远了?”


胖子一拍脑门,含糊不清的说:“哦对,忘了这茬。那我就不知道了。”


吴邪被他说的有点心烦意乱:“行了,见面的时候我亲自问问小哥就是。”


胖子道:“你也别想太多,兴许是广陵王看你聪明干练,人又年轻,打算好好培养你,好替他的皇帝侄子鞍前马后呢。”


话是这样说,可吴邪心里还是埋下了不安的阴影,天下才俊如过江之鲫,自己有几斤几两吴邪还是知道的。广陵王真的只是出于爱才之心,所以格外照拂么?这中间的细要关节,小哥又清楚多少?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8-01 05:21:00 +0800 CST  
第四十一回 科举有异端(二)


原本他们为了节约时间,打算分头行事,胖子去找解雨臣打探这位新任省元郎的底细,吴邪去找张起灵晚上过来监视动静,可商量完了,吴邪才想起来他不知道张起灵家住哪儿。


除了名字和身份,他对他一无所知。只好求助似的看胖子。


胖子说:“你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得了,咱们一起去找解雨臣吧,他肯定知道。”


解雨臣家他们都熟。新皇登基后,解雨臣便从延福宫搬了出去,赵祯怕薄待了他,特意从国库拨银修缮解府,还御笔亲撰提写匾额。搬迁之日,吴邪和胖子也带了礼上门道贺。


那天解府人很多,百官们虽然大多对解雨臣少年得志很不痛快,但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解雨臣忙于应付这些人,顾不上他们,好在也是熟络,不在乎这些虚礼,把东西搁下他们就自己走了。但解雨臣交代过门房下次再见到,要格外优待,因此两人很轻松就进了解府。


下了早朝,小皇帝总要留解雨臣叙谈叙谈,所以拖到晌午才回来,此刻他刚换下朝服,正要去书房,听下人说吴邪他们来了,就顺路迎了一程,然后领他们到书房。侍婢上了茶,又替他们加了几个炭盆,这才掩门告退。


刚才两厢一照面,吴邪就发现解雨臣瘦了不少,眼底尽是疲倦的阴翳,少不得多关心两句。


解雨臣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没法子,陛下想插手的事多,但可用之人太少。”不等吴邪说什么,他又露出了笑容:“好在有你,日后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你的文章陛下已经阅过,他大加称赞,三日后殿试时必能蟾宫折桂。”


吴邪道:“我还没来得及看榜。”


解雨臣愣了愣:“哦?我以为你是看到榜单来找我喝酒的。”他随手拿过桌上的一沓名册,递给吴邪。


一甲第二名。


胖子偏头一看,乐的直拍他肩膀:“呵,第二名,不错啊小吴,好样的。”


要是放在一个时辰前,吴邪定然会喜出望外,可是被武济川的事一搅合,注意力就转移到考场猫腻上头了,也没有表现的太高兴。他放下名册:“你对这位省元的事儿了解的多么?”


解雨臣扫了一眼:“你说武济川?我对他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是饶阳人士。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之前却没有参加过科举,只是这文章,是一等一的好。礼部众考官都看过,溢美之词传到礼部尚书耳中,引的他亲自批阅,也是惊叹不已,称此子文章日后必定独步天下。”


自古文人相轻,能叫这些考官异口同辞称赞的,该是怎样的天纵奇才?胖子不禁也好奇起来:“真有这么好?别是这家伙后台大,逼得考官们夸他好吧。”


解雨臣笑着摇摇头:“考试一了,试卷都要弥封起来,看不见名字,又哪能知道答卷者有什么背景呢?”他又翻了翻桌子上堆的老高的宗卷,取出一卷递给吴邪:“这是他的策论,我也忍不住誊写了一份。”


吴邪拿过来急匆匆的看了起来,他看的久,渐渐读的入了神,胖子在旁边问了好几遍“写的怎么样”也没听到,待放下宗卷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解雨臣笑问:“你觉得如何?”


吴邪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得畅快淋漓:“精妙绝伦。此文既得韩愈之雄肆磅礴,又有柳宗元之峻切流畅,情韵妙丽古雅,堪为传世之作。”


胖子听他文绉绉的夸了一通,也没明白好在哪儿,但最后几个字是听明白了,夺过来看了几遍:“比你写的还好?”


吴邪老老实实道:“好得多。”


解雨臣等他们聊完,方才笑道:“你们既不是来找我喝酒的,又是为了什么?”


他这一说就提醒了他们,胖子嘴快,一拍桌子,把刚才的事给捅了出来,但总算留了个心眼,没有把他们后来看到那人被跟踪的事说出来。解雨臣刚开始还带着笑,渐渐的,这笑容就挂不住了,变的冷穆严肃,眼底写满了寒意。


他沉默许久,又拿起那篇精妙绝伦的答卷看了看,复而望着吴邪:“吴邪,我信得过你的为人,知道你不是捕风捉影之辈,但事关重大,恕我多问一句,你可看清楚了,那日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和今天的省元公当真是一个人么?”


“是他!”吴邪肯定的说。


解雨臣放下宗卷:“我先去户部查一下这人的背景,你们要没事就在这等我。”


吴邪道:“怕是等不住,我还有点事要找张起灵呢,你知道他家住哪儿么?他今天当差么?”


解雨臣今日上朝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张起灵,约莫是不当差的, 一边命人备车,和吴邪胖子一同往外走:“你找他有什么事?”


吴邪跟胖子打得是一样的心思,在还没有搞清楚之前,这事还是别告诉解雨臣比较好。


说起来,张起灵和解雨臣一个向着广陵王,一个向着小皇帝,都是交心难交命的主儿,但好歹和小哥有过同生共死之谊,他更放心他些。


“也没什么,之前他请人给我开了个拔病根的方子,我吃着不错,可是前几日不小心弄丢了,这不急着再让他帮我找人家再开一回嘛。”


“那药方可是翰林院太医局首席尚药奉御颍海开的?”


“是啊,你也知道他?”


解雨臣笑了笑:“不熟,只知道是广陵王保举进来的,多年来盛名在外,我早有耳闻。”


三个人一路走到府外,解雨臣也给他们备了辆车,先送他们上去,自己才离开。在车上,胖子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刚才我这眼皮子就直跳,怕是要出岔子。咱们还是分头行事稳妥些,我回状元楼盯着那家伙,你去找小哥。”


吴邪说那成,你自己多小心。


马车兜兜转转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把他留在城中的一户小院的门前。这里有些偏,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万籁寂静,唯闻风声。吴邪站在门口许久,盯着青瓦乌门的宅子看了半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朴素到寒酸的地方不该是朝廷从二品的大员住的,解雨臣别是弄错了吧?他半信半疑的握着乌门上的铁环扣了两下,顿了顿,又扣了两下。


门开了。张起灵站在他面前,惊讶一晃而过:“吴邪?”


吴邪条件反射左右看了看,不客套的往里挤:“我找你有事。”


这所宅子大半都被院子占了,院中一边立着五六个练功用的木桩子,另一边是个摆满兵器的楠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等兵器无一不全,吴邪好奇的上去掂起一把长刀,刀身极重,坠的整个人都往前一踉跄,心说这得有七八十斤吧,真不知拿着它怎么舞的起来。


张起灵一手扶住刀身,悄无声息的放回架子上:“外面凉,进来吧。”


吴邪便跟在他后面进入正厅。站在外面已经觉得朴素之至,进来一看,还不如外面,厅房里就摆着一张大桌子,几把椅子,没有达官贵人应有的富贵奢靡,也不见仆从侍女前来张罗伺候,便是比之寻常百姓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邪知道他无欲无求的性子,却不成想淡泊到这种程度,好像只要拥有能活下去的东西便够了,他不自觉在心里叹了口气。


张起灵问:“什么事?”


吴邪醒过神来,赶忙将今日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末了道:“胖子和我估计,那伙人白天也是在踩点,晚上还会来,到时候就不止两个了,你愿意帮我们一起盯着么?”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知道了。”


吴邪一愣,吃不透他这句“知道了”是不是答应的意思,大概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张起灵难得又解释了一下:“我会去看着,你先回家吧。”


要是他料想不错,今晚定会有一场恶斗,不管这个武济川是不是有作弊之嫌,吴邪作为新科士子,又是一甲第二名,出现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场面下,传扬出去总归是一桩麻烦。


“回家?”


“那里有我和胖子足够,你不必担心。”


吴邪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你现在叫我回去我也呆不住,这样吧,晚上我躲在他房间隔壁,要有乱子,由你们动手,我绝不出来,只是最后得把那个武济川给我带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他,这话问不出,你们就是白护他一场。”


张起灵皱皱眉,刚想拒绝,吴邪抢先又道:“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件大事,居然有人敢在这里头动手脚,广陵王只会比陛下还在意,让我去,并不止是在帮我。”


张起灵最终还是答应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8-06 22:19:00 +0800 CST  
第四十一回 科举有异端(三)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是暮色西垂,晚风萃着夕阳的流火呼啸飞腾,张起灵和吴邪并肩走在街上,远远看到状元楼门楼上一百零八盏彩灯已经挂了起来,日影倾斜,红烛辉映,整栋木楼都被裹紧霞红的光里。


吴邪抬起头,看到胖子坐在东边一间屋子的窗台上,露出了一个笑,朝着他们挥挥手。


吴邪对张起灵笑笑:“看来胖子已经打点好了。”


胖子的房间和武济川的只隔了一堵木墙,吴邪才走进房,就听到对面“咣”的一声,像是撞翻了什么东西,更兼声乐旖旎之音透着墙缝钻了过来,胖子掏了掏耳朵,指着墙道:“这小子叫了五六个札客,闹腾到现在。”


客栈到底不是青楼,虽然散客吃饭饮酒时常有乐妓在旁边助兴,但回到东楼里,达官贵人也好,商贩军士也罢,也知道不该扰民的规矩。可这位新任省元老爷, 一朝得志,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店小二劝了几回,都被他满口污言秽语的撵出来了。


胖子说:“这种不学无术的德行上了金殿,被乱棍打死都算轻的了。”


酉时一刻胖子就叫好了酒菜,他们来的晚,菜早都凉了,但酒一直煨在小炉上,还是温热的,吴邪提起酒壶给张起灵倒了一杯驱驱寒,慢悠悠道:“省元既为头名,上了金殿,皇帝第一个要考问的就是他,这个草包还沾沾自喜呢。”


张起灵并不喝,只摩挲着酒杯:“这也说明,他并无后台。”


胖子道:“你们说,今天跟踪他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吴邪心念一动,扭头问:“小哥,你知道负责出题的考官是谁么?”


张起灵道:“于昉。”


于昉算的上是两朝老臣了,他学问精深,文辞富丽,门生遍布朝野,才名冠举天下,偶有文章诗作从宫中流出,都引得无数文人争相抄阅。真宗几番求贤,才将他请进宫中做了太子太傅。陛下登基后,任命他为权知贡举,监管科举之事,另派考官数十人协理,最后由他阅定封卷。


这个人吴邪也知道一点,是位治学大家,想了想,道:“能看到最终考卷的也只有皇帝和这位于大人,要不是他,可能就是小皇帝自己不小心泄露了考题,叫别人知道了。”


这个张起灵就不知道了, 胖子说:“想这么多干嘛,等到晚上把那些人抓来问问不就完了。”


吴邪皱着眉看看隔壁:“那里人这么多,找茬的敢来么?”


胖子在身上摸了摸,一拍手:“等着,我有法子。”说着便出去了。


他走后,房间里只剩下吴邪和张起灵两人,煨着酒壶的火炉发出微博的荜拨响声,像是时光缓慢的脚步声,吴邪端着一杯酒,想武济川的事想的出神,忽然听见张起灵叫他:“吴邪。”


吴邪回过头:“嗯?”


张起灵道:“能干涉科考的必定是朝中重臣,你参与进来,日后可能会得罪人,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吴邪哈哈一笑:“先前你撺掇着我得罪皇帝的时候,可没担心过这个。”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此一时彼一时。”


吴邪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漫不经心的问:“是因为广陵王么?”


“……”


片刻的沉默。吴邪偏偏头:“看来是的。”


张起灵静静的看着吴邪:“是,但不止是。”


吴邪微微一笑,对方没有说明的话皆了然于心,责任和朋友情分是不冲突的,也不怎么在意:“小哥,你知道广陵王为什么这么看重我么?胖子说他是想为小皇帝招贤,但我觉得不是。”


说实话张起灵也不清楚到底为了什么,心里的那点猜测是万万不能说的,但他知道吴邪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是不会罢休的,便道:“我曾听王爷说过一点旧事,当年吴家出事时,他没能救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大概是想在你身上弥补遗憾吧。”


太庙回来之后,吴邪也曾问过吴三省,当年吴家出了什么事,吴三省说那时候他也不在京畿,不大清楚,老二说家里得罪了朝中重臣,出来避难的。他说的含糊,吴邪也没太往心里去,今天张起灵一提,他不禁问:“小哥,你知道吴家当年出了什么事么?”


张起灵摇摇头:“不清楚,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摆出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吴邪也不好多追问什么,而且他说的也对,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提也罢,百无聊赖的用筷子敲着酒盏,念叨着:“胖子干嘛呢?去这么久。”


张起灵耳力好,静静的听了一会儿,道:“他回来了。”


他说完没多久,胖子果然就推门进来了, 拍了拍手,道:“走吧,咱们去那间房守株待兔。”


吴邪“啊”了一声:“武济川被你放到了?”


胖子亮出一个空的纸包,嘿嘿一笑:“我给他的酒里加了点料,这小子现在睡得跟头猪似的,杀了他他都醒不了。”


“那些唱曲儿的姑娘们呢?”


“给了点银子让她们走了。”


吴邪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那还等什么,走着。”


三个人悄悄进了武济川的房间,那家伙趴在桌子上,呼噜打的山响,胖子一脚把他踹到地上,他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吴邪招手道:“行了行了,别管他,咱们赶紧找找这屋里有没有什么可可疑的东西。”


说话间张起灵已经动手搜罗起来了,枕下柜里,能找的都找了,可什么都没有。


吴邪泄气道:“这么多天了,只要他没有蠢到家,作弊的东西早早就得处理干净,咱们别找了,就在这等着,跟踪他的人一出现,咱们抓住后问个明白。”


胖子说:“好,那你去隔壁那间等着,晚上我跟小哥抓到了人你再出来。”


吴邪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张起灵忽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外面随即响起敲门声。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答话,外头那人锲而不舍的继续敲,胖子没奈何的将桌上的一个酒壶摔在地上,外头的敲门声果然顿了一顿,只听店小二小心翼翼道:“省元老爷,宫里派人送来了圣旨,传旨官还在候着,劳您大驾给开个门吧。”


吴邪露了个惊讶的表情,发榜的五日后方才是殿试,现在好端端的传什么旨的?外面久等不到回应,店小二诺诺的又对人道:“大人,省元大人今日多喝了几杯,可能睡下了,要不,等等再说?”


只听一个人冷哼道:“我大宋开国至今,还没有让天家圣旨干等下臣的道理,来人呐,把门给我踹开。”


还是张起灵反应快,一把捞起武济川扔回桌子上坐着,又打开房间中的衣柜,连拖带拽的把吴邪一并拉进去,胖子不用他拉,自己顺地一滚,直接躲进了床下。


柜子里空间不大,两人前胸贴后背的站着,张起灵温热的呼吸喷到吴邪颈后,一阵轻微的痒。他们才躲好,门就被人踹开了。


负责传旨的是礼部员外郎,他一进来便闻见满屋子酒味,嫌恶的挥挥手,又看到地上还有札客玩乐时落下的巾帕,摔碎的酒盏,武济川趴在桌子上,兀自睡得香。这位员外郎见过不少高中的士子,却无一人似这般放浪形骸,不治行检,脸色一黑,对左右道:“去,把他泼醒。”


立刻有人提了半桶水过来,兜脸浇下去。胖子的药份量不重,武济川被冷水一激,大叫着从凳子上滚下来。吴邪透过衣柜缝里看到这一幕,差点没笑出来,攥紧拳头憋住了,胳膊肘直抵着张起灵的肋骨,张起灵不悦的箍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


武济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破口大骂:“是哪个王八蛋偷袭老子!”


传旨官冷哼了一声,从眼皮子下方扫了他一眼。武济川抓到了元凶,一跃而起,怒道:“好啊,就是你偷袭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店小二胆颤心惊的悄悄挤过去,扯了武济川一把:“这是宫里派来传旨的大人,快莫胡言了。”


武济川听得一个哆嗦,再看过去时已换了一副赔笑的嘴脸:“这位……这位大人,刚才是我失言了,你看这弄的……都是这些下人不懂事,不早点告诉我……您快来坐坐……”说着还要上去拉他,被对方一甩袖子躲过去去了。


“不必了,省元公,你还是快些接旨吧。”


武济川双膝一软,直直的跪在大理石地砖上,声音之大,吓了这位传旨官一跳,他挑了挑眉毛,结果随从一直捧着的圣旨,念道:


敕礼部:具悉。


朕操文武之大柄,居华夏之至尊,猥以眇躬,获缵洪业。今新朝初具,欲召天地之和气,更赖中外百执,亦速拔茂异之材,选贤而任能。朕知公等志切爱君,情深体国,故隔日殿试,令诸卿为才适用。


上谓。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旨意念完,武济川砰砰的磕了三个头,方才起来捧回圣旨,口中问:“大人,为何明日就要进殿面君?”


传旨官冷冷道:“天家旨意,岂容我等揣摩,叫你如何就如何便是。”


武济川喏喏道,是是。传旨官办完了差事,也不愿在这屋子里多留,硬邦邦的说:“如此,本官便告辞了。”说罢也不等他回答,一甩袖子,掉头就走。


武济川不顾一身的水,颠颠的跟在后头,口中直道:“小人送您出门。”


屋里人一走干净,吴邪他们马上从柜子里床底下出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他们齐刷刷跑回隔壁的房间。对于小皇帝将殿试提前的事,他们也不太理解,商量来商量去,怕是解雨臣告诉小皇帝这科举出了猫腻,小皇帝震怒,这才急急要把这次录取的士子都召上殿去,试试他们的真才实学。


胖子一叹气:“这小皇帝真是沉不住气,等个几日,咱们哥几个必定能把幕后主使揪出来,现在可怎么是好?”皇帝这旨意一颁下去,心中有鬼的必定知道是出了岔子,这当口估计动也不敢动,今晚怕是等不来了。


吴邪一拍手:“坏了,我得赶快回去,估计这会功夫圣旨也该到我家了。这里……”


胖子说:“你赶紧回去。这里我先守着,万一要是有异动,我就先替你拷问拷问。”他又问张起灵:“小哥,你回去么?”


张起灵道:“明日殿试,宫中的防御得重新准备一番,我需先回殿前司准备。”他看了看吴邪:“明日大殿上,切勿多言,万事自有旁人来做。”


吴邪敷衍的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明日该如何揪住泄题之人的狐狸尾巴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8-10 23:43:00 +0800 CST  
第四十二回 再登金殿时


翌日。


晨光微曦,红日才从地平线上探出一点头,文武百官已在崇政殿等候多时了。皇帝正襟危坐于龙椅上,脸色肃穆的俯看低眉垂首的群臣,眼眸深邃,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之水,像是没有情绪,却在不经意时掠过一丝半点精明锐利的光。


他昨晚一夜未眠。


自登基以来,朝堂上万事皆受裘德考庞籍等人的掣肘,回到后宫,太后还经常以督促为名干涉政务,虽有广陵王站在他这边,但也只能勉强维持着微妙的均衡之势罢了。皇权衰微,他能做主的事本就不多,却仍千方百计的想辙给自己积威囤势。


这次科考提前,便是他一力促成的,本打算挑选出一批天子门生以待后用,不成想,却出了这种事。


昨夜,素来宽和仁恕的皇帝第一次发了火,也不管会不会打草惊蛇,连夜召集礼部尚书,强令他将五日后的殿试提前,他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全天下人面前,行这等欺君罔上之事。


解雨臣劝了又劝,到底劝不住。只得暗暗派人去监视这次新进的三十八名士子的一举一动,提防有人心虚逃跑。


直到今晨,并无异状,如今,这三十八名士子就在殿外等候召见。


掌仪侍中上前一步,高声道:“宣权知贡举于昉领今科省元武济川及进士三十八人晋见。”


只听得一阵靴声橐橐,年过七旬的于昉领着三十八人鱼贯入殿,率先跪倒叩头,众进士皆匍匐在地,口中山呼万岁。


赵祯道:“平身吧。”


众人谢了恩,齐齐站起身来。立在最前面的是武济川,穿着深色蓝罗袍的冠服,缘以青罗,袖广而不杀,革带青鞓,饰以黑角,垂挞尾於后,手持槐木笏,也不敢抬头,偶尔看了皇上一眼,立马迅速的低下头,越发显得形容畏缩。广陵王等人皆皱起了眉头。


赵祯一一扫过在场诸人,声音平静道:“朕初登大宝,正是励精图治共攘四海之时,朝中诸事虽有群臣尽心辅佐,但安守天下仍需你们这些青年才俊,今日殿试之后,诸位需当各安其职,勤政为民,不可辜负朕的期望。”


众人齐声拥和皇帝的旨意,声振大殿。


赵祯又道:“你们的答卷朕都已阅过,皆是锦绣佳作。此中,以武省元的文章为最善,扬葩振藻,徜徉恣肆,颇具韩文公之风骨。礼部尚书赞你文思天纵,日后必成大才。”


武济川扑通一跪,结结巴巴道:“小人……哦不,臣,臣是托陛下的洪福,这才能侥幸写出来……臣……”


大概是他胆怯畏缩的样子太上不得台面,引得一些年轻的官吏发出低低的笑声,庞籍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一声,扫了一眼周围,那些笑声便悄无声息的敛下了。皇帝没有笑,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大殿上磨磨唧唧说着奉承话的武济川和群臣,周遭一切尽入眼底,却又好似没看进去。


旁边的礼部尚书一个劲儿的皱眉,大约是想不到文采俊秀的省元郎是这副行事做派,心里不禁带了一丝鄙夷。瞧着站在他后面的吴邪身姿挺拔,倒是一派淡然冲和,很有几分卓尔不凡的气度,又见广陵王也一直眼含笑意看着吴邪,不禁更中意些,打定主意待会儿审阅殿试考卷时多关照一番,完全没认出这是月余前那个灰头土脸被押上来的重犯。


待武济川絮叨完那些陈词滥调,礼部尚书上前抢道:“陛下,不知今日殿试的考题是什么?”


赵祯随意抚了抚衣上的褶子,淡淡道:“就以‘卮言日出’为题,写一篇千字赋吧。”


话音落时,站在他身旁的广陵王忍不住侧目。


每年殿试,考题莫不是谈古论今,议政言事,再不然就是随景赋诗,以贺众乐之类的,谁知赵祯却选了庄子中“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这句艰涩冷僻的话为题,一时间众士子都有些傻眼,连权知贡官于昉的脸色也变了。


吴邪瞄了一眼解雨臣,心里直纳闷,你昨晚跟皇帝说什么了?刺激的他今儿这么不按套路走。


解雨臣只顾着看小皇帝,没理会吴邪。心里摇头直笑,武济川这般粗鄙的德行,轻易就能刁难的住,何至于就选了这么个冷僻艰涩的题目来。小皇帝看着很沉稳,但到底还是年轻,心里揣着气,便不肯轻饶轻纵。


“来人,带众士子去升平楼。”


武济川彻底傻了,他原本找人写好了几篇殿试可能会用的诗词文章,死命背了半天,心里思量着即使不能再中一元,只要马马虎虎应付过去,随便谋个官职也就罢了,没成想这小皇帝忽然出了这么个歪题,可怜他连题目都没听明白。但箭在弦上,也不能退缩,只得哭丧着脸与众人一同去升平楼了。


他们走后,大殿上便恢复到最初的安静。皇帝干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伺候的宫人偶尔问了一句,要不要去文德殿稍作休憩?毕竟这殿试得两个时辰才能结束。皇帝便睁开眼睛冷笑:“选拔人才是国家大事,岂可马虎,朕等上一等,又有何妨?”


他这样一说,百官们也不敢多话。庞籍身后的尚书令悄悄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递了个眼风过去:大人,这情况好像有点不太对啊。


小皇帝不经门下省,直接下诏更改殿试时间,又出了这种少见的艰涩试题,他当然知道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因而早朝前在大庆殿侯宣时,他仔细问过了政事堂的诸位高官,生怕是他们干了了不得的事,使得皇帝震怒,这才少见的强硬起来。三司官员都说这是新皇登基以来头一桩大事,绝不敢动手脚,若有什么,也与他们无关。庞籍扭头时看到裘德考也是一脸狐疑的样子,料想也不是他的人干的。想了半天也是无果,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就这样,百官从晨起一直站到晌午,有些年纪大的老臣站了这么许久,早就累的腿脚发颤了,总算听到殿外有人高声道:“启奏陛下,答卷时辰已尽,众士子回殿面君。”


皇帝睁开眼睛,声音无波无澜:“传。”


众人的答卷先一步被送了过来,放在第一位的便是武济川的。赵祯随手翻阅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殿下,嘴角边还挂着笑:“武济川何在?”


武济川胆颤心惊的站了出来:“臣在。”


赵祯晃了晃手中的卷纸:“这是你的文章?”


“……是……”


“来人,诵与众臣听。”


一旁的宣昭太监忙恭敬的接过卷纸,清了清嗓子,高声诵读了起来,才念了几句,下面便骚动起来。官员们碍于皇帝和广陵王的威慑,不敢放肆,一个个憋笑憋得脸发红。但众士子们却没顾这么多,不知是谁高声道:“什么文章,简直狗屁不通!这样的人怎么做得省元?”


掌仪侍中喝道:“大胆,金殿之上,岂容喧哗?”


赵祯摆摆手:“不必责怪他们。我也想问问,武济川,你先前的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


武济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巍巍道:“陛下,臣, 哦不,小人……小人……”


“若敢欺君,罪诛九族。”广陵王忽然淡淡的说了一句。


武济川吓的涕泪横飞,连连磕头:“小人说,小人什么都说,是……”


“陛下。”一直阴沉着脸站在旁边的于昉忽然站了出来,一撩公府,伏跪于地:“老臣,有罪。”


赵祯眼底晃过一丝惊讶:“你有何罪?起来说话。”


于昉执意跪着,他仰着头,苍老的面庞上失去了血色:“数日前,臣与陛下商定试题后,一时起意,趁夜依题写了几篇诗文,权当游戏之作,因要赶着早朝,也没顾得上收拾,回来后便发觉那几篇文章诗作都不见了,下人说以为是不用的,已收走丢弃了,后来我派人找过,并没找到。因为科举在即,臣心存侥幸,不敢奏报陛下,不成想竟被此人捡走,这才酿成大错。臣,愧对陛下的厚望,恳请陛下赐臣一死,以全天家圣明!”


于昉最后那泣泪之声回荡着。他低垂着头,老迈的身体瑟瑟然。


皇帝冷了声:“武济川,是这样么?”


武济川早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道:“是是,是小人贪心,这才捡了便宜,求陛下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一时间,众人皆哑然失语。原来竟是武济川捡走了于昉的诗文,输给这位才冠天下的文豪,士子们倒也心服口服。只是这事干的,到底是失了公允。


皇帝垂下眼眸,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小时候于昉领他读书习字的场面,他私下里以先生呼之。他的先生领他读书习字,阅古论今,教他为君之道,治国之能。偶有闲情时,便随笔赋诗,笔走龙蛇,写出一篇篇秀丽诗画。赵祯深知他的为人,所以即便猜到试题可能被泄露后,也没有怀疑过他。


可如今……赵祯叹了口气,心里的怒火,一点点瓦解了。


“你先起来吧,此事,容朕三思。”


于昉露出一抹苍白的笑:“陛下仁德,臣感激不尽,只是国之兴旺,赖乎人才,科举是国家大事,关乎社稷存亡,臣于公,伤及国本,于私,辜负陛下期望,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肯请陛下即刻赐臣一死,以慰天下士子。”


赵祯捏紧龙椅的扶手:“于卿,你……”


有私心的怕这时候说话被当成同党。公心为上的诸如贰月洪赵德芳等人,考虑的是该如何做才能不伤国家颜面,一时间,竟没人敢劝上一句。吴邪扫了他们一眼,心说见风使陀落井下石的时候你们是个顶个的能干,现下需要你们说话了,一个个倒哑巴了。心里很是看不过,他素敬于昉的才名,这件事又是无心之过,觉得犯不着真逼人家去死。


于是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这一声高喝在安静的大殿里犹如惊雷。所有人都看向这个新晋的士子,贰月洪黑背六等人微微皱眉,广陵王不自觉握紧手中金锏,静静的看着他。


吴邪盯着这么多人的注视,仍坦然自若,自顾自往于昉旁边一跪:“陛下,于大人是帝王师,不同于普通朝臣,若陛下擅杀恩师,不是叫天下为师之人寒心么?从今往后,谁还会在意尊师重道四个字?”他又看了看于昉,声音略低了些:“于大人,我知道你心怀愧疚,想要以死报答皇恩,可你今天要逼着陛下杀了你,便是让他背上千秋百代的骂名,青史之中会怎么写,你再清楚不过。”


于昉沉默许久,忽而失声痛哭,这一声痛哭,既含着辜负皇恩的羞愧,又有求死而不得的无奈。


庞藉认出这小子就是曾经那名重犯,当日吃了他一个暗亏,折了陈阿四这枚好棋,一直怀恨在心,现在抓到话柄,岂能叫他好过,冷哼一声:“陛下还未发话,你一个小小士子竟敢当殿喧哗,恁的没规矩!”


广陵王上前一步,冷声道:“这个士子怕陛下仁爱之名受损,这才出声阻止,何错之有?庞大人,你这般计较,莫不是想让陛下背上弑杀恩师的骂名?”


庞藉生硬的说:“王爷严重了,下官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在百官都在,他不问自答,岂非僭越?”


广陵王微微一笑,眼底却无笑意:“未入朝堂,便能心系天子,本王倒以为,这样的人越多越好。况且要说到规矩,陛下尚未动怒,你倒先斥责起来,岂不是也坏了规矩?”


庞藉梗了一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皇帝忽然站了起来,他冷声道:“百官听旨,权知贡官于昉行事不密,泄露试题,今削官为民,迁居相国寺,静思己过,不死不归。武济川欺君罔上,本应处斩,但念此事本属意外,令其发配岭南,永不录用。其余三十七名士子殿试所写文章,交由礼部批阅,再择三甲之选。”


话音落后,他淡淡的扫了殿下诸人:“可有异议?”


赵德芳率先表态:“陛下英明,臣等,并无异议。”


庞藉和裘德考对了个眼神,皆咬牙道:“臣, 并无异议。”百官在他们的带领下,齐齐跪下,恭领圣谕。


“退朝吧。”赵祯淡淡的说。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8-12 13:33:00 +0800 CST  
第四十二回 春风得意时


百官按序退朝,临走前,庞籍狠狠的剜了吴邪一眼,放佛在说:小子,来日方长,你与我等着。赵德芳对他报以微笑,很有一番赞许欣赏之意。


刚才的事,本与他无关,只消安稳呆着就能捞着好。但他心怀正气,不虑自己的进退,虽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气,但这样耿直明理的做派也引得一些官员的青眼,只是碍于庞籍,不敢表露出来。


他们虽然走了,但吴邪等人却还得去升平楼候着。殿试尚未择出三甲,小皇帝又是一副赌气不管事的样子,这活儿便落到礼部的头上。为表公允,一众考官集体阅卷,择出三甲人选后,交由礼部尚书亲自审阅拍案,呈于御前。


解雨臣作为皇帝授命监管此事的监考官,也一同去了升平楼,不远不近的坐在一旁喝茶。


吴邪碍于人多,也不好过去,两个人遥遥的交换眼神。吴邪原本就是一甲第二名,那个草包一被除名,论文采风流,自当以他为翘首。解雨臣摇了摇空白的扇子,又瞥了一眼正在阅卷的众人,眼波一晃,对吴邪笑了笑,笑容让面庞都温和起来,更有一番珠玉在侧的英姿神采,引的旁边奉茶的宫女看红了脸,他却浑然不查。


吴邪咳嗽一声,悄悄对解雨臣摆摆手,低调。


那边讨论的热烈,一众举子们却无事可做,于是吴邪就想起刚才出大殿时,张起灵看他的眼神好像透着不高兴,于是瞬间想起昨晚他劝自己别当出头鸟的话了,人家说什么自己不听什么,要生气也正常,有点心虚,不敢多看他,麻溜的走了,心里琢磨着,待到殿试结束,找他喝酒庆祝一番也就罢了,都不是小心眼的人。


忽然身边的人都站了起来,吴邪赶紧跟着一起站着。只见礼部尚书手握几份答卷,含笑一一看向他们,目光落在吴邪身上时,多停留了片刻,方道:“诸位的文章本官已看过,皆是蹙金结绣的佳作,你们有这般的才识学问,实乃我大宋之幸。”


众人自然拱手施礼,说了一番谦词。礼部尚书笑意未减,抚须道:“本官已择出三甲人选,只待呈于御前,朱笔钦定,便可昭告天下。”


“大人可否告之三甲人选?”大约是刚才殿上的事令他们产生了怀疑情绪,有士子低声问了一句。


原本这结果不经御笔朱批不当说,可礼部尚书也感受到了他们的心情,为了安抚他们,重拾朝廷威望,便破了个例。他朝着吴邪的方向走了过去,一时间吴邪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一旁解雨臣也站起身来看他。


礼部尚书对吴邪露出一点赞许的笑,他温声道:“你的文章写的很好,日后也需勤加苦读,不可骄傲,将满腹才干拿出来安邦定国,方不辜负天家恩情。”


吴邪心里窃喜,忙拱手道:“学生谨遵教诲。”


礼部尚书点点头,掠过他,走到他旁边的人面前:“恭喜了,状元公。”


吴邪愣了片刻,看着身边那个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喜气洋洋的脸,又是失落又是惊讶,复杂的情绪涌动半天,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爷爷,我真是尽力了。


离宫之时已是晚上,解雨臣和吴邪并肩走着,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吴邪虽不在乎名利,但男人的争胜心作祟,还是令他有些沮丧,解雨臣偶尔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各宫门前的灯已


点起,暖黄的光被幽蓝的油纸覆着,落在地上流泻出深深浅浅的清冷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拖长。


过了这座桥便是宫门,分别在即,解雨臣忽而将手中一直摇着的扇子在空气里划出一声闷响,收拢了递到吴邪面前:“你欠我的字,可别忘了。”


吴邪接过来:“我没得状元,这字也就没这么值钱了。”


解雨臣笑道:“古来发迹于微末的圣贤数不胜数,你好歹也是榜眼,不知比他们强上多少倍。而且,这不过是个开始。”


吴邪“噗”的一笑:“行啦,我没事,我就是感慨,你说我怎么就没这个当第一的命呢。”


解雨臣作出一副认真的表情:“估计老天爷看你日子过的太好,有意折折你的锋芒,挫其锐气,促其成才。”


吴邪歪头看了看他:“你活的很累?”


即使解雨臣不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众人皆知他与皇帝关系亲厚,此番又派他干预科举之事,礼部里早有微词。解雨臣心里明白,所以也尽量不去碰礼部官员的工作,一如刚才他没有主动参与阅卷一样。


他是皇帝的盾牌和长矛,既要揽过阻害,又要攻战征伐。外有百官虎视眈眈的注视,内有皇帝不容拒绝和辜负的厚望,心里揣着的疑问更是没有一刻停止过叫嚣。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皇帝,他都只能向前走,即使前面等着他的是万丈深渊。


解雨臣忽而神秘一笑:“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帮他么?”


他既这么问,估计不会是常理以为的忠君爱国的缘故,吴邪摇摇头。解雨臣四下看了看,而后凑到吴邪耳边,低低道:“那是因为啊,我跟小六儿关系不一般。”


赵祯是真宗皇帝第六子,这个小六儿自然说的是他。吴邪完全愣住了,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胡乱的挥着手,就差指到他鼻子上了:“你是说,你和皇上……是那种关系?这……这事儿可不能开玩笑,要砍头的!”


解雨臣抬头望着天空,惆怅的叹了口气,转过身,情绪很是低落的样子。


风传京畿爱慕解公子的姑娘能从宫门口排到朱雀大街上了,其中不乏才貌双全的名门千金,可解雨臣全都给推了。于是外头有的说是解公子心气高,普通女子入不了眼,又说皇帝赏识他,打算日后将妹妹许给他,从外臣拉拢为自家人。


可听解雨臣一说,合辙是皇帝自己想霸着解雨臣不放呢。吴邪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劝,虽然也听过断袖龙阳的事儿,但自己身边的是一个没有,心里免不了有点膈应,但这人是解雨臣,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臣子,都没有肆意妄为的权利,心里有情也得憋着,难怪解雨臣会郁闷。


“吴邪,你可会看不起我?”


吴邪赶忙揽住解雨臣的肩膀:“瞧你这话说的,感情的事儿谁做的了主,你放心,咱俩还是兄弟,千万别多想……”说着说着觉得不对,这人怎么抖得怎么厉害呢?他不放心的掰过他的肩膀,却看到解雨臣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吴邪呆了片刻,忽然咬牙,一拳就招呼上去,解雨臣往旁边一跳,轻松躲开。


“你小子蒙我呢。”


解雨臣狡黠一笑,一脸的无辜:“不好玩?”


吴邪没好气道:“幼稚。”


解雨臣叹了口气:“你的人生真枯燥。”


吴邪直接送了他一个白眼,是没你欢腾。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解雨臣已渐渐敛下笑容,只余一点弧度留在唇边,一如他素日里的云淡风轻的姿态,温和却难以亲近。吴邪没有追问之前的问题,解雨臣自然也不会提,累这个字眼在脑海里晃过,只有不知怎么回答的茫然。


他早就忘了累的感觉。这种事儿,忍耐忍耐也就习惯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8-18 22:50:00 +0800 CST  
临分别前,吴邪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解雨臣的马车一直停在宫门口,他便打算先送吴邪回去,晚些时候圣旨要送去吴府,明日跨马游街以示圣宠。


吴邪说:“你要是不忙,就送我去大相国寺,我想见见于昉大人。”


解雨臣打量他一眼:“见他干嘛?”


吴邪踢踏着脚下的小石子:“也没什么,只是倾慕他的才气,想见上一见,安慰几句罢了。”


解雨臣眼皮子一跳,靠近一步就开始说他:“这种时候别人躲都来不及,你怎么这样有恃无恐?回头再被人抓住话柄了,过阵子再说。”


吴邪摇摇头:“不成,那老先生这么大岁数了,谁知道遭此一变会不会倒下呢,现在不见以后不定见不见得着,这事儿你可得帮帮我。”


解雨臣正要说话,忽然有个小黄门一溜小跑的赶了过来,看见解雨臣大松了一口气:“万幸解大人还没走,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吴邪同情的拍拍他,估摸着这会儿小皇帝是缓过劲来了,所以找解雨臣过去商量朝政之事。解雨臣淡淡道:“知道了。”又扭头对吴邪说:“大相国寺是国寺,平日不许生人出入,你去也是白去,赶紧回家吧。”


皇帝那儿催的紧,他也不能多耽搁,略说了几句便匆匆去了。吴邪一边往宫门口走一边琢磨着怎么办,正遇上禁军巡逻,他远远瞧见走在前头的张起灵,他穿着一身朱漆凤翼铁的戎装,墨色大氅随步飞风,端的是英气不凡。


吴邪眼睛一亮,有了。


他也看到吴邪,挥挥手让禁军先去巡逻,独身走了过去。吴邪冲他嘿嘿一笑:“小哥,忙着呢?”


张起灵淡淡道:“嗯。”


此时吴邪早就忘了张起灵或许对他的“壮举”不大高兴的事儿,只道:“你几时交班?”


张起灵扫了他一眼:“有事直言无妨。”


他开了口,吴邪也就不玩儿虚的了,直言道:“你要是待会没事儿,能不能带我偷偷去大相国寺一趟,我想见见于大人。”


“为何?”


吴邪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倾慕他的学问罢了。”


张起灵沉默片刻:“你若不说实话,我不会帮你。”


吴邪一看他说着就要,忙一把拉住了:“成成,我告诉你就是,我觉得这事儿还有些疑点,想去问问他。”


“陛下已下旨结案。”换言之,你就别多管闲事了。


吴邪找不到词来劝他,闷了片刻,终是无言以对:“行,我心里有数了,告辞啦。”说着转身朝解雨臣留下的那架马车走去,却被张起灵拉住了:“你去哪儿?”


吴邪一扭头,便看到张起灵微蹙的眉心,顿时计上心来:“你就甭担心我了,先忙你的吧。”


两相对视了片刻,张起灵放了手:“罢了,我与你同去。”


夜幕深沉,白日里金璧辉映,令云霞失容的大相国寺,在寂静中沉睡着,大雄宝殿里点着长明灯,旃檀缭绕,僧人们刚下了晚课,只余几个洒扫的小沙弥,完全没注意有两个身影从殿前飞驰而过。


于昉被关在思过室里,门口还站着两个侍卫,倚着长矛一下一下的打瞌睡,吴邪打算绕到后面窗户那里爬进去,才走了一步,就被张起灵拉住了,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从地上捡起两枚石子,左右开弓,指风一动,那两个守卫就齐齐倒下了。


“我点了他们睡穴,约莫半个时辰后才行,你速去速回。”相国寺僧侣众多,人多眼杂,需得留下来望风。


吴邪道了声“成。”越过睡得酣熟的侍卫推门而入。


里面点着灯,于昉批了一件襦袄,坐在书桌前抄写佛经,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目光和吴邪撞在一起,惊讶顿现眼底:“是你?”


吴邪恭恭敬敬执了一个师礼:“深夜叨扰,实在抱歉,只是晚辈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


于昉打量他一番,淡淡道:“朝堂上蒙你出言相救,老朽甚为感激,只是如今我已是一介布衣,并不能帮到你什么。”


吴邪微微一笑:“这件事除了您之外,谁也不能帮我。”


“何事?”


“晚辈想求您解惑。”


“解惑?”于昉皱皱眉:“有话直说。”


吴邪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晚辈想问您,那几篇文章到底是何人所写?您又在维护谁?”


于昉脸色微变,但还维持着冷静的样子:“之前老朽已经说过,那文章本是游戏之作,不慎落于人手……”


吴邪打断了他:“今日在升平楼里,我读到一句诗:疏帘摇曳日辉辉,直阁深严半掩扉。一院有花春昼永,八方无事诏书稀。


寥寥数字,尽得晏元献清丽娴雅的风流文采,考官说是大人您近日所作。


但魁首那篇文章,却是文气舒缓,肃杀冷绝,学生见识浅陋,还请大人赐教,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才能叫一个人的情怀文思变得这么快?几乎就像两个人。”


于昉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了,良久后,他淡淡一笑:“你很聪明。”


“皇上自幼跟您学习,对您的文风了解的比我多,想必也看出来蹊跷,算起来这是够砍头的大罪了,可两位主犯无一受到重责,我觉得这事儿很奇怪。”


于昉道:“你既然看出皇上有意放老朽一把,又何必寻根问底?”


吴邪不为所动,静静的看着他:“于大人,我并不想追究什么,只是想问清楚,那人到底是谁?请您莫要为了一己之私,埋没大才。”


此言犹如深夜里的惊雷,惊醒沉睡中人,青灯被晚风吹动,发出烧灼的哔响——屋里唯一的声响。


吴邪没有催促,他认真的看着于昉,像是一个谦逊的学生,在等待师者授业解惑。于昉长叹一口气,忽而站起身来:“老朽惭愧,教子无妨,还让国家失一大才。”


吴邪往前探了探身:“大人,还请细言。”


事情要从考前说起了。于昉膝下只有一子,名焕章。自有得他悉心教导,满腹的锦绣文采,他素来高傲,看不起普通的士子,因此也引得官塾的一些子弟不满,在一次口角之争中,他们互相打赌,这次科举谁若是拔得头筹,对方就得写上一个服字。


这些官家子弟大多都是仗着祖荫不好好读书的草包,虽然总爱言语刁难,却从不敢在学问这种实打实的东西上跟他叫板,焕章也是少年意气,一口答应了,可回去之后一想才觉得事有不对,几番打探,才知道他们最近结识了一名新科士子,听人说此人才华非比寻常,于是他抱着好奇心故意去接近了此人,一探之下,果然为之惊叹。


焕章担心父辈的名声被自己折煞,又不确定这人到底比自己高出多少,于是几经周折,居然去他爹的书房,偷偷找寻试题,然后以请教为名,请他做赋。那人也不推辞,三壶酒下,提笔蹴就成五篇洋洋洒洒,观之文思不可量的大作。


焕章看完之后,心服口服,他知道,只要有此人在,他不可能高中。焕章虽然高傲,也不是嫉妒之人,心里虽然敬佩,却也不敢让他进考场——毕竟他给的可是省试的考题,他不敢期望此人看到卷子后会替他保密,于是就在考前那晚,在他酒中下了点药,待他醒来,考试已经结束了,这事儿还能蒙混过去。


至于那几篇文章,焕章不敢留,又舍不得这样毁了,于是悄悄的藏了起来,不想却被入府拜访于昉的武济川看到,他留了个心眼,待人走后悄悄取来看了,深想之下就猜出这是新科考题,这才有了鱼目混珠的闹剧。


“焕章自科考后便坐立不安,我瞧着他不对,多逼问了几句,他便一五一十的全交代出来了,后来我与他去藏文章的地方看了看,却是空无一物,再去找那位朋友,也不见人影,想必是科举失利,已经离开了。自此,我便知他犯下大错,只希望偷盗这文章的也是一位才子,免得殿试时叫旁人查出不对来。可今日……”他苦笑了一下:“我那逆子虽有不对,但我也不忍看他坠入万劫不复之地,教不严,父之过,他还年轻,该受的惩罚,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来承担吧。”


吴邪看着他一日间憔悴的面容,叹了口气。他没有子女,却也能体会这番赤诚的爱子之心,想必经过此事,李焕章也该长了教训,未来的日子,就让这位老者常伴青灯,静修己身吧,


只是可惜了那位士子……


吴邪站起身:“今晚我从未来过,打扰了。”


走了几步,只听于昉在背后道:“聪明是好事,但你还年轻稚嫩,得知道敛芒。”


吴邪回过头,恭恭敬敬又是一拜:“多谢先生提点。”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8-18 22:53:00 +0800 CST  
第四十三回 春风踏马须尽欢(一)


次日清晨,东方微白,銮仪卫已设卤簿法驾于集英殿前,教坊司设中和韶乐于檐下两旁,又设丹陛大乐于集英殿内两旁。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立于丹陛之下。三十七位进士皆着曲领大袖的公服,戴进贤冠,按名次立于殿外。


卯时三刻,皇帝临轩,执宰庞籍手持一甲前三名试卷与加盖“皇帝大宝”的大金榜递于礼部鸿胪寺官手中,由是阁门承之以传胪唱名,引新进士就位。


名唱三声后,一甲三名出班入殿,跪于御前,口呼万岁。


赵祯道:“状元公何在?”


站在吴邪右手边的年轻男子出列:“学生王拱辰参见陛下。”


赵祯颔首道:“不足弱冠之年,便有冠顶天下之才,真是年少有为。”


王拱辰自然是一番谢恩,待他说完,赵祯又把目光投向吴邪,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榜眼公,可还记得当日酒楼中许于朕的豪言壮志?”


殿下诸臣一听此言,心里都犯起了嘀咕,相近的臣子相互间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吴邪忍着白他一眼的冲动——这小皇帝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少。


赵祯又道:“那日一见,朕便知你非池中之物,当真没叫朕失望。”


话说到这份上,吴邪也得表个态了,心里苦笑一下,俯拜道:“承蒙陛下厚恩,拾拔臣于微末,必鞠躬尽瘁以偿皇恩。”


赵祯又笑了,这一次笑的真诚,带着这份好心情,又顺便夸了夸探花郎。


礼成后,百官及新科士子均行三跪九叩礼,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赵祯又诏令金吾卫三十人,为三魁清道传呼以示宠之。


自集英殿出东华门,过宣德楼,再入朱雀大街,沿途挤满了倾慕围观的庶士,街道上欢声雷动,喜炮震天,遍街张灯结彩,你扒着我肩,我踩着你的脚,争前恐后想一睹新科三魁的风采。


王拱辰是寒门子弟,年纪又小,手捧钦点皇圣诏,足跨金鞍朱鬃马,面对前呼后拥,旗鼓开路的威风场面,还有点忐忑,笑容挂在脸上,都有点僵了。


三魁游街,主角还是状元,剩下两个不过是来陪衬的。吴邪心里明白,也不是很兴奋,只是骑着马跟在后面走着罢了。他本就生的好看,加上这阵子经历的事太多,沉淀出一分稳重安静的气度来,越发显得俊朗不凡,引得围观的姑娘们以帕掩面偷偷嬉笑。


前面的酒楼之上,裘德考和朗风坐在窗边,朗风探头看了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子沙场血战数十载,也没有过这种虚荣,皇帝还真是……”


剩下的话被裘德考的眼神制止了,裘德考慢条斯理的给他倒了一杯茶:“现在他风头正劲,朗将军何必同他置气。”


朗风却越想越气,一手指着窗外:“这小子究竟有什么能耐,广陵王,贰月洪这些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哦,还有,今日在朝上你也看到了吧,皇上和他分明就是旧识,保不齐是为了安插在朝中对付咱们的!”


裘德考冷冷道:“是又如何,一个毛头小子罢了,老夫还不放在眼里,真正棘手的,是广陵王。”


朗风满不在乎道:“广陵王如何?他那点儿花花肠子比的上老子的拳头好使么?大人若不放心,我偷偷派人去宰了他便是!”


裘德考冷冷道:“你以为当年先帝不曾想过?不过是做不到罢了。广陵王手下能人无数,你的人进不得他的府邸,便会被杀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冲下面一颔首:“别的不说,有他在,你能进得了身么?”


他所指之的,正是领着三十名金吾卫开路的张起灵。


“他是广陵王的人!?”


裘德考默然不语。早几年的一次秋猎里,张起灵机缘巧合救下被猛虎所伤的真宗皇帝,那时人人皆赞此子英勇无匹,可他却瞧见随行的贰月洪和黑背六两人眼底的惊讶神情,只是一瞬,但他看到了。


裘德考没有见识过太祖皇帝的几位从龙元勋的风采,自然不知道张起灵的形貌神韵和当年的张启山是如出一辙,可疑心已生,这些年来,从未放弃过调查此人。张起灵和广陵王虽少有交际,但偶尔也会留下一些细微的蛛丝马迹,再加上陈阿四之事,他们动作太大,留下的线索也就是更多,裘德考要是猜不出这后头大概是怎么回事,数十年朝堂也是白混了。


“可惜没能在先帝在世时戳穿他们。”


裘德考叹了口气,又坐了回来。朗风盯着张起灵看了半响,他从未和张起灵交过手,但却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言,都道此人的能耐深不可测。


朗风危险的眯了眯眼,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他随手摘下窗前珠帘上三枚珊瑚珠,指尖发力,那枚珠子追星赶月一般直直的打向张起灵面门,张起灵耳中听见疾风忽动,看也不看,右腕一转,便将三枚珊瑚珠收在掌中。抬眸时眸光如剑。


朗风被他一看,没由来的胆颤起来,忽然间窗前几声铛铛的声响,朗风定睛一看,那几枚珊瑚珠子直冲着自己而来,现在躲开为时已晚,生死攸关之时,只得伸出右臂一挡,那三枚珊瑚珠便被钉在肉里。


朗风捂着带血的手臂,恶狠狠的盯着楼下,这个家伙,果然厉害。


裘德考忙走到他身边,问了几句,确定他没事,才淡淡道:“我早说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莫要招惹事端了。”


朗风吃了个闷亏,不由怒上心头,正巧此时吴邪的马走到楼下,他一手又摘下几枚珠子,打不过张起灵,收拾收拾这个同伙也是好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伤人,就让这小子出个丑吧。所谓射人先射马,几枚暗器珠子全打在马前腿上。


吴邪哪能想到青天白日的走大街上还能遇到飞来横祸,忽见马前蹄一折,旋即被甩了出去。


走在前头的张起灵早已感到动静,飞身而来,一把抓住吴邪,大氅卷风,宛若白鹤展翅,便将吴邪稳稳的放在地上。吴邪还有点摸不清头脑,被张起灵揽着肩,问:“怎么回事?马惊了?”


张起灵没有回答,抬头寻找,吴邪顺着他的视线一抬头,正和朗风撞了个对眼,后者面有得意之色,悄悄从窗前退开,吴邪不动声色的咬了咬牙,记下这个人了。


三魁游街时出现这场面,挤在路旁围观的人也惊住了,吴邪虽没在全城百姓面前摔个大跟头,却也不知道眼下怎么收场。


只听人群里一声大笑,声音洪亮,打破这僵局:“榜眼郎这是学富五车,压的马都走不动路了啊。”


在场围观的人一阵善意的笑,有人趁兴高喊:“领头的那位大人,该给我们的榜眼郎找匹好马啊。”


张起灵略一思索,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黑色的骏马踢踏着脚下的石子,鼻子喷出的白气隐约可见。吴邪小声道:“小哥,你这马看着不大温顺啊。”


张起灵淡淡道:“无妨,有我在。”

吴邪被他扶着一跃上马,冲着挤在路边对他挤眉弄眼的胖子笑了笑,谢他刚才出言相助。


鼓乐重新响起,满载荣耀的队伍缓缓前行,吴邪骑得是先帝所赐的西域良驹,骨架比周围的马都要大出一圈,反衬的前头的状元像是给他引路似的。


张起灵走在前面,一身凤翼明光甲程亮如阳,引尽光华;
胖子乐呵呵的倚在酒楼的门柱上,遥遥对吴邪的背影招手。

吴邪将他们的身影尽收眼底,眉目含笑,慢慢走过朱雀长街。



春光十里繁华路,风动隋堤烟柳发。道远路长,能一路携手同行,便不觉得寂寞与害怕。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02 01:33:00 +0800 CST  
第四十三回(二)春风踏马须尽欢




这一天直忙到日落西陲。三魁游街回来,循礼还得入宫拜谢天子。吴邪早就累坏了,场面工作一做完,脚底抹油就跑。


解雨臣身在宫门,也听说了今天大街上的事,有心问问他情况,也没能拉住。


出了皇城,也没见到吴家的马车,想来是潘子弄错了时辰,心里琢磨着是等呢,还是自己走走。又听见后头又马车声,回头一看,一架彩帛悬珞车从宫中驶出,径直停在他面前,车帘一掀,竟是广陵王,吴邪慌忙下跪行礼。


赵德芳微微一笑:“今晚可有事?”


这要是说没事儿,马上事儿就得来。吴邪打量了赵德芳一眼,他笑容很亲切,可举手投足间那份皇贵威仪也是掩不住的,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道:“回王爷,无事。”


赵德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今晚夜色甚好,若是无事,就随本王回府小酌一番,如何?”


他既开了口,吴邪也不能不识这份抬举,只好说:“多谢王爷厚爱。”


赵德芳把帘子掀大了些:“上车吧。”


王舆内宽敞舒适,顶上悬着的镂空小香炉中燃着明庭香,香气清幽淡远,吴邪置身其中,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倦意更浓,赵德芳也不说话,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坐着,吴邪不自觉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马车停下了,吴邪睁开眼睛,见赵德芳带着一点笑容看着他,吴邪被他看的渗的慌,忙道:“在下失仪了。”


赵德芳拍了拍他的手背:“下车吧。”


两个侍女引他们到梅亭。早春来临,梅花已败,唯有枯枝犹存,一泉清流环亭而动,古意盎然。


桌上早早摆好了一坛酒,赵德芳牵着吴邪的手腕引他入座,亲自倒上两盏,递于他:“这第一杯,贺你金榜题名。”


吴邪赶忙执盏,只见酒色微红,香气醇厚,一口饮尽,味道清甜绵长,末了,余下微涩之感,不由赞道:“好酒。”


赵德芳两指执着酒盏:““此酒以四季冷暖为底,以山高海深的怜护为引,更添无求无欲之爱一味,日夜忧心之思一味,见幼木始高之喜一味,离忧别愁之涩一味,酿得此酒,酸甜苦辣尽在其中。你可知,此酒名为何?”


吴邪摇摇头:“在下不知。”


赵德芳叹了口气,将酒一饮而尽:“是状元红,已经埋了二十二年了。”


自晋时起,富家子弟若喜得麟儿,都会在婴孩出生当日在地下埋入一坛花雕,他朝男婴长大,金榜题名之日,便取出这坛陈酒宴请宾客,名曰:状元红。帝王之家虽用不着科考,却也跟风图个吉利,只把这酒留待大婚之用罢了。


广陵王年过四十,仍旧膝下无子。莫非是……吴邪心弦一动:“王爷……”


赵德芳笑笑:“你不要多心,这酒并不是本王埋下的,只是应了今日的景,这才拿来,借花献佛。”话锋一转,又问:“今日你可伤着?”


吴邪摆摆手:“无妨,多亏张指挥使出手相救。只是不知今日那人是谁?”


赵德芳眼神微冷:“他是裘德考推荐给先帝的明威将军,这些年常镇甘肃,此番是回朝参拜新皇的,不日便会返回驻地。”


吴邪道:“这就奇了,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针对我?”


赵德芳面色凝重:“你来京时日尚短,无甚根基,却得皇上器重,难免有人会眼热,不过你放心,本王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他态度太过亲善,吴邪有点不自在,可瞧着眼神又不像是有什么龌龊心思,倒是跟二叔三叔看自己时很像,忙的叩谢道:“多谢王爷照拂。”动作太大,不小心碰翻了酒盏,酒撒了一身。


广陵王摇摇头笑了:“恁的不小心。”


吴邪不好意思道:“让王爷见笑了。”心里窘的慌, 不知道说什么,便又连喝了好几盏酒,正要再倒,赵德芳按下了他的手:“这酒虽然温甜,但后劲不小,小酌怡情,大醉就伤身了。”


不用他说,吴邪也觉得有点晕了,借着酒劲,吴邪憋了一晚上的话还是问出来了:“王爷,敢问王爷,为何要对我这般照顾?”


赵德芳轻声道:“应该的。”


吴邪追问:“应该的?”


赵德芳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人,面容年轻温雅,因为未经历过霜雪,所以眸底还如清澈的水光,这般稚嫩青涩,还担不起大任,却叫人心生欢喜——这个年纪的孩子,原本就该是这般模样。


许久,赵德芳站起身,背对着他,慢慢道:“你爷爷救过我父皇,也救过我,当年,他被人诬陷,我原本可以保住他,但却……如今,便还于你了。”


吴邪心下了然:“王爷不必自责,爷爷他……这些年过的其实挺好的。”


好与不好,在太庙听过前尘之后,吴邪心里清楚。赵德芳更是明白,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便好。”


他又倒了一盏,递给吴邪:“最后一盏。本王不许你荣华富贵,只许你一世顺遂平安。”


吴邪实在是不胜酒力,喝完这一盏,便觉得迷迷糊糊的,听见赵德芳叫他的名字,勉力应了几声就睡过去了。


这一醉,便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看到许多人影晃过,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却觉得很亲切,想要追过去看看,他们便挥挥手飘远了,吴邪急了,嘴里大叫着,一路追了过去。


“吴邪,吴邪。”耳边不断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吴邪从梦中惊醒,看见张起灵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小哥……”


张起灵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一直在叫喊,不舒服?”


吴邪坐起来,脑袋一阵发疼,心中也莫名的胀痛,完全想不起来梦里的场面,却知那绝非噩梦,勉强笑笑:“没什么,做了个怪梦。”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他正在张起灵家:“小哥,我怎么跑你这儿来了?”


张起灵把他的衣服递过去:“昨夜王爷命我送你回家,但天色太晚,我怕你家人已睡下,便自作主张带你来这。”


吴邪惊讶:“那你晚上怎么睡的?”


张起灵指了指旁边的长凳。吴邪不好意思的起来穿衣服:“你这一晚上也没睡好吧,要不来补个觉?我也该回去了。”


张起灵摇摇头:“我今日当值。”


待吴邪拾掇好后,他们并肩走出去。此时天光初现,外面已是一片清明,吴邪瞧见前面有刚开张的客店,就拉着张起灵过去了:“两碗笋泼肉面,四个胡饼。”


碗碟一上来,吴邪就大口开吃起来,空腹喝了半宿的酒,现下饿的凶,也没什么仪态,一手拿了个饼,就着面汤,大口吃起来,吃了小半碗,抬头时却见张起灵露出了一点笑容,吴邪吓的摔了筷子——老子没看错吧,这闷油瓶子还会笑?


张起灵把碗推过去:“这里还有。”


吴邪这才知道他是笑自己吃相难看,摆了摆手:“我又不是饭桶,这就够了,你赶紧吃吧,你也累了一晚上,都不饿么?”


张起灵这才慢悠悠的吃起来。两个人正吃着,忽然看到楼上走下来一个身穿青衫的男人,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裹,像是要远行,吴邪刚好和他撞了个对眼,那人眼露惊讶:“你是……吴邪?”


张起灵停了筷子,抬起头打量这个人。吴邪很讶异:“咱们认识?”


那人笑道:“三魁登第,虽将兵百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横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及。就算只见一面,风采也令人难忘。”


吴邪不好意思笑笑,拱手道:“抬举了。额,要不一起坐下来用点儿?”


原本也是客套话,但那个年轻人却不当客套话听,大大方方坐下了:“恭敬不如从命。”他又看看张起灵:“这位兄台好气度,不知是?”


吴邪心里憋笑,这家伙平时都是一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样,你打哪儿看出气度来的,也不欲多言,道:“朋友。”


那人“哦”了一声,店小二又照样上了一份面,那人倒也不多话,安安静静的吃着。


吴邪看他包裹露了点儿缝,一张浮票隐约露了个角,来了点儿兴致:“你也是今科考生。”话一出口才想起来二甲三甲及第的三十四人里并没有见过他,这人估计……


那人坦然一笑:“惭愧惭愧,在下名落孙山。”


这份坦率洒脱很入吴邪的眼,知道这人是不需人同情的,问:“那你如今打算去哪儿?”


年轻人几口吃完剩下的面:“自然是回乡继续苦读,过几年再来。”他站起来,提起包裹:“多谢你的面。榜眼公,他朝若能再会,我请你喝酒。”


一旁路过的店小二笑道:“欧阳先生倒是心宽,还想着喝酒呢。”


年轻人笑而不语,冲吴邪和张起灵拱手:“再会。”


他走之后,吴邪和张起灵坐了一会儿,也准备分道扬镳了,这时候又看到店小二蹬蹬蹬跑下来,迎面就问:“两位客官,欧阳先生与你们可是朋友?”


吴邪和张起灵对看了一眼,片刻后,吴邪点点头:“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他今日退房时拉下一叠书稿,不知有用没用,您二位要有闲暇,劳烦带给他。”


吴邪接过来,第一页首诗,墨迹未干,像是新作成的。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字迹挺拔劲秀,字里行间才气焕发,宛若奔流浩荡的流水,奔腾千里。吴邪一页页看完,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记忆中涌动过清澈的溪流,找到源头一般。


他扯住店小二:“那人叫什么?”


店小二一愣:“您二位跟他不是朋友?”


张起灵忽然面无表情的递上一块银锞子,店小二也是个机灵的,满堆笑容的将钱收下了:“他复姓欧阳,单名修。”


“欧阳修……”吴邪低声默念着这个名字,追了出去,满目的繁华熙攘,那人却不知道去往何方。


张起灵追着他出来:“吴邪,怎么了?”


吴邪摇摇头,握紧了那叠书稿,想起那人相约来日的誓言,微微一叹。


罢了,他们终归会重逢,他只期待着,那日赶快到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04 00:07:00 +0800 CST  
后记:


写到这里大家都知道了吧,那位原本该得状元的就是我们的大文豪欧阳修先生。


之前看书的时候,看到天圣元年,欧阳修参加科举意外落榜的事儿,灵机一动,就添了这么一段故事来。


最后的那首诗,其实是景佑三年欧阳修被贬为峡州夷陵县令,在夷陵所作。抒发了失意与寂寥的心情,接着又聊以自慰,还有点“我终有归来之日”的意思,觉得很贴切场面,所以让这首诗穿越了一下。


这部分属于过渡性的故事,在暴风雨来临前先下点儿小雨点让大家适应适应。往下还有朝堂斗志和沙场斗狠两部分,我尽量节奏快点儿。


只是日更比较难,最近确实懒上瘾了,两三天更一回吧应该…尽量……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04 00:10:00 +0800 CST  
四十四回 他乡遇故交



就在昨夜,吴二白悄悄来到了京畿,彼时吴三省正吩咐潘子去皇城外接候着吴邪,下人忽然呈过来一张字条,说是门口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递过来的,要见三爷。


潘子接过来,转身呈给吴三省,又问:“那人长什么样?”


“他带着风帽,天太黑看不清楚。”


吴三省摊开一看,面上先是一喜,旋即眉头紧锁起来,叹了口气,对潘子道:“去门口接人吧。”


潘子瞧着他神情不对,也不敢多问,到门口一看,脸色也变了,刚想开口叫人,那人用眼色示意他嘘声,一撩袍子,自己往里走。门房心说这人也太不见外了,还想要不要拦着,就见潘子几步跑到那人前头,把他迎进去了。


吴三省见他这副打扮,哈哈一笑:“回自己家还打扮成这样,老二,你也忒小心了。”


那人将风帽一掀,露出一张笑脸来,正是数月未见的吴二白。他黑了很多,也瘦了很多,眼底是深深浅浅的阴霾,藏满了疲倦,但是眼眸却是在蜀地的那几十年里,从未有过的鲜活明亮。


那日他们二人商定,以假死为名,放弃吴家的产业,离开蜀地。吴三省来汴京,拉拢太祖的旧臣,吴二白则是去了凤翔府的镇戎军驻地——历代想成大事,首先得掌握兵权,再聪明的头脑,也抵不过绝对的实力。


自古雍凉便是民风彪悍之地,又兼与夏国接壤,一直不太平。夏国本是边陲之地,贫瘠穷困,多年来仰仗大宋扶持,渐渐富庶繁华起来。新国君李元昊素来狼子野心,早就对父辈和宋称臣的国策不满,这些年小打小闹的摩擦没断过,碍于辽国一直虎视眈眈在侧,大宋也不愿和夏国打起来,免叫渔翁得利。


但是朝野上下都明白,李元昊,是迟早要反的。


因此四方驻军里,凤翔府的镇戎军一路,为重中之重,全大宋最精锐的军士都驻守在这里,以待时变。


照吴三省的意思,由他去军营里跟那些武夫打交道最好,老二脑子活,心思深,还是留下来经营朝野跟文人斗法吧。


吴二白却道:“你这些年威风惯了,未必能拉下身价与一帮大老粗示弱,闹腾大了,‘有些人’要察觉,闹腾小了,又不得将军们敬重。潜入军营的谋路,看似简单,里头的门道却深着呢,你就留在京畿吧,把老头子与大哥的壮举告诉那些窝囊了半辈子的老臣,也激一激他们的豪气来。”


吴三省没话反驳,只得由他去了。随后几个月,他们一直飞鸽传信来往。他知道他二哥有能耐,但也想不到他一个弱气文士竟然在数月间,叫那位看不起酸腐文人的驻边将军刮目相看。吴二白如今虽无品阶,但深得那位将军器重,被他引为心腹,每有军务,必与他商量才能安心。


几十年前,吴家被褫夺的军权,如今吴二白便要不着痕迹的抢回来。


吴三省一面吩咐厨房加菜,一面上下打量着:“看你这样子,军营伙食不怎么样吧?”


吴二白匆匆脱下斗篷,将酒坛子递给潘子:“行军在外一切从简,日子清苦些也是难免。此番将军回京参拜新皇,我才能偷偷回来看看,最迟后日就要回去,小邪呢?”


吴三省脸上有点不自在,才要回答,就听外头又传来话,说是广陵王派人送信,已接咱家公子入府一叙,今夜,最迟明早会遣人送公子回来。吴三省面无表情的说,知道了。


转过头,却见吴二白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底分明淬着冷意:“老三,你瞒了我不少事儿啊。”


吴三省叹了口气,就知道瞒不住他,只是没想到被戳穿的这么快。饭也不吃了,一摆手,带他二哥去了书房里。


书房的灯又是一夜长明。


潘子抱着刀站在门口,时不时担忧的往里看,可门窗紧闭,他什么都看不到,晨起时天空雾蒙蒙的,森凉的风拍打着窗户上,像是在附应里面不高不低的争吵声。


这声音从昨晚起就没停过,偶尔飘来几句,皆是互相指责的对骂。


吴三省说他妇人之仁,这种时候还想让小邪置之度外,你早干嘛去了?真不想让他来在成都的时候就该打断他的腿,到了这虎狼之地,再后悔也晚了。


吴二白说,我从没打算让小邪替咱们挡箭。你明知道张启山那个孙子是赵德芳的人,纵容小邪同他相交也就罢了,还有恃无恐的看着小邪去赵德芳那儿,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赵德芳心软了?那混账跟赵匡义一样,是个心狠手辣的东西!


潘子一个外人,也说不上话,守在外头干着急,只能派人去巷口等着,看到小三爷就快把他迎回来。当吴邪被火急火燎的家丁拉回来时,正听到书房里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吴三省的怒吼:“吴家为了姓赵的断子绝孙,凭什么那个小兔崽子就置身事外,安安稳稳的踩着咱们用血铺的路一步登天?”


前半句吴邪没听清楚,后半句可是听明白了,一脸愣怔的看着潘子:“怎么回事?”


潘子大力的拍着书房的门:“二爷三爷,小三爷回来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又过了片刻,他们从里面走出来。闹腾了一夜,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吴二白挤了笑:“回来了。”


吴邪惊喜道:“二叔?你来了。”


吴二白点点头。潘子忙趁机道:“二爷三爷,我叫下人去摆早饭吧。”吴三省“嗯”了一声,也不怎么搭理人,自己往花厅走。他摆足了谱,吴二白也懒得搭理,虎着脸跟在他后面走。


吴邪很少看吴三省气成这样,一把拉住潘子:“这俩老小子又怎么了?”


潘子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事儿我也说不清,您还是自己问去吧。”


饭桌上,气氛诡异而凝重,两个人各吃各的,偶尔筷子碰到一处,立马嫌恶似的弹开了,吴邪夹在他们中间,如坐针毡,忍了一刻,终于一拍桌子:“二叔,三叔,你们俩到底怎么了?刚才到底吵什么呢?什么血路,什么登天的?别是你们又想干什么坏事吧?”


他们脸上同时出现了一点紧张,他们没想到吴邪听见那话,吴三省悄悄看了潘子一眼,潘子挥了挥手,表示小三爷就听了这么一句,没有再多的了。


吴二白慢悠悠的说:“没事,只是你三叔听我说要放弃吴家祖业给外人,不太高兴罢了。”


“吴家祖业?你们不是已经抛下了么?”


吴三省顺着他的谎往下编:“我后悔了。到底是吴家两代人的经营,不能就这么轻易舍出去,这次我和老二商量着,还是得从那群小兔崽子手里拿回来,老二不大同意,怕咱们家锋芒太过,以后你在朝廷做事时,被人捏做制衡你的把柄。小邪,你也是吴家的子孙,这事儿你怎么看?”


吴邪想也没想:“是咱们的咱们当然得拿回来,没什么好说的。”


吴二白挑了挑眉:“你真这么看?”


吴邪也以为他还在顾虑自己,就劝道:“二叔你别担心我,以前你可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啊,而且你大侄子不会这么没用,想抓我把柄没那么容易,我身边有这么多兄弟,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你就放心去干吧!”



吴三省斜斜的冲吴二白飞了个眼风:“老二,小邪都这么说了,你还犹豫什么?是咱们的,咱们得拿回来!”


吴二白不理他,面无表情道:“你昨晚去广陵王府上了?”


“是,喝了一晚上的酒,还是状元红,我开始还以为是他自己埋下的呢,后来才知道是借的。真新鲜,谁家亲爹舍得借这个出去啊,我看一定是花钱直接去酒肆里买的。”


吴二白沉吟了片刻:“你认为,广陵王此人如何?”


“很好啊。”吴邪不假思索道:“忠君爱国,公心为上,你不知道,现在大家都称他是贤王,依我看,他是担得上这贤名。虽然我与他只见过几次,但也觉得他待人温和,就是透着点儿距离感,不过人家是皇亲国戚嘛,哪能跟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多亲近。”


吴二白冷笑了一下:“贤王……”他脸上的讽刺太浓,连吴邪也看了出来。


吴邪想了想,决定挑破窗户纸,他小心翼翼道:“昨晚上,广陵王跟我说了一些过去的事,跟爷爷有关的。”


吴三省眼神一凌,声音也高了八度:“他说什么了?”


“他说,当年没能救下爷爷,心中很是愧疚,今后会补偿在我身上。”


吴三省和吴二白面面相觑,谁也不发一语,许久后,吴二白叹了口气:“他倒是敢作敢当。”


“二叔三叔,”吴邪提高了音量:“如今我已考得榜眼,以后少不得要跟广陵王打交道,或许你们心里还是不痛快,但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事儿,就算了。”


吴二白沉默了片刻,冷冷一笑:“好一个冤家宜解不宜结,成,你都这么说了,我们还能说什么。也罢,我明日就返回凤……返回成都,重拾家业,你留在京畿,好好为朝廷效力,莫要丢了吴家的脸面。”


“明天就走?”吴邪急了:“可你才刚来啊,总要多休息几日。”


“没这个清闲命啊。”吴二白敲了敲酸痛的膝盖:“既然咱们都决定把该拿回来的东西拿回来了,那就不能耽搁,拖久了反而麻烦,你也不用担心,汴京离成都也不太远,等我收拾完了那些兔崽子,再来看你和老三。”


“三叔不和你一起回去?”吴邪皱皱眉,看了看吴三省,又看看他,吴三省的名字可比他好用多了,要重拾家业,也该由吴三省来做:“二叔,你们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吧。”


吴三省哈哈一笑:“臭小子心眼还挺多,告诉你吧,我在跟你二叔打赌呢,那份家业老头子原本就打算让他继承的,老子倒要看看他有没有本事担的起来。”说完冲吴二白一挑眉毛,真似挑衅之态。


吴二白点点头。


吴三省继续道:“再说了,我刚在京畿置办了些产业,这会才兴起来,一时也不敢走,先叫你二叔回去收拾着,他要摆不平,我再回去。哦,对了,正好也能看着你,省的你他娘的总惹麻烦。”


吴邪一拍桌子:“呸呸,什么惹麻烦,你能盼我点儿好么?”


一场风波在谈笑里,悄无声息的被掩盖过去。


昨天吴家爷仨没能聚在一起吃上一顿团圆饭,今天得好好聚一聚,花厅里的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吴二白命人把他带来的那坛子酒端了上来:“你三叔走的急,没能带上这个,我特意带了来。”


吴邪一看:“咦,怎么也是状元红?”


吴二白温和一笑:“这是你出生那年秋天你爹亲手埋下的。他没能看到你长大成材,如今泉下有知,看到你金榜高中,必定也会很高兴。哦对,你昨夜宿醉,今日只许饮三盏,否则就要伤身了。”


吴邪抿了一口,与昨日一般的甘香醇厚,可余味里尽是酸涩苦楚,不知为何。


吴三省道:“这酒是我陪你爹亲自酿的,多加了一味莲子,一味雪梨,故而余味酸苦。”


吴二白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①,大哥不能亲自抚育你成人,心里遗憾无限,今日所饮之味,乃是他离别之思。”


青瓷杯中微红的液体倒映出吴邪的眼眸,许久后,他问:“我爹他……病死前可有说过什么?”


吴二白想起那日的情景,胸中阵阵闷痛,好像有千万根针刺一般。他那顶天立地的大哥,生时坦荡,死亦从容,唯一愧对的,已用命偿还了。


摇摇头,轻声道:“他只是看着你,不发一言。”


那天晚上,吴二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遥望着夜幕中高挂的圆月,月明如旧,故人已远,他们只能背负着那些人的期冀和愿望,在这条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再也担负不起为止。


临走前,他给吴三省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他叫吴邪。


※※※※※※※※


注释①:这是金圣叹的临死前写下的对联,上联的“莲”与“怜”同音;下联的“梨”与“离”同音。即是:怜子心中苦,离儿腹中酸。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08 01:53:00 +0800 CST  
四十五回 奉诏琼林宴 (一)


吴二白来的突然走的蹊跷,吴邪当时没多心,第二天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他知道自家二叔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的方正不阿,三叔更是一肚子坏水儿,这俩人要凑一起干点儿什么,得愁死多少人。想着那句“踩着血路一步登天”的话,吴邪心里打了个寒颤,不行,这事儿得问明白,他可不想当官儿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大义灭亲。


彼时吴三省正和潘子谈生意上的事儿,看吴邪一脸苦大仇深的走进来,心里就明白大半,叫潘子先去张罗着,让他们叔侄俩说说话。


吴邪站着不动,先围着吴三省里里外外打量个遍,看的吴三省老大不痛快,这才开口道:“三叔,我怎么觉得你跟二叔有事儿瞒着我?”


吴三省不耐烦道:“成天尽瞎想,我们能瞒你什么?”


“昨儿你和二叔到底为了什么吵架?还有那什么踩着血路一步登天是干嘛的?”


“不都跟你说了么,以前靠咱家养活的那群小王八蛋趁火打劫,把你三叔我一刀一剑打拼出来的产业给抢走了,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只是这里的生意还需要打理,想让他先回去稳一稳局
势,你二叔倒是心宽,说什么没了就没了,怎么也不肯把咱们应得的给拿回来。说起来这份家业原也是老头子准备留给他的,没道理让你三叔我一个人担着,话赶话的可不就吵起来了么。”



这话听着也寻不出破绽,可吴邪说不上来哪儿不放心:“我就是纳闷,他怎么来去匆匆的,再怎么也该多留几天。”


吴三省瞥了他一眼:“他原本也只是想把那坛状元红带给你罢了,又和我置了气,不想多留有什么奇怪,我说你老琢磨这个干嘛,你三叔要真想瞒你点什么,能让你摸到什么蛛丝马迹?”


这话说得……倒也是。吴邪嘀咕着,总算坐下了。他不知道,他所疑惑的事大部分都是吴三省有意透露给他的。


吴邪捏了块梅花饵嚼了起来,为这事弄得他早上都没心思吃饭,这会儿觉着有点饿了。心里想着:罢了,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就随他们折腾去吧。


吴三省敲敲桌子:“心思光用在别人身上,你就不想想自己的事儿?”


“我有什么事儿好想的?”


“派官的事儿啊!”


此次科举中,二甲三甲的三十四名新科进士或入翰林院,或外派地方为官,唯有一甲三名尚未定论,循例殿试当日就该封赐的,但出了那桩丑事,皇上也没了心情,这才一直拖着。


“问过解雨臣了,他说琼林宴上皇上会封赐官职。”


吴三省身子往前探了探:“他有没有告诉你透透口风给你,会派到哪儿?”


吴邪嚼着点心含糊不清道:“这个他也不清楚,不过听说状元郎才是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我估计我做个翰林院编修就到顶了。”


吴三省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恨得紧,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呸!不成,回头还得去找贰月洪,再不济也得把他送去大理寺,做个起草诰敕的编修有什么前途。扭头又看吴邪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心里更着急了,连哄带撵的把他提溜出去:“三日后就是琼林宴,你赶紧给我去试试宫里头送来的公服去。”


吴邪不胜其烦:“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


与此同时,解雨臣也在跟皇帝商量这个事,依他的意思,吴邪近日来风头太甚,搁翰林院里没人照看实在不放心,索性把他安排到御史台,做个从六品的侍御史,御史台归他执掌,有想找茬滋事的,多少有所顾忌,给吴邪争取一点站稳脚跟的时间。”


赵祯安安静静的听他说完,眼底没什么情绪:“知道了,朕自有安排。


极淡然的一句话,解雨臣却在心底生出莫名的冷意。他怎么觉得,自己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赵祯本不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少年读书时,诗书琴画只能算马马虎虎,更添有解雨臣这样经纶满腹的才子在旁边比着,更显得木讷,私下里他他却对解雨臣说:“我是百事不取,只消通官家之道。”当时解雨臣看着这个垂髫少年,眼神变了几变,自此再未因学业之事而念叨他。


诚如赵祯所言,诗书琴画自有文人乐师去做,而他,只要做一个好皇帝就够了。


可赵祯空有一腔安邦定国的胸怀,却没处施展。解雨臣知道赵祯这个皇帝当的辛苦,虽然广陵王半路杀出,叫太后失了临朝干政的机会,可她和裘德考变着法儿的把自己人安插进朝野内外,赵祯想推行新政抑或安插几个人进来,总感到举步维艰,这种无处可逃的逼仄感,连解雨臣都觉得不痛快,何况这个少年天子。他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整个人静如寒潭,站在旁边就能觉得冷,觉得深不可测。


当年君臣相择的誓言还在耳边,不知为何,步伐却是渐行渐远。


解雨臣按住了赵祯执笔的手:“敢问陛下,有何安排?”


面对他少有的逾越和强硬,赵祯眼眸忽闪,口气软了下来:“雨臣,你信不过朕?”


解雨臣轻声道:“不是。我只是,不放心。”


赵祯挑眉看他:“你怕我决断不清?”


解雨臣摇摇头:“我是担心习惯了。”

赵祯微微一笑,搭上他的手背,掌心温热:“我知道你一心为我着想,可这江山太重,肯陪我一同背负的人却是有限,那个吴邪……是个难得的人才,我难免思量久一些,我知道你和他私交甚好,但你还是得多体谅我些。”


彼此都未用敬语,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在太子府那段不分彼此、促膝长谈的岁月。


解雨臣闻言一怔,哑然失笑:“不一样的。你是我选择的主君,一切以你的基业为先。”


赵祯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那便好。”他将佛经下的一封文书递给解雨臣:“夏国派了使臣来朝贺,人现就在驿馆,你先去看看。”


解雨臣微微皱眉,双手接过扫了几眼:“他们……”


赵祯一脸无奈的点点头。


解雨臣恢复了严肃的神色:“陛下无须担忧,微臣先去看看。”
=====================================


题外话:我前几天算了下,我是三天一更的样子,基本上每次更新都是5000字左右,分开发的话其实日更也可以。想问问大家,是喜欢三四天一更新,字数很多;还是日更,数量有限的?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12 03:35:00 +0800 CST  
第四十六回 州桥赏灯会



张起灵当了一天的值,酉时刚要交班,就见宫门口的守卫送过来一个字条,张起灵看了一眼,便速速交代好轮值之事,匆忙走了,留下一众手下冲他们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指挥使大人的背影偷笑。


“嗨你们看你们看,走的这么急,是不是去见相好儿的了?”


“呵,就咱们指挥使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有多少姑娘都得被吓跑。”


“哈哈,没准儿他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还是另一个样儿呢。”


一群人越说越来劲,连荤段子都开起来了,只恨自己还要当值,不然非得跟上去看看,到底是哪家姑娘有这么大本事,能把这冰块给融化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张起灵出了宫门,一路往大内御街方向走去,走不多远,便至州桥。桥身桥柱皆青石为之,石梁石榫楯栏,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牙、水兽、飞云等避水兽。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鼓乐舞蹈。斑白老人悠然自得,举目皆是青楼画阁,绣户朱帘,宝香雕车竞相驻于街头,但见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灯火璀璨,数十里的街道交相辉映,如同白昼一般。


张起灵远远瞧见胖子的背影,他正手舞足蹈的人比划着什么,把对面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抹白色的衣角来。


吴邪原本靠在堤坝上,眼角扫到张起灵,登时站直了,冲他挥挥手,胖子顺着他的眼神回头一看,笑呵呵道:“小哥来的够快啊。”


张起灵摊开手中的字条:“你写的?”


吴邪笑道:“本想在宫门外等你,可胖子说太招眼,只好让你来找我们了。”他无品无阶,不经诏令进不得宫中,只能请宫门口的守卫递字条给张起灵,离三甲游街不过两日,宫门内外识得吴邪不少,都知道是新晋的高官苗子,顺水人情他们还是肯做的。


“找我什么事?”


吴邪一指胖子:“问他。”


胖子笑道:“近日四方朝贺的使臣大多要来了,皇上为了显摆大宋富庶繁华,特意取消宵禁,这几日州桥春光满路,热闹无比,我寻思着小吴高中后也没给他庆贺,以后要是忙起来了,几个月也不定能聚上一回,不如趁着这好时候,咱们哥几个聚上一聚。”


吴邪哈哈一笑:“少拿我说事儿,你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刚才我一来就看你贼眉鼠眼瞎转悠。”


胖子正色道:“食色性也,我这不想叫你们帮忙看看么?”


“还真有啊?哪家的哪家的?”


提到这儿胖子就犯愁:“不知道啊,前些时候在路上看到的,就看了这么一眼,胖爷我惦记到现在。要知道是哪家姑娘早就上门提亲了,今儿就碰碰看,没准儿能撞上。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像咱们几个,缘分一来走到地底下都能碰见。”


吴邪踹了他一脚,示意他人多口杂,说话注意点儿,别提旧茬,又见张起灵一直杵在旁边不吭声,方才道:“小哥,要是无事就一起吧?”


张起灵素无亲朋,每日离了职只管悄悄去广陵王府看一圈就回家睡觉,孤寂无趣久了,面对这般热闹的场面反而有些不习惯,又瞧见吴邪满含期待的目光,点点头:“好。”


果然见到对面之人露出欣喜的笑容来:“那走吧。”


三个人往州桥南走,当街满陈着卖水饭、野味,家珍,从食的摊子,皆用梅红描花的匣儿盛贮,吴邪掏出六十文买了三匣,带到和乐楼里,点了旋煎羊、滴酥水晶脍、野鸭肉等菜肴,几个人喝着茶,又听了一段“红拂女”,胖子直嚷嚷“看戏台上英雄佳人成双成对好没趣,咱们也出去走走,遇不到美娇娘,看看夜景也是好的。”


顺着街道一路向前,便到了宣德楼,这是汴京内最高的楼宇,建在一丈高的台基上,高十层,下部砖石甃砌,开有五门,金钉朱漆,雕刻龙凤飞云,上列门楼,左右有朵楼和阙,皆覆以琉璃瓦,被长街明亮一照,愈发美轮美奂,楼前道路分外三栏,中间的御道禁止人马通行,左右两栏倒是人流如织,齐齐的往宣德楼西面走,胖子他们也跟过去看热闹。


只见宣德楼下面摆了个高棚,足有五米高,上面挂了五六十盏琉璃花灯,灯下悬着个字符,看不清写了什么。举目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璀璨夺目,宛若夏日银河里的高悬的繁星。成都虽美,却从未有如此盛大夺目的景状,吴邪不禁看直了眼,灯火照见他长密的睫毛,刹那间星落眸底。


宣德楼下有十个穿青衣官服的人手持一个磨盘大的铜锣,敲了一阵,声音极大,将周围沸腾的人声都给盖了下来,锣声止后,只见其中一人走出来,高声道:“新帝初登大宝,万国仰我大宋威仪,纷纷来贺,为酬京中百姓与使臣,今日灯会乃是官家恩典,无论男女,皆可参加,得胜者,赏白玉观音一尊,还可登楼一眺,俯瞰汴京美景。”


“这宣德楼上到三层便能俯瞰皇宫了,可真宗皇帝继位后就不许百姓擅自登高,老子早想看看上头是什么风景,这次总算有机会了。”白玉观音不足为奇,但这登楼是难得的幸事,胖子兴奋的摩拳擦掌。


如他一般感兴趣的不乏少数,围观的人群里有声音传出来:“这位大人,您就快开始吧,咱们都等急了。”


“诸位莫急,咱们总要先说说这灯会的规矩。”监场小吏抬手一指:“头一桩规矩,便是诸位不得借助梯子去取灯。”


马上有人起哄道:“你们把这灯挂的这么高,又不让借助梯子怎么拿,这不是故意刁难咱们么?”


监场小吏微微一笑,冲身边一个衙役点点头,就见那衙役一个跃步,脚尖轻点竹柱,旋身而上,刹那间便取下一盏琉璃灯。


“好俊的功夫!”


衙役取下琉璃灯下的红绸字条,在众人面前举起:“这上头挂着的彩灯下都有一道灯谜,猜中最多者,便可登楼。”


“若是取下了灯又猜不出,可否叫别人来猜?”


监场小吏摇摇头:“不可,无论是取灯也好,猜题也罢,诸位都不可假于人手,若有违规者,便取消资格。过了手,若是猜不出,这谜面便作废了,不过这琉璃灯乃是大内官造,诸位就算猜不出谜底也可将此灯带回家里,总不至于空手而归嘛。”


这话一出,胖子先傻眼了。飞身取灯他还能玩玩,可猜字谜却是个难题,吴邪倒是不怕猜谜,只对取灯这一环很犯愁。张起灵双手抱着刀,兴趣缺缺的扫了几眼,吴邪问:“小哥,你不试试?”


张起灵抬头看了看:“这楼上了很多次了。”每回遇到皇帝祭天祭祖之事,总要经过御道,他得带人早早沿街布防,这宣德楼更是重中之重。


吴邪满眼羡慕之色:“上头景色怎么样?”


张起灵认真想了一会儿:“很冷,很静。”


胖子扯了吴邪一把:“别问小哥了,快想想咱们怎么办吧。”


只听监场小吏又道:“若要参加,需上台前报名,按序取灯后回到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谜底即可,自有笔吏为猜出谜底之人记录在册。”


胖子一咬牙:“去了再说。”于是先蹿过去了,吴邪仰头看了半晌,还在犹豫当着要不要拼着当众丢人的代价去试一试,没注意到身边的张起灵悄悄不见了,待发现时,他已去而复返。


手里多了一张弓,一支箭,递到吴邪手中。长弓雕刻华美,更饰以铜箍、玉角,但弓弦,张力却是一般,多半是路边卖来挂在家中当饰物的。



吴邪接过来讶异道:“这是哪来的?”他记得来时路过的那个弓箭铺子实在不算近,走过去也得一两刻。


张起灵微微喘气:“刚买的,试试看拉得开么?”


吴邪拉了拉,这弓比少年研习六艺时用的那把还要轻些:“拉是拉得开,可未必能射的准。”


张起灵道:“你只管去,万事有我在。”


有这句保证吴邪便像吃了定心丸一般,拇指试了试弓弦,意气风发一笑:“好,也该让我拔一回头筹了。”


大宋本就重文轻武,有这份雅兴看灯猜谜的多半也是文士女流,又没有像吴邪一样有个脚程快的朋友,能及时买来弓箭,所以报名者只有二十人左右,一眼望去,大半都是虎背熊腰的武夫,胖子回头看见吴邪背着弓站在身后,吓了一跳:“这是……”


“小哥买的。”


胖子喜笑颜开道:“那我就放心了,咱哥俩谁赢了都行。”


监场小吏出列道:“每人只可取一次,盏数不限,取下的灯必须完好无损,方可过关。”

三声锣鼓响罢,众人按序上前,胖子赶了个早,排在第一位,他沉了沉气,也学之前那衙役的样子,翻身踏柱,借力踩了几步,探手一捞,连带下六盏——规则是答对最多的人拔得头筹,抢来的越多,答的就越多,因此他尽可能多拿了几盏。可惜琉璃易碎,叮叮当当碰在一起,倒是磕破了四五盏,拿下来一看,只剩下一盏可用,胖子遗憾的摇摇头,拿下红绸谜面兀自站在一边思索,


有他的前车之鉴,后面人学乖了,至多两三盏,可抢完了花灯,这群大老粗拿着谜面就不知所措了,都立在旁边苦思冥想不休。


吴邪排在第十一位,站在他前头的是个身形高大的青年,背着一张弓四支箭,吴邪一眼就看出这张弓是曾在书上看到的神臂弓,传闻此弓以山桑为身,檀为弰,铁为枪膛,钢为机,麻索系札,丝为弦,射三百步,能透重札,极少有人拉得开。


吴邪不禁对这人好奇起来,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头,身姿沉稳仿若磐石,一手背在身后,拇指上有肉眼可见的老茧,这是常年搭弓射箭的手。


这家伙,该是军人。


那便奇了,既是军人,身手该不差,干嘛费事跟自己一样用弓箭呢?


几轮一过,便到这个人了。此时花灯还有大半,在场诸人都好奇他带这么多箭做什么,只见他不慌不忙将四支箭全搭上,右手一发力,衣袖顿时紧绷起来,电光火石间,四支箭飞了出去。箭头直直对准竹棚上栓花灯的粗绳,锋利的箭矢切断绳子,四排花灯全部垂落,被风一吹,乒乒乓乓撞在一起,满地晶莹的碎片。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他振衣而起,一个鹤立云中便取下了幸存的那条绳上的两盏莲花琉璃灯,翩然落地。


竹棚顶上,只剩最后两盏花灯。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15 11:49:00 +0800 CST  
骂声顿时炸开了。余下的十余人几乎要冲过去面前揍他,被维持秩序的衙役们拦住了,围观的人怒骂道:“太卑鄙了,判他出局!判他出局!”


那人站在一团暖光中,脸上的冷漠分外明显:“取胜之道没有卑鄙不卑鄙一说,再者也并无规定说不许如此。”细听下来,音调有些奇怪,再看那副深目高鼻的面貌,竟是外邦之人。他说着便看向监场小吏:“是么?”目光如剑,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看的人心头一颤。


那小吏终归是为难道:“……是……这样并未违反规定……”


于是怒骂的话转而投向他们身上了,可不管再如何生气,场面已经是这样了,灯会还得继续。所有人都看着排在他身后的人。


吴邪一振衣袖,回身冲剩下的十余人拱手道:“诸位,对不住了,这两盏灯我都得拿走,在下不才,愿代各位一展才思,也好叫人看看,这世道不是凭着耍横逞凶就能取胜的。”


底下有人喊了句:“这不是榜眼郎么?”


经人一提醒,大家都认出来了,原本义愤填膺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了,心里都在琢磨,那家伙抢了两盏灯,若是都答出来,说不定就能压过在场其他人了,倒不如叫榜眼郎来答,胜算更大些。


于是齐声道:“好,那就有劳榜眼郎了。”


吴邪点点头,眼神异常沉静,将身后那支箭搭上弓弦,对准最后那根挂灯绳,瞄了许久,周围异常安静,人人秉住呼吸,看他这一箭走向如何。只听一声震鸣,箭穿风疾走。


在场有练家子一眼瞧出走向,叹了口气,就歪了这么点。


吴邪射出去的时候就觉得准头有些不对,心里却无慌乱之感。


无人看见斜刺飞出的两根牛毫针,穿箭而过,将偏离的方向钉回正途,绳子断时,吴邪一跃而上,一手一个,稳稳抓住落下来的两盏花灯,众人皆替他松了口气。


“干得好。”胖子从台上跳下来,拍了拍吴邪,力气很大,吴邪往旁边一躲:“你怎么下来了?”


胖子一挥手:“那谜面太他娘的绕,不是胖爷我这种实在人玩的,还是你来吧。”


其余拿到花灯的大半也是跟他一样,谜面都没看明白呢,勉强硬猜一番,皆不对题,只得悻悻而归,到了最后,台上就剩下吴邪和那个人。他们互看了对方一眼,眼底都没有多余的情绪。


吴邪拿出两张谜面,第一张上书:正月初七 ,猜四字成语。


第二张上书:鱼书欲寄何由达。猜一物。


皆是诗书中取谜底,吴邪小时候玩得多,多想几遍就猜出来了。扫了那人一眼,见他愁眉紧锁,心里顿时得意,将红绸递给监场小吏手中:“第一题,谜底是天无二日。”


监场小吏手中伸出一个拇指:“答对了,但我要问上一句,此句何解?”


“《北齐书·魏收传》:魏帝宴百僚,问何故名人日?皆莫能知。魏收对曰:“晋·议郎董勋《答问礼俗》云: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
为人。”谜底顿读为“天无二、日”,天字无二余人,亦即人日。 ”



“第二题呢。”


“必是河之鲤。《陈风·衡门》中有诗:遗我双鲤鱼,中有尺素书。”


下头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像是他已拔得头筹似的,有人嚷道:“那位兄台,你的答案呢。”


他将绸条交到监场小吏手中,第一题谜面是:木兰辞。


那人缓缓道:“谜底是解语花。“木兰”为花,辞为言语,木兰而能言辞便是解语之花。”


“第二题呢?”


第二题的谜面是:两袒。猜三字。


他脸上始终是如水般沉静,不见任何羞愧的表情,坦然道:“这题我不知道,叫他来答。”


反正吴邪也乐的压他一头,大大方方走过去,看了几遍,笑道:“谜底是:曰东西。“


”何解?“


”齐人有女,二人求之。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贫,父母疑不能决。问其女,定所欲适:‘难指斥言者,偏袒,令我知之。’女便两袒,怪问其故,云:‘欲东家食,西家宿。’袒者,偏袒也,是代指东或西,两袒,自是曰西与东了。”


那人听后默声不语。


吴邪也不看他,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红绸字条:“我答对了么?”


监场小吏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动作:“请随我入内吧。”


“且慢。”那人伸手拦住了吴邪,一挑眉毛:“你是新科榜眼?”


这人好像天生不知道何为难堪,刚在众人面前丢了个脸,语气还是一样横,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他是赢家呢。


吴邪心说,你是准备打听清楚我的底细,再找机会下黑手怎么的?


提了提音量:“是我。”


那人露出了一个笑,让那张轮廓硬朗的面容多了一丝怪异的柔和:“再会。”而后他说了一句异邦之语,从人群里冒出四个劲装打扮的同伴,跟在他后头走了。


胖子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转身对吴邪道:“观音我给你拿着,快上去吧。”


吴邪一边找张起灵,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站到自己身后,一边问监场小吏:“能带朋友么?”


那人摇摇头:“这就坏了规矩了。”


胖子道:“咱们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上去看看,替我也多看几眼,是吧小哥?”


张起灵道:“上去吧。”


吴邪犹豫了一下:“好,那我先上去看看。”


楼顶之上,四下无人,高楼直耸入云,好似要嵌入飘渺虚无的天际,伸手探去,仿佛能摸到云中银月。


满目皆是散落在街桥路巷的点点星光,汴河两岸歌楼林立,明月流光相映照,水面银波泛泛,皎月沉底,美不胜收。


从远方传来赏月嬉闹的人们爽利的笑声,顺着笑声看去出很远,便望见皇宫。宫门周围禁止行人车马,州桥繁盛热闹流不过去,灯火通明的皇宫,兀自在一团漆黑中散发着幽黄璀璨的光。


摊开手掌,整个天下好像都被纳入掌心里。淬着水汽的冷风拂面而过,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从哪里飞来返栖的鸟,直破云霄,声阵于天,满眼浮华都不及这一声清鸣来的真实。


他忽然想起上来前问张起灵的话。


“景色怎么样?”
“很冷,很静。”



摇头笑了笑,转身离去。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15 12:38:00 +0800 CST  
四十六回 夏使乱琼林


自太祖皇帝起,殿试结束后都会在城西皇家名苑琼林赐宴,一来是彰显皇家恩德,给三魁庆贺;二来也是让这几个初入官场的新人熟悉熟悉人情世故,方便日后为朝廷办事。


皇家宴席,排场自是盛大。四司六局早在半月前就准备妥当,琼林苑内张灯结彩,铺设锦绣帷帐,玉盘银盏,珍馐佳肴业已摆好,赵祯高坐御座之上,百官们左右序列两旁,三魁迎着众人瞩目,登殿。


今日这宴与往年稍有不同,还多了位西夏使臣在。李成遇三日来到的汴京,是西夏派来恭贺新皇登基的,仰慕汉风已久,听说今日的盛事,也想来看看,赵祯便把他安排了进来。


本是自家喜事,忽然多了个外人来围观,何况这个使臣身份贵重,赵祯一方面不能忘了琼林宴中三魁的主角身份,一面又要照顾到李成遇这个友宾,不叫他觉得冷落,场面难免拘谨了些,好在有庞籍和赵德芳帮衬着,总算应付的住。


吴邪一进去就看到一个穿着皂地圆领窄袖蟒袍的男人坐在赵德芳身边,很安静的侧身听人说话,大概是长年佩刀惯了,进来时被收了兵刃有些不习惯,一手把玩着腰间悬挂的蹀躞七事,直将上头悬挂着的玉刀、砺石弄的叮铃作响。


张起灵执刀面无表情的守卫在皇帝身旁,时不时扫赵德芳一眼,见到吴邪进来,轻轻对他使了个轻快的眼色,快的就像风荡水面,还看不到波光就散去了。


吴邪没看明白,此时玉殿云开之章奏罢,百官皆出列,行一拜礼。三杯谢礼酒饮罢,赵祯指着身边的人道:“这位是西夏使臣,今日也来为你们道贺,三位也当敬他几杯。”


那人转过身,露了点笑,笑的非常假,让那张轮廓过于深刻的面庞显得愈发冷峻。吴邪握杯的手一抖,酒差点没洒出来——这不是前天晚上遇到的那个砸场子的家伙么?


其余二人都举樽敬酒,吴邪动作慢了半拍,被张起灵瞪了下马上反应过来,跟着喝光了。李成遇懒散的举起酒杯,凌空比了比,嘴唇碰了碰杯,就算喝过了。


赵祯道:“开宴吧。”


三魁被百官们众星捧月的簇拥在中间,听着他们说着雷同的恭维话,连番被灌酒。


三魁以状元为尊,因此状元郎受到的奉承最多,被灌的也最多,他年纪尚小,还不懂的推杯换盏之道,凡有敬酒的皆照喝不误,不多时便满脸绯红,脚步也虚浮起来。


吴邪初时还很实在的一一喝下,久了也觉得扛不住,好在他早有准备,昨晚在袖口内缝了一大团厚实的棉花,再遇到敬酒的,就以袖掩面,把酒悄悄倒进棉花中,,末了一亮杯底,博得一片赞叹。他一面应付着敬酒的官员,一面还留心看了看身后的李成遇,李成遇却像是已经忘记了那晚的事,专注的同庞藉并广陵王叙谈,没有看他一眼,吴邪略略安了心。


袖中棉花已浸满酒,吴邪不敢垂下袖子,生怕水滴下来被人瞧出端倪。只听有人笑道:”我也来敬榜眼郎几杯。“


人群中,解雨臣手执银杯玉壶挤了进来,方才他一直坐在席上自斟自酌,这是第一次来敬酒。在一群中年高官中愈发英挺俊秀,温和的叫人不忍拒绝,只有吴邪看见他眼底藏着的一丝戏谑的笑意。


大家都在看着,吴邪只得无奈的接过他递来的酒,瞪了他一眼:你也来雪上加霜!


于是解雨臣眼底的戏谑就更明显了,逼着他喝连喝了三四杯还不罢手,给吴邪倒酒时手滑了一下,整壶酒全倒在吴邪衣襟上,场面顿时一僵,解雨臣歉疚道:“呀,手滑了。”


吴邪立刻心领神会:“无妨无妨,诸位大人,我先下去换身衣服,失陪一下。”


解雨臣牵住他的手腕,笑盈盈道:“酒是我洒的,还是让我陪榜眼郎一起去吧。”吴邪求之不得,琼林苑太大,出去之后他怕找不准地方。两个人走到花园中,越过清溪,绕过翠嶂山石,瞧着周围没人,吴邪立刻半真半假的揍了解雨臣一拳:“你小子灌我灌的挺开心是吧?”


解雨臣反手一克,捏了捏他的袖子,立刻有一道极细的水流滴滴答答落下:“彼此彼此。”


清冽的春风迎面扑来,浑身昏沉沉的酒气被吹散了些,吴邪依着假山半闭着眼,让自己缓上一缓。解雨臣凑近问:“真喝醉了?”


吴邪摆摆手:“撑得住。”


解雨臣与他并肩靠在假山上:“对了,刚才给西夏使臣敬酒时,你发什么愣啊?”


吴邪提起这茬头更疼了,三言两语将那晚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问:“我还纳闷他那句‘再会’是什么意思呢,今儿算是明白了。”


解雨臣摸着下巴,沉默半晌,忽然蹦了一句:“你怎么走到哪儿都惹事?”


吴邪道:“你是没看到他那嚣张劲儿,也是老子脾气好,换做是你,没准直接上去揍人了。”


解雨臣似笑非笑:“我脾气不好?”


眼前这个如玉般温雅随和的男人似乎怎么都跟凶狠之类的字眼扯不上联系,可吴邪始终记得太庙那一夜他的样子。追寻许久的猎物就在眼前,眼底却没有任何波澜和锋芒,那种冷静比陈阿四愤怒时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迫还要可怕——解雨臣要的是一击即中的胜利。他漫长的磨砺里学会隐忍,学会牢不可摧的坚强,宁静时是水,冷酷时是冰,微笑时再如何真诚可亲,袖子里也始终藏匿着待出的刀剑。


吴邪笑了笑:“还行,比那家伙看着好些,你说他会不会挟怨报复?”


解雨臣忽然冒了一句:“你知道这人是谁么?”吴邪摇头,解雨臣说:“他是西夏国主的亲弟弟,李成遇。”


李成遇是李德明的次子,十几岁便随父征战,李德明死后,李元昊即位,想来是怕功高震主惹来杀身之祸,便常年深居简出,如今解雨臣也没能查到他更多的东西,但这地位,是数一数二的贵重。


吴邪随口道:“来头这么大?西夏朝贺之心好生诚恳。”


解雨臣冷哼一声:“他们是殷勤过头了!新皇登基的诏书传到大夏国起码得十五日,他们收信后稍作准备再赴京朝贡总也要二十日左右左右。而且使臣朝贡,需在十日前先递呈文书,可如今尚不过一月,别国的使臣还在路上,他们的使臣就跟拜书前后脚的到了,算起来,先帝驾崩后没几日他们就知道了消息,否则绝来不及。”解雨臣说到这儿就停下了,讳莫如深的看着吴邪:“你说是他们怎么能来这么快?又为什么来这么快?”


吴邪沉默了片刻,瞳光骤然一紧:“这般有恃无恐,压根不怕咱们知道西夏安排了查子潜在大宋境内,够有种,这根本就是想故意激怒大宋吧。”


解雨臣冷声道:“新皇初登大宝,朝中未定,正是交战的大好时机,但西夏毕竟是边陲之地,军士物资有限,李元昊是精于谋划之辈,几月前刚与大辽交过手,一时也不敢轻易开战,又舍不得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故作挑衅之态,也是看看咱们皇上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能不能这种关头镇的住万里国土。”


吴邪心头一顿,那么这家伙必然是要发难的,不过对象是年轻的皇帝,倘若皇帝接不住这手……如是一想,顿时酒醒了大半:“咱们先回去吧。”


解雨臣看了一眼正殿的方向,又看看吴邪:“不急,先去侧殿把衣服换了,一身的酒气,你也不嫌难受。


两人来到侧殿,见一个戎装侍卫站在门口,手中还端着个红漆木盘,见二人,忙迎上来将木盘递了过去:“两位大人叫我好等。”


托盘上放着一个银盅,吴邪掀开盖子,一股并着豆蔻檀香的橘香扑面而来:“这是?”


“张大人见您匆匆离殿,像是喝多了,悄悄派我送来解酒汤,趁着汤还温热,您快些饮下吧,待会儿怕是还有一轮呢。”


吴邪知道张起灵是怕那个李成遇惦记着前天晚上的事儿,待会儿来找茬,自己得清醒些才好应付。端起银盅一口饮尽,汤中人参微苦的气味直涌入心里,默然苦笑:那蛮子还不如来自己这儿找事儿呢。


吴邪换完衣服路过行院时,吴邪忽然看到一个端着两托盘吃食的人匆匆走过,身影分外熟悉,不由看住了眼。


解雨臣问:”怎么了?“


吴邪摇摇头:”没什么。“不可能老痒的,这是皇宫,他哪儿进的来,这会儿他该是在成都照顾他母亲呢。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20 13:55: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521102

发表时间:2014-03-07 05: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24:06 +0800 CST

评论数:20667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