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重发】把酒祝东风(宋代·瓶邪only·中长篇·HE?·不虐?)

十六回 遗训两相悖


吴邪猛然醒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脑仁发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他揉了揉,扶着床柱坐了起来。


“哟,可算醒了,够能睡得啊。”就听见旁边有人说话。


吴邪不知道他这一晕就是两三天,往旁边一看,讶异道:“三叔?”复而很纳闷:“我怎么躺这来了?”


吴三省坐在他不远处的桌子边,慢悠悠德尔说:“脏腑受创,跪地上久了,被寒气一激,伤寒了呗。”


吴邪可算醒透了。


吴三省慢悠悠端起茶,发现杯子里没水了,他坐这儿都喝了一上午了,早把水壶里的水喝光了,因大夫说吴邪今日就会醒,也没敢走,于是转而搓着两枚油亮的核桃:“大侄子现在出息了啊。”


一股子阴阳怪气劲儿,这就不是好话,吴邪心里很明白,但还是硬着头皮问:“我怎么了?”


吴三省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吴邪的胸口上,吴邪疼的嗷嗷直叫,差点背过气去,他恼怒道:“你干嘛?”


吴三省冷哼一声:“这话该我问你!你这一身伤怎么来的?”


吴邪咬牙:“不小心摔的。”


吴三省冷笑:“打哪儿摔的能摔出一身口子?想糊弄你二叔,还早八百年,赶紧给我老实交代!”


除去吴邪那早逝的爹,吴老狗还有俩儿子。吴二白和吴三省。自家老爹什么样吴邪不清楚,吴老狗不肯提,提起来就沉默低落,吴邪犯不着为这没见过面的爹触霉头,也不多问。但二叔三叔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吴二白是个读书人,虽无功名,但学识渊博,本人极聪明干练,城府很深,人倒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儒雅气度,做起事来却透着几分肃杀之气,很得吴老狗的偏爱。据说原本打算让他继承家业的,后来不知怎的,给吴三省占了去。但这二叔不甚在意,自己开了间茶楼,打点家里一些散碎生意,倒是逍遥自得。


比起他,三叔可让人不省心多了。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吴老狗一摸他后脑勺就皱眉,这小子脑后有反骨啊,当场脸色就不好看,但没辙,这也是儿子。于是给起名三省,意在克己守礼,常思己过,凡事虑前而行后。


后来果不其然,吴三省打小就闹腾,一身的力气跟用不完似的,打鸡逗狗歪招不断,二十岁时就偷偷跟马队去关外淘金,弄了一身伤空着手回来了,往门口一靠,觍着脸笑嘻嘻的看着吴老狗,魄力乍现。


吴老狗沉声道:“进来。关门。”


吴二白那时刚接手家里的声音,听见三弟的声音,头也没抬,很有远见的拎起账本就往堂后走,懈怠看这闹腾。还没走多远,就听见吴三省吃痛的声音:“哎呦,爹,您下手轻点儿嘿……我这还没好利落呢。”


吴老狗谨言慎行大半辈子,不成想养出这么个顽劣的儿子,担心日后吴家将要折在他手里,揍了一顿给打发家祠跪着,有意磨一磨他的性子,看他能否迷途知返。可吴三省也是个硬骨头,不声不响跪了三日,还有耗下去的势头,把吴老狗的真火都够勾了出来,没人敢在风口浪尖上去劝,只能看这爷俩儿跟乌眼鸡似得斗着。


有柜上的老人去跟吴二白说,二少爷,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三少爷还带着伤呢,经不起,万一闹出个万一来……又是一桩大麻烦,老爷也会懊恼一辈子,我们人微言轻说不上话,您是明白人,是不是劝劝?


吴二白问:“跪多久了?”


那人忙道:“都三四天了,水米未进的……你看……”


吴二白点点头,嗯,气头都该过去了。


正巧隔天有伙计打碎了一个玉如意,摔出了一地的碎片,那伙计惊得脚丫子都凉了,他这点月钱,当铺盖卖闺女都不够赔的。吴二白看了一眼,继续算账:“把碎片都拾全了,送去玉匠那儿磨成玉珠子。”


那伙计一愣,这是不要赔了的意思?


吴二白捏起一片碎片,道:“这是上等的和田籽玉,哪怕碎了也是好东西,你看那墙头的瓦块,倒是全乎的,可全乎一辈子,都及不上这一小块碎片来的华贵。”


那伙计听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陪笑道:“是是,小的这就去找玉匠,给您造一串手钏。”


吴二白颔首,转头把账本交到坐在旁边的吴老狗手里:“爹,已经核对好了,您请过目。”


吴老狗看了他很久,悠悠道:“不必了。”


他转头去了家祠,他跟吴三省聊了许久,没人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但出来后便派人把吴三省送回了房,等于是默认了他行径。往后吴三省在做什么都没顾忌了,如虎归山龙入海,大展身手,能耐是与日俱增,虽然手段不光彩,但生意是越做越大,在成都的古董行业里,谁提起他都得尊称一声“三爷。”


吴邪打小跟他三叔关系最好,闹腾起来没大没小的,但骨子里非常敬重他的,仰慕他的气魄与阅历。如今吴三省一拿出气势来,吴邪就有点怵,但袁家的事,他是打定主意对谁都不说了,不光彩是一方面,更要命的是心底里的隐痛。一梗脖子:“我全须全尾的在这呢,有什么那都过去了,三叔你就甭操心了。逼急了我编瞎话糊弄你啊。”


吴三省以退为进继续问:“我说大侄子,你做事也太莽撞了,有什么事说出来,三叔还会不给你办?”


吴邪截住他的话:“你不是去南中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几个月前,吴三省听说南中开凿出一个玉矿,就带人去淘宝,他走后的隔天,吴老狗便病倒了。可他去的地方太偏,吴二白想寄个信通知他都不知道怎么填地址。待到吴三省事儿办完了回来,已是阴阳两隔,唯有守孝灵前,尽一尽身后事。


吴三省道:“嗯。”


吴邪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道:“找到好东西了么?”


吴三省一拍大腿,恨恨道:“没谈成,辽人也在打那玉矿的主意,我估计过阵子要打仗,就回来了。”正好吴二白进来了,见吴邪已没大碍,便道:“既醒了便去灵堂里,我有事要说。”


吴邪看他走出去,悄声问:“三叔,我的事二叔知道么?”


吴三省白了他一眼:“你说呢?”一摔袖子也往外走。


吴邪叹了口气,一面给自己穿袜子,心里很忧愁。


吴邪捯饬一番才去了灵堂,耽搁的有点久,吴三省和吴二白就先聊上了。吴邪隔老远听见两人在争论什么,探头一打量,他们便齐齐住了口,吴二白道:“把门关上。”吴邪眉心一跳,觉得这是来跟他算账来了,心有点忐忑,老老实实关上门。


灵堂顿时一暗,风灌不进来,飘荡着的白幔渐渐沉寂了,吴二白从明暗不定的阴影里站起来:“先给你爷爷敬香。”


吴邪握着香恭恭敬敬跪下叩首,沉甸甸的的悲伤又浮了出来,悲伤之外还夹杂着愁思,握着一束香半天不动,心里盘算着,头七结束就该下葬了,该怎么委婉跟两个叔叔说出老爷子的遗愿,来硬的要起反效果,来软的……这种严肃的事儿也不是磨叽磨叽就能行的……不好办啊……


吴三省咳嗽了一声,吴邪慌忙又叩了一下,这才起来。


吴二白道:“叫你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爷爷的遗言。”


吴邪莫名松了口气,心想不是兴师问罪的就好,很乖顺的点点头,听他继续说。


吴二白道:“你爷爷怕等不到你,有些事情提前托付了。他的意思,是让你跟着你三叔学习,日后好承继祖业。”


此言一出,吴邪愣住了:“啊?”


吴二白又道:“当然,如果你想要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也随你。”


总归一句话,得留在成都。这跟吴老狗嘱咐他的完全不同,吴邪看着吴二白,他二叔八风不动,泰然自若着,吴三省面沉似水,透着阴霾,不大满意的样子。


吴邪想到进来前听见的争论,觉得吴二白在骗自己,于是试探的问:“二叔,爷爷临终前是让我上京赶考,你是不是弄错了?”


吴二白笑笑:“估计是病糊涂了,咱们家他许谁求过功名?”


据说当年吴二白初入学堂时便崭露头角,一腔辩难惊起四座,先生赞叹之余更悉心调教,指望教出一个状元来,可没成想,吴二白出师后竟开了茶楼做起儒商,他本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负责教他的先生快要气吐血了,直道此子不思进取,从此街上迎面看到都没给过好脸色。吴邪知道这肯定是吴老狗的意思,他以为二叔也是个散漫性子,功名于他似乎不重要。如今看来,二叔还是介怀的。想想也是,满腹经纶没等着施展就夭折了,换谁谁都得恼。


吴邪觉得吴老狗真的挺矛盾,一边培养一边埋没,怎么看怎么神经病。可如今一反常态,撺掇他去求取功名,二叔这样素有远志的,却不同意,真是越想越奇怪。


吴邪不动声色道:“爷爷还说了,死后火化,骨灰随风散了。”


吴三省和吴二白果然被震了一下,面面相觑,吴三省咽了口唾沫,道:“看来老头子真是病糊涂了。”


吴二白脸色很不好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掷地有声:“是糊涂!”


吴三省冷笑:“老头子心够狠的,挫骨扬灰都不在乎,老二,你怎么说?”


吴二白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两人的神秘范儿里透着一股互不相让的较劲。吴邪看不下去了,一下子站了起来:“二叔三叔,你们别打哑谜了,有什么事能不能直说!”


吴二白道:“你先回去。”


吴邪心里有点闷火,执拗劲头上来了:“我不走,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吴三省也帮腔了,他打算先和吴二白聊聊:“大侄子,你先回去吧。”


吴邪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的说道理:“二叔,我知道这事儿跟我有关,我不是扛不住事的人,你能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该怎么样,我们商量着来,行不行?”


吴二白不为所动:“别急,到了时候该知道的你都会知道,现在不要问,问了也没用,这些事我们自己还没弄明白呢。”


吴邪怎么能不急,他满脸都写着焦躁:“你就不能先说你知道的。”


吴二白眉毛一挑:“不能。”


吴邪咬了咬牙:“好,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想办法去找。”


“尽管去。”吴二白冲着吴邪的背影道,他端着一盏茶慢条斯理的撇茶叶:“我保证你什么也找不到。我跟老三不一样,不会由着你的性子乱来。”


吴邪一下子就泄气了,他知道吴二白是说到做到的人,不仅掏不出什么,还打草惊蛇了。


吴三省出来打圆场,搂着吴邪的肩膀把他送出门:“你就听你二叔的,先回去吧。”他带着一点不可说破的意味对吴邪使了个眼色,可惜吴邪忙着郁闷,没留神看。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3-25 11:15:00 +0800 CST  
十七回 欲行事叠出


吴三省看着吴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里,猛然转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老二,当年你劝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他豁出去了,你怎么倒畏手畏脚的?”



吴二白坐在一团迷障似得白幔里,如冰入水,看不到表情:“少年性狂不知深浅,有些道理得年纪大了经风历雨才明白,老头子死在眼前自然不用思量退路,我们这些生者总有旁的事可求可想。”



吴三省冷笑:“说穿了就是一个怕字,你怕死。”


吴二白抬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死我是不怕,但我得问明白,是为谁死?配我卖命么?”


吴三省大着嗓门:“为吴家!为老头子!他让咱们发的誓你忘了么?”


吴二白从白幔后走出来,站在吴三省面前,眼底入渊,晦暗不明:“你奔着杀身灭门之祸上去,倒说为了吴家?至于那誓言,我自然记得,随它应不应罢。”


吴三省一拂袖,掀倒了旁边摆着的烛架,十来根白蜡烛落了一地,火苗子摔在吴二白脚旁边,烧的很起劲:“吴家就到咱们这代了,积德作孽也碍不着别人,不争一回,我不甘心。”最后几个字他含在牙根里嚼碎了才砸出来。


吴二白指着吴老狗的牌位反问:“不甘心又如何?老头子不甘心了一辈子,争到了什么?”


吴三省道:“那是他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脚,白白耗费这许多年,我必不会像他那样。”


吴二白面上渐渐涌起了明朗的寒意:“吴老三,这些年你混的风生水起,手段自是厉害,但小邪不一样,出了吴家门,他还有什么?那点小聪明还挡不住有心人的一招半式,这是你的局,不是他的,你莫不是要拿他当弃子用?”


吴三省道:“我自会护着他,这点不劳你操心。你只要别碍事就行。”


吴二白冷道:“你想做的事,我拦不住,我想做的,你也管不得,想要我别碍事,他先跳出我的手掌心再说吧。”


正好有前来洒扫的仆人,被这屋里的光景给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几脚踏灭了地上的火苗:“这一屋子都是白幔,要烧起来可不得了,二位东家可得当心着点儿,您看那袁家……”他絮絮的说着,再抬头,发现屋里人都走光了。


吴二白去了吴邪住的院子,那里栽着两株桂花树,种了二十几年了,长得很高大,正是花期,细碎的桂花开满了枝头,堆出一片幽香的微黄花云,暗香萦绕了整座院子。吴邪坐在树下,整个人被罩进一团清冷的阴影里,手托着头,很出神的想着什么。


一晃都二十年了, 吴二白遥遥的看着他,心里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他还记得吴一白刚看到儿子时的场面。


那一年,也是金桂落芳幽香暗送的深秋,他大哥自外面赶回来,看到稳婆抱着孩子喜气洋洋给他恭贺,当场便愣住了,抱着孩子,手都不知往哪里摆,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洋溢着无以言表的喜悦。那时吴家总是弥漫着散不尽的阴霾,新生儿的哭声便似曙光,冲破了这团不明的晦暗,一家人都很高兴,连许久未展颜的吴老狗都柔和了面容。


不曾想,短暂的光明之后,却是更深的暗渊。他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哥,那个自己打从心眼里敬佩的人,毕生仅有的大喜与大悲,全都给了这个孩子。


他不知道吴一穷会不会为当年的决定感到后悔,那些令人夜不能眠遗憾与痛楚,都好似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或许他看到长大成人的吴邪时,也如自己一样,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此时吴邪正皱着眉头生气,没发现他二叔看了他许久,气恼全写在脸上。吴二白心道,长是长大了,只是心性还是很稚嫩,一点不知道遮掩,警觉性也低,这样不好,更加坚定了不让他走的念头。正巧王盟从外头过来,吴二白看了他一眼:“你跟我来。”


一带就把他带出了吴邪的视线,王盟很忐忑的看着这位不拘言笑的东家,不知道他有什么吩咐,弯腰欠身的听他说。


“你叫王盟?”王盟连连点头称是,吴二白道:“往后小邪那间铺子你不必去打理了。”


王盟以为自己浑水摸鱼的行径被发现了,眼下家业易主,人家要杀一杀风气,慌忙问:“东家,这是为什么啊?”


吴二白说:“不必多问,明儿自有人领你去我城西的铺子,你就还做以前的事罢。”


王盟小心翼翼的问:“这……那里头那位问起来我怎么说?”


吴二白淡淡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一拂袖,留下满腹疑问的王盟就走了。


王盟心想,老太爷尸骨未寒呢,叔叔们就开始挤兑无父无母的侄子了,统共也就这么一间产业,也想着给要回去,豪门恩怨啊,闹腾起来也没比贫贱之家干净多少,可怜少东家没手段没势力,玩不过叔叔们,只望他们夺了家产之后别亏待他罢,边腹诽边走到吴邪那院子里,把刚才的事儿这么一说。


吴邪心知这是要断了他的财源,没钱去哪儿都不成,二叔是来真的了。之前去袁府,他做了好一通准备,可说是倾囊而出,眼下手头这点散碎银子,还不够他走到西辅的,以往缺钱了从家里现支就成,有余钱再给补上,现在肯定不行了,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但越是这样,他越要去京畿,看看那到底是不是龙潭虎穴。


王盟道:“东家,你别难过,日后咱再给抢回来……”


吴邪看了他一眼:“王盟~”尾音拖得很长,听得王盟乍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继续道:“你那有钱吗?”


王盟问:“您干嘛用?要多少?”


吴邪说:“有多少全拿来,我有急用。”


王盟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您给多少月钱您心里没数啊?也就够我日常用的,哪儿还能有余钱,没有没有。”说着就要走。


吴邪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很诚恳的说:“算我借的,我以后还你,还给你加利钱!”


王盟犹犹豫豫的说:“如今咱们铺子都给二东家占了,你怎么还?”


吴邪一咬牙,蹭的把手上的那串金刚菩提子佛珠给褪下来了:“这东西你拿着,算我押在你这儿的,以后……要是我没还上,它就是你的了。”


王盟吓了一跳,且不说这东西值多少钱,意义实在是重大,这是老太爷给他的,长年累月收在柜上,以前是不舍得戴,现在不舍得离。他肯拿出来,必定是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好歹主仆一场,吴邪又是个软心肠的,自己浑水摸鱼也不如何责怪,往后再难遇到这样好的东家了,心里一暖,情义被热血冲到头顶,当即推了他那手串:“东家,这个不必了,我帮你就是。”说着回屋一趟,给取了一袋碎银子。


吴邪一数,总有二十多两,乃是一个五口之家两月的用度,张口问道:“你怎么攒这么多钱?”


王盟咬牙说:“抠出来的!您可省着点儿用。


”吴邪道:“谢了。”


再有几天头七已满,该出殡了。这事儿是吴二白全程做主,他的意思是,对外还是要扶灵走一圈,棺木入进早就选好的风水宝地里,清水寺的僧人们在墓碑前做完最后一场法事便离开了,没人知道这不过是个衣冠冢。


待他们回到吴家,暮色未至,暖煦的光还落在天边,像是即将燃起的火,只是风很大,冷风从皮肤上刮过时,带来尖锐的疼痛,可吴邪浑然不觉。


吴老狗的尸身已经被放在堆好的木头架子上了,因为天气很冷,尸体没怎么变化,像是睡着了似的。吴邪举着火把站在他面前,脑海里满满都是他的容止声音,凝着一点泪在眼底,很快又被大火烤干了。吴三省催促:“大侄子,快些点儿,待会天就要黑了。”


吴邪闭上眼睛,将火把丢在车架上。那上头浇了油,一下子就烧起来了,瞬间烈焰熊熊,与天边绯红的云交相辉映,一路烧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吴邪不知怎么的,忽然摘下手腕上戴着的那串金刚菩提手串,给扔进了火里,他觉得吴老狗走的太干净了,什么都不带,黄泉路会寂寞,总该给他一点念想,这东西,是眼下他最珍贵的东西了,物归原主,也很合适。


谁知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吴二白忽然一下飞奔过来,直接把手伸进火堆里去摸,吴邪吓了一跳:“二叔!”


吴三省反应快些,已一把把他拉了回来,只见手臂已被烧得皮开肉绽,非常严重,他手心里死死的握着那个手串。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3-26 23:05:00 +0800 CST  
十七回 欲行事叠出(二)



吴三省急怒道:“胡闹!”


吴邪心说,可不就是胡闹么,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扶着吴二白连叫了几声“来人来人”,但下人们一早就被遣远了,听不到这里的动静,吴邪只得先扶着吴二白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三叔,赶紧打点冷水给二叔敷一敷,我去拿药膏。”才出院子没几步,迎面撞见一个人,剑眉虎目,英气勃勃,吴邪认出来这是他三叔的手下,潘子。


潘子本是行伍出身,十来年前参加了宋辽于大名府一带决战,那时领军将军走的是葫芦谷小道,中了辽人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血把整条山路都给染红了。潘子中了五六箭,躺在死人堆里,基本上就比死人多口气,但求生的意志催动他爬了出去,爬了十余里,才出谷口人就晕了过去,正好撞见吴三省带着的马队,吴三省的手下过去看了看:“是宋兵,三爷,救不救?”


吴三省过来的时候已经听到这里的风声,知道宋大败,几万将士都殉了国,不成想这里还有一个活的,心里大喜,斩钉截铁道:“救!”于是立马有人给潘子抬到车架子上,吴三省解下自己的狐裘大氅给他盖好,随队的大夫过来一看,咂嘴道:“这人命够硬的,都这样了还没死呢~”边说边就地料理,勉强替他捡回一条命。


之后那几个月,潘子就一直躺在车架后头养伤,跟着吴三省回到了蜀地。伤好的那天,他亲自去拜谢吴三省,吴三省问:“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潘子早就想好了:“我想回军中。”他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没有比军队更合适的了,虽然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但想到征战沙场的情景,浑身的血就沸腾起来。


他是受得了苦痛,忍不得平淡,骨子里流着斗士的血,不惜命,不怕死,是个天生的疯子。


吴三省摇摇头:“我劝你别回去,你们的领军将军都战死了,现在没人收你,大名府战败的事儿到现在还不清不楚的悬着,你一个小小的兵,当心惹麻烦了,还是老实呆着吧。”


潘子非常的执拗:“这些日子多亏您照付,潘子我感激不尽,但我不能留下,当日一战我们是被奸细坑了,有人给了我们一封假军情,将军这才走了葫芦谷的小道。我得去把内情报上朝廷,揪出内鬼,告慰我几万兄弟的在天之灵。”


吴三省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内幕,知道这种奸细留在军营里是大祸患,当即敛了眉:“关系重大,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


潘子恭恭敬敬的给他行了个军礼:“潘子此生没法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来时做牛做马……”


吴三省一摆手:“打住快打住,我敬你是义士,没想着让你报答,不必放在心上了。”另送了一些盘缠一匹好马,潘子也收了,不然他得靠要饭才能走到大名府。


一路上披星戴月昼夜不休,好容易到了大名府,潘子找到当地驻边军营,把自己的军牌给递上去,很快就有人过来迎他,还带了一伙人,潘子认出来,打头的是之前军队里的响马王六,现在已经做到都头了。潘子觉得奇怪,按照军规,得先由十来个响马开路,既负责沿途打探,又要时时传递消息,大军都中了套,没道理他竟然活着。还没发问,就听他道:“这小子是个逃兵,给我抓起来。”顿时有一伙拿刀拿索的士兵涌了过来。


当真是贼喊捉贼,可如今再没有人给潘子做主了,他是百口莫辩,心里大怒,当即把奸细的事儿和他对上了,一把夺下守营卫兵手上的长矛,大骂一声“我操你祖宗”,长矛如箭,掼进远在十步外的王六胸膛里,王六睁大眼睛,死相惊骇。他手下的兵一看这家伙居然敢行凶,当即也怒了。乱刀齐下,要将此人斩杀,潘子心如死灰,被人砍了一刀也没反抗,谁知道栓在一边的马忽然踢断了系绳的那段拒鹿角,冲了过来。速度很快,一下子把人群给冲开了,拿嘴一拱,就把他拱到背上,背着他往南边飞奔。


之后,潘子又随着识途的马回到了蜀地。他没去找吴三省,且在汇贤楼做了个小小的茶保,勉强度日。生活很平静,平静的让人想死。拴进笼子的猛虎,再如何衣食无忧,心里也是想着重归山林的。


过了一阵子,他又遇到了吴三省——他被人邀来谈生意,对方是外地人,顶了个生意人的名头到处敲诈勒索当地大户,一般是吃一单就跑,明面上也非常正经,钻着大宋律例来,官府拿他们很没辙。


当日,吴三省只带了两个手下,到那一看,对方已经招呼了十来个绿林土匪似的汉子站在后面镇场子了,一派咄咄逼人的气势。说话谈条件都很不客气,吴三省那时虽然没现在的偌大势力,但也是横惯了的,自然不买他的帐,几句话就把事儿给谈崩了。


对方皮笑肉不笑道:“三爷,我知道您脾气大,可我这些兄弟跟着跑了一路,您让他们空手回去,不合适吧?”


吴三省冷笑:吓唬我呢?老子不吃这一套!一群毛都没长全的小王八蛋,敢跟我斗狠?”他是不怕,可身后两个随从都开始瑟瑟的抖起来。


对方被骂的没脸,当即摔了杯子:“老东西,给脸不要脸是吧?信不信我……”


只听“砰”的一声,有人一脚把门踹开了,吴三省一看,竟是潘子,潘子手上还托着要送上来的一壶茶,他扫了屋里一眼,落在吴三省身上,目光骤然犀利如炬,默声不动的走到吴三省身边,给他的杯子倒满茶水。


对面的人咋呼呼道:“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话音还没落,就惨叫起来:原来潘子竟把那一壶滚水兜底全泼他头上了。那伙人登时围了过来,潘子往后背一摸,祭出了一把弯月短刀——这是他以前的武器,虽然现在用不到了,但也时时带着,贴着这冰冷的凶器,被平淡的生活磨砺的心才不至于完全死寂下来。他是征战沙场的人,一拿出气势,当即把那些小毛贼给镇住了,潘子却很平静,像是流水中的磐石,冰冷而强硬,守在吴三省面前。


吴三省慢慢站起来,沉声道:“打赏的钱老子有的是,偏没有受人威胁被逼掏出的钱。”


对方的二当家骂咧咧顶了几句,潘子一下把刀掼进梨花木的桌子里,没的很深,快把桌子刺穿了,声音冷的可怕:“别顶嘴,会死的。”


所有人眼里都是满满的惊恐,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话。


一群废物。吴三省踢了身边那两个早就吓傻的随从一脚:“愣什么?去成都府,报官!说我被人敲诈勒索,让他们看着办。”


一听这话,就有人想跑,可潘子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想动的立马不敢动了,这场面一直维持官府来抓人为止。待人都走光了,屋子里只剩下吴三省和潘子两人。吴三省问:“归军没归成吧?”后来他和吴二白提过这事儿,他二哥当即觉得不对劲,那小兵怕是要冤死了,没想到还能遇到他。


潘子点点头。


吴三省道:“今日是你救了我,算我们扯平了,从此互不相欠,我不拿恩情绑着你,但你若愿意,就跟着我罢,虽然有时也有危险,但比你做个小茶保强多了。”他手下有很多人,却都是卖力不卖命的,很希望有个绝对忠心的人在身边,他看得出来,潘子会是这种人。


楼下是人来人往的喧哗热闹,叫卖声,笑声,小儿女追逐闹腾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潘子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静,像是在黑暗的迷宫里踽踽行行,又累又渴,忽然看到了光,听见了水声,光明和流水,带给濒死的人新的希望。


潘子俯身下拜,额头轻叩在吴三省的脚旁:“潘子是粗人,不会说好听的,从此追随三爷,任凭驱使,万死不辞。


※※※



从那一日起,他就一直跟着吴三省,很受吴三省倚重,走哪都带着。因为今晚情况特殊,不想让人看到,吴三省就让他站远一点,但一听见吴邪的声音他就赶过来了。


“小三爷。”


吴邪跟看到救星似的,一把抓住他:“我二叔被火烧伤了,你脚程快,赶紧去管家那儿拿虎杖膏来,那个治烧伤最好。”


潘子吓了一跳,忙问:“那三爷怎么样?”


吴邪真要被他急死了:“你家三爷好着呢,别磨叽了,赶紧去吧。”潘子应了一声,立马就去拿了,吴邪这才折回院子里,就看见他那俩叔叔无言对坐着,吴三省恨恨的盯着吴二白被烧伤的手臂,吴二白恨恨的盯着被烧坏的手钏,一点眼风都不露到对方身上,气氛有点诡异。


吴邪皱皱眉,走到吴二白身边:“二叔,潘子去拿虎杖膏了,待会儿就回来,你且忍忍。”


吴二白脸色很惨淡,烧伤的地方极痛,忍疼忍得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深秋的寒风也吹不干,声音还是很平静:“你为什么把这手钏丢进去?”


吴邪说:“我就是心血来潮……想拿它来殉了爷爷……”


吴二白横一眼竖一眼的审视着他,像在看他有没有说谎,片刻后,才把一直攥着的手钏递了过去,上面还沾着他的血。虽然这东西刚落入火中就被抢夺出来,但到底是木头,被温度极高的火一撩,就烧出斑斑点点的黑色火痕,先前如宝石一般的绯色光华也黯淡了,再没之前的华彩。


“这是你爷爷送你消灾求安的,收好,别再弄掉了。”


吴邪不接:“二叔,您别蒙我,爷爷留下来的东西还有很多,您怎么单单对这件这么上心?”


吴二白一梗,没提防他忽然这么问,眉头一下子皱到一起。


吴三省淡淡道:“这是你爹留下来的。”


吴邪一脸错愕——这是吴老狗从未提过的,他郑重的接了过来,握在手中,心里多了一丝兴奋:“我爹……”


潘子这时候大步流星的进了院子,手上拿了好几瓶子的药和纱布,一下子把吴邪挡到身后了,捧过去道:“三爷,药我拿来了。”


来的正是时候,坐着的两位都松了口气,吴三省点点头,翻了翻他手上的药瓶,取了一枚党术丸,这是补气补血的,让吴二白在舌根下头含着。潘子说:“三爷,咱们赶紧去屋里包扎吧,这是风口,受了伤不能坐在这儿啊。”


吴二白的视线掠过他魁梧的身影看着那越来越小的火焰:“无妨,就在这里包吧。”


潘子回头看看,心里明白了,半蹲下来给吴二白治伤,动作比普通行脚大夫还要娴熟。等他包扎好了,旁边的火也只剩星星点点了,吴三省亲自过去收敛。


吴邪站在一旁,问:“二叔,什么时候上山?”把这撮清灰向北撒了,才算完成吴老狗的遗愿。


吴二白是雷厉风行的人,道:“现在就去。”他才一站起来,脑子就发晕,又跌坐下来。潘子赶紧扶住他:“二爷您当心点儿,这可不是小伤,回头再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吴三省也劝:“你就歇着吧,快五十的人了,得惜身。我跟小邪去吧。”


潘子道:“三爷,眼下天都黑了,山上路滑不安全,有什么也不急于一时,实在不成,我陪小三爷一起便是。”这个主意好,正迎合了吴邪的心思,他立刻道:“对对,就让我跟潘子一起吧,早点让爷爷入土……”


吴二白和吴三省目光短暂一撞,立刻有个相同的念头,吴三省道:“行,那你去吧。潘子,照顾好小三爷。”


潘子应了一声。


秋风吹的正紧,漫卷着树上的黄叶,落了一地,枝头光秃秃的,瑟瑟的耐着寒冷,等待春日的暖风吹来,好生根发芽。


吴三省看着吴邪的背影:“你说他会回来么?”


吴二白慢慢道:“会。”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打算让他走。”


吴三省笑了笑:“那你刚才又何必管那东西,想要安稳,烧了它才好。”


吴二白没说话。刚才那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如今冷静下来,却仍旧想不透自己的心意。他不愿意把吴家把吴邪搅合进那团浑水里,但心里那点小小的不甘,被刚才的事一激,像是火苗般逐渐烧了起来。他默默起身走了。临回房前,又派了五个自己的手下也偷偷跟着,防止那小子乱来。


这局不管开不开,怎么开,都得他说了算。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3-28 15:51:00 +0800 CST  
十八回 难欺少年稚


吴邪回房拿点儿东西的功夫,潘子就牵了两匹马在外头等着了,给吴邪骑的是匹毛色洁白的美人马,长长的鬃毛还没有修剪,踢踏着脚下的石子,像是一团落在黑夜里的雪,吴邪道:“这也太招眼了。”


潘子把缰绳递到他手里:“天要黑了,你不常骑马,招眼些我看的清楚,万一没勒住绳,我好帮衬不是?”吴邪没话可说,翻身上马,给它顺了顺长鬃,白马哼唧两声,鼻子喷着白气,算是认可他了,吴邪双腿夹紧马肚子,一勒缰绳,白马便平稳的飞奔出去,潘子与他并辔而行。


一路无话。走到锦屏山下,天已经黑透了,无星亦无月,飘起了蒙蒙细雨,潘子解下身上的玄色披风给吴邪披上,仰头打量着山顶:“不知道这雨会不会下大,小三爷,咱们还走么?”


吴邪把披风系紧了,边走边道:“走啊,来都来了还折回去不成?你跟在我三叔身边什么阵仗没见过,还怕这点儿小雨不成?”


潘子说:“我哪是顾忌自己啊,我是担心你,伤都还没好利索吧?小三爷,不是我说你,这回可闹腾的太过了,你是不知道三爷看到您伤口时的样子,差点把他那古董茶壶给摔了,幸亏我接的快~”


吴邪讶异道:“连你也知道?”


潘子压低了声音:“就二爷三爷还有我知道,哦对,给你诊病的郎中也知道,但三爷下了死令不许他往外说,不会出岔子,放心吧。”


吴邪心下松了口气,嘴上却道:“没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你们别瞎想。”潘子笑了笑,明显不相信,但吴三省交代过别声张别探究,他也就不去戳穿这个拙劣的谎言了。


过了一会儿,吴邪问:“您跟我三叔去南中可还顺利?”这话之前他也问过吴三省,但那会儿是为了找辙换话题,他回答了什么也没细听细想,现在是真好奇。


潘子说:“路上倒是很平顺,但才到南中,就听到辽人屯兵的消息,说是近日就要打起来,三爷怕到时候咱们跟着受牵连,就匆匆回来了。”


吴邪道:“空手而归,我三叔他气坏了吧?”


潘子憨笑:“路上脸色是不大好,但干我们这行的,哪能次次都顺遂呢。”


待到山顶,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雨已经停了。山顶很静,隐约可见远处寺庙里的点点烛光,僧人做晚课的絮语声伴着木鱼遥遥传过来,被湿冷的风一蒙,悲悯中多了几分凝重。吴邪将抱在怀里的骨灰坛取了出来,永诀在眼前,十分的不舍,手指摸索着瓷坛上绘着的纹饰,脑海里止不住回忆起过往的岁月。


幼时,吴老狗常在酒醉后于月下舞刀,银刃游走,斩风劈月,带起如雪芒似的剪影,刀挥朔风鸣,刀落逾千斤,雄劲处宛若蛟龙,轻盈中恰似白鹤,院子里梨花被他刀风卷落了满地,带来皑皑白雪一般的寂寥,吴老狗浑然不知,灵魂游走在这无声的寂静外,天地间好似只有他一人。


吴邪那时候看不懂他脸上的阴郁失落,只觉得英姿勃发,令人神往,于是趁吴老狗睡下了,偷偷去他院子里拿那把关刀。他还是垂髫之年,哪儿举得动这么重的东西,提了半天未动分毫,气的一脚踢向立刀架,扭头就走。那刀架早些时候不小心被吴老狗砍掉一段支脚,没顾上修理,只拿了块石头垫着,也是吴邪倒霉,正踢在那石头上,架子失了平衡,整个倒下来,吴邪听着声音不对,一扭头,看到刀架并着关刀一起砸了下来,他猛地往旁边一窜,这才没让关刀给劈成两半,但被红木刀架磕在脑门上,脑子一黑,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正对上吴老狗担忧的愁容,他自知理亏,也不说话。吴老狗看他无恙,面色缓和了,声音还很威严:“大晚上不睡觉,好好跑我院子里做什么?那刀是你耍的了的么?”


吴邪不服气:“我看爷爷舞刀的样子威风,也想试试……现在耍不了是我年纪小,长大了未必不能做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


吴老狗又喜又忧,心里忍不住叹气,这小子关节生的紧实,学武时也会比别人笨拙,难以招招试试到位,不是个上佳的武将苗子,但这话不好说,也不能说,想了想,道:“若想为将,武艺不是最重要的。长于弓马骑射,追逐角力者,少则统千人,多则不过万,攻于一城,辟之百里,不过是先锋之才。但三军统帅则不然,掌军数十万,运帷幄,筹奇策,不出门便知天下策变,不策马而令天下之将,羽扇一挥舞便可平天下,骋掠万里山河,何必亲自尝于弓马?”


吴邪眨眨眼:“要是既武艺超群又能统领三军不是更好?”


吴老狗冷笑:“小鬼头想的倒好,天下哪就能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别琢磨这有的没的了,赶紧睡觉!”他没勒令吴邪不许再去碰他的关刀,只悄悄命人将刀收了起来,从此醉酒后,只孤灯在月下独坐,再不敢有之前的恣意。但曾经的画面,长长久久的刻在吴邪的记忆里。


“潘子,你带刀了么?”


他冷不丁这么一问,让潘子有点懵,摸着腰间别着的佩剑递过去:“只有这个,你想干嘛?”


吴邪接过来掂了掂,比不得关刀威风凛凛,但还算趁手:“你站远些,我怕伤着你。”


潘子来了兴致,边往后退边道:“小三爷,你还会舞剑?没听三爷说过啊。”


吴邪自幼跟着吴老狗学过一点,但他不是练武的料,学的太累,到底也没学出来什么道道。并不回应,只把骨灰坛放在边上,一手执剑,默默思索着当年的画面,手随心动,身姿后仰,绕颈而过,兀的划开一道青光,开场很惊艳,可再往后便稀松平常了,招式不连贯,欠劲道,身法也不灵活,可吴邪舞的很认真,一招一式不肯含糊,冷风习习的深秋里,额头鬓角全被汗浸透了。


山中冬日早,梅花已经开了,不知从哪里飘来几朵,最后一招收势,稳稳的接住了一朵白梅,像极了当年铺陈一地的梨花。


虽然他舞算不上出彩,但潘子还是给他喝了声好,一直以为小三爷只是个书生,想不到舞刀弄剑的也能做,很好很全面,也就不求做的多出类拔萃了:“这一套马战刀法,好些年没见过了。”


吴邪诧异道:“马战?”


这方面潘子算半个行家,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是啊,上封,下撩,里克,外挡,皆是马战常用套路。小三爷,你是跟谁学的?”


吴邪默了一默:“没跟谁,偶尔看到的。”


潘子“哦”了一声,天已经很晚很晚了,该回去了,他帮着把那骨灰坛递到吴邪手里。


吴邪拿着坛子走到悬边,低头一看,隐隐看得到云雾缭绕,深不可测,他抓起一把骨灰,手指颤抖,闭上眼睛,慢慢撒了下去,风声潇潇,把这一缕魂魄带走了。


从此魂游四海,随心而走,再没有什么困得住他了。


潘子道:“小三爷,节哀。”


吴邪低头一看,指甲缝里尽是微黑的骨粉,皱着眉:“怎么是黑色的?”


潘子探身看了看,道:“大概是木炭混进去了吧。”


吴邪点点头,低声道:“回家吧。”


潘子弯腰去捡起被吴邪搁在地上的剑,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烙铁头的黑蛇,蛇身曲起,血红的长信吞吐着,贴地疾走如飞一般蹿了过来,吴邪眼尖,一把将潘子推出老远:“当心。”潘子被他推了一把,立马也看到了,就势一个仰云射月,口中喊道:“小三爷别动!”将手中长剑狠狠掼了过去,长剑钉住蛇尾,那蛇来回翻腾,大概是疼极了,猛然一蹿,竟然断尾而走。


吴邪不由自主往后退,一脚踏在几颗碎石上,重心不稳,往后摔去。潘子红了眼,飞奔过去,却只抓住披风的衣角,一探身也要跟下去,却被几个忽然冒出来的人给抓住了——这是吴二白的人。


"小三爷!"


回应他的,只有旷达的回声。


“什么!”吴三省听潘子如是一说,当场脑子就炸开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茶盏都震的一跳:“立刻派人去找,所有人都派出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备马备马,我也要去。”


潘子半跪着,咬牙道:“是我没照顾好小三爷,您杀了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现在请三爷让我将功赎罪,待找到小三爷的……待找到他,潘子自刎谢罪!”说着重重一叩,大步流星的走出去调令手下。


待他们赶到山顶时,吴二白也到了,他的人正在山下一寸一寸的找,下头有条河,吴邪要落下去,该摔进河里,可沿着河流走了三四里,都没看到尸体。吴二白正着急呢,见到潘子和吴三省,一颔首:“你们跟我来。”


潘子老老实实的跟过去,吴二白坐在一个马扎上,吴三省坐在他旁边。吴二白道:“小邪掉下去前可有什么异常?”他的人不敢跟太近,因此细节是一概不知。


潘子回忆了一下:“并无异常,我们正要回家,忽然从旁边窜出来那条没毛的畜生,小三爷急着躲避,这才不小心摔了下去。”


吴二白皱皱眉,这确实像是一场意外,但心里怎么老觉得哪里不对劲。


吴三省指着潘子恨恨道:“我不信他死了,小邪八字硬,当年这么多凶险都没死成,怎么会死在这里,你马上去找,把那条河给抽干了,也得把人给我翻出来。”


吴二白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他站起来:“且等等,去拿绳子来。”马上有人递过来一大捆三指粗的麻绳,吴二白自顾自在腰上打了个死结。


吴三省惊道:“老二,你这是要做什么?”


吴二白并不搭理他,走到悬崖边,指着潘子和另一个手下:“待会儿拉住我,听我指示再拉我上来。”潘子看看吴三省,用眼神问他怎么办?吴三省知道他二哥的脾气,不愿意说的事情刑求都问不出来,一挥手:“听他的听他的。”


潘子站在前面,把绳子在腰上系了个死扣,后面站着的是吴二白的手下,也依样如是系死了,吴二白顺着悬崖边,慢慢被放了下去,大约放了三四丈,绳子就要到头了,潘子探身问:“二爷,好了没?绳子快用完了。”


便听下头说:“再放一点。”


潘子和后头的帮手互看了一眼,后头那位解开了腰上的绳子,仍握在手里,一路抓着绳子,直抓到潘子前头,对潘子点点头,潘子也解开了腰上的绳子,把最末的那截在手腕上绑严实了,一点点挪到前头,伏趴在地上,小半截身子悬在崖边。吴二白的手下放下绳子,抓紧了潘子的腿,这样,又匀出了一截来。吴二白整个人的重量全赘在潘子的手腕上,血液不通,手腕前端一阵黑紫,若是这样赘上几个一个时辰,这只手便保不住了。可忽然间,腕上一空,什么重量都没有了,潘子试探的提了一截,那绳子轻飘飘的,他急了,一下又一下的往上拉,可拉完了绳子,也没看到吴二白。


吴三省几步蹿了过去,冲着地下吼道:“老二,老二你在下头么?”


下面有声音传了上来:“拉我上去。”


潘子忙把绳子放下去,片刻后,终于将吴二白拉上来,安然无恙,身上的白裾还很干净,面上是云淡风轻的儒雅做派,但吴三省看出他二哥是真怒了,眉头紧锁,眼底阴厉,像要杀人。


“老二,下头怎么样?”


吴二白冷声道:“回府。”


“啊?不找了?”


吴二白冷声道:“让他们找,我们回去。”


回去之后直接闯进吴邪住的小院,翻了一通,果然科考需带着的符牌不见了,还少了几件冬日的衣服,吴二白眼底如蒙了一层霜,冷笑道:“这小子能耐了,竟连我都糊过去了。”


吴三省已经明了事情原委,正合了他的心意,暗自高兴:“老底是老头子调教出来的。”


便听外头有一群孩子晃着拨浪鼓嬉闹着,嘴里唱着一首童谣:一龙并一凤相将入蜀中;凤丧落坡里,龙鏖战野中;翻手掀风雨,覆手卷云雾。西川险而广,却难困卧龙。待到天时至,终将破长空。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3-30 17:17:00 +0800 CST  
十九回 辗转赴京畿


吴邪摔下悬崖的瞬间,脑海一片空白,手胡乱的抓挠,慌乱中握到了几段藤蔓,整个人才挂住了。他低头一看,下面黑雾缭绕,不知深有几许,十分后怕:这要摔下去,有几条命都不够用的,直念叨祖宗保佑。


潘子还在上面死命叫他的名字,歇斯底里的,急的恨不得跟着跳下来。吴邪刚要答应,就听见又冒出来几个人,七嘴八舌的给拦着了,吴邪心想:不好,这必定是二叔派来的!于是顺着藤蔓闷声不响又往下爬。


这时下头传来几声低低的布谷鸟叫,短促焦急。吴邪精神一振,爬的更快了,一时竟也忘了害怕。爬了两刻,终于下到一方悬洞里,老痒早等在下头,一看到他的身影,探出半截身子把他拉了下来。吴邪浑身都汗透了,力松气泄,由得他给拽进悬洞里。


老痒劈脸就骂人:“你——你疯了吧?这是逃命还——还是玩命呢?”他说话容易结巴,从小到大从这样,吴邪嘲笑他很多次也没改掉这毛病。


吴邪说,我真没打算这么下来。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会在下山时借着内急甩开潘子,然后走老痒给他提供的那条小路。他经常来山里,很熟悉地形,这个悬洞也是机缘巧合下发现的。半山腰的地方,一般人别说找了,看也难看到,就算吴二白发现吴邪不见了,一时也找不到。吴邪好趁机偷偷出成都。


可真要是这样,吴邪也逃不了,潘子不提,还有几个影子似的保镖躲在暗处,吴邪敢有异动,他们立马就能发现。


老痒递过来一个竹筒,里面装着甘冽的泉水,本打算给吴邪带着路上喝的——他这一趟出行,除了符牌和一点散碎银子外,什么都没带,老痒总得帮他备上。吴邪接过来几口喝了大半,冰凉凉的水熨在胃里,整个人舒坦多了。


“你真——真打算走了?”


吴邪拿塞子把竹筒塞上,把老痒给准备的干粮给放进包裹里,边应道:“是啊,咱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嘛。”


老痒一叹气:“说句泄气话,我觉得你——你不该去。”


吴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为什么?”


老痒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总觉得你这一趟出去不是好事。”


他是被寡母带大的,母亲身体不好,性情也温弱,靠给人浆洗度日。老痒十来岁便四处打短工帮助贴补家用,再大一点,又求了一个猎户,跟着学习打猎,这一对母子,竟是儿子拉持着母亲过活。放养大的孩子,从小就有超出年龄的心智与敏锐,也正是这种近乎野兽的敏锐,才让他逃过许多危险与困境。


吴邪说:“我以前没想过离开成都,可自从答应了我爷爷,除了去京畿就再没有别的想法了。而且我也有预感,如果不去,我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老痒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来,沉默了一会,起身帮他背着包裹:“走吧。我送你下山。”


悬洞一直走到头,有一条羊肠小道,宽不过一尺,需得侧身才能走过去,沿着小道走上一刻,就能看到下山的小路,满地都是枯草碎石,因为刚下过雨,地很滑,非常难走。老痒折了一段树枝递给吴邪让他撑着,自己走在前头。“你走了之后我——我要不要把——把你还活着的事告诉你家人?叫他们别担——担心。”


吴邪气喘吁吁道:“让他们找一阵子,我总得先到汴梁,等参加了科考,他们就算找到我也没辙了。”


老痒说:“你二叔三叔可——可精明着呢,我看瞒不了多——多久。到了汴京别住——住客栈,赁一间小——小宅子,安生看书,估计能躲到科考。”


吴邪那点银子租个单间未必够捱到开考,但他也不好意思说,含糊的“嗯”了一声。


走到城门口,天还是黑的,城楼上点着,远远看上去一团昏暗的光。几个衙役刚将城门前洒扫干净,一面打哈欠一面慢悠悠的打开城门,街上没有人,他们便倚在门边打盹。吴邪和老痒紧赶慢赶,见到城门已开,心里大喜,走的很快,带动一阵清凉的晨风。有衙役被这风给晃醒,睁眼一瞧,只见到两个疾驰而去的背影。


老痒又送吴邪走了十来里路,天已大亮了。路边有一个简陋的茶寮,有小二招呼着把他们往里请。老痒和吴邪也饿了,叫了两碗面呼哧呼哧的吃开了。吃完了面,就到了告别的时候了。老痒拿出一个做工细致的锦囊,塞到吴邪手里:“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兄弟帮不到什么忙,这点钱你——你拿着罢。”


吴邪拿到手一掂,足有五六十两,吓了一跳。老痒的家境吴邪是知道的,再加上他母亲身体也不好,经常生病,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你哪来这么多钱?"


老痒道:“我当了一些我娘的嫁妆。”


吴邪愣了一下,心里的感动无以复加,他把锦囊往老痒手里一放:“心意我领了,只是这钱我不能收。你还是赶快把东西赎回来吧。”


老痒沉了脸,又给丢回他怀里:“少他娘的磨磨唧唧,这么多年你——你没少帮我,轮到我能出一分力了,你要敢——敢客套,我就当——就当没你这个兄弟。”他顿了顿:“而且我已经找了新差事,是个——是个美差,以后也不会缺钱。”


吴邪来了兴趣:“什么美差?”


老痒神秘一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日后等你回来再——再同你细说。”


吴邪再不能说别的,把银子放进包裹里:“好,那就算我借的。”


老痒点点头:“凡事留个心眼,对人对事都得注意提防着。”


吴邪笑笑:“行啦,我又不是头一回出门,心里有数,刚才从悬崖掉下来都没摔死,有什么比那更危险么?”那时他没有想到,大难不死,等在前头的不是后福,而是上天给予了磨难与责任,需要经历和担负。


老痒满心都是对他这趟旅途的不好预感,但感觉太模糊,轻云流风似的,一晃就过去了,抓不住说不清:“总之多保重。”


吴邪点点头:“你也是。”他走了很远,回头时还看见老痒站在那,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几乎要消失在地平线。


一月后


才进汴梁,便看到一条烟波浩瀚的长河,自西向东,贯穿全城。舟船如织,来往着各地的客商文士。东西两岸人流息壤,随处可见装潢着花格窗子的华贵马车,两旁街道上各色商号的幡旗林立,茶寮酒肆,锦缎庄,文宝斋,纸马铺。小贩们叫卖早点的声音从热气腾腾的白雾里透了出来。有恣意纵马的少年,骑着西域骏马绝尘而去,这条街道上富贵繁华的民情风物,随着他的奔驰,绵延出数十里的锦绣长卷。


“吴公子,到了。”


吴邪急行到了西京,怕被三叔他们追上,于是赁了一架马车代步。一路上吃喝都在车里,休息的很不好,入城前才迷迷糊糊睡着,刚被叫醒,整个人都是懵的。撩开车帘子一看,满目天子脚下热闹奢华,果真是到了,冷风一吹过来,人清醒了大半,于是收拾收拾东西,下车结钱。


车夫说了几句恭维话,便驾车回去了。吴邪背着包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漫无目的的往朱雀大街里头走。成都也算物华之地,但和京畿到底不能比,吴邪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儿摸摸哪个,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前头是凤鸣园,四层高的奢华楼阁,飞檐斗拱,朱门高柱,往来宾客如云,乃是京畿头一号鼓舌说书之所,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闲来无事都爱到这里听一折书。


吴邪想那就进去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吧。可进去一看,早就人满为患,别说单桌散座了,就是站着听词儿都难找到地方落脚,吴邪兴趣缺缺的走了出来,打算另寻家酒馆。


往外没走一会,忽然看到一个穿着鸦青色织锦大氅的男子,面容很年轻,眉目细致温润,站在人群里,却难以泯于其中,从里到外透着藏不住的华贵富态,吴邪心想不知是哪家侯爷世子微服寻乐,他多打量一眼,忽然脸色变了。猛地往他那一扑,一把抓住了正在解他腰间美玉的小贼的手。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看了看那小贼,又看看吴邪,矜持的对他一笑表示谢意,张嘴刚想说什么,忽然从旁边掀起一阵风,吴邪就见到人影一晃,整个人被摔飞了出去——那偷东西的小贼正落在他身边。


动手的是一个身着浅朱色直裰的男子,面如冠玉,剑眉鹤目,身形纤细却透着勃勃英姿,雪中傲梅一般,宛然是画里走出来的美男子。他身边跟了三四个身高相仿,容止堂堂的的护卫:“你可伤着?”


身穿鸦青色大氅的男子道:“我没事,但你伤错人了。”扇子一挥,便将刚才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吴邪被摔的两眼冒金星,几乎要爆粗口,勉强撑着坐起来,就看到一个穿着浅朱色直裰的男子背对着他,跟那男人说什么。说了片刻,两人并排走过来。


朱衣男子对吴邪一拱手:“适才鲁莽了,见你们争成一团,把你当成了贼,太对不住,没伤着你吧?”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好声好气的赔礼,吴邪再大的火也没法发出来,横一眼竖一眼的扫量着,心道: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看着弱不禁风的富家子,下手居然这么狠,一时间又想到张起灵,说不上来的一沉,道:“没事。”他自认倒霉,拍拍衣服准备离开。


另一个男子拉住了他:“我们正要去凤鸣堂听说书,小兄弟肯不肯赏个脸一起,权当给你赔罪压惊了。”


吴邪说:“里面的人说座满了。”


朱衣男子笑了笑:“无妨,请随我们来。”他又挥手,指着摔在地上的小贼道:“送官。”


自有一个随行的护卫应承着,拎小鸡仔儿似的把那贼眉鼠眼的家伙带走了。


他们一进去,茶保立刻换了脸色,满堆笑脸哈巴着迎上去:“小爷,老位置?”朱衣男子点了点头,一行人往楼上雅间走。吴邪感慨,怪不得都羡慕权贵富家呢,这个待遇确实不能比。
他跟着他们,茶保伙计们的态度就很殷勤,吴邪心想:成,我也装一回权贵。不对,如今小爷就是权贵。如是一想,底气便足了些,昂首跟在他们身后。


人还没落座,各色珍馐菜肴都上齐了,盘龙菜,炙大虾,鹿笋肉,河豚刺身,冻乌鱼,琉璃藕,龙井氽鲍鱼等等,将梨花木的大圆桌堆了个满满当当。


身穿鸦青色大氅的男人吩咐了一句:“都出去等着吧。”那几个护卫便下去了。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三人。吴邪忽然有点紧张,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对付这种场合,还是有点力不从心之感,这不是靠着心里那一点年少轻狂的“嚣张”就能应对的。


朱衣男子给鸦青色大氅的男人斟了一盏酒,那人握着酒盏,笑问:“小兄弟怎么称呼?”


吴邪大大方方报出了自己名字,转头问:“阁下呢?”


那人和朱衣男子对看了一下,悠悠道:“我叫赵祯。”


彼时皇太子还叫赵受益,吴邪自然没把他们联系到一起,敬了他一盏又问那个朱衣男子:“你呢?”


便见朱衣男子抿了一口酒,方道:“解雨臣。”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4-06 21:47:00 +0800 CST  
第二十回 凭戏论古今



彼时皇太子还叫赵受益,吴邪自然没把他们联系到一起,敬了他一盏酒,又问那个朱衣男子:“你呢?”


便见朱衣男子勾唇一笑,抿了一口酒,方道:“解雨臣。”


这几个字在脑海里一转,吴邪脱口便道:“好名字。”


解雨臣笑问:“哦?怎么说?”


吴邪以指尖沾酒在桌上写了“雨辰”二字:“雨泽万物,亦净万物,于己修身修德,于臣嘛,便是竭诚侍天子,明昭于朝堂,耳目股肱一般的存在。”


解雨臣盯着他写的那两个字微微看出了神——他的名字是早故的解连环唯一留给他的东西,小时候没人告诉他意思,再大点忙于学业,奔走于宫闱也没时间去想,如今听他这样一说,才知先父竟然有这样大的期许,心中滋味无限。看着吴邪时便多了几分好感,轻声道:“多谢吴兄吉言,若日后真有机会蟾宫折桂,必不负父望。”说这话时,轻轻看了眼身旁人。


赵祯脸上浮起一点极淡的笑,沉默却不疏离的看在眼里。


“对了,吴兄看着很面善,我们以前是不是就见过?”解雨臣又问。


吴邪也觉得他的样子很亲切,像是很早前就认识的,但这样一位气质华贵的人物落在记忆里,是忘不掉的,回忆里没有,就真没有了:“应该没见过,这是我第一次来汴梁。”


“解雨臣问:“是来游历还是寻友?”


吴邪摇摇头:“都不是,我是来赶考的。”


闻此言,一直冷淡坐着的赵祯来了一点兴致,正要说什么,只听看台之上一阵急促有力的丝弦鼓乐之声,琵琶急促,恍若战鼓般弥漫开来。说书人抱着三弦踩着节拍走到台上,绑在右小腿上的杜梨木刷板被他急促的步伐带动,好似一阵沙场点兵般的煽响,顿时便让人有到硝烟战火之感。说书人拇指一拨,虎口上挽着的小连花乐被三弦的颤动声一带,发出低促回环的声响。只听惊堂木一拍,所有声音便戛然而止,偌大的厅堂,忽然一凝,只听他猛喝一声,先唱了一阙念词为引,诉出一段数百年前的传世美谈:萧何月下追韩信。


昔年汉高祖芒砀起义,拔剑斩白蛇威名天下扬。
又有霸王西略地雝丘,破釜沉舟越诸侯为上将。
怀王誓将暴秦连根除,命二人两路分兵定咸阳。
先入关中者便可称王,后入者顺其下扶保朝纲。
高祖宽慈仁厚护百姓,严令整军纪约法定三章。
兵势如风如电不可挡,时天下震动而人心不殇。
半路里得遇陆贾郦良,可谓如虎添翼势不可挡。
先霸王前一跃入咸阳,群下言天命所归可为主。
谁知项羽不遵怀王约,反贬高祖入川蜀为汉王。
刘营股肱坐镇谋主降,唯缺世所匹敌无敌悍将。
萧何慧眼查人识良才,荐韩信称其乃国士无双。
请主上纳其言细听从,他日好整汉军复返咸阳。
扫前仇清旧恨诛贼子,平天下定四方称帝称王。
奈何高祖不明亦不从,韩信怒且恨离主赴他乡。
萧何不畏山高水又远,跨白马月下急行追故交。
言主过抚臣情挽其心,赞他英伟卓绝可定乾坤。
望将军念旧情且息怒,复返军中必得高台拜将。
他日金殿上冕冠玉带,普天同庆把众功臣封赏。
到时荡平寰宇震天下,智勇美名必定万古流芳。


开阙唱完,底下便一阵雷动的叫好声,说书人拱手谢座,惊叹木一拍,开始将这段故事细细说来。往下说了什么吴邪没注意听,这故事在家乡也听过,只是没这念词罢了。他听着萧何言之凿凿的许诺,想起韩信最后命断长乐宫的下场,禁不住一叹,自斟一杯,压一压哀叹之情。


“吴兄?”解雨臣看他想的出神,推了推他:“怎么了?”


吴邪皱着眉,慢慢道:“你说萧何是真心拿韩信当朋友的么?”


解雨臣看了看台上口沫横飞的说书人,沉吟片刻,道:“两人早年相遇时一见如故,也算相互视为知己,萧何是真心佩服韩信之才,挽留他时的话,也必定是发自肺腑的,只可惜时移势易,当年成全了韩信的英伟,到头来却要亲手折断,只怕萧何也是不好受的。”


赵祯忽然开口问:“诸位以为,若萧何知道韩信最后的下场,当日会不会追?”


吴邪和解雨臣同时一怔,片刻后,解雨臣先道:“若高祖只想偏安一隅,那便用不着韩信,若想要争夺天下,除了韩信外便再无人可依仗,即使明知日后有千般对不住,现在也是要追的。”


赵祯没有表态,又看向吴邪:“吴兄以为呢?”


吴邪迟疑了一下,追,是全臣子本分,不追,是全朋友道义。可忠义忠义,忠到底在义前面。叹了口气:“自然是要追的,但如果我是萧何,一定会约束朋友,决不让他最后走上死路。”


赵祯看似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酒盏:“若是为君者不够宽忍坦荡,这样的君主,你还会依从么?”


吴邪不明白他的意思。


赵祯放下酒盏,认真道:“汉初三英中,韩信被诛杀,张良说是隐退,呵,其实是怕功高盖主祸及自身罢了,萧何虽得了善终,却也因畏惧和猜忌,不得不捐献家产甚至故意受贿,抹黑自己好让主上安心。如此看来,该是高祖这个皇帝不够仁德。这样的君主,你也肯依从么?”


吴邪皱眉道:“能济世安民便是明君,高祖或许薄待臣下,却厚爱百姓,世无两全,如此也就够了。”


赵祯露出一点赞许的笑,和解雨臣相视而看,心思便互相了然:“看来吴兄是想做萧何了。”


吴邪揉揉鼻子:“萧何是很好,但后来面对昔日里言听计从的主公时,总是战战兢兢的揣摩圣意,想想又有点心凉呐。”


赵祯宽慰道:“那是高祖不知道惜才,若遇宽和之君,必定不会这样。”


吴邪嘴上道:“说的也是。”说话间,眼角余光扫到台下, 忽然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很大,连手边的酒壶都给掀倒了。


解雨臣惊讶道:“你这是?”


吴邪又是焦急又是难以置信,全写在脸上:“抱歉,我……我临时有事,先走了啊。”一边说一边拔腿要走。


赵祯一点头,解雨臣立刻拦住了他,吴邪急得恨不能飞出去,推搡道:“我今天真不能奉陪了,改日,改日我回请啊。”


赵祯站了起来:“既然吴兄有事,我也不拦着了,拜别。”


吴邪一拱手,连连道:“拜别拜别。”他走到门口,茶保便迎上来伺候着, 吴邪低声道:“小爷我有事儿,快带我去后门。”因解雨臣和赵祯还看着,那茶保不敢怠慢,点头哈腰的把吴邪从后门带出去了。


待他走后,雅间里的两人又坐下了。外面喧哗热闹依旧,这里却始终是不染尘世的清冷游离,赵祯面无表情的俯瞰台上,悠悠道:“这人,很有趣。”


解雨臣问:“殿下是有纳才之心么?”


赵祯漫不经心道:“若他真有才干,早晚会出现在我面前。”


解雨臣点头称是,赵祯忽然看着他:“你呢,你想做谁?萧何?张良?还是韩信?”


他眼里并无任何情绪,但解雨臣却有一丝冷谧的压迫感。初生龙子爪牙未俱,可指缝间属于帝王才有的权衡计较已初现端倪,是个能握住偌大山河的雄主。解雨臣微微一笑:“萧何所侍者非仁爱明主;张良虽然聪明,却只顾念一己死生,上不报效君王,下不福泽百姓,浑浑于山林间终老,枉费上天赐他的才干,不配称道;至于韩信,”他声音徒然冷了几分:“不知自己的斤两,妄图威逼欺主,其心不论,其行如反,我岂能向往这等人?”


赵祯依旧看着他,说不上来是否满意,解雨臣忽然俯身一拜,低眉道:“愿为邓禹,君臣相择,嬴粮徒步,触纷乱而助光武。及至成大事后,依旧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


赵祯的笑容这才露了出来,探手扶起解雨臣,情真意切道:“他日我若设云台,君也定当为二十八将之首。只希望你别忘了今日的承诺。”


解雨臣郑重道:“遵命。”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4-24 16:03:00 +0800 CST  
第二十一回 他乡遇故交



这书正说到精彩之处,满堂皆是哗彩之声,热闹异常。吴邪尤是怕被发现,弓身低头,挤着茶保身边擦着楼梯往下走,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打量一下园厅里的情况,再迅速收回去,心里嘀咕着:潘子怎么来了。


吴邪来时生怕被人跟踪,吩咐车夫多绕一点路,徐徐前行。但潘子没费那功夫多想,直接带了两个手下在汴梁候着,比吴邪还要早一步到。京畿是吴家够不着的地方,消息人脉皆不通,也没法大张旗鼓的找人,潘子心想吴邪少年心性很爱热闹,便在各大书肆酒楼里搜寻,今日可巧,给凑在一起了。


在潘子挨个扫视堂内的功夫,吴邪已被引着走到北门口,这是玄武大街上的入口,修的气派非常,不时有客鱼贯而入,很多都是熟人,一见面作揖行礼是少不了的,互相寒暄一番,再结伴往里走。许是光顾着闲话没看清路,一位体态臃肿的客人一脚绊在门槛上,踉跄了一下, 摔的结结实实,“哎呦哎呦”的叫疼,声音落在满堂喧嚣里也不算大,但还是引得不少人往这里看。


本来带着吴邪的茶保赶忙上前去扶他,吴邪心知不好,一扭头,果然看见潘子也在看他。于是当机立断,一把推开挡在前头的两人,本来刚站稳的客人被他一推,又摔了一下,这次再也忍气不住,冲着吴邪的背影一直叫骂。


潘子跟在后头撵人,奈何人太多,根本跑不开,又不敢太过推搡——京畿地界遍地朱华,谁知道有没有微服的官宦子弟挤在人群里。只得一边高声说着“劳驾让让”一边往外挪,凤鸣园太大,待走出去时吴邪已经跑得没影了。潘子一跃攀上凤鸣园二楼的屋檐,远远看到西道集市上有个人在跑,来不及多想,马上带人朝那里追去。


吴邪却就躲在不远处的酒肆里,靠窗户坐着,看到潘子跑了,心里直叹,好险好险,还好来的不是三叔,这种老招也就能对付对付潘子这种实在人。有店小二过来招呼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吴邪不敢停留,潘子脚步快,没多久就能追上,连连摆手:“下次下次。”一脚踩上椅子,跃身从窗户跳了出去,朝相反的方向跑了,那店小二白接待一场,骂咧咧嘀咕了几句,拿搭在肩上的抹布将凳子擦干净,扭头又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


东道走过去就是天桥,桥身很宽,桥边许多撂地摆摊卖艺的,只余出中间一条主路通行。吴邪无心看热闹,边跑边回头,生怕被追上,一时没留神,迎面撞到了卖蹴鞠的架子上,五彩六色的蹴鞠滚了一地,老板心疼的直叫,有不小心踩到的,当即摔个跟头,倒下时又砸到旁边的物件上,一时间闹的鸡飞狗跳。吴邪慌了神,捡了这个跑了那个,无法收拾,索性将钱袋拿出来,打算丢给人家,算做偿金好了。


这时,有一架漆布辎軿车从桥下驶来,驾车的车夫大老远瞧见这一场闹腾,忙回身跟车舆里坐着的正主如是一说,只看到里头那人伸出一只手挥了挥,马上就有四个身手不凡的护卫跃上桥,踩在桥栏上,身法路数如出一辙,一个俯身连翻揽月,脚不沾地就把滚的到处都是的蹴鞠给拢到了一起,又张罗着扶起行人货架,片刻间就将乱局给收拾好了。


车架缓缓上了桥,盖、幨、帏皆是官制红缎,五尺二寸有余,饰如金根车,又以玉连璧交络四角,前后皆垂着五彩流苏,帷裳绘以蒸腾云气,一看便知车主非官即贵,就听见旁边有人低声道:“是安平郡王府的车。”


许是在京畿看多了这样的规格仪仗,加上赵德芳并没有遣人清道,行人不以为意,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吆喝的吆喝,不一会儿,又恢复到之前的热闹场面。车夫把车赶得极慢,吴邪有点好奇,就站在桥边盯着车舆看。恰好吹来一缕冷风,拍在窗上的云罗纱上,赵德芳就势轻轻掀开窗纱,目光一下子撞在吴邪身上。


寒风之下,一袭青影茕茕而立,站的很直,好似一株冬日长青的松柏。有那么一瞬,和记忆深处遥远的光景重叠在一起,赵德芳心中隐隐一怔,像是脑海里落下一滴水珠,泛起轻轻点点的激荡。再细看时,那份悸动便荡然无存了,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年轻人,一派书生模样,脸上还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稚气。


这一掀之间,也叫吴邪看清楚了他的模样:玉弁素袍,气质如雪,眉目间全是疏冷的贵气,不敢逼视。可在这之外,又有点别的情愫,吴邪皱皱眉,刚欲细想,远远就看到潘子他们的身影,当即慌得夺路就跑,飞驰的身影略过赵德芳车舆时,赵德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猛然瞧见他腕上带着一串绯色手钏,像是盘着一圈红宝石,可惜上头黑黑点点,品相大损,耐不住细看,寻常之至。


赵德芳不禁苦笑了一下,搁下窗纱,再不作他想。


潘子追过去,才发现跑着的那人是个西贝货,被他们当街按住,吓得哆哆嗦嗦,只道是有位穿着青衫的公子给了他一两银子,让他绕玄武大街跑两圈。潘子盘问再三,确定那人就是吴邪,悻悻收了手,又朝东道追来。


吴邪跑下天桥,看到沿街多是古董铺子典当馆,他远远瞧见二三十丈外的一间商铺门口,有个膘肥体健的胖子,手里捧着一盏茶壶乐呵呵的站看热闹,吴邪愣了一下,旋即心中敞亮,几乎要大笑出来,步履如飞的奔过去。


潘子带着两个手下追到天桥下,已经没了吴邪的踪影,潘子沿街询问,有几个眼尖的,指着前头的“钟灵轩”说,是看到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进去了。潘子点点头,自有手下从钱囊里摸出一块银锞子,权作谢资,把那人乐的眉开眼笑,连说下次再有事还来找他,一定知无不言。


这次潘子留了个心眼,命那两个手下绕过这条街去后院等着,防止这小子再来个金蚕脱壳,自己一撩袍子,踏进钟灵轩的大门。只见里头装点十分雅致,分为上下二层,下头这层置了五六个乌木明漆的百宝架,上头摆着一些瓷器玉件金佛奇石,潘子跟着吴三省多年,眼力也算不错,粗粗一看,真少假多,心里知道这些都是用来糊弄生手的,好东西只怕还在楼上。


才站了一会,就有个胖子迎过来,估摸是老板,笑的非常亲切:“这位客人,想看点什么?”


潘子横一眼竖一眼的打量他,问:“刚才是不是有个年轻人进来了?”


吴邪刚才一看到胖子就忙扯住他,寒暄的话一句没有,张口就道有人追他,让胖子赶紧找个地方帮自己藏藏身,并没有说明白细节。胖子是乐天派,顺着话给想左了,很猥琐的一笑,“.天真兄弟,你还真是桃花丛中过,满身桃花香啊,胖爷我在汴梁这么久也没被人满大街追过,现在的姑娘啊,啧,真叫是以貌取人。”


吴邪急得差点照屁股踹上去:“少他娘的废话,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赶紧的赶紧的!”


胖子看他确实急了,也不逗他了:“我这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哪儿藏得住人,人家一打眼就能看个遍。这样,我叫个伙计带你走后门,去我的一处私宅,晚些时候我去找你。”边说边指派了一个亲信,交代几句,赶紧把吴邪送出去了。


如今看到潘子这副黑面神的样子,心里嘀咕,合辙是寻仇来的。呸,就算是个寻亲的姑娘,长这太岁的模样,追我我也得跑。面上仍旧和颜悦色:“我们开古董铺子的,一日未必能有一位客人,您还是今儿头一位。”


潘子抬头看了看楼上,问:“下面这些不看了,去上头看看如何?”


胖子故作神秘一笑,对他伸出一个大拇指:“您懂行,那我也不多说了,请吧。”


潘子看了他一眼,几步上了楼。楼上没有摆放任何古董,多用字画花卉装点。里头的墙上竖着一扇巨大的紫檀雕花屏风为靠,屏风之下摆着细斫的红木桌椅,茶具已备,新鲜的泉水煨在旁边的小炉上,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 倒像是寻常家里待客之所。


潘子皱皱眉,询问的看过来:“这是?”


胖子抄手立着,很含蓄的笑笑:“您想要什么这里都有。”


潘子明白了,这是在做暗门生意,进来的说个物件名字,留下定金,由他们去找。这个老板,不简单啊,怕是也是个土里发财的。但现在要紧的是吴邪,潘子仔细看了看,确定这里没有藏人。想了想, 从兜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金子,开门见山道:“刚才进来的那个年轻人,是我们府上的少爷,跟家里长辈斗气,跑出来一阵子了,家里急得不行,特派我来寻少爷回去,你若是看到了,还请行个方便。”


哪怕真相如此,这话胖子也得听吴邪自己说才肯信。他看了看金子,满脸垂涎的表情:“这位客人,我们这真没进来过你说的人,要不,小店也只寻物,不寻人,要不我给您介绍个镖局,让他们去找,找到了一准通知你,你看如何?”


潘子面露狠色,浑身戾气喷涌而出:“你当真不说?”


胖子本就是个滚刀肉的,生死都不怕,何况斗狠,但在外面,再如何撒混耍横都成,在店铺里,还是得有生意人笑脸迎客的姿态,祖宗的规矩不能坏,于是露出一个诚恳无比的笑容:“咱们做生意的,哪里会跟钱过不去,这是真不知道,要不您找找,若是找得到,我倒送你五两金子都成。”


要论绕弯子,潘子这种铁血直肠的汉子哪斗得过胖子这种老江湖,威逼利诱都用上了,愣是屁都没问出来,心知今儿是白跑了,索性在对面住下,日夜监视着,不信吴邪能躲一辈子。于是一甩袖子冷着脸出了钟灵轩,胖子还乐呵呵的在后头喊:“得空常来坐坐啊。”


这厢人一走,那伙计就赶着回来了,说已经安置好了,又说咱们店后院似乎有人在监视着。胖子道:“把后院大门关了,轻易别开。”


那伙计问为什么,这人不都送走了么,这样倒显得咱们心虚不是?


胖子冷笑:“要是不心虚,他们还不看呢,少废话,照我说的去做。”


胖子那处私宅在三条街外的玉桥巷里,二进的宅院,临河而居,白日里视野尚好,但晚上有宵禁,黑灯瞎火,没有景致可言,一开窗,掠水而过的风就刮过来,更是寒冷非凡。但是奔波数日,如今总算能松一口气休息休息,吴邪也没什么好挑的了。估摸着今晚胖子不会过来,他早早就躺下了,柔软温暖的被褥让他的疲倦更深几分,水声拍案,川川不息,伴着他进入了梦想。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02 16:12:00 +0800 CST  
与此同时,皇宫内院的福宁宫里,却是灯火通明。朱门金钉的宫室皆是铜瓦铺就,镌镂龙凤天马的纹饰,殿内安置着无数的烛台,光耀夺目,整座宫殿亮如白昼。


“陛下醒了,请郡王爷进去。”


赵德芳睁开假寐的眼睛,目光清亮,施施然走了进去,对着龙榻上的皇帝叩拜道:“臣,叩见陛下。”


龙榻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皇叔来了,来,过来,坐到朕身边来。”


赵德芳低声道”是。“依言坐在了皇帝身边。赵恒命人扶自己坐起来,放了两个软垫靠在身后,他握着赵德芳的手,皱眉道:“手这样凉,皇叔在外面等朕很久了吧?”


赵德芳站在外面等了四个时辰,从午后到日落,从日落到夜深,水米未尽,浑身寒霜,手脚自然很冷:“陛下久病难眠,能睡的久一些,为人臣子的只有高兴。”


赵恒看着他:“朕今日无事,只是找你叙叙家常,皇叔,朕记得你今年四十了?”


“是,陛下好记性。”赵德芳恭谦道。赵德芳是太祖皇帝的遗腹子,太宗皇帝过世时,也才十五岁,名义上是当今圣上的长辈,但却比他还要小了十多岁。


“朕瞧着你却还很年轻,看不出岁数似的,外面都说郡王爷清心寡欲,像是修仙一般,如今看来,不由朕不信了。”


赵德芳心里一紧,面上不动:“臣这是山中闲人不知岁。陛下身负荷国之重,处处劳心劳力,才换得臣赏风弄月闲散度日,说起来,倒是臣惭愧了……”


赵恒接口道:“皇叔正值壮年,让你闲赋在家,的确是有些屈才,如今太子监国,诸多事宜生疏,皇叔可愿入朝帮朕照看太子?”


赵德芳道:”请陛下恕臣驽钝,这政务,臣实在是一窍不通,再者皇太子天资仁敏,爱德下士,智量宏大,陛下无须担忧。”


赵恒叹道:“为人父母的,都逃不了儿孙债,朕贵为天子,也是如此,太子虽然聪慧,可毕竟年幼,朝中虎狼之臣不乏其人,皇叔身为皇嗣贵胄,总需多上上心啊。这大宋天下,到底是我们赵氏的。”最后一句,竟是看着赵德芳说的,目光如炬,全然不是病中老人该有的明亮锐利。


赵德芳额边已落下汗珠,脸色也有些苍白,低顺道:“陛下老当益壮,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


赵恒无声一笑,喃喃道:“尚早么……呵……”他盯着赵德芳惨淡的面色看了片刻,复而闭上眼睛:“皇叔先回去吧,朕,累了。”


赵德芳如释重负一般,叩拜跪安,先行告退了。


赵恒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他看着还是年轻的样子,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而朕,却是暮暮欲朽,已然老去了。”


老太监柔声道:“陛下哪里的话,陛下只是龙体微恙,难免觉得疲乏,今日老奴瞧着您精神甚佳,这病怕是要好了。”


赵恒笑了笑:“是么,朕也觉得今日身子爽利了些。“他命人扶自己躺下,疲倦道:“都退下吧。”


大殿内的侍女太监都走光了,赵恒却睡不着了,他盯着帷幄顶子上的明月珠,长长一叹:或许安平郡王说得对,无忧之人方可青春长保。可弱主强臣,他如何不忧…山中闲人不知岁,呵,当真放下了么?早在太宗皇帝时,就多次赞赵德芳玲珑心窍,才冠当世,这样一个惊采绝艳之人,真的肯踏实做一个悠乐闲散之人?这样的隐忍,又会持续到何时?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02 16:19:00 +0800 CST  
第二十二回 祸事从天降


吴邪五更天就醒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他推开窗户,带着冰棱子的冷风便灌进来,吴邪一跃到窗上,倚窗坐着,出神的打量夜色。


帝都白日里繁华无限,到了夜间却出奇的安静,唯闻风声涌动,水波不歇。远处的城楼上挂着一长排的灯笼,烛火微微,影影绰绰映照出星星点点的暖昧的光。


吴邪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在袁清让家里看到的那副画中的诗句:极目垂虹正九秋,满城风雨动离愁。


那画中锦衣玉马却浑身苍凉之气的贵公子所站的地方,分明就是这座恢弘巍峨的汴梁城门下,他身临其境,如今是越看越觉得像,一时间好奇心大起。


还有一会才会开城门,但吴邪不敢等,虽然潘子如今多半是围着王胖子打转,胖子不来,他也找不到,但保险起见,白日里还是不要出去比较好,夜色尚浓,正好出门。


因为怕被巡夜的衙役们当贼人给抓起来,吴邪走的是来时胖子那伙计给指的小巷,他嘱咐说非要出去时就从这里走,曲径幽深,拐出去就是集市,再沿河走上一阵,就能到城门口。可吴邪出门之后才发现这巷子太绕了,大巷通小巷,入口看上去还都差不多,跟迷宫似的,找了半晌,眼见天都要亮了,还是没能走出去,正在心灰意冷的时候,忽然听见前头有一阵咳嗽声,想必是晨起洒扫的官差们,吴邪循声找了过去,几个弯一绕,竟看到一段河流横在眼前——想必这就是巷口了。


吴邪大喜,刚跑了出去,忽然从路边冒出个人来,撞在他身上,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用力一推,那人就软绵绵的摔在地上。


空气里有很大的血腥味,躺在地上的那人浑身是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身边还背着个药箱子,约莫是个郎中。吴邪凑近看了一会,晃了晃他:“喂,你……你没事吧?”


本就是速死的重创,自然不会没事,但这人靠着金针刺穴又多残喘了一会,只是跑了这一路,也到了尽头,他的目光没有焦点,看到吴邪,把他当成了接应的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垂死之际最后一点气力却很大,让人一时挣脱不开,声音很弱:“回禀……回禀陛下……有内……内……”


内了好几声也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他伤的太重了……因为遗恨使然,至死都是睁着眼睛的。吴邪乍听见“陛下”二字,顿时心中大惊,探手往那人裤裆一摸,果然是个没根的——这人是皇城中人。


宫闱之事,擦着一点都能抄家要命,吴邪借仨胆子也不敢掺合,拼死甩开那个人的掌箍,扭头就要跑,因为太慌乱,绊倒了他身边的药箱,瓶瓶罐罐摔了一地,在寂静的夜里,声音被无限放大,分外清晰。


在街头的两个巡城衙役听见这番动静,几步蹿了过来。汴梁是天子脚下,治安一向很好,本来以为是小毛贼,可近前一看,那两人也呆了。


吴邪神情梗塞,咽了口唾沫,赔笑说:“那什么,两位差大哥,这人跟我没关系,我是出来……出来晨练,撞上的。”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虚,刚才被那人一扑,身上沾了不少的血,腕上还有个血手印,怎么看怎么像凶手。


那两个衙役把随身带着的铁链子往吴邪手腕上一绑,冷哼道:“这话留到开封府去说吧。”


吴邪真是欲哭无泪,心里直嚎怎么就倒霉成这样。


虽然开封府已经极力封锁了消息,可那血流了半条街,又临着开早市的时辰,怎么也难瞒得住,所以胖子过来时,就听见这桩命案被传的沸沸扬扬,怎么说的都有。


“我可是问过开封府的官差的,听说杀人的是个书生,下手可黑了,那血流的,啧啧,我们店里的伙计擦了好久才把门口的血给擦干净呢!”


“可不是嘛,我铺子门口也是,早起吓了我一大跳呢……”


胖子正拎着几包吃食往巷子里走,也没太往心里想,光留神有没有被跟踪已是很费神了。到了那宅院门口,敲了半晌的门,里头都没动静,胖子来时没带备用钥匙,一咬牙,顺着墙根爬了上去。


“天真,天真,胖爷我来看你了。”


回应他的只有萧萧的风声。胖子心里嘀咕,这一大清早的能去哪儿,转了一圈,忽然想起刚才街角听见的那通流言蜚语,脸色一变,嘴上说着“没这么倒霉吧”,可扭头就去了开封府。


因为生意需要,胖子和开封府的几个衙役们也有些交情,塞银子说好话,总算进了大牢,被引着往里走到头,那衙役指着最后一间牢房道:“早上抓的犯人就在这儿了。我们大人还没提审,有事可得快点儿说。”


吴邪嘴里叼着根稻草,一脸无奈。胖子四处打量一番,啧啧道:“哥哥我在汴梁城里住了这么些年,也没在开封府过过夜,怎么样?公府待遇还不错吧?哦对了,你也不用担心寻仇的那小子找过来了,这都是你的保镖不是?”


吴邪没解释潘子不是来寻仇的,一口呸掉了嘴里的稻草,沮丧道:“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我这次真他娘的是倒霉了。”


胖子心里也明白,就地坐下,解开随身带着的纸包,掰了根鸡腿递给吴邪:“来吧,边吃边说。”


吴邪是饿坏了,接过来几口啃了大半,含糊不清的把事儿这么一说,但对那人的遗言闭口不提——事关重大,他怕连累胖子。


胖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说什么来着,别往是非堆里钻别往是非堆里钻,你倒好,说什么不听什么!晚上在屋里头好好睡觉能有这事儿么?鬼催的倒霉体质还爱走夜路,该!”


吴邪反手抽了自己一巴掌:“谁说不是,可现在说这个都晚了……”


胖子正要安慰几句,带他进来的衙役忽然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一把揪住胖子往外撵:“你快走吧,上头来人了,要提审这小子。”


胖子无奈的应了声,扭头道:“你好好呆着,该吃吃,该睡睡,没事的放心吧,改天我再来看你。”


吴邪还没来得及答话,那衙役就道:“你别来了,这人犯得是大案,开封府搁不下他了。”


吴邪闻言心里一惊,手里握着的鸡腿也拿不稳摔在地上。最怕的果然来了。


这个案子,是不打算当普通命案来审了。


胖子走了没一会,就有人进了牢房,给吴邪眼睛上蒙了黑布,堵了嘴巴,戴了铁镣铐,推搡进一辆马车,吴邪坐在车上吓得双腿直抖,心说难道不审就直接杀了?这他可忒冤枉。嘴里呜呜的想叫冤,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大冬日里,后背全是冷汗,紧张极了。


马车驶了半个时辰,终于停了,只听身边有人说:“到了。”


不管吴邪如何抗拒,还是粗暴的把他拉了出去。空气里尽是铁锈味儿,耳边隐隐还能听见哀嚎哭痛之声。


有人低声道:“张统领,人带到了。”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解开。”


声音落后,眼上的黑布就被揭开了,吴邪看见眼前人,一时间比昨晚还要惊讶,要不是嘴里还堵着布,他几乎要叫出来:张起灵!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03 23:32:00 +0800 CST  
第二十二回 祸事从天降(二)


较之吴邪的惊愕,张起灵显得冷静的多,除却乍见时眼中掠过的半点惊诧外,再没有丝毫动容,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吴邪惊讶过了,也慢慢强制自己平静下来。他是没想过再重逢的场景——毕竟有过那样惊心动魄的经历,是很难说忘就忘的。但把酒言欢也好,擦身而过也罢,都是可以料想到的,谁成想如今……


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大统领。
那时候一身生死皆仰仗于他,如今再重逢,还得把身家性命交到他手里。


吴邪忍不住叹了口气,想起了胖子的话:和张起灵这种人,不见面才是好事。这个乌鸦嘴,还真给他说中了。



因为怕吴邪说出他们相识的事,张起灵只让人解开了眼罩,便把吴邪带到天字号牢房里。里头倒还干净,只是墙壁地砖皆是由玄铁造就,防御极为森严。张起灵帮吴邪打开镣铐后,吴邪一把揪出塞口布,狠吐了几口唾沫,张起灵明显有话要说,却也不着急,安静的站在他旁边,由得他慢慢缓过来。


两人目光交汇时,都有一点尴尬的躲避。吴邪打量着张起灵,他穿着一身深色山文甲盔衣,那把黑金古刀大大方方别在身侧,腰间别着一枚金牌,眉目间宛然是居高位者特有的睨睥。吴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起灵越过寒暄客套,开门见山的问:“怎么回事?”


吴邪这才反应过来,如今是在牢房里,他一拍大腿:“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撞见个死人,然后被当成现行犯给抓起来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张起灵问:“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吴邪摇摇头:“不知道,是哪儿?”


张起灵低声道:“皇城司。”


吴邪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瞬间惨淡无比,踉跄几步,靠着冰冷的铁壁上。


皇城司乃为太祖所创,初时唤武德司,及至本朝更名。大宋军制是枢密院掌军机,而三衙统兵。皇城司是由三衙中挑选最骁勇的军士组成,多不过万,少不过三千,是直属于皇帝的近臣,不在三衙编制之内。专司护卫和缉拿。首领称皇城使,另设亲从官、亲事官各一人,余者不细表。


在皇宫中皇帝身前的五条护卫线里,前四条是以皇城司和殿前诸班相交叉布置,最里一条,也是最亲近皇帝的,皆是皇城司的人。这些人受皇权特许,可御前带刀,多不过三四人,皆是皇帝心腹之臣,官居四品。皇帝有特别的指示时,也会着他们去办。


除了护卫以外,皇城司里还设置亲事官数百人,也称察子,这些人专司消息刺探,足迹遍至宗亲府院,官宦之家,驻军护卫,敌国边境,街角酒肆,花街柳巷,大小消息无一不晓。皇帝高居庙堂,难免有所不查,他们就成了皇帝的眼睛、耳朵,替皇帝监视朝野内外动向。


明面上的职务自是不提,私下里,皇城司还担着替皇帝处理不可明昭于天下的宫闱密事之责,审讯问案,皆可便宜行事,位微却权重,朝野上下无不忌惮。


在皇城司里没有活人。只有修罗恶鬼般的酷吏,终日不止的逼迫拷问。进来的都得被抽筋剥皮,好剖出内里的真肝肠。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吴邪一字一句的问:“小哥,你到底是谁?”


张起灵看着他,沉默片刻:“御前三品带刀护卫,皇城司亲事官。”顿了顿,又道:“也是负责拷问你的人。”


吴邪木着一张脸呆了片刻,忽然抓狂了,火气冲天的揪着他问:“你打算拷问我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有杀人,小哥,张起灵,好歹也算朋友一场,你不信我?”


他一厢情愿的认为张起灵是他的朋友,而张起灵也没立刻否认,他由着吴邪抓着他的衣襟,冷静的说:“你且将昨夜之事说与我听。”


或许是被他的冷静感染,吴邪渐渐也平静下来,他尽可能多的回忆着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张起灵,连对胖子都没说的事情也告诉了他。


张起灵蹙眉思索着:“你可知道他的意思么?究竟是‘有内’什么?”


吴邪挠挠头发:“这恐怕也只有那个死人知道了。那家伙是谁?”


这些事情就算张起灵不告诉他,待会问案时别人也会说,所以没什么好隐瞒的:“是太医院的太医。”


“哦,怪不得他还随身带着个药箱子,那他那么晚了跑那干嘛啊?难不成是夜里进宫给皇帝娘娘们看病,得了赏赐,回来的时候被人给盯上了?所以被谋财害命?”


吴邪一个人嘀咕的起劲,张起灵没有插话,他心里在思索另一件事,到底心有不忍,一时不愿开口。可吴邪自己分析久了,忽然福至心灵,一脸兴奋的抓住张起灵的手:“我知道了,他会不会在说,有,内,奸!”


张起灵眉心一跳,不动声色的问:“为什么?”


“他一个太医,得罪不了什么人,八成还是被谋财害命的,可大晚上的,又在深宫重地,得了赏赐也只能是宫里头人知道,可不就是出了内奸么,可也不对,他说的让我告诉陛下,这种事还够不上告到御前的资格,只消让开封府处理就好,真是蹊跷……”


不能再让他想下去了!张起灵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吴邪,你相信我么?”


吴邪一愣:“自然……相信。”


“那好,你可否答应我,等下被审讯时,刚才那些别对任何人提,你撞见那个太医时,他就已经死了。”


吴邪审视的看着他:“为什么?”


张起灵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不是你审问我么?现在你都知道了,还让我隐瞒什么?”


“事关重大,皇城使大人也会来,且陛下还派了一个人过来共同会审。”


吴邪往后退了几步,自嘲似的一笑:“场面够大的,看来这案子是不小,我要是不吐点他们想知道的干货,他们也不会放过我吧?刑求逼供只怕是跑不掉。”


张起灵轻到不能再轻的点点头,偏过头不再看吴邪,落在吴邪眼里便是一派不忍之态,他咬牙问:“我若听了你的,你能保我无恙么?听说皇城司从来都是有进无出,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张起灵认真道:“我不敢保证万全,但,我一定会尽力救你。”


他一个字的内情不愿透漏,却让吴邪答应这种之后摆明会吃大苦头的事,还不给肯定活命的保证,按说怎么都不该应下,可吴邪在这方寸之地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仍是拿不定主意,犹犹豫豫的问:“若我不答应呢?”


有那么一瞬间,吴邪清楚的看到张起灵眼中闪过一丝尖锐狠戾的杀意,如蜻蜓点水般,晃然便消失了。


“吴邪,我不会害你。”


他们对视良久,吴邪终是让步,胖子之前说让他别被情义所累,可做人啊,终究还是由心不由念。


“小哥,之前你护我多次,这一回我听你的,权当是还了你的人情。”


就在此时,牢门外通传道:“张统领,皇城使大人已经到了。”


张起灵又恢复了霜冻似的冷漠:“知道了。”他再没有看吴邪一眼,转身出了牢门,自有人揪起了吴邪,推推搡搡的带了过去。


只见刑房正中坐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坐在正中,头发半白,面容清癯,眉心蹙满深刻的皱纹,眼睛危险的半眯着,手里转着几枚铁珠,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阴霾肃杀的威赫之气。这就是皇城使陈阿四。


说起陈阿四其人,以一介布衣之身在三十岁的年纪,一跃而成皇城司总统领,历经二朝犹是不倒,称得上是传奇。


提拔他的还是猜忌心极重,爱用宗亲的太宗皇帝。当年太宗皇帝平定北汉后,御驾亲征辽国,不料大败,所以归朝后对平定北汉的功臣们均没有封赏。太祖皇帝长子赵德昭入宫进谏,太宗皇帝大发雷霆,命其回府反思。


赵德昭回去之后喝了点酒,说了一些忤逆反叛之言,尽数被皇城司的耳目探得。他们一得线报,便缉拿赵德昭审讯。因为事关先帝,有许多公卿大臣皇室宗亲都为赵德昭求情,反复言说厉害,太宗皇帝才将人放了出来,可旨意才到皇城司,就听说人已经死了,下手的是一个小小酷吏。


擅杀皇亲乃是重罪,皇帝自然大怒,当即抓了陈阿四上殿问罪,陈阿四却不卑不亢道:“天无二日,臣无二主,皇城司只知效忠陛下,不知顾惜旁人,若有逾越,但凭陛下处置,但万不容此等宵小败坏陛下威名。”


一番话说得振聋发聩,太宗皇帝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竟然笑了起来,可见这马屁是拍到心里去了,勒令重打他100军棍,再降职罚俸,竟把这事轻飘飘的一带而过。但从那以后,陈阿四便得到太宗皇帝的器重,在他的有心栽培下,平步青云,一跃成为指挥皇城司七千军士的皇城使。


即使在以狠辣著称的皇城司里,此人的手段也是让人咋舌的,只有旁人想不到,没有他干不出的,为了问案,他曾杀害一个村子四十多口,连妇孺婴儿都不放过,但善后的能耐一向极好,即使对他不忿的,也难抓到他的错漏来。


“张统领,陛下命我们一同审案,你何必这样着急呢?”陈阿四皮笑肉不笑道。名义上他是张起灵的上司,可因为当今天子极赏识这个年轻人,又加封御前诸班调度使,论品级,两人相等,因此陈阿四称呼他时,也需得用敬语。


张起灵并不解释,自顾自坐下了。在他身边,还余有一张空位,陈阿四懒懒道:“到底是太子殿下的人,派头就是大,张统领,你说,我们等还是不等?”


张起灵冷冷道:“等。”


陛下令太子监国,他派来的人,自然是要等的。陈阿四端起一盏茶,目光如刀的刮过吴邪周身,忽然阴冷一笑:“来人,让人也‘坐着’等好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05 00:28:00 +0800 CST  
第二十三回 十死无生境


陈阿四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司吏抬出一张匣凳。这是皇城司常用的刑具,靠身和凳身垂直订就。犯人平坐在上面时,后背紧贴着靠身,以绳子紧紧捆住上身,双腿并拢,却只绑到膝盖,然后不断在脚跟垫上砖头,使犯人的小腿骨被迫向上抬起,一般垫到五六块砖时,小腿骨便会被折断,过程既长且痛苦,却又不致死。


举凡犯人一入皇城司,都得先在这坐上一坐,俗称“杀威凳”。


吴邪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几个虎背熊腰的司吏扒去他的外衣,将他按坐在凳子上,肩膀反剪缚在靠板后面,缚的太紧,肩胛几乎要被生生反掰脱臼,吴邪扭了几下,反而被捆的更紧,三指粗的麻绳几乎要勒进肉里,另两个人将他双腿缠了一圈又一圈,膝盖以上半点动弹不得。


陈阿四竖起三根手指头,司吏心领神会,立马就有三块厚实的青砖垫在吴邪脚下,令他的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上折起,吴邪本就是筋骨硬实的人,这一番折磨比常人更吃痛,腿筋几乎要被扯断了,迸发出针刺刀隔般的锐痛,一阵比一阵强。吴邪从喉头发出一阵吃痛的嘶喊,已是忍到了极点。


张起灵忽然“啧”了一声,面容兀然冷峻,眉心轻轻一蹙。吴邪看进眼里,为了不让他担忧,竟生生忍下来了,低声吼道:“还没审问你们用什么刑?放开我,放开我!”


陈阿四一皱眉,露出嫌恶的目光:“太吵了。”下一秒吴邪的嘴巴就被堵了起来。


“陛下虽说裁决之事以你为主,但也派了太子殿下的人监审,如今人尚未到,就行拷问,岂非不敬?”张起灵忽然厉声道。


陈阿四冷笑道:“我何曾拷问了?不过是请他坐坐,也好让他知道我皇城司是什么地方。”


张起灵虽然心中不快,但不会因为这一点情绪就替吴邪解围,皇城司有七七四十九件刑具,如今还没用够零头,若是头一桩就吃不过,那这个吴邪……他握紧了拳头,而后悄无声息的松开了。


吴邪额头不断流下豆大的冷汗,眼前一阵发黑,疼的面无血色,只得咬紧牙关。痛至如此,他也没看向张起灵表示求救,一则是为了朋友情义,二则,他已明白,这里就是个活地狱,无事尚且要脱一层皮,若是让这老东西瞧出他和张起灵是旧识,只怕这场拷问会更加残酷。


一时间众人无话,张起灵还是往日里的冷峻,陈阿四也一改八面玲珑的做派,并不搭理,只慢悠悠的喝着茶。


吴邪疼久了,渐渐失去了知觉了一点,他咬紧牙思量现状,想着待会该如何回答,以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减轻痛苦。


听他们刚才之言,会审是皇帝的授意,但那个太医才人死没几个时辰,事就传到了御前,究竟是死的人身份贵重,还是他身上藏着的事情太大?这老头和小哥都是皇城司的人,一齐来审理尚且说的过去,但为何要让太子遣人监审?


这皇城司只受皇帝调派,又掌握了许多皇帝才知晓的机密要事,份量之重,比之军权也不遑多让。哪怕是太子,也不能轻易干涉进来,毕竟父子之情之前还有君臣之份,若是触及皇威皇权,血缘亲情也会无足轻重。


还有,为何张起灵要让自己缄默,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皇帝,太子,皇城司,密案,内奸……这些字眼在吴邪脑海中反复滚动着,滚成一团乱麻,始终找不到出口,但惊悸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想的越多越发觉得事情深不可测——自己陷入了一团污沼里,即便什么都不说,如今想要脱身也难如登天。


吴邪开始感到慌乱,不行, 得做点什么……


就在三人各怀鬼胎沉默着的当口,有通传的司吏低声对陈阿四说:“解侍读到了。”陈阿四坐着不动,眼睛看向门口。张起灵耳力过人,自然也听到了,尤是冷冷坐着,无甚表示。


片刻后,一个身穿绛色深衣的男子走了进来,步履轻快的从吴邪身边掠过,吴邪皱着眉盯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解侍读来的正巧,我们才将犯人提审出来。”陈阿四无甚表情的说着瞎话,听不出语气里是否有不满之意。张起灵则闭上眼睛,不想搭理似的。


吴邪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底里狂吼:去你娘的刚提出来,老子都被绑了半个时辰了!


那人也知道自己来的不算早,很谦虚:“适才是在东宫,太子殿下虑我年轻稚嫩,恐难当大任,不免多嘱咐几句。”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不似道歉,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事情罢了。


陈阿四点点头:“入座吧。”


那人转过身,一时间吴邪惊讶的连疼痛都忘记了。


解雨臣!那……那个赵祯岂不是……当朝太子?!


解雨臣乍见吴邪也是一怔,转瞬后勾起唇角,扇子举在唇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哦,这便是人犯?”


陈阿四看出些端倪:“正是,怎么,解侍郎识得此人?”


解雨臣笑盈盈的落座,大大方方道:“有过一面之缘,昨日他与我还有太子殿下一起听了场说书。”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解雨臣这句话使得所有人的心思都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张起灵睁开眼睛看向吴邪,竟带着初见时那般审视的目光。陈阿四一脸的阴沉,满眼鹰隼般的锐利之色。


吴邪被他们看的毛骨悚然,只觉得腿更加疼了。心里直骂解雨臣坏事,本来他或许能靠装乖装傻躲过去,解雨臣这话一说,陈阿四必定会往深了想,可吴邪又实在没什么好交代的,那么他既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又不会让自己好好活。而且,只怕眼下连小哥都对自己有所猜忌。


吴邪叹了口气,他的大苦头要来了。


“如此怎么审案?还是解开吧。”解雨臣道。


陈阿四一挥手,便有一个人过来取下吴邪的塞口布。解雨臣又道:“连匣凳也一并撤了吧,尚未审讯,还用不着这个。本案只有他一条线索,需得仔细对待。”


陈阿四和张起灵皆是三品大员,解雨臣虽是侍郎,却无品阶无俸禄,只是个虚衔。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与前两人比起来,何止矮了一级,但他的吩咐陈阿四却也不敢轻慢。毕竟太子和皇帝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以解雨臣现下的荣宠,日后定然会成为一朝权臣。


两个司吏解开了吴邪的绳子,被绑的地方瞬间回血,周身变得热络起来,青砖被搬开时,吴邪吃不住力,直接跪了下去,腿骨一阵阵的刺痛,激的他连连咳嗽,还不忘摸了摸已没有知觉的小腿,还好,没有断。


人是被放下来了,心里却更加沉重,一刻钟前,吴邪恨不得拿所有去交换解脱,可如今,吴邪却觉得受刑时更心安——解雨臣越是对他表示出亲昵照顾,他就越危险,需得像小哥那样不闻不问才好。


在皇城司里,主审还是陈阿四,只听他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吃了这么一番苦,吴邪学聪明了,打算先乖顺的应下来,晚些时候张起灵必定会来找他,到时再跟他解释下解语花和太子的事,顺带讨论个法子脱身。


“吴邪。”


“住于何处?”


吴邪迟疑片刻,不愿把胖子牵扯进来,道:“我是成都人士,昨日才到汴梁,因丢了钱袋,天色又晚了,所以……一时还没有住处,在小胡同里窝了一宿,打算天明再做计较。”


陈阿四冷声道:“你来汴梁做什么?可有同伙?”


吴邪听着这话有点不对,皱皱眉,老老实实道:“只有我一人,我是入京赶考来的。”


“幕后主使何人?为何如此?打算何时下手?”


这话问的太骇人了,吴邪打了个冷颤,瞠目结舌道:“这话叫怎么问的?我听不明白。我就是个赶考的书生。”


陈阿四厉声道:“还敢狡辩,我问你,你夜半之时跑到那里做什么?”


……真实原因自然没法说。吴邪绞尽脑汁道:“夜里天寒,我……我太冷了,四处走走,想找个有遮盖之所。”


“哼,汴梁城这么大,你哪里不好走,偏走到那个地方,遇上皇宫中人?这等谎言,你以为我会信?”


若换了别人,吴邪估计也不信,可自家人最知道自家事,这场官司当真是无妄之灾,吴邪跪直了点:“大人,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巧……我头一次来汴梁,跟那个太医也不认识,没有理由杀他的,还请明察啊!”


陈阿四眼睛一瞪,猛然站起来,浑身杀气渐现:“好一个刁滑之徒,倒会避重就轻!本使当然知道那人不是你杀的,他本就是你的同党,你去那里接应他,好商量下一步该如何暗害陛下!”


吴邪惊的说不出话来,脑海里乱成一团沸水,整个人却像掉进了冰冷的雪域里,连血液也凝固了,脸上血色尽褪,仓惶惊惧到了极点。


暗害天子,那可是夷三族的重罪,万无可恕!自古皇帝遇到这样的事,是宁可杀错也不会放过的,吴邪惶恐的喊道:“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与那人根本素未谋面,怎会想要暗害陛下!”


“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呈给他看。”


有人端着一个红木托案走过来,上面放着一张纸,吴邪拿起来一看,是一张药方,密密麻麻写了几十种药材,其中有一味药下面划了一道线,备注:以青梅佐之。


“这是?”


“这是陛下近日来所用的方子,你可知勾出来的一处是何意?”


吴邪拼命摇头,陈阿四冷冷道:“这方子已让翰林医官院七位尚药奉御看过了,本身无毒,但以青梅佐之,百日内,必死!”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06 02:42:00 +0800 CST  
第二十四回 罅隙博生机


陈阿四最后的厉喝声还回荡在密室中,散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威慑力来。


从旁边的囚室里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声,震的吴邪脑子一阵发麻,恍惚中,仿佛听到了他们被拷打到皮开肉绽时的嚎啕,闻到了他们独坐在黑暗中时伤口腐烂的臭气,看到了他们身首异处时眼角落下的泪。


这些恶心的味道搅在一起,变成直刺心底的寒冷,但,尚不至绝望。


吴邪让目光从张起灵脸上静悄悄的晃过,相视的须臾间,张起灵微微垂眸,似在躲闪,吴邪心底重重一沉,胸腔里所有的寒冷都冻结了,凝成一团苍白、厚重的绝望。


忽然就想起了爷爷的话: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吴邪看向庭审的三人,平静道:“我不通医术,往上三代和朝廷也没半点牵扯,宫里的事半点不知道,怎么去害皇上?也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陈阿四眼风尖锐,死死钉在吴邪身上:“好一个刁滑之徒,倒反问起本使来了。你不通医术有甚要紧?只要商量好计划,自有徐太医替你做,至于你暗害陛下的原因,那得问你自己。或许你本人是和朝廷无关,但未必没有投靠跟朝廷有关之人,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本使也不必提醒你皇城司是什么地方了吧?”


他闭口不提太医是被何人所害,却字字句句透着此事有幕后主使的意思,这种言之凿凿的态度,未免也太笃定了些,是根本不在意?不,不可能,于法理于皇命,这都不是小事。那么……是想引导他往这个方向说下去?


吴邪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个人,那老头就不必看了,狼视之像,望之生厌。张起灵还是那八风不动的样子,但吴邪心里生了隔阂,看着也觉得不痛快。解雨臣是一派浊世贵公子的姿态,手里把玩着扇子,似笑非笑,眼底闪烁着一点捉摸不定的东西。


赌一把好了!吴邪一梗脖子,哭丧着脸:“我在汴梁无亲无友,哪里投靠过什么人?你冤枉我是小,要是放过了真正的幕后之人,那才是因小失大,有负皇恩!”


一时间四下寂静,堂前三人表情半分未动,但心底起了什么变化,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陈阿四脸色兀然阴沉,一拍堂案,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人!先赏他五十大棍!”


没有人有异议。这一次张起灵甚至连眼皮子都不动了。


四个掌刑皂隶走了过来,两人强行将他按在一条长铁凳上,另两人手持杨榆棍,那棍长约五尺,执手处大如人指,着肉处八九分粗,一棍下去,吴邪“哎呦”一声惨叫,声音之大让解雨臣微微蹙眉,心里只当吴邪是个忍不住痛的。


陈阿四看着有点纳闷,之前坐匣凳时也不见他如何求饶,现在的反应未免大了些,莫不是几番折腾终于吃不住劲了?呵,到底是文人,没几个真正的硬骨头。


几番棍棒轮流而下,不多时便皮肉肿烂,血肉横飞。吴邪初时还不住的惨叫,额前冷汗如雨,不一会儿地上被汗湿了一大片,渐渐的叫喊声便低了,五十棍后,整个人奄奄一息,已是掉了半条命。


吴邪挨完了大棍,被两个司吏提到三人面前,衣衫尽被汗透了,哪里还跪得住,只能趴在那里,手摸着髀股,像是摸在一团烂肉上,狠心用力上下按了按,骨头并没有断,但剧痛袭来,把胸口的旧伤都给勾起来了,疼的连连咳嗽,整个人俯在地上,几近昏厥。


就听见陈阿四厉声问:“怎样?你招是不招?”


吴邪招不出什么,也没有力气去置辩,心想要确认的事情也确认过了了,索性装死吧,若是他料想不错,今日这几个各怀鬼胎的人也不会纠缠太久。


陈阿四见他半天不动,皱眉道:“去看看。”


一个司吏近前查看了一下,道:“大人,他昏过去了。”


“用水泼醒!”


那司吏还未答话,外头又传来消息,说是负责查验徐太医尸身的仵作回来了,正在门外等待传召。


久未开口的解雨辰忽然一拱手道:“陈大人,今日的问案可否暂缓?”


陈阿四狐疑的看着他:“为何?”


解雨辰看了躺在地上的吴邪一眼:“一来此人文弱,耐不住重刑,要是逼迫太甚,把他弄死了,那案子也不用审了,咱们只能去和陛下请罪。二来,他既已经交代一些家事,你不妨派人去成都看看是不是属实,寻根究底,或许能查出些什么。总比在这里死耗着有用。”


陈阿四没有立刻回答,显然在思索他的话。


张起灵道:“先听听仵作怎么说,尸体上总该有些线索。”


“也罢。”陈阿四站起来:“先将他带下去,着人给他上药,妥善看管,不能叫他死了。”


两个司吏照吩咐将吴邪拖起,拖行一路,其身过出,逶迤出一长串殷红的血色来。


他走后,仵作便被带进来了,逐个叩拜一番,这才说起尸体的情况:“死者有四处伤,从刀口看,凶器是一把梅花匕,刃长一尺二寸,刃身有些钝,并非官制匕首。两剑在腹部,一剑在胸前,一剑在后背,大概凶手太慌乱,身手也不好,乱刺一通,都不是致命伤,但徐医官被刺伤后没有及时包扎,还一路奔逃,总因失血过多而死。他随身的药箱里还放着五两赏银,纹丝未动,应该不是为了劫财。”


解雨辰问:“能否看出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仵作估摸了一个大概:“从血液凝固的情况来看,寅时左右。”


张起灵道:“他是丑时三刻离开的,寅时应该出了护城河外围。”


陈阿四不动声色的的对仵作道:“你下去吧。”


“是。”


所有人都被遣走了,偌大的刑审室内只剩他们三人,两炬燃烧的火把发出哔哔啵啵的烧灼声,这是冷冰冰的刑审室里唯一的温暖。张起灵和陈阿四本就是严肃的人,现下连解雨辰脸上都是凝重。


“诸位,你们怎么看?”


“宫里有内鬼。”张起灵面无表情的迸出一句。


他一直都是言简意赅之人,指望他把事情分析的彻彻底底那是不可能,于是解雨辰接过话:“徐太医家深夜离宫,必定是为了私会幕后主谋之人,”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审问是,吴邪说‘跟那个太医不认识’,我们只说是宫里人,他怎么敢断言是太医的?”


张起灵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是看那人带着药箱子,猜的。”


这个说法也不是不通,但此等大事,一丝也含糊不得,陈阿四倒是一反常态,一直静静的听他们说,此时也开口了:“这样,等我交代手下人快马加鞭去蜀地查清此人的根底脉络,再顺藤摸瓜,看看能否找到指使者。诸位以为如何?”


张起灵点点头。解雨辰道:“如此甚为妥帖,那么我就先去回禀太子殿下了。”张起灵也要回宫当差,陈阿四便客气把他们送到门口,待他们一走,陈阿四脸上那点虚伪的客套便消失的干干净净。


“通知下去,找到跟那个吴邪有关的亲朋,一并带回来,要活的。”


“是。”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08 00:30:00 +0800 CST  
第二十五回 谈笑荡风波



从皇城司出来后,解雨臣便回到了延福宫。


延福宫是皇城后院的一个独立宫殿群,太宗皇帝时修建,当年多为帝王妃嫔游玩之所。殿、阁、斋、楼、台、轩、观、亭,星罗棋布,一改宋初朴素的格调,极尽奢华,连皇宫也不能比拟。


赵恒子嗣稀薄,仅得六子,可除了赵祯外全部早夭,因此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宠爱都泼到这个独子身上。虽然这延福宫是帝王规格,仍赐予太子做他的东宫,足见其宠爱和厚望。


延福宫有东西二门,东门名曰晨晖,西门称为丽泽。设延福、蕊珠两所议政主殿。延福宫以东又有寝殿七所,以供太子和女眷们居住。亭阁约有三十座,多赐予太子府门客谋主。


会宁殿以北有一座用石头叠成的小山,设一殿一亭。上植红梅树百株,冬日料峭时节,唯此处绯色满目,香气终日萦绕不散,不沾人间萧瑟。又引泉水造池,养锦鲤百尾。池上垒石造亭,名曰“飞华”。亭旁又设茅亭栅、鹤庄栅、鹿岩栅、孔翠栅四栅,嘉花名木,类聚区分,四时皆是繁盛美景。在这旁边,便是“云归殿”,临花照水,风光旖旎无限,素日又无人打扰,即便是在琉瓦金门的东宫,也是首屈一指的好住处。


赵祯和解雨臣成年之前,都是住在一处,食则同席,寝则同床,后来年岁渐长,多有不便,他就把这风景独佳的地方赐给解雨臣,常常与其议事叙谈,彻夜不归。


本朝风气开放,解雨臣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时间久了,外间就有人捕风捉影,说些断袖龙阳之言。这些话两人都听过,但只当笑话看,隔日该如何还是如何,态度之坦荡,让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彼时赵祯正在飞华亭观鱼,解雨臣远远看见他一人独坐着,凄风孤影,好不寥寂。他叹了口气,从随侍手里拿过厚厚的狐裘,走过石桥,来到赵祯身边,将狐裘披在他身上。


“天气寒冷,殿下穿的也太单薄了些。”


赵祯似乎惊了一下,迅速换上另一副表情,回头见是解雨臣,眼底浅淡的凄楚又浮了出来,下意识裹紧狐裘,轻声道:“无妨。”


若是一个人回忆里遍布冰雪,心房中冻结寒霜,那么外间再如何冷,感受也没那么明显了。


解雨臣看着他手中的玉萧,叹道:“又在想那些事么?”


两人一起长大,又一同经历过许多无法对外人言说的事情,名为君臣,却亲如兄弟,所以私下无人时,也没有太多礼节。赵祯摇摇头,不想多谈,将玉萧装入金丝袋里,小心揣在身上,然后快步走到亭子中的石桌前坐下,脸上已经是一派坚毅干练之色:“你也来坐吧。”


解雨臣将亭子四面的毛毡放下,这里摆着十来个炭炉,寒气进不来,这才坐到他对面。


“刚才于校尉说你调动了二十府兵去蜀地?”


“是,事态紧急,没能先和太子殿下商量,请殿下恕罪。”


“无妨,我既赐你调兵权,这些事你自然可以做主,只是你好端端派人去蜀地做什么?”


解雨臣道:“今早我奉旨去皇城司监审,我发现他们抓到的那个人犯竟是昨日和我们一同听书的吴邪。”


“哦?昨日他才与我们结交,今日就撞上了这样的大案子?可真是够巧的。”赵祯眉心一蹙,显然是疑心昨日的相识了。


解雨臣知道他心中所想,道:“回来前我先去开封府审问了昨日偷钱的那小贼,他是那街上出名的泼皮,才打了十多板子,就哭爹喊娘的,连祖宗姓甚名谁都招了,口风这样不严也没招出什么来,应该不是和那吴邪串通,好故意来结识我们的。”


赵祯点点头:“皇城司情况如何?”


解雨臣便将皇城司里的情形事无巨细的说与他听。赵祯听罢淡淡道:“你觉得那吴邪所言是 真是假?”


解雨臣思量了一下,方道:“看他的神态语气并不像是假的,要不是真无辜,就是太会演戏了。但他并不足虑,抛开不谈,殿下还瞧出别的端倪没有?”


“你且说来。”


解雨臣眼中露出一丝困惑:“陈阿四的手段殿下是知道的,哪怕是造冤案,明面上也会做的妥妥帖帖,让人寻不出短,今日这案子问的却马虎的很,连死者的情况都没有验明就开始刑审,像是很着急结案,但用刑却用的温和,当年越王身份何等贵重,入了皇城司也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对这死不承认的吴邪,只是一顿板子便罢了,后来我建议先派人打探吴邪的根底再做计较,他立刻同意了,实在叫我意外。”


赵祯端起沏好的茶,细细看着茶色,小啜一口,方道:“并不奇怪,他不验尸身先行审理,是因为替人着急。用刑不苛,是想拉拢吴邪,先加以威吓,再施之恩德,而你提的建议正中他下怀,他自然答应。”


这些话在脑海中转了几转,解雨臣隐隐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犹豫一下:“殿下的意思是……”


赵祯放下了茶盏:“昨夜父皇遇到了身着皇城司官服的刺客,想来是先打伤了值班的护卫,假借他的身份偷偷入宫,夜里他趁着父皇熟睡时溜了进去,却被张起灵发现,将其诛杀,总算有惊无险。虽然刺客并非皇城司中人,但打着他们的幌子,陈阿四这个皇城使自然逃脱不了干系,被父皇好一通责骂,甚至疑心他不忠,后来不知陈阿四和他说了什么,父皇就将此事暂且按下了,令他彻查清楚,将功补过。”


解雨臣心知此事大有玄机,但不曾想竟有这样深的内幕,略一深思,便浑身惊惧,他面色凝重的问:“陛下既有意隐瞒,殿下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是否确凿可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已按下不提,但总也有十来个宫人侍卫知道,只可惜消息来得晚了些,你去了皇城司之后我才得到。”赵祯淡淡的说,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你来猜猜,陈阿四跟我父皇说了什么?”


解雨臣刹那间对其中关节细要全都通透了:“自然是投其所好,献计除去陛下的心头刺了。”他话锋一转,看向赵祯:“殿下对此中情形还了解多少?”


赵祯垂着眼眸不愿多说,青翠的茶色倒影出他眼底的落寞,有什么翻涌而出,勾动着他心底里的沉珂。


解雨臣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都是血缘之亲,却因生为帝王家,就没有半分亲情在,有时不知道上天是给他们的多,还是拿走的多,他苦笑一下:“既然殿下不愿意说,那么就由我来猜好了。你且看我说的对不对。昨夜陛下遇刺后大怒,本要拿陈阿四问罪。这厮为了保命,劝说陛下将计就计,嫁祸到郡王爷身上,陛下需要一个交代,陈阿四需要一个替罪羊,仅此而已。他知道郡王爷一直被陛下忌惮,无奈身份尊贵,素日里又谨小慎微,寻不出错漏来,也拿他没奈何,如今是天赐良机。暗害当今圣上的重罪,即便是太祖皇帝之子也担不起。陛下当然欣然允许,就召见太医徐放。徐放多年前酒后失德,调戏宫女,被安平郡王看到,按律判了宫刑,因此多年来对他一直怀恨于心。陛下命徐放带着那张药方去安平郡王府,只要他一进门,那些埋伏好的士兵就会出现,称皇城司得到消息,安平郡王勾结太医意图暗害陛下,捉贼拿赃,人既在安平郡王府,郡王爷是有理也说不清,待庭审时,徐放再一口咬定此事是安平郡王所为,郡王爷岂有不死之理?”


赵祯沉默半响,忽然道:“雨臣,你真是聪明,所言字字不虚,像是亲眼看到的,我很庆幸你是在我麾下,否则,我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他话里隐约透着一股阴沉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解雨臣楞了一下,旋即拱手跪拜道:“我得蒙圣眷,能陪同太子殿下左右,此生自然是要誓死效命殿下的。”


赵祯扶起他:“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继续说吧。”


解雨臣便继续道:“可惜啊,这事半途出了纰漏,那徐放竟被人截杀,好端端一个谋局,就这样被打破了,可不管是陛下还是陈阿四,都不愿意就此罢手。徐放既已死,能做文章的只有那个吴邪,但很也好办,只消说徐放担忧陛下龙体,偷偷将药案带回去仔细研习,不想走漏风声,让这个吴邪从徐放身上找到,青梅为毒的计谋也是他自己加上的,正打算拿回郡王府请功时,被巡城衙役发现。只要那吴邪肯答应做伪证,说此事是郡王爷指使,这黑锅还得他来背。只是指认皇亲,需得当殿对证,故而陈阿四不敢对吴邪下狠手,那些板子是给他的下马威,哦,也是做给我们看看,等私下无人时,再行招安便是。之所以答应我先去蜀地调查,是想先拿下他的亲朋,要是招安不得,便以此威胁,不怕他不答应。”


“你觉得那个吴邪会听从他的话么?”


解雨辰皱着眉头,不敢妄断:“不知道。所以我也派人去了蜀地,让他们赶在陈阿四的人去之前,把吴邪的亲朋带回来。”


赵祯点点头:“你倒是事事想于人前。”


解雨辰摇头笑笑:“比不得陛下,他才是心思缜密,一出手便是一石三鸟,非我能及。”


“哦?一石三鸟?”


“殿下以为陛下为何要我和张起灵陪审?毕竟是行构陷之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他所思无非有三:一来,明面上以示公正,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场面功夫是做足了。二来,若我所料不错,最后定案之权,陛下必定会交到我手上。他这是替殿下你铺路,满朝皆知我是太子的人,如今太子尚未登基,就将太祖嫡亲之子的锋芒尽折,所谓杀鸡儆猴,正好让朝中那些老臣看到太子的手腕魄力,日后也不敢轻易欺压新主。”


“那为何不直接由我来审理?威望岂不是更得彰显?”


解雨臣道:“郡王爷毕竟是您的亲人,无论如何,杀害血缘之亲的名声都是不好听的,况且郡王爷虽多年不理朝政,但还有些太祖皇帝的旧部护着,到时陛下必定会暗示你替他求情,不过这情求也是白求。这样一来,台面上我代殿下披荆斩棘,问案明堂,那些豺狼虎豹就会将矛头对准我,殿下心怀慈悲,不忍逼郡王爷走向死路,他们即便不念你的恩,日后也不会太过苛难殿下。”


赵祯一笑,显然心里早就明白他所说的,但总要听他说出来,好讨一个保证:“如此你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解雨臣淡淡道:“为主揽过,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那第三呢?”


“第三便落在这张起灵身上了。昨夜之事不管真相如何,失职的罪名陈阿四是跑不掉的,前日里有大臣上奏他已年迈,恐难当重责,请陛下重立皇城使。这份奏折虽然被陛下否决了,但没过多久就出了此事,陛下心里难免怀疑,即便没有证据,但弃卒之意已起了。张起灵则不同,他年轻有为,又得陛下器重,若留于殿下你,日后便是一桩大助力。这案子审理完了,陛下以失职做文章,逼陈阿四请辞,届时太子殿下再上表推举张起灵任皇城使,他感恩知遇之情,日后岂有不尽心辅佐之理?陛下这番谋划,既除掉了安平郡王这个肉中刺,又让殿下你立威施恩并举,乃是一石三鸟之策,用心极深,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忽然有这样雷厉风行的手段。”


赵祯眼底含着愁思:“父皇如此竭力为我着想,是因为他知道,他将要不久于人世了。昨夜他虽没有受伤,但病体受到惊吓,不多时便吐血不止,太医给他看过,唯唯诺诺不敢说实话,他心里就明白了。”


解雨辰叹道:“陛下是爱子情深,这才急着要为你搭桥铺路。”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10 20:00:00 +0800 CST  
赵祯抿了抿已经凉透的茶,轻轻道:“雨臣,你不觉得这是个机会么?”


解雨臣心头一动,目光和赵祯撞在一起,须臾间,彼此的心意都已尽数明白,解雨臣认真的问:“你决定了么?原本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坐收渔利就好。”


赵祯直视着他的眼睛,眼底闪耀着狠辣:“我想了很多年,从未有一刻改变过。”他握紧解雨辰的手腕,握的太紧,像是要把他心里的恒寰的痛传递给他知道:“你和我一同看见那些事,你该知道我心里有多痛,我恨不能……”


“殿下!”解雨辰打断了他的话,免叫他失言,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赵祯的手臂,一字一顿道:“殿下放心,我明白。”


赵祯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来走到亭边,一掀毛毡,冷风就迎面扑了过了,平息了他心底里涌起的火。这么多年来,隐忍几乎成了他的本能,即便知道将要掀起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眼底还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水面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白冰,有一抹红色掠过,他指着水面:“你看那下面的鱼,它藏的多深,外面冰封万里,它却好整以暇的悠闲度过,真是可恨。”


解雨辰丢了一个茶盏下去,薄冰应声碎裂,一尾红色的锦鲤受到惊吓,快速的朝远方游走,赵祯看着它消失的方向,满眼都是冷到极致的寒意。


解雨辰轻缓坚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不必担心,即便它逃得再远,躲得再深,我都会凿开它的伪装,帮你抓回来。”


赵祯脸上冰冻似的表情略略缓了些,轻轻的点点头。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10 20:01:00 +0800 CST  
第二十六回 密谈设毒计


有人说皇城司的牢房是天底下最阴森恐怖的地方。在那道森严铁门之后,是一个无日无夜的修罗场。举目都是黑不见底的幽冷,浓重到了极致,连火光也穿不透,轻微的哭泣声呼喊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融入空气里,再钻入毛孔,刺进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不管之前是权势赫赫的尊贵娇子,还是籍籍无名的寻常百姓,在这里都是可随意碾杀的蝼蚁,这不是至公的平等,而是至深的禁锢:巍巍皇权,不可触碰。凡出现在这里的人,都带着天子容不下的事。这里的司吏不需要有良知,不需要辨善恶,他们可以用任何手段,将犯人“抽筋剥皮”,削出一副不被《大宋律例》所容许,不被天下人所接纳的模样。至于这中间要冤枉多少人,没有人会在乎。


如今的吴邪,便陷入这样困境里。挨完那五十板子之后,他便被送进了蛩水狱。


这是个石墙铁栅的普通地下牢房,每隔一个时辰会有守卫来巡逻,防备远不及天字号监狱,但面积却大上两倍有余,四面环渠,从顶上引多支细流,以铁管连之,悬在水渠上一尺处,昼夜里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又在四壁上镶嵌二十多个陶瓷的蛐蛐罐子,每罐里装着一只蛐蛐,不知道养虫人给吃了什么,震翅声极其明亮,即使如今已入寒冬腊月,也不见衰死之状。外界死寂无声,这里水滴虫鸣声汇在一起,好不热闹。


吴邪趴在铺满干稻草的床铺上,虽然有狱吏给他稍稍敷了点药草,但眼下还是疼的浑身发抖,嘴里哼哼唧唧,直说这次差点要了老命了,心里把陈阿四和解雨臣翻来覆去骂了个通,可想到第三个陪审的人时,心里狠狠的揪了一下。


张起灵。这个名字撞进脑海里时,满肚子的火就蹭的就冒了起来。在刚才那询问般的对视里,张起灵躲避的眼神让他确定,这小子坑了他!


早先时候他以为张起灵不让自己说出那太医的遗言,是为了让自己别陷太深,是出于朋友道义。可暗害天子,这是装聋作哑就能躲过去的罪么?张起灵若是真心回护,起码该告诉自己这事情到底有多严重!要不是那个陈阿四心中有猫腻没有下死手逼供,他险些就不明不白的背上一个抄家灭门的黑锅了!


一时间,吴邪气的牙根痒痒,恨不得将张起灵揪过来一顿暴揍,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他们总是有过命的交情,而且从之前处处相护的事来看,张起灵也不是一个心肠歹毒的人,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这么个损招?他这是在替谁遮掩?


莫非……那个内奸就是他?!


这个念头让吴邪心惊胆颤,一下子要坐起来,结果一动又牵起伤口火辣辣的疼,只得老老实实的继续趴回去。


吴邪想到当初在和袁清让对峙时,袁清让问张起灵“是他派你来的么?”虽然没有听到回答,但如今吴邪可以肯定,那个“他”才是张起灵真正的主君,而张起灵,是被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一个眼线,一枚棋子。


那太医明明带着暗害天子的证据,却嘱咐他“告诉陛下有内奸……”那么此事只能是一个局,一个徐太医和皇帝设下来的局。要知道,不管徐太医带着那个药案走到哪,都会掀起一场不可饶恕的轩然大波,波风所过之处,皆是汪洋血海。


这分明是皇帝要构陷什么人!


当今天子坐拥四海,想要对付谁不容易?这么大费周章,无非是因为想要构陷的那人身份贵重,不能光明正大的收拾。到底是谁,吴邪猜不到,他毕竟不在庙堂之上,对朝中格局不甚了解,当今数一数二的权贵倒是略微知道几个,不外是太师庞籍,枢密使裘德考等人罢了,坊间说书人只拿他们的风流韵事来讲故事,大事大情一概不知,没有具体的目标好揣摩。


一切都明白了。张起灵不让他说出内奸一事,不仅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不被揭穿,也是为了保护他身后的人。吴邪叹了口气,心里的怒火慢慢褪去了,变成了沉重的叹息。他叹息的不是陷害,而是不信任。要是张起灵早一点告诉他真相,就凭他们过去的情分,自己还能把他给供出去不成?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开锁声,吴邪往外头一看,陈阿四已经走进来了,狱吏搬了个凳子放在吴邪床边,因为牢里的东西实在不干净,又拿了块帕子铺上,才请他坐下。


吴邪弓起身子:“大人,对不住,我屁股还疼着呢,不方便跪了。”


开门的狱卒已经自觉的退下了,偌大的牢房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无休无止的虫鸣水滴声音。陈阿四眯着眼睛站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好像并不意外本使会来?”


吴邪正色道:“听说朝廷里掌刑皂隶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皆能做到朝豆腐上使棍子,百十下大棍打完,豆腐外面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不动,里面却烂完了,因此一般人要挨下这五十大棍,绝对非死即残,大人虽然让我吃足苦头,但也只是皮外伤,看着很重,其实连骨头都没断。要想威慑我好逼问事情,这顿大棍打的可不够看的。”


“本案只有你一条线索,本使当然不会轻易让你死了,你未免太笃定了。”


吴邪笑笑:“正因为只有我一条线索,您更该严刑拷问,即便这五十板子来真的,想必您也有手段让我活着受罪。我虽然揣摩不透您的意思,但也知道,大人是在关照我。”


陈阿四心里当真有惊讶之感了,但面上不动:“哦,还有呢?”


吴邪撑坐起一点,环顾四周:“我这样的重犯,不送到天字号牢狱,反而送到这个地方,总不会是怕我寂寞,让我听听热闹的吧。”


陈阿四没有立刻说话,脸色很阴沉,口中森森道:“你嘴上说着揣摩不透,但字字句句都把本使的意思说了个明白。”


吴邪叹道:“没法子,我的命如今攥在您手上,不露点能共计大事的能耐,只怕会被当弃子给弄死了。”尽管屁股疼的厉害,他还是撑坐起来,直视着陈阿四的眼睛。


顷刻间,陈阿四眼底的表情非常精彩,阴厉到极致后忽然变成了朗然欣喜,他不吝啬的笑了笑,但那份笑容太假,像是挂在他脸上的一层假皮,吴邪很想把它撕下来:“你说的不错,这个蛩水狱就是为了商讨私密之事所用,若有人想要窃听,五步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五步之内,我便能发现。”


吴邪装模作样的摇摇头:“这儿是您的地盘,谁能动手脚?大人也太小心了,莫不是在提防谁么?”


陈阿四恢复了那副阴沉的样子:“自然是有人要防。”


吴邪心里一颤:“是谁?”


陈阿四满眼嫌恶之色:“就是今日坐于本使左手边的那个竖子。”


吴邪装作努力回忆的样子:“是那位冷冰冰的大人?他是谁?”


陈阿四冷哼一声:“他当今陛下眼前的红人,年纪轻轻就封了皇城司亲事官一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当然处处摆冷脸拿架子。”


吴邪心说,跟官职高低没关系,他这人就是这样,一时又想起密室里携手互助的场景,想起那个面冷心慈的朋友,忍不住有些心酸。但陈阿四还在看着,吴邪不敢过多动情,赶紧开口道:“皇城司的人?那他不是您的手下么,防他干嘛?”


陈阿四阴森森道:“个中缘由你不明白。论资历,本使如今还能压他一头,但这案子审完了,就未必是了。”


陈阿四本是出身寒微之人,之所以能扶摇直上,历经两朝不倒,是靠着明晰圣意,先于人前揣摩到君主的隐秘心思。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整死一个皇子,也正是因为看出了太祖皇帝的心意:他想让赵德昭死!


前日里有人上表请皇帝撤销他皇城使一职,另择贤者。当时他又惊又怒,虽然皇帝没有说什么,但他隐隐感觉到皇帝心里已有罢黜另立之意。天家的薄凉他是知道的,现下又出了这种事,皇帝更加不会留他,让张起灵来陪审,不过是为了让他日后顶替自己。想他为主尽忠几十年,劳苦功高,岂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越他而上!


所用如今之计,只能把皇帝的猜忌转到张起灵身上,让他自己断了扶持新人的念想!


吴邪心想,案子审完那该论功行赏啊,怎么这么不高兴?朝堂内幕他毕竟所知有限,所以一时想不明白,但感觉他对那小哥很不善,等下有必要试试他是否有歹心。


只听陈阿四道:“本使问你,你与那太医当真无关么?”


“大人肯和我说这些,自然是相信我与他无关的,又何必多此一问?”


陈阿四被驳了话也不见有甚不满:“也罢,本使量你也没那个胆子骗我,只是我相信你也是无用,此事关系重大,陛下那里必须给一个答复,若你提供不了破案的线索,那本使也帮不了你了。”


吴邪咬咬牙:“愿听大人吩咐。”


陈阿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虽然眼下没有线索,但也能推断一二,当今天下,有这动机和能耐杀害陛下的也不过二三人。”话锋一转:“你可知道安平郡王赵德芳?”


吴邪迅速的在脑海里搜刮关于这个人的事。赵德芳本是太祖皇帝之子,太宗皇帝时封了兴元尹,成年后又封了楚王。奉上恭敬待下宽和,之前还办过几桩大利民生的案子,在民间口碑一直不错,这几年不知怎么的,日渐沉寂,不仅被剥夺了官位,连爵位都从亲王被消减成了郡王,坊间都说这是皇帝怕他日后威胁太子,有意苛难呢。


可吴邪不明白,这安平郡王不过就是个闲散王爷,即使没了皇上,还有太子呢,皇位也轮不到他做啊,怎么就能威胁江山稳固了?


嘴上道:“略有耳闻。”


“此人野心甚大,之前屡次触动龙颜使陛下不悦,如今被勒令在家,难免心中有所怨愤,想要对陛下下手的人里,他的嫌疑和动机最大,他在朝中经营多年,也是最好得手的。”


吴邪心里冷笑,说的冠冕堂皇,不就是想让我把事儿往他身上栽么,脸上还是非常认真:“大人的意思的……”


陈阿四严厉的看了他一眼,吴邪很识趣的闭嘴:“成,我明白了,只是陪审那两人看着都不是善茬,尤其是那个冷冰冰的家伙……难道他们就不会深究么?”


“那个解雨臣是太子的人,素来机敏,想必也看透了此事的玄机,并不会多做计较,反正他们只要安分待着就够了。至于张起灵,他的确是个麻烦的家伙,”陈阿四满目狠辣,将字眼拧干了从牙缝里挤出来:“郡王爷好歹是皇亲国戚,就算是赴死也得有人陪着,既然陛下如此看中张起灵,不如就让他跟着去吧。”


吴邪沉默了片刻,悠悠的问:“大人是想让我将张起灵也拉进来么?”


陈阿四没有说话,但眼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吴邪深深的吸了口气,一拱手:“大人英明。”


陈阿四皱皱眉:“什么意思?”


吴邪咬了咬牙,故意压低了声音:“其实早上在你们还没来之前,那个张起灵就私下审问过我,还教了我一些话。一些……和大人你有关的话。”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13 01:46:00 +0800 CST  
第二十六回 密谈设毒计(二)



吴邪咬了咬牙,故意压低了声音:“其实早上在你们还没来之前,那个张起灵就私下审问过我,还教了我一些话。现在想想,这些话只怕和大人您有关。”


此言一出,陈阿四立刻面露凶光,一把揪住吴邪的衣领,力气很大,几乎将他悬空拖拽起来:“他教你说什么了?”


吴邪被勒的有点喘不过来气,断断续续道:“他教我说,那个太医临死前,让我告诉陛下有内奸……”


陈阿四整个脸绷得紧紧,眼底要喷出火来,尤是隐忍着:“还有呢?”


吴邪觉得勒住他的力气更大了,不敢多犹豫,匆匆道:“他说让我现在别把这话说出去,待到当殿提审时再说。”


陈阿四眼眸忽然变得深不见底,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阴冷到极致的寒意,他一松手,吴邪跌回床上,正磕在伤处,疼的龇牙咧嘴。


本来徐放出事,皇帝便怀疑这里头有内奸,陈阿四作为熟知内幕之人,是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但除了他之外,皇帝还派了三十名亲兵去安平郡王府守株待兔,虽然他们不知道实情,但保不齐有说漏嘴的时候,一时间也不好确定,便没有多说什么。


但陈阿四知道,现在不计较是因为大事未竟,自己还有利用的余地。当今天子本就有罢黜之意,日后必会旧事重提,逼自己离开。心一横,便伪造“徐放被害时身边金银细软全都被搜刮殆尽”的情况,将他的死往被劫杀的方向引,待日后亲自为天子除了赵德芳这个大患,嫌疑自可洗清。


不曾想张起灵竟玩了这么一手,待到殿前提审,吴邪把这话一说,那还了得?头一条欺君大罪就够砍头的,陛下更会疑心他当初故意伪造案情的目的,他本就是疑心重爱瞎捉摸的人,估计自己将要谋划的陷害张起灵的勾当,都可能会被看做是构陷,到时傻子都知道陛下会作何反应了。


陈阿四背对着吴邪,森森道:“好你个张起灵,平日里闷声不响,心肠竟如此歹毒,此番若是不除了你,我誓不为人!”


吴邪躲在他身后冷笑。


话还是那个话,但换个方式说出来,听者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这下陈阿四只会当小哥是心怀叵测之辈,谋在官位虑在前程,心底里是不会将叛徒二字与他扯到一起——哪怕如今正打算如此构陷,但作假跟核实要用的手段是大不相同的。只要陈阿四不知道小哥确是叛徒,以小哥的机敏,完全可以应对过来。


有些人呐,没有的事情偏爱乱猜,可你要他说真话,他反而不相信。真不知道是太聪明还是太愚钝。


吴邪在后头问:“大人,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否与你有关。”


陈阿四忽然扭过头,目光如刀的在吴邪身上剐了一遍:“他既然私下拉拢了你,你又为何告诉我?莫非……这是你们设好的伎俩?”


吴邪心里一惊,装作差点跌跪下来的慌乱样子:“大人明察,我这也是被逼无奈,那小子心太黑,在告诉我那些话后,就给了我一枚丹药,说是什么曼龙丹,服下之后若无解药,百日内必死。他逼得紧,我只得当着他的面把药吃了,其实偷偷含在舌下,他一走就赶紧吐了出来。我心想他这样心狠手辣之辈,大事一了,岂能留我活口?你看刚才审案的时候,他见我被打成那样,也不发一语。要不是您手下留情,我就被他坑死了。所以才弃暗投明,想在大人这里寻个出路,求大人救我。”


陈阿四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嘴上说:“你倒是机灵,也罢,你若是听从我的吩咐,我定保你无恙,日后还会在皇城司里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吴邪连连道:“多谢大人提拔。”


“小子,接下来我要交代的事,你给我记好了。”


“是是。”


陈阿四做了个附耳的姿势,吴邪把耳朵凑了过去,只听若朔风般狠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徐放临死前只说了三个字,张,起,灵。”


吴邪心中窃喜,这老头儿,果然上当了:“是,小的记下了。”


陈阿四忽然又换了另一副亲切的表情,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墨色丹药,递给吴邪:“那曼龙丹是极厉害的毒药,你虽然没有吃下去,但在口中含了许久,也中了轻微的毒,这是解药,你服下吧。”


吴邪定定的看着他手中的丹药,表情开始不自在起来,心中又惊又怒,连说鬼才相信这是解药,老头心沉,肯定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给自己一枚毒药好让自己乖乖听话,忙赔笑道:“大人,这不用了吧,我身体好着呢,真没事。”


陈阿四哪里会跟他废话,直接把药递到他口边,厉声道:“吃!”


这要是不吃,之前的戏就算白演了,吴邪颤抖着手接了过来,一咬牙吞了下去。陈阿四道:“张嘴。”吴邪知道他的意思,乖乖张开嘴抬起舌头让他查看。


陈阿四这才露出满意之色:“这几日你就好好静养着吧。待我派人到蜀地查明你之前所说的家世背景后,再继续审理,为了安全起见,我会将你的家人带来一并保护。”


吴邪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拽住将要走的陈阿四,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大人,我家人世居蜀地,恐怕不习惯汴梁,就地保护如何?”


陈阿四冷冷道:“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难免有不轨小人拿你家人来要挟,本使出于一片好意才将他们带来,你担心什么?只要你好好效忠本使,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


吴邪勉强挤出一点笑:“不担心不担心……我是怕给大人您添麻烦。”


陈阿四又打量了吴邪一番,生硬的说:“好生休息吧。”这才离开。


狱吏将门重新锁上了,吴邪趴在床上,脑海里像是搅了团面糊似的不得清爽,刚才那把火玩的再如何凶险,他都没怕过,胜败如何,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好赖他认了,可这把火若是烧到亲人身上……吴邪咬紧了牙,心中慌乱起来。


满室皆是虫鸣,叫的人心烦,吴邪随手捡了个小石子狠狠抛了出去,石子撞在墙上,却听见水渠之下有“嘎啦嘎啦”的声音,吴邪回身一看,就见浑身湿漉漉的张起灵从里头钻了出来,他对吴邪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鬼魅一般悄然跳了出来。


“我去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吴邪目瞪口呆的看着张起灵。


张起灵指了指那个水渠,吴邪忍着疼跳到那水槽边,探手一摸,果然发现渠壁中间被人凿了个一尺见方的空洞,因为空当很小,又是在墙里面,水渠里都是发黑的死水,将它遮盖的严严实实,吴邪回头问:“你不会一直缩了骨然后躲在这里头吧?”


张起灵点点头。


吴邪顿时觉得很无语:“你躲多久了?”


张起灵道:“陈阿四进来前到的。”


那就是在吴邪进来之后,可他完全没发现,心下不解,便问:“你怎么进来的?”


张起灵指着那些管道:“从管道里进来。”


吴邪捂着屁股又来来回回走了一圈:“那这个洞呢?也是你挖的?”


整个皇城司都是铁板一块,唯一的弱点便是这些管道,下通护城河,宽不足一尺,想塞个婴儿都困难,寻常人绝进不来,陈阿四不知道世上有缩骨的绝技,因此未曾防备。这个洞也是不久前赵德芳命他偷偷凿的,因为陛下打压之意日渐明显,赵德芳是为谋后路所造,机缘巧合,让吴邪用到了。


“之前就有的。”张起灵说话还是素日里的言简意赅,一手抹掉脸上的污水,一面警觉的看着四周。


吴邪没有再问,张起灵也没有主动说什么,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吴邪不知怎么的, 有些气恼,闷闷的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去。


“哎呦!”


“哟”的尾音还没说完,张起灵已经一跃而过,将他的嘴巴捂上,怕他声音太大把狱卒给招来。张起灵手上还沾着水渠里的脏水,这下全堵在吴邪嘴上,吴邪扒着他的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张起灵这才放开他,略站远一些。


吴邪吐了几口口水,埋怨道:“这都什么味儿啊……”抬眸间看到张起灵也在看他,心里一沉,显然是想到刚才审讯之事了,满腔愤懑,脸色也拉了下来。


“吴邪,”张起灵轻轻道:“多谢。”刚才在密格中,他听得真切,吴邪分明是在设计为他撇清干系。


吴邪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一昂头,冷冷道:“免了。报仇这事儿,我不喜欢假于人手。你坑我的事,我得和你单算。”


张起灵点点头,并不否认,这种坦然的态度让吴邪一阵窝火,他怒视着张起灵:“我问你,那太医口中所说的内奸是你么?”


张起灵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是。”


“你的主君是谁?”


这次张起灵并没有立刻回答,吴邪冷哼一下:“好歹听陈阿四说了这么多事儿,你不说我就猜不到了么?安平郡王赵德芳!我说的是不是?”


张起灵点了点头,声音轻缓坚定:“是。”


“呵,好极了,忠义两难全,你舍义取忠取倒挺顺手,要不是我看出那老头步步紧逼之态可疑,这次差点不明不白被你坑了!”吴邪压着声音吼道,气的脸上的肌肉都扭在一起了,阴沉沉的看着张起灵,只差没上去揍他一顿。


张起灵淡淡道:“之前我虽让你隐瞒遗言,但也没打算真对你弃之不问,只是一时没想到好法子帮你脱身。但总归对你不住,待此事一了,我自会给你个交代。”


吴邪沉默的看着张起灵。对方眼底是一览无余的真诚。张起灵不是个会说场面话的人,他说要给交代,自然是因为心有愧疚,那就说明在张起灵心中,是拿他吴邪当朋友看的。


将心比心,他们认识并不长,张起灵不敢将这样杀头灭门的大事尽数相托也是正常,就换了是吴邪自己,也不敢说什么都会告诉这个只有一日情义的朋友。思及此,吴邪的气也渐渐消了。


“罢了,小哥,你用不着交代什么,此事到此为止,我也不怪你了。但下次要再有这种情况,你千万别对我隐瞒,那就算你记着兄弟的情义了。”


张起灵没有说话,轻轻点点头。


“好了,说说正事吧,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张起灵道:“我担心陈阿四会逼你设计陷害郡王爷,所以才藏身在此,窃敌于先。”


吴邪一拍脑袋:“你还是担心下自己吧,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那老东西是摆明要弄死你,咱们快商量一个主意出来应付过去。”


想要脱身并不难,难就难在怎么让吴邪从中撇清关系,毕竟构陷的话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张起灵道:“我一时也不敢托大,需回去细细思索,这几日他不会再审问,我们还有些时间。”


吴邪忽然大叫:“小哥,那老东西派人去蜀地找我的家人去了……这事儿你一定得帮我!”


“放心,我已飞鸽传书出去了,通知那边的部下将你家人藏好,你不必担心。只是你的身体……”他听见刚才陈阿四的话,知道吴邪已经吃了他给的药:“我并不通岐黄,只能等到你出狱之日再请大夫帮你诊治了。”


吴邪听到家人没事,心里已是松了口气,连连摆手:“无妨,就算是毒药,那老东西也不会让我速死,我们先度过这个难关吧。”


张起灵点点头,忽然偏头看向外面,神色一凌,浑身骨头作响,顷刻间又缩到极小,他匆匆道了句“我会再来”,便纵身一跃,悄然跳入水渠中,顺水离去。


门外巡逻的狱卒已走到门口,朝里看了看,见到吴邪安生的在床上趴着,便优哉游哉的离去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14 19:15:00 +0800 CST  
第二十七回 山穷水又复



乾兴元年·成都


前阵子成都发生了一桩大事:本城首屈一指的富户,吴家两位当家一日间全死了。出殡当天排场极大,满城都是哀音,吴三省那些手下憋着劲的装孝子贤孙,生怕别人不知道吴三省生前多器重他似的。直将此事弄的尽人皆知。



事情要从月余前说起。


那时吴老狗刚过世,听吴家人说,他的独孙吴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说下葬当夜登高西顾,能看到亡者英灵。吴邪思亲心切,夜里偷偷去了锦屏山。那日天气并不好,山上还下了雨,路滑难行,吴邪不慎摔下山崖,陪他一起的同伴回来报了信。吴三省带人去崖下的河边找了一日一夜,连个衣服都没找到。


因为没看到尸首,吴三省对外就没给出个肯定的消息,只当失踪了。但别人只当他不愿意接受残酷的真相,心里都觉得吴邪已经没了。


想来是恨吴三省办事不利,又过了两日,吴二白也带人去崖边找,吴三省陪着他一起。手下人在忙时他们在上头说话。有人看到他们在悬崖边发生龌龊,偶尔飘过来一言半语皆是怪对方没看好吴邪,进而说起彼此这些年干的混蛋事,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


吴三省土匪油子一个,下手自然狠重。但吴二白斯斯文文的一个读书人,发起飙来却也不遑多让,到了最后,两人扭打在一处,齐齐滚落悬崖。


吴二白先不提,吴三省可是成都古董行当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要是这么去了还了得?当即有亲信带了百十号弟兄,将锦屏山围了起来,连块草皮子都给翻开看了,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因为他们掉下去的河直通着岷江,那几日刚下了雨,水势正盛,潘子推测大概是被冲走了,又派人去江里捞,果然找到两具尸体。但被水泡的太久,找到时两人皆是面目模糊,潘子看尸体腰间佩着的螭纹玉佩,才敢肯定是他们。


有人猜测其实他们兄弟俩是为了争家产,都想着先下手为强呢,结果一起遭了秧。


还有人嘀咕吴家祖坟怕是没埋好,家里人接二连三出事,如今竟是绝了后,真是天可怜见的。


外界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说的热闹,里头的事儿更是一场腥风血雨。


吴三省一死,吴家又没有能镇场子的人物,原先他手底下那些不安分的人都蠢蠢欲动起来,几家盘口的当家勾结在一起,未到出殡就私吞了吴三省手下四个喇嘛盘中最大的一个。


这个头一开,别的当家哪里还坐得住,生怕自己动作慢些,好地盘就没了,潘子一面照料吴家的丧事,一边还要带着几个还算忠心的伙计四处奔走,忙的焦头烂额,也没能挽回散了的人心,最后没奈何,只得离开了成都。


曾在古董行名噪一时的吴家,就在这场巨变里颓然倾败。


这个消息从成都飞鸽传书到汴梁,一时间引得三方惊异,惊异之后,心境又各有不同。


张起灵是最先收到手书的,乍看时楞了一下,然后不自觉松了口气,其实他潜意识里觉得没了这些人更好,少了许多牵绊,有些事情更能放手去做。但旋即想到吴邪,又隐隐有沉重之感,他没有体会过亲情,但也知道这是人生大哀之事,纸条握在手里,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该如何告诉他。


陈阿四则是满心急怒。本来谋划好要拿吴家人做人质的,如今也没指望了。怒从中来,当即将字条撕得粉碎,传令给还在蜀地的部下,严禁泄露此事,只当人已经带回来了,之前如何谋划,如今还是如何做。反正那个吴邪在牢中,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只要他以为家人在自己手里就够了。


解雨臣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翻看了一下,递给坐在身旁的赵祯。赵祯皱眉道:“真够巧的。”


解雨臣知道他疑有蹊跷,便告诉他,派去的府兵已将吴家的情况仔仔细细查了一遍,虽然他们在成都算是说得上话的人物,但只是个地方富户,多年来也没有异常,而且他们家出事比现在的情状还要早一点,想来真的是个巧合,末了道:“不过还是挺可惜,这样一来,想要牵制那个吴邪的手段又少了一桩,也算是他走运吧。”


赵祯淡淡道:“陈阿四这会也该得到消息了,我估计他会密而不发,待审案前告诉吴邪已将人带来了,好以此要挟,还有两日时间,你去见一下吴邪,那些事情该谋划起来了。”


解雨臣皱眉道:“陈阿四虽没禁止去探监,但皇城司里耳目众多,我人一进去就会被盯住,私密的话说不了。”


“吴邪现被关在蛩水狱里,守卫半个时辰一巡查,你可以从护城河下的水管中进去,那里有个被凿通的出口,被牢里的水渠盖着,你可以从那出去便是牢内。”赵祯顿了顿,“只是地方极狭小,得缩骨进去,辛苦你了。”


缩骨的功夫是在解雨臣入太子府当年,为了替赵祯探寻一个秘密特意练就的。


这本是极难的功夫,需得幼年就开始训练,每日子、午、卯、酉按四正时泡在特制的药水里,将全身骨头泡到松软,再由拆骨师父反复拆卸人体所有能动的关节,反复数年,直到所有的关节能随意拆动,才算过了第一阶段。再研习密不外传的内功心法,练到气穿骨骼脉络,能随意收缩骨肉为止。这功夫需要极大的忍耐和上好的资质结合方可练成,所以甚少有人学的会。


解雨臣当时已快十岁,骨头都长结实了,修炼起来的难度很大,痛苦和磨砺更甚幼儿百倍,但那时赵祯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可以依仗。解雨臣只得更加努力,常常睡觉都是折腿荡腰的姿态。也正是这样一番倾力相助,才让赵祯与他结下这样无间无隙的君臣情分。


“辛苦不算什么,但殿下是怎么知道的?皇城司里也有你的人?”


赵祯看着手中的佛珠,低低道:“是四叔告诉我的。”


也是因为那个秘密,他与赵德芳的感情非比寻常,可以说,是赵德芳教会了他本该有的帝王心怀与手腕。虽然赵恒对这个堂兄处处忌惮,但丝毫未能影响他们的叔侄情义。出了这个事以后,赵祯偷偷去看过赵德芳,他没有说出真相,只叫他千万忍耐,心里想的是待到自己登基后就好了。


赵德芳自然应允,闲话里还告诉了他皇城司蛩水狱中的秘密。“殿下日后会用得到。”当时他是这样说的。


“或许四叔猜到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解雨臣笑了笑,淡淡道:“郡王爷也正好可以脱身。”


赵祯没有回答,将那个字条在火上焚化了:“你今夜便去吧。”


“是。”




无星无月的夜晚,满目皆是一团墨色,护城河上起了风,荡的满目生寒。解雨臣身着一袭束身黑衣,如鬼魅一般悄悄的从暗影里走出来,纵身一跃,悄无声息的没进水中。


彼时吴邪正趴着发呆,再有两天就该重新开审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再合计一下,免得出岔子,只是不知道张起灵还会不会再来。就在此刻,他忽然听见水渠里有些微的声音,心念一动,才要起来看看,就听到外面巡逻的声音正在逼近,当机立断重新趴着“哎呦哎呦”的叫疼。


巡逻的狱吏听见动静过来问他怎么了。吴邪哭丧着脸道:“刚才睡熟了,一翻身又碰到这伤,疼的我……哎呦喂……”


那狱吏骂道:“有的睡就别他娘的屁话了,老子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嘴上骂骂咧咧的扭头走了。


吴邪听他走远了,这才起来,往水渠边一凑,正见到有人从里头钻出来,本是极小的身影,随着骨骼作响声,渐渐舒展开来,最后挺拔如松。


来人抹掉脸上的脏水,露出一个笑容,同时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吴邪惊讶的想,怎么会是解雨臣?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15 23:23:00 +0800 CST  
第二十七回 山穷水又复(二)



无论是酒楼前锦衣玉冠难泯众人的矜贵公子,还是无半分品阶却能参政议事的太子伴读,解雨臣的行止里总能给人干练持重之感。明明容色如玉,却有着刀刻笔刻般的锋利弧度,只是这锋利现在被他巧妙的隐藏起来了。他日一旦露于人前,必能掀起浩波巨浪。


这就是现在的解雨臣给吴邪的感觉。


他随意在吴邪床边坐下,对惊讶的失去了反应的吴邪做了个请的动作:“坐。”


吴邪醒过神来,心里狂拍大腿。这小子不是太子的人么,大半夜来我这儿干嘛?是为了帮赵德芳,还是陈阿四?从之前陈阿四和小哥透露的情况来看,是赵恒想除掉赵德芳,太子应该跟他老子是一条心,那么,是为了帮陈阿四来的?


有可能,日后太子登基也需要这些老臣的协助,保不齐是卖人情来了。但他怎么知道这里有密道?别是小哥那里出了内奸,回头得跟他说说。


思及此,吴邪淡淡道:“不用了,我伤没好利索,还是站着吧。”


解雨臣开门见山的说:“深夜到此,是想请你帮个忙。”


还真是……吴邪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把弄着身上掉下来的稻草:“我一个阶下之囚能帮您什么忙,怕是找错人了吧?”


解雨臣摆摆手:“此事非你不可,他人帮不上忙。”


吴邪纵是再不情愿,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一颔首:“你先说说。”


“我要你帮我除掉一个人。”


“谁?”


解雨臣轻轻道:“当今皇后,刘娥!”


吴邪沉默良久,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解公子,你大半夜来寻我开心呢?”


解雨辰皱了皱眉:“我没有和你说笑的心思。”


看他面容冷峻眼眸含冰的样子确实不像开玩笑,吴邪有些怒了:“暗害皇后是大罪,解雨辰,你是活腻歪了吧?”


解雨臣冷冷道:“刘氏无德专擅,吕武之辈,不配为中宫之主,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好一个替天行道!我倒想看看太子听见你诋毁他的生母是什么表情。”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解雨辰的冷笑打断了:“刘氏不过是个击鼗唱曲的歌女罢了,怎配做太子的生母?实话告诉你,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吴邪惊的一个激灵,脱口道:“这怎么可能!”


解雨辰看着他:“你想听一个故事么?”


吴邪知道他心中必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若涉足进去很可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可即使猜得到会有麻烦,也架不住好奇心作祟。犹豫再三,终于道:“你说吧。”


那便得从刘娥入宫前说起。提到这位皇后,民间流言甚多,毕竟从寒微女子一跃成为大宋皇后,实在太有传奇性了。


刘娥本是成都华阳人,自幼长于曲艺,因为家里贫困,便做了路边击鼗卖唱的歌女。早年有过一场婚配,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嫁给一名叫龚美的银匠。后来因为蜀地遇到灾年,刘娥就跟着龚美一起来到汴梁谋生。


入了京畿后,照旧抛头露面击鼗挣钱,自有美名在外,被给赵恒在民间私选姬妾的随从们所知,龚美贪慕富贵,谎称是刘娥的表哥, 几经周转,把她送到赵恒身边。


按说她这样的家世背景,顶多做个通房丫头,是绝不能登堂入室的,但架不住年轻貌美,赵恒一见就为之倾倒,整日与她耳鬓厮磨,不思精进。太宗皇帝听到这桩逸闻后大怒,下旨逐刘氏出京。


这刘饿手段很不小,哄的赵恒为了她违背太宗皇帝的圣旨,偷偷把她藏在下臣家中,随后的数年间不时私会,一直没断过。


太宗去世后,赵恒登基,虽有后宫三千佳丽,却并未忘情于刘娥,封她做了为四品的美人。
此时的刘娥已年过三旬,殊色不减,更兼才华超群,熟知政事,每每襄助赵恒处理国事,备受信任,使得赵恒根本离不开她。


刘娥虽然盛宠不衰,但直到四十四岁才生下皇子赵祯。赵恒的前五子,没有一个活过十岁,这唯一的皇儿毫无悬念的成为了太子。母凭子贵,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丁亥,四十四岁的刘娥正式被册封为大宋王朝的皇后。


故事说到这,解雨臣便停下了,他言辞简洁,并无乔饰之词,就将刘娥三十余载岁月浮沉轻描淡写带过,但听得人却有惊叹之感,吴邪忍不住道:“这位皇后还真是厉害。”


解雨臣冷冷道:“她自然厉害,要不怎么有手段害死章穆皇后,害死陛下的几位皇子,以及,太子的生母。”


他声音并不大,落在吴邪耳中却如惊雷一般,未待他说什么,解雨臣一摆手,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你先听我说完。”


刘娥虽然只是寒门卖唱的低贱女子,但是心比天高。她入宫时,章穆皇后才是中宫之主,她谦约惠下,深得陛下敬重,膝下更育有三子。刘娥看她地位稳固,一时难以撼动,便装出一副聪慧温柔的样子,尽心尽力侍奉皇后。虽得陛下厚爱,但素日里不争宠不逞骄,得到宫中上下一致称颂。


章穆皇后长子赵佑日渐长大,聪敏仁厚。听陛下的意思,打算再过些时候便立他为太子。刘娥深知若让他当了太子,日后承袭大统,自己就再没有出头之日了,整日思量着如何除掉他。


恰逢皇后又诞下一名皇子,正是举宫欢庆之时,防备不严,赵娥便偷偷派人将西域毒虫放到赵佑寝宫里,这种虫子咬了人后表面并无创伤,只悄悄将毒素注入。赵佑初时不过是咳嗽,渐渐浑身肿胀,咳血不止,太医们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病症,束手无策,这位皇子只熬了数日就夭折了。


章穆皇后伤心不已,终日痛哭,刘娥借着去仁明殿探望之机,偷偷将毒虫带了进去,放到皇子乳母房中。乳母当天被咬时并不知道,照例去给皇子哺乳,毒液混入乳汁里,一同喂进皇
子腹中,皇子年幼,受不住剧毒,当场便毙命,太医也查不出究竟。


章穆皇后产后本就虚弱,数日内连夭二子,伤子之情不能自控,终于一病不起。她临终前交代陛下,一定要将唯一的皇子抚育长大,便撒手人寰。她死后又一年,仅存的皇子也在一次“意外”中落水而死。


事做到这一步,刘娥是横了心不叫旁人怀有子嗣,命人在各宫中埋下麝香,是故陛下年过不惑却依旧膝下无子。后来新宫女入宫,有容貌殊丽的被陛下看上,诞下一子。刘娥又惊又惧,故技重施,又将只有半月大的皇子害杀。


至此,陛下绝了子嗣的念想,养了宗室皇亲在宫中,以防不测。


可即使所有人都没有子嗣,刘娥这样卑微的出身,也难上位。一日陛下酒醉后,误将她的侍女李氏当做刘娥,拉上龙塌,李氏一夜承欢后便怀了龙胎。此时刘娥已经四十岁了,很难在生下孩子,索性和陛下商量出借腹生子的主意,对外宣称是自己怀孕,私下里将李氏囚禁起来。


皇子一出生,就被抱到她宫里,做了她的儿子。对陛下那里则谎称,李氏在生育中难产而死。陛下对李氏并无情分,也没有多关心。


其实刘娥是将李氏囚了起来,她恨她勾引皇帝,私下里将她折磨至死。


李氏的孩子,便是当今太子。


解雨臣眼眸如渊,闪动着锋利的寒光,咬紧双颊,绷出铁线一般的弧度:“吴邪,你说这样狠毒的女人,该不该死?”


此时大狱内的虫鸣水滴声不断,吴邪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死寂,整个人像是站在了火海边,被烤的浑身炙痛,许久,他才颤声问:“这都是太子出生前的陈年旧事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早些年,安平郡王府中有位名医,医术高超,扁鹊华佗一般的人物,不仅擅长治病,对毒术也有很深的造诣,但深居简出,只照料郡王爷一人,不被外界所知。郡王爷提起来的时也不具名。这个名医曾结交过一个好学的年轻人,两人有半师之谊,这个年轻人得他点拨后入了翰林院太医署,被皇后招揽,替她寻找那种西域毒虫,才有了两位皇子双双夭折之事。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刘娥事毕就派人暗杀这个年轻人。他重伤后自知在劫难逃,不甘这样死了,便私见了那位名医,告之事情的真相,请求他来日为自己报仇,便伤重不治而死。这位名医自知事关重大,尽数告之郡王爷,自己也以教导不严之罪自刎在他面前。后来太子出生,刘娥夺子杀母,当了如今的皇后,原本郡王爷也不打算戳破此事,只要她乖乖看扶太子也就罢了。可在太子九岁那年,郡王爷发现刘娥竟然私下里派人寻找早些年她与龚美所生,后来走失的儿子。郡王爷极为惊恐,怕她打算巧借名目立亲子为帝,害杀太子。要知道太子是至纯至孝之人,一直待她甚为依从,若是刘娥起了歹心,太子也不会有防备,只能束手就死。为了让太子多加小心,郡王爷才将真相告诉了他。”


“当今天子这样忌惮安平郡王, 他干嘛要护着他儿子?”


解雨臣笑笑,口吻中满是敬重:“郡王爷忠君爱国,心系天下,不是以怨抱怨之辈,太子也知道他的心意,才多番维护,不然他怎能安生到现在。”


吴邪思索道:“你们怎么知道他所说的是真的?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人证物证一个没有,保不齐是安平郡王为了给自己找退路才来拉拢太子的。”


解雨臣站了起来,深深的吸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何要学缩骨么?”


吴邪当然不知道。


“皇后所住的仁明殿内有一个密室,是当年私藏李氏的地方,这一点太子也旁敲侧击的从陛下口中得到证实,后来为了掩人耳目,用铁浆给封死了,太子一直想进去看看,但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打开密室,郡王爷说,至多可挖一个一尺见方的窄洞。太子求真心切,身边诸人又尽是皇后指派的,不敢依仗,就命我学了缩骨,好进去看看。”


吴邪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吐沫:“那后来你进去了么?里面有什么?”


解雨臣点点头,闭上眼睛,竭力平复内心里情绪的涌动,睁开眼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像是从地狱里传来:“那里阴森恶臭,破败不堪,墙上有一具尸骸,皮肉腐烂,只剩一具白骨,手腕膝盖上皆钉着数根长钉,骨头上也有很多刀痕,可见生前受过不少虐待,然后被钉在墙上,生生流干了血死去。”


出去后,他浑身发颤的将这个场面画了出来,太子当即痛哭不止。
这个画面成为一个旷日长久的梦魇,缠绕他们许久,乃至如今。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你总该相信我刚才的要求不是在开玩笑了吧。”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17 16:32:00 +0800 CST  
吴邪狠狠拧了自己一把,生疼,果然不是在做梦,他喃喃着:“太可怕了……你们怎么不告诉陛下?”


解雨臣苦笑道:“怎么告?李氏是事是他俩共同谋划的,即使知道刘娥虐杀李氏,皇帝顶多私下斥责几句,不会为了一个无宠之人就拿她如何。几位皇子皆已下葬多年,证人也死了,无凭无据,根本告不倒,再者这事归根结底是郡王爷捅出来的,陛下如此猜忌他, 只会更加不信。所以太子心里明白,想要报仇,只能靠自己!”


“你们……打算怎么做?”


解雨臣上前一步,狠狠道:“殿上提审时,你将谋害陛下的主使者推到皇后头上。别的事不用操心,自有我和太子料理。”


“那我作为同谋不是也要死?!”吴邪大叫:“不行不行。”


“你放心,事情闹大了,处决你会通过刑部,那是太子的地盘,到时我们偷偷用死囚将你换出来。”


吴邪往后退了一步,狐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解雨臣沉默了一下,冷冷道:“此番太子复仇心切,若是有人敢妨碍到他,无论是谁,杀无赦。你要答应,咱们就按活路走,你要不答应,我也有法子做出你和太后密谋的证据,比如,这封手信。”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吴邪手中。


吴邪一把拿过来,拆开才看了几行,脸色就大变:“你怎么知道我的笔迹?”


当日在酒楼,吴邪性起时沾着酒写下了解雨臣的名字,虽然只有寥寥数笔,但骨架格调已能瞧出一二,解雨臣是过目不忘之人,来之前便仿造他的笔迹写了这样一封信。嘴上却道:“自然是在你成都的家中找到的。”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被威胁了,之前他对陈阿四没办法,但这小子可不同,吴邪一把揪住了解雨臣的衣襟,热气几乎要喷到他脸上:“你对我家人怎么样了?”


解雨臣任由他拽着,平静道:“那日出了皇城司我就调人去了成都,你的家人,现在好好的,正在来太子府的路上,你该庆幸是我先带走了他们,要是落在陈阿四那种狠毒的人手里,你们必会被全数灭口!”


吴邪怒火中烧,正想着怎么收拾他,解雨臣忽然握上了他揪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昔年萧何择弱主,扶危困,呕心沥血经年不歇,高祖方能开创大汉盛世。太子就是日后的皇帝,是天下百姓的皇帝。如今你之于他,一如当年萧何之于高祖。你忘记当日酒楼中的豪言壮语了么?”


这番话像是一团冷水,浇熄了他的怒火,连带手中那封信一起落在地上。


解雨臣捡起那信,像是为了表示什么,几下撕得粉碎,他对沉默不语的吴邪道:“你好好想想,我会再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17 17:00:00 +0800 CST  
第二十八回 朝堂风云诡


解雨臣走后,吴邪一个人想了很久,心里一半是挣扎,一半是恼怒,从踏进京畿地面起,他就没安生过一日,之前在家乡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从五品的知府,如今可好,御前带刀护卫、皇城使、当今太子侍读,轮轴见个不休,隔几日估计还能面圣。想他吴邪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罢了,何德何能掺合到这些权贵们的阴谋斗争里,真是太拿他当人物了。


此事一结,他们几家谁坐庄都会得大利,而自己,找死的活儿没少干,坑人的话不少说,临了临了,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


吴邪一拍脑门,长叹:爷爷诶,是你撺掇着我来京畿的,你怎么也不保佑保佑我……


就在此时,他仿佛听见水渠里有轻微的响动,难道是小哥?吴邪眼睛一亮,几步蹿过去,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团浑水。他足足盯了一刻,甚至伸出手去掏那个方洞,但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来。
吴邪面无表情的转过身,他从未这样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孑然一人。


之前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先想好处,以此来安慰自己,完全不会主动争取些什么,可左右他未来的又是些什么人呢?


头一个陈阿四就不是善类,帮了他也不定会落好,为了灭口,满门杀光的事他绝对干得出。


解雨臣或许好一些,但不能低估太子的狠心,这毕竟牵扯到他不能搬到台面上的隐痛,自古君主皆薄凉。


小哥虽然比他们可靠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若是金殿上皇帝震怒时要杀了自己,他能不顾忌自己内应的身份毫无保留的替自己周旋求情么?


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全心仰仗。吴邪,生死攸关,你要再不醒悟就只能等死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不要去指望别人,你得靠自己了。



吴邪沉下心来后首先分析了形势。现在这个局是三方角逐,陈阿四和皇帝对付的是安平郡王,而太子盯的是皇后,但因为和安平郡王关系深厚,必定会想方设法的替他开脱,那就少不得有摩擦,小哥谁也不对付,但定然决意维护他的主君。


原本只是一个脉络单一的案子,却牵扯出这么多事来。皇城司,皇后,太子,小哥,参与者哪一个自己都招惹不起,但无论是哪一方想成事,都非得自己配合不可。


此案的真相他们几方已然是心照不宣,相当于对彼此而言都在明处。而自己这里,已知道每方打的如意算盘,自己的心思却又不被他们所知,反而是处于暗处。


敌明我暗,正是此刻他的优势,也是翻盘的关键。


吴邪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咬了半晌,脑海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像是快要渴死的人遥遥望见了沙漠里的一片绿洲,虽然遥远,但毕竟带来了希望,只是,怎么走过去呢?


解雨臣第二天来的时候,吴邪正在狼吞虎咽的吃牢饭,他苦思冥想一天,实在饿了。解雨臣静静的等着他吃完最后一口,方道:“你应该想好了吧。”


吴邪用袖子抹了抹嘴,满足的打了个饱嗝,悠悠道:“想好了。”


解雨臣露出满意的表情:“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么说定了,到时你就将此事推到皇后身上,别的不用操心。”


吴邪露出个痞笑:“解公子,你会错意了吧,我只说想好了,没说答应了。”


解雨臣皱皱眉,眼眸冷峻起来:“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我告诉过你太子对此事有多重视,你不怕死么?”


吴邪收起了笑容,晃了晃一根手指,认真道:“怕,我怕极了,所以才得破釜沉舟。对太子而言,这只是一次复仇的尝试,成功了自然好,失败了以后还能翻盘,可对我而言,是没有退路的,一旦失败就是死,我不得为自己争取一下么?”


这小子,是打算谈判来了。思及此,解雨臣反而放心了,只要对方心有所图,就能为他所用,他恢复了淡然的样子:“有话直说吧。”


吴邪毫不客气道:“我要知道你们所有的计划,皇后多年来专宠于内,岂是这么容易扳倒的?你要只把宝押在我一人身上,这交易还是算了。”


解雨臣微微抬高下巴:“你问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通过计划掂量你们的能耐。我也不怕告诉你,陈阿四一早就跟我通了气,允诺我帮他陷害安平郡王后会放我出去。你们都有你们的目标,而我,只想活。当然得看谁最能帮到我。说实话,我更希望选你,那个陈阿四的操行,啧,我是一点都不放心。”


“你别忘了,你的家人还在我们手上。”


“他们我可不担心,我二叔三叔都不是省油的灯,可比我难对付多了,好吃的好喝的供着未必留得住,要是你们起了歹心,保不准他们给你来个玉石俱焚。”这话是深思熟虑后准备好的台词。吴邪知道,自己现在越是表现出关心,二叔三叔他们就越危险。如此气定神闲,反而让他们吃不住。


解雨臣并没有人质在手,不过是欺他不知外间情景罢了,对于吴邪这两位叔叔的秉性半点不知,不敢胡乱应答。两厢对望许久,视线碰撞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吴邪瞪的眼睛都酸了,解雨臣终于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吴邪的肩膀:“好好好,你很精明,够格与我们共计大事。”


吴邪一拱手:“不敢当,这也是无奈之举。”


解雨臣道:“闲话不多说,我且问你,你可知陛下最怕什么?”


“他怕死!”吴邪脱口而出。


解雨臣摇摇头:“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至今,我大宋一直都是以文治武。军务全由枢密院掌控。每有军机,陛下独与枢密院计议,中书省不得预闻。枢密院虽有发兵之权,却不能统军,以此相互制衡。你可知为何如此?”


吴邪心想,怪不得宋兵每次抗敌都屡屡吃瘪。文官的军务眼光都只是在书本上积累起来,鲜克知兵,每每决议未必能拿下最好的主意。再者,若敌军来犯,地方守将一道求援书传到京畿,再由枢密院颁发兵符调转过去,方得厮杀。战场上风起云涌,这一求一调之间,不知会耽误多少战机,且将领与禁军间互不了解,很难有默契。这样的军队怎能不败?


“太祖皇帝是怕有人仿效他的开国之道,这才对“武人跋扈”防备的不遗余力。”


解雨臣微微颔首:“说的是,将领与枢密使相勾结,这便是陛下所怕之其一。”


“那其二呢?”


“自周天子建朝以来,皆是君虚相实,若是有德行的人为相,尚且能做到专权而不失礼度,若是魏武晋宣此等虎狼之辈为相,军政总揽,覆国只在顷刻间。我朝因而设政事堂,以都堂为宰相,领门下、中书、尚书三省,总领政务。权虽重,但沾不得半点军机要事。政事堂与枢密院相勾结,便是陛下所怕之其二。”


吴邪越听越糊涂,这话怎么说这么远?但又不好插嘴,只得听他继续说。


“其三,便是后宫干政。昔日吕后干政,则天女皇改元,皆是借着皇帝庸懦,重用外戚,行乱政之事。陛下前些年身强体健,无暮年之态,因此对太子的关心大多在学业上,没让他过于参政,这场病来的突然,太子受命匆匆监国辅政,他还年轻,很多事情应对的并不妥帖,我的品阶不够,难谋其政,遇到事也说不上话。满宫之中,也只有皇后出身寒微,无外戚依仗。陛下当初立她为后,也有这等考虑。但此时她若与朝中官员勾结,其心与吕武何异?”


吴邪渐渐品出他话外之音了,忙问:“你这是捕风捉影之言还是……”


解雨辰道:“如今都政事堂的是庞藉,掌枢密院的是裘德考。此二人皆是陛下的心腹重臣,伊吕之才,非常人可比。虽然互相很不对盘,但陛下觉得这样用着更放心,日后也会把这两股助力留给太子。前不久,我们查到这个裘德考与皇后关系不简单,你还记得我说过皇后派人去找过她那走失的儿子吧?此事就是托裘德考去办的!这还不算,禁军的三位指挥使里,他还同步军都指挥使交好。”话说到这,他就停下了,给吴邪一点时间去捋清脉络。


吴邪听得惊出一身冷汗,那裘德考本就是掌兵之人,若皇后想拥戴新君,他绝对是必须拉拢的对象,他一把拉住解雨辰:“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你们怎么知道的?”


解雨臣微微一笑:“男人嘛,弱点全在那玩意上。温香暖玉在怀久了,岂有防备之心?”


“啊?你们往那些大官家里头送红粉细作?”


京畿三品以上的官员中,五成人家中都有他们调教好的内应,时不时传递一些情报出来。这个步军都指挥使便是其中之一,他与裘德考相熟之事本无人知晓,但时日久了,他身边的“侍妾”还是发现了一些异样,留心之下方知他常常与裘德考密室中叙谈。


但这些吴邪没必要知道,因此解雨辰只是点点头,不愿意多说:“前日里门下省侍中因贪污被御史台弹劾,当即下马,这侍中之位就空了出来,庞藉自言督察下属不利,不参与举荐,听凭陛下任命,裘德考趁机上下打点,妄图进塞自己的人。勾结武将,干预政务,染指后宫,件件都是陛下容不得的事情,他却件件都做了,这时要将皇后与他绑在一起,岂能有好下场?”


“既然是重罪,你们不要把我扯进去不也能收拾皇后么?”


“太子并不想安平郡王死,把你扯进去,也是为了帮他脱罪。”


吴邪来回走了几圈,问:“这消息准确么?有没有证据?”


解雨臣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并无十全无虞之证,即便是有,也不能由我们说出来。瞒着陛下在官员中安插细作,私查他的重臣,已逾越了太子的本分,即便这天下终归太子,如今也不能过分挑战皇威,所以才要你的协助。将谋害陛下之事与皇后牵扯起来,陛下再有心回护,台面上的查举还是得做一做,我和太子得了旨意便光明正大的将裘德考的狐狸尾巴给揪出来。再将他们勾结之事呈上去。”


吴邪“啊”了一声:“这不是让我替你们开路么?回头皇后反咬我一口说我诬陷国母怎么办?”


解雨臣道:“放心,安平郡王还活的好好的,陛下不会轻易动你。你只管熬着,待彻查的旨意下来,由我们善后。”


“不行不行,回头陛下还会把我重新发回皇城司,我坏了陈阿四的大事,估计他活剐了我的心都有,即便不弄死我,天天折磨我总是行的吧?要是被他整个半残,还……还不如杀了我呢。”


解雨臣拍了拍他:“陈阿四也不只是单纯效忠陛下。这个老狐狸,早在月余前陛下患病时,就找了靠山,日后新君即位,他也好继续提领皇城司。”


“是谁?”


解雨臣故作深沉:“你猜不到么?”


吴邪沉思半晌,一拍手:“难道是庞籍?”



解雨臣露出赞许的笑容:“我会透出一点风声,让他知道皇后与裘德考有关系。庞藉巴不得看裘德考的笑话呢,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会交代陈阿四好生待你。”


吴邪略略放下一点心,但尤是拿不定主意,没有开口。


解雨臣摊手道:“我的计划都告诉你了,你的生与死全在自己一念之间,成与不成,给个痛快话吧。”


吴邪沉默良久,咬牙道:“好,就这么办,只是你别忘了你自己的承诺。”


“放心,”解雨臣看着吴邪,眼底流露出一丝悲悯,晃然而过:“你这样的聪明人,死了可惜。”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5-20 15:41: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521102

发表时间:2014-03-07 05: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24:0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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