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重发】把酒祝东风(宋代·瓶邪only·中长篇·HE?·不虐?)

他们回去时,殿内还是一团喜气洋洋的热闹,状元郎被灌多了有点受不了,拉着那群人玩起了射覆的游戏,赢了个满堂彩,这才躲过一劫。探花郎被翰林院那群人拉住,玩儿起了行酒令。李成遇还坐在那里,连坐姿都没变过,赵德芳与庞籍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赵祯脸有点发红,刚才臣子们几番敬酒,他都一一喝下,他本是不擅饮酒的。宫女站在他后面,轻轻给他打扇,替他驱散一点身上的酒气。隔得很远,解雨臣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看着醉意迷蒙的。


将睡未睡之时朦胧不知,最显真章。


李成遇忽然站起来,提高声音:“陛下。”


这两个字咬的字正腔圆,再从胸腔喷薄而出,惊的满堂喧哗戛然而止。赵祯好似被惊醒一般,皱眉看了他一眼:“何事?”


李成遇慢条斯理道:“下使来前,国君命我带一残局,此局着法深秒,西夏数位国手皆无破解之策,想大宋钟灵毓秀之地,才子不计其数,今日又有三魁在此,特来求教,还望陛下成全。”


赵祯看了他片刻,李成遇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赵祯淡淡道:“那就呈上来吧。”


李成遇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卫将摆好的巨大棋坪给抬了进来。


楚河汉界之间,双方各余七子,乃成七星拱会的格局。开局双方便势均力敌,直将对方棋子纷纷斩落马下,多番斗法之后,却成了大斗车兵的残局,起子间好似皆可成杀局,步步有陷阱,却又招招有出路,寓机巧于须臾一着之间,变化多端,叫人难以谋定。


百官中有不少也是象棋高手,围着棋盘啧啧称赞,直夸精妙,却无人思量出一个对策。这局太过复杂,普通的棋招不足以应付,非得用上兵法将略方可,文人子弟到底多了些优柔拖拉,在这样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的险局里,难以取胜。在座武人,又无一称得上世之名将,多是骁勇有余,沉稳老辣不足的武人。


解雨臣悄悄碰了碰吴邪,以口型问他:怎么说?吴邪摇摇头,象棋杀气太重,他不曾钻研,要是围棋还能来上两手,一时间也没办法。周围诸人皆是面有难色。这棋局,竟将一众文武都给难住了。


“若是一时想不透也无妨。”李成遇扫过在场诸人:“本使可多等几日,只盼回离京之前,诸位大人能为我解惑。”


“不必等到那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御座边传来,众人转过头,看见张起灵以军礼单膝跪下,拱手道:“臣愿一试。”


赵祯微微坐直了些,惊讶一览无余,看着这个眼眸坚毅的年轻人——他安静的像是望尽虚空一般,看不穿过去,猜不透未来。赵祯不自觉看了看广陵王,广陵王微笑着点点头,打消了他的顾虑。


这是一座隐藏在皑皑云雾中的高山,虽然摸不透,但是足够干练忠诚,这样也就够了吧,赵祯如是告诉自己。


“准。”


张起灵迎着众人的注视走到棋盘前,看了许久,闭目片刻,方道:“请。”


李成遇大笑:“好。”


众人退了一个圈出来,不远不近瞧着,只听张起灵道:“既为客使,就请执红吧。”


此局已成胶着之态,先行方优势极大。李成遇也不客气,来之前此局已在心中思量许久,出招时不带任何犹豫。可令他惊讶的是,张起灵落招之快竟也不遑多让。


红子来势汹汹,锐不可当,黑子看似就招打招,平淡无奇,每每却总能在杀招大起时巧妙躲过。


凡欲胜人,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高手过招,拼的是深沉。要比沉稳宁静,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得上张起灵的人来。


棋子落在木盘上,声音宛若暮鼓霜钟一般,静谧却在这不紧不慢的节奏里被打破。


张起灵起手一子,直冲着对方王将而去,李成遇不慌不忙克挡,却见张起灵后招不断,轮番将军,李成遇杀意大起,使出连环杀招。张起灵想也不想,立刻随子附招,冲断振局,大有纵横捭阖踏平四方的气魄,直将红方棋子尽数斩去。


饶是不太懂棋的人,也看出红子渐有溃败之势。李成遇心里涌起了不安与轻微的恐惧,这种感觉无关胜负,是野兽嗅到危险时的警觉感。


他正视了张起灵一眼,这种感觉愈发清楚:这个人……现在还赢不了他。


李成遇拿着一枚棋子静默了许久,最终撒开了手。“我输了。”


张起灵一抱拳:“承让。”


李成遇摇摇头:“输就是输,没有让不让的。”他转身面向赵祯,拱手道:“宋土果真是能人辈出,自愧不如。”


赵祯淡淡一笑:“客气,只为不负贵国主所托罢了。”


李成遇道:“来时国主命我带了些礼物,其中有一件,我想借花献佛,送予这位大人,也算结交情义,不知当否?”


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没法拒绝,赵祯一颔首:“准。”


镶嵌着明珠宝石的牙盒被恭敬的捧了进来,送到张起灵面前,张起灵不接,李成遇道:“这非赌资,而是我交友的薄礼,张大人不会不给面子吧?况且这东西本也是你们大宋的。”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盒子,里头安静的躺着一枚莹润透白的玉佩,张起灵眉头一皱。


李成遇似笑非笑道:“数月前,我西夏与大辽交战,俘获辽军主将耶律信,这枚玉佩是从他身上搜到的,据他说,这是大宋太宗皇帝在高粱河一战丢下的,我拿来送给张将军,也算完璧归赵了。”


高粱河一战,宋军误入埋伏,被辽军三面围攻,全军溃退,二十万大军埋骨幽州,生还者不足万人,太宗皇帝也受了重伤,被部下护卫着,乘驴车逃走,侥幸捡了条命回来。


这是国耻,亦是国痛。


李成遇就是要清清楚楚的告诉他们:我西夏猛士如云,连叫大宋惧怕万分的辽军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赢了我又如何?你们赢的了我西夏的熊虎之师么?


响亮的声音还在大殿内回荡,忿愤在安静里滋生,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了出现了之如羞愧,愤怒般的神色,吴邪也觉得胸闷如堵,往前跨了一步,打算挤兑回来。


就在此时,赵祯出声道:“张指挥使,既是交友之礼,你便收了吧。西夏为大宋抵御外敌,功勋卓著,朕另当赏赐。”


御座之上的赵祯还是之前那副慵懒迷离的微醺之态,话中的弦外之声却分外锐利。


率土之滨再如何骁勇,也是王臣。


张起灵恭敬道:“是。”


赵德芳站出来:“陛下,今日不早了,百官们都已有些醉意,不如散了吧。”


赵祯微微一笑,透着点孩子气:“听皇叔的。”


随着掌仪郎中高声喊“宴毕”,中和韶乐奏起,百官跪送皇帝回宫,方才按序离开。殿上有人搅局搅的太过分,走的时候大家兴致都不高,裘德考作为枢密院首席大员,面上更是无光,脸色很黑,庞藉故意找话也不见他搭理。


吴邪和解雨臣走在后面:“我说的没错吧,这蛮子忒欠揍了,要不咱们今儿叫上小哥,把他堵在黑巷子里胖揍一顿!”


解雨臣一笑:“成,得套上麻袋,回头叫他给认出来了,咱们得吃不了兜着走。”


吴邪是怕他不开心,故意说些打趣儿的话,可瞧了解雨臣半饷,也看不出不悦来,犹犹豫豫道,“你们家小六儿被个蛮子这么挤兑,你不生气啊?”


解雨臣笑眯眯的转过头:“气疯了。”


“……那刚才你不帮着解围?还好皇上不糊涂,答得妥帖,总算挽回一成。”


解雨臣说:“他也没让我帮啊。”


吴邪一拍头:“也是,我瞧着他醉的都快坐不住了,哪儿还顾得了想别的。”


从李成遇头次发难起,解雨臣就一直遥遥看着御座的方向,只要赵祯一有难色,他就能看见。可不知是不是因为醉了的关系,赵祯并没有对他露出过一丝求助的神色,目光几番碰上时,他分明在那双似醉非醉的眼眸里,看到了温和安抚之意。


解雨臣长舒一口气,勾起一个浅淡的微笑。


终见凌云之木始道高。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20 13:58:00 +0800 CST  
第四十七回 欲静风不止



吴三省说是要去谈个大买卖,琼林宴当晚就出了汴梁,去的地方远,怕路上不太平,把潘子还有几个亲信一起带走了。


这几日各国朝贺的使臣也陆续到了,解雨臣和张起灵是有公职在身的人,忙的不可开交。胖子说要趁着外邦使臣商队齐聚京畿的日子大捞一笔,成天的呆在铺子里,没事也叫不来。因此吴邪这几日都窝在家里头看看书写写字,晚上早早便睡下,倒也清净自在。


月明星稀,已近中宵。


吴府内异常静谧,守夜的护院不知何时被人放倒了,吴三省书房的窗棂上隐约投下一个黑影,极细微的声响从里头传出来,有人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来人夜视极好,屋里光线昏暗,他动作却不见迟缓,不多时便将屋子大致搜了个遍,并无所获。他环顾四周,想了想,还是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取过桌上的青釉莲花五管烛台,拿了一支蜡烛点燃。


烛光微闪,映照出一张冷峻的面孔。


竟是李成遇。



他穿的还是白日里那身白色散答花袍,被光照着,在黑夜里分外招眼。一手秉着蜡烛,一面细细的打量这房间周围有无机关暗室。


院子里开败的梅树飒飒作响,像是起了风。


李成遇猛然回头,书房的门已然开了,那里站着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呆了多久,清冷的月亮落在他身后,他整个人融入阴影里,明暗不定,安静的好似不存在。


两人对视了许久,谁也没有动一下,直到早春的鸟鸣声将寂静打破。


李成遇慢慢托起桌上的莲花灯,若无其事的将手中的蜡烛吹灭,再放回去:“张指挥使好生悠闲,这个时辰了还到处转悠?”


张起灵淡淡答道:“深夜不寐的又岂是我?”


李成遇慢悠悠道:“驿馆里烦闷无趣,我不过随便走走罢了。”


张起灵目光忽闪:“驿馆确实不若西夏皇宫富贵华美,是我们怠慢了。国主。”


李成遇目光倏然一厉,旋即收敛起来:“这话说得我可听不懂。”


他一边说,一边悠哉悠哉的踱步到窗前,他每走一步,张起灵就以同样的步伐不紧不慢的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锁在他身上:“五年前我曾去过西夏,窥见国主一箭射杀猛虎的雄姿,这等年少英伟,我自愧弗如,怎敢忘怀?”


李成遇,不,现在该叫李元昊了,他心里一惊,能见他射虎,必定离的十分近,西夏皇族狩猎的林场守卫重重,他自己也是警觉机敏之人,竟完全不知道身边多了这么一双眼睛,这个张起灵,可能比想象中更加厉害。


既然被戳穿了真实身份,李元昊索性也不再隐瞒,一手背在后面,冷冷道:“张指挥使过谦了,孤连来这个守卫松懈的地方都被你发现,比起你是差远了。不过孤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认出孤的身份来的?”


“初见之时,挽弓英姿一如当年。”


“为何不揭穿?”


“自然是好奇国主屈尊降贵亲来朝拜,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一直派人跟踪孤?”


“是。”


李元昊冷冷一笑:“张指挥使好手段,那你可查出什么了?”


张起灵无视他的冷嘲热讽,不答反问:“国主处事谨慎,还特意给吴三省写信将他调走,我自然查不到什么。”


李元昊缄口不语,默认了他的话。


张起灵亮出手中一块金牌——正是先前离开袁清让的密室时胖子给他的,字已被抹去,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金牌是从哪儿来的:“可我先前在蜀地曾击杀过一群西夏死士,想必那些人也国主派去的吧?”


李元昊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愕:“原来是你。”


数月前,西夏收到消息后便派了十二名大内高手潜入大宋,几近周折到了蜀地,不想从那以后便没了消息,虽然后来也派人去找过,但一直没有下落,竟是都栽在张起灵手里。


那他肯定是知道那个东西的,不,说不定那件东西已经被他带走了!


果不其然,张起灵冷冷道:“国主要找的东西我已销毁,还是请回吧。”


李元昊道:“若无可靠消息,孤又怎会以身犯险,亲入宋土!宋人狡诈,孤岂能信你?”


张起灵并不理会,只道:“信与不信在国主,现在多说无益。开年伊始,想必西夏朝中也很忙,国主不如早些回去。”


这是一句警告:如果再不走,这家伙怕是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戳穿。欺君虽是大罪,但为了宋夏和交,赵祯不会杀了自己,只是未必肯这么轻易让自己走了。


李元昊危险的眯起了眼睛,像是打量猎物的雪狼, 掂量起对方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张起灵又道:“再有几日,辽国使臣也要到了,听说是去年在冬至大节朝贺西夏的耶律楚大人。”


良久的沉默,李元昊眸底晦暗如渊:“张起灵,你有种!”


张起灵一拱手:“不送。”


李元昊恨恨的看了他一眼,一步跃上窗前,翻窗而走,眨眼间便消失了。张起灵走到窗前,用袖子擦去桌上的脚印,而后悄悄的关上门。


院子里月光明亮,细碎的光从窗中照进房里。张起灵站在窗前看了吴邪片刻,他睡得很香,完全不知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张起灵替他关好窗户,悄然静静离开了。


几乎与此同时,潘子和吴三省已行至关中,荒郊野外的也没个落脚地,一群人随便捡了个平坦的地方坐着休息。


潘子眼力好,远远瞧见打西北方飞过来一只鸟,眯着眼睛看了片刻,问吴三省:“三爷,我怎么瞧着这鸟像是二爷给咱们传信用过的那只信鸽啊?”


身在军营,出入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若非极重要的事,吴二白不会给他写信,吴三省当机立断道:“快,射住羽翼。”


有人递过来一把宝雕弓,潘子盯着那只鸟的方向,挽弓一射,箭身擦中了鸽子几片翅羽,它旋即掉了下来。潘子一把接住,取下鸽子脚下的小纸条,把鸽子交给手下,吩咐好生照料,然后把纸条递给吴三省。


吴三省看完后脸色大变,几下撕碎了,狠狠往地上一摔,漫天纸末飞扬。他几步走到拴马桩前,解开绳索,翻身上马:“回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了,潘子厉声道:“没听见三爷的话么?赶紧跟上。”


天微微擦亮,半夜里被撂倒的那几个护院才悠悠转醒,脑袋都疼的厉害,凑在一起寻思了半饷,估摸着是中招了,赶忙四下查看了一番,小三爷平安无事的在睡觉,各房的门窗也完好无损,看着不像是进过贼的。


有个人就说:“别是咱们半夜打瞌睡然后忘了吧。”马上就有人附和:“是是,昨天守了一天了,哥几个都累了,睡着了也正常。”


其实心里都明白,几个人一起睡死过去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但既然没丢什么东西,就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他们的东家也不太好说话。于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将这件事瞒下来了。


因此一个时辰后吴三省带着潘子他们杀气腾腾的回来时,这几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家里什么事都没有,风平浪静的不得了。


吴邪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睡眼惺忪的从房里走出来,懒腰伸到一半瞧见自家三叔的身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还没睡醒,揉了揉眼睛,方才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虽然家里没有重要东西,但被人耍了一通,心情不是一般的差。吴三省正在气头上,看谁都不痛快,骂咧咧的呸了几句,转身就回卧房了。


吴邪看的一头雾水:“这又唱的哪出儿啊?”


潘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道:“一晚上没睡,肝火正大着呢,等他缓过来就成。”说着就跟过去。


吴邪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怎么回事儿?你们走的时候说起码要去一个月,怎么才几天就回来了,出什么事儿了?”


潘子哭丧着脸:“小祖宗,你还不知道三爷的脾气么?这事儿他不说我哪敢说,待会儿你自己问他吧。”边说边把自己的袖角从他手里硬拉出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吴邪一脸莫名其妙,这大早上的,真是活见鬼了。


不过他也没能纠结太久,因为就在昨日,裘德考去了皇帝那儿,他说今日来边境不宁,枢密院正是用人之际,新科榜眼吴邪才气出众,腹有韬略,希望能让此子入枢密院中,加以历练,必成大器。


他说的话赵祯一个字也不信,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说,然后审视的看着裘德考片刻,忽然笑了笑,朱笔一批,划掉原本拟定吴邪去御史台就职的诏书,如他所请,将吴邪送到枢密院里去。


解雨臣知道的时候诏书已送去两府审阅了。


自然又是一通好问。


赵祯说:“你知道裘德考想干什么么?”


解雨臣摇摇头:“不知道。”


赵祯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看看他打算干什么。”


解雨臣恍然大悟,两人对视一笑,心照不宣了。


两府公章一盖,圣旨送到吴府。


吴家人跪了一院子,宣旨官捏着尖细的嗓门啰啰嗦嗦念了一大堆,吴邪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迷糊,没往心里听进去。念到最后一句时,宣旨官忽然提高了音量。


特赐为兵房中书同议,三日后前往枢密院就职。故兹诏示,想宜知悉。二十日。


吴邪瞬间清醒了。


宣旨官又将御赐的绯色罗袍裙朝服两套,并玉剑、玉佩、锦绶;曲领大袖的绿色公服两套;云雁细锦、宝照大锦、御仙花锦时服三套,连同圣旨一起捧到吴邪面前。


“吴大人,接旨吧。”


吴邪打心眼里不想接这个旨,奈何推脱不掉,心里叹了口气,干巴巴的说:“谢主隆恩。”


宣旨官又道:“吴大人,后日西夏使臣要回去了,皇上命百官辰在东华门前恭送他,您到时候也得去。”


吴邪皱皱眉:“他来大宋尚不足七日,怎么这么快就走?”


宣旨官一面接过吴三省命人准备好的谢礼,一面随着他们往外走:“是快啊,不过他说西夏国中事忙,非要回去,皇上也不好硬留人家。”


“哦。这样啊。”


吴邪跟他寒暄闲聊了几句,然后客客气气的把人送到门口。一关门,脸色马上拉了下来。


枢密院中书同议,七品的中下级官员,内可论军国边事,外可掌诸路将官差发,位不如翰林院编修,但权柄重上许多。可要命的是,枢密院一把手是裘德考啊,之前梁子结这么大,到他手下还能捞到好?皇帝这手露的叫什么?解雨臣怎么也帮忙劝劝!


这样琢磨着,不知不觉到了正午。愁归愁,饭还是要吃的。吴邪坐在饭桌前食不知味,三叔坐在旁边也懒得问他回来的事,自然留意不到吴三省脸上本该不出现的愉悦表情。


窗外春色正好,轻薄的光芒从云层里透出来。吴家后院中,黑色的鸽子展开翅膀,猛地一蹿,好似将金色的阳光撞的粉碎,“咕咕”的低叫了几声,朝着西北飞去。


琼林宴一事,叫许多人都不待见李成遇,因此他知道要走的消息,都是一派喜闻乐见,送别礼上,百官们脸上的笑容看着倒真诚许多。


李成遇行了一跪三叩礼,赵祯赐西夏岁币白银五万两,绢两万三千匹,茶九千斤,西夏使团一行再次叩谢,拜别皇帝。


张起灵作为殿前指挥使,自是要送他出东华门。李成遇让人远远的站着,他与张起灵站在一处说话:“张指挥使,那日未来得及问,五年前你去西夏做什么?”


五年前,李元昊继位为帝,弃大宋所赐赵姓,以北魏王室后裔自居。又升兴州为兴庆府,而后大兴土木,广修殿宇,扩建宫城,更效仿大宋治政,分文武两班,统领西夏,俨然有与大宋分庭抗礼之势。


张起灵淡淡道:“先帝担心国主有自立之意,命我前去打探清楚。”


后来西夏与吐蕃交战,胜负参半,虽未损伤国本,可短期内绝无再起战事的能力。


李元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哦?若你看出孤有此意呢?”


张起灵的手一直搭在佩刀上,声音也如那柄黑金古刀一般寒冷、锋利:“犯上作乱者,死罪。”


李元昊忽然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却透着刺骨的寒冷,他亲切的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掌力很重,外人看着却像是和老友话别:“你可知孤这一生最恨什么?”


张起灵冷眼看着他。李元昊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威胁。”


语未落,他翻身上马,一拉辔头,打了个响指:“出发!”


张起灵握紧了刀柄,盯着那个桀骜的背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个人,本不该让他离开。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26 22:59:00 +0800 CST  
第四十八回 水患猛于虎



转眼已经到了四月,正是杂花生树,羣莺乱飞的季节,汴梁已从严冬中彻底走出来,恢复到之前安逸富庶的平静日子。


吴邪进枢密院的时候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裘德考利用职务之便阴他一手,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裘德考好像忘了他的存在似的,面都没见过几回,。若非战事,抑或皇帝宣召,中书同议不能日日临朝,只需每天来枢密院应卯即可。


活儿倒是不少,皆是琐碎繁杂之事,满腔保国安民的热血都要给消磨干净了。


大宋素来以和为贵,凡是花钱能摆平的,就绝不动刀枪,兵房有好些年没见过边关急报了。吴邪不希望打仗,可寻思着总在这里耗日子实在不是个事儿,要不去求一求贰月洪,干脆把自己调到大理寺去。


酉时三刻,散值的时辰到了,吴邪伸了个懒腰,和其他官员寒暄了几句,便离开宫中。天还未黑透,隐约看到宫城外站着一个人,身边还牵着两匹马。


原来是胖子。


这家伙总是每隔一阵子就要消失一回,不知道又去哪个土坑里发财去了。吴邪懒得细问,只能指望他办事小心点儿,劫墓是大罪,哪天栽了自己都没法救。


胖子直接略去了寒暄的步骤,开门见山道:“你晚上有事没事?有事搁一边,先跟我走。”他这么一说吴邪哪儿还敢有事,随他上了马,两人一路疾行往城郊的地方走。


城郊道路崎岖难行,吴邪晚上没吃饭,胃里空空,骑在马上,颠的都要吐了,还被催着快点快点,气的他直骂胖子不干人事儿:“这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干吗?劫墓缺人手啦?


胖子道:“缺人手这种小事儿还用的着叫你么,自然是我摆不平的。”他也算是京畿一霸了,连他都摆不平的事儿怕是不小,吴邪更好奇了,可不管他怎么问胖子都不肯吐露一个字,只道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等看见就知道了。


天已完全黑透了,远处有一间庙宇,星星点点的灯光从里头冒出来。胖子下了马,取下马背上的一大袋东西,示意吴邪跟他进去。


庙宇陈旧破败,荒废了许多年,门栏窗棂皆是坏的,歪七扭八的倒在一边,还好天气已经渐渐转暖,也不怕夜里冻着。一进门一股子霉味儿扑面而来,吴邪皱了皱眉,感觉胃更难受了。


里面不大,收拾的也算利落,住了二三十口人,皆是妇孺和老人,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不像是乞丐。小孩子们看到胖子亲切的很,一个个围上来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胖子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儿的头,把手里的大包袱递过去:“去,拿去给婶婶伯伯们分了。”小孩儿们欢天喜地的捧着袋子跑开了。


吴邪指着他们问:“这是?”


胖子说:“河北路水患,他们是逃出来的难民。”


吴邪懵了:“水患?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凡遇灾年,朝廷必用十二荒政之策以聚万民。头一步便是赈粜,将中央与地方官库中的存粮拿出来,免费发放或以低价售给灾民;再就是赈贷,免息或低息借钱借粮给民众,以助其度过难关。若是灾情严重,还要实行军赈,军中派人招募流离失所的饥民入伍,既悯其滨死,又防其为盗。


桩桩件件,无一不得过二府审批,可枢密院近日却完全没收到过这类的奏折。


胖子冷笑:“这就是那些狗官干的好事儿了。”


吴邪走到一位老人家身边,蹲了下来:“老人家,您是打河北来的?”老人家年纪很大了,脸上还带着大难过后遗留的穷困悲苦之色,看着吴邪,有点怯色。


胖子说:“老人家,这位是朝廷命官,是来帮您的,您有什么尽管告诉他,不妨事。”


老人看了看胖子,方才颤巍巍道:“回大人,俺们是从河北逃难来的。”


吴邪问:“你们那水患严重么?当地的官员怎么没安顿你们?”


老人浑浊的眼里涌起了泪光,他不好意思的用袖角拭了拭:“俺们那大雨下了好几个月,河堤早被冲塌了,周围的房子见天泡在水里,乡亲们只能住在树上,俺的儿子和大孙子被官府逼着修堤坝,可谁知道那水太大了……临了临了的,连个尸体都没找不回来……要不是俺还有个小孙子,以后死了都没人送终啊……”老人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


周围不少人也是死了家人的,被他一说,都低声啜泣起来,残破的庙宇里回荡着低低的哭声。


小孩子抱着老人的腿,小脸在他膝盖上蹭来蹭去:“爷爷不哭,爷爷不哭。”老人家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爷爷没哭,没哭。”


有个老婆婆颤巍巍的走过来,噗通一声跪下了:“大人,求您跟皇上说说,救救俺们吧,不然俺的乡亲们就真没活路了,老婆子这儿给您跪下了。”


吴邪吓了一跳,忙去搀她:“别别,这不是折我的寿么,您快起来,我一定会想法子的。”


得了他的许诺,大家总算稍稍安静下来。胖子在旁边说:“这些人都是从河北逃难过来的,想来讨个活路,可走到半道就被一群当兵的往回撵,不许他们进入京畿,有些拖儿带女的,年纪大的,实在走不动,只能留在那等死,我正好去外地淘货,遇上了这事儿,就偷偷把他们放到装货的大木箱里给带回来的。城里头这阵子查的严,这么多人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安生之所,先叫他们来这里住着,回头我再想办法。”


吴邪把自己的钱袋递给他:“先拿着,给他们买点吃的用的,回头我再叫人给你送些过去。”


胖子一挡:“看不起胖爷不是,跟你说吧,就算这里的人再多个十倍百倍,胖爷我也养得起。但是河北千千万万这样的难民是我没法子的,这得靠朝廷。”


吴邪环顾周围,咬了咬牙:“灾情这么大,当地的官员怎么不说呢?”


有人小声道:“那些王八羔子只管自己升官发财,哪管俺们的死活。”


新皇登基,自然是要严加整顿吏治。各地官员到处攒政绩,存的皆是报喜不报忧的心思。就拿这次水患来说,河北知州起初也没想到灾情这么大,寻思着尽量自己扛下来得了,谁知道雨越下越大,死的人太多,更不敢往上报了。


于是一面拼命抓壮丁去修堤坝,一面塞了银子给京畿附近的军营守兵,求他们瞒住此事,待水患扛过去,再上表朝廷说及此事,反而是大功一件。


吴邪沉默了片刻,忽然对着这群难民一拱手,高声道:“诸位乡亲,这次你们受了这么大的罪,是朝廷的失误,但国家绝不会置之不理!我这就回去写奏折,尽快请皇上速速赈灾,待水灾平息后,另派人送你们回家。”


哭声大了些,许多人跪在地上谢他的恩情,吴邪和胖子一个个的去搀扶安慰,吴邪允诺他们明日就多送些口粮衣物,这么多人生活在这儿,花销实在不小,他不出点力实在心有不安。


临走时有个小孩子忽然跑过去扯住了他的袖角,吴邪回过头,小孩儿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将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到他手里,然后跑回自己娘亲怀里,偷偷看他。


打开一看,是几块桂花糖,小孩子攥了许久也舍不得吃,糖块都被攥软了。那个年轻的妇人搂着孩子对他微笑。


吴邪犹豫了一下,将糖包好,放进怀里,冲他们鞠了个躬,转身走了出去。


一路无话。吴邪胃里难受的紧,不知道是饿着颠簸了一程,还是被这件事儿给气的,摸着桂花糖嚼了一颗,甜甜的味道一路蔓延开,胃里好受了些,思绪也愈发清明。


忍不住想着千里之外还在水深火热里的灾民们,心里冒起了火。吃着皇粮,却不给百姓办事,为了那点政绩,搭进去这么多人的性命。


“这群孙子,老子弄不死你们!”忍不住骂了一句。


胖子歪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真的,我还怕你当了官就染上那些官场上的臭毛病,现在我就放心了,你小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天真无邪。”


这次他竖了个大拇指。


“不过光有决心可不行,我对你们官场上的事不了解,但是他们能有这么大胆量,还买通军队,怕不是普通角色,咱们不能单干,得想好对策来。”


两人转头去了解府。


解雨臣脸色阴沉的不像话,浑身的杀气藏也藏不住。桌上还搁着御史台今日收到的奏表,一派粉饰太平的虚言。


“这群孙子。”他也难得的爆了粗口。


“这个河北知州什么来头?”


各路知州的底细解雨臣都是查过的,已经洗了一批人下去:“河北知州沈博庆,没什么来头,大中祥符二年考出来的广西士子,寡母带大,连小富之家都算不得。”


胖子咂咂嘴:“这才脱贫几年啊就开始忘本了,啧。”


吴邪追问:“这么大的事儿朝廷里就没人知道么?”


解雨臣烦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还不能肯定,不过敢私调军队,约莫还是有人撑腰的。”


“会不会是裘德考干的?”他执掌枢密院,于军之事,都归他管。


解雨臣冷笑了一下;“他没这胆子,也这个立场,要是发生灾民激变,他第一个倒霉。莫说广陵王,就是庞藉发难都够他喝一壶,刘娥想要的也不是这样一个烂摊子。”想了想,道:“你们先回去,我差人先去河北路一趟,看看那里灾情到底多严重。”


吴邪嘱咐道:“要快!”


解家的府兵当夜就出了京畿。汴河外每二十里便有一驿站,每五铺换马一匹,昼夜不休,奔赴河北,前后不过三日。


回来时亦是深夜,他跟解雨臣说了什么不清楚,但解雨臣听完就把吴邪请了过来,他只说了三个字:很不好。


吴邪心里那点儿侥幸破灭了,他忽然意识到,情况或许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30 05:23:00 +0800 CST  
翌日清晨。天光微白,整座城市尚未清醒,皇城钟楼之上铜钟已鸣。三声而止,随着掌仪侍中“百官觐见”的宣召之声,众人齐齐入了大庆殿内。


各部的折子早在前一日就过了门下省,并无大事,因此今日的早朝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待会儿和各部官员一一商量即可。可就在将要散朝之际,解雨臣忽然站了出来:“陛下, 臣有本要奏。”


赵祯眼里闪过一点惊讶,:“准。”


解雨臣高声道:“两月前河北大雨,连日不止,河堤被冲塌,大水之后河北一望成湖,形势堪危!而河北知州沈博庆为了一己政绩,隐瞒水患不报,一拖再拖,致使灾情愈发严重。请陛下即刻罢免他,交由大理寺查办,再火速派人前往河北赈灾!”


满堂惊惧。赵祯几乎要从龙椅上站起来:“此事当真?”


“攸关社稷,臣绝不敢有虚言!这是几日前臣遇到几个自河北逃难来的百姓亲口所说,他们还道,沈博庆为了隐瞒此事,偷偷买通京畿周边驻地的军队,将百姓往回赶,臣不敢轻信,偷偷派人去河北查看,昨夜方归,臣细问之下,果如其言。”


赵祯还未说话,赵德芳已怒目道:“裘德考!”


枢密院掌天下军情,出了这等大事,他们竟然敢瞒着?裘德考满脸惊惧莫名,俯身一拜,肯定的说:“陛下,枢密院近一月来从未下过任何手札文书,更不曾调动军队,此乃是他们私自调军,陛下若不信,尽可派人调查。”


赵德芳冷声道:“就算军队不是你调的,可你不察下情,由着人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行这等忤逆之事,总归是枢密院的过错。”


“皇叔。”赵祯心急的程度不下于他,耐着性子低低叫了他一声,劝他先莫动怒,赵德芳握紧金锏,站了回去。


“解爱卿,河北水情如何?”


解雨臣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片刻后,他睁开眼道:“方一二千里,远近居民皆流离失所,民庐室及军营漂流者,不知几千万区。家家缺粮,日甚一日,以致百姓掘食面土,继而人或相食,村野新殡率被发掘啖其尸肉,殍殣枕路,伤者亡者,不知其数。”


死一般的静寂,无声的压抑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像是千里之外的阴霾瞬间落在这个大殿上。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千万百姓生无所依,死无所葬,悲苦至此,尤无反叛之声。国家未能照顾到他们,他们却不曾忿恨,依旧期冀着国家。


庞籍站了出来:“陛下,请速速下旨赈灾。”百官们齐齐出列:“请陛下速速下旨赈灾。”


声音落后,在百官之末,又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枢密院中书同议吴邪,愿请命前往河北,赈济灾民,阻止水患。”


众人回头望去,绯衣玉面的年轻男子手持玉笏,顶着众人的注目坚定的走到前头,猛然一跪,仰望着皇位之上的人。


已逾两月,灾地不知是何情景,百姓虽然还未哗变,但群情必定激愤难当,更要对付趁着国难发黑心财的富贾们。且水情凶猛,安抚官虽不必亲修堤坝,总也要临水视察,加上马上要到暑月,灾后极易生瘟疫,危险自不必说。


还有一层,此事办得好那还好说,办的不好,绝对是掉脑袋的大罪。


不是人人都有胆子迎难而上的。百官侧目之余,多少对他有赞赏之意,贰月洪与黑背六两人更是欣慰不已,一时也没人质问这个非战事不得上朝的七品官儿怎么在这儿的了。


赵祯尚未说话,张起灵自阶下走到朝堂中央,单膝跪于吴邪身边:“陛下,臣愿同往。”


殿前司禁军乃举天子之师,以守京师,备征戍,这种情况自然是要去的。赵祯并未有任何犹豫:“来人,传旨。”


庞籍亲自执笔拟诏,百官立于殿内静等,吴邪和张起灵保持着跪姿一同等待,半个时辰后,掌仪侍中高亮的声音响彻宫宇:


【即日起,举国施行荒政之策。】


【命中书同议吴邪领河北安抚使,携粮二十万石,钱四十万缗、绢四十万匹,速速奔赴河北,赈济灾民。】


【命殿前司指挥使张起灵为河渠司指挥使,点兵十万,绝洪修堤,招募流民。】


【诏蠲除河北路赋税民租,吏不加恤,而乃饰厨传,交赂使客,以取名誉。自今非犒设兵校,其一切禁之。】


【三日后举行祭天大典,典竟即行。】


吴邪与张起灵重重一叩:“臣,定不辱命!”


散朝后百官们都麻溜的走了,忽然出了这档子事儿,各司各部都得赶紧忙起来,打今儿起,得有很长一阵子没法歇下来了。


吴邪和张起灵还跪着,殿前指挥使都没发话,掌仪侍中自然不能请他们走。大殿非常安静,吴邪心里的大石放下了,旋即有更重的担子压了上来,脑海中止不住思索起赈灾之事。张起灵拍拍下袍站了起来:“起来吧,人都走了。”


吴邪顺势往地上一坐,无奈道:“起不来,腿麻了。”


青岩地砖上还带着早春的寒气,跪的久了,寒意愈发明显,激的筋骨一跳一跳的痛,像是抽筋了。


张起灵叹了口气,撩袍坐到他旁边,一下一下的给他顺筋骨,他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劲恰到好处,缓解不少,吴邪想事情想的出神,也就由他去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吴邪知道他问的是水灾一事,便把事情大概一说,末了道:“这几日事忙,总也见不到你,就没跟你说这事,反正今天你也知道了。”


张起灵手上稍稍一用劲,疼的吴邪一呲牙,条件反射差点把他踹出去。张起灵这才若无其事的恢复之前的劲儿:“这不是小事,下次务必得通知我。”


今次是国难,他干涉探查不敢有人说什么,要是旁的事,指不定有人得参他越权了。


吴邪叹了口气,示意张起灵可以了,百官都在忙碌,他们两个正角儿在这里偷懒,忒没规矩。


大约是担忧之色太过明显,张起灵问了一句:“担心么?”


“嗯?”


“赈灾之事。”


吴邪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怎么能不担心。”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与他并肩往外走:“还有几日时间,你若拿不定主意,王爷可另派人替你,旁的事也会打点妥当。”


“我是不担心自己。”吴邪打断了他的话:“生死荣辱,不过是一己之事,皇上命我做了安抚使,是把千万人的性命都交给了我,我怕的是,辜负了圣意,也辜负民心。”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们已经走到了殿外。天光大亮,金色的光从苍白的云朵后翻了出来,铺陈出万里明光,遥遥映照到千里外的远方。那里没有和煦的温暖,没有从容的平静,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水,与人们悲啼啜泣的悲戚声。


“大宋将士千万,投鞭断流,聚石填海,一夫生死,皆是吾辈职责,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万事自有我们来顶。”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09-30 05:25:00 +0800 CST  
第四十九回 病来如山倒



天刚刚擦亮,京中寺院里的行者们就敲打着铁牌子,沿着长长的街道报晓。


各处城门、桥市已开,一早就等在城外赶早集的商贩们踏着报晓声进了城,客栈掌柜揉着惺忪的睡眼点着灯起来做生意,后院厨房里开了火,春茧包子、肉油饼、猪羊庵生面等吃食已上锅蒸煮,院子里摆了二十来个药炉,五六个半大的少年一边吃着蒸饼一面全神贯注的盯着炉火——这是给客人代煮的。


随着天光渐放,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叫卖声交杂在一起,非常的热闹。


穿着粗布短打的中年男人驾着一辆满载蔬果的驴车穿过人群,慢悠悠拐进贰月洪府的后门,提起门环敲了敲门,粗声粗气道:“老王家的,来送定食喽。”


不多时门房便出来了,瞧见一张陌生的面孔,皱皱眉,还未问话,那中年男人便操着一口地道的汴梁口音,朗声道:“老王头昨晚上多喝了几口酒,今儿起不来身,叫我来替他一天。”


“不年不节的喝什么酒啊,家里有喜事?”门房咕哝着让开了身。


中年男人笑道:“远方亲戚来看他,带了两坛子好酒,这不就喝上了么。估计家里还剩不少,回头见了他,您就问他讨一壶。”一面说一面紧了紧辔头,将驴车赶进了后院。


贰月洪已下了朝。出了水灾一事,朝中各司各部都忙的厉害,大理寺也要派人去调查取证,以便给沈博庆等一干人定罪,早饭被送到书房里,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动一口。


他写完一通折子,砚台里的磨所剩不多,刚拿起墨条,忽然门帘一动,从外头走进一个人来。


贰月洪沉默了看了他片刻,冷声道:“关门。”门被关上了,贰月洪瞧着一副乡民装束的吴三省哭笑不得:“怎么这副打扮?”


吴三省不见外的坐到他对面,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


自那夜约定之后他们俩再没见过,一来是为了避嫌,再有就是……吴三省一指窗外:“你府外有人在盯着。”


贰月洪心下了然:“吴邪惹了这么多风波,广陵王自然不放心咱们这些老臣。”


吴三省道:“闲话不多说,河北那边情况如何?”


贰月洪给他倒茶:“朝廷已派兵先去河北拿人了,旁的事不清楚,大理寺也在查。”


“我听老二说过有个叫裘德考的,是他干的么?”


“广陵王时时盯着,他哪会这么蠢,送把柄上门。”话说到这儿贰月洪顿了顿,审视的看着他:“你二哥远在边疆,朝中的事倒是清楚。”


吴三省懒洋洋道:“他在朗风手下,自然要比旁人知道多些,小邪涉世未深,有些东西想不到,咱们得帮着打点。”


贰月洪沉默了一下:“昨日朝堂之上,我瞧着他很有几分气势,比咱们想的更沉稳老练些,”说到这儿,他脸上带了几分欣喜与骄傲,心里不自觉将吴邪与一个影子重叠起来,带来了颠倒了时空的震动。


吴三省面上掠过一点嘲讽的冷意:“花架子罢了,我还不知道他么,当着大伙儿的面硬撑着,回到家里心里头不定怎么忐忑呢。老头子打小宠他,他就没过过苦日子,哪里知道少年气盛不能当饭吃。”说到这,眼底一黯:“若不是为了……我真不愿意他去。”


贰月洪虽然不爱听这话,但也懒得和他置辩,只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此次有张起灵同他一起,必能护他周全。”


“我没担心这个。”吴三省透过窗户瞧着外头开始抽发新芽的梅树,叠叠丛丛的嫩绿晃昏了眼,不禁有些烦躁:“我是烦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贰月洪却全听明白了——他不是烦了,而是怕了。


今日情景,恰如往昔。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一场轮回。


贰月洪忽然觉得很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盘桓在心头,挥之不去。后悔?厌倦?害怕?好像都不是……时隔多年,想起前尘往事来唯余一叹,罢了,这笔账原也是算不清的,留待需要清算时再说吧。


于是面无表情的坐回桌前,拿起磨条:“你还有什么事么?”


逐客的意思很明显,吴三省仍是坐着不动,一口喝完冷掉的茶水,慢悠悠道:“小邪难得领回兵,咱们得想法子让他握紧这份兵权。”


贰月洪头也不抬的写文书:“广陵王在呢,没这可能,裘德考那关也不好过。”


“裘德考此人狼子野心,是留不得的。”吴三省眼里掠过一丝狠戾。


贰月洪道:“想除掉他的人很多,他自己也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循礼守法,连带刘太后也安居后宫不问世事,一时抓不出错漏。”


吴三省冷哼一声:“广陵王和庞籍都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敢打破这个三分之局,所以得咱们动手推上一把。”


贰月洪放下笔,眼底晦暗不定的看着他:“你想动谁?”


吴三省微微一笑:“庞籍还在为赈灾之事奔波,朝中一时也找不到如他这般才干斐然又镇得住场面的,他自然不能动的。恰好今早广陵王派人来接小邪入府,我在他的随身带的香囊里放了点‘药粉’,年老货了,我还以为用不上了呢。”


“混账!”贰月洪气的几乎按断了毛笔,声震如雷:“吴老三,咱们有言在先,就算大事已成,也不可伤及广陵王的性命,你竟敢背信忘义!”


声音太大,吴三省不由警觉的看了看窗外,放低了声音:“别急着动怒,这东西不会要人命,只是让他睡上一阵罢了,这样不管是对裘德考还是对咱们而言都方便些,除非您想跟他正面交恶?”


贰月洪沉默了片刻,显然是在思索他的话,过了一会,冷冷道:“好,我就信你这一回,不过吴老三,你也别忘了,当年咱们都是立过誓的,若敢伤及太祖皇帝的血脉……”


“吴家上下断子绝孙,死无全尸。”吴三省笑着接了他的话:“我记着呢,这毒誓可灵得很。”


一时间两人无话。


片刻后,贰月洪冷冷的问:“稳妥么?广陵王若出事,翰林院医官署那里也会查,当心连累吴邪。”


吴三省道:“放心,那东西无色无味,偶尔问一下察觉不出,非得坐上几个时辰药力才能慢慢渗入人体,发作的也慢,人倒下的时候小邪早走了。查也不怕,他配的毒,谁查得出来?”


贰月洪便不说话了,算是默认了他的做法,吴三省趁热打铁道:“第二件事,劳您想个法子,把我安排到裘德考身边。”


贰月洪看了他一眼,从白瓷笔架上复取下一只笔,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


门帘一动,斑驳的光落了进来,拖得很长,像是不复追的流水,随着门帘落下,又悄悄的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如吴三省所言,吴邪毕竟年轻,为官时间尚短,遇到这样的事,难免有不周到之处,寻常事情由着他自己学聪明也就罢了,这种时候不能放任着来,赵德芳不得不细细交代一番。


吴邪与广陵王聊了不短的一阵子,他发现抛却了小老百姓对皇亲国戚天生的那点儿畏惧后,广陵王竟是个十分亲切的人——学识渊博,聪颖明达,话虽然不多,但总能在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补充一两句,没有多余的虚话,非常的实在,独到之处却令人拍手称绝。


他渐渐生出了一点类似学生之于师长,子侄之于父叔那般的孺慕之情,赵德芳面对他原本就满心疼爱,如今见他有亲近向学之意,也非常高兴,恨不能将自己的所学所悟一股脑全塞给他。


聊到最后,吴邪心悦诚服道:“早些年就听过王爷的贤名,今日得见,果然实至名归,下官多谢王爷指点了。”


恭维的话赵德芳听的多,可换做吴邪来说却又是一番心境,唇边挂着淡淡的笑,牵着吴邪的手腕:“也快午时了,去花厅吧,我命人备饭。”


吴邪倒真愿意和他多说会儿话,可耽误了太久,他怕赶不上去政事堂查点军需钱粮的事,于是把情况一说,轻重缓急赵德芳自己掂的清,微微一笑,便派人送他出门了。


许是聊得太久,有点累了,赵德芳午膳只进了一盏汤羮便去休息了。


谁成想,这一觉睡下去,竟再也叫不起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0-04 01:11:00 +0800 CST  
听到广陵王病重的消息时,赵祯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国家正是多事之秋,他怎么能病呢?
真要急死个人,当即要亲去探望。



解雨臣知道他心急,但还是温声劝道:“现在情况未定,贸贸然就过去实在太招眼,若是广陵王真有个……咱们瞒都瞒不住,不如由臣下代为探望。”


赵祯刚经历过丧父之痛,面对亲人出事的消息愈感难捱,何况这个叔叔和父亲也是不同的,父皇驾崩他固然难过,却能从中收获更多的。而今朝中多赖这个皇叔的平衡局面,那几位老臣,自己是一个也拿不下的。若他薨殁……


思及此,赵祯不由咬牙切齿道:“告诉医官们,若是治不好皇叔,朕要他们的脑袋!”


翰林院的十二位尚药奉御全被召进广陵王府。


彼时赵德芳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看着和平常入睡之状无异,但扎针灌药都叫不醒。几番会诊,医官们无一敢断。


解雨臣指着他们怒道:“我不逼你们立刻拿法子,但到底是什么怪症,总要给我个说法!”


这些人都是医术精湛之辈,可面对这个怪病也没法子,齐声说现下真不知道,还得回去研究研究,请大人宽限几日。


虽然赵祯发了狠话,治不好就叫他们都去陪葬,可如今人还躺在床上,也不能真给杀光了。


解雨臣按捺下心里的着急,冷冷道:“诸位大人,广陵王深受皇上器重,他的事就是皇上的事,皇上的事就是社稷之事,小可乱于庙堂,大可震动闾巷,若诊出什么,只可告之皇上一人,还请诸位谨记,不可乱言。”


医官们喏喏的应下了,又开了汤药方子给广陵王吊着命,不然这样不吃不喝的躺上几个月,饿也得被饿死了,一伙人直忙到亥时才离开。


颖海是最后一个走的,不知道怎么的,他从身边经过时,解雨臣隐约从他紧锁的眉间看出了些古怪,于是出声叫住了他:“颖大人,众医官之中,数你医术为首,可是看出了什么?”


颖海恭敬道:“还得细想想,现在不敢断言。”


这便是真有事了。解雨臣耐着性子劝道:“无妨,你只管说。”


颖海回头看了病榻上的广陵王一眼,犹犹豫豫道:“瞧着广陵王的病状,像是中毒。


“中毒?”解雨臣哑然。


广陵王近日来的饮食用度刚才医官们都是细细检查过的,并无异常之处,有人也猜或许是误食了什么,用银针刺穴试了试,针尖并没有发黑,这中毒一说便被略去了。而且广陵王府固若金汤,明里暗里藏着许多护卫高手,比起皇宫大内来也不遑多让,绝不可能有人偷偷进来,不知他是怎么有这种想法的。


颖海做了个手势,示意解雨臣出去说。


转过遍布藤萝的松石山后,上了汉白玉桥,桥下是一眼活泉,相传是太祖皇帝之时所筑,掘地三十丈,方得一湾泉眼,夜深人静之时,隐约有叮咚的潺潺泉涌声,煞是动听。


“解大人可曾听过无色无味无形无状之毒?用时难以察觉,中毒后也诊不出。”


凡毒物,轻者作用于肌理,重者渗透于骨髓,烈的入喉即死,温的慢慢要命,但不管怎么用,用多重,只要是毒,总能诊出端倪来,哪有中午还好好的,说睡过去就睡过去的道理。解雨臣没听过,也不信。


颖海捻须道:“若非亲眼见过,下官也不信。”


解雨臣心弦一动,拱手道:“还请大人明言。”


“下官曾有一位师兄,乃是不世出的杏林圣手,昔年随太祖出征。将军们靠被坚执锐、攻城略地争功,他靠治病救人、杀戮无形取利。当年太祖征讨淮南,兵将仅万余人,却把皇甫晖的十五万大军杀了个干净,旁人都以为是他那几位从龙元勋骁勇无敌,下官却知,乃是师兄单枪匹马私去敌营,在饮水之中投了毒的缘故。中毒者三日内肌骨无力,困乏难当,他们的军医也诊断不出,太祖皇帝面对这样的队伍,无异于虎狼逐犬羊,焉有不胜之理?”


“一点都诊断不出?”解雨臣还是有些不信。


颖海笑着摇摇头:“那一战下官也随了军。看着抓回来的俘虏,一时兴起,想试试这里头的学问。可惜才疏学浅,到底没能诊出端倪,只是见着人一日日的萎靡憔悴,一派濒死之状。后来淮南之战打完,这些人自然归入我军麾下,做了咱们的兵。师兄便为他们一一诊治,不过半月,这些人都恢复如初,我这才相信,这世上果真有此奇人奇毒。”


解雨臣惊愕道:“我怎么没听过这位人物?”


颖海道:“师兄天性悲悯,非万不得已之时,断不肯用这些阴损的手段。再加上太祖皇帝一战成名后,队伍越来越大,仗也越打越顺,战场之上已是所向无敌,更用不到这般伎俩了。因此师兄虽有些薄名,但到底也只响彻当年的军营之中罢了。”



解雨臣沉默半晌,问:“敢问那位先生高名?”


“吾等皆随师姓,颖楚天。”


楚天清如水,俯映无浊渊。


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见过,解雨臣努力回想,可记忆太过久长,已被时间碾成了粉末。算起来这人也是和贰月洪他们平辈的,没道理天下平定后就没了踪影:“他人何在?”


“早些年在广陵王府侍奉,可惜天妒英才,早早就过世了。算起来,已逾二十二年。”


解雨臣心中大震,猛然想到了当年害死先帝几个皇子的医官,正是得广陵王府上的那位名医指点,方才入得翰林院医官署的。那时广陵王讳莫如深,跟皇上谈及往事时,说他深觉管教无方,已自尽了。


莫非就是此人?解雨臣不动声色的问:“不知他可有传人?”


颖海朗声笑道:“我这师兄是个医痴,娶妻都不曾,更勿提传人,不过他曾与一个年轻人私交不错,那人后来进了医官署,也如我师兄一样,英年早逝,当真可惜。”


说到这已是再无可言的了,解雨臣拱手道:“王爷的病还得请您多费心,只是今日我们的话不要说出去。”


颖海还礼:“是。不过还请解大人替我寻一物。”


“请说。”


“请大人在广陵王府上为我找找,有没有师兄当年留下来的医书。”


解雨臣问找这个做什么用。


颖海笑道:“随太祖南征北战那些年,我曾与他研习过解毒的药物,他说要钻研出一味解百毒的药方,当时我还笑他异想天开,世间毒物成百上千,就是得了解药也得因人而用,怎么可能有适用百毒的药方,师兄只是笑笑,也不反驳,后来我们再未再聊过此事。这些年老朽年岁渐长,医道也精进了些,可想起我那师兄的能耐,愈感高山仰止,难以攀越。如今倒觉得,他既有卓绝医术,未必不能勘破旧规,辟出医术之新境,若有,从他医书上,或许还记载的一二,下官认真钻研一番,或许王爷便有救了。”


这里头……有点意思,解雨臣嘴角带着一点笑,当即应允下来。


马车还在外头候着,解雨臣先顺道将颖海送回医官署,引路的宫人见颖海走了,悄悄对解雨臣说:“皇上一直在大庆殿等您,请您快些过去。”


月色正好,银白的光铺了一地,落在大庆殿宫门前时,便被里头亮如白昼的光冲散了。解雨臣远远瞧见里头还站着个人,进去一看,竟是裘德考,说不惊讶是骗人的:“这个时辰,裘大人怎么不在府上休息?”


裘德考似笑非笑:“本官刚从枢密院出来,听闻广陵王府中急召医官,于是过来问上一问,毕竟王爷身负托孤之重,他若病了,朝中上下难免会有所震荡。”


也是碰巧了,今日太后身子有些不适,召了医官署的人过去瞧瞧,派过去的是个普通医官,太后少不得要问问,那十二位尚药奉御去了哪儿,那医官不敢隐瞒,说是都给请进广陵王府了。刘娥不动声色的命他下去,瞧瞧派人给庞籍传话,叫他去试探试探。


毕竟是深夜,贸贸然跑去广陵王府也很难进的去,之前也派过打探的高手,从来都是有去无回,庞籍计上心头,直接来问皇帝。


在解雨臣来之前,赵祯已经被裘德考拐着弯的逼问半天了,动静闹的这么大,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打消他的疑虑的,心里不甚其烦,想着消息还没坐实呢你就摆出逼宫的架势,这要是让你知道皇叔病了,那还得了。既气且惧,只等解雨臣回来替他说。


他打小就在赵娥身边长大,虽不曾被亏待,但呆在她身边时心里头总有阴冷冷的感觉,禁不住觉得怕。憋屈到成年,那副温驯压抑的样子已经长进骨子里,好容易在广陵王的扶助下找到了点儿帝王的气势,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解雨臣瞧了一眼,他瑟缩在龙椅的一角坐着,怪让人心疼的。


赵祯趁裘德考不注意,悄悄给解雨臣递眼色,言下之意不过是让他编个瞎话,先把这事儿给蒙混过去再说,该怎么办,咱们君臣二人私底下再商量。


裘德考见半天没回音,又问:“解大人,情况到底如何?”


解雨臣叹了口气:“这话微臣本不该说,可就如裘大人所言,广陵王位尊权重,若有什么万一,必当震荡寰宇,有些事,为人臣子的得有个准备,陛下也得有个准备。”他铺垫太长,而且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赵祯看解雨臣老不看他,有点急了,追着问:“到底如何?”四个字咬的极重,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话里另藏深意。


解雨臣撩袍一跪,朗声道:“医官们连方子都开不出,怕是……不行了,还望陛下早作打算。”


赵祯真想踹死他。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0-04 01:17:00 +0800 CST  
第五十回 朝堂惊变


宫里头出了一桩大事:广陵王突发急症,自昨夜起,翰林院医官局就连番派人入府诊治,但病况如何尚不知晓,医官们个个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肯透露,只是瞧着皇帝的脸上,估摸不太好。


在大庆殿外伺候的宫人一脸神秘的说,未必是广陵王的关系。


一群平日闲来无事就爱八卦的宫人们围了过来,叽叽喳喳的问怎么回事。


那内侍四下看了看,方才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昨晚上解大人深夜入宫,不知道说了什么,左不过一刻罢了,就听皇上在里头吼了一句‘废物’,然后解大人就被赶出来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宫里头谁不知道皇上是和解雨臣一起长大的,打小就是出则同车,入则同席,感情亲厚的非比寻常,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再者皇上天性宽厚温和,有一回吃饭吃到沙子,还让伺候的宫女千万别声张,免得有人受罚。宫人们私下里说,再没这么好的皇上的,伺候时反而更加尽心尽力。解雨臣又是一副亲切随和的样子,人也能干,自打皇上登基起,就御史台大庆殿连轴转,皇上交代的事儿比谁都上心,尽心竭力极了,这两个人能吵得起来?大家都不信。


“那也不一定是在骂解大人,裘大人不也在么?”


“裘大人出来的时候满脸红光,哪儿有半点被骂的样子,倒是解大人脸色不太好看,今日下了朝也没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有个小宫女用手指扭着衣角:“陛下也没罚他,应该没生多大气吧?”


内侍摇摇头:“陛下昨儿连先帝留下来的黄龙玉镇纸都给砸了,我看是这气是不小……”顿了顿,叹道:“伴君如伴虎啊。”


就在他们嚼舌根的时候,赵祯一个人在后宫生闷气。昨晚上那句“废物”一骂出口,解雨臣便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天知道那句话是在骂那些医官,但他显然是误会了,旋即深深一叩“臣罪该万死。”


这是笃定了自己不会拿他怎么样。


瞧着裘德考一副不动声色的喜气样儿,心里更烦,索性把人都给撵走。可人一走,赵祯又后悔了,大庆殿内空荡荡的,镇纸落在地上的破碎声好似还在耳旁,春寒未歇,赵祯裹紧了龙袍,忽然觉得有点冷。


早朝之时,赵祯几次看向殿下,可那人始终是眼观鼻鼻观心,与众人如出一辙的恭敬谨言。赵祯到底心中有亏,偷偷命人去解府看了看,回报说解大人正在府里自己跟自己下棋呢。


自昨夜起,皇上就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晨起连早膳也没吃几口,解大人却在府上潇洒自在,莫不是等着皇上跟他道歉?实在是恃宠而骄了。内侍看着皇上阴晴不定的面色,柔声道:“陛下,要不要召解大人入宫?”


赵祯沉默片刻,淡淡道:“随他去吧。”


彼时解雨臣正坐在亭中,手里捏着一枚白玉棋子,抬头看了看天空,远方阴霾积聚,欲倾覆压城而来。


要变天了。他不动声色的目光收了回来,虽是一人独弈,却能感觉眼前好似坐着一个无形的对手,隔着无波无澜的虚空,透过来一股束缚压抑之感。天地间只剩下棋子轻叩时清脆的响声,你来我往的角逐里,烈风骤起,棋招中已现金戈之声,对方杀意渐现,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解雨臣沉思良久,终是吃下一击。


吴邪还在公门之中,他已有两日不曾回家,乍一听广陵王病重的消息,也是一团惊愕,昨日见面时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忙遣人去广陵王府打探病况,却听说皇上已下旨,闲杂人等禁止出入广陵王府。防范的这样严密,这病怕是厉害了。他想着这时候张起灵还在军中点卯将士,查验粮草,估计还没听到消息。


他深知广陵王在他心里的份量。他们这一去,数月未必回得来,广陵王现在这个情况,他肯定走不安心,可若是明日知道这个消息,不愿意去了,耽误赈灾之事可怎么是好?思及此,吴邪再也坐不住了,将手头的事细细交代了一遍,自去军营找他。


十万大军已点卯完,明日四更便要出发,此时军士们都早早回营中休息了,张起灵坐在中军大帐中翻阅地图,河北大雨下了两月,栈道怕是冲坏不少,有些险路得多加留神。忽然听见偏将在帐外禀告说:“安抚使吴大人求见。”


这个时候怎么来了?张起灵心生疑惑,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一阵步伐轻快的脚步传来,再抬眼,吴邪已掀开帷帐走了进来,还穿着一身朱色官府,光线很暗,却仍能看出他脸色不太好。张起灵问:“发生什么事了?”


吴邪道:“广陵王病了。“医官局几位尚药奉御都进了王府,皇上不许人探视,我也不知情况如何,只是觉得,不太好……”


张起灵眼神徒然变了,不发一语径自往大帐外走,吴邪一把拉住了他:“你这是要去哪儿?”


“广陵王府。”


“你没听刚才说的话么?皇上不许人去!”


“无妨。”张起灵任由他拉着,可声音是越来越冷,显然急了。明着进不去,偷偷便是,广陵王府守卫虽多,但还拦不住他。吴邪想,今晚若不让他见上一面,怕是不会罢休的,沉思片刻:“去也行,你得带着我一起。”


张起灵皱眉看了他一眼:“公门事多,你先回去,我看过王爷自会与你说。”


吴邪扫了一眼他摊在桌上的地图:“军中事也不少,你能去我怎么去不得?”顿了顿,又道:“小哥,广陵王虽是你的主君,但更是大宋的王爷,朝堂内外有他没他差别大了,明日咱们就要出发,不看上一眼,我也难以放心。”


他执意要去,一来是为了探病,二来也是怕王爷病重,张起灵一时冲动,耽误了赈灾之事,自己在旁边,也好跟着劝劝。张起灵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此行需要谨慎小心,马车是坐不得了,张起灵悄悄从马厩中牵出他的马,与吴邪合骑一匹,奔赴至广陵王府一街之距的地方便下了马,悄无声息的摸了过去。广陵王府门口明灯高悬,六个守卫守在那儿。张起灵拉了拉吴邪,带着他一路走到后院。


后院并无人看守,只是围墙颇高,足有两丈,但这也拦不住张起灵,他一手架住吴邪,足尖一点,宛若飞鹤般轻盈而上,眨眼间,已站到墙内。


吴邪还未来得及说话,忽见一道银白的光闪过,耳旁传来张起灵的提醒声:“小心。”旋即被推了出去,一个没站稳,摔坐在地上。兵戎相接发出清脆的锐响,但见刀锋一碰,几乎擦出火光来,张起灵单刀制住了那人的攻击,一手按住他,压低声音:“瞎子,是我。”


杀气如水般骤然消退。忽然出现的那人收起了刀:“你怎么来了?”


张起灵问:“王爷是什么病?”


那人叹了一叹:“医官们尚未诊出病症。”


两个人一搭一唱的,好像忘了还有第三人在。吴邪爬起来怕了怕衣服上的土,自己走过去找存在感。


瞎子回过头,上下扫了吴邪一眼:“哦,是你。”


他打量吴邪的时候,吴邪也在看他。这人很年轻,看着跟小哥相仿,穿着一身黑衣,腰间佩着两把短刀,身姿干练挺拔,脸上始终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让人不太舒服,最奇怪的是,他眼上还蒙了块黑色鱼鳞纱,白日里这样出去,跟绿林土匪没什么区别。不过在这王府之中,该是影人一般的存在了。


“我们见过?”


那人脸上还带着笑:“昨日你来过王府。”


广陵王府固若金汤,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这群影人的关系,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行迹莫测,时时藏于广陵王周围护卫着,若有敢心怀不轨意欲加害的,多半未近得身便被拿下了,早年张起灵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张起灵没心思在这里寒暄,道:“带我过去。”黑瞎子说了句“跟我来吧”,自在前头引路。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0-08 00:40:00 +0800 CST  
广陵王府是在当年越王府大火后重建的,赵德芳与长兄感情深厚,执意留在此处,也好时时悼念亡灵,许多地方还保留了当年的模样。寝殿前门是一面九龙玉璧墙,乃是太宗皇帝所赐,年代久远,又被大火烧灼,留下不少斑驳的黑印。好在广陵王找来能工巧匠,以金丝白玉修补,缀以宝石珊瑚,总算能得见曾经的辉煌。


医官们都歇在殿后的临水小榭中,只留下一人在殿内照料,今晚当值的是颖海。黑瞎子虽是王府中人,但并不被外人所知,为免惹来麻烦,他提议先打晕他。


张起灵朝里面看了看,摇摇头:“这个人没关系。”


黑瞎子转过身看着他们:“王爷虽然抱恙在卧,但性命无忧,明日之行莫要耽误了。”


张起灵道:“我心中有数。”


那人笑笑,悄然离开,并未走远,只静静的与夜色融为一体。


吴邪心说这人倒还识大体,多看了一眼的功夫,张起灵已推开寝殿大门,颍海坐在桌前,就着一盏油灯,正在看书,瞧见张起灵和吴邪,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一早知道他会来:“夜里风寒,快些关门吧。”


吴邪随手把门关上了,跟在张起灵身后去看广陵王。帷帐内悬了数十颗明月珠,黑夜中兀自生辉,幽暗的光落在赵德芳脸上,面色苍白如雪,他睡的很熟,眉间微蹙,像是在做一个不愉快的梦。


张起灵看了片刻,他回身问:“大人,王爷究竟生的什么病?”


颍海翻着手里的医书,没看他们:“还不知道。”


“不会吧?你们这么多人连王爷是什么病也诊断不出来?”吴邪一脸的难以置信,条件反射看了看张起灵,果然见到那张轮廓深邃的侧脸越发冷峻起来。


颖海把医书一合,挑眉看他们:“老朽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病症,不敢断言。”


张起灵又问:“病况如何?”


“并无其他病症,只是一直沉睡不醒。”


吴邪想了想:“也不一定是生病,或许是中毒呢?”


颖海早知道那日广陵王召见了他后才一病不起的,但一来发现之时已是三四个时辰后,很难把这事跟他扯上联系,再有就是,广陵王府本是手眼通天之地,外头的事尚且瞒不住他们,何况家里头有人动手脚?况且吴邪多番受广陵王招抚,关系比一般朝臣还要来的亲厚,完全没有下毒的理由,因此连解雨臣都没在这方面多想。


可如今他这么一提,颖海不由心念一动:“吴大人何出此言?”


吴邪指着广陵王:“只是沉睡不醒的话,不就跟中了迷药差不多么?药效更持久些罢了。”

他这话提醒了张起灵,张起灵拿过颖海药箱中的一把短刀,又从桌上拿了一个茶杯,走到广陵王榻前,单膝跪下,用刀划破他的手指,用力挤了挤,绯红的血珠落在杯中。


颖海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张起灵道:“劳您为王爷包扎一下。”他拿起茶壶,往里头加了一些水。吴邪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扑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你不是想以身试毒吧?”


要想知道他有没有中毒,只要再找一人试试便好。张起灵对毒物比旁人都要敏感些,而且如果他喝了没事,那颖海也能以他的血为引,制出解药来。


“是。”张起灵言简意赅道,这原本就是他该做的,自小被当做药人养大,原本就是为了这一天。


吴邪哪能由着他:“明日我们就要去河北,你要是也中毒了怎么办?”


“不会的。”张起灵去拿他按着自己的手,力气很大,捏的骨头发疼,吴邪咬着牙就是不松手,最后张起灵只得让步:“吴邪,这是张家人的责任。”


吴邪毫不退步:“王爷出了这种事,我也和你一样难过,可河北那一百多万灾民还在等着咱们呢,你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心抛开他们不管吧?要是王爷醒过来知道你这样,估计也得再气晕过去!”


张起灵拿杯子的手并未放下,他自小便不断被人告知他是为谁而活的,十多年不分日夜的磨砺修炼,不过都是为了护住太祖皇帝这仅剩的血脉,赵德芳是张家人的责任,也是张起灵的信仰。艰辛苦痛夺不去,高官厚禄买不走,可这份信仰与军人的天职的碰撞在一起时,究竟改如何决断?一时拿不定主意。


吴邪一字一顿的说:“一夫生死,皆吾辈之责。”


这是那日他说过的话。张起灵心中一震,握杯子的手不由自主的松了些,颖海已为赵德芳止了血,一面把金疮药放回药箱中一面道:“张大人,我知道你心急如焚,可这事急不来,就算王爷是中毒,解毒药也得慢慢调,没有十天半月也是休想,即便你是药人也一样。”顿了顿,又道:“你只管放心去,下官虽不才,但保王爷半年无事还是做得到的。”


这话算是彻底绝了张起灵的心思,他将杯子放回桌上,里面的血已被水彻底消融了,只剩下极淡的粉色。


“罢了,还请您费心照料。”


“自然。”


吴邪站在一旁,松了口气,心说还好今晚跟来了,这个闷油瓶,看着冷静,冲动起来真要急死个人了。


回去路上谁也没有多话,张起灵把吴邪送回枢密院——三更时分百官们就得前往城郊青坛,现下也来不及回家了,好在此行身上领皇命去的,一路上衣食用度悉仰于官,也没有需要费神整理的。


分别时张起灵道:“今日多谢了。”


吴邪偏头看着:“是谢我告诉你王爷的事还是谢我拦着你不让你胡来?”不等他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天明咱们就得出发了,客套话就省省吧,我是有点累了,你也赶紧回去,还能歇会儿呢。”顿了顿,声音温柔下来:“不要太过担心,王爷洪福齐天,必定能躲过这一劫。”


张起灵点点头,两人暂且分别。


翌日。


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二次祭天大典,距离上次时间不久,许多东西都还用得着,因此虽然准备时间只有三日,但礼部办起来也不算困难。寅时一刻,景阳钟七声响罢,宰执百僚,皆列班于宫门前,赵祯身着青衮龙服,头戴二十四旒平天冠,在百官的簇拥下,往皇城以南而去,行约一里,便是青坛。


三丈高坛下设有玉磐景钟,乐工们身穿朱色宽衫,已蓄势待发。节鼓之声渐起,乐章奏响。身着黑衣红裙的歌者立于旁,随乐附歌,声音嘹亮壮阔,穿透云霄,直达天际。文舞者手持结带笛管,随乐起舞。武舞者一手持着短矟,一手持盾牌,以刀剑互相击刺,动作挥洒自如,若乘云逐水,好似要乘风而去,极尽飘逸。


一曲终了,乐官以竹节刮过敔①,舞乐乃止。


礼部官员奏请圣驾登坛,前导官弓着腰,侧身在一旁,引导赵祯往祭坛前走。百官齐齐跪下,口呼万岁。大礼使上前两步,接替前导官搀扶着皇帝的手,正要随皇帝上祭坛。


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传来:“太后驾到。”


赵祯回过头,看见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刘娥乘着织龙金舆车朝祭坛方向缓缓驶来,眼底晃过一丝惊愕,随后是意料之中的苦涩。


他习惯性看向身旁,可此时已没有手持金锏德高望重的贤王护卫在侧,复而又看向解雨臣,两人目光一接,旋即错开了。


裘德考起身,拜了一拜:“参见太后。”百官们这才被惊醒,随着他一同叩拜起来。


赵祯深深的吸了口气,脸上挂着疏离的笑容,赶在内侍之前走过去扶住了刘娥:“母后怎么来了?”


刘娥一手搭在他搀扶着自己的手上:“哀家听闻河北遭受水患,广陵王又卧病在床,担心皇帝一人难以担负国家重任,特来与皇帝一同承担。”


如今拱卫京畿全赖步军都指挥者,常宁。没人知道他是裘德考的义子,就在所有人都为这样那样的事伤神之时,裘德考已悄悄带他入了后宫,与刘娥商定夺权一事。


隐忍了这么久,便是为了今日。


百官们都在看着这对貌合神离的母子,等着看皇帝如何决断。


张起灵并吴邪所率领的十万殿前司禁军已在城外,只等祭礼结束的急报传来,便要启程奔赴河北。此一去,带着的不仅是百万灾民的安危福祉,更带走了赵祯在这汴梁城中最大的仰仗。


该如何抉择?


周围很静,听得见清风吹动环佩发出的叮当作响之声。赵祯眼底无波无澜,微微俯身:“多谢母后,儿臣,遵命。”


乐官轻击铜铙,伴着清脆的鸣响,掌礼官高声道:“登坛。”


百官们复而跪下,遥望着皇帝跟随在太后身侧,步入云坛。远方响弹已鸣,吴邪与张起灵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带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抬起手:“出发。”




注解①敔:乐器名,形如伏地的老虎,脊背呈锯齿状,用竹片刮出声音。用作乐章终止时的提示声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0-08 00:42:00 +0800 CST  
第五十一回 万军待发一江断


京畿距河北有千里之遥,十万大军每日至多走七十里路,算一算总得十来日才能到河北,吴邪心里着急,连连下令急行。


日行七十里本就是骑兵急行军的速度,这十万大军多是步卒,又运着粮车,已经是拼了老命了,张起灵比以往还沉默寡言,也不发话,由着他指挥的,到最后张起灵的副将忍不住了:“吴大人,您骑着马不知道兄弟们走的辛苦,这还有四五百里路呢,把咱们累趴下了,您就自己给背过去吧。”


说的有点不客气。吴邪知道他们这些行伍出身的军人大多轻看文士,不跟他计较,指着前头:“咱们现在还能日夜兼程赶一赶,等到前头路就难走了,大家辛苦些,等事儿一了,我必定上报朝廷,犒赏兄弟们。”


他们自打出了京畿往北,天色便越来越阴沉,吴邪估计河北周遭也下了雨,有些地方的栈道可能会被冲坏到时路会更难走,他这么一提,那个副将也想到了,盯着吴邪多看了几眼,心里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张起灵忽然开口道:“全军急行。”


之后果然如吴邪所料,往河北方向去的路见天被雨水泡着,损毁严重,车马走几步就要陷在泥里,很多地方不得不用人力背过去,这样一来,日行至多三四十里。一想到十万大军耽搁一日,消耗的粮草就得多一分,运到河北的粮食就得少一部分。吴邪急的整宿整宿睡不着,人也日渐沉默,看起来倒和张起灵有几分像。


大军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剑岭道,吴邪命大军稍作休整,派几个探子去前头看看路,张起灵递了壶水给他,挨着他身边坐下。吴邪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半壶,放下水壶时看到张起灵也在看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脸:“怎么了?”


张起灵问:“前日送过来的公文里写了什么?”


大理寺怕沈博庆畏罪潜逃,在他们出发前就早一步派兵去河北抓人,吴邪再三交代,他们到了地方之后,先写一封手书过来详述河北灾情现状,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才把信给盼来。墨痕还没干就被塞进信封里,打开时上头尽是斑驳的墨迹,看得出写的很匆忙。大体情况和解雨臣所说无二,末尾再三催促他们快些赶到。


信中没有明说,但吴邪也清楚——河北灾民等了好几个月,总算盼到朝廷派人过来,拿下沈博庆固然是出了口恶气,可朝廷来的人两手空空,上百万等着吃饭的人当然会不乐意,好在大军正往那儿赶,大理寺的人勉强还能安抚一二,但骚动已起,能安抚多久谁也不好说。


吴邪看出张起灵一直惦记着广陵王的事情,不想麻烦他,自作主张回信过去:五日内,他必定携粮赶到,让他们先好好安抚灾民。


如今已过去两日。


“也没什么,催粮的罢了。”吴邪漫不经心道。


张起灵心下了然,指着前头:“过了浮桥便是沧冀大道,再赶三日的路便可到沧州。”


吴邪叹了口气,把水壶还给他:“就怕跟咱们来时的一样,被水冲坏了。”


张起灵道:“沧冀之地多水患,官道是用碎石铺的,泡在水里几个月也无妨。”


吴邪转忧为喜,追问道:“你去过?”


张起灵遥遥的看着远方的巍峨的山峦,片刻后,道:“去过。”


在过去的近十年光景里,他都在四处奔走,去过的地方很多,皆是带着目的而去的匆忙过场,回想时没有留下任何值得追忆的东西,就像是一场大雨,天晴后谁还在意它们去往何方?


但以前心有所安之处,走的再远,也不觉得流离失所,如今连这一点执念也岌岌可危,想到这儿,张起灵少有的焦躁,他看了看吴邪的侧脸——风餐露宿这些日子,越发瘦的厉害。


察觉到异样的注视,吴邪偏过头,皱了皱眉:“你看我干嘛?”张起灵迅速的收回了目光,吴邪狐疑的扫了一眼,觉得他怪怪的:“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张起灵没有立刻接话,可下意识握紧了刀鞘,吴邪往他旁边挪了挪,抬起手想搭他肩膀,比了两下又放回去了——他跟张起灵之间,总是不如跟胖子相处时自在随意的:“小哥,有事你就说,咱们之间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张起灵微微低着头:“那日你去的时候,王爷气色如何?”


吴邪猛一下没反应过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问的是广陵王的事,心里说,都走到这儿了,你倒还惦记着那事儿。想归想,还是答道:“挺好的,看不出异常。”


“聊了什么?”


要换做平时,吴邪大概会把那些话全都说给张起灵听,末了还会赞一赞赵德芳的才学德行,张起灵这么替他卖命也不算屈才。但现在心思不在这上头,答的很敷衍,只说都是一些闲话,王爷怕我做事不周全,多交代几句罢了。


“聊了多久?”


“大约两个时辰吧。”


张起灵一反寡言的常态,前前后后追问半天。那天就是聊闲话,琐碎细杂,吴邪哪里记得清,只得捡一些重要的话说与他听。


张起灵想了片刻,又问:“可有一同用午膳?”


“他是想留我,但枢密院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张起灵没什么情绪的“哦”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吴邪忽然品出不对劲来:“小哥,你不是怀疑我吧?”


“……不是。”回答前那片刻的犹豫出卖了他。


吴邪心中升腾起一团隐火。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夙兴夜寐的承受着的责任和担负渐渐开始背不住了。他慢慢抬起眼皮上下打量张起灵一眼:“那你什么意思?”


张起灵平静道:“没意思。你别多心。”


周围还坐着一众将士,吴邪纵使心中恼怒,也不忘放低声音,只是声音冷的可怕:“到底是谁在多心?”


“吴邪。”张起灵微微一叹:“我并没有怀疑你。”


吴邪铁青着脸:“那你怀疑谁?”


话说到这份上,张起灵也没法子,只得道:“那日太庙之事你还记得吧?”


太庙风雪夜里,吴邪在几位朋友的帮助下死里逃生,与消失许久的三叔重逢,也是在这个夜里,他知道了吴家被隐藏许久,不得见天日的前尘往事。那晚的事他懒得想,依稀记得吴三省回忆


时咬牙切齿的口吻仿佛带着冰棱子——既恨且悲,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淡去一丝半点。


“你三叔对吴家被迫离京之事仍有不平,他恨广陵王。”


吴邪哑然。大概是觉得太荒唐,随即便笑了:“你是怀疑我三叔?他能有这种能耐?这事儿估换做袁清让未必能成!”


张起灵淡淡道:“袁清让自然可以。”


……吴邪冷冷道:“他已经死了。”


张起灵看了他许久,眼眸很静,心里悄悄一叹,他到底还是不知道……唉,罢了。


“是,袁清让已经死了。”张起灵重复道,为这次不愉快的对话画上一个句点。他用刀一撑,站起身,往剑岭道口走,大概是打算去看看路。


“站住。”吴邪低低喝了一声,往前迈了一步,抓住张起灵的胳膊。张起灵站定了脚,没有回头,声音从后面传来,低如耳语:“要真是我三叔干的,你打算怎么样?”


我会杀了他。


这个答案停在舌尖,不知为何,一时不愿说出口。他不答,吴邪也不放,正在他们僵持不下时,派出去探路的一个小兵急匆匆回来了,脑门上沁着亮晶晶的汗,应该是一路跑着回来的。


“两位大人,不好了,剑岭的浮桥,断了!”


吴邪急火攻心,一阵昏眩,身子晃了几下,被张起灵扶了一把才站住,他一把拉过那小兵,狠狠道:“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还有,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


“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发现桥就断了,峡谷边上坐着个抱着小孩的胖子,受了伤还凶得很,身手很了得,咱们去的人少,不敢强行带他来,伍长让我回来传话,其他四人都在那里看着他。”


吴邪命大军原地待命,张起灵已点校好一队兵马,然后带着人匆忙奔赴过去。


剑岭道四周皆是高耸入云的山峦,峡谷幽深,下头横着一条蜿蜒的大江,两岸依天,严若剑戟,往来只有一条凿石架空而建的飞梁浮桥,风动桥振,摇心眩目。如今这条连接着沧冀大道的浮桥只剩下垂在崖边的铁索。


风掠过江水涌过来,一如冬日般寒冷。吴邪深深的吸了口气,忽然喝道:“刚才抓到的那人呢?给老子带过来!”


一个小兵低声道:“那小子放水去了。”


说话间忽然听到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吴邪回过头,整个人愣住了:“胖子!”


他怀里抱着个孩子,吴邪认出来这就是之前给他桂花糖的那孩子。小孩子额前受伤了,被人用外衣布料细细包扎过,渗出来的血色氤氲开来,可以想见伤口有多严重,身上盖着士卒的外衣,昏迷不醒。


胖子看上去很狼狈,很多地方都被擦伤了,好在没有大伤口,只是脸色阴沉的可怕。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0-26 21:01:00 +0800 CST  
“你怎么在这儿啊?”吴邪围了过去,张起灵接过他抱着的孩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并无大碍,便交给士卒,让他们细心看护。胖子一屁股坐下来,哼哧哼哧的喘粗气,好一会儿才问:“有吃的么?”


有士卒忙拿出随身带着的食囊,里头还有两个饼子,胖子接过来,一口咬下去大半,他饿了半天,又用了许多力气,那东西的手都在发颤,两张饼下去,人恢复了点精神,吴邪又问:“你怎么来了?”


那日一下朝,吴邪就派人去给胖子送信,告诉他朝廷的决议,也好让在城郊的灾民们安心,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回家了。那些灾民听到这消息,自然喜出望外,京畿繁花似锦,却不是他们的归处。要不是因为没活路,谁也不肯离开家乡,如今有了依靠,自然不愿留在这里,一群人收拾收拾便要回家。


胖子留他们不住,可让这群老弱妇孺自己回去又实在不放心,再加上他也想去河北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便带了三四个伙计,护送他们回去。


吴邪环顾四周,没看到其他人:“他们人呢?”


胖子指了指湍急的江流:“我们快走到头时,铁索从那头断开了,所有人都掉下去了,我反应快,摔下去时抓住了铁索,这小娃儿被我抱着,跟我一起摔在石壁上,撞伤了头,我带着他顺着铁索一路爬上来的。”


其他人,应该已经死了。



峡谷两侧的石壁常年被带着水汽的风吹着,长满了青苔,又滑又湿,难以着力。剩下的这截铁索足有百米长,自己一人尚且难以攀爬,胖子又带着个小孩儿,更不知费了多大功夫。


吴邪看着他满手的血泡,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对身后的士卒说:“你们回去立刻调拨百人,去下游找找,看看还有没有生还的?”


有熟知当地地形的探马道:“吴大人,这条江接着黄河,水势凶猛,人掉下去,八成是找不到的。”


吴邪抬高了声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去找。”


他们的话胖子都听在耳里,他站起来,露出一点苦笑:“小吴,算了,这么高掉下去,跟摔在铁板上没什么两样,救不了的……你还急着赶路,把那些兵留着吧,看看怎么解决这事儿。”


经他一提醒,吴邪才想起来自己手上十万士卒也等着过河呢,这桥一断,把他们的路也给绝了!他们说话时,张起灵一言不发的走到峡谷边,俯身查看。


浮桥两端是以烧化的铁汁浇筑固定,桥身虽然是木质的,但朝廷每年都会派人检查,绝没有忽然断开的道理,他握紧垂着的铁索,猛然发力,二百多斤的铁索被拉了上来,断开处前端分明有利器斫过的痕迹。


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吴邪看着斫痕心有余悸,还好胖子在前头开路,要是十万大军上了这桥,后果当真不敢想象。


张起灵把铁索丢下去,低声道:“冲我们来的。”


他们出京后就没收到过解雨臣的手书,想来是有人截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吴邪用口型说了一个名字,张起灵犹豫了一下:“应该是了。”


胖子在他们身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他猛地将手里拿着的布囊掼在地上:“这群王八蛋,为了自己那些私利,这种狠手都敢下,把国家搅得一塌糊涂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广陵王这一病,将原本三足鼎立的平衡打破了,虽然都猜到朝中将有巨变,可是谁也没想到居然来的这么快,失去了广陵王,又失去了张起灵这一支禁军的庇佑,小皇帝手上根本也没什么能压制裘德考的东西了,那些一直居心叵测的人自然趁乱取利。



裘德考自然不想接受一个烂摊子,但机会难得,这时候搬倒他们,皇帝就彻底没指望了。国家不缺钱粮,也不缺兵将,各地厢军加起来足有五六十万,战力虽不及禁军,但救灾总比打仗容易些,处理完吴邪他们,再派人派粮来接手这事便好。


“朝中应该发生了巨变。”张起灵道。


“那皇上怎么没发信给我们让禁军回去护驾?”


张起灵摇摇头,低声道:“咱们离开时皇上就已经料到了。”


祭天大典那日,赵祯下令大军不必亲去祭坛,只要在城外待命,时辰一到,大军自发。大约就是猜到可能会发生事情,怕大军在时生出事端,耽误发兵。他甘愿让出权位,只为稳固朝中格局,以安河北之民。


吴邪沉默片刻:“你可有办法过河?”


张起灵道:“只有蠢办法了,就地伐木建桥。”


吴邪遥遥看了眼对面的峭壁:“需要多久?”


张起灵犹豫了一下:“起码得四日,快的话,或许三日也可以。”


那便超过吴邪许给暂理河北的大理寺官员的期限了。吴邪果断的拒绝了,想了想,又问:“若是造船需要多久?”


“那样一日便够了。”


吴邪把探马叫过来,比着手势:“此地有没有能渡河的地方,走过去需要多久?”


探马吓了一跳:“吴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您也看看这水势,船下去就得被打翻。”


吴邪耐着性子:“你只管告诉我,得走多久?”


探马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指着北边山峦:“此地往北有条小路,走三四个时辰便能看到一处浅滩,唤作绝津口,每逢秋冬水涸之际,当地人会从这里运些东西,但现在正是水势暴涨的时候,上游还在发着大水,万万不可走水路!”


吴邪不理他,又问:“绝津口附近可有树林?”


探马无奈道:“整个剑岭道都是,那儿自然也有。”


这下吴邪心里就有底了,他问胖子:“你跟我们一起么?”


胖子眼神复杂的看着被士卒抱着的孩子,道:“一起吧,你们朝廷里当官的都是群孙子,一身能耐全用在内斗上了,胖爷信不过他们!再者。“他声音轻了些:”我得顺道送这孩子回家。”



绝津口岸边有一片空地,长久被河水打磨着,分外平坦,周围是叠嶂的小山峰,无数高大的树木编制出一张翠色的天幔,当吴邪指着那片苍翠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张起灵的副将唾了一口,心里骂他就爱乱指挥。


他指着吴邪身后水势汹涌的江流问:“吴大人,你也回头看看,这水情有多凶猛,下去之后就能把咱们撕了,我知道您立功心切,但百姓的命是命,咱们的命也是命,您总不能让我们送死吧。”


吴邪把一封手书举过头顶:“各位,这份信是两天前来的,河北催着咱们过去,信上说最多能撑五天,迟了百姓就要哗变,你们是军人,养兵百日,用兵一时,这时候你们要是惜命,回头就得同哗变的百姓拼命,你们自己说,这河,我们是过不过?”


论斗嘴说理,那副官远不是吴邪的个儿,只得去挤眼色给站在他旁边的张起灵,虽然吴邪名义上是这支大军的总指挥,但决定权实际在张起灵手上,他不发话,没人会听吴邪的。


吴邪转过身:“张统领,你怎么说?”


强行渡河显然不是最好的法子,可想在三日内赶到,也只能这样了。张起灵沉默了许久,决定陪吴邪赌一把。


挥了挥手:“传令三军,伐木造船。”


吴邪高声道:“明日,本使头一个登船,替大家开路!”


骚动着的大军安静下来,一个个惊讶的看着吴邪,诧异他的决心和勇气,他身为文士以身犯险,身为统帅身先士卒。他们这群军人再畏惧顾虑,岂不是叫人耻笑。


十万大军破霄之声气贯长虹,响彻四野,直至天际!


“谨遵安抚使之命。”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0-26 21:05:00 +0800 CST  
第五十二回 何妨风雨且徐行


从日薄西山到晨光乍现,往日寂静的山谷里,始终充盈着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将士们放下了旌旗刀枪,卷起衣袖,按照张起灵的指示分成十来组,各自忙碌开来,吴邪把碍事的长袍绑在腰间,手里拿着工匠们熬夜赶出来的图稿四处查看赶工情况。


胖子看的直咋舌:“到底是皇家军队,干起活儿来真带劲,就这一宿的忙活,够普通百姓干上十天的了。”


吴邪悄悄道:“这可是上四军!”


大宋禁军每日训练时需负60多斤的重铠,草教日阅,无得番休,以至单兵就能开一石之弓。禁军之中,又分上中下三军。最精锐的要数“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连以骁勇著称的辽人提起这支军队,也为之胆寒。平日常驻京畿,若非皇帝亲征或者攸关国家存亡的大战,轻易不得离京。


张起灵那句“投鞭断流,聚石填海”的豪言并非空话,起码造船这种小事,与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这次赈灾,皇帝让张起灵把上四军兜底全带出来了,吴邪原本只当是他体恤民情,这才豁了老本,昨日与张起灵谈到朝中政变,心里登时有了另一重想法。


胖子与他想到一处了:“你们这皇帝有点手腕啊,叫你们把大宋最彪悍的部队给带出来,日后想收拾那帮孙子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裘德考的人也是脓包,居然就让你们走了,啧。”


当日裘德考与太后勾结,急于褫夺皇帝的大权,瞧见赵祯把张起灵调走,心中还窃喜他自断臂膀。后来府中一位新来的谋士一言点醒了他:“解雨臣那里早知道新任的步军都指挥者是您的人,皇帝这时候却把自己的嫡系部队调走,到底是不谙权谋,还是故意为之?”


裘德考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可大军已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得偷偷派人走在他们前头,沿途破坏栈道浮桥,能暗中坑死他们最好,再不济也能拖延他们的行军速度。又派了人去河北暗中煽动民情,就算他们全须全尾的到了,等待他们的是一群哗变的灾民,他们若是动手,自有御史言官参他们一个害杀百姓的大罪,若是不敢与民相争,那就只有挨打的份了,等他们伤亡惨重之时,自己再派出部队收编他们,接管此事,赵祯便无翻身的机会。


吴邪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耽搁一两天在别人看来不算什么事,我耗不起,皇上坐庄,把筹码全压我身上了,我不能叫他看错人。”


胖子一边刨木头一边说:“你们这也算是撕破脸了,互相都知道底细,以后万事都得小心。”


吴邪说:“你们都在我身边,我有什么好怕的,倒是解雨臣那边……”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解雨臣那边日子不好过,但究竟不好过到什么地步,他却不敢想,


胖子忽然冷不丁冒一句:“裘德考会不会杀了皇帝?”


吴邪眉峰一拧:“刘太后又没儿子,杀了皇帝对她有什么好处?”


胖子小声嘀咕:“没准儿她想做则天女皇呢。”接触到吴邪的目光时立刻摆摆手:“得,当我没说。”


吴邪把手里的布帛攥做一团,眉头锁的紧紧,小声道:“他们没这么大胆吧……”


两人正说着,张起灵拿着两袋干粮走了过来,他们几个从昨天忙到现在,饭也没顾上吃几口,船造的七七八八了,等会就要出发,得赶紧补充体力。


昨天最后那个问题还横在两人心头,对视时都有一番闪躲的意味在。但心照不宣的不提,也阻止不了隔阂的滋生。


吴邪理解张起灵的焦虑,守着广陵王这么些年,都守成一种执念了,何况生死是大事,经历太庙那夜,他想的多也是正常。再者吴邪是知道自家三叔的性子,惯是的狂的没边儿,他是没那能耐直接杀进广陵王府去,不然找广陵王算账只在眼前。


只是隐约猜到的那个的答案,着实让自己不痛快。苦难里扶持过,生死一同经历过,这般缘分情义,总该与旁人有什么不一样吧?


他不知道,那短暂的犹豫已是张起灵从未有过温柔。


可惜两人都没明白。


张起灵耳力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你不必担心,上四军在外面,朝中还有庞大人和贰月洪他们在,裘德考等人操控大权已是勉强,现下不敢行逆反之事。”


吴邪敏锐的问:“那就是以后会了?”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有点无奈:“或许吧。”


胖子在一旁啃着馒头:“小吴,你就别惦记这些了,还有姓解的在呢,那小子一肚子的心眼,有他在出不了大事。”


两人一搭一唱的开导他,吴邪转念一想倒也是,与其在这里担心,不如相信解雨臣他们。先收拾好这里的事,再回去收拾那帮孙子。


第二日晨起时天空混沌无光,阴沉沉的压在头顶,好像随时都会倾覆下来。到了下午,渐渐下起了瓢泼大雨,江面上起了风,水势骤起,被风刮的翻滚沸腾开来,推叠成数米,就如锋利的白刃,撞在岸涯上,发出惊雷般的怒吼,回音遍野,震的人心惊胆寒。


数百艘大船齐齐整整的排在岸边,桅杆如林。钱粮布帛已装点完毕,吴邪留下一万人去修浮桥栈道——日后朝廷还要派人运送物资,总不能由着它断着。


张起灵先命人放了一只空船下去试水,结果刚离江面,就被怒吼的浪头拍翻了,有人便建言,江面风浪太大,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张起灵打量了片刻,果断驳回:“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现在不走,待会儿更走不了。”


他下令用钢索将船连在一起,装着粮食的货船放在最稳固的中间,次之是大军,最末的钱帛草药,上覆牛皮布,防水防湿。


之后,他与吴邪和胖子一同登首船开路。


胖子把带来的孩子交给后头的军士照看。自己一边往船上走一边道:“胖爷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呢,待会儿哥几个都留神点儿。”


吴邪说:“你不是朝廷里的人,真没必要跟我们一起冒险。”


“屁话,”胖子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要不大发豪言说替他们开路,胖爷我早就躲后面呆着了。”


吴邪说你这人就是嘴欠,做好事留名都不招人感激。不留神绊了一下,张起灵扶了他一把:“当心。”


他回过头,目光与张起灵撞在一处,一般无二的通透清朗,暴风雨中亦可窥见彼此眼底的关切与温度。


两人同时愣了下,片刻后相视一笑,那点隔阂在彼此浅淡的笑容里都消失了。


吴邪偏过头,心中充满了无畏的勇气。一时间好似又回到密室那晚,千言万语都是虚的,唯有危险中的陪伴,是这浮华纷乱的尘世里永恒不变的温暖。


大船被推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剧烈的晃动起来。吴邪没留神,脑袋一下子撞到后面的木板上,疼的眼泪差点下来,赶紧用手捂着。


因为是首船,造的格外大,舷侧和船尾都装了桨轮,三十人齐力踩动桨轮轴,使桨叶拨水方可推动船体前进,每半个时辰换一次,吴邪和张起灵时不时走出去看后头的船只情况如何,虽然摇晃厉害,好在都跟上了。


长长的船队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开始还勉强控制的住,行至江心时,雨越下越大,江面连天,好似要翻转过来,水声滔滔,拍在船身上发出轰然巨响,让人禁不住担心这些船能否挡住这股万顷之力。


要不是张起灵一直死死的拉住他,吴邪几乎要被风浪卷走了,胖子拼命把这两人往船舱里头拽:“外面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清,你们站这也没用,还不如跟我进去蹬桨轮轴呢!”


船舱里面早就忙翻了,几十个人玩了命的踩,桨叶飞转,在狂风巨浪中艰难前行,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沸反盈天的喊声:“船翻了!”


张起灵飞身冲了出去,吴邪脑子一炸,也要跟出去,胖子死活拖住他,怕一松手拉不回来:“这么大的风,翻了也没辙,小哥已经去了,好赖等他回来再说,你就别人为的给咱们制造麻烦了!”


吴邪挣脱不开,不得不平静了下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0-30 22:50:00 +0800 CST  
余下的时间就是漫长的等待,就听见外头鼓声大作,七响一顿,急若雨点,穿云透雾的响亮,震的人心弦乱动。这是催促大军急行,不必停留的号令。


过了不知多久,张起灵回来了,浑身上下湿透了,站的地方都落满了水。他脸上挂着疲惫,在暴风雨中站着已经很困难了,还要擂鼓指令,鼓点不可慌乱,比平地上要费力数倍。


“船尾被卷跑了十来艘船,找不回来了。”


胖子脸色煞白,锁船次序是他们商量着来的,粮食不能丢,这个放中间没什么好说的,剩下的是钱帛和军队,胖子提议建议把钱帛放在最后,他说命比钱重要,张起灵和吴邪也没反对,此事便拍板定了。


如今出了事,胖子自觉他有责任。


丢了银子吴邪也着急,可瞧见胖子的表情心里也有数了,反而安慰道:“还好听你的,没把人搁在后头,这十万大军要是被我带出去,回不来,那我的麻烦就大了。”


胖子叹气:“丢了官银你们麻烦也不小,回头怎么发抚恤?”


这确实是个事儿,吴邪跟张起灵对看了一眼,熟知河北情况的张起灵道:“河北四库还有钱帛,到时我们先拿来应急,回头吴邪再写信给朝廷,请他们务必再拨一批下来。”


吴邪接口:“是,这些银子原本也不够,朝廷是得再拨的,你不用太担心。”


胖子一脸忧愁:“就那种放任水灾都不管的知州,能留银子在库房吗?有钱也自己黑了。”


吴邪语塞,顿了顿才道:“总之这事儿我会结局,你甭操心。”


胖子又问:“你说等雨小了我派人下去捞能捞得到么?”


吴邪苦中作乐的调侃道:“捞是能捞到,但路线可能比较长,就这水势,能一路流到海里去。”胖子就唉声叹气个不休,张起灵静静的呆在旁边,脱下外衣拧水。


时光那么漫长,这颠簸的一晚好似永远过不去。


后半夜吴邪接替一个兄弟踩了一个时辰的桨轮轴,平时执笔弄弦惯了,到底没干过这种体力活儿,再加上昨天一日一夜都没睡,下来后累得不行,靠在长椅上便打瞌睡,懵懂中有人给自己盖了件衣服,吴邪抓着往上盖了盖,贴着下巴,一股熟悉的气味传过来,他安安稳稳睡过去了。


梦里风平浪静,艳阳高升,水色澄清如镜,铺着金光,随清风温柔荡漾,他沉醉在这般美景中,不愿移开目光。


外面一个大浪打过来,船猛的一抖,吴邪直接被甩出去,脑袋磕在地上,疼的一个哆嗦,顿时醒了,当即四下张望:“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胖子几步跑过来,看到他没事,换做一副轻松的口吻:“啥事都没有,就是小水花,你接着睡。”


吴邪睡不着了,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张起灵道。


“我睡了这么久?”吴邪吓了一跳,看到身上还缠着张起灵的大氅,把衣服还给他:“外头情况如何?”


“风小了点,今日黄昏时便能靠岸。”


吴邪伸了个懒腰:“这安抚使真不是好当的,回去之后我得雇几个人给写封折子,请皇上多发赏钱,犒劳大家。”


胖子问:“有我的份么?”


吴邪上下扫了他一眼,很陈恳的说:“行啊,入了伍就有你一份,到时候我再小哥说说,好赖给你弄个伍长当当。”


胖子一脸的嫌弃:“你们俩到时候一个监军一个大将,兄弟就是个小伍长多丢人,再说了,就胖爷我这身板,上阵杀敌时光靠一身神膘大煞四方,起码得是个副将,不然就那点饷银,连酒都喝不起。”


吴邪哈哈大笑:“给你个将军你也发不了财,你看小哥厉害吧,从二品的大员,每月薪俸加起来还不到二百贯,不够你下土翻一夜的。”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说。


胖子也压低了声音:“咱们小哥这身份地位,在外人看来,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想给他送银子的能从东华门排到朱雀街去,也就是他清廉,到手的银子都不要,不然家里都堆不下。”


从初领官职到这次升迁,吴邪多多少少也遇到一些意欲讨好拉拢的官员们送来好处,他没张起灵那股生人勿近的凌厉气势,也还没学会官场的圆滑变通,想不收礼又不得罪人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心中感慨清官难做啊。张起灵脸上有一晃而过的情绪,好似在验证胖子的话。


吴邪复而看向胖子:“瞧你这意思,当了官准是个贪官?”


胖子笑笑:“那样安全。”


“安全?”


胖子转过脸来看他们:“你们想做高洁之臣,为了理想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有多少皇帝配得上这样的臣子?从古至今,朝代更迭不断,一代里能出好几个皇帝,莫说秦皇汉武,就是文景明章①又有几人?大多数的皇帝都是凡夫俗子,没有大志,甚至连是非都不怎么在乎,这种皇帝选大臣要的是省事——贪财的诱之以财利,要权的放出权柄,好色的赐之以美女,沽名的可颁发公文称颂功德,就是想过把瘾的都能找到地方让他们痛快痛快。独独是求理想的没法子。金钱美女不要,吃喝嫖赌不会,没大缺点,不犯错误,清高的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搁凡尘俗世是圣人,死了就能坐地飞仙。普通皇帝用不起这种人,到最后这些人要么是死,要么是收拾铺盖回家种地。胖爷我自问没这么高的境界,求财最安全,只要被太昧良心就成。”


吴邪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找不到话去反驳。


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张起灵道:“你的道理在别的朝代或许是对的,但当今天子并非庸碌之主。世间才德之辈,皆不会埋没。”


胖子也不辩驳,只道:“现在或许是,可日子还长着呢。”


“如果他做不了,那就逼着他做好了。”吴邪忽然爆出一句,引得他们都看他,吴邪平静的说:“我这一辈子,估摸着得在这名利场里混日子了,几十年大好的时光都捧到小六手上,他敢让我白瞎试试。”


张起灵脸色刷的一变,不动声色的扫过他们周围或站着或忙碌着的将士,胖子大声咳嗽一声,引得旁边人都看过来,他梗着脖子一个个瞪回去,然后才低声吼吴邪:“什么小六!那是你能叫的么?传出去够一顿剐的!”


吴邪心想,那解雨臣得挨多少刀啊。


那日的行程一如昨天般颠簸难捱,记不清遇到过多少次危险,勇气和进取在困境中滋生,渐渐都忘了害怕,只记着就快到了。


但那之后过了许久,吴邪还有点怵坐船,说是被颠恶心了。胖子问那时怎么没看你难受?有点什么事就属你跑得快。


吴邪心有余悸:“那会儿没顾上。”


船舶靠岸时已近黄昏,雨已经停了,天空分外干净,橙红的夕阳刺透阴霾,用最后的余华染尽天阶,远方有归途的飞鸟,清鸣悦耳,直达九霄,盘旋一阵,落入连绵的青山中不见了。


美好到不真实。许多人长舒了口气,如遇新生一般。


张起灵指挥大军卸载货物,四十万缗钱和四十万匹绢丢了大半,其余收拾好,一一装点入车,当夜便从沧冀大道往河北赶,那些船舶都被留在这里,以待日后急用。


胖子向吴邪他们辞行,说是忽然想到一桩重要的事儿,急等着回去办,他救下来的那个孩子请他们送回河北好生安置。


吴邪说:“浮桥栈道还没修好,你怎么回去?还坐船?”


胖子一脸见鬼的表情:“我嫌命长呢?”顿了顿:“我去栈道那等两天,顺便搭把手,桥修好了我再回去。”


小孩子跟他相处了一路,很是舍不得,拉着他的手眼巴巴的看着他。胖子看的好笑,捏了一把小脸儿:“哭什么,”他弯下腰来,低声道:“我还回来呢。”小孩儿仰着头,高兴极了:“真
的?”



胖子点点头,冲吴邪和张起灵挥挥手,暂作别离。


注释①:《增广贤文》中有云:汉称七制,唐羡三宗.是指汉代有七位比较有作为的皇帝,唐代有三位。“文景明章”即:孝文帝刘恒、孝景帝刘启、孝明帝刘庄、孝章帝刘炟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0-30 22:53:00 +0800 CST  
第五十三回 初震四方


之后的路就如张起灵说的那样,平坦许多,裘德考觉得断了浮桥就够绊住他们,这条官道也就没如何动手——日后自己的人也是要用的,能省事便省点事儿吧。没成想一招不成,白白便宜了他们,裘德考收到信后气的脸都青了。


他府中那位谋士说:“大人不必着急,河北那边哗变已起,即便他们到了也没那么好摆平,到时候办的不漂亮,咱们再参他一本办事不利之罪。”


如今也没有别的好法子,只得先这样了。


此次河北水患波及以东数十个州,其中以沧州府最为严重,因此吴邪一行便先在沧州府落脚,循序渐进,以筹他策。


大军到之前照例要先派人去报信,可人去了就没回来,吴邪说再有大半日就到了,他可能在那等咱们,张起灵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除了下令全军急行,还传令下去,到了沧州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得妄动。


就在那个清晨,沧州府衙门口聚集了闹事的灾民。先前为安抚民心,暂理沧州事务的大理寺狱丞收到吴邪的信便全城发榜,请大家安心等待,昨天是最后一日。早有百姓往官道上迎了二十里,一直没看到车队,又听到一些煽风点火之言,心中有气,便三五成群的聚集在此,把门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三十多个衙役排成人墙,勉力阻挡气势汹汹的人群。


有人喊道:“说好了五日便到,现在五日都过去了,朝廷派来赈灾的人呢?”


这话得到许多人的相应。大理寺狱丞满头是汗,喊了一上午,嗓子都哑了:“大家稍安勿躁,本官已收到安抚使的书信,他们很快就到,很快就到!”


一块石头贴着他的尾音砸过去,额前顿时鲜血淋漓。有人愤怒道:“一日拖一日,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没一句实话,只会欺负咱们老百姓,今天是官逼民反,你说破大天也没用!”


许多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路人被这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鼓动了——城里城外死了这么多人,官老爷还在衙门里逍遥,抓到的沈博庆也不见处置,听人说“官官相护”的闲言多了,当真的也开始多起来,素日来的积怨到今日算是忍到头了。


围观的人摸着什么便丢什么,有的一时找不到,便脱下鞋子甩过去,其余人往里冲,那些衙役瞬间被愤怒的人潮淹没了,手脚快的迅速关上了衙门,守着最后的防线。


乾宁军的五百将士赶到时便是这样一副极端混乱的场面,对付暴民他们也是有经验的,一个个挥着手腕粗的木棍,见人就打,直将他们往一处赶,时不时听见有人惨叫,不知道是被误伤还是摔倒时被踩到了,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


就听见远方马蹄霍霍,七八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张起灵。昨晚,他派来的人看事不对,偷偷从府衙后门溜出去给他们报信,张起灵当机立断,命大军速速前行,他与吴邪还有六个护军先一步来此,免生祸乱。


吴邪的马没他的跑得快,差着一截跟在他身后,远远瞧见这副场面,脑子都要炸了,高喊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心领神会,猛的一勒缰绳,黑马受到驱使,猛地往前蹿,一下子冲了过去,张起灵如同飞鹰一般,借着这股劲儿将混乱的人群冲开,躁怒的战马高昂前提长嘶一声,万籁静止,只看到银铠玄装的将军手持黑金宝刀,凌空一划,比出一道犀利的寒光,他居高临下的一一扫过乾宁军那几百号士兵:“敢有伤人者,杀无赦!”


他周身并无杀气,整个人却如同锋利冷峻的剑,长久的定在那里,叫人不敢侵逼,无法漠视。


一时间闹事的百姓不动了,五百乾宁军也不动了,彼此保持着撕扯的姿势,打量着他。片刻后,领头过来的营指挥所唾了一口,用刀指着他:“你是哪路的?”


说话间吴邪已经赶到了,他一手举着黄帛,翻身下马,狂怒的神色还残留在脸上,与眼底的坚毅融为一体,使那张年轻的面容透着莫名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本官奉皇命,携钱粮赈济百姓,以安天下!”


大理寺狱丞在衙役的保护下遥声问:“可是安抚使吴大人?”


吴邪看着人头攒动的衙门口,皱了皱眉:“是。”


门开了一道缝,里头的人打量半晌,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门。吴邪趁机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劳烦大家给让个道儿,你们这么堵在门口也不是事儿,一切自有朝廷给你们做主的,还请各位先行个方便,各自回家等等。”


一阵小声的议论声。


吴邪又道:“今日闹事之人,一律不予追究,有受伤者,朝廷予以救治。”


一个声音扬起来:“你们不是来赈灾的么?那钱粮在哪里?”


张起灵心里咯噔了一下,要是说物资还在路上,只怕又得闹起来。吴邪不动声色的扫过挑头的人,记下了他的样子:“已入四库,稍作盘点后便会下拨,诸位不必着急。”


挑头的那位默默的闭了嘴,人群稍稍疏散开来,又有人道:“你们抓了沈博庆,为何一直迟迟不审?”


提起这个名字,有不少百姓都暗暗的咬牙切齿起来,此次水患的死伤,大半都得算在他头上,想食其肉寝其皮的不计其数。因此刚刚平息的喧嚣又蠢蠢欲动起来,有人高呼:“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吴邪沉思片刻,高声道:“好!”


张起灵已经下了马,站在吴邪身边,并着六个亲卫一起往衙门口走,人潮自发让开一条路,走到门口时,大理寺狱丞也从里面出来了,整了整衣冠,冲吴邪行了个礼。吴邪问:“沈博庆在哪儿?”


“还关在牢房中。”大理寺狱丞瞧出吴邪大抵是想干点儿出格的事儿,凑近道:“吴大人,人犯来路未定,是要押往京中审讯的。”


吴邪一摆手:“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瞧着他们不动,吴邪只得转身道:“张大人,请您将沈博庆带出来。”


张起灵一颔首,自己进去了,旁边的人哪里敢拦,只得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不多时,人被带出来了,手脚带着镣铐,年纪不大,约莫四十多岁,看上去是一派的忠厚老实,虽然穿着囚衣,但收拾的还很利落,头发没有乱,衣服也很干净。到底是二品大员,朝廷没有明文定罪,大理寺也不敢太苛待他。唯有眼窝下的阴影使他的多了一丝憔悴之态。


刚才在大牢里已听见外面吵嚷不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现下看见这番场面,心里愈发忐忑起来,脸上还强作镇定。


吴邪上下扫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夺过亲卫腰间的皮鞭,一鞭子抽了过去,沈博庆应捂着脸应声倒地,人群里发出不小的惊呼声。沈博庆颤巍巍的指着吴邪:“自古刑不上大夫,你……你竟敢如此对待本官!”


吴邪又一鞭子抽了过去:“老子打的就是你!”


这下旁边的人都反应过来了,大理寺狱丞当机立断抓住吴邪的手:“吴大人,太祖皇帝早有明令,不可擅杀大臣,这案子已归大理寺接手,还请吴大人暂且息怒,大理寺必定细查此案,将他依法治罪!”


吴邪深吸了口气:“大人放心,我不杀他,我就是替皇上教训教训他。”话锋一转,飞了个眼风看向张起灵,低声道:“小哥。”


张起灵帮他撇开了拦着的手:“我是武夫,不晓文官之事,若是大人执意阻拦,那便由我替吴大人教训他。”


大理寺狱丞悻悻收回了手。吴邪到底还是个文士,打几鞭子出出气估计也就是皮外伤,要换了张起灵,沈博庆能留口气已是万幸,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他刚放下手,吴邪扬起的鞭子又抽了过去:“这几鞭子,打你食官禄不尽为官之事,辜负皇恩。”


“这几鞭子,打你犯下滔天大罪,却不思悔改,还敢假借官威,威胁朝臣!”


“这几鞭子,打你为一己之私,罔顾法度,使得上万殍殣枕路,百姓流离失所!”


他一条条的数落沈博庆的罪状,越说越气,下手也越发狠。围观的人大气不敢出,更别提上去劝了。都想不到这样一个斯文儒雅的读书人竟有这样的气性。几位衙役交换了一下眼色,有人低声问大理寺狱丞:“大人,咱们要不要拦着?回头出人命了怎么办?”


大理寺狱丞看的正是解气,眼睛一闭,充耳不闻。


人群中有人开始低低的哭,这点惩罚比起那些在灾难中逝去的生命,还太过苍白微弱,但这象征着苦难的结束,象征着法度道义的失而复得,来的虽晚,却终归没叫人失望。


吴邪连抽了一百多鞭子,沈博庆躺在地上,开始还叫骂几声,渐渐声音便微弱下来。眼看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张起灵及时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吴邪,够了。”


吴邪擦了把汗,看了他一眼,松开手,鞭子落在地上时,沈博庆颤抖了一下。


吴邪转过身,面向大家:“各位,今日暂且算个交代,朝廷下令将他带往京畿审讯,待主犯从犯全部审问清楚后,一同问罪!”


人群中爆出一声:“好,咱们今天就信吴大人一回!”


吴邪看着下头纷纷附和的百姓,又是感慨又是辛酸。在官场浸淫了这些日子,勾心斗角见多了,看到这些朴实宽厚百姓,愈发心存歉疚。朝廷亏欠他们良多,稍稍给予一点回应他们便能大度的平息愤懑。人世间那么大,他们所求不过是衣食饱暖,平淡度日罢了。


吴邪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转身对大理寺狱丞道:“有劳,带这家伙下去吧。”


大理寺狱丞停留在此地,就是为了等吴邪,如今他人既已来,他便要带着沈博庆前往京畿复命。那位年长的官员临行前将吴邪拉到身边:“吴大人,今日之事,下官回京后不会提及,但众目睽睽之下,咱们不说,难保别人不捅出去,羞辱士大夫不是小罪,大理寺至多尽力为你周全,待你回京后,就得靠自己了。还请大人千万小心,切莫再意气用事。”


吴邪颔首:“劳您费心了。”


那人还有些不放心,又转向张起灵:“张大人,您为官日久,更常侍皇上左右,该知官场之道,还望勤加勉励扶助吴大人,切莫因一时之忿,葬送了前程。”


张起灵拱手:“多谢提点。”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1-08 16:35:00 +0800 CST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了,有些不愿意走的衙门里的人耐心疏导。吴邪指了指还杵在一旁的乾宁军,张起灵点点头,与他交换了一个“放心,自有我去”的眼色,吴邪这才放心的回衙门里接手沧州钱赋琐事的账簿。


乾宁军驻守在城北百里外的地方,与普通以其所从事工役为主的地方军队不同,自唐时起便常镇此地,已有数百年之久,平日负责戎边卫土,只在旱涝严重之年听从地方调派,从事杂役、工役,论名头论战力,算得上是全国厢军中排的上号的一支。此番沧冀之地水患来的浩大,乾宁军熟悉地形风貌,少不得得请他们协助一二。


张起灵随乾宁军那五百人一路回到营地前,已有人前去和驻军将领廖广报信。早起那件原不算大事的事儿,被报信的人添油加醋一说,竟成了不大不小的梁子,激的廖广满肚子火气。


这位驻军将军原本是禁军步军指挥司里的人,年纪轻轻便执掌一营,官职虽不大,但因为是京官儿,较之地方同级官员,威风不知多了几许。再加上人又年轻,再熬个一二十年,说不定能干到一把手。可惜当年陈阿贵倒台时,庞籍趁机洗了一批人下去,他便在其中。


廖广平时连刘阿贵的面都见不到几回,更不用谈亲近,纯属一场无妄之灾。原本是要流放边地的,但他有位至交勉强跟庞籍的亲信能攀上点儿交情,廖广变卖家产收买人家,求爷爷告奶奶折腾了好一阵子。流放地是不用去了,但是禁军里的差事也做不了,外放到河北路,做了乾宁军指挥使。


官职看着是升了,但从禁军沦落到厢军,但总有种落难的凤凰掉到鸡窝里的憋屈心思。呆在这里,这辈子算是废了。


他是逮不着庞籍,但他这祸事也有张起灵的份,此番相遇,可谓是冤家路窄,尽等着挤兑他呢。


张起灵带着他那六名亲卫进入中军大帐时,廖广屁股都没挪一下。正是晌午,桌案上摆了只烤羊腿,他把刀子在火上烤了烤,自顾自的片肉。他的副将咳嗽一声提醒他也没被搭理,只好打圆场请张起灵坐下。


张起灵手握着腰间的佩刀,身姿如山般挺立:“请将军速速召集乾宁军将士前往校场,我有话要说。”


廖广指着空空的酒碗,虎眼一瞪,喝令副将:“给老子倒酒。”


他的副将心里叹气,您这可太不给人家面子了,总归要说点儿场面话啊,得罪了人家,回头参您一本,估计这里您也呆不住了,一家老小连带我都给发配边地开荒去。一面给他斟酒一面给他使眼色:好歹跟人家搭句话。


廖广抬眼看了看他:“给张将军也倒一杯啊。”他的副将刚松了口气,廖广一拍脑门,拖长声音:“我怎么给忘了,张大人是打京畿来的,哪儿喝的惯咱们这儿的烈酒,去,给弄一壶梨花白来,慢慢找,不要急。”


他的副将忍无可忍偷偷踹了他一脚,您还是闭嘴吧!


廖广一口将碗里的酒喝干净,醉醺醺的站起来,拱了拱手:“张指挥使远道而来,不如先歇着,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张起灵面无表情:“水情之事片刻也不能等,还请廖将军速速召令三军。”


廖广笑了一下,话里的嘲讽意味更浓了:“朝廷都让咱们等了好几个月了,这一时半刻怎么就等不得了?”边说边坐下了,往后一靠,腿翘在桌案上,十足的土匪样儿:“对不住了张大人,我今儿乏的很,您要留下就留下,不然就明儿再来吧。”


张起灵冷眼看了他片刻,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凌厉的像是待发的利箭,偏生对面坐着一个不怕死的,一脸挑衅的看着他,吃定了他不敢在这儿动手似的。周围的人都捏了把冷汗。


张起灵忽然道:“既然将军今日不适,那我便替将军代劳了。”话一说完,也没看他,转身出了营帐。廖广的目光追着他看了一会儿,扭头问:“这小子什么意思?”话音未落,只听见外头鼓声阵阵,啸声靡靡,廖广一下子跳起来:“这王八蛋!!”边说边往外冲。


他出了辕门直奔校场,鼓角手还在哨台上擂鼓吹角,不断有士兵奔赴过来,张起灵已登上点将台,当真是要发号施令。廖广脑子一炸,借着酒劲儿便要冲过去,被副将死死抱住,他指着张起灵:“将军别冲动,他手里头拿着圣旨呢!”


廖广说:“那老子也不能让他骑在我头上拉屎!”


“他是带着皇命来的,咱们再不服也不能抗旨啊!”副将耐心劝道:“不过您也别急,他宣他的旨,尽不尽心还不是看咱们兄弟自己的意思么。”


厢军与禁军向来不对付,禁军看不起厢军这种杂牌预备役的队伍,厢军也烦见这群吃皇粮的家伙眼高于顶的样子。这两拨人早上要是撞到一起,就得先打一架。现在张起灵身边就带了六个人,这架是打不起来,但是厢军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信服他。


如是一想,廖广稍稍平静了一点,先原地观望。


不多时,乾宁军所辖五军都赶到了校场。军中生活乏味,有点儿小料都能被翻来覆去说上八百回,早起奉命去镇压百姓闹事的那营的士兵回来后更将今早的事儿传了个遍,弄得大家心里都有点不痛快,瞧见点将台上站了这么个陌生的将军,都知道是上头那位了。只是廖广将军不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揣度既生,人心便难齐。


先有号令兵将圣旨念过一遍,告诉大家河北暂设河渠司,张起灵是指挥使,即日起,乾宁军二万五千将士暂归张起灵指派。


廖广来营中时日不长,但为人豪爽仗义,很得军心,不是张起灵这样从京畿繁华之地而来,浑身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傲气的将军能取代的。朝廷要他们去修堤坝驻城防,他们不会违抗,但到了那儿,找辙偷懒起来也没办法,圣旨也管不住人有三急吧?


张起灵扫了台下一眼,把他们的心思都收进眼底,道:“数月来各位辛苦,朝廷看在眼里,望各位不吝材勇,待堤坝修葺完备,水患阻绝,所有人赏银五十两,选取义勇之士,升隶禁军,编戎入上四军之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就是个小兵也是在意前途的。不流血不打仗,只是出一把力气,就有可能由厢军升入禁军,而且还是上四军。这辈子怕是也难有这样的机会。


有人壮胆问了一句:“将军此言当真?”


张起灵冷峻的样子反而给他的话增添了几分可信度:“千真万确!”


不短的沉默。台下忽然爆出呼声,宛若雷霆破天,震散密布的阴霾,引出火一般的激荡之气。张起灵遥遥对廖广颔首,像是在说:有劳了。


廖广唾了一口,转身回了营地。


张起灵回到府衙时,天已经黑了。夕阳的余晖从地平线的尽头消失,天幕一片漆黑,像是随时能垂落下来。月亮露了个角,几许银辉落在天边,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一丝明亮。


衙门后院沈博庆的书房——现在归吴邪管了,灯亮着。张起灵推门进去,看见吴邪急笔写着什么,他脚步轻,走过去吴邪也没发现。


张起灵站在边上看了会儿,尽是钱粮琐事。觉察到身边有人,吴邪条件反射吓了一跳,手一抖,划出一道黑痕。张起灵呆了一下:“抱歉。”吴邪放下笔:“无妨,事打点完了?”


张起灵点点头:“你这里呢?”


吴邪揉了揉太阳穴:“一团糟。真叫胖子这个乌鸦嘴说着了,沈博庆把河北四库的钱都给吞了个干净,现在就是个空壳子。”顿了顿:“我已经写信回京,请朝廷再拨一批钱下来,希望赶得及。”


张起灵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吴邪接过来一饮而尽,忙起来不觉得,现在是又渴又饿。张起灵道:“十万禁军协同粮草下午到了,我已命他们在乾宁军周围驻军,钱粮点校好后,他们会连夜将账簿呈过来。”


吴邪点点头:“你明日过去?”


“这就走了。”张起灵看着他:“你早点休息。”


明天他们都得忙起来了,短时间见不着。所以,原本派人来说一声就可以的话,张起灵还是亲自回来说了。吴邪起身送他到门口。


月亮已经出来了,一地月华铺陈开来。两人踏着清凉如许的风并肩而行,无限写意与安心萦绕在两人中间,好像只要这样安静的站着,需要背负着的无数重任都失去了重量。


“今日之事,多谢了。”


吴邪指的是他在府衙前痛打沈博庆之事。论情他做的没错,但论理,这事儿不归他管,他也管不了。朝中正是动荡之际,裘德考怕是不会放过他这个错漏,张起灵不仅不制止,反而任他胡来,到时候估计也会被牵拖进去。


张起灵淡淡道:“不必。临行前,王爷命我好生照看你。”


“王爷就是费心。”吴邪客套的笑笑,语气旋即低落下来:“只是他现在重病在床,若你被我连累,也没人替你求情。”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声音轻柔:“傻话。”他打了个响指,战马飞奔过来,张起灵翻身上马:“王爷是多虑了,你今日,做的很好。”


吴邪反应过来,有点惊讶:“你这是在夸我?”


张起灵露出了一个微笑,天边柔和的月华飞入他的眼底,他俯身拍了拍吴邪的肩膀,长驱远去。


夜风袭来,吹得人心神俱醉。吴邪站在府衙门前,好笑的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那个远去的身影:“这个闷油瓶子,居然也会笑……”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1-08 16:40:00 +0800 CST  
第五十四回 去而复返


之后又过去了一月。朝廷派下的粮食都已按照三司的名册先赈发给老幼病弱不能自存之人,又调拨了河北路其余府州的存粮,先解了燃眉之急。但僧多粥少,这些物资至多撑上半月。


吴邪写了折子快马送回京畿,一再说重灾情,请求朝廷再拨物资。庞籍回信说,朝廷已在筹措,请他尽力多应付一阵子。若是一时供给不及,就先去米商处采买粮食。


因为怕连累胖子,吴邪暂时没将银子丢失的事说出来,本想等来了再想法子,没成想沧州四库被卷的七七八八,现下能拿出来的银子不过万两之数。


早些时候各地米商涌入,诸州为平抑粮价,皆衢路立文书,禁人增米价。想趁机发国难财的商人见无利可图,纷纷离开。米价是控制住了,可市坊也没有多少粮食可以出售。仅剩的那几家铺子,价格极贵,就吴邪手上这点银子,根本买不了多少。


再加上为防贫民流徙,张起灵派人招募了流离失所之人入伍,以惠贫者,虽然饥岁工价至贱,但算起来仍是不小的数目,到了节钱的日子,怕是连工钱都发不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吴邪对着账簿看了又看,正是焦头烂额之。忽然听到手下人说有位外地商人,要求见安抚使。


吴邪来沧州的第二日,便在当地最大的酒楼宴请四方乡绅富贾。这群老狐狸知道这是官家打着交朋友的幌子骗他们“放血”的,都借故推脱,吴邪带人在雅间里从晌午等到下午,一个都没能等来。只得先作罢了。这会子听说还有肥羊送上门来,惊讶不已:“问过名姓了么?什么来头?”


“他没说,只道您见了面就晓得了。今日刚来,下官还未打探清楚,不过排场很大,随身带着好几十口箱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吴邪想了半刻也没猜透这里面的事儿,索性不想了,见面一谈便知:“人呢?”


“他在外面候着,箱子和随从等候在府外。”


吴邪让官吏们各司其职,自己出去看看,刚拐过院墙,就与人迎面撞了一遭,吴邪定睛一看,失声道:“胖子!”


胖子道:“正打算去找你呢。”


“你怎么来了?”


胖子乐呵呵的指着外头:“知道你缺钱,胖爷我雪中送炭来了。”说着拉过吴邪一同往外走。府衙外几十口红木箱子码的整整齐齐,随便打开一口,白花花的银子便被阳光反射出耀眼的光亮,刺的人睁不开眼,吴邪懵了:“这是?”


不止是他,闻讯赶过来的几个主簿都是一脸疑问。胖子说:“前阵子大雨,栈道坍塌,你们大人怕出岔子,让我在那等等,自己带着粮食走险路先来了。这不,路一修好我就赶过来了,晚了几天,没耽误事儿吧?。”


吴邪身边那几个人连连道:“没有没有,来的正好,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胖子对吴邪挤眉弄眼的:“吴大人,您看我这事儿办的还成吧?”


吴邪猛拉了胖子一把,力气很大,拉的他一个踉跄,引得周围人莫名其妙的看他们,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回事。胖子扭头笑笑:“没事,他激动的。那什么,银子你们派人点点,数目没错就赶紧入库,一共五万三千两,别弄错了啊。”


吴邪把他往角落里一拉,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胖子轻描淡写道:“我把自己那几十间铺子还有一些宝贝卖了。”


吴邪用了几秒钟才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挥着手难以置信:“你是说……这是你的钱?”


胖子笑笑:“现在是大宋的了。”


片刻的沉默。吴邪脸色明暗不定,俩眼珠子定在胖子身上,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跟那几十只沉甸甸的箱子比起来,千言万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胖子说:“行了行了,我一打眼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别琢磨那些虚头巴脑的词儿了。胖爷我如今是一穷二白,以后你管我吃喝拉撒就算谢我了。”


吴邪说:“这些算我借你的,以后我还给你。”


胖子摇摇头:“就你那点俸禄,攒几辈子能够?银子我都拿来了,你就踏踏实实用。再者说了,也不全是为了你,这次水患你要是处理的不得力,裘德考收拾你,我也得跟着倒霉。”


吴邪不解:“这话怎么说的?”


胖子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原本也就打算挪点银子给你应应急,可回京之后遇到点事,逼得我没法子,只能跟着你们走到底。”


吴邪皱皱眉:“什么事?”


“头一桩是生意上的事儿。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下土前都得找好买家,我的人前阵子去逛了个斗,我跟一个老主顾连价都订好了,谁知道东西带回来,人家宁愿白赔一笔银子也不接受,我一看这家伙……找干么不是,那家伙被我逼急了,才透了句实话,说我的东西现下是烫手山芋,没人敢接手,这条道上我要还想混下去,就先去打点打点上头的人,我开始还闹不明白,后来那天晚上我铺子里又来了个人,说是要接手我那批东西,价格比原先订的高了两三倍,还说这次生意做的成,以后我的货他们都会接手。”


吴邪想了片刻:“裘德考的人?”


胖子一拍手:“聪明。我开始也没想到是裘德考那边的人,但瞧着油头粉面的样子,就不像个好东西,我们聊了半宿,约定第二天再叙,然后我跟着他后头,看见他偷偷进了裘府。”


“奇怪,他们怎么就找上你了?”


“你来汴梁这几个月,也就同我和小哥,哦,还有姓解的那小子交往多些,他们两个裘德考不会考虑,想找个能够得着坑你们的,可不就剩我了么。熟人好办事,在裘德考那种人眼里,就没有不能出卖的,有交情的嘛,价码高点罢了。


吴邪一颔首:“哦,合辙是来收买你做眼线的,那你后来没把他打出去?”


胖子正色道:“来者是客。上门谈生意的我哪能给打出去。再说了,他可是带了现钱,白送的银子哪有不要的道理?除了那批货之外,我还卖了一堆压在手里多年的东西,狠敲了一笔。”


吴邪憋笑:“你白讹裘德考一通,他是不能放过你。”


“也不算白讹,甭管真假,东西还是给他们了,就是不会给他们卖命罢了。后来我寻思着,这么拖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会子他们没反应过来,但等裘德考发现上当了准得收拾我,民不与官斗,我想了一宿,还是收拾收拾来投靠你们吧。”


吴邪叹了口气:“其实你也不用这样,裘德考迟早得完蛋,同他虚与委蛇的应着也就是了,现在说走就走,以后再想回去有得重头再来。”


胖子笑笑,靠在墙上,抬眼看了着天空,远方云涌风卷,一眼望不到尽头:“腰缠万贯,日不过三餐,广厦千间,睡不过一榻,你说我这种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钱再多,比不上那些有权的一句话,别说钱,就是命,人家动动手指头,也是说没就没了,倒不如撇开这些身外之物,跟你们干一番事业,日后留名千古,也不枉世间走一遭。”


吴邪忽然意识到,那日浮桥之上那些人的死对胖子的冲击不小于自己。


这世间容得下权贵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却容不下百姓安然度日的简单心愿。如果有一天,弱小无争也成了罪过,那只能放手一搏。


“先跟我进去休息吧。”吴邪带着胖子往衙门里走,路上将近日的事捡重要的跟胖子说了说:“你送来的这些钱只能解一时之需,购米抚民都需要银子,朝廷再不拨银子下来,我还是没辙。”


胖子替他叹了口气:“朝廷里那些人斗的正欢呢,哪儿顾得上咱们,还是自己想法子吧。”


“你来之前有没有见过解雨臣?他怎么说?”


胖子摇摇头:“去他家找过两次,都没见到人,说是病了。”


“八成是装的。”吴邪肯定的说:“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朝廷上现在乱着呢,坊间都传疯了,他可能是在躲事。”


广陵王一倒,朝中便是裘德考与庞籍的天下。裘德考素有野心,此时正好借着政事堂忙于水患之事与庞籍争权,一连打压了他好几个得力干将,又在太后的帮助下,塞了不少自己的门生故吏进去。他风头正盛,庞籍也不与他相争,一再避让,由着他越权行事。他的亲信看不下去了,直言若是再这样退让,总有一日这执宰之位也得被迫让出来。


庞籍淡漠道:“白跟我这么些年。莫不是也同那匹夫一样,以为斗倒了我便能执掌天下?”那人不解。庞籍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行色匆匆的官吏,他们每个人都在为水情奔波忙碌。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载舟覆舟,皆仰于民,这种时候他敢胡来,不是给我们使绊子,而是给百姓使绊子。这个道理都不懂,他能成什么大事?咱们现在不忍下这口气,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到最后就算赢了,剩下了烂摊子,不还得我来收拾么?”


那人为难道:“那咱们就由着他这么欺负下去?”


庞籍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古来皆是如此,他现在闹的越凶,离死也就越快。现在的事都记着,时候到了,我自会找他们算账。”


“怕只怕咱们还等不到事了,就被裘德考给挤兑的没活路了。”


庞籍扫了一眼桌子上某个被搁置一旁的奏折上的名字,淡淡道:“该着急的人还不急,咱们如何沉不住气?”


那是解雨臣告假的奏表,祭天之后,他便称病在家,数日不上朝。有人知道他先前与赵祯起了间隙一事,都在揣度到底是他是不是看皇帝大势已去,打算另投他主?


又有人说必定不是,凭他与皇上的交情,他敢投敌,裘德考也不敢收,必定是要弄死他的。可能就是看着皇上手里无人可用,以退为进,非得逼着皇上给他加官进爵,才肯出来。说白了,也是恃宠而骄!


这般风言风语说的多了,总有那么一两句落在赵祯耳朵里,赵祯开始还道“解卿与朕相识多年,怎会做这般背主之事。”听得多了,便开始沉默。有人趁机偷偷去跟他吹一点真真假假的耳旁风,初时赵祯还面有不悦,渐渐的就只剩下凝重了。


君臣二人多年积累起来的情谊,眼看便要分崩离析。解雨臣全然不查,成日里在府中抚琴下棋,隐于市朝,日子过的逍遥自在,一如当年的广陵王,看着真像是要遁世了。


没人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远在千里之外的吴邪更不知道,但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吴邪知道解雨臣不是怯懦怕事之人,看着秀气温和,骨子里的狠辣刚毅却远远超出旁人的想象。


这样的人,杀得死,打不败。
若有一天真败了,大概是因为心死了。


“他没那么胆小,肯定有自己的筹划。”


胖子不置可否,他对解雨臣了解不多,还保有几分怀疑:“那你打算怎么办?”


吴邪揉了揉眉心,感觉有点累了:“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先应付眼前的事吧。对了,你怎么说?”吴邪看着胖子,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军营还是衙门?”


胖子咧嘴一笑:“我是个粗人,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还是留给你干吧。”


“明日我派人送你去军营,小哥知道你来了,会高兴的。”顿了顿,笑容从嘴角涌出,这些天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觉得安慰,吴邪锤了胖子一下:“真是太好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1-15 01:45:00 +0800 CST  
第五十五回 困财薄铁三角齐出力


廖广坐在堤坝边的一个小土丘旁,脸色阴沉的打量着忙碌着的人们,还有站在高处打量的张起灵——这家伙好像不用休息似的,这些日子就没见有找他找不到的时候。真是越想越不痛快。索性把头扭过去。正好他的副将程勇端着两个碗走过来了:“将军,吃饭了。”


一碗稀粥,几个馒头,就是他们的午饭了,军中上下,不分品阶,吃的都是这个,连张起灵也不例外。廖广看着他把碗放在脚边,眉头一凌:“手怎么了?”


对方笑笑:“没留神摔了一下,没事。”


廖广叹了口气,端起碗拨了几下,嘴里嘟囔着:“成天吃这个,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程勇说:“粮食紧张,有也得先紧着灾民们吃,就这还是抠出来的呢,张将军说了,让兄弟们再忍忍。”


廖广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脸色更难看了。程勇坐到他身边,怯怯道:“将军,您别不高兴了。兄弟们窝在这个破地方,一辈子都难遇到高升的机会,好容易赶上了,都想拼一把,不是想背叛您,您的好大家都是记在心里的。”


廖广看着他手上那道深深的伤口:“你也想回禁军?”


程勇干脆的说:“没想过。”


“人往高处走,你就算这样想也没错,当年你被我连累,现在有了机会……”


“您说什么呢?”程勇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命都是您救的,那时候就说好了,这辈子您到哪我就到哪儿!”廖广心中涌起一点欣慰和感动,拍拍他的肩膀,算是领了他这份情义。


只听他又道:“离开家乡这么久,您不想回去么?”


怎么能不想?廖广不理他,闷不做声的吃馒头,他的副将又凑近点儿,揪了揪袖角:“将军,我看张将军和别的官儿不大一样,咱们好好奉承奉承他,没准他心一软,就让咱们回去了呢。”


之前他这么不给张起灵面子,张起灵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怎么想呢,现在去巴结,受气就罢了,回头再没成,那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思及此,廖广没好气道:“就你话多,没事儿就滚回去干活。别在老子这瞎晃悠。”


程勇小声嘟囔着站起来:“死要面子。”


“嘿小王八蛋你说谁呢!”


“谁急说谁……”瞧见旁边的人的脸色,程勇迅速向后退了一步:“那什么,我先去忙了。”


“个兔崽子有种别跑!”


廖广悻悻的骂了几句,回头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张起灵来回走动的身影,他看了一会儿,复坐下来,两口将米粥喝个精光,捧着空碗发愣。


“小哥。”


张起灵回过头,看见吴邪和胖子朝他走过来,穿的是便装,身边没有带随从,张起灵对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在那里等着——这边道路泥泞,实在不太好走。


看见胖子时他有点惊讶:“路上遇到麻烦了?”


胖子摆摆手:“没有。我是去而复返。”他轻描淡写的把事情说了一下。张起灵眼底出现少见的情绪,大概也是被他这份倾囊而助的义气震撼到了,半天才缓过神,思索片刻:“多谢了,等回去之后我同吴邪会上折子替你请功。”


“这事儿回头再说,我们来找你是有别的事。”


“什么事?”


吴邪没有直接回答,先看了看他身后:“过段时间还有暴雨,你这里进展如何?”


张起灵道:“再有半月就差不多了,雨期我会派人守在这里,随时加固。”


吴邪点点头:“我来找你,是为了钱粮的事,朝廷里头……有点麻烦,恐怕一时难以顾得上这里,咱们还得自己想办法。”


张起灵很想问问是什么麻烦事儿,可吴邪的心思明显不在这里,便顺他的话问:“你有主意了?”


“昨晚上大致想到一个法子,还得你一起。”


张起灵露出询问的表情,胖子在旁边道:“问了你一路了,非要见了小哥才说,人在这儿呢,就别卖关子了。”吴邪露出了一点笑,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凑近点,这才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主意说了说。


胖子听完后半天没吱声,脸色有点怪怪的,吴邪问他怎么了。胖子道:“以前没发现你还挺奸,做生意那会儿没少蒙人吧?”


吴邪问:“小铺子客少,平时也蒙不了几回……你就说行是不行吧!”


胖子看了看张起灵:“我觉得能成。”


张起灵沉吟了一下:“也没别的法子,就这样吧。”


当天下午,沧州所有富贾家里都收到了朝廷要和籴①的消息,一时间,众人失色。当晚,商会外面大门紧闭,里头灯火通明,几十位当地名流乡绅齐聚于此,共商对策。


除却每月一次的例会,上次大家到的这么齐还是在沈博庆借赈灾之名强行募捐之时。


沈博庆在沧州任职八年,在座的没有不清楚他是什么人的,旁的时候贪点儿也就罢了,现在外面的百姓都易子而食了,他还想趁国难发笔横财。


当即就有人说:百姓有难,朝廷应该自己想辙,咱们年年赋税没少交,又拿不着俸禄,凭什么指着咱们出力啊。


沈博庆也不废话,把领头闹事的几个人直接拿住下了大狱,一顿胖揍,打的他们哭爹喊娘,还把分摊到他们家的钱数翻了一番,如果逾期交不上来,就依法论处——当然了, 依的是他沈博庆的法。


这出杀鸡儆猴的戏一演,别人哪里还有二话,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各家拿了银子,破财消灾了。


吴邪这个安抚使刚来的时候,大家还有点担心,生怕走了一只狼,又来一只虎,可后来他们齐齐驳了吴邪的邀约没去赴宴,也没见他说什么,心才略微放下。结果没多久又要他们和籴。呸,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就没几个好东西。


“要我说,上回咱们就不该这么得罪他,一点面子没给他留,他能给咱们痛快么?”


“那时候去了就早点挨上这一刀,还能指望他跟咱们客气?”


“既然是和籴,若是价钱合适的话,咱们倒不是不能卖给他。”


“说的好听罢了,回头他白拿了东西走人,咱们能拿他怎么样?”


“他要真心想为百姓办事,帮他一回也成,权当是给子孙积德。怕就怕这姓吴的拿了咱们的粮食转手卖到黑市上,鼓了自己的腰包。”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不断,说来说去终归还是一句话,不愿意掏钱。义不行贾,没利的事儿干一次已是要了老命了。可始终没人敢给个定论把口径统一下来,出头鸟的下场,上回已经见过了。


“黄少爷,要不您来给拿个主意吧?”


有人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年轻人——这位是沧州首富黄功全的次子,黄德昌。黄家乃是沧州首富,家业遍布河北各处,虽不能敢说富可敌国,但在沧州一地,也是动辄能翻卷云雨的主儿。早前沈博庆欺压商会之时,也不敢太动黄家的人。这种大事儿,论资排辈都该是黄老爷子拿主意。可黄功全今日称病在家,派了次子来代为出席。做主的就变成这位少爷了。


只见席上的年轻人起身对着在场的人一一拱手,和和气气的说:“晚辈年轻资浅,不敢多言。何况来之前父亲交代过,诸位都是我的叔伯长辈,要我虚心求教,商会如何决定,黄家便如何依从,绝无二话。”


这是打定主意不肯承担责任了。场面僵持下来。这时候外头忽然递过来一张名帖,说是安抚使吴大人和河渠使张大人到门口了。


“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在这儿的?”有人犯起嘀咕。


黄德昌微微一笑:“诸位叔伯也不必惊慌,请进来一问便知。”也不待大家回答,他从主座上退了下来,坐到一旁,方道:“请吧。”


注释① 和籴:国家是按土地多少,以低价强制征购民间粮草,很多时候,往往都是官不给钱而白取之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1-19 18:05:00 +0800 CST  
第五十六回 初次退让


大堂安静的可怕。有下人送了茶,吴邪顺势拿起,茶香袅袅,淡而清幽,上等的大理国货,他笑了笑:“好东西。”


无人接茬。大家似乎都对虚与委蛇的客套失去了耐心。眼前这位安抚使很年轻,与旁边那位看起来冷冰冰的将军差不多的岁数。能做他们的子侄,年轻人有冲劲,可说话做事总欠缺一点老辣周全,他们要想的是,怎么在待会儿的谈判里和和气气的拒绝,或者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黄德昌拱了拱手:“大人如何知道我们在这儿?莫不是之前去家里了?”


吴邪笑笑:“当官的干了缺德事儿,商会里总是闲不了的,这样的场面,我也跟着二叔见识过几回。”


黄德昌来了一点兴趣:“吴大人说笑了,不过听您的意思,您家里也是做这行的?”


吴邪点了点头:“一点糊口的小买卖罢了,比不得黄家。”黄德昌笑而不语,领了这分抬举。吴邪又道:“不知令尊现在何处?这桩大事,总要他这个会长来做主的。”


黄德昌道:“家父身体抱恙,现在家中休息,今日商会中的事,但凭诸位叔伯决议,黄家,无有不从。”


吴邪环顾四下,其余人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打定主意不开口。吴邪也不勉强:“黄家是沧州首屈一指的商贾富户,黄老先生更是德高望重,这种事情,还是他来拿主意更妥帖些,诸位以为呢?”


这话正中了在场商户的下怀,他们忙不迭的附和,表示都是这个意思,一切听黄老先生的,坚决不揽责任到自家头上。吴邪转过头,笑嘻嘻的看着黄德昌:“令尊身体不适,论理我也是该探望探望的,不知道方便么?”


这是打定主意要争个说法了,左右躲不过去,黄德昌还在思索,吴邪又道:“还有一点私话要带给令尊,请务必行个方便。”黄德昌心弦一动,立刻道:“吴大人肯光临寒舍,岂有不方便之理?只是今日太晚,不如明日再来,我们也好准备一番,以尽地主之谊。”


吴邪起身道:“好,一言为定。”张起灵也起身点点头,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黄德昌道:“我与二位一同出门。”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客客气气的出了门,其余人都有点转不过神儿。


“黄家这是什么意思?打算跟官府勾结了?”


虽然把“黄家怎么定他们就怎么办”的话撂出去了,但众人说到底是不想理官府这安排的,不过是因为黄老爷子经商数载,为人精明干练,别人很难占到他的便宜——真要是连他都压不住场子,那他们也没辙,只能乖乖办了,这才交给他家处理。


“不要急,先等等看。”


翌日。许久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春光是透明的,把笼罩沧州大地上的潮湿阴冷都蒸腾带走,暖融融的风吹过来,连带尘垢也被涤荡干净。


吴邪和张起灵从马车里走出来,两名仆役迎上来,恭敬行礼:“老爷已在后堂等候多时,请二位尊客随我等入内。”


吴邪跟着他们跨进装饰繁琐的髹漆檀木大门。这座宅院很大,在外面看已是不知占地几许,过了前厅,愈发觉得豁然洞开,脚下是从江南花高价运过来的卢甘石,每逢雨季,便有云雾蒸腾于石上。再往前,亭台水榭,曲水环幽,每过一处,房屋雕饰各有不同,一柱一梁皆刻画细致,毯文窗格的棱条上加了凸起的线脚,格子门的门框上,刻了三四种断面纹饰,就是彩画上一朵花的花瓣,也得经过三、四层晕染才算完成。


吴家在成都时也不算小门小户了,再加上最近见识过许许多多达官贵人的府邸,眼界非比寻常,饶是如此,还是惊叹了一番。仆役将他们引入一间暖阁外:“郎中正在里面行针,请二位稍等。”


待仆役退下后,吴邪环顾四周,忍不住小声对张起灵说:“真有钱。从二品的高官也不过住七十楹的宅子,黄家也太招摇了。”


张起灵道:“他们招摇也没什么不好。”


吴邪心领神会:“倒也是。”他们要不招摇,自己反而不知道该从谁下手了。


过一会儿从里头走出个提着药箱的郎中,黄德昌客客气气命人带他去账房支赏银。吴邪看这架势,心里嘀咕着难道真生病了?黄德昌走到吴邪和张起灵面前时,已将眼底淡淡的愁容收下:“原应在门口举家恭迎的,只是家父病体不能见风,怠慢了。”


吴邪问:“令尊身体如何?”


“风寒罢了,只是父亲年纪大了,难免需要多调养一些时日,二位请进吧。”


吴邪停在门口:“我有些私话要跟黄老先生说,二位可否……”


张起灵道:“无妨。”他转过身:“有劳黄公子陪我四处逛逛?”


黄德昌看了看他们,犹豫了一下:“也好。”


吴邪和张起灵交换了个眼神,各自走开了。暖阁里点着凝神静气的龙涎香,一座纹饰精美的四座紫檀屏风挡住了外头大半的光,叫人昏昏欲睡。吴邪越过屏风,走到里间,黄功全睡在床榻上,似在假寐。面上是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庞眉皓发,望之亲切和蔼,不像是豪门贵贾,反倒像是庙宇里修佛论道的禅者。


像是个好说话的人。吴邪在心里默默判断道。


黄功全睁开了眼睛,慢悠悠的从床上坐起,吴邪忙去搀扶他,用两个枕头垫在他后头,让他坐的轻松些。片刻后,他长吁了口气:“请坐吧,吴大人。”


吴邪左右看看,找了个圆凳坐到他床边:“早就该来看看的,无奈衙门里事多,这才耽搁了。”


黄功全笑呵呵道:“老朽一介平民,劳大人惦记,诚惶诚恐。”


吴邪笑了笑:“黄老先生过谦了,谁不知道您在沧州的声望能耐,连沈博庆那种心狠手辣的人都不敢得罪您,何况我呢。再者说了,您的三公子是我好友最最得力的部下,来之前,他再三嘱咐,让我一定要来黄家探望,黄老先生教子有方,实在是国家的幸事。”


黄延平,黄功全的么子。现任御史台侍御史,官从六品,掌纠百官,知推杂事,位卑而权重。历任御史大夫,多在这个职位上历练过。


临走前,解雨臣给过吴邪一个信封,吩咐他到了沧州后如果遇到难办的事情就打开,或许用的到。前阵子忙的厉害,也就忘了这回事儿,后来见到胖子,便想起来了,大半夜翻箱倒柜找了好一阵子才翻出那个信封。里头是一封从吏部调过来的文案,写的正是黄延平的事儿。


吴邪瞬间了然。以前有皇帝为制约地方将领而养质子在身边,如今黄延平便是他们的质子。黄德昌要是不答应,就杀了他儿子……这不能够,但是让解雨臣动动手脚打压打压这人的前途还是很容易的。黄功全总不会看着不管吧?


黄功全往上坐了坐:“犬子德行浅薄,大人谬赞。”


吴邪笑道:“过谦了。前阵子御史中丞解大人还在和我称赞他深明礼义,刚正不阿,哦对了,听说他为官伊始就敢弹劾三品大官,还弹劾成了,这种手腕气魄,着实让许多人敬佩。”


他说的口沫横飞,黄功全却不如何动情,笑了笑:“吴大人来找我,不光是想聊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吧?”


吴邪还在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到正事上,他直接提出来,倒也省心了,直言道:“我此来,是想请黄老先生慷慨解囊,略贷家中的屯粮,救济灾民。”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黄功全漫不经心道:“百姓罹难,按说黄家是应该施以援手,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出价啊?”


“价钱,自然比市面上要低。”


“应该的。只要不叫我亏本,这买卖也不是不能做。”


“黄老先生高义。只是近日财帛都要用来赈济灾民,怕一时不够,银子想要缓些时日再给。”


“缓多久?”


吴邪迟疑了片刻:“我走之前,一定结清。”


黄功全尤是笑着,但无形中有一分强硬:“此次朝廷拨银不足十万两,你们光是赈济贫苦就用去大半,听闻张将军又招募民夫二万,这也是笔月月要结钱的开销,若是朝廷的钱粮源源不断补上来还好,可如今是没供上的,若是一直如此,吴大人又如何还清?”


吴邪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黄功全笑道:“商场如战场,一样需要知己知彼。老夫生平最长谋划,你们用了多少银子,总还是算的出来的,听闻吴大人家中以前也曾行贾,须知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亏本,如今你们一文钱不给,就想把粮食从我这里拉走,不合适吧?。”


吴邪思索片刻,又提出一个法子:“黄老先生,您看这样可好,若是我到时候实在拿不出钱来,便把您名下佃户所耕田地削去三分之一的赋税,以充债款,如何?”


黄功全哈哈一笑:“我虽有不少田地,但那到底不是我黄家的根本,削去三分之一的赋税固然不少,可指望这点银子还上,恐怕得等上十年八载了。再者说了,吴大人在时,可以做主,等您回了京畿,上头派下新知州,他还会奉您的旧令么?”


吴邪是想空手套白狼,可人家把套看的清清楚楚,压根不进去,心一横,他想要利,那便把利明明白白亮出来好了:“黄老先生富甲一方,家业无数,这点钱粮对您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如就当是积德行善,这番义举传到京畿,想必令公子也会有颇多益处。”


一笔银子买下儿子的远大前途,倒也不算亏本。


黄功全笑道:“有劳吴大人为犬子着想,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这种事情,得赖他自己。”


吴邪语塞。就没想到这老家伙这么油盐不进,爱财爱的连儿子都不顾了,总不能让解雨臣真弄死黄延平吧——那可是个勤勉的好官。一时间相顾无语,黄功全咳嗽了几声,到底是在病中,说了这么久的话,脸上的倦意很明显。吴邪看得出来,却没法说出告辞的话,今儿走出这个门,就算是彻底没辙了。


正待再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黄德昌的声音:“父亲,张将军想进来拜会。”


黄功全微微抬高声音:“请。”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1-23 13:14:00 +0800 CST  
张起灵的脸色并不好看,施了一礼,问候几句,黄功全请他坐,他摇了摇头,表示站着就行。黄功全道:“张将军看起来不太高兴呐,可是犬子招待不周?”


吴邪心想这你都看的出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闷油瓶子还真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眼底写满丧气,估计跟自己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张起灵道:“令公子甚为客气周到。”


黄功全恍然大悟:“那就是看完我黄家空空如也的粮仓,失望了。”


这话像是惊雷一般,炸的吴邪弹了起来,一半是惊讶他怎么知道他们的计划,另一半是对他话的内容震惊。之前他们听说黄家的粮仓就置于府中,原本张起灵打算夜探一番,但吴邪说今日左右是得两人一起去的,就别多跑这趟了。到时候他进去跟黄功全周旋,张起灵就四处看看,看看黄家到底有多少家底,也好酌情论价。


他们齐齐看过去,床上那位清瘦和气的老人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捻须笑笑,不把话说破。吴邪又气又怒,明知道家里没存粮还似模似样的跟我谈生意,合辙都是在玩儿我呢?张起灵和他目光撞到一处,皆是不高兴,
既然如此,那就撕破脸好了。


吴邪坐近一步:“黄老先生莫不是听说咱们要来,故意差人把粮食偷偷运走了吧。”


黄功全慢悠悠道:“我黄家存粮一万石,哪是一天两天就运的完了。”


“那怎么空了?”


“早先水患初现时,我便在城内城外设了百余间粥铺,救济百姓,这些粮食,大半都在那时用完了。”


吴邪愣了一愣:“那……那还有一部分呢?”


“沈博庆强行征钱征粮,那部分,都被他拿走了。”


“怎么能给他呢?”吴邪急了:“这家伙一准儿卖给米市换钱了。”


黄功全道:“到底是身外之物罢了。老夫到了这把年纪,千万财帛,也比不上阖家平安。”


吴邪不解:“令公子就在御史台,您要是早早写一封信告诉他,沈博庆又岂敢作恶。”


黄功全平静的说:“忍能保安。”


张起灵往前迈了一步,口气有些强硬:“朝廷派令不可落空,黄家家财万贯,就算家中没有,想必也能使银子买够,还请黄老先生万勿推辞。”


黄功全不恼不怒,慢条斯理道:“沧州城里那几间粮铺奇货可居,已是标了高价的,如果官家非逼商会买粮补缺,到时粮价可又涨起来了。”


张起灵道:“衙门可下通牒,禁人增米价。”


黄功全笑笑:“商人百事只为驱利,若官府逼得他们无利可图,张大人试想,他们还肯继续营生么?到时候头疼的就是你们了。”


真是个麻烦的对手。强令恐吓行不通——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小心伺候慢慢忽悠也对付不了——对方要的自己没有,自己有的人家不稀罕。事情到了这一步,吴邪的算盘基本上落空了,心中长叹一口气,罢了,回去再说吧,他起身道:“打扰了。”


黄功全道:“吴大人心事未解,就要走了?”


吴邪打量了他一番,犹豫的问:“黄老先生是意思是?”


黄功全道:“话说在头里,朝廷要和籴的法子是万万行不通的,但是我有别的法子,可以帮大人渡过难关。”


吴邪和张起灵同时一振,齐声道:“还请赐教。”


黄功全道:“我有一桩心事,如果吴大人能帮我这个忙,老夫自然也愿意与你一个方便。”


“什么忙?”


“请吴大人写信给御史台的解大人,请他务必罢黜犬子侍御史一职,令他回乡。”


“为什么!”吴邪惊讶极了。自古父母皆是望子成龙,没有这样拆儿子前路的,高官厚禄不比在家做个土财主要强上万倍么?


黄功全道:“这是我的家事,不便相告。你若应了,我自会鼎力相助。”


吴邪犹豫再三:“这不是小事,请容我们商量商量。”


黄功全点头:“好。”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1-23 13:20:00 +0800 CST  
出门时看到黄德昌站在门外,吴邪才要和他说话,只见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引他们往外走,走了老远,吴邪问:“刚才你不是在偷听吧?”


黄德昌道:“吴大人说笑了。在自己家中有什么好偷听的。”


换句话说,我就是光明正大站那听你又能拿我怎么样?一家子人都是绵里藏针的笑面虎。吴邪恼怒极了,难得祖上积德,出了位实在人,却要想方设法给召回来,召回来也过不到一起去!


张起灵忽然问:“来府上许久,不知大公子在何处?”


他一说吴邪也想起来,黄德昌生有三子,按理该是长子操持家业,怎么忙里忙外的都是这个二儿子?


黄德昌沉默了片刻,冷淡道:“长兄早故。”


张起灵一愕:“抱歉。”


黄德昌摇摇头,抿紧了唇,没有多谈。就这样一路送他们到门口,方才开口道:“今日家父之请,还望吴大人与张大人鼎力相助。”


“你也希望他回来?”黄延平不回来,那黄德昌百年后,家业便归他一人承继,回来了,就多个跟他争家产的人。


黄德昌道:“是。”


“为何?”


“三弟是个秉性刚正,可自古刚则易折,这个世道,不是一个两个怀揣正气拼劲的人就能改变的。他不能像大哥一样。”


吴邪沉默了。他想起那夜挑灯看到的文案,行行笔墨间,仿佛看得到一个意气风发才气斐然的年轻人,手持玉笏,站在殿前,慷慨激昂涤浊肃清的样子。


解雨臣末尾写道:此人才高志坚,日后必定前途无量。高官厚禄,你尽可许下。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容我三思。”


黄德昌深深一拜:“多谢大人。”


回去的路上,吴邪都是没精打采的,斜倚着车壁打量外头的天空,张起灵道:“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为何刚才不说?”


吴邪瞥了他一眼:“我一句话就断了别人的将来,心里不痛快,想拖一时是一时。”


“以一人之得失换得千万人之平安,很值得。”


吴邪沉默许久:“道理我懂,但物伤其类,要是以后我也遇到这样的事儿,大概也会很难过吧。”


张起灵道:“有我在,有王爷在,不会让你遇到。”


吴邪叹了口气,往后头一靠:“那我就更愧疚了。”


“不必多想。”张起灵看着他:“你是朝廷命官,只要上对得起皇上,下不负黎民便是尽责了。”


吴邪苦笑了一下:“你倒是想得开。罢了。”他往车角偎了偎,找了个舒服的支力:“我睡会儿。等下还有的忙呢。”张起灵悄悄拿起车旁的软裘,盖在他身上。


当晚,吴邪带着盖了安抚使大印与私章的信函再次入了黄府,当着黄功全的面把信和符牌给了他:“请黄老先生差人送往驿站。”


黄功全被儿子搀扶着,起身一拜:“多谢大人。”


吴邪扶起他,诚恳道:“我既答应了,便一定会帮到底,只是灾情不能等,还请老先生即刻赐教。”


黄功全道:“吴大人如今所虑者有二,一是缺银,二是缺粮。老夫说的对么?”吴邪连连点头,黄功全继续道:“前者好办,黄家愿捐钱十万,以救燃眉之急。只是请吴大人务必上报朝廷,减免三年赋税。”


“大宋以仁立国,朝廷不会雪上加霜,这是应该的。”


“第二点也不太难,请吴大人沿路、府、州、军、监张贴公文,广布天下,许人增价粜之,官府不抑粮价,有余粮者尽可以想卖多少卖多少,想卖多高的价钱钱就卖多高的价钱。”


吴邪吓了一跳:“老先生,您不是在说笑吧?这样不就乱套了么。”


黄功全笑道:“之前官府强令抑制粮价,米商无利可图,牙侩暗暗增价收购本地之米,转往他州贩卖,反于灾情无利,实乃俗吏所为。如今官府许他们厚利,各地米商必定纷纷驱利而至。大凡物多则贱,少则贵,官府不求贱而求多,米既辐凑,价亦随之而减。这第二桩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吴邪心中大喜,深深一拜:“多谢黄老先生赐教。”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1-23 13:24:00 +0800 CST  
第五十七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沧州忙的热火朝天,朝廷里风谲云诡的权利争斗之火却渐渐熄了。庞籍多年前一个纰漏被人捅了出来,皇帝念他是无心之失,且已时过境迁,本不打算如何追究,只罚俸一年便罢。


但裘德考再三逼迫,这宰辅之位到底还是没法好好坐下去。政事堂被迫重组,掌政之事由包括庞籍在内的五位官员共同执掌,其中有三位是裘德考的人,他们在政事堂任职多年,谨小慎微的连庞籍都没留意过,要不是裘德考得势,只怕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还要一直演下去。接着是门生故吏轮番被撤职左迁,朝廷中人畏惧裘德考的权势,深怕被当成“庞党”给收拾了,对庞藉避之不及,他处境分外艰难。


刘太后趁机临朝听政,自摄国事。自此,政事堂也落入裘德考的掌控。


前番解雨臣一直告病不朝,裘德考便假借体恤之名,建议迁他入翰林院,修史编书,费心劳力的事儿就先放放吧。解雨臣答应的很痛快,只是临下台前,用了点手段把他手下一个从六品的侍御史给打发回家了。翰林院里藏书万卷,他本就是爱读书的人,呆在里面倒也不无聊,且新皇登基,循例还得修史,于是整日在里面忙活着,有时好几日都不回去。


从御史中丞到翰林院编修,连跌了数级,也没见他怎么沮丧。考虑到裘德考如今权势浩大,连皇帝都无可奈何,旁人都说,估计是认命了。


一直负责给广陵王诊治的颍海也在这时候被调离京畿,裘德考杀鸡儆猴,自此之后,医官局里再无人敢为广陵王效命。


原本张起灵和吴邪都是裘德考的眼中刺,他一直押着庞藉筹备的粮草不运,就是要让他们举步维艰,自己再以赈灾不利为名,将这二人弹劾下台,再派自己的人接手。可后来派人去打探,回报的人说沧州那边局面很好,不过月余的光景, 各地米商纷纷蜂拥而至,到了以后才发现这里挤满了同行,价高了卖不出去,往回运又要赊本,到头来全便宜了百姓,安抚使趁机低价采购了大量存粮,广设粮仓,又下令倚阁、蠲免①,许多流离在外的百姓闻讯归来,官府派兵帮他们春耕,已将灾情稳定下来。


他府中谋士建言:如今正是积累民望的好时机,不必为了这两个竖子得罪百姓,不如助他们速速了解此事,召回京畿再收拾。再者,张起灵虽然不能收服,但那个吴邪未必不能收为己用,他入朝时间尚短,正是需要人提携的时候,先卖点人情给他,日后生杀如何,全在大人手上。


裘德考纳之。早些日子庞籍筹备钱粮药帛已毕,如今该算做自己的政绩了,一并派人运了出去。


这也算是糟糕的政局里仅有的安慰之处了。


黄延平是跟着押送的队伍一起回来的。黄家人自然喜出望外,黄功全备下厚礼,邀请吴邪入府答谢。借着这个机会,吴邪少不得要再请教一二。


黄功全说,沧州百姓喜竞渡、花卉,不如官府出资多办龙舟赛、庙会,也好叫百姓有事干,有钱赚。


吴邪说主意很好,但这钱官府就不出了,总归是办好了就有利可图的事情,交给商会来办你们总不会还有意见吧?


黄功全说,吴大人真会给皇上省钱。


吴邪笑笑:以后要用银子的地方还多,不敢挥霍。


黄功全也笑了,这个年轻人,真是不好糊弄啊。但这点银子比起么子的身家得全来说,实在不值一提,黄功全应了下来,权当还个人情。


出来的时候撞见了黄延平,吴邪以前也见过他一两回,端方严肃的年轻人,很有几分“谏诤讽议,匡助人君”的言官威仪。也正因如此,吴邪看见他更觉得有愧,黄延平大大方方的拱了拱手。吴邪赶忙回礼。


黄延平道:“父亲已向我说起忽然被调回的因由。”


吴邪觉得喉头有点发涩,沉默了几秒:“抱歉。”


黄延平摇摇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只消对得起天子便足够了,我不会记恨你。”


这话张起灵也说过,但比不上当事人来说更能安慰人,吴邪点点头:“朝中情况如何?”他写给解雨臣的私信都有去无回,难免担心。


黄延平道:“临行前解大人嘱咐我一句话,若你问起,便告之与你。”


“什么话?”


“百姓未宁,请君勿归。”


吴邪默了一默:“罢了,他敢这么说,心里肯定有数。”复而抬头看了看他,犹豫道:“待水患平息后,或许我可以向解雨臣说说情,召你回来。”


黄延平打断他:“多谢吴大人挂心。君子贵而有信,你既与我父有诺在先,不要污了自己信誉,日后造化如何,且看天意吧。”说罢又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吴邪在原地站了半响,又是敬佩又是无奈,心里嘀咕:知子莫若父,还是黄老先生看的明白,这性子留在朝廷里,有后台都未必护得住。


黄府一叙吴邪得了启发,又派了人去周围寺庙酒楼,游说他们,饥岁工价至贱,可趁机兴役。许多人觉得有道理,于是大兴土木,雇佣了许多饥贫之人做工,衙门也趁机大举兴建新敖仓吏舍,日役千夫。这样一来,每日仰食于公私的服力之人足有数万,百姓不再流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


这些主意虽然很有用,但与皇帝“罢徭役,禁作乐”的明令不符,河北路监司一了解情况,便弹劾吴邪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


裘德考记着他府中那位谋士的建言,也没借题发挥,派人去走走过场调查一番,知道他发的是有余之财,略叮嘱警示几句也就罢了,他现在的心思都在沈博庆身上。


按说沈博庆贪了这么些年,家底应该颇为丰厚,前番时候大理寺过去拿人抄家,字画古董倒是找出来不少,但白银只有千余两——他一个从五品的知州,每月俸禄不过百贯,便是算上公费钱,也攒不下这么多钱来。


可裘德考不信。前年这小子回来述职时,光是孝敬他的就有万两。
贰月洪也不信,钱虽然没找到,但是贪污的实证却是比比皆是,这点儿银子也就是他身家的九牛一毛。其余的钱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那就开审吧,直接略过询问的环节进行拷问。大理寺是依法办事的地方,可一群酷吏“黑”起来,比之皇城司也不遑多让,奈何经过贰月洪的调教筛选,嘴巴都很严,裘德考旁敲侧击的打探数月也不知道审出什么结果,心里焦急万分,想方设法打算把人调过来自己审。


与此同时,他府中那位谋士借着月色悄悄入了贰月洪的府邸。


贰月洪坐在书桌前看着眼前的宗卷发呆,没留意屋里多了个人,待身边人忽然出声,愕然一吓,皱皱眉:“说了多少次,别从窗户进来。”


吴三省往他旁边的椅子上一坐,懒洋洋道:“我身份特殊,不得不小心点儿。”他戴着人皮面具,在裘德考府中精明恭谦的样子已全然不在,换回了慵懒散漫的姿态。


“裘德考如今很是信你?他在朝堂上有些动作像是你的手笔。”


吴三省唇边涌起一点讥讽的笑:“那个蠢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枢密使的。”他设计进入裘府,裘德考的事件件上心之至,总有些真知灼见帮他排解烦恼,裘德考日渐倚仗他,眼下还要在朝廷里为他谋一个官位抬举抬举他呢。


贰月洪道:“裘德考虽然本事不大,但为人还算精明,连庞籍都着了他的道,你不可大意。”


吴三省不耐烦的摆摆手:“我心里有数。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贰月洪把手里的宗卷扔给他:“看看吧。”


吴三省一目十行的扫过,惊愕的眉头锁在一起:“沈博庆亲自写的?”


贰月洪冷哼一声:“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岂会干屈打成招的勾当!”


吴三省叹道:“怪道他死也不肯说实话了。”


上面写的是他与广源州知州侬智高勾结的详请。


说起这个侬智高,一直是大宋的心病。侬家本身广源州四大家族之首,宋初归附,太祖皇帝封了检校司空、御史大夫、上柱国给侬家,使其势力进一步壮大。到了侬智高的父亲侬全福这一辈,任邕州卫职之衔,他借着自身威望,招诱中国及诸洞民,人数甚众,私自开发金矿,由是富强。如今是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奈何天高皇帝远,大宋虽然不放心,但到底还是本国子民,也不愿生事,对他一些逾越之举,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博庆本就是广源郡人,受过侬家不少恩情,勾结起来倒也不费劲。宋代刑法宽和,治水不利罔顾百姓生死至多是挨一刀,可勾结地方藩镇势力就是诛三族的大罪了。沈博庆虽是势力小人,但也顾惜家人安危,这才死咬着不松口,要不是贰月洪找到了一些证据,只怕他还能再扛一阵子。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主事的又是裘德考这种眼光短浅之人,要是办不好,很可能就此逼反侬智高,我找你来,想听听你怎么看?”


吴三省又看了看信,忽而大喜:“真是好机会!”


“什么机会?”


吴三省兴奋的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盘算着,这样一来,或许老二也不用冒险……


贰月洪看的云里雾里,不高兴的敲敲桌子:“到底什么机会?”


吴三省四下看了看,方才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一番话。贰月洪沉思良久,长叹一口气:“主意是好,只是这样难免累及百姓。”


吴三省不满道:“大人是当官当久了,心也软了。当年你们陪着太祖皇帝征战四方时,也没听老头子说你们还有这种菩萨心肠。”


“乱世讲武,只为止戈。太平年月征战,大多是贪心所致,岂可同日而语。”


“好了好了。”吴三省不耐烦道:“这些大道理我不想听,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了咱们都要后悔。”


贰月洪默了一默:“你回去吧,该如何办便如何办,只是,做必须要做的事便好,切莫再生事端。”


吴三省点点头,飞身跃上窗前,悄然离去。


第二日,贰月洪上呈沈博庆大罪十三条,首一便是勾结之重罪!裘德考既怒且恨,在与家中谋士商量之下,几番思量,下令将沈博庆处以凌迟,满门百余口人,十岁以上男子尽数抄斩,十岁以下并女子一同发配边地,永不叙用。驳回侬智高内附、互市之情,遣使声斥,若再敢有不轨之举,必定讨伐,决不宽恕。


使臣人选是吴三省帮他定的,膏粱子弟,自幼纨绔自大,不通世故,实在是个招恨的好帮手。但家世显赫,裘德考为了进一步拉帮结派,便顺便抬举抬举。


不过是个送信的差事,应该不会办砸吧。


吴三省悄悄派人去广源郡,四处散播沈博庆的死讯,还说朝廷要追查到底,所有跟他有关的人都要拿下问罪。消息自然传进侬智高的耳朵里。他原本满心欢喜的等待大宋使臣的到来,现下变得忐忑不定。这当口,大宋使臣也到了,那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样子彻底惹恼了他——内附、互市不成,还引来一堆骂声。


臣服个屁,反他娘的!


大宋使臣血溅当场。大战一触即发!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4-12-15 12:45: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521102

发表时间:2014-03-07 05: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24:0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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