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扬眉一笑：“这是自然，一寸朱晴十寸金呢！所以自打上回父帅讨伐角溪族缴了这把弓给我后，我便一直在思索怎样在羽箭上做些改动，让它更犀利些，莫辜负这把朱弓的韧度。”他扔掉碎木，转而将箭杆打横：

“平素我用的棱箭破甲虽然好，但到底重量略轻，杀伤力比不过重箭。既然要研究，我索性尝试以向阳桦木破甲，背阴拓木放血，再在箭簇上做些改动，手感果然很不错。”林殊指着箭头，对萧景琰续道：

“你瞧瞧这凹处倒钩纹，是我按照紫宸录古残本所载，又改了改才绘下来请工匠做的，它其实是好几股细小血槽，破甲后专门放血用。父帅建议我加上两分乌金，所以比寻常箭枝重上三分，我感觉效果很好。你也来试试？ ”



萧景琰有些跃跃欲试，可瞧了瞧自己一身正服，还是摇头道：“不试了，我其实是来催促你快一点，哪知你竟还在这里裸着膀子练箭？这箭你给我留着，我晚些…要不明日再来吧。而且我看你继续这般试下去，就真赶不上啦。”

“不去不去不去，我昨日便说了不去的！”林殊任性地一摆手，有些烦躁道：“涌涌一群人好没意思，不缺我像摆设似地傻立在那儿。而且我急得很，今儿个一定要把翎羽给挑出来，看看是鹫好鵰好还是隼好。你自己也听到皇帝舅舅金口玉言，待我把最适合的箭给定出来，他才会正式把这把朱弓赐予我。”

“这把弓早就是你的了，早点试晚点试还不是都一样？ ”萧景琰试图游说林殊：“去吧，难得有这番热闹都不瞧？ ”

“不瞧，藩王带着郡主来朝，有啥好瞧的？指不定就是来挑个人，我才没这么傻送上门去。”林殊斜斜地瞥了萧景琰一眼，了然道：“皇帝舅舅早已经指了秋将军的女儿给你，未来嫂嫂巾帼红妆，听说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你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想诓我陪你打发时间？”

“秋将军当年救驾而亡，牺牲惨烈，父皇感念，因此格外怜悯。”萧景琰脸上微微一红，挠头道：“我没见过秋家小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合得来，但父皇所挑，自是不错的。”

“星月双姝，金陵城里最美的两朵花之一，你少不知足了。”林殊嘿地揶揄：“一朵鲜花插在…嗯，绑在水牛尾巴上啦。”

“去你的，居然敢笑我？！”萧景琰眉头一皱，脸上却是更红：“你甭光说嘴，姑姑这正给你相着呢！据说之前风声一出，帅府的门坎立马都给挤破啰，让姑母着实受了好大惊吓，惹得姑父大怒，直接调了一队兵来守林府大门。那么杀气腾腾地兵桩子一字排开，试图上门说亲的这才消停了些，不敢再随意造次。你不用瞪我，这事宫里都传开了，别说太奶奶笑得肚子疼，就连各宫娘娘们也都花枝乱颤抽着气，孙御史还硬是梗着脖子参姑父踰矩，令父皇都忍不住在朝会上扶额摇头道‘林府有男百家求，也算大梁一景！’你现在笑我，明儿日我就等着看谁嫁给你，可怜的弟妹有得受了。”

这话显然戳到了林殊的痛处，他撇撇嘴，一举拳头跋扈道：“我从来不承认比你小，你再不闭嘴咱俩就靠武力来说话。而且这些莺莺燕燕，说得是天花乱坠，谁知道是些什么魑魅魍魉…啊，我没说未来嫂嫂。”林殊眨眨眼睛，抱歉似地看着萧景琰，放下手随即又叹口气：

“说到底，还是你不好，就是因为已经有了嫂嫂，所以才轮到我烦。你也不是不知道，太奶奶跟娘亲成日跟我啰啰嗦嗦，念叨着谁家好谁家妙，我头都晕了。真恨不得一并全收下，打包送给长辈们，就当添一屋子的丫环。”



萧景琰有些好笑，同情地看着满面悲愤的好友，想了想又安慰道：“其实太奶奶跟姑母都是为你好，男子成家立室开枝散叶，本就是人伦大纲，莫说年纪渐长，身边该有妥贴的人伺候，来年开府，家中也得有个掌事的主母不是？更何况将来我俩上战场，她还能代替我孝敬长上，照顾子女，我们经年征战在外，也才不会有后顾之忧。所谓修身齐家…”

“打住打住，别拿静姨那一套忽悠我。”林殊恶狠狠地做了个鬼脸，萧景琰却反倒哈哈大笑，随即一拍好友肩膀，忍不住问道：

“说到底，小殊你瞧了这么多，究竟喜欢哪一型的女子？”

“漂亮的…要最漂亮的。”林殊想也不想张口便答。

“肤浅。”萧景琰嗤了一声：“亏得黎太傅还说你心思缜密，瞧事情甚有深度。”

“这一点也不肤浅。”林殊正色道：“我没有要求她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但最起码也得入得了我的眼是吧？要不然镇日对着个三大五粗，我干脆搬你府里住得了。”顿了顿：“而且乔嬷嬷也说了，长得不好将来对孩子也不好。”

“哇塞，飞速呀，居然连孩子都惦记上了。”

“那是自然。”林殊瞥了萧景琰一眼，振振有词地道：“要不然我哪来的娃娃亲跟你结？”

“好，兄弟俩说好了，你生几个我们就结几门娃娃亲。”萧景琰乐得紧，立刻改口大表赞同，接着又饶富兴味问道：

“所以要最漂亮那是肯定的，还有呢？”

“得听话！”林殊毫不迟疑：“就像带兵一样，总得服从不是？要不就成了一盘散沙，我还得收拾善后。当然我所谓的听话，除了乖巧依顺外，还得听得懂我说的话，要不然根木头桩子似的，想来也无趣。”



萧景琰点点头：“这两样听起来都不算太困难，至少方家、柳家、陈家、张家、许家、董家、这几家闺秀都满符合的。”

“那么基本有了，其余便是女子该添上的小技勒。”林殊懒洋洋地道：“所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虽是琐事，但红袖添香可谓生活情趣，总要懂些才是；古训道德言容工娶妻娶贤，但咱么帅府家的总不能连把剑都不会使呀？偶尔洗手作羹汤或是绣两个香囊，也是基本该会的吧？姑姑的手那么巧，绣的花样子连蝴蝶都能引来，皇帝舅舅就最喜欢，总随身带着，多有意思；而静姨亲手做的糕点，简直一绝，光想到我就馋…这样瞧下来，方家的琴没我弹得好，柳家的弱到走路都歪歪扭扭，陈家的太过小家子气，张家的字是漂亮了，可听说下厨能把房子烧起来，只有那颗星还算是唯一入得了我眼的！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差了些，只是董家戍出挂于嫡母之下，母亲生怕委屈我，所以就婉拒了。不过据说卫侯家一得到母亲无意的讯息，大概高兴坏了，马上派人去说继……总之一树梨花压海棠，人家赶着捡高枝攀，万幸母亲先一步回绝，要不我想来都觉得有些恶心。”

“难怪姑姑头疼。”萧景琰皱着浓眉，想了想又问：“许将军家的呢？罗尚书家的呢？”

“许家的粗鲁，喝口茶能跌五个杯；至于罗家的，上回在宫里我不小心着道，被娘亲安排碰了次面，我看她羞的连扇子都拿不稳，整张脸埋在团扇里光会哼哼叽叽蚊子叫，娘亲还怪我抬脚就走，回头说了我好大一顿呢！可你自己说说，这都是些什么样？能见人吗？”



萧景琰虽见好友越说越怒，却仍是忍不住地好笑，半晌方道：“其实你也要求忒多了点，平心而论，你方才所提的这些女子，好些都富有贤名…”

林殊愤愤打断道：“我不管，总之这一屋子的女子，谁喜欢谁去。”

“好好好，这些金陵世家贵女你都瞧不上。”萧景琰大大地叹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了好友，抑或是为了将来的娃娃亲。他想了想，又道：

“话说回来，穆王镇守南境多年，父皇甚为看重，想必郡主也是拔尖的，你既然知道姑母有心，正该仔细瞧瞧才是。”

“你这头水牛，简直浑球，感情你是来做说客？”林殊不以为然，瞪了萧景琰一眼，随即一把抓回朱弓：“反正我说不去就不去。我马上就有新嫂嫂，你当然这么说，谁知道这番邦女子高矮胖瘦是妍是丑？云南—那里多苗族，搞不好还会用蛊! ”他一缩颈子，甩甩头：

“我才没兴趣了，等等肚子疼，你喜欢你上吧。”

“我在说你，怎么扯上我了？”萧景琰抗议。

林殊眼珠一转，不怀好意道：“其实这倒也是个解决方法，上吧上吧！同天花烛成叁，水牛一日抱俩，让新嫂嫂跟那拔尖的郡主做对娥皇女瑛也不错，就是你小心被人下了心蛊。”

“越说越扯淡，而且郡主是汉人，什么番邦女子？你小心姑父听见又拎军棍揍你。”萧景琰顿了顿：

“你真不去？ ”

林殊耸耸肩，一脸没得商量：“不去!反正黑压压的一片，皇帝舅舅也不会发现我不在。真问起来，就说我之前被父帅揍得连棍都打折啦，疼得紧，去不了啰。你这么实诚，皇帝舅舅肯定不会多问。”

“那要是林帅发现？”萧景琰总觉得这个答案不是太稳妥，忍不住位好友担心。

“我反正皮操肉厚也不怕打，真揍狠了，我就去找太奶奶。”林殊重新扯了扯朱弓：“不过父帅会不会揍我还不知道，可你再不离开，就肯定赶不上了。 ”

“那好吧。”萧景琰知道拗不过林殊，只得作罢。他轻轻摸了摸佛牙的额头，转而将手上的皮索交给林殊：

“牵好佛牙，我晚点来接它。”

“你明儿来吧，今晚宫里肯定有宴，我反正没空去，刚好帮它洗个澡刷刷尾巴。”

“随你! ”由于林殊不肯去，萧景琰有些意兴阑珊:“你也别一直射箭啦，你自己说过佛牙不是狗，不能拴它在树下的，别又像上回嫌景睿烦那样干脆绑树上。”

“知道知道，我才舍不得呢，佛牙跟我最好，更何况除了你这头水牛，谁会帮我背黑锅？”眼见萧景琰还欲再说，林殊连忙迭声道:

“知啦知啦。”

“箭帮我留着呀。”

“快走啦，啰嗦。”

待萧景琰依依不舍转身走远，林殊才摇头道:“真是头水牛，脑子跟这箭一样直的出去!佛牙当然不能拴，但你可以松手让它跑呀! ”言毕，人一扬睫眉，用力扯下发带缠在箭上，随即屏息满弓，猛然朝天一发力:

“佛牙去捡。”

嗷呜~~早已蓄势待发的佛牙，瞬间如星孛入北斗般绝尘而去。林殊纵声大笑，任由乌发在风中恣意飞扬，心中只觉得酣畅淋漓，好不痛快。

穆深是大梁少有的异姓王，长年戍守南疆。此番来朝，梁帝甚为看重，当夜便在宫里设宴相款，并命诸皇子尽皆出席。

由于穆王妃生下世子后，身体着实不好，耐不住长途跋涉，故尔此番进京，穆深事先便告了罪，并依照皇旨，仅携长女穆霓凰随行。宴上太皇太后见其娇俏可人，盈盈乎未语嫣然，忍不住叫上前来与之同坐。但见这位穆家小郡主虽未及笄，却是大大方方毫不扭捏，显然自幼教养，平素也是见惯场面的。太皇太后心中喜欢，忍不住多问了两句，郡主依足礼数一一答了，举止不卑不亢，众人不由得均是暗暗点头。

陪席间，霓凰大概也觉得这位太皇太后慈蔼可亲，敬了两杯樱桃薄盏后，也渐渐放开不再拘谨，开始捡些南境趣事说予，让老人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频频嚷着要人常来长乐宫里给自己解闷儿。一旁的娘娘们见风如此，更是盛赞郡主秉性纯孝、端庄得体、风趣慧黠……一串一串的好话让小人儿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梨涡深深尽显女儿娇态，也哄得太皇太后更是开心。皇帝见此，便金口谕旨要霓凰郡主时刻进宫小住，无需额外再做请示。同时指派萧景禹在穆王爷留京期间，以使者身分接待相陪。

闻此，其余几个适龄皇子无不心中一凛，纷纷打迭起精神，竭力在人儿面前露脸，甚至带着几分特意讨好的意味。只是穆霓凰虽如拱月般地被众人簇拥围绕，但态度仍就是落落大方，不过是按照太皇太后的吩咐，对几个特别亲近的皇子们以兄呼之，如此而已。

“太奶奶两下半就被人收服了？连那块冰魄血玉的水滴石榴坠子也赏了？”林殊瞪大眼睛简直不可思议：“天老爷，不会真是下了蛊吧？不行不行，我得进宫看看太奶奶才安心。”

花厅里本来正品着南境今春贡茶的晋阳长公主，凤眼微抬地看了一下身旁的丈夫，随即放下手中白玉杯，转对儿子斯斯文文劝道：

“你别又乱说话，当心你爹爹揍你。”

“娘亲，这不是揍不揍的问题，而是…”林殊有些烦躁的在房里踱步：“而是太奶奶有没有被骗的问题！太奶奶可喜欢那块血玉了，总说那色儿正得紧，好似传说中的凤凰滴泪，咋这么随随便便就赏了人？还是个番邦的？”

“仔细你说话的态度！”一旁的林燮手执兵书淡淡说道：“出口前动动脑子，穆王爷是汉人，咱们大梁也不可能封个苗族作为异姓王。你嘴里现在是益发没有章法，都是因为自恃过高，固尔任性妄为无法无天！话说那日宫里宴席，独独缺了赤焰少帅，你可真给我长脸，这嚣张的态度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父帅—”

晋阳长公主大概怕儿子挨骂，赶忙斟了杯茶递给丈夫，林燮伸手接过，道声‘有劳公主’，旋即对妻子抱以一笑，也不再开骂，就这么重新垂首书中，算是给足夫人面子。

林殊见此，忍不住嘿了一声，挑眉打趣母亲，惹得晋阳蹙起蛾眉拿指头指了指儿子，后者却是浑不在意，扬起的嘴角反倒咧得更阔些。林燮有感，自鼻翼里哼了一声，再度抬起头来狠狠瞪了眼儿子，林殊连忙一缩脖子，只能抿唇强自忍住。可那对澄澈的眸子，却弯成一泓波光水月，眼睛里亮晶晶的尽是快活。

这爷俩长得可真像！



晋阳心里头暖暖的，她温柔地望向丈夫，转而又将目光慢慢移向儿子脸庞。林殊酷肖父亲，丰姿俊朗，尤其扬起唇角时那抹好看的弧，更是像极了十足十。每每看到两人的笑容，她都会觉得人生无比幸福。

是呀，贵为金枝玉叶，却从未被皇权所桎梏，还能与心爱之人举案齐眉携手共度，更有着令她最最骄傲的儿子，不及弱冠，便以文采斐然武艺无双，此生当真是再无所求，除了—

“其实你别说奶奶了。”长公主轻轻道：“连我也觉得这位霓凰郡主小小年纪，模样可真是讨巧，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甚是灵动…”

“跟赵太傅家的一样有对翦水大眼是吧?娘亲你换个新词嘛！”林殊小声嘟囔：“只是别又是个近觑，啥也看不清楚。”

晋阳不理他，续道：“知书达礼不卑不亢，甜甜的笑容里带着尊贵，连景宁跟景环都比不上，宸妃妹妹就特别喜欢她，拉着手说了好些体己话。我猜想倘若不是义妹身分不够，景琰又已有婚配，只怕宸妃妹妹连抬一抬静嫔的心思都有呢。这倒好，现在是遂了丽妃的愿。约莫是估摸着几位得脸的皇子们都已有婚配，五皇子跟八皇子又素来不为皇兄所喜，那么按这次序排下来，就该轮到景晔了。这不，昨儿个乔嬷嬷就告诉我，高家又是满满一车的礼往穆王府送，都是些珍贵药材，听说连玄蔘都有，说是给王妃补身子呢。”

“哼，能被粹安宫那位看上，肯定好不了，反正咱们这位高大人素善搜刮民脂民膏，有钱得很，就让他们一窝子去吧！”林殊讥讽两句，却又忽道：

“哎呀不妙！倘若穆家真跟高家联成姻亲，一鼻孔出气，丽妃藉此得势，那么姑姑的日子可就没现在这么顺了！娘，你得提醒提醒姑姑，要不还是景禹哥哥吧！对，景禹哥哥好，反正他将来三宫六院，谁也不算委屈！”



“你放肆！当今皇帝尚在，起有你胡噤这些？”

林燮沉声怒喝，顺手就将手中卷轴给扔了过去！林殊灵巧一扭一伸手，将竹简凌空抓住，随即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父亲，大概是方便下回再砸。毕竟砸书总比砸杯好，桌上那套白玉玲珑月季杯，可是母亲最喜欢的。

可惜他态度虽然恭敬，但口里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景禹哥哥有德有才，又素有贤名，姑姑更是皇帝舅舅眼前的第一人。当今皇后并无所出，虽然收了誉王为养子，但毕竟并非嫡出，那么无论立长还是立贤，都当是景禹哥哥—这根本就是众望所归呀！前两日我跟水牛上书房，景禹哥哥还规划了好多事情，从赋税到屯农，还有战马供应连动之事，都说要我跟景琰帮着干，一起成就清明治世的理想…哎父帅，您别再丢我！届时景禹哥哥主内，我跟水牛俩驰骋沙场，终归不让大渝侵犯我梁境百姓一根手指…唔！”

林殊想着战场上的酣畅淋漓，心头热血沸腾，却是一个没注意，林燮竟以内劲崩断简牍的牛皮绳，数十竹片瞬间以各种刁钻方位掷来！少年虽然身手灵活，可终是失去先机，没避过反被砸上好几块，忍不住闷哼一声，万幸竹片并无锐角，要不有得好受。

“啊，殊儿，疼不疼？”晋阳立即站起身子，满脸心痛地问道。

“…不疼。”林殊有些羞恼，很不服气道：“可父帅您怎能随意崩了简？这不是犯规吗？”

“哼，连这样都躲不过，还敢大放厥词？”林燮很不以为然，理了理袖口，教训道：“这叫兵不厌诈！正如你在战场上，难道还能要求敌军只能左攻不能右进？真是黄口小儿痴人说梦！干脆安安分分待家里享父荫得了！何况我说过许多次，教你无时无刻都不能放松警惕，大意在战场上能送掉你的命，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放心上？”

一席话说得林殊心悦诚服，但见他双腿一并，抬手行了个军礼，大声道：“是，父帅，儿子学艺不精，甘愿领罚。”

林燮扫了林殊一眼，缓了神色道：“不过你娘今日吃斋，我就不罚你了，下回再这么毫无警觉，就两罪并处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谢谢娘亲。”林殊笑嘻嘻地对母亲也行了个礼，晋阳这才慢慢落坐回紫檀雕花椅上。

“不过你方才回身俯仰还算迅捷流畅，目力也不错，只是脚步踏错了方位，要是房日兔转心月狐而非氐土貉，当可避过才是。”林燮起身，随即行云流水地演示一遍。

林殊领悟甚快，父亲不过略一点拨，他转身便已跟上林燮步法。左起右始，回旋往复，偌大的花厅里，但见俩人纵跃腾挪，犹如雄鹰般的迅猛矫健，只余衣袖劲风发出簌簌声响。一旁的博古架上，虽然满是琉璃瓶玛瑙盘等珍贵器物，可双双进退间，硬是连衣角儿也没沾上一片，端是灵活无比。武毕，林殊哈哈大笑，连甚少赞许的林燮亦深感有子如斯，不禁点了点头。

只有晋阳，轻声地叹了口气，随即转头吩咐让下人进屋收拾。

林殊瞧着母亲郁郁，便上前道：“娘亲别这样，儿子方学会一套步法，您该为我高兴才是。”

“你爹爹武功好，你能多学上两分，娘亲自是高兴的，只是…”晋阳缓缓道：“论理，这话我委实不当说，可…嗐，每次你爹爹上战场，我都是心惊肉跳，夜里起身好几次，就怕宫里忽然传来什么消息。而今又添了个你，我实在…”她的声音低了两分：

“你们爷儿俩，真是一个也不让我省心。”

“晋阳。”林燮拍拍她的臂膀。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晋阳公主声音更低：“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我的丈夫乃盖世英雄，我应当甚为自豪才是。可除却我是大梁长公主的身分外，我更是为人妻子为人母亲，我总是害怕…”她闭了闭眼睛：

“我真害怕！”

“娘亲，你实在太过操心啦。”林殊笑嘻嘻地道：“爹爹武功这么好，赤焰军又是大梁的铁血雄狮，我觉得该担心的应是北境这些敌虏哪。何况上阵不离父子兵，我是林家唯一的儿子，自然是要继承爹爹的衣钵，更当竭力所能，青出于蓝才是。”

林燮冷哼一声，倒也难得没反驳林殊说他不自量力之类。



林殊见父帅认同自己，更加雀跃，一扬眉，忍不住续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那种沙场秋点兵的豪情壮志，只要是铁血男儿，无一不是心向往之，就算战骨碎尽，亦是永矢弗谖。男子建功立业，为家国为百姓，本当如斯。哪怕来日马革裹尸，只要俯仰无愧，那也是一身荣耀，赢得生前身后名！”

“殊儿！！”“住口！”却是林燮夫妻俩同声叫起来。

晋阳面色苍白，垂下眼帘不再说话，林燮则大声喝斥林殊道：“怎么为人儿子的？净说浑话让你娘担心！”

“对不起娘亲，是小殊造次说错话了。”林殊自知失言，连忙恭敬认错。

晋阳公主不答，她素懂儿子心思，知道万难劝回，只能幽幽地叹口气。林燮又瞧了妻子一眼，想安慰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对林殊道：

“你的箭弄得怎么样了？有把握过得了皇上这一关？”

林殊知道父亲试图转移话题，以免母亲更添忧思，不过说起他鼓捣的箭，他亦是自信满满，赶忙道：

“当然有把握了，您帮我把过关的呀。”

林燮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林殊见父亲脸色稍霁，便续道：“我请蒙大哥试过，他用着也顺手，纵然旁人没有我这把朱弓，战力也能提升一个等级。不过这玩意造价贵，若是一营仅配置几人，徒然浪费也显不出威力。”林殊瞇着眼睛，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林燮：

“父帅，之前跟您提过的领军事宜，您跟皇帝舅舅提了吗？我想过了，如果能够将一营的人都配备如此犀利箭羽，想必能实力大增，皇属军的疾鹰队就算再强，我也不惧。”

林燮嗤道：“初生之犊不畏虎，也就你有胆子说！况且就算你资质稍微比旁人略好些，年岁也实在太小，要众将士如何能服？不过是依着你爹的面子，抬举一声少帅罢了，你可切莫把自己当回事！战场上更不是显摆你个人英雄的地方！领兵领心，袍泽之情是沙场上最重要的一环，‘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修我矛戟，与子偕作’—无衣这几句话，如今论起体悟你委实尚早，还是跟你爹我再历练两年吧。”

“娘亲—！”林殊跺脚，很不以为然。



晋阳无奈起身上前一步，望着早已经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儿子，心中既骄傲又爱怜。她摸摸儿子的面颊，婉言劝道：

“念兹在兹就想要你的营，跟着你爹不好吗？多少有个照应。”

“娘，你怎么不挺我？”林殊睁大眼睛。

“你娘不挺你是因为你还不够资格。”林燮接口哼道。

“可上回北脊岭一役，连皇帝舅舅都说我好，要赏我，却被您拦住了。”林殊不服气，试图跟父亲讲道理，可林燮根本不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

“你是我儿子，孝敬我点军功自然合理，你有意见？”

见林殊还欲再辩，晋阳赶忙道：“这事暂且打住，你权当孝顺孝顺娘，再跟你爹身边一阵，好吗？”

“…………”

“殊儿听话。”晋阳语气更温柔地道：“今儿晚了，你也别熬夜弄你那些物事，你不是明儿要进宫见皇太后？早点睡，你太奶奶都嚷过好多回啦。”

“…是的娘亲。”林殊瞥眼见父帅面带讥嘲，回答甚是有气无力，决心等等去冲个凉发泄一下，未料母亲却先一步道：

“不许拿井水浇头，夜里太凉，容易生病！”

林殊失笑：“怎么可能？我健壮得像头…嗄…喔。”显然是被父帅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晋阳微感好笑，又摸摸儿子的脸，林殊却撇过头去微微躲开，也不知道不耐烦母亲唠叨，抑或是有些别扭。晋阳知道儿子大了，不以为意，转而拍拍他粗壮的手臂：

“听娘一句早点歇息，别总仗着自己底子好，精铁的身子骨也禁不起过分打熬。”长公主顿了顿，复柔声道：

“我让祥嫂炖了猪颈骨菌子汤，又清火又滋补，还特特弄了两块蜂蜜豆沙卷，等等叫袭儿端给你。”

林殊想到那腰细臀翘的俏丫鬟，总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娇呼少爷，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简直比佛牙看到生肉更热情，立刻提振起精神拼命摆手，断然拒绝道：

“别，娘让她搁厅里，千万别进我房间！”

“你不喜欢袭儿？”晋阳微微沉吟：“娘知道，她年纪是比你大了两岁，但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解事呀。上回你嫌潮儿笨手笨脚又不识字，嫌菊儿一板一眼不够漂亮，现在袭儿漂亮又伶俐，心思也巧，娘还特别找人调教过…”

“娘亲我求你了！”林殊只感觉自己头大如斗：“我不喜欢袭儿，不喜欢菊儿，不喜欢潮儿，更不喜欢柳、陈家、张家……我通通不喜欢！”

“不喜欢通房也便罢了，可你总是要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晋阳蹙眉不解，想想又道：

“还是你心里有人了娘却不知道？这样吧，只要家世清白，咱们帅府也不是不能考虑…”

“娘你说什么呀？”林殊又是一跺脚，耳根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您再乱猜，我明儿个就搬到景琰那里去，再不回来了！”

“你这孩子。”晋阳摇摇头，好生无奈。



林燮见了儿子这样蛮牛般地不开窍，便转头对妻子道：“你甭理他，他只喜欢景琰，遇事就搬出来做救兵，甚至帮他扛黑锅，打小便是如此。”随即又冷飕飕的对林殊道：

“也亏得景琰那孩子心里瓷实，才忍受得了你！要是我，早大棒便直接打出去啦！不过照我估计着等秋家那丫头守完孝，下半年宫里也该预备婚事了。届时我看你是想继续厚颜塞在人家府里，抑是干脆搬到宫里头去找皇太后去。不过莫怪我没提醒你，你太奶奶可是第一指望抱玄孙的，长乐宫里近身伺候，那八个叫什么兰的宫女，脸蛋身段各个都是拔尖，只怕就是宫里预备着随时伺候你的。”

“娘亲！”

“你不必唤你娘！你周围的人就是各个太宠你，才容你这般挑三拣四，老大不情愿。我警告你，你再有这么多意见我就当军令执行。皇太后跟你娘哪一朝认可了哪位闺秀，我林府花轿就哪一日傍晚上门抬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殊垮下脸，不依嚷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父帅您怎能…”

“混账！为父是你可以议论的？”林燮沉下脸。

晋阳大概担心儿子又跟丈夫拗起来，眼见林燮就要发作，赶紧打圆场道：“好啦，去洗洗手脸换身衣服，我让袭儿把食盒端到小花厅去，你趁热吃吧。别空着肚子睡觉，半夜又嚷嚷喊饿。”

“不许让她进我屋！要不然我不吃！”林殊越听越光火。

“知道啦，我会吩咐乔嬷嬷的。”

“豆沙卷要撒些芝麻，此外两个卷子不够，我还要滴酥鲍螺！”林殊任性道。

“好，我让小厨房赶紧做给你。”

“绝对不许她进屋！！”

“好，绝对不许她进屋。”

林殊得到娘亲的再三保证后，这才一行礼，蹦蹦跳跳而去。



晋阳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半晌后又忍不住地微微叹息。林燮见此，便道：

“儿活一百岁，母忧九十九，就由的他吧！殊儿的性子本就恣意任性，飞扬跳脱。虽说娶妻娶贤，但我儿子文武双全，是大帅府的骄傲。我定要他挑个合心意的，才不算委屈了人。”林燮重新拿起另一卷兵书，漫声道

“就像我一样。”

晋阳啐了一口，旋即晕红满脸，显然想起当年初心相许的情景。在那场滑族动乱里，乍闻自己被玲珑公主做质俘虏，他竟是不管不顾地独身来闯。漫天箭雨中，咻咻声响伴随着飞溅的鲜血，滴滴点点，几乎染红了自己苍白的面颊。他来不及着甲，只能以背脊牢牢相护，而伟岸怀抱中的自己，暗忖大抵在劫难逃，颠簸中闭上双目只待就死，默默地留下了一行珠泪，晕开了颊上的艳，宛如盛开出一朵一朵的月季花。

未料—

“是我的女人就该相信我！你哭什么哭？抱好我的腰！”林燮大声喝骂，随即以腿控马，抽箭回身引满一弓。嗖的一声，力道强劲地几乎把自己震下马背。可就是此等子嚣张跋扈的模样，竟让饱受惊惧的心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再也了无畏惧。

是呀，我自然相信你。有你在，我永远都不会再害怕再哭了。



晋阳尚在回忆过往，林燮却开口道：“不过你得空时还是多劝劝他，年少轻狂可不是好事，有些事在心里掂量就好，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尤其事涉皇上。溱潆…溱潆？”

见妻子发愣，他放下手中竹简，起身走到晋阳身边，搂住人单薄的肩膀，低声道：

“是不是埋怨我老骂殊儿？”

“怎么会？”晋阳回过神来，赶紧以指抿过耳际碎发来掩饰自己羞涩：“我知道你总是为殊儿好的。”

“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放眼大梁，他委实太过优异，得压上一压才不至于过分骄矜。尤其朝廷的事，能不多口就别多口吧。”他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感受掌心里的细腻温柔，缓声道：

“你也知道，庙堂上的这些人可不是好相与的，殊儿虽聪颖机敏，但个性纯粹，心中泾渭分明。他喜则雀跃怒则如虎，高兴不高兴全摆在一张脸上，尔虞我诈这些事情，只怕不屑也懒得理会，可毕竟暗箭难防呀。”



“……皇兄对我们林府素来恩宠。”她低低地道。

林燮沉吟一会儿：“今早皇上又跟祁王又因为征赋之事有所争执，连张尚书都被罚了半年俸禄…俸禄事小，可皇上居然让他在殿前跪罪，大庭广众之下，那可真是丢尽颜面！后来还是祁王与众大臣求情，皇帝这才勉强罢了。”他长长地叹口气：

“嗐，祁王与皇上毕竟是父子俩，关起门来是一家人，旁人可就难保了，我们终究还是隔了一层……嗯，所以说南境这位小郡主，我们当避则避吧。我林府已有兵权，倘若再加上南境的十万铁骑，无异是烈火烹油，更让有心人士捕风捉影地乱起文章。”



晋阳侧头想了想：“但皇太后对这孩子赞不绝口，宸妃妹妹亦是十分喜欢她！几日下来，我瞧郡主举止有度，将门虎女，骨子里带着刚毅，虽然自小长在云南，倒比京里的闺秀们还要强上三分，我瞧着也好。”她轻声续道：

“穆王爷既然携了独生爱女前来，想必已与皇兄商量过联姻的计划，宫里甚至让所有未婚的皇室子弟都来见礼，显然是由着这位穆王爷自己挑了。以皇兄的性格，这可谓相当礼遇！咱们帅府无论权势，或是殊儿自己本身，都远远胜过景晔或其他人许多，如果我们一意回避，会不会反倒显得刻意呢？”

“所以你是赞同啰？”

晋阳摇摇头：“殊儿是我唯一的骨血，我只愿他和和美美一生快活，不希望孩子成为政治下的牺牲品。强扭的瓜不甜，所以如若他对穆家女无意，我绝不会勉强他；但倘若殊儿真心喜欢上这位小郡主，我一定要达成他的心愿。事实上我也不得不说这女孩儿，着实讨人喜欢。”

“你说得对，那就让殊儿自己拿主意吧！ ”林燮朗然道“帅府何曾怕过谁？咱们不争，但也不惧！”

见丈夫如此豪气，晋阳微微露出编贝玉齿，螓首靠在人的胸膛。髻上五宝花枝悬缀摇叶金步摇微微晃动，发出叮淙声响，林燮心中一荡，伸臂拥住她。

父母的担心林殊是不甚理解的，他恼怒的是自己在百忙之余，还得放下他心心念念的朱晴弓箭，腾出空来进宫一趟，简直让人火不打一处上来！可太奶奶的事听起来又令人好生不安，自己绝不能坐视不理。

总之冤有头债有主，这帐肯定得算在这位莫名其妙的番邦郡主身上！可对方是个女孩子，且颇有来头，总不好抓着人捆树上勒令其消停会儿，抑或是直接拔拳狠干一顿架！念及此，他心中的厌恶感不禁又上了一层。

‘女人就是麻烦，你就不能离我远一点？’林殊一面腹诽，一面惦记太奶奶被‘宵小’所蒙蔽，故尔早上卯正起身练完功后，他便不愿半分耽搁地直接入宫，连进不了宫城闹脾气呜呜叫的佛牙，也全然无暇理会啦。



其实林殊口里唤得亲热的这位太奶奶，乃是当今皇帝的嫡亲祖母，虽已近耄耋之年，但仍精神矍铄，身体极好。自打先祖爷仙逝后，两任梁帝虽皆侍长至孝，可她仍坚持移居长乐宫，耳不闻政，言不道短，只是弄兰折纸，一味宽心养寿罢了。老人家慈祥和蔼，待下宽容，就算后宫妃嫔间偶有什么纷争闹到跟前，亦不会私纵偏袒，不是说声‘皇后辛苦’，抑或是根本呵呵一笑让人拉手揭过。故尔深受皇帝跟后妃们的敬重，在这重帏深宫之中，地位十分尊崇。

隔辈亲，亲又亲，老者舐犊情深，小辈们也皆以太奶奶呼之。尤其是林殊，打小便是太皇太后的心头肉，只要林帅意图抡起军棍惩处，老人家总能有耳报神般地先一步展开双臂，嘴里嚷嚷着什么‘决不让任何人欺负我的心肝肉儿，连这孩子的爹也不许’之类的，宠溺地将小殊护在羽翼之下，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故而在幼小的林殊眼中，太奶奶虽然白发皤皤，颤巍巍地杵着根龙头拐棍儿，可其高大威猛之势，竟能与父帅单挑并令其败北，简直远胜万千铁血雄狮，几乎能人所不能！也正因如此，林殊对太皇太后这座大靠山甚是依赖，毕竟小坏蛋为避免屁股开花，儿时赖在长乐宫里的时间，算起来倒比待在林府里还多太多啰！

“我听小太监说，那个莴瓜足足有这么大，简直成精了…不对，是祥瑞！是祥瑞！所以来年我们大梁肯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父皇江山永固，太奶奶福寿康健。而北境那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们，就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殿下所言极是。”也不知道是哪位嫔妃莺莺呖呖娇笑赞好。

甬道上的林殊闻此，却忍不住嘴角抽搐，暗暗想着‘就你这德行，只怕把你送到北境军营里，那些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家伙们，能打得你哭着狂喊太奶奶，哪儿来都回不到哪儿去！’

林殊本来是想先私下问问太奶奶的，未料到了长乐宫前，却见素日几个得脸的娘娘们皆在，正自笑得开心，显然是比自己早了一步前来请安。林殊踌躇半晌，一跺脚，只得无奈掀帘而入。

容长脸蛋儿的仕女蕙兰，一见是他大步流星地进来，便秋波四溢地笑道：“日日盼着，叫太皇太后好等，小爷您总算来啦。”

另一侍女墨兰，则颊生羞红地柔柔唤了声‘少帅’，随即轻拢红袖，伸出藕一节的粉臂，挽住珠帘朝内道：

“启秉太皇太后，少帅来了。”



一室粉光映人—林殊不由得瞇住了眼。

玲珑朱翠，摇瑛垂珠，几位娘娘们固是绝色，毕竟素日见熟，林殊也不甚在意。可太奶奶榻旁平常自己惯坐的位置上，却有一少女身着梅色团绣衫子，斜斜倚几而坐。由于背对自己，林殊瞧不出其容色，但见她一头乌鸦鸦的好发垂鬟分髾，髻上仅束了条灿然金带，燕尾松松垂落肩头，衬着脖颈间的那段白腻修长，更显得肤光润泽，妙不可言。

少女听见侍女相报，连忙转过头来，直视来人同时起身见礼。

好一对干干净净的眸子！

林殊冷浸浸地忍不住心头一颤，模糊中只觉此女甚是大气，竟与自己来前所想象的令色邪佞全然不同。但见她丹唇轻抿未语，盈盈然露出颊畔一对笑涡，嵌在白白嫩嫩的圆儿脸上，三分爽朗三分端宁，更有那十足十的灵动慧黠，让整张容颜更添鲜妍娇俏。好似春深碧柳荫下的一汪子温泉，暖呼呼地淌过心头，竟有些舍不得挪开眼。

人儿亭亭玉立，仪态甚美，林殊凝目再一瞧，只见此女鹤势蜂腰，身形极高，仅仅比自己矮了小半个头。他隐约明白，这位云南来的小郡主，并非水墨江南深处所蕴出之大家闺秀般，娇弱不胜衣；反倒像是北境林子里沐雪奔驰的伶俐小鹿，恣意又快活。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翦水大眼，比娘所描述的还要洁还要美，真好似博古架上，母亲最最喜爱的那套翡翠琥珀熔炼出的云子，皑皑皎皎，浓墨点漆，望之透亮透亮的，只是…

林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但见穆霓凰隐隐扬起的唇角，竟含着抹挑衅似的浅浅笑意，又骄矜又轻蔑，只是转瞬即逝，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唯见梨涡深深。

轰一声，林殊感觉自己脑门子上，像是挨了父帅一军棍！



这哪里是小鹿？这根本是披着鹿皮的野豹子随处招摇撞骗！难怪能把太奶奶唬得一愣二愣的！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大意看走眼，又或是心疼太皇太后被骗，林殊心中陡然生起熊熊怒意，珠帘拢起时勉强升起的一丝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霓凰郡主的笑容仍在眼底一圈一圈地扩大，可惜剎那间的交锋，恍神中林殊显然已失去先机，不由得暗暗想起父帅常教训自己的话—大意在战场上能送掉你的命！林殊光火地一挑眉，暗潮汹涌里挡下此招，算是就此接过战书。

……好个嚣张气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瞧我回头非把你狠狠打回云南去不可！！

林殊在心里默默发誓，随即不再搭理穆霓凰，转而规规矩矩地依次向众人行礼，朗声道：“太奶奶、皇后娘娘、宸妃娘娘、丽妃娘娘……”

本来正听景晔说着祥瑞的太皇太后，一听墨兰说自己的心肝肉儿来了，早已顾不得旁人，立刻笑开花地伸手对来人嚷道：

“小殊呀，你总算来了，太奶奶可想死啰！来来来，快来这儿坐。”

穆霓凰见此，赶紧侧身挪了挪位，未料老人家却迅速拦住她：“小霓凰也别走，叫人再去搬张凳子来，你跟小殊都一起坐在太奶奶跟前。”想想又一手拉着霓凰，一手握着林殊道：

“对啦，小殊一直没进宫，你俩想必还没见过面吧？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太皇太后笑瞇了眼，将两人的手迭在一起，一面拍着林殊手背一面道：

“小殊，这是小霓凰，多可爱的小女孩呀！小霓凰，这是小殊，咱们家的小殊可是全金陵最棒的小男孩呢！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太奶奶都疼，以后要做好朋友呦。”言毕，又拍了拍两人。

娘娘们见平日里恣意纵横的少帅，被皇太后当作小儿相待，纷纷忍不住地以帕掩口，只是碍于这位林府小爷的的颜面，不好太过表现出来。林殊羞恼极了，无奈何只得朝这位南境郡主敷衍地点点头，权当认识。他虽然始终面无表情，但耳根却慢慢转成红色。

穆霓凰本来左手抱着一盆红色山茶，见此，反倒大大方方地顺势抽回手，将白玉盆双手放于几上，随即微微一福道：

“殊哥哥好，久仰大名，之前数次听景禹哥哥跟景琰哥哥提及，今日总算一见。”声音清亮，颇为动人。



林殊一听她叫自己‘殊哥哥’，眉心上早已经别扭地打了八个结，再看她修长的颈项上挂着那只红澄澄的血玉，更是气不打一处上来！只是他这厢还没发作，陈嫔手里抱着的景铮公主却已经不服气地扯着小嗓子嚷道：

“霓凰姐姐弄错啦！林殊哥哥才不是‘输哥哥’，他是赢哥哥！娘亲说他打仗好厉害的，林殊哥哥怎么会输呢？”

软软糯糯的童言稚语，瞬间笑倒了众人一片。素来快嘴又与宸妃交好的许嫔，瞅了丽妃一眼，立即打趣道：“小景铮说得对，林殊哥哥可是我们金陵城里最耀眼的风流少年，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只是若得郡主青睐，殊哥哥成了情哥哥，只怕这战神少帅的招牌得改一改，情哥哥就此成了输哥哥，一输到底啰。”

婉嫔细声细气地帮衬道：“姊姊说得极是！瞧他俩多班配呀？！在皇太后跟前，活脱脱地就是一对金童玉女，为观音大师捧花儿呢。”

“呦，我这老太婆还成了观音菩萨？”太皇太后连连拍掌，益发笑得合不拢嘴，新进的纯嫔见太皇太后开心，便逮上机会凑趣道：

“皇太后本就是菩萨托生，福寿双全。您这份福气，嫔妾们都巴望能沾上一沾呢。在您老面前，臣妾斗胆说上一句，‘金童擎长剑，玉女捧山茶’，咱们大帅府这位赢哥哥若是闯不过情字一关成了输哥哥，可败在郡主手上，那是一点儿也不冤枉！一物克一物嘛，你们说是也不是？”纯嫔毫不在乎丽妃的不快，反而妙语如珠，串串话儿溜不停道：

“林穆两家皆是国之栋梁，若是成了姻亲，军法也好，闺乐也罢，将来少帅为国征战沙场；而郡主呀，就带着一群小萝卜头，给您承欢膝下！小儿女输兮情矣，大梁国输兮赢矣！这绕来绕去，赢的根本还是咱们大梁，还是您呀！”



一室众人闻此，尽皆捧腹。太奶奶噗地喷了口茶，咳着笑骂‘就你这张小嘴’！几个以兰为名的婢女纷纷赶上前，给前仰后合的太皇太后拍胸顺气。皇后娘娘或许是生怕失了端仪，连忙举杯抿口茶掩过、宸妃则是咯一声轻笑，随即以优昙华纨扇覆住倾城面容。

一旁的丽妃微微扯动嘴角，勉强陪着皇太后干笑两声，随即频频使眼色给儿子，要呆若木鸡的萧景晔赶紧说几句场面话应对、陈嫔则是一面笑拍小公主，一面捡了颗玉碟里的蜜金橘喂到嘴边、连素来低调的静嫔亦是低下头，禁不住抿了抿唇……望着一室众人皆拿自己说趣儿，饶是霓凰郡主再磊落大方，这下子也是粉脸绯红，臊得说不出话来，更添三分丽色。

林殊亦是尴尬至极，眼见霓凰低头羞窘，他更是窝着一肚皮的火直要发作。太奶奶见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知道不好，赶紧重新拉过两人的手，又拍又哄道：

“小孩子家家天真烂漫，别被我们这些老货给闹得羞恼了。小殊啊，你别生气，你就当说个笑话给太奶奶解闷一回了。这样吧，一会儿你带小霓凰到御花园里逛逛，正巧人家方才送了我一盆花，我就转送给你了。”

“太奶奶！”

林殊跺脚，太奶奶却笑瞇瞇地道：“走吧走吧，你该去尽地主之谊，好生陪陪小霓凰，人家远道而来，你可不许欺负喔。你瞧，咱们小人儿是个多可爱的女孩子呀！”

众妃又是一阵琳琅娇笑，只有萧景晔竭力掩饰面色不虞，不过满脸热辣辣的林殊却没空注意。他只知道这是自己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几乎连头都不敢回地逃出长乐宫去，身后还隐隐回荡着银铃般的嬉闹声。





“全部都是这个藩王郡主不好！”林殊气得七窍生烟，大步走在长廊上，转角处见萧景琰自甬道而来，便忍不住大喝道：

“水牛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们不是约好了下午练箭？”虽然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萧景琰还是一板一眼地回道：“我晨早先去给父皇请安，再把昨日景禹哥哥交办的事情给回了，大哥还让我明儿抽空一道儿去方大人家里坐一坐，说他跟穆王爷是老交情了。后来听到母亲在太奶奶这儿问安，便想着也该给长辈们磕个头。”萧景琰看了看林殊怒火冲天的表情，忍不住道：

“谁这么勇敢能一早把你惹成这样？”

“林殊！”萧景琰语音刚落，却见穆霓凰慢慢走了过来。

“穆霓凰，林殊是你可以叫的？”林殊猛然转过身，金刚怒目地盯着她，平素这般怒容，胆小些的早哆缩着身子站不稳啦。未料这位滇南来的郡主，却彷佛毫不在意，反倒扬着小下巴，硬梆梆地直接顶了一句：

“穆霓凰也是你可以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