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中篇】幽兰生前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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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尚善坊 太平公主府邸

太平公主为武皇爱女,名义上虽无有实权,实则权倾朝野,就是朝中重臣心中也有几分忌惮。她的府邸处处飞阁歩檐,斜桥磴道;饰以金银,莹以玉珠,可谓穷天下之壮丽。

水榭画亭,桂子生芳。一名侍女快步走了过来,她的主子、武周最尊贵的公主正看着微皱的池水,低头不语。

“公主。”那侍女低声道,“听说陛下应是知晓此事了。”

须知太平公主本长袖善舞之人,朝中人脉极广,数位重臣都是被她或明或暗地提拔起来的。她贵为李姓公主,又嫁与武氏权贵,两头都免不了有些交情。那内卫才将此事报与皇帝知晓,这会儿便有眼线来告知于她。

她听闻侍女如此奏报,却只冷笑一声,道:“老太太身体好着呢,这帮人急个甚么?”

那侍女本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多多少少知晓些朝中事物,便道:“您说,圣人会不会知道密信的事儿了?”

太平公主脸上冷笑之意并无半分减退:“知道了又如何?原先那情况,我想她还能下的去手;现在武三思好好地搅进来……嘿嘿,由他们闹去罢。”

两人一时无话。太平公主只看着那碧色通透的潺潺流水,突然道:“你可读过《秋水》?”

那侍女虽身份低微,却也是读过些诗书的。她不明白太平公主为何问起这个,只是应道:“婢子读过。”

太平公主折下一枝桂花,此花性喜温暖湿润,能在洛阳这干冷的地方存活殊为不易。她道:“我记得《秋水》里面说:‘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你可还记得?”

那侍女躬身道:“婢子无知,哪懂这些。婢子只记得这一句……”

“哦?哪一句?”太平公主随手将手里的桂花掷了下去。落花细碎,轻逐流水,转眼不见了踪迹。

那侍女想了一会儿,诵道:“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

太平公主闻言,心中跟着默念:“……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洛阳 尚善坊 武三思府邸

武三思甫一回府,便看见心腹仆役立在府门前,面色发白,浑身抖如筛糠。

“什么?!”武三思未等心腹仆役耳语完毕,便一时失态吼了出来,“那李元芳呢?杜景俭呢?还有……”说到这,武三思才发现自己还在府门前立着,身前身后家丁路人来来往往。他尴尬地一甩衣袖,气冲冲地进了府。

那心腹仆役立马跟上,低声道:“老爷……据说内卫在现场还发现了十具尸体。皆是黑衣蒙面……”

武三思顷刻停了脚步:“十具……哪儿来的十具?!”

他的心腹仆役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动作。他抬起头来,只看见武三思一张脸惊惧之下,已然白得吓人。



洛阳 修行坊 张易之府邸

张易之叹了口气,道:“总共十六具?你确定?”

那人点了点头,道:“确定,我是亲眼瞧见的。杜景俭一具,他的马夫仆役总共五具,还有十个黑衣蒙面的。那场面,简直是……”他说到这,眼睛里满是惊惧之色,像是又看见满地的鲜血淋漓骨肉四溅。

张易之又问道:“那李元芳呢?”

那人道:“受了重伤一直没醒,被内卫拖去大理寺了。我们刺史大人想要拦着,结果没拦住。”

张易之点点头:“很好。”他拿起一锭金子,随手丢给那人,“这是赏你的。”

那人手捧着金子,眼中都闪着金光,连连磕头:“多谢、多谢张少卿……”

张易之微微一下,对那人挥了挥手,“你走罢。此事,休要对旁人说起。”

那人连连点头,瞬间便脚底抹油消失地无影无踪。


洛阳 宣风坊 张柬之府邸

张柬之手背在身后,看着面前的屏风。那屏风髹漆雕画,紫檀为边,气韵颇为浑厚。上面绘着种种精巧图案,细看之下乃是孔子周游列国的组图。

周利贞坐在案边,看他那副模样,便道:“孟将兄,此时你以为如何?”他想起姚绍之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张柬之道:“按我朝律法,此事多是交由三司会审。倘若真是这样……”

所谓三司会审,乃指由御史大夫、刑部(秋官)尚书、大理寺卿共同查察案件。能够上三司会审的资格,多是朝中大案,情迹复杂、牵涉众多,在朝廷里影响也广。

周利贞道:“李元芳虽是检校官职,在朝堂军营颇有些威望。这也就罢了,他还是狄阁老的卫队长。这事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狄阁老来的,现下还说不定。”

张柬之点点头,道:“皇帝不会不谨慎的。秋官尚书李怀远是我顶头上司,他人虽严厉了些,倒是公正秉直;大理寺卿袁恕己,这人是不错的,又是相王府司马;就是御史大夫杨再思……他是个人精,不知怎样。”

周利贞嗤笑一声,道:“杨再思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这种人不必多虑。”

张易之叹道:“但愿罢。”他回首又看向那副屏风。那一扇上屏风上正画着“孔子游匡”的场景。孔子游于匡,被宋人所围,却仍弦歌不辍。
他在心中默念起来:“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


洛阳 修行坊 张易之府邸

张昌宗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道:“有意思。看来……他、他俩也都是下了大力气呐。”他见张易之颔首不语,便又笑道:“我猜老太太定是知晓此事。连洛州刺史府那班没脑子的衙役都搭进来处理此事,内卫应是早早被惊动了……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啊……”

张易之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貌,半晌才道:“你说老太太要怎么处理这事儿?原先还干脆些,谁知道武三思竟蠢到把自个儿拖下水。现下他这一搅和,搅和的……难办呐……”

张昌宗道:“老太太还能怎么办?多半是交给三司会审罢。”

张易之摇了摇头:“绝对不会。”

楼主   发布于 2015-02-04 22:31: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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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上阳宫 丽景台

立于丽景台之上微一举首,便可看见洛阳西门——丽景门那高厚的城垣。城垣重门叠关、气势磅礴,令人心里无端生出种种畏惧来。

狄仁杰随着那名内卫甫一到丽景台下,内卫便低声告罪道:“阁老,圣上有旨,请您一人前去。”狄仁杰点点头,道:“有劳了。”那内卫快步离去,转眼便没了踪迹。

狄仁杰疾步上前,只见丽景台只立着两人,正是武则天和上官婉儿,其余侍卫随从一概不得见。未等他开口,武则天已然看着他道:“婉儿,你下去罢。”

上官婉儿躬身道:“是,陛下。”随即对着狄仁杰深深一福,也不多话,便轻移莲步,离了这气氛凝重的台阁。

狄仁杰躬身下拜,道:“参见陛下。”

武则天道:“你起来罢。”她停了半晌,又开口问道:“怀英,你可知道朕唤你过来,是为了甚么?”



洛阳 大理寺

则天朝,改大理寺卿为司刑卿,掌审谳刑狱、平决狱讼之职。杜景俭罢司刑卿之后,由袁恕己接任。随后,又提调徐有功为司刑少卿,远近皆欣然相贺。此人为政平恕、器怀亮直,一时为人称道。

“他怎么样了?”徐有功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男子,问道。几名匆匆赶来的太医正忙得满头大汗,其中一个朝着徐有功摆了摆手:“凶险呐。”

他今日一早来到大理寺中,打开卷宗未及察看,便有司直慌慌张张地撞进屋来,说内卫来了,叫他立马前去。听闻“内卫”二字,他心下便是一惊,情急之下只得跟着出了府门。

那时天方破晓,四周仍有雾色氤氲如薄纱,天边却是一道瑰色的曙光。十几名千牛备身装束的内卫立在门前,手中火把灼得人眼花。地下一副简简单单的担架之上,正躺着一人。

徐有功低头看去,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如纸,浑身是血看得人触目惊心。他浑身上下被刀刃剜了十数条伤口,有的竟深可见骨,将瘦削的身体伤得支离破碎。原本蓝色的外衫已然被血浸了几遍,浸得都看不出颜色。

火光乱摇,摇得眼前的画面仿若模糊起来。徐有功只觉得此人有几分面熟,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道:“这是谁?”

旁边的内卫应声道:“是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狄阁老的卫队长。”



洛阳 上阳宫 丽景台

武则天的眼神中无喜无怒,狄仁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依旧是躬身道:“臣……不知。”

“不知……不知……”武则天缓缓踱步道,“那朕来告诉你这个不知的人罢。你的卫队长李元芳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昏倒在永昌馆驿里。他的身边还躺着杜景俭以及马夫仆役的尸体。”

狄仁杰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元芳明明昨日方才动身,今天上午便被告知出了这般事情。他当即撩袍跪倒,道:“确是微臣吩咐李将军去的,微臣处置失当,无端生惹是非,请陛下治臣之罪。”言毕,竟一跪到底。

武则天低头看他,道:“朕还没说完呢。内卫来报,现场还令有十具尸体,皆是黑衣蒙面。”她神色不变,周身上下却无端生出一丝冷意,“怀英啊,你说,这事要朕怎么处置才好。”



洛阳 大理寺

徐有功骤然想起来,去年皇上圣诞之时,李元芳曾奉旨舞剑助兴。那剑势翩然灵动、流风回雪,满朝文武无不称赞。

他其实与狄仁杰也无甚太多交情,只是对其为人处事颇为敬重。眼下,看着李元芳重伤之下气若悬丝,连忙吩咐司直立马唤太医前来诊治,又叫几名掌固把李元芳抬进寺内一处闲榻上。

那内卫低声道:“大阁领吩咐下来,此人现需严加看管。”他一拱手,“就有劳徐大人了。”

徐有功心下不屑。内卫在朝中声名狼藉,不知多少人死于他们之手。像徐有功这般人物,多是不耻与内卫交道。眼见着李元芳这条命还不知能不能救得回来,还说甚么“严加看管”。此时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想来若不是看在狄阁老面上,李元芳定是直接被拖去内卫府大牢,哪里轮得到他大理寺。

然而内卫府大阁领之令,在朝中几乎等同于皇帝圣旨。徐有功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将军放心便是。”那内卫点了点头,一摆手,十几个人顷刻间便消失在街角。

徐有功转身回府,向安置李元芳的闲榻疾步走去。天边朝阳初升,真是万分的艳丽。

楼主   发布于 2015-02-05 22:13: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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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上阳宫 丽景台

狄仁杰微微抬头,只得见武则天常服的乌纱下摆与一双花纹精致的乌皮履。皇帝素来城府极深,无论如何决断为策也不显丁点在脸上。眼下这般言语,却叫狄仁杰心中有几分惴惴不安。

他虽不明了皇帝起了甚么心思,也能知晓自己口中言语,系着李元芳那条性命。皇帝并未明说李元芳现在何处,看现下情景,也必为不妙。武则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竟像是有千钧重负压在脊背。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抬眼看着武则天:“陛下,是臣考虑不周,臣甘受惩处。”他看武则天神色未变,接着道:“李将军却是听了臣吩咐才去的,臣只叫他护好杜景俭的安全……其余的,他都不知。”

武则天得到内卫奏报之时,已然是推断出狄仁杰的心思。她听狄仁杰如此干脆地把前因都说了出来,心底下虽是恼怒,却又生出几分无奈起来,道:“又是听了你吩咐?那李元芳却是你的家臣么?”

狄仁杰重重叩下头去:“臣不敢,臣知罪。李将军骁勇果毅,志虑忠纯,实乃陛下驾下之良将,臣实不感随意驱使。只是这番杜景俭……”

武则天道:“……杜景俭怎么了?”

狄仁杰心底一声长叹,道:“杜景俭命在旦夕之间,臣无有坐视之理。”



洛阳 大理寺

徐有功看着躺在榻上的李元芳。那人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呕血呕得倒不见停。太医开了一味补血气的方子,然而其中的芎藭、黄芩大理寺有无有备着,只得再着人去太医院取。

那太医对徐有功道:“李将军尺脉缓涩、濡散无力,臂肘又多青脉,乃是失血过多所致。他本身带着陈年旧伤,眼下一齐发作。他身重之毒倒不难解……只是经此重创,这条命还不知能不能吊得回来……”

徐有功看了一眼放置在榻边的茶盏,仓促之下,只得用这个盛放从李元芳身上拔下来的暗器。那一根根银针细如牛毛,上面涂抹着青紫,又沾了血,看得人心惊。

他知道这些太医时常接触些禁中之事,故来遇事都提了几分谨慎。“坐泄禁中语”的后果,可不总是贬官去职那般轻易的。李元芳如此重伤,却无端地躺在大理寺里头,不得不令人心疑。他自己对此事也是全无头绪,只得暗中唤了个心腹,快马加鞭赶往狄仁杰府上去。



洛阳 上阳宫 丽景台

武则天不由大怒,冷声道:“你这是在说朕不顾惜杜景俭性命么?”

狄仁杰道:“臣不敢。臣知道陛下德政惟明,心怀天下,臣不可及分毫。然而此事……臣实无善法,只能出此下策。”

武则天低头看他,两人一时都不做声。她终究还是长叹一声,道:“罢了,怀英,你起来罢。”

狄仁杰并不起身,仍是深深地跪拜于地,道:“臣不敢。”

武则天摇了摇头:“关心则乱呐。”她看狄仁杰没半分起来的意思,又道:“你这么跪着,不嫌乏么?起来罢,朕有话问你。”

狄仁杰闻言站起来身来。风过亭台楼阁,微染苍黄的树上坠下几片叶子。他这才觉出自己已是满身的冷汗,道:“臣谢陛下。”

“你说‘杜景俭命在旦夕之间’。”武则天道,“为何这么说?”

狄仁杰拱手道:“难道陛下真的不知?”



洛阳 南市

从大理寺往尚贤坊须穿过南北大街,过南市。那被徐有功暗地遣去通报狄仁杰的小厮,因是得了老爷吩咐,一路疾驰,不敢怠慢半分。

他一人一马刚至南市,便看见一名黑衣男子倒在坊门前。须知各市若要开门做生意至少得到下午,可现在看天色,还为至午时。

他本来骑马已几近掠了过去,眼角却瞟见那男子行动迟缓不便,像是身受重伤一般,地上还拖着几道血痕。

他连忙下了马,几步奔到那个男子旁边,扶着他的背晃了晃,道:“嗨,醒醒、醒醒!”

楼主   发布于 2015-02-07 23:42: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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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上阳宫 丽景台

武则天双眉一敛,道:“朕知道凡事都瞒不住你。但朕倒想弄清楚,这事儿你到底明白多少?”

狄仁杰低声道出二字:“突厥。”

武则天点了点头道:“老狐狸。”她长叹一声,“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狄仁杰道:“夷狄久为天朝之患。虽自太宗皇帝,始尊我天朝上国,呼天子为‘天可汗’以敬之。然骨笃禄、默啜之属,啸亡散、盗畜马、称可汗,至今羽翼已成。默啜者,负胜轻中国,颇有骄志,地纵广万里,诸蕃如契丹、奚、室韦、黑水靺鞨乃至九姓乌护多往听命。”他见武则天不置可否,便接着说道:“臣听朝野上下风言月余,皆说默啜欲联合朝中重臣,阴举谋逆之事。”

武则天神色一凛,道:“是这般不错。那默啜狼子野心,就是明面上,也是一面数次求婚与大周,一面又连年征讨四方部落小邦。嘿嘿,远交近攻,他倒是不笨呐。”

狄仁杰轻声道:“陛下刚刚言道‘关心则乱’四字。微臣却不知,这是说的是微臣呢,还是说的陛下您自己?”话音刚落,他又深深叩首:“臣唐突失言,请陛下责罚。”

武则天见他复又长跪在地,缓缓摇头道:“怀英,朕老了,朕真是老了。”


洛阳 尚贤坊

一声声急促的叩门声响在素来宁静的狄府。一名小厮抬着嗓子连连回道:“来了来了!”说着打开了府门。

他原以为是狄春接老爷回府,抬头一看却是一名面生的男子,神色匆匆,背后还倚靠着另外一人。

那男子翻身下马,拱了拱手道:“这儿可是内史狄大人的府上?”

小厮抬眼看了看歪在马上的另外一人,道:“正是。不知您有什么事儿?”

那男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我的司刑少卿徐有功大人派来的,有要事禀告狄大人。”

那小厮道:“我家老爷今个儿上朝去了,到现在还没见回来呢。”

那男子急得直跺脚,“那可怎么办?”他话还没说完,马上的那人已经一头栽了下来,青石砖上顿时血红蔓延。


洛阳 上阳宫 丽景台

狄仁杰抬了头看她。这场对话,或曰这场“战事”他心中并无半分的胜算。他知晓皇帝对李元芳难免起了杀心,自己又无有半分便宜可讨。

这本不是李元芳该知晓、该参与的事儿啊……

他心里明白,到了这一步,自己其实反而不该把这事揽下来。面前女皇帝的手段,他是见的太多了。一桩接一桩的所谓谋逆、一件接一件的所谓物证、一卷接一卷的所谓供词,那些尘埃落定却字字如血的卷宗、那些暗黑无光的刑狱里无力的呻吟、那些丧命在天津桥或者南市的囚徒……一瞬间仿若重现在他眼前。几年前,自己不也陷在那九死一生的推事院中么?可等他酝酿反复了良久,张口还是:“请陛下与臣七日查察此事,臣……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武则天见他如此,心中只是默然喟叹,道:“你可要想好了。”

狄仁杰听她言下已然默认,再一次地叩首到底,“臣想好了,臣谢陛下天恩。”

武则天缓步走下台去,声音从狄仁杰背后飘来:“李元芳现下在大理寺。他是涉案之人,该审的还是要审。”

狄仁杰跪着挪了过来,面对武则天离去的方向,朗声道:“臣恭送陛下。”然后半天也起不起身来。

那些尘埃落定却字字如血的卷宗、那些暗黑无光的刑狱里无力的呻吟、那些丧命在天津桥或者南市的囚徒……一瞬间仿若重现在他眼前,然后和李元芳那双干净又温和的眸子叠在一起、和李元芳清晨在狄府后院里舞剑的清癯身影叠在一起、和李元芳看他时微微一笑的腼腆样子叠在一起。

他听见有人唤他,抬头一看却是刚刚通报他来见皇帝的那个内卫。

“国老,陛下让卑职扶您回去。”


洛阳 大理寺

徐有功连连轻叹,那派去给狄仁杰报信的小厮怎么还不见回来。

寻着补气血的方子熬成那碗药总算给李元芳灌了下去,还没等太医们松口气,又被他齐齐呕了出来。无奈何之下只得再煮一碗,先灌些参汤吊命。

徐有功心里腹诽着:“这么一碗连一碗地灌药也不嫌把人家撑着了……”他看看榻上眉头紧缩的李元芳,心下也没其他主意,只求狄仁杰能速速赶来。

外头突然一阵喧闹,夹杂着马的嘶鸣声。徐有功心中不妙,吩咐太医道:“我出去看看,你们好生照看着。”

他一出府门,正看见姚绍之立在马上,身后围着一圈千牛备身打扮的侍卫。一名侍卫手里托着朱色漆盘,漆盘里头放着一卷锦书。

他心中对此人颇为不屑,又见内卫掺合进来。当下勉强拱了拱手:“姚大人。”

姚绍之无半分从马上下来的意思,只是在马上傲慢地回礼道:“徐大人。本官奉旨提调犯官,圣旨……”他指了指那个朱色漆盘,“就在这儿。徐大人要看看么?”

“如果你说的犯官是李元芳,”徐有功道:“他深受重伤,性命堪忧。这时候提他是不是不太妥当?还请姚大人在皇帝面前说清……”

姚绍之一阵刺耳的笑打断了他的话:“徐大人真是宽厚之人呐。放心,李元芳要是死了,那是死在我手上,也是我没法和皇帝交代。”他不等徐有功开口,便道:“来人,把李元芳带出来。”几名内卫闻言便要动手。

徐有功一怒之下道:且慢!”他对那几名内卫摆了摆手,“我大理寺自有大理寺的规矩!”

“哟,徐大人,你这是要抗旨么?”一卷黄色的丝缎被掷到徐有功怀里,“你自己看罢。”

徐有功收起那卷密旨,吩咐左右道:“你们去寻一副担架,把李将军抬出来,手脚要轻些。”言毕,他看也不看府门口拥杂的人群,转身回了大理寺。

楼主   发布于 2015-02-08 22:44: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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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尚善坊 武三思府邸

“皇帝当真没有叫上三司会审?”武三思以手加额,喜气洋洋地道。他大喜之下竟手舞足蹈起来,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一旁的心腹小厮见他喜悦,一扫方才郁郁之色,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道:“老爷,咱不能掉以轻心呐。”

武三思抓起茶杯,痛快地灌了口茶,道:“去给我弄清楚,老太太究竟叫谁查这个事儿了?”他说得快,喝得又急,一下子被茶水呛着,咳得几乎止不住。



洛阳 尚善坊 太平公主府邸

太平公主微微点了点头,便有侍女捧出一方锦盘来。那锦盘里头却是几匹上好的绸缎,还有几锭金子。

太平公主温声道:“这都是赏你的。”跪在地上的宫女连连叩头道:“多谢公主殿下赏赐。”

太平公主缓移莲步,鬓间细钗轻摇,极尽婀娜。她微微一笑,看着叩首在地的宫女,道:“你起来罢。你是上阳宫的人,我母亲平日里还要你们伺候,希望尔等……尽心尽力。”

那宫女不敢抬头,只是道:“婢子一定尽力奉侍大家。”

太平公主柔荑纤指,轻轻揉着额角,道:“本宫乏了,你且先出去罢。”那宫女站起身来,深深一福,接了锦盘里头的东西,紧跟着退了几步,这才离去。

看她身影消失不见,跟在公主身边的侍女才开口道:“公主,想不到皇帝竟叫上姚绍之审这个案子,这不是……这不是摆明了要那李元芳丧命么?”

太平公主摇了摇头,道:“这场戏,还有的看呢。”



洛阳 修行坊 张易之府邸

“审案子的是姚绍之,查案子的是狄仁杰。”张昌宗立在水榭之上,道,“嘿嘿,老太太这一招有意思。”

“你什么都觉得有意思。”张易之右手持书,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张昌宗一把夺过张易之手里的书,笑道:“别装模作样了,早知道你心不在焉的。”他看张易之不发话,又说,“你不用担心,人不是都死了么?”

张易之道:“把书还我罢。”张昌宗低头看了看,嘿嘿一笑道:“《庄子》啊?你真是、真是越来越叫我莫测高深了。”

张易之懒得搭理他,径自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半晌,他突然从桌上抓起一方镇纸,狠狠地丢进水里。水里溅起极大的水花,水汽袭得两人满脸都是。张易之方才看的书也濡湿了一角,墨迹化开,化成模糊的一团。

“……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接下的几个字就辨不清了。



洛阳 大理寺

“国老。”徐有功拱手道:“恕卑职无能。”

听罢徐有功简要说完事情经过,狄仁杰微闭了眼,道:“徐大人说的哪里话。姚绍之既然有皇帝圣旨,就是本阁在此,也不能抗旨不遵。”

徐有功张口想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说李元芳重伤之下气若游丝至今未醒?说姚绍之立在马上满脸狠绝周身还带着杀气?说皇帝不仅派了姚绍之来,还派了大批的内卫?他觉得如鲠在喉,然而这些事情又不得不说。正心里犹豫着,却不知不觉间与狄仁杰一同走到间屋子前。他心下一惊——那正是之前躺着李元芳的屋子。

此时屋子里已是空无一人。房里头暗,点了几只蜡烛,这会儿快熄了,点点昏黄无力地摇晃着。床榻原带着暖意已经全无,淡色的床单上仍涂抹着大片大片的红色。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只茶盏,里面几只银针在烛光下闪烁着光亮;柜子上还有一碗满满的药,用手轻触碗边已然不觉得烫了,热气还是在的。

徐有功这会儿已经找不着自己的舌头了。还没等他说话,面前的大周宰相已是对他深深一躬。
“老夫谢过徐大人。”



洛阳 推事院

又一桶冷水劈头浇了下来,将地上躺着的那人淋得透湿。那一身衫被水牢牢贴在身上,又被血染得鲜红。水从他身上流下来,流到青砖地上,竟染成了淡红的颜色。

姚绍之优哉游哉地踱着步子,踱到李元芳的身边,吩咐道:“再浇。”他弯下身子,抬起李元芳的下巴,摇摇头道:“还真是小看了你。”

他身后一个内卫轻声道:“姚大人,这人伤得太重,眼见着熬不过去了。要是再浇冷水,恐怕……”

姚绍之站起身来,放声大笑,道:“你还真是好心肠呐。”他眼中阴毒如刀,恨不得剜到人身上,“本官现下只不过要问话罢了,这可是皇帝的旨意啊。”他突然回身,一脚重重地踢在李元芳身上,“他不醒,要我怎么问,啊?!”

那几个内卫皆不敢做声。

姚绍之掸了掸衣衫,大步走了出去,道:“接着浇冷水喂参汤。本官在别室歇会儿,他一醒,就让人来找我。”


楼主   发布于 2015-02-09 22:22: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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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洛州刺史府衙门

狄仁杰快步走进衙门的殓尸间,曾泰跟在他身后,心下暗暗叹道“晦气”。他刚刚挪到洛州刺史的位子上,板凳还未做热,居然就出了这般事情。天还没亮,内卫就来敲他的府门,他这才知道昨夜里死了十几个人,还有一个是刚被贬官的杜景俭。

狄仁杰看着杜景俭的尸体,道:“可叫他的家人仆役来辨认了?”曾泰道:“杜景俭的儿子杜澄已来辨认过,确认无疑。”

“他的儿子?”狄仁杰疑道。须知朝中大臣,若不似梁王、魏王一般凭着血亲攀上高位的,大多不携亲眷来京城居住。

曾泰回道:“恩师有所不知,杜澄举明科出身,前些日子被朝廷授予巩县县尉之职。那巩县也是在学生治下,离洛阳不过几个时辰的路途。”

狄仁杰点点头,道:“怪不得。那杜澄现在何处?”曾泰长叹一声道:“看了几眼已然撑不住,被下人扶了回去。”

狄仁杰连踱几步,走到那十具黑衣人的尸体边。那十具尸体已被摘了面纱,身上伤口也早凝固。“仵作怎么说?”

“三人是被剑杀死的,七人是被刀杀死的。其中三个的胸前绑着这个……”曾泰捧出一盏木盘,上面摆放着三个木质的小机械,“看形制应该是发射暗器所用。”

“那这几个呢?”狄仁杰问道,他看向杜景俭的马夫仆役。那马夫面上仍留着惊恐之色,剩下几个人却皆是闭着眼睛,神态安然。

“都是一刀穿心毙命。”曾泰回道。他出身先令,经年来大大小小的凶杀案件不知经手多少,看见现下的情景,还是不免心惊肉跳。他从早上忙活到方才,只知道死了人,对前因后果一概不知,“恩师,学生到现在还是摸不着头脑。这到底发生什么了?”

狄仁杰低声道:“是元芳。”他没等曾泰反应过来,微闭了眼道:“好一场恶战呐。”随即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洛阳 城中行馆

暾欲谷捏了捏手上的护腕,旋即站起身来,道:“默棘连,你在想什么呢?”半晌没听到回声,他连走了几步,揉了揉默棘连的头发,道:“珂罗便?(注①)”

阿史那默棘连是曾经的骨笃禄可汗的大儿子、默啜可汗的侄子,此番随暾欲谷来朝,一面是为了长些见识,一面也能暂时避开突厥内部繁杂的斗争。

他此时年方十九,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比督军山上最肥沃的土地还要黑,大家都笑着叫他“珂罗便”。此时他睁大了眼睛,道:“莫贺达干,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你想回去了?”暾欲谷道,“洛阳不好么?”

阿史那默棘连的脸上露出倔强的神色:“好,好啊。”他抬起头来,“再好,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洛阳 推事院

李元芳只觉得一切都模糊了,只有身上火烧火燎的痛是真实的。自己应该失了不少血吧?为什么这么冷?为什么这么痛?他想继续沉睡在那片黑暗里,不再醒来。

“姚大人,他醒了。”一名内卫低声道。姚绍之放下手里正品着的香茗,青瓷杯子放在桌上,磕得“叮”一声脆响。水汽漫起来,缭绕轻旋。

李元芳觉得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勉强抬起头来,只看见来人深绯的下裳。

“李将军,您可总算醒了啊。”那声音讥诮里带着几分阴毒,“您要是怎么样了,下官可吃罪不起呐。”

李元芳尚未开口,只觉得一股腥甜骤然直涌上来,顺着下颌滴到地上,“我,咳咳,在哪……”他声音弱而虚,几乎叫人听不清。

姚绍之抬起他的下巴。那张清瘦的脸面若金纸,发髻散了大半,几缕散乱的青丝被血水粘在颊上。他呼吸极是急促,沉闷的咳嗽一声连着一声,咳得叫人心里都抖。

“您问我在哪?”姚绍之道,“还能在哪啊李大将军?”他看着李元芳那双涣散无力的眸子,“您仔细瞧瞧,不就知道了么?”

推事院青砖铺地,铁板为墙,终日不见阳光,只得点起火把照亮。一股杀伐之气笼尽了整个推事院。李元芳紧抿双唇,只看见姚绍之那张傲慢轻蔑的脸,还有他身后两支火把,摇晃的火光模糊成一团。“推事院……”他心下一瞬间明了了,“杜景俭大人呢……他……”

姚绍之放开他的下巴,任由他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杜景俭大人不幸殒命。”他看着地上蜷缩着的身体,“皇帝倒是很好奇,你怎么会好好的在那儿?”他优哉游哉地说完了,却骤然听见几声微弱的笑声。

那伤痕累累的人竟然笑了起来,声音虚弱无力,听不出丁点的欢乐,“我知道……你是为了‘密信’来的……咳咳咳咳……可笑你还……”血又一次染红了坚毅的下颌,修长的手指深深嵌进掌心。


注①:珂罗便是突厥语“黑”的意思。

楼主   发布于 2015-02-10 22:40:00 +0800 CST  
抱歉今晚临时有事不更了,明天补上三千字……请大家体谅……

楼主   发布于 2015-02-11 19:50:00 +0800 CST  
7点开始写,怒写4000字,觉得自己萌萌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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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上阳宫 丽春殿

七月流火,丽春殿周围妍丽的景致在秋风里安然萧瑟下来。

“婉儿呐,”武则天看着殿外,依稀能看见些许尚未沁黄的叶子被风卷了下来,翩然纷飞,“你说,朕可是真的老了?”

上官婉儿侍立一旁,看着女皇帝身着玄青常服的侧影,轻声道:“陛下……”

女皇帝知道这个问题提得教她实在难以回答,上官婉儿并非张易之那般嘴巴甜腻、善于阿谀奉承的媕娿之徒。两人一时都未做声,只听得风声,带着秋日里独有的枯黄气息。

“当、当、当……”这是洛阳城午时的钟声,清越肃穆。“午时了……”上官婉儿轻声道,“陛下,您该用午膳了。”

武则天点点头,朝殿外走去。上官婉儿连忙跟在后面,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女皇帝的步伐有些踉跄。两人走至殿门,只听得武则天道:“婉儿,你立刻传朕的旨意下去,叫上狄仁杰、张柬之、武三思还有太平,叫他们下午同朕去凝碧池赏游赏游。”还未等上官婉儿发话,她又说:“把突厥来的那个使臣也叫上。就不用吩咐内侍省准备了,人太多,哪里还有赏景的心思。”

“是。”上官婉儿虽然心中不解,也只得应下,“陛下,狄阁老不是要查察案子么?”

武则天微微一笑:“他会来的。”



洛阳 尚贤坊 狄府

“老爷,那人的药已经上好了。医生说没甚么大碍,只是失血过多罢了,不多时自会醒来。”狄春道。

狄仁杰点了点头,道:“叫几个小厮好生照应罢。”随即接着闭目沉思沉思。狄春看他那般模样,便放下茶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狄仁杰站起身来,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连踱几步。事情推测并不复杂:左不过那十个黑衣人要来强夺密信,与元芳发生了激励的打斗。然而,那十个黑衣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他们究竟是一路人民还是效忠于不同的主子?他们为什么要杀杜景俭?搜遍杜景俭全身也为搜到什么密信,那密信又在何处?内卫纵有手眼通天之能,怎么会这么快就发现尸体?

一串串疑问盘踞在他的脑海。方才在刺史府衙门他实在不忍细看,以一敌十还要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李元芳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一场恶战?

“老爷、老爷?”狄春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宫里的力士前来传旨,现在正在正堂。”



洛阳 推事院

“大人,他又昏过去了。”一个内卫朝闭着眼若有所思的姚绍之道,“还拿水泼醒么?”

“当真是细皮嫩肉的,半点也不禁打。”姚绍之踱到李元芳身侧,用脚触了触李元芳的手臂。李元芳手臂无力地微曲着,道道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染得青砖几乎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染得姚绍之的靴履上也带了鲜红。

“再泼。”姚绍之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见身后的三个内卫一个都没动,怒道,“你们光站着作甚!人死了我担着!”

那三个内卫手里的长鞭上血滴得不止,姚绍之方一吼完刑房里出奇地静,只有血滴在青砖上“嗒、嗒”的声音,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洛阳 凝碧池

凝碧池在洛阳禁苑中的各池中,以风景秀美、池水如碧玉而独步。夏日里池中菡萏盛开,宛如一幅粉色的锦缎;在风中微漾,又仿若万里流霞争渡。洛阳秋来,池里的花儿虽落了大半,仍是另一番诗情画意。

除却荷花,凝碧池周边还栽种着各种奇花异草。《花月令》载:“七月葵倾赤。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蓼花红。菱花乃实。”莫不如斯。

武则天缓步走着,身后便是太平公主、武三思、狄仁杰、张柬之一行。武三思与剩下的几人分数不同阵营,平素里见了也只是装模作样地寒暄几句,武则天虽然未说过什么,心下却一清二楚。还有突厥使臣暾欲谷,带了阿史那默棘连一道,也跟在身后。

武则天有意不准打搅,所以只有几个内卫暗中跟着以备不测。秋风煦日下的凝碧池万般婀娜,柳枝烟笼微摇,若是在平时,定能摇起文人墨客一番诗情。只是现下这几人各怀各的心思,嘴里平淡地说着闲话。

武则天看了看那汪池水,道:“今日天气晴好,左右无事,便召了太平、几位爱卿还有突厥贵使一块来玩玩、歇歇。平素在上阳宫里,哪里看得到这般景色呢?”

那几人连连躬身称是。武则天又道:“今日大家便不要再拘什么君臣之礼,否则赏玩不尽兴,可不是辜负了这番良辰美景?”

暾欲谷拱手道:“陛下说的是。”他原本以为皇帝召见,定是为了那“万岁延寿丹”的事情。谁知道等他揣着那丹药想了一大堆恭维奉承的话之后,皇帝确只字不提此事。他转眼又道:“小使今日还将默棘连带了来,叫他看看大周的万千气象,陛下莫怪。”

武则天看他身边那眼睛黝黑的挺拔少年,笑道:“这又何妨?这孩子生得倒是俊俏,容貌也与我汉人有几分相似。”暾欲谷跟着道:“这孩子是我突厥曾经的大可汗骨笃禄的儿子,他母亲却是汉人。”

武则天点点头,她心下对默棘连生出几分喜爱来,道:“小娃娃,你多大岁数了?”默棘连拱手道:“回禀陛下,小臣不小了,十九了。”

他话音一落,暾欲谷连声告罪道:“这孩子不懂规矩,小使替他赔罪了。”他转向默棘连,声音里带了些呵斥道:“你怎么能这么跟陛下说话!还不……”

武则天打断他的话,连连摆手道:“唉,小孩子嘛,不必不必。”她脸上并无半分怒色,仍是笑道:“十九了呀,那明年便不是可娶亲了?”她言下有几分赐婚的意思,还没说出来,便听见默棘连说:“是,小臣也想娶一个像我母亲那样美丽的女子……”他话音方落,一众人等都笑了起来。

狄仁杰看着他,不知怎得想起了李元芳。元芳刚来他身边时,也不过二十出点头罢?他那时刚搬来狄府,免不了有些拘束,人还带着几分青涩……狄仁杰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继续听着这几人闲话。

太平公主见武则天颇喜欢这个孩子,便也笑着道:“默棘连,你愿意留在洛阳玩玩、看看么?说不定便遇上像你母亲那样美丽的女孩子呢?”须知当时突厥贵族中仰慕天朝巍峨气象的不在少数,留在洛阳城里读书的突厥子弟也是颇多。只是阿史那默棘连又是当今突厥可汗的侄子、上任可汗的大儿子,太平公主这一问,便有些试探的意味在里面。

默棘连不曾开口,便听见暾欲谷躬身道:“公主殿下说得极是。我突厥素来尊崇天朝央央之气度,此番觐见,时日已无多,万无错失良机的道理。”他不咸不淡地把太平公主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默棘连却道:“我在突厥的时候,听说汉家子弟精通辞赋,文章写得都好,作诗也很美。”他漆黑的眸子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就是仆役小厮之类的,也读很多很多的书。”

他那一副天真的样子,引得一众人又笑了起来。武三思道:“那是自然,你若不信,我现在便叫一个小厮过来,随你怎么试。”他举目四望,正看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种着幽兰的花圃边,一个小厮正在伺候花木。他拉了拉默棘连的衣袖,指着那小厮道:“那不是个人么?你去把他叫来。”

楼主   发布于 2015-02-12 22:41:00 +0800 CST  
洛阳 推事院

“呃……”李元芳睁开眼,两只火把上跳动的火焰模糊成两个橙红色的团。他身上衣衫尽数被鞭子绞碎,支离破碎的身体上血痕遍布。

“李大将军,想好了么?”姚绍之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叫他废了大力气才挺清楚。

地上的囚徒勉强吐出两个字:“休想……”



洛阳 凝碧池

那小厮跟着默棘连走了过来,看见皇帝连忙跪倒:“奴子见过大家、公主、梁王、两位阁老还有突厥贵使。”言毕,头也不敢抬。

武三思道:“你且抬起头来。”那小厮以头触地道:“奴子不敢。”武则天见了,便道:“好了,叫你抬头你就抬头便是,有事儿要问你。”那小厮这才谢了恩,挺直了腰。

众人看去,原来是个年轻男子,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上下。武三思道:“默棘连,你可想好了,要考他些什么问题?”

默棘连看了看凝碧池清风下微微皱起的水面,道:“我读过《庄子 秋水篇》。里头有这一句:‘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你可能说出下句?”

那小厮磕了个头道:“莫不是‘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默棘连点了点头,道:“是。”武三思本是个不学无术的,默棘连说出这句子来,他是根本想不出下句。眼下见这小厮顺当地说了出来,有几分得意地捻了捻胡须。

默棘连又道:“我看见你刚刚在那边摆弄花草?”那小厮道:“是,这幽兰性子好暖,在洛阳难养活,奴子方才再将其中的杂草给除了。”默棘连道:“你们汉家诗词那么多,就像草原上的星星那样多,那你能说一首诗来,咏述此事么?”他话音一落,周围人都捏了一把汗。

暾欲谷立马喝止道:“默棘连,休要胡闹!”谁知道那小厮扣了一个头,道:“奴子能的。”

那小厮跪直了身子,一句句朗声念起来——

“幽兰生前庭,”
莽鞭呼啸,直直抽到李元芳背上。那鞭子刚刚在盐水缸里搅了,带着的盐水渗进早已经伤痕累累的脊背上。李元芳脱口就要一声痛呼,硬是被他咽了回去。

“含薰待清风。”
姚绍之看着不知道第多少次晕过去的李元芳,昂了昂下巴,道:“再泼。”一桶看不出什么颜色、不知添了什么东西的水“哗啦”浇在李元芳身上。李元芳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眼睛却未睁开。

“清风脱然至,”
“别给我装死。”姚绍之打量着他,突然拼命地吼道:“你别给我装死!!”他一脚踢在李元芳身上,又夺过一旁内卫手里的莽鞭,朝盐水里一搅,随即不停歇地抽在李元芳身上:“说!快说!”刑房里血雾一下子腾起来。

“见别萧艾中。 ”
李元芳的背上已经是青紫血肿,连几个见惯行刑的内卫都不忍再看。一个内卫大着胆子道:“姚大人,别打了,这人当真不行了……”姚绍之这才丢下鞭子,脱了力似的连连喘气。

“行行失故路,”
一声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笑声传来,那声音细若游丝,不仔仔细细地辩听根本听不出来。姚绍之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这笑声……居然是从李元芳嘴里传出来的?

“任道或能通。”
李元芳睁开眼睛,涣散了的瞳孔此刻微微聚了些许。他一声声咳了起来,咳得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咳得全身上下都蜷缩成一团,咳得连同铁链都“哐当、哐当”得作响。

“觉悟当念还,”
姚绍之看着那个人的眸子。他想看到一点什么,或许是痛苦,或许是恐惧,或许是绝望,可是他失望了,那双眼睛虽因为重伤不再清明,却依旧是一片坦荡干净。他眸子的主人趴在地上,拼劲全力昂起头看着他,那眼神竟让他内心深处不自觉感受到颤栗。

“鸟尽废良弓。”
李元芳闭上了眼睛。他撑着一口狠劲拼到现在,现下已经是虚弱到了极点。死是什么样子呢?他杀过很多人,也差点死在很多人的手上,而这次,却是最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他终于放任自己去睡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暗里。

楼主   发布于 2015-02-12 22:41:00 +0800 CST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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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方一念完,先前怯弱的神色一扫而空,抬了眼直看着这一行人,眼神中无端蕴起清正浩然之气。

武三思心中发冷,脊背上不自觉被冷汗浸湿一片。靖节先生陶渊明此诗乃饮酒之后纵性所作,与应制诗文大相径庭。末尾那句“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更是说得在直接不过:归去来兮!与其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不如早日还家过那逍遥自在的生活。

武三思虽是胸无点墨之人,这首诗表达何意他也懂得大概,更不用说武则天、太平公主、狄仁杰和张柬之了。只有暾欲谷、默棘连两人毕竟仅粗通汉文,只觉得这诗当真余韵悠长一片淡然之意,哪里能想得到诗中暗有所指?暾欲谷正欲开口称赞,眼角扫过众人却发现众人皆默不作声,他便也把话咽了下去。默棘连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叫暾欲谷扯了扯衣袖止住了。气氛一下子尴尬下来。

武则天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拍了几掌,道:“你这小厮,想不到如此博学。不错,不错啊!”她脸上竟瞧不出半分的怒气,倒是微微带些悦色。

听闻女皇帝这般说辞,武三思心里悬着的石头一下子落下来。太平公主也是笑道:“你这小厮,倒是聪明。”暾欲谷见状,这才把心里想好的恭维话不咸不淡地说出。那小厮连连叩头,谢皇帝、公主、突厥贵使称赞。原本凝重的空气瞬间化开。

几人吩咐那小厮接着干活,随即又沿湖边赏景、边闲话起来。

细柳扶风,桂子生芳,远处亭台楼阁朦胧。这几人虽心中都怀了事情,见斯时斯景,也不紧赞叹起来。那默棘连草原上生长起来,哪里见过这般端庄雅致的景致?那一双漆黑如玄珠的眼睛看得不停,一派天真的模样。

武则天笑道:“默棘连,你在突厥可见过这么妍丽的景色?”默棘连摇了摇头,道:“回禀陛下,臣在睢合水边长大,见过奔腾的河流、漫天的星星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但是这样妍丽的景色确是没有见过的。”他嘴角微微一撇,又道,“现在,那奔腾的河流也快不见了。”

武则天听得出神,便问道:“却是为何?”

默棘连的眼中露出无限的悲伤,透过他的眼睛仿若能看见枯黄、没落的无边草原。他拱了拱手,道:
“小臣只是听长辈的说,这是乌迈女神的惩罚。一百多年前,我突厥族人原本自在地生活在大草原上,自佗钵可汗被神接去之后,他的儿子与侄子四人,原来各带领自己的人民,从不相互侵扰,当时人称“四面可汗”。结果他们的心里都起了贪念,想成为大草原上独一无二的大可汗。于是连年的征战开始了,大火烧毁了我们鲜嫩的牧草,刀兵夺去了我们肥壮的牲口,尸体堵塞了长长的河流。”
“没过几年,阿波可汗和第二可汗在战乱中丧命了,只剩下莫何可汗阿史那处罗侯和达头可汗阿史那玷厥。他们原本以睢合水分治,自立为东突厥可汗和西突厥可汗。老人们说,睢合水是突厥人世代供奉的乌迈女神赐给突厥人的礼物,土地肥沃,奔流不息。而那时,东、西突厥两边都想把这条河据为己有,他们都去向乌迈女神祷告,希望女神能发一场洪水淹没对方的帐篷和马匹。”
“结果,睢合水便逐渐枯萎下来,水边的草木也开始不如以前鲜美。一百多年过去,如今的睢合水已经养不活生活在她身边的突厥人了。”

他这一番话说完,剩下几人已是听得入神。只听张柬之长叹一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武则天道:“原来是这般。”默棘连道:“是,老人说起这个事情来,都说,若不是当年‘四面可汗’不团结一心,相互攻伐,才会叫现在的突厥人时常为水草迁徙甚至发生冲突。”

武则天点点头,道:“你说的很好。用我汉人的话说,就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她说完便举目远望,一只飞鸟掠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洛阳 城中行馆

“珂罗便?”暾欲谷看着闷闷不乐的默棘连,道:“你今天下午在凝碧池,想要说什么来着?”

默棘连抬起头来,问道:“莫贺达干,我下午说错了什么话么?”

暾欲谷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几乎说不出话来,踌躇半天道:“没有。”他脸上笑意温和,“你表现的很好。”他走过去摸了摸默棘连的毛绒绒的头发,“我只是想知道,你今天下午那会儿想要说什么?”

默棘连道:“他哭了。”见暾欲谷没有反应过来,跟着道:“莫贺达干,你看见了么?那个小厮,他哭了。”

楼主   发布于 2015-02-13 21:33:00 +0800 CST  
那啥,窝说一下……因为快要过年要帮爹妈干活……事情比较多……所以不能日更了……请大家谅解

楼主   发布于 2015-02-14 17:57:00 +0800 CST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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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上阳宫 仙居殿

大红宫灯又亮起来了,那温暖的、飘忽的橙红色,飘到人面上来。漆黑的秋夜里微染了这样的色彩,像是一首诗里面多了几个令人哽咽的字眼。看久了,什么都纷纷模糊着。

“幽兰生前庭……”武则天倚在床榻之上,看着面前人熟悉的面孔。那个人是她的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她想起太平小时候的模样——总是一派天真可人的样子,被她的父亲抱在怀里,嘴里咿咿呀呀地念着从宫人那里学来的童谣和诗句。

“令月啊……”武则天轻轻地唤道。

“阿娘。”太平公主侧坐在床榻上,看着她垂垂老矣的母亲。“阿娘,您……”

武则天摆手止住了她的话,面色和蔼地说:“今天下午一路赏游得高兴么?”

太平公主点点头,看着武则天,道:“高兴。”

武则天道:“你呀,你别论我怎么想,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太平公主打量着武则天的神色,依旧是点头微笑道:“阿娘,我说的是真的。”

武则天轻笑着叹了口气道:“你八岁的那年,那吐蕃过来求亲,说吐谷浑娶了我朝弘化、金城、金明公主三位公主,他们也非要娶你,去当什么吐蕃‘赞蒙’。我知道之后,怎么着都不同意,你父亲也不乐意,但是你也知道,他毕竟还要为政事打算呐。就这样,吐蕃那边都开始准备聘礼了。我对你父亲说,你要是真把令月嫁出去,我就不活了。最后,你父亲下令修了那太平观叫你进去做个女道士,这才堵住了吐蕃的嘴。这事儿,你可还记得?”

太平公主微微有些局促道:“太平不太记得了。”

武则天道:“说起来那还是咸亨年间的事情,你那时候还小着呢。就这么高,”她用手稍稍比划了一下,“穿着一身女道士的衣服有模有样的,见着的都笑。”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道:“阿娘,您……怎么好好说起这个?”




洛阳 洛州刺史府衙门

天色已暗,停尸房里阴森森的。曾泰吩咐仆役把灯盏蜡烛都点上,一瞬间整个屋子淹没在橙黄的光芒里。

“老了,”狄仁杰转身对曾泰笑笑,随即回过头继续察看尸体。曾泰连忙掌了灯盏,替狄仁杰照着。

被唤过来仵作道:“这十个黑衣人,三人是被剑杀死的,七人是被刀杀死的。”狄仁杰点点头,心中暗道:“应该是元芳的链子刀和幽兰剑。”他抬声道:“你说详细些。”

仵作点头道:“七个被刀杀死的人里面,一个被斩下了头颅,两个是一刀穿心而死,两人是被刀割断脖子而死。三个被剑杀死的人,一个是头颅落地,两个是被割断了喉咙。”

狄仁杰疑道:“那,还有两个被刀杀死的人呢?”

仵作道:“好叫狄阁老得知,这两个人虽然身上有数道极深的刀伤,却不是因刀而死。先前小人不查之下,仓促间便做了定论,请阁老恕罪。”



洛阳 尚贤坊 狄府

狄春推门走进厢房,里面躺着的,便是上午徐有功仆役送来的那人。狄仁杰晌午刚回府,便被圣旨叫了出去。这会儿一更已过,还不见得回来。

狄春摇了摇头,若是李将军在,定要劝着老爷无论如何用了晚饭再说。他端了药准备喂那人喝下。刚把那人扶起来,回身端了药碗,便听见背后一声沙哑的声音:“我……在哪……”吓得他差点没把茶碗摔在地上。



洛阳 尚善坊 太平公主府邸

“公主回府……”雕着精致花纹、缀着红锦络带的厌翟车缓缓停在府门,几个侍女扶着公主下了车。那个心腹的侍女低声道:“公主,张柬之大人来了,正在后堂等候公主。”

太平公主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移步往后堂走去。她屏退了一众侍女,推开后堂的门,正看见张柬之踱着步子,面有焦虑之色。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张柬之连连拱手道。

太平公主倒是不慌不忙,笑道:“不知张大人有何贵干呐?”

张柬之道:“微臣特地来代狄阁老谢过公主。怀英他勘察案件实在无暇分身,还请公主见谅。”



洛阳 洛州刺史府衙门

那仵作端来一盏木盘,木盘上摆放着数十只银针,针针细若若牛毛。狄仁杰捻了一根,细细地察看了。

“就是这银针伤人性命?”狄仁杰问道。

仵作道:“正是。准确来说,这两个人是死于失血。这银针上淬的毒虽然厉害,倒也不至于要人性命,而是叫人肌肉麻痹、四肢动弹不得。使用这银针的杀手,将银针射入人的穴位之中,双管齐下。这两个死者本来受了重伤,自身内力又不高明,又种了这银针不能动弹,故此失血而死。”

“也就是说,如果是内力修为高的人,虽然受了重伤,也许能有活路?”狄仁杰问道。

仵作道:“应该是的。如果能用内力强压下药力发作,就算失血过多,兴许还能挣扎出一条活路来。”

狄仁杰点点头,走到杜景俭的马夫仆役的尸首边,道:“那这几个人呢?”

仵作道:“都是一刀割喉毙命。这四个死者面目安详,应该是在睡梦之中教人抹了脖子。这个马夫面露惊恐之色,虽说死法是一样的。看伤口,这刀短小类匕首,和杀那七个黑衣人的刀却不是一把。”

“这个马夫是惊慌之下被人打晕,然后再杀死的。”狄仁杰道,“他脖颈处青紫,是明显的瘀伤。怪哉,这致命的刀伤分明是在瘀伤形成至少大半个时辰之后,再结果了马夫的性命。杀手既然要杀他,为什么不一次性杀死他呢?”

他踱到杜景俭的尸体前,道:“那这个呢?”

仵作道:“杜景俭大人的尸身之上,也发现了几根银针。按理说,杜大人也该是失血而死的。然而小人检查了杜大人的尸身,并未发现什么刀刃伤口。而且,杜大人尸身的面部竟未有任何变色,与常人无异。确是怪啊……”

他那个“啊”还没感慨完,狄仁杰冷笑一声,在杜景俭的脸上微触几下,“唰”地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仵作抬眼看去,那尸体的脸面从未见过,颜色发青。

曾泰看得愣了半晌,结结巴巴地道:“恩师,这、这……”

狄仁杰看了看手里的人皮面具,道:“又是这招。”

楼主   发布于 2015-02-20 17:48:00 +0800 CST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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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推事院

“他说了什么没有?”武三思问到。他的声音从厚重宽大的斗篷下传来,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推事院整个铁板为墙,阴森可怖,几近密不透风。姚绍之挥了挥手,仿若想要搅动这一片阴浊之气。他抬眼看了看武三思,面上堆出些半真半假的笑,道:“梁王殿下,您也勿要太急了。把他弄死了,皇帝说不定还要降罪与我……”他转身呷了口茶,拖腔拖调地接道,“那我可不冤枉?”

茶是好茶,但与推事院腥的血味儿搅在一起,叫武三思连连恶心。“你倒是不急啊,”他面上有几分不悦之色,“现在皇帝叫了狄仁杰来查案子,听说还给了他七天时间。要是真叫他查出来了什么,那就有我们的好看了。”

“七天呢。”姚绍之冷笑一声,道:“梁王殿下您这说的什么话?若是换做我,还是先去查查那几个人都死干净了没有。”

武三思道:“说来这事儿,原先应当是八个人的。谁知道那驿馆里竟死了十个人,另外两个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他急得冷汗连连,“我今日一早便参加那什么使臣的破典礼,接着回府就听说出了事,还没容我想想怎么办就被老太太叫去赏游,一赏完就到你这儿来了。”

“您还真瞧得起李元芳。”姚绍之朝着门的方向呶了呶嘴,道,“他一个人当真能杀掉八个人?您不是说,为首的那个史什么?哦史岱钦……您不是说史岱钦武功极其高明么?万一他没死,而且还落到狄仁杰的手上,那就大大的不妙了,您说是不是?”

武三思哼了一声:“我于史岱钦有救命之恩,他从来都对我忠心耿耿,断然不会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姚绍之又抿了口茶,道:“哦?您倒是,挺有把握的啊。”

武三思道:“不说这个了,你先引我去见见那李元芳。”他被姚绍之说的心乱如麻,只想着速速了结了此事。

姚绍之道:“好啊,好叫梁王殿下也知道,微臣也不是无所事事地在推事院混日子呐。”他冲着武三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您看,我也连着好几日都没歇了。”

那眼睛血丝密布,武三思随意一望之下,只觉得眸子竟是血色,像是传奇故事里嗜血妖兽的眼睛。他仓促地点了点头,道:“烦请带路。”



洛阳 尚贤坊 狄府

“老爷。”狄春迎上步履匆匆的狄仁杰,“您可回来了!厨房备好了晚饭,您先……”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名小厮打断,“狄大管家,狄大管家!”

狄仁杰笑着对狄春道:“你呀!”他又问那小厮:“出什么事了?”

小厮嬉笑着道:“老爷,大管家,今天早上救下的那人现在能顺畅说话了,说要当面谢咱的救命之恩。”

狄春斥道:“去去,老爷还没吃晚饭呢……”他还没说完,狄仁杰便止住他,道:“走,去看看。”

厢房里血腥味儿犹未散去。狄春指着狄仁杰道:“这就是我府老爷。”床上倚着的那人挣扎着下了床,对狄仁杰叩首道:“谢过这位老爷的救命之恩。”

狄仁杰笑着扶起他,让小厮搀他在床沿坐下。狄仁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做什么营生啊?”那人拱了拱手,道:“在下姓史,现在就在洛阳做些看家护院的营生。”

狄仁杰点点头,那人接着道:“我昨夜在路上,遇到仇家追杀,勉强挣扎出来,想要到南市买些药材,寻个大夫看看伤,谁知道一醒来就在这儿了。”他的声音沙哑无比,听得狄春和几个小厮连连皱眉。

狄仁杰倒是不介意,道:“我看你长相,不太类我汉人相貌啊。”须知此人面上道道旧日伤疤,长得也有几分奇特,几个小厮互相对视一眼,不知狄仁杰为何如此言语。

那人沉吟一会儿,道:“这位老爷您说的不错。在下的母亲是汉人,父亲却是生养在突厥的。”他说完忙到:“多有叨扰,在下自觉身上的伤并不碍事,这就告辞了。恩公可能留个尊姓大名,在下来日必报您的活命恩德。”

狄仁杰笑道:“我姓狄,名仁杰。你身受重伤,还是再休养几日的好。”他眼神稍转,正转到床边的桌案上。那桌案未及收拾,上头杂七杂八地摆了一大堆,什么绷带药碗都有。



洛阳 尚善坊 太平公主府邸

“谢我?”太平公主的话里带着些说不明的意味,“这话,张大人从何谈起呐?”

张柬之躬身道:“若不是公主出手,杜景俭大人之死这桩事必是坐实了的,那么无论怀英他再怎么查下去,也难以救得回李元芳的姓名。故此有一谢。”

太平公主轻声笑道:“张大人,您有什么话就直说罢,莫要再弯弯绕绕了。太平愚笨,可没您和狄大人那么好的脑子。”

张柬之道:“我知道今日那个小厮,必是公主殿下安排的;我还知道,那个小厮也不是什么小厮……”

“张大人,”太平公主不急不缓地打断他的话,“您好像,挺着急的啊。”



洛阳 推事院

几个内卫听见脚步声近了,面面相觑。姚绍之原本吩咐他们给李元芳灌药,眼下灌了两碗参汤,全部呕了出来。再探脉搏,已是细若游丝,无有半分的好转。

姚绍之推开门,对武三思道:“请。”

武三思方一进屋,只觉得屋里满是血腥之气,还夹杂着古怪的药味和一股辛辣的花椒盐水味儿。这味道呛得他连连咳嗽,忙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口鼻。

他低头看去,李元芳正趴在青砖之上,双目紧闭,铁镣加身。背上一片血肉模糊,血流得不止。武三思皱眉道:“怎么样了?”

那几个内卫看了武三思一眼,又瞧了瞧姚绍之,道:“没动静。”

武三思道:“什么意思?”

那内卫并不知面前罩在斗篷里的人是谁,只是听声音有几分耳熟,道:“从姚大人出去到现在回来,他一直这么昏着,药也灌不下去。”

武三思点点头,问道:“他连胡话都没说一句?”

那内卫相互对视一眼,道:“没有。”

武三思舔舔嘴唇,转身对姚绍之道:“既然人没醒,那就先这么着吧。”他大步走出了刑房。姚绍之冷笑一声,心中暗道:“匹夫。”也跟着走了出去。

刑房一下子又静了。几个内卫相互看着对方,又看了看地上依旧昏迷的李元芳。突然一个内卫小声道:“大哥,李元芳一开始不是说了一两句什么嘛?”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内卫瞪眼道:“你们有谁听清他那一两句胡话了?”其他几人都不做声。先前发话的内卫也低了头去,道:“没听明白。”

他是真的没听明白。彼时刑房里头安静地跟坟头似的,忽然李元芳喉咙里一点细微的声音,连起来想想好像是什么“大人请客……卑职……春卷……”他摇了摇头,把话咽了下去,也不做声了。

楼主   发布于 2015-02-21 22:58:00 +0800 CST  
抱歉今晚有事,明天补3000字

楼主   发布于 2015-02-22 20:04:00 +0800 CST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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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尚贤坊 狄府

姓史的那人惊道:“竟是……竟是狄阁老?”他面上一片讶然之色,复又挣扎着跪了下来,“草民不知竟然是狄阁老,请恕草民不恭之罪。”言罢连连磕头。

狄仁杰笑道:“你知晓我的名字?”

那人连连叩头道:“阁老大名如雷贯耳,草民怎会不知?”

狄春听他回答行事颇有礼数,也笑着插话道:“你这突厥来的,对我汉家礼数倒是清楚的很呐。”

那人得了夸奖,面上竟有几分憨笑之意,道:“草民从小便跟着伯父来到洛阳寻些生计,故此知道。”

狄仁杰脸上神色不动,对狄春道:“狄春呐,你去厨房再端一碗药来。”又吩咐另外的小厮去取些绷带白药。

眼见着狄仁杰将小厮都打发了出去,那人抬头看着狄仁杰,不知狄仁杰意欲何为。

“你本姓阿史那,是吧?”狄仁杰也未将那人唤起来,手背于身后,缓缓问道。

姓史的那人低头道:“是。”他虽低着头,仍觉得对面之人一股威严之气,教他心下突生几分惊惧。

狄仁杰接着道:“你能告诉我,你脸上那些刀嫠的痕迹是怎么来的么?”

须知突厥祖祖辈辈皆穹庐毡帐,随逐水草;食肉饮酪,身衣裘褐。至前隋以来,始慕汉家威仪,遂削衽解辫,华音从律。然而习俗已久,未能改变。逢悲痛之事如亲属过世,以刀嫠面(注1)也是其中之一。

狄仁杰先前听他谈起父母,并无悲伤神色,也未用“先父”、“先慈”之类的称呼,心下知晓另有原因。他转过身来,看着跪地的那人。

秋风又起来了,凉意也是铺天盖地。不远处不知道是谁在唱曲子,音色悲戚,余音不绝如缕。屋里的两人只听见几个被风模糊了字句——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草民姓阿史那,名岱钦。”他说道,“我小时候,就和伯父跟随竭忠事主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来到洛阳居住,一直在他门下习武读书,如此十几年过去了。可后来……后来来俊臣不知怎么看上了可汗家的婢女,说比司农寺的那些漂亮,歌喉也好,几次三番让我们可汗把婢女送给他。这算个什么事儿啊?谁知道他转眼就诬陷我们可汗谋反,直接把可汗关进推事院啊!这天大的冤枉啊!我们几个没有办法,又不认得朝中官员,只能跪在推事院门前,用刀划破脸颊,求他放了我们可汗。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好心的人,还是朝里的大官儿,说他能帮我们……”

“于是没过两天,竭忠事主可汗斛瑟罗就被放出推事院。又不过短短数天,来俊臣被处死在天津桥。”狄仁杰道,“是这样吗?”

史岱钦点点头,道:“是这样。我们都说,真是乌迈女神保佑我们可汗……”他话音刚落,只听见狄仁杰一声冷笑。

“接着那个好心的大官就找上你们,说他最近遇到了件麻烦事情要你们解决。此事事关者大,绝不能叫外人知晓,你们当然欣然允应。”

史岱钦惊得一下子站起,连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狄仁杰冷冷言道:“本阁还未说完。于是就在昨晚,就在洛阳附近的永昌馆驿,你带着另外十个帮手,先杀掉了杜景俭的马夫仆役,再与被贬为溱州刺史的杜景俭还有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发生了一场激励的打斗。结果是你和李元芳重伤,其他人全部死亡,是吗?”

他话音一落,屋外脚步声骤起。狄春、张环、李朗并一批千牛卫士,已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史岱钦长叹道:“你居然早有准备,真是……真是……”

“真是太让你惊讶了,对么?”狄仁杰道,“其实我也是方才才推断出这些的。虽然我不能说与事实完全吻合,但是不会差得太多。”

史岱钦微微闭眼,道:“是,除了两处以外,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并没有杀死杜景俭的马夫,更没有杀掉他的什么仆役;第二,我只带了七个人。”他看着狄仁杰,眼中顿时升起一片哀戚之色,“所以他们都死了,是么?”

狄仁杰眼中恍然之色一闪而过:“那三个黑衣人果然不与你们同路,马夫仆役也是他们杀死的。”

史岱钦惊道:“你在诈我!”他垂下头去,道:“罢了,既然我落在你们手里,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曾呼喊着乌迈女神的名字起誓,绝不会透露那人的一丝一毫。所以阁老,您不必再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出乎意料的,狄仁杰竟笑道:“好,我答应你。”

史岱钦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复又跪了下去,道:“岱钦只求速死。”

“阿史那岱钦……”狄仁杰念到,“岱钦……,岱钦者,突厥语之‘战将’也。想来你武功定是高明。”

“岱钦习武这么些年,打败我的,只有昨晚遇到的,那位李元芳将军。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他的名字,果然名不虚传。”史岱钦道,“没想道,阁老竟然懂突厥的语言……”

“昨晚打败你的那位李元芳将军,正是本阁的卫队长。”狄仁杰声音平淡,竟像是闲聊一般,“他出生甘凉,突厥语言也是他教于本阁的。”

史岱钦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那他……他、他现在……”

“他现在下在推事院。”狄仁杰声色未改,道,“史岱钦,你觉得他冤枉么?”

四周一下子又静了。只有火把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人粗重的呼吸声。远处的歌声依旧,飘渺模糊——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万岁通天二年六月二十九日

洛阳 中书省

“太平公主王第四女,疏芳桂苑,发艳椒庭。绣衽初笄,已观于婉淑;瑶筐载弄,更表于柔闲……”中书舍人王教抬笔写道。唐设中书舍人六人,居中书省之下,掌呈进奏章、撰作诏诰、委任出使之职。则天朝,中书省改称凤阁,中书舍人也随之改称凤阁舍人。

王教这时还很年轻。舍人六人里,常择资深的一人称“承旨”。做了“承旨”,每每草诏之时才能将那些“能书”、“主书”唤来,自己口述,免了手写的力气。他离这个位置,也许还有几年、十几年的距离。这会儿他舔了舔墨,稍稍思量一会儿,接着写道:“韶容将宝婺分晖,惠质与琼娥比秀。承规蹈礼,既渐训于河洲;延赏推恩,宜加荣于汤沐。可封永年县主。”

王教当然并不认识太平公主的女儿,也几乎不曾见过天朝最高贵的太平公主。他放下笔,仔细看了两三遍。很好,语句很通顺,用词也很妥当。

他写过太多这样的华丽修辞,让他几乎能从制诰里看到旁人的悲欢离合。眼下这个女孩子,过不了几年或者几个月就会被嫁给某个王公大臣的儿子,接着在夫家过着平淡的日子,再生儿育女。等到她离开了尘世,她的一生还会被用同样华丽雕琢的词汇刻在神道碑、墓志铭上,第一句将会是她夫君的一串长长的名号,加上“故永年县主武氏”。

这样也挺好,王教想,挺好的。他拿起一张宣纸,开始誊写那些艳丽字句。外头淅沥的声音渐渐响起来,正是洛阳第一场秋雨。


注1:《突厥传》:“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祭之。绕帐走马七匝。诣帐门,以刀嫠面,且哭,血泪俱流。”

楼主   发布于 2015-02-23 22:28:00 +0800 CST  
抱歉这几天实在有事,这些一共2500多字,请谅解……

楼主   发布于 2015-02-23 22:28:00 +0800 CST  
@元心芳草@CCWSS510@郭一狼@慕容玲清@一三O三一

楼主   发布于 2015-02-23 22:59:00 +0800 CST  
那啥,要是我说从今天到3月2号可能都没有文你们会不会揍我……


我解释一下……因为我28号就要返校的缘故(转车转一天……),这几天可能会比较忙- -因为我的寒假作业,对就是寒假作业,不要问我为什么大二了还会有寒假作业,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居然有寒假作业的- -以及这几天还要收拾东西拜访仆役亲戚……总之我觉得没有精力安定地写文,所以干脆停几天。


然后关于我的这篇文……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我是说,我写过很多的小说开头和很多的段子……但是这是第一篇写到这么长的,其实我已经写了3万3千字了,简直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以我构思的故事,我以为我8000字就能把它写完。


然后我想说,今晚一开始我是试图码字的,但是我陷入了纠结- -我是说,我很难掌握我现在到底写成什么样子了,这都是一开始没有写大纲的错,但是当初我觉得如果我坚持写大纲的话,可能这个文现在还是大纲……


我自觉我的文笔笔力糟糕,缺乏语文最基本的基本功。写文的时候,我不断地停下来检查某一个词的用法,或者去查一个标点符号的正确使用方式,或者反复地看我是不是写了一个病句。这让我觉得很烦躁。以及我时常被一些莫名其妙但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困住,比如说我总担心我写东西用力过猛把人物之间的感情写得很矫情,又很担心我会把人物关系尤其是狄芳写得太淡以至于很无聊;比如说我总是担心我写得莫名其妙让读者完全摸不着头脑,也很担心平铺直叙没有悬念……


一直以来我追求的那种同人文,都是历史气韵厚重的、人物性格和关系源于原剧高于原剧、行文有画面感、用词妥帖自然不堆砌的那种……我喜欢这样的文,很希望我能写出这样的文……但是我觉得我写的离这个目标还很遥远……所以我时常觉得很郁闷……



总之,等我3月2号开学之后,尽量2天更一次文。我知道坚持写是提升文笔的重要方式……但是这个寒假的写文历程还是免不了地让我觉得郁闷啊……


最后,如果大家对我的文有什么意见欢迎提出……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的文在读者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作为推理文到底存不存在悬念……大致就是这样。

楼主   发布于 2015-02-24 22:11:00 +0800 CST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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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尚贤坊 狄府

狄春端着茶,顺着门缝小心地看了看,自家老爷还是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锁眉细思。

不知道是他脑子太笨,还是这事儿实在发展的太快。昨日整整十二个时辰,老爷也没见得休息片刻。

先是一大早就上朝参与那什么突厥使臣的典仪;刚下个朝到了提象门,还没摸着布辇的边儿,又被皇帝叫了回去;大中午的回府里稍微吃了几口饭,皇帝派人来说去凝碧池赏游,老爷也得跟着去;到大晚上的,老爷终于能歇会儿了吧,谁知道被捡来的那个人竟然还跟李将军扯上了关系……

李将军明明前日午时才离开府里,怎么昨日夜里听老爷话里的意思,李将军现在被皇帝关到大牢里去了?昨夜老爷明明识破了那个捡来的人的身份,确只是令卫士严加看管,还吩咐小厮给他接着看伤……

狄春只觉着自己坐在一架拉车的马发了疯的马车上,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

秋雨下得生寒,下得远处的树木亭台都模糊起来,像是一幅疏墨勾勒的画儿。狄春用手探了探茶杯,觉着自己还是换一杯热些的来的好。

屋里,狄仁杰突然停下脚步,恍然道:“是他!”



洛阳 修行坊 张易之府邸

张易之抬头看去,远处秋雨笼烟,朦胧里倒是有一番诗情画意。

屋子里铺象牙床、织犀角簟,又细致覆了层绒毯。坐中设犀角酒樽、象牙杓,还摆着几樽白琉璃盏,酒盏里晃漾的是皇帝赏赐的河东桑落酒。

张昌宗看他发呆发了好久,不由得笑道:“你想什么呢?这般出神的。”

张易之道:“没想什么,真没想什么。”随即又是呆看着远处。

张昌宗举起手里的琉璃盏,连歌带念道:“星河易翻,欢娱不终。绿樽翠杓,为君斟酌。今夕不饮,何时欢乐?(注1)”言罢细细地抿了一口,连声道:“好酒,好酒。”。他看张易之仍是那副样子,无奈道:“你从进宫起,就愈发地叫我看不明白了……放心罢,不要说老太太,就算是那什么狄仁杰,也想不到我们身上的。”

张易之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酒劲不小,一杯下去他眼睛都带了点血红。
“但愿罢……”



洛阳 尚善坊 太平公主府邸

“公主,”侍女疾步走来,“狄阁老来了。”她见公主正看着铜镜敛眉思索,便唤道:“公主?”

“他来的真快啊。”太平公主并不起身。镜子里映出太平公主殊丽的脸颊——她已经是三十出头了,是几个儿子和女儿的母亲了。“都说关心则乱,倒也是不假。”
她说完,已是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侍女见她这么说,几乎不敢做声。

狄仁杰被小厮请到花厅等候。在这里能看见庭院里诸多花木,想来春日里定是烟翠葱茏、景色妍媚的。

他方一理清了思路,连忙唤来狄春驾车一路奔向太平公主的府邸。狄春想劝他吃点东西,根本未劝住。狄春那小厮,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恐怕很不乐意吧?

他就这么想着,却听见侍女来报:“阁老,公主来了。”



洛阳 推事院

秋雨一下,推事院的青砖已近彻骨寒凉。几个轮值的内卫竟有些扛不住,烧了壶酒喝着取暖。一个年纪轻的胆子也小,猛灌了几口,悄声道:“大哥,里面那人……不会死在这儿罢。”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内卫“嘿嘿”笑道:“你个小子,都来了这么些日子了,还怕看见死人?真是没出息。”

那个年轻内卫道:“哪里!不是姚大人说了嘛?圣人有旨意,要是李元芳死了,不要说要咱的好看,就是姚大人也交代不过去。”

那个“大哥”听他这么说,只是冷笑道:“这人拖进来的时候就半死不活的,不打都说不定保不了命。真是不知道这些老爷大官,都在想些什么。”他揉了揉他的胳膊,又道:“姚绍之算个什么东西,就知道逼着咱们干活。老子昨天抡了大半日的鞭子,现在胳膊肘酸着呢。”

那年轻的内卫也跟声附和道:“就是,伤成那样他还要咱喂药,就是仙丹也咽不下去啊。”

那个“大哥”仰头喝干了罐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摸了摸嘴道:“看看去,别真死了,咱还得跟着倒霉。”他拿起桌上摆着的钥匙,“我倒是有点佩服这人了,硬是没吭一声,老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内卫,还真是头次见。”

那一大串钥匙随着他微微摇晃的脚步也摇起来,哐当哐当的声音刺耳,响得叫人心烦。

楼主   发布于 2015-03-04 22:22:00 +0800 CST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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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尚善坊 太平公主府邸

狄仁杰见太平公主缓缓行了过来,便躬身道:“老臣见过公主。”太平公主一把扶起狄仁杰,笑道:“阁老客气了。”她稍稍打量了狄仁杰一眼,又道:“阁老您坐罢。”

两人心里都有事,彼此也是心照不宣。莫说狄仁杰进来之时吩咐让狄春就在府门等候,太平公主也是不动声色地屏退了侍女。

狄仁杰道:“老臣行来仓促,还请公主莫要责怪。”

太平公主听了,便叹道:“太平明白阁老的意思。”她看狄仁杰面露倦意,想来也是年纪大了,又如此劳心之故,“事发突然,哪里料地到呢。太平听说圣人允阁老七天为限,阁老也莫要太焦急了。”

狄仁杰道:“老臣谢过公主一番美意。李元芳是老臣派去的,目的也是为了护卫杜景俭杜大人。老臣是怕,再拖下去,两条姓命一条都保不住啊。”

太平公主听他言及李元芳之时,只道狄仁杰怕李元芳在推事院受苦,这案子又弯弯绕绕涉及众多,他受命查案子难免有不便之处,于是拜托自己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动听的话儿。谁知道狄仁杰竟然抬出杜景俭,听得太平公主不自觉站起身来,道:“阁老这是什么意思?”

狄仁杰道:“老臣想请公主帮个忙。当然,就算公主如果不愿意涉足此事,老臣也无二话。并且,老臣着实要感谢公主,若不是公主出手救人,杜景俭杜大人哪里还能活命?”

太平公主缓缓坐下,道:“罢了。阁老都说到这份上,太平岂有坐视之理。只是,阁老如何知道此事是我所为?”

狄仁杰道:“杜景俭身上所中之毒,老臣在大理寺见了一回,在刺史府衙门见了一回。在大理寺的时候,太医对我说:那毒并不难解,只是所需药材极为罕见,除却太医院以外,也只见于南市一两家药材铺子。太医院人多眼杂,想来公主是选了南市的铺子。”

太平公主点点头,道:“我教那婢子莫要透露行踪,还是被阁老发现了。”

狄仁杰笑道:“这却是怨不了她。药铺里的伙计说,那女子面容妍丽,衣着典致,华而不艳,必是王公高门家的婢女。她周身一股桂子的芬芳——那伙计素来与草药打交道,旁人觉意不出来的东西,他是一闻便知。再加上购买那些种药材的本来就少,所以记得清楚。”

太平公主道:“是了,洛阳城里头种桂花的园子本来就数得过来,我家桂子应该算是种得最多的。”

“除此之外,”狄仁杰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昨日下午凝碧池那念诗的小厮,也是公主带进去的罢?除了皇帝以外,吩咐得动内侍省的,想来也就公主和梁王了。梁王断断不可能做出这事儿,所以我想,定是公主暗中出力。”

太平公主道:“怎得不能是梁王?”她知晓狄仁杰话里有话,忙道:“那么说,阁老是知晓那小厮身份的了?”

狄仁杰道:“那‘小厮’手指修长干净,食指中指处皆有老茧,哪里像是花匠仆役的手了?分明是个书生士子。要是老臣所料不错,他便是杜景俭的儿子——杜澄。”

太平公主叹道:“不错不错,确实是他。杜景俭自己便是白衣举明经出身,杜澄也是想靠科举谋个官职。去年开考之前,他曾到我门下行卷,我也都看了,的确是文采斐然辞藻修致。”

狄仁杰道:“公主殿下竟如此赏识,怪不得事出之后杜澄会想到来向公主求助。老臣也是偶然听说他的名字的。昨日在凝碧池他那举动,分明是悲愤之举,‘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究竟是什么人,才会把话说到这份上?”

太平公主道:“杜澄到底是年轻了,当时我真担心圣人发起火来。”她微微闭眼,揉了揉额角,道:“我阿娘做事,我是学不来的。”

狄仁杰道:“烦请公主殿下带老臣见一见杜景俭父子罢,老臣至今尚有一事不明,想当面问一问才好。”

楼主   发布于 2015-03-05 14:30: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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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61523

发表时间:2015-01-14 01:4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07 18:47:4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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