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汐苑】【原创】杨柳枝 (MF、MM)

第三十章:夕云初起日沉阁
正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亏得有玲珑陪着,才算连拖带拽地将一身宫女打扮的晓棠扯离了如彰的旁侧。看着两人紧握的一双手最终还是从勾扯的指尖处滑离,走出寝殿的一刻,任谁都有说不出的心伤与凄凉。日影已是偏西,眼瞅就要到东宫了,小人儿还窝在车内嘤嘤哭个不住。玲珑瞧见那方帕子湿哒哒的快能攥出水来也是叹气。她爱怜地抚上那人的肩头,道:“别再哭下去了,到时让表哥看出来,便不好了。虽然他已知晓你们的过往,可现在你还是东宫的良娣,是他的女人,这样做难免刺心,明白吗?”晓棠忙拭了泪,只是声音依旧哽咽,“姐姐,我知道。”说着又拉上玲珑的手,面带忧惧,“姐姐,不会让旁人知晓吧?我怕,我怕连累了您啊。”玲珑挑了窗帘向外瞧了瞧,扬了嗓音吩咐,“先到西角门那停一下,再去正门。”“是,太子妃。”车夫的答话很快传了进来。看着晓棠似是不解,玲珑怡然一笑,“咱们出来时众人正用午膳,应该引不起注意。可此时想必太子都快要回宫了,从正门进去免不了人多眼杂。你只管在西角门那候着,我自会安排好妥当人去接你,悄悄地把你送回去,放心就是。”小人儿忙着点头,又如何会不放心,姐姐便是主心骨,总会让自己生出依赖。
玲珑的车驾行至仪门处,方下了车,却看到牟平总管与秋儿姑姑已候在那来,更是神色焦虑。特别是秋儿,见了玲珑竟如同是雨中见了太阳,几步便上前,一把扶住小主人,急急言道:“小小姐,您这是去了哪啊。出事了。”玲珑听了心中也是慌乱,只强掩了相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可是表哥有什么不好?”还是牟平过来,皱了面孔劝这主仆,“太子妃,您还是快些上轿,边走奴才与您边说吧。太子无事。此时,各殿的侧妃嫔御都已在书房之中了,殿下正等着您呢。”玲珑被她们促着要换上骄辇,还是忍不住握住秋儿的腕子,“到底怎么了,姑姑。”秋儿也是斟酌着词句回禀:“小小姐,是小王子遇了不测。”玲珑登时便“啊”出了声,秋儿跟着接口:“您放心,现在已没有大碍了。是小王子午睡时,床上的帷帐不知何故落下来蒙在面上,遮住了口鼻。小小婴孩又无力挣脱,险些窒息,说是脸都憋得青紫。亏得发现还算及时,太医院的太医全赶到了,终是救治过来,真是阿弥陀佛,吓死个人了。”“就是,就是,小王子福大命大,殿下您放心就是。”牟平也赶着劝解。听到如此说,想来酘儿平安,玲珑先前的惊慌之色也渐渐缓了下来。这厢放心,那厢却还提着,她招手将秋儿唤到眼前。牟平能站上这东宫总管的位子早已成了人精,见此情形立时便退到一旁。玲珑冲他会心一笑,贴近秋儿交待:“姑姑,快些到西角门处去,晓棠还在门外等着。今日,我偷着带她出去了。你悄悄把她放进来送到淬洺阁,注意千万不要让旁人知晓。”“小小姐,您这都是做的什么呀?”秋儿为着小主人的胆大妄为心惊不已,可终也无法,只得领了命匆匆而去。
停了轿才走到书房的门口,便能听到尹明珠娇痴难辨的哭泣声和太子已有几分不耐的安慰,玲珑的心头竟像是被谁使力按压,有着说不出口的窒息与气闷。可再烦燥还是提了裙裾一步步踏上阶梯。抬眼望过来,书房之内人并不多,下人皆被遣了出去。背身负手立于窗前的如彬,伏于几案上啼哭不止的尹明珠,沉默不语的姜筝和微眯了双眼,含了朦胧闪烁眸光的陈妙儿。玲珑心中不由一沉,还是略一屈膝,轻轻唤了一声:“表哥。”如彬闻听转来身来,面上是消不去的隐隐怒容:“不是让你回宫歇着吗?这大半天的又跑到哪里去了?”如彬从未当着众人对玲珑如此疾言厉色过,小人儿登时便觉得委曲,可也知道此时是什么情形,只得蜷下指尖忍耐,微低了头走到那人身边。如彬看着她这副隐忍乖巧的模样倒觉得不安,不由在心中埋怨自己不该在人前那样呵斥她,带着些许歉意抚上那人的小手,感到凉寒若冰没有一丝暖气儿,再看她一身跑解马似的单薄装扮,顿时怒意更盛,“连件大毛衣裳也不知道穿,身子不要了?”玲珑真是怕了他,更看到尹明珠望过来的眸光已然愤懑冷厉,知道不是与如彬展示恩爱的时候,还是陪了小心问道:“来的路上,牟总管与我都说了,酘儿他现在无事了吧?”谁知还没等如彬开口,尹侧妃竟突然挺直了背脊,话音正如她头上步摇的垂珠泠泠有声,“托殿下洪福,酘儿他还活着。”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7-28 21:36:00 +0800 CST  
玲珑听了此话顿时火气窜升,却是如彬紧紧握住她,面上自有说不出的坚厉与清冷,“尹明珠,谁与你这样的胆子,敢如此同太子妃讲话?”那人闻言,“哇”的一声再次哭倒,像是撕心裂肺一般的哀恸。如彬的手心都腻出了汗意,目光也渐如寒刺。陈妙儿却在此时缓缓起身,走到案前,打量了玲珑几眼,又换上柔婉的笑容看向如彬,“太子,尹姐姐也是过于伤怀关心则乱,您不要与她计较。”边说又边安慰似地拍一拍尹明珠,“姐姐,你放心,太子自会与你、与小王子一个交待的,急火攻心,倒失了分寸。”
尹明珠的哭声渐弱,可纤薄的肩膀还是一下又一下缩动着,尖尖的下颌也随着抽咽抖动起伏,煞是可怜,“太子,您也看到了,酘儿他全身紫胀,抱在怀中连哭都哭不出来。孩子受了这样的苦楚,我这做娘如何会不心疼啊。您一定要,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看着这娘亲如此,如彬也难免动容,不由得和缓了语气,“此事,本王定会一查到底,绝不会放过伤害王儿的歹人。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再是伤怀,也不能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对太子妃不敬。这次不与你计较,你要好自为之。”
尹明珠的脸色不好看,却也只能咬紧了牙关忍住。正在此时,侧妃陈芷莫盈盈步入,福身为礼后便垂首而立。如彬有几分急迫,轩了轩长眉问她:“查得如何?”陈芷莫容色淡淡的,平静无波,“回太子,臣妾按照您的旨令已是细细查访了。特别是今日去过云禧殿接触过怀酘王子的人皆挨个询问过。”如彬也微微点头,“很好,都谁去过酘儿那里,做了些什么,细细与本王讲来。”听了这话,陈芷莫竟是有些踌躇,也不再如刚刚一般的淡然,扬眸瞄了瞄玲珑又看了看如彬,才小心回答:“太子。今日一早尹侧妃便出宫去了。小王子的偏殿留了芜梅、程娘与素云近前伺候。直到出事前,除了一人,再没有旁人去过那里,见过王子。”“谁,谁去过那里?”如彬的脸色有些发白,众人也是疑惑。陈芷莫低了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讲出话来,“是太子妃,今日只有太子妃去探视过小王子。”
玲珑的喉中像是有什么硬核哽了一下,一时想呕又呕不出,干涩着发痒,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是阴暗处的藤蔓一般缠上心来。那人的手还握着自己,可不知为何却也渐渐泛出凉意,不再如初时的温暖。她先是转首盯了一眼如彬,又举目平视于众人,道:“本宫的确看过酘儿。是为了送去母妃赏赐的福寿被。”陈芷莫跟着低首应承,“正如太子妃所言,小王子当时身上的确盖着杭绸的福寿被。”如彬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无意尹明珠眼波中越蓄越浓的恨意,略略沉吟后开腔:“玲珑是正妻,是东宫所有孩儿的嫡母,她一向喜欢孩子,去看了酘儿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要为了这一事,弄得阖宫上下杯弓蛇影,猜忌不安。”听了这话,玲珑安心了许多,她暗中用力反握紧那只大手,面色沉静如璧,“我去云禧殿时也不是一个人。不如把当时在场的都唤了来,当面讲明白,自是省了后续的罗嗦。”
陈芷莫看向玲珑还是一惯的神态谦卑,声音也是宁和:“太子妃所言甚是,嫔妾也早已一一问过。您是带了蕙儿过去的。刚到时,云禧殿的三个下人均在场,离开时只剩下素云一个。”玲珑“嗯”了一下,“没错。芜梅要带程娘去喝汤。我离开时,就剩素云一人照看酘儿了,当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那丫头当值时出的事?是什么情形细细地问了她不就知道了吗。”提到素云,一屋子的人都禁了声,尹明珠的脸上渗出阴恻恻的光,更有嘲讽的笑意自嘴角闪过,“问素云?要是能见到那贱婢,我定会将她揭皮剔骨、碎尸万段。”玲珑一时不明所已,却是如彬唇齿间轻吐的音节让她的心抖然一惊,“素云不见了。”
“不见了?东宫之内,怎会有人说不见便不见呢?可曾细细搜寻了?”玲珑是一脸的吃惊与诧异。此时,不论是尹明珠、姜筝还是陈妙儿都各怀心事地望向上位,殿内气氛说不出的尴尬与微妙。只有陈芷莫还是如常的气定神闲,略一欠身回道:“太子妃,已是逐个殿宇的搜寻过了,角角落落都不曾放过,就是不见素云的踪迹。如同插上翅膀飞了一般。”如彬不免焦灼,一只手掌重重落在红彬木雕花的窗台上,“胡说!哪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东宫。去查,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从这宫内给本王找出来。”
妻妾们甚少见太子动怒如此,全都唬了一跳,姜筝嘴上爽利却是个胆小的,吓得半闭了眼睛缩着身子向墙根处蹭了几步。尹明珠的情绪却已是形如疯癫,眼中都迸出血色,直是破了喉咙地喊嚷,“去找,去找,我就不信那贱婢在这宫中躲得过一时,能躲得过一世。”别人知她愤恨,皆耐了性子不言语。又是陈妙儿眉眼低垂,轻轻替尹明珠挽一挽髻边眼见便要落坠的榴花如意百子簪,笑吟吟却吐出冰冷的话语,“姐姐。还能如何找啊。半天的功夫,陈侧妃带了全部的内侍已是将东宫翻了个个。现在到我那庆余阁去看看,跟抄了家似的狼狈。这样找也找不到,看来侧妃已是技穷如此,所以才会说出插翅飞了那样的话吧。”
陈芷莫似是不经意转头,只一瞬能看出有冷淡的目色拂过那人描摹得精致俏丽的脸,随即便眼波幽幽,缓缓投入如彬的眸心,“太子殿下,陈良娣所言亦有道理。不能一条路走到黑,东宫找不到了,是不是可以到别处去寻寻。”如彬有些迷惑,也一样凝聚目光回视着她问道:“到别处?什么意思?”陈芷莫还似是刚才一般慢条斯理地回禀,只是口气多了几分郑重:“太子,许是嫔妾无能,如此找寻还是未能发现素云的藏身之处。不过,我也在暗中揣摩,怕只怕,那婢子心机过人,与人串通,乔妆改扮,已是潜出了东宫也未尝可知啊。”见大家皆相顾惊愕,似是已跟上她的思路,陈芷莫一字一字更说得用力:“太子,臣妾查到一可疑之人,已押在殿外候着。”如彬神情滞了一下,接着便森然相问:“是谁?”陈芷莫像是有几分为难,盈盈屈身,“请太子妃恕臣妾不敬之罪,自是有太子的旨令在身才不得不行此僭越之事。”如彬的眼中透出灼灼热意,却冷冷扫向她:“到底是谁,不要讲这些个虚话。”陈芷莫像是被骇到,目光有些游离,只口角仍含了一丝凛然气息,“回太子、太子妃,那可疑之人正是鸾和殿的蕙儿,而且她已是对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诲。”
玲珑的手在那人的手中一抖,一重又一重的冷汗迫湿了她勾勒着鸳鸯与飞的浅紫色里服。殿内光线暗淡,落日的昏光透过窗棱投影在身上,竟像是织就了经纬交纵的罗网,将她缠绕得密密匝匝,只觉无路可逃。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7-28 21:40:00 +0800 CST  
第三十一章:夙夜心忡忡
如彬感觉到了小人儿的手正在自己的手中发抖,总认为是百炼成钢的一颗心陡然间便坠向深不可测的幽涧,人皆有软肋,谁又真能逃脱。冷寒的脸色一点点蓄起薄薄的笑意,他侧身看向那人娇靥,想来是匆匆画就的眼妆,两挑浅浅的海棠红,本若朝霞初露愈显明眸顾盼才对,可衬着她此时忡怔的面容却如何看都更像急雨打过的落英,惨淡还寥落。如彬有微不可闻的轻叹,更是不顾忌旁人垂首凑近她的耳畔,声音极轻,只想让她一人听见,“小东西,你今天有没有不听话?”小人儿的手抖得更加慌乱,她咬了唇不回答,这便就是最好的回答了。如彬重又挺直了背脊,手在不经意间便松开,握紧了拳头负在身后。“把蕙儿带进来。”还能说什么,也只好这样做。
蕙儿是牟平带上来的,牟总管手上稍一使力,那人便跟着扑倒跪趴在了地上。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到她的身上。蕙儿在伺候玲珑之前不过是东宫司衣馆的宫女,还是头年玲珑回京后常常来往东宫,鸾和殿人手不够用,如彬亲自挑了去服侍的。这丫头容貌并不出挑,只皮肤比一般的女孩儿白皙几分,算是柳眉细眼的耐看而已,虽提携到近身伺候太子妃,却并未给各殿的主位留下过什么起眼儿的印象。刚才陈芷莫说起她时,还真有些人私下揣度着是哪一个。
玲珑犹在愕然之中,看着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一个人儿,遇到这样的塌天之事却在伏倒于地的瞬间便使力跪直了身子。这还不算,一双细长眸子也不似寻常般躲闪,竟高高扬起,盯向自己。小人儿有须臾的晕眩,身子飘轻如脱了线的风筝,不知要落到何处才算是尽头。手已被松开,便失了依傍,她不敢再望向身旁之人,只交握了双手,指节用力到泛白方才缓上一口气来。牟平也瞅着那蕙儿神情不善,顾不得许多,抬头照着后脑便是一掌,口中更是呵斥:“把你的头低下!再敢这样直愣愣瞧着主子,看不立时剜了你的双眼。”蕙儿的身子随着击打歪倒到一侧,再爬起时虽也强劲儿撑着,却不敢再看着玲珑。
殿内已掌起了灯,雪亮的烛火投在陈芷莫双耳一对并蒂牡丹赤金坠子上折射出明晃晃的光晕。她的面容似笑非笑,有说不出的超然与冷漠,似是嫌恶地瞟了一眼地下之人,便沉声言道:“蕙儿,把你刚刚招认过的再讲一遍与太子听。敢有一句虚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蕙儿的身子颤了一下便再次抬头,嘴角还含了一抹快意的笑色。这回她的目光改了方向,竟是直直看向了尹明珠。想来刚才那一掌让她心有惧意,这回并没有瞄多久,便猛得嚣嚷起来:“尹明珠,你这个贱人,贱人!不过是卑微如草芥一般的小妾却仗着庶子小儿屡屡折辱太子妃。不但你那儿子该死,便是你这贱人也该死。全都该死!全都该死!”
谁也没成想,这样瘦小的腔子中竟能发出如此尖厉如夜枭的声音,殿上的人们都一时被骇在当场。还是尹明珠最先转醒,她已然浑身乱颤,却仍如着了魔般扑上去,照着蕙儿高昂的头,不分口鼻地狂扇起来,口中犹自骂着:“你们这起子黑了心的,黑了心的……”立在旁侧的都是女人,早就忙着闪躲,殿内没有别的奴才,只有牟平上前去拉住尹明珠。也是分身无术,就在这样的当口,糊了满脸殷红血沫,嘴角还带了脱落牙齿的蕙儿挣脱了桎梏,手脚并用几步便爬到玲珑的足边,无比凄惨地大哭起来,“太子妃!太子妃!您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了。没能为您除了那贱人、贱种,奴婢死了也闭不上眼,闭不上眼啊!”
玲珑被她疯狂的眸光刺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冷汗顺着髻发滑行有如小蛇游弋。她想推开那人,却是如何也伸不出手。蕙儿早已攀上她的腿,尖指似是要抠进肉中,缠抱着她哀号,在那霞紫色的裙裾上抹出一道又一道的猩红。玲珑晕眩得更加厉害,似有无数根钢针被人用铁锤狠狠凿进脑袋里。便在那行将脱力的一刹那,是如彬将勾住她的身体如破布袋般甩了出去。那人在空中飞了一阵子才在撞到墙边堂柱后摔落,跟着便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
如彬盯着蕙儿,眼中直喷出火芒,鼻翼翕张,呼吸粗重地吼着:“拖出去,给我拖出去,即刻乱棍打死!”牟平在那厢还拽着尹明珠,听了这吩咐便准备过来处置。却是蕙儿先行一步,又是一声呼号:“太子妃啊!”跟着便挣起上半身,拼了全力摆首,一头碰在柱子上,一时脑浆伴着血花四溅,一股热腥气息登时在殿宇中弥散开来。姜筝与陈妙儿吓得惊声尖叫,陈妙儿离得最近,好几缕血滴子斜着扬到她的脸上,那人再也忍不住,扶着几案便呕了起来。
一众的女子还是陈芷莫最为沉静,别人要么惊惧要么痴愣,只有她依然垂着脸,就像是庙宇供奉的泥胎塑像,只用长袖掩住口鼻,避开地上的污秽随牟平走上前去。牟总管伸手将长指探近那软塌塌又血淋淋的人头,脸色一变,皱了眉向上位回道:“太子,蕙儿已经断气了。”如彬没有发话,玲珑也不言语。见如此,陈芷莫随手抚过衣襟处绣着万年青的寿字滚边,静了一刻才冲着大门处扬声开口:“谁在殿外伺候?”跟着便进来两个小内监,毕竟是太子身边的人,看着这一室血腥,没有一个露出分毫骇色。陈芷莫接着发话:“吾只当你们是没眼、没鼻、没耳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也说不出。若是有谁觉得自己做不到如此。没关系,宫内慎刑司自有那挖眼、削鼻与聋耳的家什可以帮他。”别说那几个内监,便是尹明珠与姜筝她们都跟着一懔。牟平忙招手示意那两人将这尸首抬出去,这才听到太子的一声吩咐:“立时化了,挫了灰渣扬到乱葬岗去。”
殿内很快便收拾净了,陈芷莫缓步走到太子身侧,往地上的珐琅暗花桃李芬芳春香炉内添了一大把龙涎香,甜腻的香气浓浓散入殿阁深处。虽是掩了初时的血腥之气,可玲珑挨得太近,还是被熏得近乎窒息,身子也不由向后一仰,眼见着便要挨到如彬的胸上。以为会再有倚仗,谁知那人却稍侧了一闪。玲珑落空,好在使着力没有歪倒。她不敢回头,心底酸得如塞进一颗生青生青的梅子,难过却要压抑,只能默默垂下眼睛。
陈芷莫不动声色将一切收在眸底,嘴角微微翕动了一下,贴心般地转身推开西面一扇近林接木的小窗,立时便有清冽的晚风徐徐然贯入。这些人里,只玲珑穿得最为清减,一热一冷的变换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如彬眸光幽暗看不出是恼是怜。盯着眼前的小人儿冻得瑟缩了肩膀,终还是忍不住一把将她拽向身后,声音也是气结:“没见到开窗,不知道躲开,你是木头吗?”玲珑的手臂被捏得生疼,可心痛却一下子减了大半,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刚敢抬眼瞅如彬,那人却已疾步过去合上了窗扇。
望着发生的一切,有冷冰冰的笑纹如罂粟花般绽于陈妙儿唇边,姜筝则抱臂低头恨不得把自己藏到角落的阴影里,尹明珠满脸的绝望和愤慨,生生隐忍不下。陈芷却如出尘,移步离开那若即若离的两人,清泠泠地回话:“太子,蕙儿虽已自戕,可她勾联素云图谋残害王嗣的罪过却是认了。那贱婢在臣妾问讯时便已交待,她是看不惯尹侧妃不敬太子妃才起了恨意,素云则是因为屡受打骂苛待才起性报复。素云也已换了她的衣裳混出宫去。都细细查过,那婢子的确是少了一套应季的衣衫和风帽。如今素云不知所踪,蕙儿也撞柱而亡,倒是死无对证,我们也好全当是真,便信了吧。”陈芷莫刻意咬了那“死无对证”四个字,更让人浮想联翩。
如彬阖了眼点头,正要开口,却是尹明珠一下子扑将过来,“‘死无对证’。便是死无对证,我也不信。天下哪有这般护主的忠奴,也不是个家生子,凭什么就心甘情愿的丢了性命。谋害王嗣是重罪,家眷男丁腰斩、女子为奴。如此的严刑竣法,若没有天大的好处,没有高位的指使,谁会干,谁敢干?”
“你给我住口。” 如彬的怒喝震得人们耳中都嗡嗡作响,“什么死无对证,明明是全殿人都听得分明。蕙儿既已认罪,便是她死了也逃脱不掉。冤有头,债有主,你在这里无谓纠缠,燥狂不止,何时才能善罢甘休?难道非要为了你的臆想、猜疑便搞得东宫人心思变,乱生事非才好。也不怕失了你世家女子、堂堂侧妃的身份。你倒是该好好学学芷莫的作派,静心安分,循规蹈矩,才能不给自己不给酘儿惹来祸端。”还没等话音儿落定,那人却疯了一般贴上如彬的胸口,连哭带嚷,身子抖动得如同浪尖的小舟,“差点死了的是我的儿子,不是她的。谁都可以信,我却不能信。”说完她更是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凶厉的锋芒看向一旁的玲珑,“除非你能说出这半天你去了哪,除非有人能证明你的清白。你说呀,你说呀,你为什么不敢说话?”
玲珑心中悸动如惊涛骇浪,只脸上不敢露出丝毫的气馁之色,正咬定了绝不开口,却听着殿门“砰”得被人大力撞开。随着冷风急急而入的竟是一个碧色衣衫的小人儿,想来是跑得太快,她绊在地面金砖时扑倒,虽摔得极重,发髻都散落下来,却仍使力昂头,大声喊着:“我能证明姐姐的清白,我与姐姐在一起。”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7-29 07:54:00 +0800 CST  
第三十二章:一片冰心在玉壶
大殿之内,明烛如炬,照在西窗下一架多宝翡翠屏风上,屏面雕着一株高大的杜鹃树,玫红色的花朵恣意怒放,在金色流光的溢照下有如燃烧的火焰。看着匍匐于地的晓棠,玲珑的面庞一下子苍白如绢,心头一阵凉一阵暖,脊梁上更似有把冰锥小刀贴着骨头刮来刮去,竟是绵绵无休。
晓棠好不容易才支起了身子,跪行到如彬面前,手臂死死撑住乌金的地砖,梗着脖子扬起小脸儿,“太子,您一定要相信姐姐,姐姐她一直与我在一起。”玲珑又惊又惧跟着喝她:“晓棠,不要胡说,你赶快离了这里,离了这里。”陈芷莫秀眉微曲依旧是神色肃然,她也望向那跪地之人,缓声言道:“耿良娣,这个时候话可不能乱讲。明明打用过早膳后你便着了风寒,卧病在床。前阵子去你阁中搜寻素云时,玉喜还说你在内堂发汗睡着,隔着纱帘我也是瞧见的。怎么,你又是与太子妃在一起了,那蒙了被睡上床上的又是哪个?”未等晓棠想出该如何答对,倒是陈妙儿已哂笑出来,“刚刚尹姐姐还说什么忠心护主,真正忠心护主的奴才在这儿呢。不愧是南苑出身的伎子,自是比姐姐屋中养的那只哈巴狗……”还未等她把话讲话,如彬已是一眼横了过去,那人似是被骇住,立时便息了声。
尹明珠的身子还有些颤颤,却依然是转将过来,抖着手点指晓棠,“你们在一起,你们去了哪里,啊?”小人儿虽没起身,头却是高昂,微眯了双眼,含了鄙夷而淡漠的笑意,“就凭你,也配问姐姐的去处?‘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还真当自己是武媚娘,且不说你没有那宠也没有那命。更是瞎了你的双眼看错殿下与姐姐,太子不是唐高宗,轻易便能被你这样的蠢妇蒙蔽。”晓棠的话极为狠辣,更是直刺要害。初时那“掩袖”一句,如陈妙儿、姜筝之流还在懵懂,可听到说起武媚娘,任谁都将目光盯上了口中无时无刻不在喊嚷着要为孩子报仇的尹明珠身上。
如彬一言不发,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仿若山雨欲来前暗沉的天色。尹明珠的面上也青白不定,惴惴而不安。她举步又想靠近如彬,却被太子伸臂推开。那人想来无法,只死死抓住自己的裙角,再次悲哭起来,“太子,臣妾不是武媚娘,臣妾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不会呀。”陈妙儿见到风头要变,蕴了森意的眼珠一转,挪动步子抵在尹明珠身边,“姐姐说些什么呀,倒入了别人的瓮去。哪有人会这样疑你。”说着又低头瞪了晓棠一眼,“少在那挑三窝四。白眉赤眼的,你说一起就一起,可有个依,有个据?”如彬极不耐烦地挥一挥手,语气也是冷厉,“都给本王闭嘴。”斥罢,也是看向那小人儿,神情有不易查觉的懊恼与失神,静了些许,才微微蹙了眉道:“既是病了便好好将养,不要在这里劳力费神的,看再落下什么症状。”玲珑稍稍松了口气,刚想赶着催她。却是陈芷莫先开了口:“良娣你说得没错,太子妃的行踪不是咱们这些嬖妾可以妄加测臆的。所以你知便是知,不知便是不知,切莫痴缠。”“她知”陈妙儿带了咬牙的恨声,“她知道什么,都在阁中躺了一天了,还不是过来搅局。”
晓棠竟又挪了几步,伸手抓住了如彬的袍摆,眼中闪烁着盈盈泪光:“太子,是我求了姐姐啊,是我求了姐姐的。”玲珑心中的焦苦便抵在喉间,她强忍着不想落下泪来,本欲过去扯开那小人儿,脚下却是一个虚浮,亏得旁侧有一对白釉暗花瓷瓶才得力扶住。如彬转首看了一眼玲珑,目光冷冷的好像殿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雪雨。接着,他又俯下身来,面上带笑,却如朔风侵骨,“你求了她的,你为什么要求她。我说的话,你们便一句也听不进去么?”边说,他边使力抓上那人纤细的上臂,话音越发阴郁,“你竟这样的急不可待?”晓棠觉得自己的胳膊马上便要被折断,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抽泣着使力摇头。“表哥”玲珑再也忍不住,上前想劝,竟被扬手隔开。如彬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是要倾尽心中所有的失望与无奈,他终是松下那人,平淡了口气道:“耿良娣风寒渐重。即日起养于淬洺阁,无本王旨令不得出。”见小人儿还想开口,如彬更为冷然,“牟平,快带她走。”
殿内又静了下来,只余尹明珠深一声浅一声的抽咽。如彬神色稍转,并不看向任何人,沉声言道:“今日之事,便止于殿中。罪首是蕙儿,现已畏罪自戕,那素云本王自会细细查访,绝不放过。此后,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话都不许再做,不许再讲。如若让本王知晓谁欲借事起浪,轻则幽禁,重则赐死。本王说到做到。”话的尾间有着不似寻常的冷厉,平日里温润泰和的太子,此时竟带了说不出的阴鸷与凶煞。玲珑垂眸不语,陈芷莫诸人忙俯首称是,只有尹明珠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不公平,这不公平!”
众人也是骇然。如彬瞥了那人一眼,慢慢走过去,低头凑近了她早已被泪水冲花妆容的脸庞,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与本王听?”尹明珠辨不清身前之人的喜怒,只觑着他还算是如常,就大了胆子又说一遍,“臣妾觉得这不公……”只“公平“二字还未能全都出口,如彬的眼中便已闪过一丝戾气,竟是劈面一掌便将她扇翻在地, “啪”的一声暴响在夜半的殿宇之内折出未绝的回声,分外震慑人心。尹明珠也从未想过会遭掌掴,倒在地上半晌也不敢动弹,只用手握住已是紫胀起来的面颊,且惊且恐的望向如彬。如彬也看着她,唇边凝着冷冽又不屑的笑意,“尹明珠,你知道什么是公平么?本王教教你。在你们姐妹三人中,我纳你为妾便是公平。这满屋子的女人,我给了你子嗣便是公平。东宫之中,公平与不公平只能由我来定。我说过的话,便是旨令,不容你们不信,不容你们不听,明白吗?”地上趴伏的那人只觉面上的痛意如错了拍的鼓槌在青紫伤处绝望地跳打,她什么话也回不出来,泪水倾泄而出只得用尽气力地颔首。如彬又侧转了身子,淡淡扫视过去,口气淡漠得听不出任何亲近与疏远,“你们也明白吗?”这回,便是玲珑,也跟着一样深深俯首,更是驯顺答对:“臣妾明白。”
如彬眉尖微曲,如春山逸远,众人皆埋着头,任谁也看不到他投向那小人儿的眸光悲哀又心疼。可也就是一瞬,他便伸臂将地下的尹明珠拉起,拨开她抚面的手掌,用食指指尖滑过她脸上已是隆起的肿痕。那人惊了一下想躲又不敢躲,他冷冷笑了一下后,倒和缓了面容,“走吧,去云禧殿。今晚,我会陪着你与酘儿。”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7-30 18:41:00 +0800 CST  
浮云若散,冬日黯淡。进了腊月便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竟是三天三夜才停。终是盼到雪霁初晴,可天空看上去却并不明朗,依然是灰蒙蒙的,更有寒风肃肃,漫来无穷无尽的阴冷与消沉。玲珑刚刚从栖梧殿出来。雪路难行,她裹了一件天水碧羽绉面雪狐皮鹤氅,手中握了一个羊脂美玉双耳瓶。不知是因为天寒还是什么,略显些尖削的面庞莹如白雪,只是少了几分血色。她才要上轿,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一声“玲珑”。转过头来,正是江良踏雪而来。小人儿略一福身,喊了句“哥哥”,再直起腰时,又是一阵子天眩地转,亏得那人已到近前扶了一把,她才站稳。江良望着这青白衣饰映衬下的萧瑟容颜,满眼都是心疼,忍不住埋怨:“这才半月未见,怎得瘦成这样,脸色也不好,可传太医瞅了?”玲珑也是勉强一笑,“冬日里不思饮食也是常有的,不妨事,只是近来常会头晕。母妃也总催着我把平安脉,这一个多月事多烦扰,混忘了。不过今儿个是传下了,田一鸿大人想来已在东宫候着了。”“太子知道你身体不适吗?”江良盯着那小人儿相问。玲珑不知该如何回答,有轻浅的呼吸拂在腮边银灰的风毛上,前倒后伏,模糊了她的小脸儿、她的声音,“那事之后,表哥便不大回东宫了,这也快有一个月,即使回来也住在书房。上次见到他还是十日前,也是在这里,我去给母妃请安,他正出来,不过是嘱咐了一句,让我在家等他,就匆匆走了。”江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满肺满腹的涩然不安。只是不想这样都伤感着,看到她捧了个瓶子,便伸手拿过来把玩,谁知稍一倒手摇动,竟听到里面叮泠作响。江良好奇,拿起玉瓶盖子望里看,竟有一颗桃核大小晶莹剔透的水晶心藏在瓶中。“一片冰心在玉壶”,他不由说出口来,更是看向玲珑,小人儿也是动情颔首,“是父皇特意从库里挑的,让母妃赐予我。”江良将玉壶交于随侍的紫苏,拿过手炉塞到玲珑手中,又转首冲着轿夫吩咐了一句,“你们都到陶然居处的曲廊候着吧。”见众奴仆俯身离去,他这才替那人紧了紧颌下的衣带,淡淡笑着问了一句:“玲珑,可冷吗?”小人儿轻轻摇头,他便握起一只小手,像儿时一般缓步前行,“陪着哥哥走走吧。”
两人走了一阵子,谁都没有说话。还是玲珑最先开口:“哥哥,我没事的,你们放心。”江良也不看她,只将那手握得更紧,“如何放心,你这幅样子只能让人伤心。玲珑,你要忍耐。很快,想来很快一切便会过去。”小人儿将头靠在那人臂上,忍了许久的泪还是默默流出,“我知道,现在父皇和母妃、爹爹和娘亲,还有你、我哥哥、彰哥哥、如彧,大家都在劝我忍耐,我也一直在忍耐。只是,只是,我做不到不难过。”江良知道她哭了,却不想停步,只拥着她前行,思来想去还是说出那句话,“你要相信太子,他会为你扫清一切烦扰。”玲珑的身子一颤,声音也是一颤,“我很想相信他,只怕他并不相信我。”江良猛得停了下来,一把将她拽过来朝向自己,眉头都已打结,“胡说什么呢?这世上便是所有人都疑你,唯有他不会疑你。”玲珑的长睫漫漫垂下,还轻跳了几下,似笑非笑,“哥哥,酘儿不是你的儿子,尹明珠不是你的女人,你没有切肤的痛,又怎会起那疑心。表哥不同,不然他也不会像这样冷着我。也许在他想来,这是对我最好的惩罚。我也知道是我罪有应得,倒不为别的,只为我没有听他的话。”江良再也忍不住,揪着那小人儿的胳膊,照着她的屁股狠狠揍了几巴掌,更是训道:“你就整日里这样想,身子能好吗?你都知道什么,不是的,全都不是的。”玲珑似是无路一般,环上那人的腰,扑到他的身上只想痛哭一场,可不知为何,这样的怀抱不能给她安心,便是再温暖,也不过是让她哽咽着做短暂的停留。江良不知道她在思忖什么,只是缓缓拍着她,声音也如同哄着孩子,“好了,好了,你与太子之间的事总要由他来对你说。可你要相信哥哥,否极泰来,一切终有转机。就这几日,便是这几日了。”
鸾和殿内,玲珑半躺在一尺阔的美人榻上,身上搭了一条雪青色云丝锦衾。她依然头晕得厉害,发髻下便勒了一条缀珠鱼戏莲叶抹额。太医田一鸣还在为她细细把脉。田太医来自雁门关,悬壶世家出身,心仁技精,年纪虽轻却已在太医院有了几分名头,更兼专职照顾太子妃的身子,更是倍受常识。今日不过是把平安脉,可不知为何,他面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凝重。
秋儿看着便有些焦急,赶着催促:“田太医,莫不是小小姐她,有什么不好?”田一鸣这才似从沉思中缓过来,含笑相问:“太子妃的月信是何时来的?”玲珑怔了怔,隐约明白些什么,只是未等她开口,却是秋儿说道:“上个月的月中便该来,这都拖到现在,总得晚了二十来天了吧。我是日日地催她传您,她就是不听。可是?”玲珑淡淡接口:“我的月信一向不准,你们都是知道的。”田一鸣摇了摇头,忽的便撩衣跪倒,“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已然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了。”
玲珑刚刚已然是猜到的,可此时依然是有了说不出的欢喜,她不由自主地抚上小腹,只觉手背一滴滴温热,竟是落下泪来。殿内只有秋儿与紫苏侍奉着,两个闻听也是跪倒,口中不住地道贺,可也忍不住泪泫。秋儿拉住小主人的手,极力抑制着行礼,“真是老天开眼。小小姐,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正是时候啊。”听了这话,玲珑初时的欣喜不知不觉中又添了几分惶然,她侧了身向紫苏招手,道:“你去书房那瞧瞧,太子可曾回来。”小丫头领命去了,很快便回转,更是轻快回奏:“太子殿下还没有回来。可奴婢遇到牟总管了。总管说太子今晚一定会回宫。”
玲珑也不言语,只无悲无喜地望向窗外。窗下种着几棵海棠,枝头的积雪被北风吹落,传来噗噗轻响。殿内炭盆内的瑞炭“哔剥哔剥”地烧着,却一丝火星也无,只余绵绵肃静。停了一阵子,玲珑才转首,看向田一鸣,“田大人,我璟家对你如何?”田太医本已起身,可听了这话,却又立时曲膝跪下,“太子妃,当年在雁门关时,臣父被奸人所诬,身陷囹圄。医馆被封,举家沦落街头。是侯爷秉持正义,为父亲洗脱冤屈,更对小臣着意栽培举荐至太医院。侯爷、殿下,对臣,对臣家恩同再造。”玲珑点了点头,又饮了几口紫苏奉上的热茶,这才扬起明亮双眸,声音清凌凌的,但宛若坚冰,“田大人,你回到太医院,今日的诊脉不要记档,只推说我睡了,不便即可。有孕之事,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能透出分毫。”
田一鸣虽不明白太子妃作何想,可凭着那份忠心却还是郑重应承后退下。秋儿她们也是迷蒙,只有玲珑盯着还是平坦的小腹,自顾自地言道:“孩子来的是时候,可我却不想这样。”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7-30 18:47:00 +0800 CST  
第三十三章:以牙还牙
如彦到太子于宫中所居的紫云阁时,如彬已然候在那里了。说是弟弟,其实不过是一个年头、一个年尾而已,若论身材,还是如彬高了些许。见到兄长进来,太子浅笑疏朗起了身。身边的小召欲上前为琅琊王除去裘服,却是林升快步上前服侍主子更衣。待等诸事已毕,下人们皆躬身退出,关好了殿门,房间内便只余兄弟俩四目相对,面上都挂了笑,可却如何也看不出他们是亲热还是茫然。
暖阁正中摆了一张花梨木透雕松柏连枝茶桌,四周是零星几墩圆凳。如彬做了个请的手势,欲将兄长让到上位,如彦的嘴角略弯了一下,还是坐在了下首的位子。如彬不再坚持跟着落坐,提起炭炉上的铜壶缓缓向那人近前的青釉花瓷盏中注入茶汤。一缕淡淡的茶烟袅袅升起,一室清香,两个人面容也都在对方的眼中显得迷蒙起来。如彦虚让一下,执了盏啜饮了小口,缓声道:“太子唤臣前来,可有事么?”如彬也是笑意如风,“哪有什么事,不过看天光还早,正好得知大哥也未出宫,便请您过来坐坐,我们兄弟品茗闲谈。”如彦望了眼窗外已欲西坠的落日,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对于太子可能天光尚早,左右殿下这些时日都是住在这里,可对臣来说已是迟了,想来毕罗早在家中望眼欲穿。”如彬深深颔首,更是一脸的钦慕,“大哥、大嫂鹣鲽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如彦倒是面色无波,只微眯深目看向那人,“毕罗书读得不多,有些蠢笨还羸弱,远不及太子妃聪慧大气。只一样,她恪守妇道,不嫉不妒,更是善待姬妾及庶子女。有这样的正妻持家,臣日日都是归心似箭。”如彬也饮了一口茶,道:“大嫂的贤名宗室之内无人不闻。”如彦听了有些自得,“可见女人么,还是无才便是德。要是不小心娶个妒妇回去,蓬门小户的不过是扰得合家不宁而已。若出在天家,如那吕雉、贾南风之流,生出人彘之祸,惹出诸王之乱,说不定便会有灭朝亡国之险。”如彬听了也是肃然,“大哥所言极是。想来是有所指吧。”如彦倒显得有几分同情与痛惜,“月前东宫之事臣也略有耳闻。也难怪殿下会震怒如此,想来太子妃还是难免娇纵些,少了几分历练。不过要是一般的小差小错,稍予薄惩即可,只是这指使近婢残害庶子的恶行,实难敬承宗庙,更莫提来日母仪天下了。”如彬的脸上依然带着笑纹,却是满心痛恨浇灌而成,“所以大哥便怂恿近臣欲上折子奏议废黜玲珑?”如彦已换就惯常的冷漠容颜相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这样做,也是为了太子的名声考虑,更是为大璃的安泰考虑。”如彬轻嗤一声,“大哥还真是心系社稷,忧国忧民啊。”说着他也不顾那人冷凝的面色,认命般地点了下头,又盯过去,“你们便是要污蔑玲珑,我也无法,谁让我一时疏忽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废便废吧,大丈夫何患无妻,更何况我是太子。”如彦不成想他会如是说,一下子倒接不了口。
殿外北风更盛,直欲冲突而入。金勾高系的重重云锦帷幕沉沉摇曳在窗棂上,沓沓作响。便是有地龙送暖,可坐于桌前的两人还是忍不住感受到入骨的清寒。如彦叹了一口气,“玲珑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要真是舍不得她,降为侧室也可。”如彬抿唇一笑,“玲珑被废,谁来坐太子妃的位子呢?尹明珠?”如彦凝了神,仿佛有些倦意,“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最好能选个贤良的人儿。”如彬亦变得冷浸浸的眸子一闪,“人儿我已是选好,自是再贤良不过。”如彦闻听便一愣,还未发话,却看对面之人从怀中掏出一把点缀了红宝梅花的犀角梳子。他的瞳孔瞬间便缩紧,狠厉之色聚成一根锥人的长针。如彬似是没有查觉,依然自顾自地说着:“阿娇真是个恋旧之人。这梳子仿佛还是她娘送她的吧。自打一进宫她便带在身边。周身都摩挲得莹润透亮,想来是日日不离手的。”说着,他竟还放在鼻前轻嗅,一副陶然的模样,“这梳子上都带了梅香。年少时在栖梧殿,小人儿还使这把梳子为我梳过头。我记得她用的刨花水最是与众不同,是存了冬日的梅花兑了雪水,清冽芬芳,沁人心脾。”
如彦已是再难忍耐,猛得将手中的茶盏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忽地站起更是点手指向那人呼喝,“你如何拿到毕罗的梳子?”如彬的眼神似猎人看到落入陷阱的猎物一般,悠悠然道:“难道只许你在玲珑身边藏着死士,我便没有吗?”如彦有些恍惚,还是坐下来,怔忡望着那人,“你想做什么?”如彬眉尖一扬,“做什么?既是新欢已去,便要让旧爱回来。当初皇亲贵戚之中,谁不知我心宜毕罗。他们都猜度是父皇不欲马家人再为皇后才棒打鸳鸯。这些年你对那小人儿是如何冷待更是人尽皆知。只要我拿出这梳子示人,大家自是明白我们如何得相思日苦,暗中缠绵。所以便是叔嫂又如何,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世人乐见。”
如彦再难忍耐,双手使力砸在桌面上,呯呯震动,“你,你无耻至极,连毕罗的名节都不顾,何以为人?”“那也是让你逼的。你又何曾顾及过玲珑的名节。”如彬也是丝毫不让。如彦如困兽般痛楚,“毕罗她不会嫁于你的。她便是拼了一死也不会相从。”如彬竟是哈哈笑了出来,“你还想不明白么?最爱毕罗的人是你。她死了也只有你才会真得伤心,于我最多是掬一把同情泪而已。正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公平得很啊。”如彦的眼睛酸涩难当,强忍着抬头,“父皇不会同意的。”如彬却微低了头,指尖刮蹭着茶盏,“你不是刚刚从父皇那里来么?父皇说了什么,你不会忘了吧?”这时,他才抬起头,迫视那人,“父皇警告你,一但你起意陷害玲珑,他便会将你贬为郡王逐出京都。我还要告诉你,这些个时日,我自是没有闲着,早就安排了江良与马家人常来常往。到时只要与他们透信,玲珑被废,我会立毕罗为正妃。他们会如何?是追随你这失宠的郡王,还是我这得势的太子,不是一目了然吗。向来墙倒众人推,不用我多废心思,便会有人替我把毕罗从你的身边抢回来的。倒是舅父那里,绝落不了你的圈套,且不谈我们甥舅情深。便是说句大不敬的话,将来一但登基,皇后的位子还是由我来决定。玲珑她被废又如何,再立便是。这个道理,舅父又怎会不明白。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毕罗,封为正二品妃可好,便赐那个‘梅’字与她,才是相衬。”
如彦只呆了一瞬,便移身上前,二人拳来脚往激斗起来。只听得嘭嘭声响,一时间桌斜椅翻,守在殿外的侍从更是惊声连连,有唤太子的,有唤王爷的,只任谁也不敢跨入那大门一步。终也只是过了十数招,还是如彦最先收了身。如彬拂了拂长袍,从桌上拾了未洒净的茶盏喝了一口,更扶起一把凳子,斜靠着墙坐下来,面上依然在笑,自是掩不住的得意。如彦怔在原地,许久才开口,“你把东西还我,我也不再为难玲珑。”如彬毫不犹豫,顺着桌面便将梳子推过去,只跟了一句,“大哥,希望你信守承诺。”
如彦点点头,伸手拿起梳子,又从袖中抽出绢帕仔细擦拭了才小心放入怀中。他一刻也不愿再停留,转身欲走,那人仍有话追上来,“大哥,素云是不是已经死在你和尹明珠的手里了?”如彦木然回头,看着身着明黄一色的弟弟,“素云的事,我并不知道,想来尹氏也没那个脑子。蕙儿只是借势起事而已。”说到这,他垂眸轻浅一笑,声音也不似往常的刚厉,“便是玲珑,我也从未想过要伤她性命。更何况怀酘,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侄子。”言罢,如彦便披好玄色貂裘,推门而去。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7-30 18:53:00 +0800 CST  
第三十四章:东飞伯劳西飞燕
昏日还留下一抹残光,弯月已在东方升起,难得的日月同辉之景,看在如彬的眼中却恰似自己一颗两难的心。精工雕琢的石板甬路正是一处岔口,一边去往鸾和殿,一边通向书房,何去何从,此时此刻仍是一片茫然。毕罗的望眼欲穿,如彦的归心似箭,自己与玲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寻常夫妻的恩爱落他们的身上为何总是如此的艰难。也许真如父皇母妃所言,集宠于一身,便集怨于一身,这即是天家颠扑不破的道理。自己的情切切,意绵绵,加诸于小人儿,为她带来的竟是无穷无尽的屈辱与惶恐。便是已然风平浪静又如何,难猜难测的暗涌谁又能每次都精准逃脱。想见,还不敢,不见,更难安,正是这近乡情怯,直让如彬立于瑟瑟风中,踯躅不前。“太子殿下”,是小召在身后轻声催促,如彬举目向鸾和殿的方向望了望,有悄不可闻地叹息,眉目也微微一怔,终是无奈吩咐:“去书房吧。”
人还未到,却隐隐看到书房门口有女子的身影在急急走动。如彬的心也跟着提起,瞬间便充盈了无尽的期盼与喜悦。一样加快步子赶过去,离近了方借着微蒙的月光看分明,竟是尹明珠候在那里。太子的神色有些古怪,那份失望与疏离更是丝毫也不曾掩饰,便是说话的口气也是淡漠的,“你怎么在这?”说着还看向一旁的牟平,眼中越过一道不满的精光。牟总管自是惶然,忙俯了头,小心答对:“太子殿下,尹侧妃在这候了一个下午,奴才也劝过,只是……”尹明珠本就冻透的身子,此时更如有一盆雪水兜头泼下,便是骨子里都能感觉到彻骨的凄寒。她极力维持着快要僵直的腰肢,缓缓行下礼去,声音也是颤抖,“臣妾参见太子殿下。”如彬盯着眼前瑟缩的身子,忽得想起如彦临出门时说过的话,终是隐去了质问的意味,随口丢下一句:“有什么事么?”尹明珠勉力抬起头,嘴唇动了几下,方才发出声来,“太子,臣妾想同您讲几句话。”如彬没有立时回答,殿门前灯影摇曳,冬日里流水般的月华倾泻在他身上,俊逸的面容却透出不容亲近的疏冷。尹明珠心中已生出绝望,只是不成想还能听到那人略带倦意的一声旨令,“进来吧。”
殿内暖如春日,热气兜头而来,竟是让人有些气闷。尹明珠想要上前为太子更衣,未到近身便被拦下,她也不敢再抬头,只忍了泪,佝偻着闪到一侧。去了金蟒狐裘排穗的雪褂,如彬坐到窗下一张铺了明黄万福锦缎坐褥的高背圈椅中,慢慢饮了口热茶,才淡然相问:“说吧,什么话?”尹明珠也不移动,只在原处回道:“太子,腊月十三是酘儿的百睟,臣妾想请示殿下这百日礼的仪制。”如彬听了,半晌没有开口,只望着手边小几上青铜鼎炉内缕缕溢出的乳白清烟出神,许久方道:“酘儿都百天了么,日子过得真快。”只是才说了这一句,本还平和的面上忽地又现怒意,“你怎么还是这样不懂规矩。东宫是玲珑掌家,还有陈侧妃协理,酘儿便是要行百岁礼,也该是她们来请示本王,哪有你这样大咧咧来问的道理。”尹明珠也是惊惶,慌不迭地解释,“殿下,臣妾本不该如此冒失,只是快有一个月没能再见到您。臣妾想您,酘儿更想。实在是,实在是担心,您会因厌弃臣妾而厌弃酘儿,到时连孩子的百岁礼也见不到殿下啊。”想来这话是真得动了心肠,她边说还边嘤嘤哭泣起来。
如彬却是不愿看到那人这副模样,别过脸去道:“好了,别说了,本王明白你的意思。退下吧。”尹明珠雪白的牙齿咬在一样发白的唇上,眼中闪过决绝与失望,猛得便扑过来,一下跪倒在如彬脚边,竟拔了髻上的金簪指向喉头,哀凄倾诉,“太子,我知道你一直疑我。我没有,我没有。今天我就是死在你的面前,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完,她还真是要反手使力。只是未等尖锋触到肌肤,便被如彬挥手打飞。如彬已然站起,额上青筋突突跳动,一只手紧紧按住身旁紫檀木桌角,一只点指着那人面门,厉声喝斥:“你疯够了没有?虽是东宫的妾侍,可自戕也依然是大不敬的罪过。你若再这样以死要挟纠缠,即便是贵戚之女又如何,本王也一样请旨废了你。”尹明珠竟是没有丝毫的惧意,薄薄的腔子剧烈起伏,声音也变得凄厉,“废黜又能怎样,便是打入去锦冷宫,或被殿下你赐死了断,我也要把话讲清楚,我没有害酘儿,我没有,我是他的娘亲啊,我是他的娘亲。”胸中的一口气终于还是发泄出来,她仿佛是累到了极致,整个人都颓软下来,趴伏在如彬的脚面上大声哭泣,泪水滚滚不绝,将那鹿皮雪靴上的翻毛都打湿了大片。
如彬依然杵立着,神色似寒霜冻结,眼底更闪烁着阴郁的流光。殿中除了那哀诉之声再也听不到任何音响,脚面被那人压得生疼,忽然间竟觉得自己与地上的那人一样,不过是裹的一身绫罗的困兽,别人的人生也许可以删繁就简,而自己的却只能如此步步惊心,便是身旁的女人们也不能幸免。他还是用力摇了摇头,想着要摆脱这些不悦与困扰,心中说不出是可怜,是腻烦,还是什么,总之便是疲惫不堪。他也不看她,只不假思索地言道:“我相信你,相信你。”
忽然间,听到“呯”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如彬回过身去,竟是玲珑一袭白衣立在殿门处。掉在地上的是一节竹筒,清沥的汤水与碧色的面条洒了一地,腾起氤氲的薄雾。小人儿的妆容在那雾后竟显得湿淋淋的,看不清是水气还是泪痕。如彬心口陡然便生出尖厉的痛意,他还被旁人压着挪不动步子,只颤了声音呼喊,“玲珑!”被喊到的小人儿却是凄微一笑,神色哀伤而平静,“太子,我终于知道,你相信的人是谁了。”也就只说了这一句,她便澹然转首,孑身离去。如彬看着玲珑的背影,缓缓瘫坐在椅上。尹明珠惊惧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到头上传来冷寂的声响,“出去,再也不要到本王眼前来。”
殿内是近乎绝望的沉静,直到被牟平匆匆的脚步声打破。如彬看着他,他却不敢回望,只得将头垂得更低,“太子殿下,太子妃,太子妃她刚刚入宫去了。”“入宫?玲珑她此时入宫做什么?”如彬的眼神透出慌乱。牟平竟是一下子跪倒,“太子,太子妃让鸾和殿的仇管事过来通传,说她,说她……”“说什么,到底说什么?”如彬抓上那人的手臂死死握紧,却是牟平的答话让他再无一丝气力,“太子妃说她不再回来了。”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7-31 06:43:00 +0800 CST  
栖梧殿内早已掌了灯,烛光盈然自是驱散了一室的昏沉。窗下摆了几盆新生的水仙,姿态细窈,花色净透,更有轻恬的芬芳徐徐弥散。正是两位上殿尽享温馨静谧的时候,却被堂前伫立的小儿女们搅乱了心思。
玲珑是不多见的一身素白短袄长裙,连腰间相配的海棠荷包都是银线织绣,若不是半肩外挽了一条玫瑰紫妆缎的缠臂陪衬着,整个人儿便快要淡若成一朵娇蕊初露的雪影昙花。便是这样的纯净色泽,可面上却是暗沉如夜,尤其是一双清澈的眼眸,竟化为两潭望不见底的深色湖水。萧靖衍紧锁了长眉,几是不敢看向就立在自己身侧的玲珑。平日里不过带了那娇人儿两三分的模样,只是一但这股子傲然之气被激上头来,便随了个十成十,连声音都透着同样的刚毅不摧。他心中免不了着恼,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后边稍远一些的儿子。任着如彬再觉懊丧与无辜,见着父皇如此的眼风扫过来,也生了惧意,不得不低俯了头。更遑论他一旁的璟瑓,直接便向后躲出了大半步。
璟琪的心里谁都心疼,也谁都埋怨。想来也害怕夫君会冲着几个孩子发火,一心算计着要拦在前头。她爱怜地看向玲珑,慢慢才道:“玲珑,父皇与母妃都知道你受了委屈。彬儿的不是我们自会教训他,替你出气。只是不要再闹这样的意气,传出去,对你们两个,对东宫,甚至对璟家都是不利。”说完,她又瞥了如彬,示意他相劝。如彬如何不明白父母的意思,可不知是什么缘故,盯着那绷得紧紧的一张小脸儿,竟是满心满腹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玲珑一样微低了头,沉默许久才缓缓扬首,她不看向任何人,只瞧着殿门处被风吹得簌簌摇动的烛火出神,终是静下了心思,才轻声言道:“父皇,母妃,儿臣想要回家。”正是这一句,便惊住了众人。璟瑓直接喊出口:“你疯了么?”璟琪也是沉了面容,声音都不复常日的柔缓,“玲珑,不要再胡闹下去了。”久不发话的萧靖衍不得已转头,本来已是寒凝如水的神色,还是在看到那小人儿孱弱无依的潇然面容后心疼到发紧,言语也透出无奈:“孩子,你已然是太子妃,东宫便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到哪里去?”玲珑离着萧靖衍最近,平日里姑母对她百依百顺,倾力维护,可在她的心中,还是把父皇作为最终也是最妥贴的依靠。小人儿端正衣衫朝向皇帝定定跪下来,膝下的青金砖上雕刻着“童子捧桃”、“鹿含灵芝”的福寿图案,硌得骨肉生疼。她自是顾不得这些,一双小手轻轻牵扯那蟠龙怒目的袍角,狠狠咬一咬嘴唇,方道:“儿臣心意已决,儿臣要回侯府。”听了这话,如彬鼻翼扇扇张阖,呼吸都急促可闻。便是萧靖衍亦是眼中精光一轮,极力抑制着怒气,“你如此的倔强是像了谁?当初哭着喊着要在一起的是你们,如今闹到这般田地要学那劳燕分飞的也是你们。你们可曾想过朕与琪琪,可曾想过璟皓与吴霜,我们如何能承得住,受得了?”若换了旁人,早该被皇帝如此的神气吓到魂不守舍,可偏偏那被宠到不知惧为何物的玲珑依然是目光灼灼。她跪行到父皇膝下,抚住胸口,极力忍下那郁气与害怕不顾一切的汹涌跌宕,一字一字吐出心中所想,“父皇,我知道娘亲在离开京都前去见过您,我知道她是要求您护着我。”萧靖衍闻言一愣,旋即便是惊怒,右手本已执起的茶盏已然歪斜眼见着便要向地上掼去,终还是缓缓放了下来。此茶名唤胭脂醉,星星点点洒落于地,竟如凝成滴滴血泪,猩红刺目。
璟琪与璟瑓姑侄不解其意,如彬的眸底却已是如斯血色。他心中的怒气如万马奔腾不休,颤抖了身子直想冲过去一掌拍死那个不要命的小人儿,却被跪倒于地的璟瑓抱住了双腿,只听得脚下之人悲声求告:“表哥,不要啊,求你,不要。”璟琪看着两人如此形状,气闷得髻上凤头金钗哗哗乱点,只说不出话来。萧靖衍再是恼怒却依然伸手护住玲珑斥上那人,“做什么?当着朕与你母妃的面,也敢要用强?”如彬使了足了劲却抽不出腿来,只觉得一口气便哽在喉间,用力咽了咽才讲出话来,语气也带了于他难见的悲愤与怅然,“你就那么想离开我?竟如此得口不择言,费尽心思也要离开我?”最是那“离开”二字难出口,几是咬得牙根都要渗出血来。
萧靖衍的面色也带了几分晦暗,他凝望着膝下的玲珑,久久方道:“你与你娘一般的聪明,只你的聪明一丝一毫也不懂得遮掩。”玲珑只觉殿内檀香的气息仿佛要沁入脑仁般寒凉无比,那纠结多日的眩晕之感也跟着要缠绕而来。眼泪此时才倾泄而出,她的声音更是呜咽:“父皇,儿臣不是故意要惹您与母妃伤心气恼。实在是心中之苦再难压抑。晓棠曾说,她微贱之时,最惧的便是那‘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的感伤。儿臣从未想过,竟有一日,自己也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鸾和殿内,空旷无边,只孩儿一人,夜夜孤灯未觉,流泪到天明,这样的光景,这样的光景,我……”
说到此处,玲珑忽觉眼前一黑,身子也跟着像要漂浮,仿佛马上便会委顿于地。璟瑓与如彬几步就冲了过去,皆是展开双臂,小人儿没有丝毫迟疑,一下子便投入到哥哥的怀里。如彬的胳膊便那样空伸着,停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垂下。璟瑓更难自持,使力拥住哭到瘫软的妹妹,也是一脸的泪痕,恨恨盯向头顶上面色衰败的太子,切声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忍下这么多的苦?你是痴还是傻呀?你还有哥哥,你还有哥哥啊。”说着,说着,兄妹二人竟是相拥抽噎,泣不成声。
有几只耐寒的鸦雀带了清冷如钩的月影,扑棱着翅膀从正殿的窗前掠过,悠鸣声声,无端便在众人的心头添了几分寂寥之情。萧靖衍望着面前跪立不一的三个人,只觉疲倦与无奈。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握了握坐在旁侧也一样啜泣的璟琪素手,思忖多时还是扬声吩咐:“来人。”内监总管刘永躬身进来。萧靖衍也无意旁人,只定定言道:“传朕旨意,太子妃染疾,即日起归家休养。”有“父皇”、“皇上”的急迫呼喊骤起,皆被他沉沉挥手拦住。小人儿由哥哥搀扶着止了哭泣,跪直身子,三叩于地,口中也只余那一句:“儿臣领旨,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谢了恩,复向母妃跪拜,璟琪已是急痛交加,反反复复地相问:“让我如何去向你爹娘交待啊?”
玲珑缓缓起来,静如出世之云,转身向殿外走去。经过如彬的身旁,猛得便被拉住了手臂,那人的眼神仿佛受了伤的小兽,痛恨难当,声音也透着绝望,“玲珑,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为什么?”玲珑的头依然昏沉,眼前还有些模糊,她的心也是空空的,却还要装着沉静对答:“太子,你要我相信什么?相信你信我,还是相信你信别人?今日我才明白,这一切都不重要。许久了,我只恨尹明珠。其实是我痴傻。没有尹明珠,也一样还有别人。在你我之间总有那么多的不得已与不如意,回想我们走过的每一步其实都是艰难无比。神仙眷侣,不过是瑶宫寒苦一梦。我们都该醒一醒。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幸福,一样,我也成全不了太子你啊。”像是听不得那“幸福”一词,如彬无力放开了手,眼见着小人儿萧萧袅袅消失自己的视野里。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7-31 06:43:00 +0800 CST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7-31 06:45:00 +0800 CST  
第三十五章:睹物思人
太子妃染疾归家的旨意如一泼热油炸沸了朝堂内外。只是如此的沸点却只现于众人见着或听到那圣旨时的面上,虽皆吃惊不已,可毕竟涉及东宫涉及璟家,没有谁是吃了豹子胆的敢先跳出来去吞吐这样的闲话。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亦在静静地观察。太子依旧日日上朝,神情自若,不见忧色,只是听说他早已不大回东宫,每每都留宿于长安宫中的紫云馆。那一边的琅琊王也是出了奇的安分,前一阵子不知为了何事还见着马家和陈家的几位重臣忙道得热火朝天,如今反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全都息了声灭了火。
临近年根下,北戎八大显族之一的尚格部,因为夏秋连旱遭了灾,可汗凛英竟是铤而走险集结部众狼烟南下,越入大璃边境抢粮夺牲,残害百姓。博山侯璟皓亲率守军用兵深入,以轻骑兼马突袭敌部大本营,生擒凛英。尚格部群龙失首溃不成军。璟侯爷并未如北戎王族惶恐那般趁机灭掉该部拓展疆土,而是以武驱敌,以德安民,专报朝廷施以粮草救济。凛英被迫退位,他的弟弟敏佳可汗继为族长,更亲书请罪表,对大璃再无二心。边境又现祥和之像,互市兴旺,百姓安居。璟皓恩威并施之举,令天朝威名远震,西北边境各部族属国也皆安分下来,愈显臣服之至。皇帝萧靖衍自是龙心大悦,下旨褒奖添赐封邑、犒赏三军不说,还特为加封吴双为正一品靖国夫人,这是皇后之母才可得的封诰,惹得内外命妇无不震惊。不久,少侯璟瑓也进入兵部任职。正月十五的阖宫夜宴,虽未见太子妃露面,可太子也是孤身前来,未携侧妃姬妾。璟瑓尚无封爵却已坐在正位近席的顺天侯下首,皇帝与皇贵妃对江良与他二人皆是一般地眷顾与照拂,更是让众人对璟氏一门钦羡不已。
太子妃归家已近两个月,博山侯府内宅幔账高围,侍卫林立,警戒超过东宫。据说自那夜离宫以后,太子妃便传出话来要安心养病,除了她的兄长谁也不再厮见,便是几位至亲密友也是屡屡探视不得。她的身边只留下两名贴身侍婢,侯府的下人们皆近不得前去。太子虽从未去过侯府,可一应的吃穿用度及赏赐还是日日流水般地从宫中送来。初时私传太子妃是获罪失宠的言论早已如朝阳之下的夜露般倏忽不见。如今倒是常有人相传,太子妃压根就不曾染疾,而是秘密离开京都,寻访名寺古刹理佛求子去了。
转眼便是二月初二,春龙节食龙耳,太子也难得回到东宫,众人趋奉起了家宴。玲珑素来爱热闹,以往她在时,每每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必是有说有笑,欢声盈耳,可如今却是一室的沉寂,落叶可闻。如彬居于正位面色无波不发一言。陈芷莫还依旧一副默然肃静的神情。尹明珠早没了先时的奕奕神采,妆容暗淡,难掩颓像。姜筝与陈妙儿都一味低了头用饭也不去看向别人。晓棠却是冷冰冰挂着脸儿,手中的一双筷子只在盘中对着几根芽菜戳来戳去,牙箸之间相系的细银链子跟着哗啦啦作响,惹人侧目,她却似浑然不觉。下人们还在上菜,端上来的正是一道水晶鹌鹑脍。如彬看了,眸中的精光便是一滞,本来沉静的面容也倏然寂寂,像蒙了阴晦的薄雾。旁人见了都皱上眉头。明雪小郡主年纪尚幼却十分懂事乖巧,本来见着大人们皆不言语,便紧紧贴着娘亲,安安静静任由奶娘布菜用饭。可孩子毕竟是孩子,眼睛也尖,看着端上来的水晶脍竟是脱口而出:“那是母妃喜欢的,快给母妃送去。”姜筝唬了一跳,忙一把捂住孩子的嘴。陈芷莫细眸一横看向太子身后的牟平:“谁让你们上的这个?”牟总管一脸的为难还未答话,却是晓棠拿了帕子拭拭嘴角,清泠泠出声:“是我让他们上的,怎么啦?”陈芷莫已是掩不下一脸的嫌恶,伸手点指着对面之人,“你这是何居心?太子难得回来,你便耐不住地要生事么?”晓棠竟是呵呵笑了起来,只笑声一落,那面上立时便现出说不出的傲然与冷意,目光也往众人身上一荡,“正是太子回来了,我才要上这道菜。装来装去的做什么?姐姐不在东宫,难不成她喜欢的便要一概抹去。你们是怕太子想起姐姐,还是你们自己不敢想起姐姐,倒是该问问你们是何居心。”陈芷莫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如彬看着眼前的一切,瞳仁里滑过深深的阴翳之色,猛得推开桌上的碗碟起身斥道:“都住嘴!一餐饭也不能顺快得吃下去,实在是让人生厌起腻。”说完便拂袖而去。
太子走了,殿内瞬时又安静下来。晓棠也不管别人,自顾自地坐下,拿起匙子舀了汤喝。陈芷莫依然立在对面,看过来的目光冷厉如锋。陈妙儿离着晓棠最近,幸灾乐祸地瞅着,抿唇一笑,“耿良娣果然是太子妃身前的红人,自是不会把旁人看到眼里去,真是佩服佩服呢。”陈芷莫听了这话一头的珠翠也跟着急急抖动,“凭你是谁的红人,也绝不能乱了东宫的规矩。”说着,她更是扬声唤向外面,“来人,传刑杖。”
此话一出,桌前的人们都慌了神儿。便是怀毅也觉察到母亲不同寻常的怒气,与姊姊一起都依偎到了姜筝的身侧。尹明珠不闻不问,陈妙儿躲向一边,只有姜嫔担心晓棠受责,远远地相劝:“耿良娣,你快与陈侧妃讨个饶吧。”那小人儿却依旧气定神闲,旁若无人地喝着自己的汤。牟总管已是随着太子离开了,只有小召还在殿内应承,总归年纪轻些,遇到这样的阵仗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掌刑的内监很快进来,漆成朱红色的刑凳、二尺长的黄荆木刑杖,看在眼里都让人生怖。陈芷莫冷眼片刻却是颤声吩咐:“把那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的耿晓棠拖下去,杖责二十!”即刻便有人围将过来,晓棠还未起身,却是怒视周遭,狰目欲裂。陈芷莫早已没了往日的端然风度,使力拍着桌面,不歇声地喊着:“拖下去!拖下去!”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1 14:54:00 +0800 CST  
眼见着两名执仗内监的手便要抓住晓棠的衣衫,却是听到殿门处传来一声怒喝:“谁敢!”人们闻听回头,任谁也没有料到竟是如彬又折返回来。前一刻还是一脸凛寒的小人儿,一下子便转了面容,立时哭到气结,小脑袋一垂一垂地好似是雨打芭蕉。娇小身躯更是早已撞开挡在身前的内监,冲了几步停在那人的身侧,似是要哀戚倾诉,可翻来覆去不过是一句:“太子救我,太子救我。”如彬伸手扶了一把,让她站好,眉宇已凝起怒容,更是冷冷扫向大殿深处,“陈芷莫,你不过是侧妃而已。玲珑在时,允你协理杂务。玲珑离宫,诸事自是由本王论处,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喊打喊罚的。晓棠说得一点儿没错,看来玲珑这一病,还真是有人沉不住气。”陈芷莫看着晓棠机心难测,太子的话又句句入骨,本是精心描画的妆容也变得青白落魄,她垮下身子刚欲分辩,竟又有话音传来,“你们最好都要记住,这东宫是本王与玲珑的东宫。以前不想说得太明白,是想让你们自己想清楚。可看如今的情形,倒是高估了一些人一些事。既然如此,便把话说开去,不论是谁,只要安分守已,便能平安终老。若是耐不住性子跳出来,便是自寻死路。”太子的口气依旧是淡淡的,像是说一件极不要紧的事,可听在那些人的心中却是如坠冰窖一般的寒凉。如彬也不理会,只拉了小人儿缓步离开。
书房燃点的龙涎香内还添进了薄荷,满盈清新凉香,让人本已昏聩的心境也为之舒畅了许多。只是那晓棠还似未曾开解,仍在不停地抽噎。她依然是儿时的模样,也不用帕子,只就着手背一个劲儿的拭泪。如彬瞧着她哭得起急,却是无法,只得半是相劝半是训教,“你能不能省省事?玲珑走了,我也不常回来。你去招惹她们做什么。到时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晓棠却是满不在乎,梗了脖子开口:“我才不怕。让她们欺负死算了,总好过在这里窝窝囊囊地苟活下去。”如彬真被气得不轻,立时便喝断她的话,“闭嘴,不许再胡说。”小人儿真像是豁出去了,满脸的委曲悲愤,跺着脚地喊着:“还说是太子与姐姐的东宫,都两个月了,我姐姐在哪里?我姐姐她在哪里?”
这两张小脸上的眉眼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可那傲然不驯的神情却似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如彬看在眼里不但面生绯色,喉间也是气虚喘喘。他一把把那小人儿薅过来按在书案上,随手摸到一领香檀木的镇纸,想也不想便向那撅起来的小屁股上甩去。不是发狠,也不是泄愤,更像是要平复自己的心绪。两拃长的镇纸上下翻飞,从臀峰一直抽到大腿根上,噼噼啪啪地爆响。如彬的眼里什么也看不到,满脑子都是玲珑转身离去时的绝决面容,上下牙齿都不由人地轻轻敲响,话音更是说不出苦涩难抑,“你们还会死吗?你俩谁也死不了。只有我最先被你们气死。”再是相像也有不同,晓棠趴在那里挨打竟是一动也不动,任着那硬邦邦木头陷进身子里又跟着弹出来,楞楞的痛意却不是在屁股上而是在心里。她侧了脸看着咬牙切齿的太子,只觉有说不出的悲悯与可怜,忍了又忍还是轻轻开口:“太子,是我害的姐姐,你打了我,便原谅她吧。”
晓棠的话让如彬更感脱力,他扔了镇纸也松了手,颓然委顿于长椅上,垂了头也垂了眸,默默不语。晓棠好不容易才直起身,一瘸一拐地靠近那人,半蹲下来,眼中又蓄起泪水,“太子,是我逼着姐姐带我去看如彰的,是我害了她,是我让你们生了嫌隙。”如彬也不抬头地回她:“我与玲珑的事,和你们谁也无关。”晓棠似懂非懂,“太子,你不想姐姐吗?”如彬的身子簌簌发抖,却不再答话。“太子,让我去侯府看看姐姐吧,求求你。”晓棠边说边轻轻推上他的双膝。如彬却不住苦笑,“这么久了,除了璟瑓谁也不曾见过玲珑。”晓棠听了很是吃惊,猛得抓上身前的双臂,“太子,姐姐她,姐姐她不会是真得病了吧?”如彬陡然便睁目,更是惊惶站起,牙齿再次急速地叩合,声音也透着沙哑,“晓棠,随我到侯府去!”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1 14:56:00 +0800 CST  
第三十六章:作茧自缚
二月杨花轻复微。本是春风荡漾的晴日,可如彬立于博山侯府内堂幽闭的院落之前,心中却似下起了淋淋冬雨。分开的日日夜夜,他曾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走入侯府的情形,可真是到了这相思之地,望着眼前绵延无际的围帐,闭锁无隙的大门,唯觉身上掠过一阵比超一阵的寒凉。这便是“弱水三千只饮一瓢”的承诺,这便是“拼尽全力也要予之”的幸福,想来,看来,都是可笑无比。他需得强抑着自己才不至冷到颤抖,离那朱红色的门扉不过几步之遥,却是如何也走不过去。
璟瑓与江良、如彰、如彧都呆立在一旁说不出话来。今日朝会散得早,璟瑓特为请了几位挚友前来商议玲珑的事情。谁知才刚刚坐下,便有管事相传太子已进了后院。身处此情此景,一众的男子都成了庙宇中的泥胎塑像,觑着眼前的明黄一色,没有一人言语。只那跟在太子身后的晓棠按捺不住,几步便扑到了大门的近前,粉拳使力拍响铜环,更是大声地呼喊:“姐姐,你在里边吗?我是晓棠,我是晓棠啊!”小人儿娇音如啼,如彰实难忍耐便欲上前,还是江良将他拦住。谁也无力去劝,直到院门之内又传出更让人心酸的答语,“晓棠,是你么,是你么?姐姐在这里。”
想也想不清终是过去了多少时日,除了璟瑓,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第一次听到玲珑的声音。任谁都只记得那娇人儿欢畅惬意的酣笑,无人能相信这样的悲戚之声会出自她的口中。晓棠将整个身子都贴在门上,摩挲着朱漆铜钉,语气伤感无助,碾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皆是痛涩难当,“姐姐,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抛下太子,抛下我。东宫没有姐姐,寒如冰窖,好像永远也看不到日光。好冷,好冷,我快要被冻死了,太子也要被冻死了。你不能不管晓棠,不要,不要啊……”
明丽的艳阳,绵绘的春光,映衬的却是小人儿孤鸿般哀哀悲鸣,院前诸人的眸子里都不由腾起沼沼雾气。并未相隔多久,一样的呜咽梗涩传来,“晓棠,我也一样的孤单,一样的寒寂。可此时此刻,也只能劝你要忍耐,也唯有忍耐。姐姐何曾不想帮你,不想给你温暖?只是实在是帮不到你,我现在便是抱紧了自己,都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如彬已然站立不住了,两肩抖动不休,如彧不忍,几步上前倚在他身边。晓棠却回过头来盯上太子,话音也一改哀戚透出坚毅,“姐姐,你不用再伤心了,不会再冷下去了。太子来了,太子他来了。”门内突然便静了一下来,仿若人去院空了一般。
晓棠急急跑了过来,不管不顾地拽上如彬的袍袖,“太子,姐姐她就在里边,就在里边啊。你快去打开门,把她救出来。”如彬的手也在发抖,想要拂开晓棠,却无论如何也拂不开。他惶恐地望向那道门,倏地又跳开,目光时而炙热,时而冰冷,神情也近乎痴惘。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情绪才在克制下像是要渐渐平息,他也不看晓棠,只挣扎着开口:“回去,我们回去。”晓棠像是听不明白,还紧紧攥着那蟒行云间的衣襟,声线徒然扬起,“姐姐,姐姐还没有出来呢!”如彬的双唇已然失了血色,他不再理会任何人,抬腿便要走。晓棠却依然是坠了身子地拖住他,喉间迫出的喊嚷破碎而尖厉,“你不能走,你哪也不许去。你已经伤了姐姐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不可以。”如彬只顾急着转身,急着摆脱这纷扰的一切,手上也使上力气,终是将晓棠甩了出去。如彰斜冲上来,伸展双臂从背后接住已是失了重心后仰的小身子。小人儿落入那人怀中却是丝毫也不领情,面色煞白冷艳,嘴角绽出的笑容也是寒冽鄙夷,更是出人意料地一把便将如彰推了个趔趄,似是用尽了腔子里的气力呼道:“都走吧,都走!你们根本就枉为男人,根本就不配!”旁人皆愣在当场,只有如彧还算清醒,他跨了一步,一手圈住晓棠仍在发狂挥动的纤臂,一手捂上那颤颤张合的小嘴儿,咬了牙地央告:“小祖宗,你不要命了!”
只有片刻的沉寂,如彬便已不见踪影。璟瑓这才似想起了什么,急霍霍地跑到大门前,焦急地问着:“秋儿姑姑,秋儿姑姑,你在不在?”里边立时便有了声音:“少爷,奴婢在呐,奴婢在。”“玲珑没事吧?她没事吧?快把她扶回屋里去。”璟瑓也觉得纷乱又无力,更是担心上妹妹会有什么不好。又有回话传来:“放心,小小姐她没事。这就扶她回去。”接着听到那人小儿的呼唤:“哥哥,哥哥……”璟瑓倍感心酸无奈,却只能柔声相劝:“玲珑你要听话,回房去歇息,听话。”似有脚步轻响,终是渐行渐远。
璟瑓多多少少算是放了心,又回转过来。晓棠仍蹲在地上,小脑袋埋在抱着膝盖的双臂间呜呜哭个不住。如彰就守在她的旁侧,却是一脸的惶然与不知所措。如彧和江良站在一起,只不发一言。璟瑓长叹一声,伸手轻拍那仍是一缩一缩的小肩膀,轻轻唤道:“你也听话,别哭了啊。”晓棠抬起头来,俏面上泪痕斑驳,胭脂水粉冲成了一道道深浅不一印渍,她仍有些抽噎,“姐姐她,姐姐她没事吧?”璟瑓也是第一次发现,这两张小脸儿竟真得能让人生出错觉,他笑了笑,拽上小胳膊将小人儿扶起,沉了声音告诉她:“你不哭,她就没事。你要是再哭,她就真有事了。”晓棠用手背狠狠抺了下红肿的眼睛,又重重点了点头。江良在一旁发话:“晓棠你去漱洗一下。过会儿让璟瑓安排妥当人将你送回东宫去。”如彰听到这“东宫”二字却是惊惧转首。如彧皱了眉相劝,“三哥,现在还不是你们二人破镜重圆的时候。”如彰只爱怜地看向那小人儿,声音幽幽,“我明白,我只是担心啊。”晓棠早已止了啜泣,心情也平复下来,微低了头,却是回答他:“我自是要回去,这个时候再也添乱不得。无需担心,太子现在谁也顾不上。本来他也从不为难我。你们还是快些想想办法,帮帮姐姐和太子吧。”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1 15:05:00 +0800 CST  
再次回到前厅,众人更是沉默。如彧不想这样,轻笑一声开口:“三哥,虽不是时候,可也真得好好谋划谋划,抓紧把那你那宝贝徒弟带回杞王府去吧。我冷眼瞅着,玲珑与晓棠这小姐俩手拉手在一起,二哥早晚得被逼疯。你看太子今天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差不多了。”璟瑓也跟着帮腔,“你们常说她俩相像,我以前还不觉得。今日这一闹,可算是瞧出来了。‘不配做男人’,这句最贴切不过,除了玲珑与晓棠,再没有旁人敢说得出口。”如彰的面容快能凝出水来,江良看不下去喝止那二人,“行了,说点儿正事好不好。都乱什么样了,还有闲心玩笑。”
璟瑓最先收敛,他扬目环顾了一圈,将且惊且惧的心思沉降再沉降才言道:“各位兄长。你们都是我与玲珑在这京都最亲的亲人。我为那丫头守着秘密也快有两个月。不论是对父母还是皇上与姑姑,都是不敢讲也不敢说。可这事却再也瞒不得了。”江良他们一听即知话头不对,如彧最沉不住气,“到底什么事,你快说,别讲这些虚话。”璟瑓实在无法,压了声音相告:“玲珑离宫时便有了身孕。到如今都快要四个月了。”话一出口,便惊呆了所有人。江良的眉心虬曲得犹如两道深壑,“太子知道这事么?”璟瑓的神色像是吞了苦胆一般紧皱,“当然是不知道呀。玲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早便让田一鸿大人封了口。若是表哥知道,又怎会容她闹到这般地步。”如彰坐于椅中也是失力般往后一仰,“都四个月了,你们兄妹的胆子真是让人无话可说。”璟瑓还在絮絮讲着:“这还不算。玲珑毕竟是住在侯府不是东宫,我们也担心王嗣的安全怕消息外泄,这么久了连太医也不曾传过,便是这般糊弄着过来。我,我夜夜都会梦魇,实在是受不住了。”江良使力拍上长椅扶手,斥道:“糊涂。玲珑腹中是东宫嫡子,便是来日的太子,大璃的君上,若有什么不测,是你兄妹二人可以承担,还是整个璟氏一族可以承担?因为一时的意气便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来,玲珑也实在是太过娇纵,你这做兄长的也什么都依从于她吗?”一番话,自是说得璟瑓汗如雨下。如彰倒是沉定下来,站起身子道:“如今再是埋怨也无用。需得抓紧时间让玲珑回到东宫才好。”璟瑓却摇头,“我哪天不是苦苦相劝。今日你们也看到的,表哥与玲珑就是隔着一道虚掩的门扇也见不上面。他们两人现在真可谓是画地为牢,各囿各身。不要说是门,便是那一层窗户纸,也不曾有人先出得手去捅开。”如彧似是想了许久,目光冷沉,“不能都怪玲珑胆子大。试想一个弱女子怀了身孕也不愿说与夫君,便这样孤身一人决然离家,该是怎样得伤怀。二哥也不知是入了什么魔障,明明他心中最爱便是玲珑,心中也唯有一个玲珑,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偏他两三个月了还想东想西的不明白。”如彰与江良对视了一眼,道:“门也好,还是窗纸也好,他们不推,我们去推。玲珑的身孕耽搁不得。以五日为限,如若二人之事能有转机自是再好不过。如果还是如此干耗着,便不能再如此由着他们如此下去。父皇与皇贵母妃那里璟瑓去回禀,太子那里我与江良去告知。这凤子龙孙,皇室血脉若是潦潦草草生在外家,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断不可以。”大家闻言,自是无不颔首。
日沉月升,便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天。春寒料峭,自从傍晚时分便起了风,林木扶疏,枝条拍打在西南的长窗上,悠悠荡荡发出烦闷单调的音响。如彬一直静静坐在书房的长案前,殿内冷寂深深,心中亦是沉重无声。朱门相隔,玲珑哀婉的声音一直缠绕在耳边,痛彻肺腑,只为那小人儿自始至终都不曾呼唤过自己,便如那晚她毅然决然地投入璟瑓怀中一样的让人心生刺芒。日日不能安眠,渐渐便有困意袭卷,眼前的一切也跟着模糊起来。正在怔忡之间,隐隐听到有人在轻轻呼唤:“父王,父王……”如彬无力抬头,神思昏聩,人影交叠,自是眯起长目辨了许久,才看清桌案前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六七岁的童子。
虽然只是孩子,可二人却皆是穿着赤金龙兽纹饰的祥云华衣,一个明黄,一个暗青。酷似的眉眼,一样的清秀俊逸,垂手昂头立于殿中,便是头上的总角还掬着萌意,也依然遮掩不住那股子精雅高贵的气息。最是明黄一色的引人瞩目,不只是为他小小年纪身着禁色还让人看着妥贴,更是因他自始至终都闭着一双眼睛,像是从未曾睁开过。两个孩子看到如彬抬头望向他们,孺慕一笑,双双向后撤出半步后屈膝行礼,口中脆生生地言道:“孩儿给父王请安。”如彬还坐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自已身在何处。他静了静心思,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半跪于地的幼童,才勉强开口:“你们俩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跑到东宫来?”那个穿青色衣衫的最先起身,蹦蹦跳跳地跑到如彬身边,趴伏在他的肩头,撅了小嘴委委曲曲地嘟囔着,“父王,我们是您的儿子。”如彬清楚自己从未见过他们,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亲近,他微笑着牵上那双小手,语气也更加和暖,“我虽有两儿子,可他们还很小。长子不到五岁,幼子还在襁褓,怎么会有你们这般大的孩儿。”明黄衣衫的孩子也已经直起身来,他立着未动,只闭着双目朝向如彬,童稚之音却不失沉稳:“父王,时光便如白驹过隙,两位庶兄早晚都会长大。”如彬也看向他,口中呢喃,“庶兄,那你们是……”青衣小孩儿扭着身子往那暖实的怀中依偎得更紧,小手从大手中撤出来竟是伸臂揽上如彬的颈子,睁大一双如珠如宝的眼睛,娇憨笑着,“父王,我与哥哥真是您的嫡子,是您与母妃的儿子啊。”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1 15:08:00 +0800 CST  
第三十七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如彬闻言便是一愣。如此的回答本应让他更加迷惑才是,可偏偏在心中竟是升腾起无限的欣喜。这份突如其来的得子喜悦一下子便荡除了数月来积存于胸口的浓浓阴霾。甚至于都让他忘记了自己已有三个孩子,仿若是初为人父一般的雀跃与得意。如彬把怀中的弟弟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眉眼皆是遮掩不住的爱意。小家伙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稍稍上挑的眼角,星子般墨黑的瞳仁,密密的还略有些卷曲的长睫,如何看都是那个朝思暮想的小人儿模样。尤其是此刻挂在脸上那带了些许狡黠的笑意,七分像玲珑,三分像璟瑓,让如彬实在是不敢再专注地瞧了,恨得牙根都咬得发痒。小哥哥也走了过来,分不出彼此的五官,却是迥然不同的面容。他没有像弟弟那般偎依到父亲身上,而是在相差一步的地方站定,闭着眼睛扬了小脸儿望着。如彬觉得疑惑更有说不出口的担心,他往前探探身子,伸手抚上哥哥的额头,孩子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最终还是没有动,眼皮下的眼珠似是稍稍转了转,薄薄的嘴唇一弯,也举起小手来搭在父亲的手背上,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父王,我看得见。”弟弟呵呵呵地笑起来,毛茸茸的小脑袋也跟着乱晃,“哥哥看得见,看得见。”如彬被这孩子看穿了所想,却没有觉得吃惊,只会心一笑,顺手把他也拉扯过来,圈在怀里。
父子三人相偎相依,如彬还不时用他刺痒的胡茬摩挲着两个孩子粉嫩的脸颊,自是有说不出的惬意与满足。也不知如此陶醉静默了多久,忽的小哥哥竟然微低了头开口:“父王,您为什么不接母妃回来?”如彬的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却没有说话。那小人儿又仰起脸来追问:“父王,难道您真得怀疑母妃要害二哥?”如彬唇边的笑纹里带了苦涩的意味,他拍了拍那双放在自己膝头的小手沉静回答:“我的玲珑,你们的母亲,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听了这话,小哥哥像是称了心,也学着弟弟的样子把头倚在父亲宽厚的胸前,远远望着博古架上的一座海棠绣屏,花开荼蘼,嘴里不由小声嘟囔,“那您还听任母妃住在侯府。”
如彬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倒是倔意十足,紧紧地箍一下那小肩膀,笑着斥他:“父母之间的事,岂是你们小孩子可以议论的。”哥哥生了惧意不敢再说话,弟弟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父王,母妃一个人,真得很伤心。舅舅都说,您不懂怜香惜玉,还自以为是。”如彬长眸微睐,不知不觉中蕴了锋芒,指尖也在桌案上轻扣,哒哒作响,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们的舅舅还说过些什么?”小哥哥的眉头拧成了墨黑云子,紧闭着双瞳也似是在传递着眼色,可那弟弟丝毫也没有查觉,小嘴巴还是不停歇地说着:“母妃和舅舅常常说,不回东宫也好,时间抻得越长,他们的胜算便越大。” 讲完这句,更是一脸童真懵懂地歪头,“父王,什么是‘胜算’啊?”
如彬实在是无法回答了,只将双拳攥得咯吱咯吱脆响,太阳穴上的青脉都跟着突突跳动。哥哥再难忍耐,展臂使力推过去,差点便把弟弟掀翻到地上。如彬是连呼带喝才拦住了这对儿眼见着便要动起手来的小兄弟。待等平静下来,弟弟委委曲曲地垂了头,哥哥像是思忖了一番才又看向父亲:“您不要听他乱讲。不论舅舅说过什么,也是因为心疼母妃的缘故。他对您绝对是敬畏有加,忠心耿耿的。”说到这,想来也是看到如彬怒意稍褪,他方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用自己的小手握住父亲的手掌,带了几分小大人般的口吻说道:“父王,在侯府,母妃日日书写您的名字,直是以泪洗面。”听了这话,如彬再次动容,叹息悠长,鼻翼微动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弟弟也像是明白了些事,慢慢凑过来,摇摇父亲的衣袖,小声道:“哥哥都会写了。”小哥哥听了,转过头去会意笑笑,还真寻来笔纸,趴伏在桌案上认认真真写起来,一笔一画的虽稚嫩,却是下笔有力,如彬在一旁瞧着也有说不出的惊喜与欣慰,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看到哥哥写好的字,弟弟掩不住钦羡,“这是父王的名讳,那我们的名字又是什么呢?”已是直了身子的哥哥捂着嘴咯咯笑起来,“你真是个傻瓜,我们还没有名字呢。”弟弟竟是丝毫也不介意那嗤笑,重新投入如彬的怀中,绷起的小脸儿满是殷殷之色,“父王,哥哥是您的嫡长子,身份尊贵不凡,想是将来那定名之事也非常人能比。命数如此,我绝不生妒。只是想求您与我一个其他兄姊所没有的恩典。我想让母妃为我取名,以慰娘亲怀我育我之苦。”如彬听了这话哪会不依,立时便爱怜地点头。弟弟像是还不确信,急着伸出小指,如彬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去勾,而是把那整只小拳头放在自己唇边亲了起来。
看着父亲与弟弟,哥哥退后了一些,竟是双膝跪倒后叩首,“父王,您的旨令不容违抗,自是不敢妄言您与母妃的事情。只是在这里,还是想请求您容儿臣再多说一句话。人皆道:父安,母安,儿安。不管有什么样的过往,都看着孩儿吧。”如彬目光烁烁,只觉喉间梗涩难言。弟弟走到哥哥身旁,低着头问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哥哥还是和煦地笑着,抬了脸看他,“你想让母妃回家吗?你想回家吗?”看到那人使劲点头,他便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地砖,笑意晏晏。弟弟此时像是真得听懂了,也跟着跪下,规矩十足地磕了一个头,话音清脆响亮,“父王,接母妃回来,接我与哥哥回来,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求求您,答应我们!”
如彬的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似是有无尽的眷恋与暖意从心里溢出来,拂过每一寸身体发肤,他想伸展长臂,再次将两个心头至宝揽入怀中。可不知什么缘故,上半身竟是发麻发胀,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他拼命地想要扭动挣扎,隐隐约约又听到有女子急切的呼唤声,更是察觉有人在推动自己的双肩。
“太子,你醒醒,你醒醒啊。”直到此时,如彬才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眸,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才看清是晓棠一脸焦急不安地望着自己。有瞬间的迷惘,他立时便起身向一旁找寻,那两个孩子,他与玲珑的一双宝贝,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犹自清寒的初春,如彬的额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气息也灼热起来。晓棠瞧着不对,靠到近前相问:“太子,您怎么啦,在找什么?”如彬也不知该如何说,却又像不甘心如此,“晓棠,你有没有看到两个孩子,我与玲珑的孩子?”晓棠直是愣住了,眼神中都透出惊恐与不安,“太子,你,你在说些什么啊?哪里孩子,哪里又有你和姐姐的孩子呀。”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2 07:32:00 +0800 CST  
便是这一句,才是直捣进如彬的胸口,此时方觉完全清醒,原来却是恍然一梦,只余下扯心扯肺的惦念与不舍。他再次瘫坐进圈椅里,神情凝滞,面容暗沉,似是蒙上了一层潮湿的雾气。晓棠静默了片刻,还是强抑了惧意开口:“太子,我们都知道您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姐姐。魂牵梦绕如此,为什么就不能跨出那一步?”如彬眉心不时耸动,良久良久,才轻声道:“晓棠,我是害怕,害怕不能保护好玲珑,害怕她还会遭受那日一样的屈辱。还有,还有……”说着,他竟无声无息地露出笑意,只是那笑看在谁的眼中都会觉得寒凉入骨,“还有你不知道的。便是玲珑她,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我以前一直不愿相信也不愿承认,可这就是事实,我的确给不了,我的身份我的性子,注定了一切。我不能再骗她,也不能再骗自己。”
香炉里轻烟细细袅袅四散开来,隔着这烟霭,晓棠第一次觉得太子伤心起来竟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她想了一阵子才发话:“太子,我不知道姐姐口中的幸福是什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因为你的身份与性子便一定给不了姐姐幸福。我只想问一问,如果不是你,换成别人就能给姐姐幸福吗?或是别人能给,姐姐便会觉得幸福吗?”如彬渐感心下有说也说不出的松软,面上也现出震动与疑惑。晓棠还不停歇,依着打算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在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哪有你想做却无论如何也做不了的事情。只要姐姐她想要,太子你想给,那么便一定会有办法有出路。说句冒犯的话,太子和姐姐都是高高在上惯了呢。什么是幸福,对我与如彰来说就简单得很。在一起便是幸福,不在一起便是不幸福。”
彼时已是日落西山,余晖灿灿,从书房的明窗望出去,漫天铺阵的晚霞如绡金卷羽,华贵艳丽,濯然生辉。如彬微眯了眼,凝视着晓棠,倏然便哈哈笑了起来,这样的笑才真是心生的欢喜,“你在在劝我吗?我怎么听着是在催我呢?”小人儿亦喜亦嗔,“是劝还是催,全看太子的心意。”如彬不由喟叹:“真是不该让你与玲珑在一起,好好的孩子也给带坏了。都去寻什么幸福,根本就没把本王放在眼里。你此时还是东宫的良娣,便一口一个‘如彰’,还想不想活命?上回的账还没和你俩算呢。”晓棠哪会在意如此的威胁,竟是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儿凑得更近,“太子,我最是明白您的心思。您自是巴不得东宫的女人都能如我一般自寻出路方好,那才称了您与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意。”
如彬被气得不轻,咬了牙发狠,“你们两个丫头正是一路人。不挨揍便不知道本王的厉害。”边说边回首要到桌案上寻找教训人的家什,谁知眸光扫过,竟是看到角落里有一张雪青色的笺纸上有人一笔一画地书写了自己的名字。那一瞬,有一重希冀,几乎如惊雷般震过他的心头。如彬猛然间便站起了身,朝着殿外大声喊起来:“牟平,牟平,备下车马,本王立时便要去侯府!”晓棠且惊且喜,还未等开腔,却是牟平与如彰急急进得殿来。
如彬看见如彰也是纳罕,忍不住问他:“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吗?”如彰看了一眼晓棠,耐下欣喜欠身回话:“二哥,我找到了一个人。”说完,他转过身去吩咐了一句:“快些上来!”有两个杞王府的内监推推搡搡地带进一个人来。这人发髻凌乱,衣衫褴褛,跪在地上只余涩涩发抖。如彰却是厉声喝她:“贱婢,抬起你的头来!”如彬此时才得已细细辨识,正是不看则已,一看便暴怒变色,“素云,怎么会是你?”
素云吓得更是瘫软如泥。早有牟平上前踹了她两脚让她跪直了身子,森冷告诫她:“赶紧把你在杞王府供出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与太子听。若有半句虚言,立时便将你千刀万剐。”素云沾满泥渍的面庞欲显灰败,哆哆嗦嗦道:“太子殿下,怀酘王子摇篮上的帷帐是无意间脱落的,不关奴婢的事啊。是,是奴婢当时睡着了才没能发现。奴婢醒了时候,小王子他,他已经被憋得背过气去了。”如彬听着,眸中渐次凝出冰冷的寒意,“不用再讲这些,只说你是如何逃出东宫去的。”素云的身子俯得更低,几是趴到了地面上,头也不敢再抬起,“太子,是,是陈侧妃安排人将奴婢放出去的。”如彬面露狠意,声音也陡然升高,“谁,你说是谁?”素云不敢耽搁,立时又回答:“是陈侧妃啊。奴婢看到小王子不好,就跑了出来,正撞上陈侧妃。她平时一直对奴婢们都很照顾,便问是不是又挨了主子的打。奴婢当时已吓得无路便说了实情。陈侧妃说能帮奴婢活命,她把奴婢藏到了采蘋殿。过了四五天,才用拉水的车将奴婢运出去。她本是答应要安排人送奴婢去安全的地方躲风声。谁知在路上投宿客栈时,奴婢听到她的人说是要杀人灭口。奴婢吓破了胆连夜便跑了,一路乞讨着回到老家。谁知还没摸到门口便被抓住了。”
那人话一讲完便被牟平着人带下去了。如彬的眼底闪烁着幽幽暗火,殿中格外沉静,留着素云如垂死般挣扎不定的气息。冷了半晌,如彬的面上再无丝毫暖气,凛然开口:“老三,你即刻入宫去,将素云之事回禀父皇与我母妃。酌量着用词请两位上殿的示下,陈芷莫那毒妇该如何处置。晓棠,你去采蘋殿,传本王旨令,将陈芷莫先行幽禁,服侍她的宫人一律羁押,挨着个的细细审问。毅儿送到姜筝那里照顾,稳妥些,不要让孩子瞧到什么不该看的。”说到这,他又看向牟平,“本王刚才让你备下的车马可好了?”“都备好了。”牟总忙着应承。如彬点点头,语气沉稳肃穆,“走,你随本王去侯府,接玲珑回家。”
已是入夜,玲珑的闺房内烛影摇动,暗红烨烨,灯花更是爆了又爆。有了小小的孩儿在腹中慢慢地生长,玲珑觉得自己的内心也变得柔软欢悦起来。以前穿衣总是偏重淡雅的暗紫,如今却是更爱芽黄、明粉一般的亮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舒展出那掩饰不住的期许与快乐。今晚也是,一袭浅桃色菡萏纹纱缎寝衣,斜倚在贵妃榻上,如轻云流淌,面容都似染上了霞光。她花了数日功夫终是绣好了一件“双龙戏珠”的肚兜,湖蓝色的云锦上,两条金爪金鳞的飞龙翱翔云间。小人儿高高兴兴地拿给坐在南窗下读书的璟瑓看,声音也透着娇俏轻松,似是早已忘记了白日里的哀伤,“哥哥,你瞧,好不好?”璟瑓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番,也是轻轻笑着,“我不懂这些,只觉得你那龙眼绣得不错,自是赫然有神。”玲珑也很满意,翻来覆去地看个不住。看着看着,她突然便停住,一把拉过哥哥的手放到已然凸起的小腹上,尖了嗓子叫他,“好像又动了,又动了。”璟瑓被她唬住却是什么都没感觉到。玲珑有些失落,“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胎动,只是仿佛有小小的气泡从里边冒出来,还不是一个,是两个呢。不过秋儿姑姑说,现在应该还不会动,可能是我的错觉。”边说,她还边不死心地按着璟瑓的手在腹上游走。璟瑓盯了她一会儿,不自觉地扭了头,更是偷偷吸了吸鼻子。玲珑放下哥哥的手轻轻问他:“你怎么了?”璟瑓还是歪着头,也不看她,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不似以往,“玲珑,回东宫去吧。哥哥都替你难过。这个时候,陪在你身边,与你一同分享喜悦的,不该是我,应该是表哥。”玲珑也消沉起来,低了头,一双小手在那圆睁的龙眼上反复摩搓,“嗯,知道了。现在想来,可能是我把他逼得太紧了。我也盼着表哥早点来接我,只是……”这话音还没落,两人都听到院落里有大门打开的声响。
璟瑓最先惊觉,几步便蹿到房门处,还未等他走出去,已有人推门进来。云白的长衫系着明黄的丝带,本是带了些许忐忑与歉意的眸光,却在看小人儿腆起的肚腹后,凝焦成刺似是肝胆欲裂一般,整个人也被钉在了门口无法动弹。璟瑓看到如彬,心跳得都快要蹦出来,便是硬着头皮也是要第一个挡到身前,声音却不由颤抖,“表,表哥,太子……”那人终于能转动眼睛看向他,未发一言就一脚狠狠踹了过去。璟瑓饶是有所防备,还是被蹬出数尺远,身子撞着了房内一张花梨木长桌上,白瓷茶具摔碎了一地,又反弹到墙边才停了下来,只余大口喘气却是如何也站不起来。
玲珑眼见着哥哥像一片枯叶一般翻滚着从自己身前飞过,脑子里先是混沌瞬时又雪亮,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扭身便向那人扑过去。果然还是他转醒得更快些,伸长了手臂急急迎过来,眼睛还盯在自己的小腹上,满是小心与惶恐。心中喜不自胜,有这金身护体便可以无所畏惧。被稳稳地拥住后,小人儿把已有些胖嘟嘟的小脸儿全都埋进他的怀里,头也不抬,只一味撒娇嚷嚷着:“这么久,这么久,你不想我,也不想孩子吗?”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2 07:33:00 +0800 CST  
第三十八章:海棠不惜胭脂色
本是响晴的白日,黑天里倒下起了雨。这是入春以来初降甘霖,雨丝淅淅沥沥,落在窗外辛夷树翠绿的叶子与浅紫的花苞上,轻快得如同女子的舞步。玲珑被抱回榻上,寝衣外也搭上了一件蜜色金丝白纹海棠的外衫,愈显润泽丰腴。
一道旨令,竟是整个太医院的人皆齐聚于博山侯府。若是依着太子的意思,恨不得要一个不落地都与玲珑诊脉方能安心。亏着有璟瑓在一旁相劝,直说是妹子劳不得神才算作罢。饶是这样还是选了陈诚院使,史明、林朝端两位太医丞与田一鸿共同诊视方能放心。如彬本来要遣璟瑓到宫中报信,怎奈何璟哥哥是哭着喊着也不敢在此时单独去面圣。太子气得无法,又顾不及与这兄妹俩磨牙,急急安排江良连夜进宫,少不了还要嘱咐那人言语婉转再婉转些,正是担心这连自己都一时难以承受的天降之喜,再惊了父皇与母妃的尊驾。
太医丞史明是当朝女科的翘楚,便是当年璟瑓与玲珑兄妹都是由他负责安胎生产。几位德高望众的太医轮流为太子妃搭过脉,又细细商议了一番,才推由史明向太子回禀。史大人的面上早没了初入侯府时的凝重,含了一丝安慰刚欲开口却被太子拦下提醒,“先讲太子妃再说孩子。”听到这话众人皆忍不住带了笑意,只史大人接着温厚言道:“殿下无需多虑,太子妃素来身子强健,只是孕中难免多思,略有些脉像不稳,只要好好休息,再服几副安神的汤剂便可。腹中胎儿更是一切安好,该是四个月了,已有胎动之像,母强子健,可喜可贺。”
如彬的手与玲珑的手自始至终仿若同心扣似的紧紧交握,攥着还要牵着,细细腻腻的都沁出了汗来。听了回话,他盯着身旁满月一般的面庞,低语切切:“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小人儿听他这样说,玉白的小脸儿瞬时漾起两酡红晕,宛如晨霞初露,心中本还缠绕的最后一缕忧惧也倏忽不见,只余无尽的爱意。她拉过那大手放到自己的腹上,略有些娇羞,“我也感觉到他在动,本不相信,没想却是真的。”虽是隔着衣衫,如彬的指尖还是忍不住轻轻发抖,眼中亦有说不出的热切与期盼,沉吟了一阵子,还是对着几位太医问道:“玲珑腹中可是双生?”
众人有些愕然,小人儿也嘟起了嘴巴,还是史明最先回话:“太子,双生之像需得月份大些方能明显,此时还诊不出来。不过,皇贵妃与侯爷是双生,太子妃与璟大人也是双生,臣等也都察觉殿下的肚腹较旁人四个月的要大些,倒真是很有可能。”玲珑却不依,摇着那人的胳膊撒娇,“想得越多,失望便越多,做什么非要双生呢,孩子平平安安才重要啊。”如彬转脸看着她,带了几分娇宠却难掩自得,也顾不上还有旁人在场,竟是温柔而爱护地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轻轻诉说:“他们都不知道,只有父王知道。还有六个月啊,你们要乖乖听话可好?”玲珑情不自禁地抚摩起他露出衣领外的颈子,微闭了眼睛,只听到窗外春雨缠绵,万物萌生,有懊悔,有心疼,下了眉头,却上心头。
谁还敢留在这里搅扰两位贵主的好事,自是忙不迭地躬身告退。璟瑓走在最后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相问:“表哥,夜深了,您与玲珑何时起驾回东宫?”如彬斜睨了他一眼,道:“亏你还是做兄长的。玲珑忍辱离宫,已是受尽了委曲。如何还能让她在这三更半夜之时偷偷摸摸地回去。”说着,他又朝着门外喊了一声:“牟平!”牟总管急急进来,如彬跟着吩咐:“今日便都安置在侯府。明天一早,你带了太子妃鸾轿仪仗过来,我要风风光光地迎玲珑回东宫。另外,再传本王旨令,从鸾轿离开之时起,东宫所有人等一律到仪门外跪迎,不得有误。”璟瑓面露欣慰笑意,牟平也是口中唱诺转身便要离开,倒是玲珑不忍跟着相劝:“轿辇前来便可,何必还要惊动宫中众人。从东宫到侯府一来一往至少要大半个时辰。早春风寒,若是冻坏了哪个又何苦呢。”如彬的眸中满是眷眷的歉意,柔声言道:“玲珑,正是你良善如此,处处为他人着想才会遭人忌恨与算计。”说着说着,他的口气中竟带了狠意,“别的都可依你,便是这事不行。且不说一两个时辰跪不死人,便是有些人长跪不起想来也难脱其罪。”玲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看着那不容反驳的眼色,还是息了声。
床头留了一盏夜灯,覆在樱桃色的罩子里,烛光盈然,柔柔辉芒如莹润的红玉。两人分开了这么久后再次肌肤相贴,只觉热热的滚烫,却在一点点,一点点愈合着生生离别后的痛感。玲珑使力抵在那人的胸口,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他低下头来亲吻,唇瓣清凉,浅啄绵密如雨。终是吻干了眼泪,将小人儿在怀中揽得更紧,以指摩挲着她滑腻细嫩的脸颊,如彬难掩神伤,“竟是比那晚看上去还瘦削,还憔悴。吃得不合胃口么?”玲珑本是酝酿了一肚子的委曲,想着好好地娇一娇,赖一赖,可听到了这句问话后还是愣了神。她悄悄转首,瞥了眼不远处的镂花铜镜,映衬出的正是一张饱满红润,光彩照人的小脸儿,便是想学那捧心的西子也是艰难。更忆起日日用饭时哥哥看着自己食指大动的模样,总是会捏上腮肉相斥:“玲珑,你是猪吗?再这么吃下去,没人能养得起,抓紧回你的东宫去。”不知不觉得便窝着小脑袋笑出了声。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2 07:34:00 +0800 CST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2 07:36:00 +0800 CST  
一场喜雨过后,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长安宫初元殿厚重的团龙锦帘也换成了银红色百子戏春的霞影纱。如此热闹喜庆的图案却抵不过殿内冷凝的气氛。萧靖满面怒容坐在南窗下铺着一色赤金镶边明黄贡缎坐褥的高背盘龙椅上,皇贵妃璟琪也是肃穆静默地陪在一旁。玲珑侍立在姑母的身侧,头也不敢抬,只颤着长睫盯住自己绣鞋上的一对彩蝶出神。如彬与璟瑓却是一前一后跪在大殿中央,心中早就将那恼人的丫头凌迟了千遍万遍。萧靖衍突然伸手拍向右侧茶桌,扬了声音斥责:“璟瑓你好大的胆子,朕与你姑姑还真是轻看了你们的兄妹情深。难为我们日日问你玲珑的安好,你都是怎么说的?可知‘欺君”二字是何解?”璟瑓还能说什么,只能在那硬实的金砖地上将头磕得呯呯直响,这还不算,更是语带哽咽地讨饶:“皇上,臣死罪,臣死罪。”骂完了那做兄长的,萧靖衍又看向另一个,怒气更盛,“亏得你还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自己的妻子有了身孕都毫不知情吗?东宫不过四五个女人,便任由她们斗得你死我活得撕扯不清,驭内尚且如此,让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给你?”如彬也是少见父皇如此蓬勃的怒意,咬了唇叩首,“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玲珑实在不忍再看二人被训斥下去,硬着头皮颤巍巍开口:“父皇,也不能全怪表哥和哥哥。”听了这话,萧靖衍径直转首,“你也知道不能全怪他们?你就和你那娘亲一个模样,脾气大,主意正,从没有过忌惮,谁也不放在眼里。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你明不明白,懂还是不懂?”听着连娘亲都被迁怒,玲珑再也不敢出声,只瑟缩了身子向后边躲去。璟琪终是心疼几个孩子,又顾念着玲珑的身孕,刚想开口劝和,倒是萧靖衍盯着那小人儿已是渐渐和缓下来,虽在面上还余怒气,只声音已降下了许多,“都给朕回去闭门思过。玲珑把那《女戒》、《女则》…….”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小人儿却开始哆嗦。从小到大,再是胡作非为,璟皓也从未动过这宝贝女儿一个指头,只会把她揪进小屋中罚抄那另人作呕的《女戒》、《女则》的十遍百遍,直抄到眼前发黑,双手发木,心慌气短,回想起来都是梦魇。如彬与璟瑓也看出了玲珑的惧意,皆暗自称心无比,正高兴着,却听到上位金口又开,“玲珑就罚你把那《女戒》、《女则》念上一百遍,念不完就不许踏出东宫一步。若不是皇孙无事,看朕能饶过你们哪个?”被骂了这许久,那两个跪着的也是脊背挺直,唯独听到这一圣裁后便双双瘫倒于地。
过了最后亦是最难的一关便皆大欢喜。玲珑带了一大堆的赏赐回东宫,如彬与璟瑓则被皇上留下来议事。待等太子回到鸾和殿,已过了晚膳时分。这毕竟是两人在家中重聚的第个一晚上,如彬也觉得有些不安,匆匆走进寝殿,正看到玲珑一个人伏在横榻上的几个烟灰紫团花软垫上抽抽噎噎地掉眼泪。他的心一下子又疼得缩紧,快步过去,把小人儿抱进怀里,低声问着:“怎么了?又想起什么?别哭,别哭。”玲珑却在他的胸前蜷缩成一小团,额头蹭上那脖颈,“表哥,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如彬只顾着吻她,却不说话。玲珑依然含悲含泣,“今天良哥哥来看我了,对我说了一切。对不起,如彬,是我错怪了你。当时,我只顾得哀伤,只顾着怨恨,根本就没有顾及过你在为我努力,你在为我付出。”如彬轻轻拍着她的背,将脸埋于如缎的青丝之间,咬牙忍住将落的泪水。玲珑的手指扣紧他的肩,“表哥,你知道吗?那一晚我去你的书房找你,本是要告诉你我有孕的消息,我猜你一定会高兴到发狂。可听到你对尹明珠说出‘相信你’这几个字,我便再也,再也受不住了。”那人本在轻轻颤动的身子徒然间僵住,他缓缓抬起头来,面上的悲色不知何时竟带了几分狰狞,“你再说一遍,你去书房找我做什么?”玲珑的心中似是明白,又似是不明白,可被那厉色震慑,还是战战兢兢地回答:“表哥,我去找你,我去找你,是想告诉你我,我怀孕了。”这回换成如彬板住她的肩头,又是牙齿轻扣,“你不但瞒下身孕,还那样拼死拼活地要离开我?”小人儿不知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只听得耳边爆出一声怒喝:“璟玲珑,我的板子呢?我的板子呢?”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2 07:37:00 +0800 CST  
第三十九章:一生一世一双人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鸾和殿内多日不燃的清甜暗香又起,一缕缕弥散,碎碎迷迷,氤氲飘渺,映衬得却是如彬那双沉如寒星的眼睛。此时,他唇边的笑意还淡淡地定着,只瞳仁已转成更加黝黑的墨色,再就是手里紧紧握着的那方竹板,暗绿纹理折射出绰绰微光,不时何人何时还在它末端打了圆孔,系着一个玫红色的同心结,威严又妩媚。
“表哥,我没想骗你啊,真得没有。”玲珑压了嗓音哭哭啼啼,一只手抺泪,一只手抚在腹上,这便是最后一重保障。只是她还不知道,若不看这肚子还好,倒是看到这肚子反而更让那人火往上撞。一直以为小丫头是回到侯府才知有孕,肝肠寸断深恨自己的疏忽冷漠,着实没有想到会有这般的过往曲折。心中的怒气无处舒解,咬碎银牙只为了这讨债的冤家。不由分说,拽过一只胖乎乎的粉团小手,板子毫不犹豫地落下,宽窄正好,覆满整个掌心,深陷过弹起,留下短暂的白迹。“嗯”小人儿已是鼻音堵塞,那人却丝毫不觉得可怜。没有停歇,噼噼啪啪便是十几下,小小的掌心,纹络都被撑开,火烧火燎,肿成了高高的山包。“别,别打这只手了,求求你,换一换,换一换吧?”她扭着身子求饶,涕泪横流,挣来的却是冷言冷语的嘲笑,“那只就不是你的手了?怎么,你想从明天开始,由着别人喂饭给你吃?”撒娇撒痴都是没用,手臂被拽着,难逃责打,更狠更重的五板抽下来,檀子叠着檀子,红肉泛出青紫。他终于放下了她的手,她却还一动不动地举着。如彬面色沉寂,冷冷问道:“干什么?”那小恼袋几乎垂到了胸前,委曲着,“疼。”他轻轻摇头,托起她的下巴,深眸盯上水光轻曳的眼睛,嘴角勾起魅惑的笑意,“玲珑,月半弯,夜未央,为夫会好好疼你。”
如彬随手扯过一把宽藤椅,又扔了个玉色鹅羽软垫在上头,寒声呵斥:“跪到上边去,把住椅背。”玲珑恐惧地看向他,都顾不了手心的灼痛问道:“干,干什么?”“干什么?”那人又笑了,语气波澜不惊,“打你的屁股。快点,听话。”小人儿似是被逼入绝境了,挣扎着闯入他怀里,不管不顾地乱蹭,跺着脚哭喊:“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表哥,求求你。”如彬唯有冷哼相对,躲闪开痴缠,揪着她推到椅边。见着如此,玲珑用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竟是抓起那垫子抛到他脸上,“就知道打我,你便一点儿没错吗?”如彬不急也不恼,拾起垫子放回了原处,还从袖筒里抽出一条明黄的帕子,轻轻柔柔地擦拭她脸上的鼻涕眼泪,静静说道:“我从没说过这场风波的过错在你。正相反,我一直深怨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你,更没有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给你支持与安慰。每每想来都是痛彻心肺。”玲珑露出痴惘的神色,只口中还是嚅嚅的,“那你,那你还要。”如彬的面上再次挂了冷霜,“我曾无数次地提醒过你,任何事都不许欺瞒我,任何时候都不要让自己身处险境。你呢?背了我带晓棠去见如彰可以不去计较,可身怀有孕却还执意离家,可曾顾念过自己的身子和孩子的安全?这笔帐又该如何清算?”说着说着,他盯上那微隆的肚腹,眸子似是要沁出血来,“四个月,我们的一双宝贝都四个月了,我这做爹爹的还蒙在鼓里。你,你还要问我为什么打你。你不是真的无心,便是有意要激怒我。打你,打死你都不解气。离开我的时候,便该想到有如此的结局。”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3 09:53:00 +0800 CST  


楼主 我的卯日星官  发布于 2016-08-03 09:57:00 +0800 CST  

楼主:我的卯日星官

字数:405170

发表时间:2016-07-15 20:2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2-01 22:23:3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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