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新】譬如朝露 wc 积攒的片段杂糅

乍见对方还是衣着光鲜,头脸整洁。但是经不住细细打量,鬓角密密渗了一层虚汗,嘴唇也无甚血色,尤其是他头颈端正的靠在深色沙发上,两相对比,肤色苍白到了刺眼的程度。


柳宜昌的心里不禁埋怨这人昨天才吐了那么些血,这会儿还要强坐着说话,是作得什么活孽。审视之后,她爽朗地叹了一口气,又欠身向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便更加近了。


邝绍棠却不能躲开,只好偏过脸,委婉回答“很好,多谢你,但是你不必……我克化不动,恐怕会白费了你的好意。”他很不好意思去提自己的病态,换了平常旁人大可以直截拒绝,是想着柳宜昌为他做的好意,不免多说几句。


“我问过阿妈,你往常能吃得蛋羹,况且这里面的三七粉有止血功效。”柳宜昌好言好语的说着,他仍不肯回过头来,不由得又起了急——这么别扭地说一万句也是没用,于是她盛起一勺蛋羹举到他的唇边,脆生生地问“吃不吃!”


这一下让邝绍棠羞臊得厉害,又将脸庞偏到另一边去躲,垂下眼帘再不与柳宜昌对视,不料那只勺子也长了眼,稳稳地随着他的嘴唇一同转了过来。他没经过这种套路,一生气脸上的肌肉就僵住了,一丝的微笑也挤不出来,克制的轻声细语的说“柳小姐,请放尊重些。”


“呵,又是这句话,好像我要害你似的!”火上浇油不过如此,柳宜昌将手里的勺子“咣”的一声拍在茶几上。她倒是想学他,也作出一副高傲冷漠的姿态,但是情急之下,说话偏偏带了哽咽“邝绍棠,你不识好歹!”


柳宜昌私自认定,她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只会欺负我一个落单的女子!”前头的日子本就积压了许多委屈,昨天又真心切切的为他担忧,等了一整夜,柳宜昌逮着正主狠狠哭这一通也不算冤枉他。


只是一瞬间柳宜昌就大哭起来了,竟然两边眼眶都可以滑出双行眼泪,于是更加哭得稀里哗啦。


邝绍棠立即扭回正脸,喘了两口气,把话说了个语无伦次“是谁在欺负谁?我是手脚瘫了,头脑还清楚着,也是个有脸面的少爷——我也是个人,旁的事也就罢了,吃喝还不能做主吗……”


“……往后你绝不必要再为我做什么,男女大防授受不亲,我受不起你的好意……”


“……一碗蛋羹罢了,教阿淳来给我吃,你就不要哭了罢……”


“……全怪我对不住你,咳,我没法子给你擦一擦泪,不要哭了……”


柳宜昌听他说得很是诚恳可怜,甚至温柔起来,这才觉得发泄够了“我也对不住,你不想吃就不吃,本就应该是这样的。我只是昨天担心过了头,才想给你做点什么补一补,你还病着,千万别为了一碗蛋羹再气坏了。”她一边揉着哭痛的眼睛一边悄悄回头,瞥见邝绍棠也是眼角泛红,虽然呼吸得稍微急促些,倒也无甚大碍,于是心想,今天可算和他打了平手。


她站起身背对着他,抽出掖在前襟纽扣边上的手帕抹了泪痕,帕子沾上泪水又被染了色,想是不当心就擦到了精致描画的粉黛,所以手帕一甩,立即低眉顺眼的登上二楼。


邝绍棠拧着两道细眉,因着存有一些后知后觉的绅士风度,心里惴惴得不安定,真把那一小碗蛋羹吃了个干净。


待到柳宜昌重新换了衣裳,一番描眉画眼完毕又下楼,阿淳正为他揉动胃脘。两人皆是欲言又止,互望一眼又作若无其事状,佣人们不知前情,在旁瞧着都觉得十分好笑。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20 10:12:00 +0800 CST  
二十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22 09:21:00 +0800 CST  
二十一(1/2)



西药买定还不能让邝绍棠省心,午饭后又跟那位游击商人通了大半个钟的电话。


原来是对方一听了他这边的公司名号,稍作留意,就想借机搭上邝少帅的路子合做一点另外的生意。邝绍棠本就自称是公司的襄理,于是推托要向少帅回报,一直抻着,赶逢这天心情好,才两厢愉悦的约定晚饭和谈。


而邝少帅其时正在院子里与阿淳骑自行车,两人已经冰释前“打”。佣人传了大少爷的话,他当即把车一丢,大汗淋漓的跑进屋里听差“哥,我和他谈得着么,什么大生意需要我亲自出面?”


“哦,密斯特杨有家贸易公司,车船总要从爸爸的界面上通过,结识你,表面说是合伙,其实是白送一股作为过路费罢了。如果谈得成,往后我们也不必再受那些紧俏商品的制。”邝绍棠一扬下巴,示意他桌上有果子露,又继续说“这事是他上赶着求我们,今晚,你只管玩去吧。”


“知道啦,你在家放心!”邝绍康端起那杯果子露一饮而尽,放下了外壁挂满凝结的水珠的空玻璃杯,发出豪爽的一声嚎叫“哥,一起出去晒会儿太阳吧!”


院里有大片的早早芽绿的草坪,和一座还未蓄水的大理石台面的喷水池,隔着水池与花枝树木又另有一座花厅在后面。正值午后,阳光和煦,邝绍康弯腰把手插到大哥腿弯里一用力,就轻轻松松把他端到了梧桐树荫下的躺椅里。


阿淳已经抱来一张薄毯子,细细围住邝绍棠的腰腹和腿脚,仰头望见顶上的树叶稀疏,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副墨晶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少爷,我骑车给你看。”


阿淳欢脱的跑出去捡起放倒在草坪上的自行车,他在那边险伶伶地一骑腿,邝绍棠就斜过脸轻声说“绍康,你也去吧,仔细护着阿淳。”原先上学时同学们都骑,他却不赶这个时髦,因为心里觉得两只轮子立着走是很不可靠的,现在依旧这么觉得。


“哎呀,哥,他摔两下自然就会了,所谓熟能生巧嘛!”邝绍康笑嘻嘻的,因为贪心荫凉和哥哥的聊天并不动弹,他侧身在茶几上的几个碟子里挑出一串鲜葡萄,亲手剥了皮喂给哥哥吃。


邝绍棠催不动他,并不急燥,远远的紧紧的盯着阿淳的动作。阿淳一步跨上自行车并不停顿,脚踏得十分用力,绕着喷水池一圈圈的越骑越快,每到了草坪这面就对着邝绍棠露出得意的笑脸。


邝绍棠也报之以微笑,头颈随着阿淳转圈的身影来回转动,使得墨晶片子闪闪反光。他仰坐在宽阔的乌木躺椅里,毯子不仅掩盖了瘦弱,更显得身形颀长。露出来上身内里穿着浆洗挺括的白衬衫,外罩的是束腰修身的墨蓝色暗纹缎面马甲,白金的袖扣领针一样不少,右手拢着挛缩的左边手掌缓缓摩挲,一边说话一边吃邝绍康喂给的果子。


柳宜昌坐在二楼阳台,书还在手里,心思全被他们的吵闹勾去了。忽然,邝绍康伸展长臂,向这边指了一下给他哥哥,然后傻呵呵的向她挥手,邝绍棠也仰着脖子,斑驳树影里笑得明朗。


她不是忸怩性子。既然瞧见了,起身也挥了挥手,拿着书本一起悠然走到院子里,佣人已经先一步抬了几只藤椅,齐齐围着邝绍棠的躺椅侧旁,众星拱月似的。


陪在邝绍棠身边,邝绍康仿佛是心情很快乐,颇识礼数的虚让道“大嫂,一起坐。”原来他听说了大嫂亲手做蛋羹的事,想她是不会再闹着离开的,当然没有脾气再发。


邝绍棠低头凑着他弟弟伸过来的手掌,嫣红的舌尖一顶,将两粒细籽吐落在掌心里,也很和气的招呼道“今天天气很好。”他刚吃了几粒葡萄,汁水丰沛,味道甘甜,嘴唇还是湿漉漉红盈盈的。柳宜昌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简直要替他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还有一辆崭新的坤车,你想不想也学着骑?”


“嗯?”柳宜昌看走了神,听邝绍棠又悠悠重复了一遍才恍然大悟,却觉得对方是看轻了她,连阿淳都会骑的,怎么换了她,连问都不问,开口就是学着骑,所以答道“我会骑车啊,去年在津门的时候我和济南就能骑车出门了!”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23 22:39:00 +0800 CST  
二十一(2/2)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23 22:42:00 +0800 CST  
二十二(1/2)



没有见到阿淳下楼来取热牛奶,家里人全以为大少爷还在睡眠,一个个轻手蹑脚把声音放到了最轻,如同练过水上漂似的。邝绍康也是一样飘到餐桌前,见到高高耸立着几摞蒸笼,他打开来,一边翻看百货公司的商品彩页,一边大吸大嚼这些灌汤小笼包。


邝绍棠夜里难过,到了早晨才算半昏睡着。阿淳就双手托脸趴在床边上,像被摄了魂魇了神似的,其实脑子里什么都没琢磨,目不转睛的单就是瞧。愈看愈是气馁,愈是想要把他的心窍也看透了。


忽然他打了个哆嗦,手探进被子里寻寻摸摸地搂住那双病腿,托着后背翻身。隔着睡衣感觉身上还是凉沁沁的,阿淳拱起腰,和少爷的额头相抵,竟然略微发热,心道不好:这是又要闹病!


他折进浴室里拧了一张帕子回来,给邝绍棠擦了一把脸面,切切地唤他醒来“少爷,我就去叫詹医生,很快的!”


“你别走。”邝绍棠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的把话全挤碎了才说出来,阿淳已经跑开了。


略微动一动头颈就是天旋地转,头脑是极热的,以至于血管涨得头痛欲裂,身子却是飘飘渺渺的,喘出的气息也是轻飘飘的有去无回,知觉只是害冷发抖,心慌气短。倏忽之间手掌迫挤在胸前,就痉挛得缩作一团,如同疾风携轻羽,瞬间即可没若齑粉。


詹医生一来,家里上下就全都惊动了。他是明白缘故的,从自己那间客房就放开了步子奔跑,手心里紧攥着一只小玻璃瓶,路过楼梯口又吼了一声邝绍康。邝绍康连滚带爬的上了二楼,又招呼两个男仆,一起按摩着那副只吊坠了薄薄一层皮肉的身子。


邝绍棠痛得青筋暴露,脸色由白转青,仍然绷着一线清明,眼前影影绰绰的是许多模糊人影。绀紫的唇瓣张开了,喉咙里嘶嘶作响,牙关战战让他说不出话,又迫不得已的涕泪横流,他有心事,所以布满血丝的眼睛大睁着。阿淳有一瞬与他对视,顿时就感同身受的冒了一背冷汗,屏气累息地把人抱得更紧。


平时沉寂如死的身子忽然痉挛起来,简直是力大无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全是面红耳赤的喘着粗气,把人几乎揉圆搓扁了。詹医生还是不肯用那只玻璃瓶的药水。


等大概的发作过了,身子虽然还有震颤,邝绍棠已经昏得人事不知,或趴或跪地制伏着他的佣人便心有余悸的迅速退出房间去了。詹克定这时再一起痉挛会让针折在肌肉里,就吩咐阿淳将退烧和消除炎症的药片一一拆磨成粉末,用温水调和成了。


手里举着一只略粗些的没有针头的空针管,詹医生的行动十分专业,神情却是要哭了似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这行径太冷酷,是一种人情的亵渎——如果此刻邝绍棠睁开眼睛,他满可以离家出走了。


单腿跪在床头,使了一点力气揉捏邝绍棠的下颌,掰开一道缝隙还不够,又用手指分开唇瓣把装了药水浊液的针管塞进了嘴里,抵住舌根直达喉头。他推动针管的手速极慢,几乎看不出前移,另一只手来回按摩着脖颈上喉咙的位置。


邝绍棠被动着吞咽,唇齿磕在针管上,被刺激得发出微弱抽搐,是想要呛咳,又因为无力而咳不成。阿淳稳稳的紧紧的把人拥在身前,配合詹医生,从喉咙到心口一通轻柔地摩挲,也是给自己定了定心。


眼前经过一场鏖战,邝绍康站在旁边张牙舞爪,却是无处着落。耳旁有人喊了两声二少爷,他愣愣怔怔的,好像自己也跟着直犯抽抽,一双大手捂住了自己的大脸“啊呀,这阵子接二连三的,我真是怕得受不了了!我哥……”


再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真是怕得厉害,精神同身体一起紧张,弯腰跑去厕所里把刚才早餐吃的灌汤包全吐了。他觉得自己也添了毛病,对他哥哥又爱又怕,爱他的人,怕他的病,更加的不敢离开了。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26 19:40:00 +0800 CST  
二十二(2/2)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26 19:44:00 +0800 CST  
二十三



邝绍康抄起电话,听到父亲那一套稔熟的叫骂声,就感动得哭了个满脸花,浆洗得雪白坚硬的翻折袖口上抹的鼻涕眼泪俱全“司令,爸爸,我哥不好了!”


邝司令本来只想催促他回家,现在因为没有亲眼见到大儿子病重的模样,还是可以故作镇定的骂人。日娘捣老子的发表完一番鼓励,他扔下电话,其实有十万分的心慌,于是把雪茄头往茶杯里一碾“那个啥,啥玩意儿副官,滚去火车站挂一趟专列,我要去上海接儿子回家!”


新被提拔上来的副官长正在院子里给一只肥美的狼狗喂水,听见指挥部办公室里发出了惊天响的吼叫,起身向后转跑步一气呵成,进屋向他行礼。但是右手抬到一半就被扇了一个也很是惊天响的耳光,犹犹豫豫地捂住了脸颊“是,司令!”


然后副官长红肿了半张脸,迈着七十五公分的标准正步出了房门,没走两步又听见一声“那啥,李副官!你现在滚去北京,从协和医院请几个大夫回来!”


他长了记性,也不回房里找耳光了,原地立正答了一声是,立即跳上汽车,这一夜他都要跑疯了!邝司令的性子急,美其名曰雷厉风行,火车连夜就准备好了出发,又派了个机灵的副官去租界的邝公馆通报消息,李副官长自己就跟着两辆汽车直奔北京去了。


邝司令临出门却被军务绊住了脚。邝军嫡系的宋师长前脚打下了一个县城,后脚就有三辆大车的西北烟土送上门,原来这是甘肃运土的必经之处,正是肥得流油的地界,于是他骂骂咧咧地将这三大车土赏给老陈原地解决。


邝公馆安在津门的租界里,是一处面积广阔的花园洋房和雕梁画栋的结合体,邝司令和儿子占了雕梁画栋的四进院子,姨太太们全住在三层大洋楼里。平常邝司令住在城外军营,邝绍康流连于自己外养的小公馆,看大宅的仆人们都闲透了,今天得了消息,立刻就四蹄生风的预备起来了。天气渐暖,副官特意吩咐人把院子里的电灯也拉上了,比照平时操办局面的规格只高不低的迎接主人家。


隔天下午,从胡同口跑进来两排荷枪实弹的卫士,李副官长遂即就领着家里的副官和卫队迎出来,一列汽车也已经开进大院,前后两侧车门的踏板上整齐站满了卫士,严严实实的遮挡车窗。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27 22:30:00 +0800 CST  
二十三(2/2)


司令率先从其中一辆流光溢彩的凯迪拉克汽车里钻出来,往常他下车就是一阵疾风,带着浓重的硝烟气息极速前行,今天不知何故被耽搁住了脚步。直到少帅从第一辆车下来,咚咚咚地往回跑到司令身侧,伸手虚拢住了他后背上披挂的一件欧式军装斜纹昵斗篷的领口,爷俩一齐走进去了。


站在近处可以发现司令竟然还背着一个人,望着单薄得很,但是周身披裹了斗篷,头脸也被一顶薄昵礼貌遮住了,勾得李副官长的好奇心猛烈发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抻着脖子边走边看。


到了司令即将跨入大门的最后关头,在挺括的斗篷和黑色帽檐之间有阳光掠过,那一瞬的刺目蜇得他晃了神,眯起眼睛再想看却又消失了。于是单就只有初见那一眼,与心里的慌乱一起被狠狠烙进了心上,是转瞬即逝的一截雪白肌肤。倏忽之间,他紧紧攥了个空拳。


乍得出门见风,邝绍棠倒是一整天都没有再起热。只是右边身子靠着火车车厢的板壁睡了一路,此刻全是麻木的,碰一碰就会从骨缝里透出酸痛的。及至坐进汽车里,他又犯起了头晕,一颗心在腔子里挣扎着,又急又狠,渐渐昏睡过去。


头脑不那么沉重了,他便想看一看四周,没想到父亲还背着他,就在卧房里来回的绕圈踱步,军靴踏在一寸来厚的羊毛地毯上毫无声响。邝绍棠心思细,恢复清醒的同时便明白这是为了他能多睡一会儿。


简直是羞愧到了极致,再一开口就忍不住是凄苦语气“咳,爸爸,我不孝顺,连累您反过来背我。”掉了几滴眼泪又招得一阵目眩耳鸣,他强撑着,暗自咬得牙根直泛酸。


“嘿,才睡这么会儿就醒了!”邝司令正在摸索荡在身畔的细腿,忽然感觉到一阵闻起来是苦药味的潮热的气息吹在后脖颈上,就听儿子又软唧唧的“嗯”了一声,像个小猫崽子一样。这一路上,儿子的尖下巴硌在他肩膀上生疼,疼得他直想笑,因为总算是踏实下来。


绍棠受伤以后个子再没长大过,单薄的少年身量经不住这些年还要越来越瘦,落在背上是轻飘飘的。他小心翼翼地往上托了一托,把儿子背得更加稳当,就又换了一只手来继续捉另一条腿,仿佛不这样儿子就会飞走了。


“怎么哭上了,你是金子打得宝贝儿子,还真掉金豆豆给爸爸看哇?快把脸上的泪蹭干净,等会儿你弟弟准来,看你羞不羞!”


再说得深了,邝司令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子躲在上海见不着,他至多在不忙的时候想一想,真见了面却是落成了实实在在的愁肠百结。上一回见面儿子和他吵架,虽然最后被气得说不成话了,但是还有股子精气神儿顶劲。这回是真的病重了,身子软塌塌的,全紧贴在他的脊背上趴着,连挑起脖筋和他装个样子都不能。


把儿子的脚踝握在手里,低头就看见熨帖笔挺的裤管里露出来一小段青白色的皮肤,薄薄一层纸似的裹住了嶙峋瘦骨。愈发紧地握着,他想给儿子暖一暖,外头的阳光热烈,窗边柳树也抽芽了。看着愣着,忽然就觉得天地茫茫,唯有他和他的病孩子站在这里,什么都可以放下,又什么都放不下。


他今年四十多岁,亲力征战南北,有无数次的绝地逢生,才能坐拥北国,所以他从来不是悲观的。邝司令静静地昂着头,心里却在呐喊,这是他最疼最爱的病孩子啊!


这辈子不指望他给自己尽孝送老,也不要他的丝毫回报,能够对他好一时就是赚了一时,将来自己必要死在他的后头,把他照顾周全就无牵无挂了。邝司令打了个寒战,不笑强笑的,对儿子玩笑着说“好啦,我还没老得要人孝顺!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睡觉,养精蓄锐,晚上咱们叫番菜馆子把饭送到家里吃!”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27 22:33:00 +0800 CST  
二十四



邝绍棠病恹恹的委顿在轮椅里,正面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喃喃用英语向一名白俄理发师表示原谅和安慰,因为理发师不慎把生发油淹到了他的衬衫领子。


他的发质柔软细密,其实是很容易打理的。理发师更是用汽车从东交民巷专程接过来的,可见技术一流。然而屋子的四个角落里各站了一名肃然端枪的勤务兵,齐齐对准了这名手握利器的理发师,他就很难发挥出正常水准了。


终于收拾干净,冷汗直流的理发师举着一面小镜子慢慢移动,向他展示后脑勺的发型。邝绍棠满意的点点头,登时就见他松了一口气,不禁好笑。带着这么一点似有似无的微笑,邝绍棠扫视四周,向门口站着的副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我叫李新民!”李副官长打了个立正,军靴后跟碰出一声脆响,朗朗回答。


他个子高挑,尤其是腿型长且直,肌肉紧实得绷住军靴,总体形象十分端正,但是五官堪称毫无特色,让人过目即忘得一干二净。


“哦,李副官,请你带他下去,多付十块钱作小费。他被你们吓坏了。”邝绍棠的声音渐次低下去的,分不清是太温柔还是太虚弱,他难得是心情很好的,末了一句就像是懒洋洋的在唇舌间打了个绊儿“咳,真想喝汽水。”


李副官仍然高声答了“是”,然后带着一干人等全部出去了,出门就开始琢磨最后那一句是不是对他说的。当时屋里除了他,勤务兵,就是外国的理发师和看护妇,难道那一句是对着外国看护妇说的,可那是用官话说的呀。


他压着帽檐疾走,到厨房拎了一打冰镇汽水又折返回东院。院门口站岗的两个勤务兵见他又来,一起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李副官就对着他们一瞪眼,继续走进去。


听见敲门的声音,看护妇匆匆过来开门。李副官折腰将冰镇汽水从铁丝篮子里拿出来,在茶几上排列成整齐的三四方阵,这时抬头,才发现少爷竟然是赤膊上身,潦草披着一件白绸小褂,忍不住惊讶得“呃”了一声,又正经解释道“少爷,您刚才要的汽水!”


“咳,我还以为绍康回来了。”邝绍棠认清军服,猫崽子叫似的自言自语道,同时自己抬起右手扯住了前襟。他斜身靠着床头半坐,刚才那生发油顺着领子流进后背,看护妇正在给他擦身,就难免露出一道风景。


触目可及的白。他最近缠绵病榻,身上血液流通极差,呈现一种缺乏生机的单调的青白,披在肩上的软绸小褂描了银白的福字团花样,更显得他身上的肌肤白净透亮。李副官立即想起初见的那一眼,脖颈的雪白肌肤,于是就瞄着那里被生发油污染的部分已经擦净了。他心想原来全身都是一样的白,这哪像个有血有肉的活物,就是个雪堆的人儿嘛!


再开口,他连说话的气势都弱了许多,忽然放下了行伍作风,就怕把雪人给震碎了“少帅在营里。大少爷,有汽水我现在打开?”


“哦……”邝绍棠垂下眼帘,心里犹豫不定。他是很想喝一点汽水的,因为持续的发低热,瘫痪的大半截身体偏偏是出不来汗的,但又不敢再牵扯出胃里的病症“冰凉的?放温了再喝吧。”


李副官服从命令,低头在屋里找了一圈,然后殷勤的拎起水壶来倒了大半杯热水,像平时给司令温酒一样,把散着冷气的汽水瓶插在了里面。


随着玻璃瓶炸裂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李副官猛地一缩脖子,却听见了邝绍棠发出的笑声。


莫名其妙的回过头,就见他的脸上漾起一层又一层的笑意,颜色由苍白变得红润,眼尾翘起上挑的线条,暴露了雌雄莫辨的柔媚——又是转瞬即逝的,这次李副官没有错过,痴痴地看着他,不由自主也跟着微笑起来。


邝绍棠自知失态,就堪堪抿住嘴角,又短促的笑了两声。突然招架不住呛咳起来,痒意漫延了喉咙,勾引得腔子里撕撕扯扯的疼痛,发出嗬嗬嗬地倒气,他歪斜地栽进了被褥里。


看护妇迅速把他扶回了原来的半坐姿势,对着前胸后背一通按摩,眼看着方才还是红润的脸色转为绀紫,按压着单薄的胸膛起起伏伏,像个几乎逼近弹性边缘的气球。又经过几下拍打,他勉力挣扎着拂开看护妇,吐出了满口的涎液。


雪人轰然倒塌,李副官想这回闯下大祸,少不了一顿凉水鞭子。他像个标兵似的把身体绷得直发颤,站在原地,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咳,你可真是,有意思。”邝绍棠喘得厉害,一时间缓不过气来,眼前阵阵发黑,心眼倒是已经活了,还顾念着自己没有说出什么严厉的话,委婉宽慰说“这下子,我们两个人都出了丑,都不许说出去。”


“是!您没事吧?”李副官心里后怕,喉结滚动悄悄咽了口唾沫,意意思思的指了指桌上“那还喝吗,还有好几瓶汽水呢?”


邝绍棠又忍不住要笑,这次再不敢大笑,发出几声微弱的哼哼哈哈,摆手让他赶紧出去“全给你拿走喝吧。不过你不要再这么干了,没有学过物理课啊,还不如阿……”


他是又想起来阿淳了,立即收住了话头。近来养病的时候他不大敢去想,明明是阿淳受了他的委屈,心里也一样煎熬得难受。可是生活的时时处处,哪怕是一瓶冰镇汽水,看护妇照顾得一丁点不习惯,一抹憨厚的神情都会招致他的心事,郁结于中,所以身上的病症也拖着总不痊愈。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30 21:34:00 +0800 CST  
二十五(1/2)



东院的正房里,邝司令手操一柄中间镂空的三棱匕首,正在聚精会神的挑西瓜籽“今年天热啊,城外的庄子早收了落蒂的瓜送来,嘿,我就想着你是能吃西瓜的。尝尝鲜!”挑了瓜籽还不算完,又从每一瓣的顶上削下最甜的一口,放满了手边的小碗。


邝绍棠听话的张嘴含了一小块瓜瓤,在嘴里慢慢咀嚼,汁水充盈在口腔,他专心吞咽,只能笑着点头。


“哈哈哈好吃就好!”邝司令也拿起一瓣瓜,风卷残云似的啃了干净,又继续给儿子喂了一口。轻轻给他擦了擦嘴唇,顺手又弯起食指揩了一下他的鼻梁“好一个小福星!北京那边已经发表通电,我现在是四省经略使啦,过几天还有专员来送委。”


其实他做惯了土皇帝,是很不屑与那些唧唧歪歪的政客为伍的。但是架不住邝绍棠连着几天一见面就轻声细语的劝解他,战争比人心何如,他才派了手下的参谋长去北京接洽相关。现在服气了,因为不仅得了一个八方来贺的虚名,报纸上的舆论齐齐打转了风向,中央还放了一笔数目十分可观的钱饷来收编邝军。


“祝贺爸爸。”邝绍棠也笑,但是抿着嘴,笑得很有限,瓷娃娃似的苍白着脸色“锦上添花,让绍康兼任省禁烟局局长,好不好?”


名为禁烟局,实则是烟草专卖,独家垄断整个邝军管辖的地界,明里暗里可得的钱财数目就不为外人所知了。邝绍棠早就有心,让自家人抓紧这个取之不竭、用之不竭的钱袋子,尽可以贴补私自扩充部队的军饷,以免日后再起硝烟会在枪杆子上受制于中央。


邝司令听了儿子这番话,思忖片刻,就长嗟一声“绍棠,可惜啊!”侧身一揽,让儿子依偎在胸膛上,下巴抵着他微微发热的额头,宽厚的手掌就用了一点力气摩挲着瘦削的脊梁。


当年那一枪就是打在了这里,让这么好的绍棠残废了,全毁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弥补了。


邝绍棠虚弱的挣扎着,抓住父亲的胳膊欠起身,清了清嗓子,轻轻出声打断他的愁绪“我看绍康办事越来越稳当了,在上海批西药的事情就处置得很好,还促成了一桩合作。”


“哼,句句都为了他说话,你是还不知道他在外面做的好事!”邝司令想到二儿子就心里冒火,下意识地摸到口袋里的烟盒,又想起这是在绍棠身边,就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身子倚进沙发里,自己起身走去大开着的窗边才开始抽烟。


“咳,绍康全说了,他还拜托我做一回清凉丸,劝您消消火。”邝绍棠故意的要说俏皮话,好能够拖延住父亲的怒气发作。果然,邝司令听他竟然会开玩笑,脸上真的升起了微笑,于是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那我让他过来,当面向您解释。”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31 21:47:00 +0800 CST  
二十五(2/2)



听说哥哥召唤就知道父亲已经被劝动一半,所以邝绍康带着满心欢喜,一路小跑到东院正房,正碰上邝绍棠在吃晚饭前的药。他还对哥哥傻笑,笑着笑着忽然听见一声颇具恐吓意味的假咳,来不及转头去看,简直像被雷劈了似的站在地上。


邝绍棠看不得他这副避猫鼠似的样子,招手把弟弟护到自己身边坐着,便转头将看护妇喂给的一勺浑浊的药水吞进嘴里。被碾碎的药片不能完全溶水,余有一些碎渣颗粒卡在喉咙里,他蹙着眉头又喝了一口水,慢慢喘匀气息,再吞下第二勺。加上营养药,每一回都要吃十来种药剂,至少得喝两倍之多的水,他的喉咙还没消肿,所以须得一吞一顿,咽得十分艰难。


千辛万苦的吃完了药,邝绍棠累极了,脱力一般完全向后仰,头颈歪枕着沙发靠背,惟恐动作幅度大一点会把药水呕出来。半晌,他重新睁开眼睛,屋里静悄悄地只有他的喘息声,原来父亲和弟弟都在屏气凝神的望着他,生怕他会卡住呼吸。于是邝绍棠暗想,自己这出苦肉计算是镇住了父亲,就试着活动右手从大腿上跌到身侧,顺势碰了碰弟弟的腿,耳语一般吐出轻声气流“不要紧。咳,桌上有好西瓜,我和爸都吃过了,你自己拿,吃好了和爸慢慢说。”


邝绍康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胃不好,少吃凉的。”发觉哥哥又碰了碰他的腿,就不敢多说,两人都怕再提起吐血的事。


他一边飞速地啃瓜一边后悔,不该麻烦哥哥给他求情。哥哥实在是很宠爱他的好哥哥,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活得这么受罪还得替他操心,自己实在不算是懂事的好弟弟。不知不觉地吃了一地瓜皮,直撑得军服滚圆,他并没有想出说辞,但实在是吃不动了,歪头观察到父亲低头点烟的动作,还是只能意意思思的去拉扯哥哥。


不料邝司令一眼叨住了他的动作,方才忍着没有出声,终于找茬可以暴啐一声,铜质的打火机在手里打了个转才没有扔出去,怒吼道“还敢累你哥哥!绍棠只比你早生两分钟,倒的什么霉,由着你没脸没皮的跟他耍赖,你他娘的就不能长点良心吗!”


“你个小****,睡了孔二愣子的闺女不敢认,现在肚子大了让人家指到老子的鼻子骂!孔二愣子个杀猪匠的出身,也敢和老子讪脸,我真他娘的想把你捆了给他,宰了算了!”说着,剑步冲到沙发旁,在他后脖梗上结结实实的落下一巴掌。


邝绍康猛地挨了这一下狠的,“嗷”的叫了一嗓子,倒是激活了往常的敏捷,立即弯腰趴到哥哥腿上,拉起他的手捂在自己挨打的地方,有恃无恐地嚣张起来“行,反正我是你生的小****!”一句话骂了屋里三个人。


“别,别打他!”


邝绍棠夹在中间,有心将之前想好的对策娓娓道来,却没想到父亲如此龙精虎猛,一时之间累得头昏目眩,喘息不止,嘴里泛起淡淡的血味,只能长话短说“爸爸,您消消气,孔……孔叔叔现在是省主席,孔家小姐还算配得上绍康。这可算是喜事,就不要再打绍康了。”


父亲仍然虎视眈眈,邝绍棠气喘吁吁的扯开右手,轻飘飘地在他汗津津的脑袋上敲打一下,并不松开手,如此间接的护住他,以免父亲得到空隙又会下手。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5-31 21:48:00 +0800 CST  
瓶颈了 想让阿淳黑化 可是他也太乖了吧我先黑化了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6-01 21:12:00 +0800 CST  
二十六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6-02 19:25:00 +0800 CST  
二十七(1/2)





这日午后,邝司令捏着一半截碎成了皮条的马鞭进入堂屋,气势汹汹的一屁股墩进沙发里,歪身从军裤口袋里摸出一个扁扁的白金烟盒。在桌旁喝茶的邝绍康见到父亲下意识的已经起身立正,此刻逮着机会就掏出打火机,隔着茶几,探身弯腰给他点燃了烟卷“嘘——司令,我哥做完那个推拿按摩,正睡着呢。”


邝司令扭头去看,发现卧室与堂屋之间的门扇并未关严,隔着一道珠链隐隐约约还能看清卧在床上的人,也是压低了声音开口“成天躲在你哥哥这里,营里的事你还管不管了?”


听了这话,邝绍康就知道有事,不然平时他也是一样的懒怠,司令总是睁一眼闭一眼就算了的。他蹑手蹑脚地倒了一杯冰镇碧螺春,正往父亲手边放时忽然瞥见了那截马鞭,不晓得这是又把谁抽打了半死才会断了的。于是他远远的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时刻把护身法宝挂在嘴边“我哥心情不好,我就想再多陪他一天,反正营里有您司令坐镇嘛。”


邝司令发出“哼”的一声冷笑,同时喷出一个烟圈“柳师长柳大脑袋要造反,谎报军情,还想骗老子的钱,占了两个屁大点的县城就不知道自己姓甚了。老子要亲手毙了他!”说着他伸长了腿,抬起军靴在邝绍康的西裤上蹬了个大脚印“你哥哥为着什么要心情不好,你又惹事了?”


“别冤枉我啊,是个小跟班,就是叫阿淳的那个在上海不老实,和孔小姐的女同学搞约会。传到这里我本来是当个笑话说的,谁知道我哥听了就恼了。”


邝绍康说到这里,很心虚的抻着脖子往里屋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欠起身“司令,咱们还是出去说话吧。”父子两人在院里树荫底下继续嘀嘀咕咕传闲话,你踢我一下,我捣你一拳,如街角的碎嘴子混混一般怡然自得。


李副官长吃过早饭就被邝绍棠支使出门,开着汽车满城里订奶油蛋糕,买巧克力糖,中午还偷空去吃了顿砂锅菜,这时才从中原公司取了新款皮鞋回来。


迎着一阵温吞的风,他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一碗滚烫的汤药往东院走,酸苦的气味直冲面门。从厨房一路走来,碗壁已经很烫了,偏偏没有一处平坦砖石可以容得下手里的小小药碗,他只能咬牙切齿的加快步伐。


穿过月亮门,李副官长满以为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却有司令和二少爷站在院子中央,父子的表情是一致的阴险毒辣。邝司令瞥见他,闲闲的一招手,首先发问“小李过来,这就是大夫新开的药?”


“报告,是。少爷身上抽筋,疼得厉害,整宿的睡不成觉,所以今天叫了大夫来按摩,还开了这副安神的药。”李副官长一板一眼的回答长官,手指还能稳稳地捏住药碗。他是很清楚邝司令的脾气和拳脚功夫的,所以身体上丝毫不敢放松,精神上就想到迂回战术退进屋子里。


邝司令抬腿撩了邝绍康一脚,继续刚才的话题“嗯,看来是要尽快把你大嫂看管起来,一是免得咱们上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套,二是让你哥哥真的安下神来。信我的吧,小两口一个被窝里睡几觉,再抱了娃娃,你哥那驴脾气都能给治好了!”燃尽的烟头丢在地上,随即就被军靴碾碎。


因为眼前的战事,邝司令从内心里升起一种隐秘的必胜的快意,他是天生的嗜血好战。尤其是安插进柳师的参谋发来电报以后,他果断在脑海里架起机关枪,把柳大脑袋反复突突了无数次,体现在具体行动上就是把当时站在他身边的副官用鞭子抽成了血葫芦。


邝绍康笑嘻嘻的点头称是,也是完全没有在意李副官长还端着冒出腾腾热气的药碗,又扯了几句闲话,终于在李副官长的宽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滚吧,仔细护着我哥安全,有空我请你小子喝酒。”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6-15 00:14:00 +0800 CST  
二十七(2/2)


李副官长如获大赦,两腿极速地交替出七十五公分的距离,向堂屋的茶几进发,他的十根手指头都快烫熟了!看见桌上有一壶冰镇的茶水,他搁下药碗就毫不犹豫的把手指插了进去,正是头皮发麻之际,他鬼使神差的回头望了一眼卧室中人。


邝绍棠静静的睁着眼睛,但瘫痪的胳膊腿儿都是软塌塌的,萎缩一团的脚掌相对歪着,之前摆成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乍一看几乎分辨不出他是清醒的,更无从知晓他已经醒了多久。


原本他被重逢之喜冲昏了头脑,一颗残破的心都要从裂痕里流出蜜糖来。睡下后的前半夜,他竭力说服自己,这次不是自己召见他、打搅了他的新生活,而是他的阿淳主动要来看一看,互相看一看而已。后半夜,他顶着痉挛的肉酸筋软,事无巨细的替阿淳安排起津门的假期来。他不缺人伺候,反倒是更想让阿淳出门去长长见识。


于是清晨,邝绍棠照着打好的腹稿对李副官长滔滔不绝,凭着一口气絮絮吩咐了无数个任务,又昏昏沉沉的听他在院里吆五喝六。院里的勤务兵们被指挥得奔走忙碌,把邝绍康也勾了来。单单是模糊无实的一句“搞约会”,差点将他的心脏震成齑粉,抽光了周身的微弱的力量。


他还躺在原处,惊喜化作了惊吓、疑惑、气苦,如此天旋地转一番,暗暗忍着胸口的绞痛不肯吭声了。他觉得空落落的,这一早上有太多话从口出,是自己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心窝掏空了。


李副官长虽然站得笔直,但是因为手指还在隐隐作痛,蚊子哼似的连续不断的唧唧歪歪“少爷醒了?感觉渴不渴,身上疼不疼,药熬好了,要不要现在喝?”邝绍棠实在不堪其烦,一瞪眼就把他轰走了。


又换了邝司令走进屋里。他端起桌上的茶壶,牛饮两杯也就漱净了满口的烟味,在床边俯身与儿子额头相抵“感觉好一点了吗。下人发春,和小猫小狗是一样的,你不高兴,咱们毙了他好不好?不许较劲了!”


邝绍棠若无其事的摇了摇头,额发蹭得脸上痒酥酥的,露出一丝笑意,邝司令就不再追究了,继续说“我刚才和你弟弟商量,他和孔小姐的婚礼就与我的送委仪式办在下个月初十,十全十美、双喜临门。把你媳妇也接过来,你这是是三喜临门,你说好不好?”他把邝绍棠搂在臂弯里,逗小娃娃似的,边走边在地上转了个圈,希望可以哄得儿子笑一声。


“很好,太好了。”邝绍棠在爸爸的欢声笑语中垂下眼帘,又成了瓷娃娃的模样,保持着一派安静姿态。细看之下,就发现他脸上的安静类似于被风吹过的水面,暗涌深藏,微波荡漾,难以持久保持下去。


邝司令摇头摆尾的绕着沙发踱圈子,最后贴着扶手坐下,让怀里气喘吁吁的儿子枕着他的大腿躺平。一手托着邝绍棠的后脑勺,正正当当把自己的军帽戴到了他的脑袋上,看了又看,犹豫再三,自以为很是委婉的问“儿子,和爸爸说实话,你和你媳妇圆房了吗?”


军帽是定制的,对于邝绍棠就宽大了不止一号,勉强卡在了眉骨上。在混合了烟草和汗味的空气里迅速的思考过后,他抬起眼帘,在压低的帽檐底下与父亲对视了“当初我不要她,是你硬塞给我的,现在她是我的人了,谁也不能动她。”说完他偏过脸去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军帽就滑落到了地上。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6-15 00:15:00 +0800 CST  
吞了十万八千遍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6-16 18:14:00 +0800 CST  
二十八(1/2)



地毯无边无际的铺满整一层大会客厅,当中五龙捧日的图案正对门口,柳宜昌今天特意穿了高跟鞋,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寸厚的地毯上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周围不断有戎装整齐的副官们贴着墙壁站住敬礼,给她让路后继续无声的快步如飞,个个忙得走马灯一样。


及至到了大餐厅,一盏巨大的华丽繁复到了具有危险性地步的水晶吊灯倒垂在天花板上,空气中蒸熏的全是羊膻味和烈酒味道。由坐在餐桌上首的邝司令,两旁依次是数位淡妆浓抹的姨娘,及至末位的邝绍康,各人面前都有一盘滋滋作响的烤羊肉,还有副官从厨房往这边送刚刚离了火的串在铁钎子上的烤肉。


柳宜昌早也听说过公爹有不知多少位姨太太,才见到了冰山一角就忍不住咂舌。她只有在每年的大年初一会跟随父亲到邝宅前院拜访,如今独自在餐厅的门边上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十分尴尬,幸好她的性子不算小气,还是主动的走上前问候,做足了小辈的礼数。


唯一算得上熟悉的只有邝绍康。在亮如白昼的灯光里,柳宜昌借着问候的机会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邝绍康对此一无所知,他将衬衫全解开了,手里还捏着酒盅“啧”的抿了一大口,夹起羊肉连吃带喝,已经醉得满脸通红,对身后的副官也不是个好语气“真是口外进来的肥羊么,仔细挑一盘子嫩的来,别他娘瞎搁调料!”


那衣冠不整的样子让人看不得第二眼,自然也是无法为她解围的,柳宜昌局促着,忽然想念起来她名义上的丈夫——在邝绍棠身上一丁点野蛮粗鲁的迹象也寻不出来,开他的玩笑也只是一昧地微笑,并不搭话,若是闹他几下就会羞得低头,急眼了无非就是端起少爷架子来唬人,万万想不到他是在这种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瞧瞧,小爷也喝美了哟!”近旁的一位年轻姨娘捻着手帕掩口笑着打趣了邝绍康一句,在举座的哄笑声中,她转过头去招呼柳宜昌“别拘着,咱家女人都是上桌一起吃,你自己动手啊!”柳宜昌挨蹭着坐了半边凳子,姨娘们围着司令吵吵嚷嚷热闹成片,独她一个做媳妇的很不自在。


终于等到邝绍康一鼓作气吃光了面前的盘子,挑来的嫩羊肉也烤得了,他亲自撒了一层薄盐和细细的孜然面儿,挑起一筷子尝过才放上托盘,直着嗓子对圆桌对面说“司令,我给我哥送一趟去!”


“看你醉得那个熊样,让你嫂子送去,你老实待着吧!”同样解了上衣的邝司令一挥筷子,目光压根儿就没往柳宜昌身上落,盯住副官吩咐“还有那个小小子呢,都去都去!”


于是柳宜昌逃也似的起身去了,走了没几步就在走廊里遇见了阿淳。他许久不曾在公馆里出现过,此时身穿半袖衬衫和短裤,斜背着帆布书包,像个男大学生似的,倒是表现得规矩很周全,毕恭毕敬地对少奶奶鞠了一躬。


勤务兵引着他们,穿花拂柳的往内院去,穿过黑洞洞的回廊,就见东院的偏房全没点灯,只有堂屋的玻璃窗上映出一方黄色灯光。院中不像别处,没有繁杂的假山花木,越发显得空寂冷清,没有人气。


柳宜昌刚刚经过了大餐厅的热闹非凡,耳畔还萦绕着姨娘们的欢声笑语,灯红酒绿和水晶吊灯的奢华光影尚在眼前。突然进了堂屋,就像是站在一片酝酿着凄风寒雨的乌云底下,四周都是凉飕飕的,大热天里她先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行来的人齐声向大少爷问好,单是柳宜昌圆瞪双目,把桌旁坐着的病秧子看足了十成十的仔细。不出她所料,他依旧是作衬衫长裤的打扮,头发一丝不乱。一旦找到了安全感,她又不客气了“你就在这,一个人吃饭?”


桌上只有一道清蒸鱼和一碗叶子菜,邝绍棠嘴里含着饭,满脸上都写满了莫名其妙。他扫视一圈来人,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孤独。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6-16 18:40:00 +0800 CST  
二十八(2/2)



侍立在旁的李副官长立即把手中的饭碗小勺放下,像给他顺毛似的,拍了拍后背又一下接一下的轻轻摩挲,抢在前面先开口“留神又呛着,少爷,咽下去您再说话,慢慢地吃。”


邝绍棠仿佛很习惯他的动作了,欲言又止的继续含着嘴里那点没滋没味的汤饭,副官张罗着把喷香的烤羊肉端到桌上又把来源说明了,他才喘匀一口气。嘴角沾了一抹汤水,邝绍棠毫不自知,心急火燎的赶在阿淳跟随勤务兵退出门去之前发问“谁给你剃的头发,我的小卷毛哪?”


原来阿淳是天生的自来卷,年纪小小的也不用生发油,就顶着一脑袋的蓬松卷毛,跑起来的时候尤其可爱。几个礼拜不见,他竟然剃成了短短的平头。邝绍棠瞧着很不顺眼,心里颇有些活泼泼的大号男童泯然于众人的惋惜意思,联想到阿淳在上海与女学生交往,问话就隐隐带上了怒气。


阿淳落了一步站在柳宜昌身后,从进屋见着少爷就在偷偷的傻笑,倏忽之间被问到了,屋里人的目光全聚在自己的脑袋上,尤其是少奶奶也回过头来盯着他,就且笑且羞的回答“就是商行的人没见过卷头发嘛,都要笑我,我就剃掉了。少爷,没事儿,再长出来还是卷的。”


阿淳微微低着头,没发觉邝绍棠的脸色变了阴恻恻的,差点就当场发作,幸好是昨天已经自我开解了一夜。以他的教养和脾气,压不住的只有咳嗽。邝绍棠虽然恨得快要呕出黑血,还要追问“那些人没见识。绍康说你现在很会办事了,怎么样?”


“现在还在跟着经理学,账房里都是大事,不能容一点错处,我还得多看多学。”阿淳不假思索地作答,越发的藏不住笑,嘴角上扬露出娇憨的小虎牙,是一副讨喜的模样“二少爷往公司打电话的时候有好几回都找我说话,同事们都知道我是从家里派出去的,看在少爷的面子上对我格外好。”


邝绍棠一派木然的点点头,阿淳略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问了就随着勤务兵退出去了。他却是暗暗地犯了疑心病,琢磨阿淳跟谁学会了这种油嘴滑舌的话术;又想,阿淳准是以为没人知道他在上海做了拆白党,竟敢当面糊弄自己。


静默片刻后,像是才想起来屋里还有旁人似的,邝绍棠恢复了以往见人的和蔼亲切状。脑子里塞着一团乱麻,他不笑强笑,再面对柳宜昌的横眉冷眼就有些语无伦次“请坐,你在前头吃了吗,厢房是一早就收拾干净的,你可以去……”


听了他这不冷不热的待客辞令,被无视良久的柳宜昌忽然很想放开手脚去捶他两拳,捶出几句真心实意。


碍于还有一个高大健壮的副官在旁边站着,柳宜昌老实不客气的坐下,向后深深的在椅背上靠住,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就感觉腿脚酸极了,而且又渴又饿“我还没吃饭!”


桌上的一荤一素都算不上好的,她只用一双圆眼睛溜溜看着对面的邝绍棠,又开始任着性子的欺负他。他果然败下阵去,当着她的面吩咐李副官长,要厨房快快制出一桌热菜送去厢房,然后轻声细语的劝她过去等候便是。


忙了回来,李副官长一边在肚子里悄悄嘀咕少爷真够怕媳妇的,一边面无表情的撤走几乎没动样的饭菜,只留了那盘前头送来的烤羊肉,他意意思思的搛起肥瘦相间的一小块“少爷,您趁热吃一口吧,我也好打发人去回司令的话。”


邝绍棠忍无可忍的叹了一口气,张口就着李副官长手里的筷子吃了,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咀嚼,然而尝不出其中的好味道。仿佛是嚼着一团臭哄哄咬不烂的胶皮,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而且还会越嚼越多似的堵着嗓子。最后还是将这口肉吐了出来。


李副官长见他的身子脱力似的往下溜,赶紧绕过椅子走到旁边,单手搂住了他的背。邝绍棠的脖颈也是软塌塌的,无力支撑的脑袋就顺势抵在了李副官长的胸腹之间。他向下瞪着地板,使劲发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半晌,力气使尽了,才声若游丝的发出一句牢骚“气死我了……”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6-16 18:43:00 +0800 CST  
二十九(1/2)




邝绍棠半坐半靠地倚在一只大枕头上,垂着脑袋浅浅地瞌睡,李副官长看在眼里,替他难受,可又不敢移动他。外国医院的看护妇也守在旁边,两人虽然语言不通,互相对视,是一样的为难,因为都知道他难得入眠。


李副官长笔直的站在地上,单手托着一小碗香油。碗太小,手太大,随时要被捏碎了似的。


他摇摇头示意看护妇出去,把小碗放在矮柜上,然后双手交握举在胸前,神情虔诚的俯下身,独自享受邝绍棠的睡颜。


雪白的面皮上五官堪称精致,两排乌黑的睫毛阖下去,浓密得到了沉重的地步,细细的眼角一线向上弯翘;正中的鼻梁挺直,邝家父子三人都是这个款式的鼻子,面相傲然。


他不懂花里胡哨的形容,就是真心觉得少爷长得好,皮肤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虽然久病缠身,也是个病美人,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富贵气相。睡着时候眉间的阴郁散开,比醒了还要好看。


随着呼吸吐纳,邝绍棠微微张着嘴,下唇有一道被自己咬出的破绽。偶然叹息似的深呼一口气,吓得李副官长就是一哆嗦,立即回神正色,向门口望了一眼。直等到呼吸声渐渐匀称,估摸是睡熟了,他就用食指蘸了蘸香油,在邝绍棠的两道薄唇上轻轻抚摸了一遍。指尖贪恋着冰凉柔软的触感,略略停顿了。


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眼睛就欠开了细缝,是邝绍棠察觉到了面前的人。


背痛胸闷的感觉随之袭来,筋络拧绞着疼,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窒在胸臆之间,毕竟还没醒透,神情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申今出声,喃喃唤了一声“阿淳……”


李副官长的后背仍然笔直,极有韧性的腰身弯作一张弓,他的耳朵紧挨他的嘴巴,想听辨出邝绍棠说的到底是什么。


邝绍棠眼前还是影影绰绰的,怀里挤进来一个热烘烘的脑袋,便竭尽全力的忍痛调动了脖颈,努嘴在那上面胡乱啄了一下。


李副官长骤然收到一枚香吻——香油是真的香,邝绍棠在他心目中比香油还香,而且香得清新脱俗——偷偷瞥了他一眼,没敢直眉瞪眼,没敢出声,连呼吸都没敢喘粗气,就怕惊醒了这个美梦。


眼见着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脸本来就白,这会儿彻底没了血色。眼帘紧闭,牙关战战,有意要说什么却是舌头都硬了,腔子里嘶嘶嗬嗬地有出气没进气,竟在倏忽间发作了痉挛。


细长脆弱的脖颈向后挣成了一个惊人的弧度,暴露出了滚圆的脆弱的喉结。胳膊紧紧并在肋间,左臂因为有伤,痛苦更甚,直捣在了腹部,骨节分明的手指互相勾结。连废用的双腿都抽动了,可见这一阵气力很是猛烈。


邝绍棠身上裹着薄绸睡衣,在缎面被褥上抖颤得如同一尾才离了水的半死不活的银鱼,李副官长竟然无从下手,愣怔了十几秒,把心一横,只想他是抽筋罢了。


长臂宽宽张开迅速收紧,把银鱼搂了个满怀,胸膛有一点微痛,是邝绍棠的废手随着抽搐的节奏时轻时重的拍打自己。重新放成直条条的样子,忙中有序地扯起薄被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隔着毯子,李副官长用了一点力气去摩挲他的胳膊。余下全力化作了坚定的目光,一眼不错地盯着雪白脖颈,两下相补,所以揉搓一把细骨头的感觉竟然不算糟糕。


此刻邝绍棠的身子恢复了往常的瘫软,眼睛却没有睁开,让他很难不去联想战场上的尸骸——他伸手探到对方的鼻端试了试,当然还有气息——一边熟练的摩挲胸口,一边又想,美人的尸骸也是美的,忽然脑海里冒出艳尸这个词,对上眼前这张雪白的脸庞,瞬间他就被刺激得头皮发麻。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6-17 21:50:00 +0800 CST  
阿淳太惨了 千呼万唤出不来

楼主 随雨逐风长来往  发布于 2020-06-18 09:38:00 +0800 CST  

楼主:随雨逐风长来往

字数:68631

发表时间:2020-03-22 01:4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8-19 12:16:41 +0800 CST

评论数:57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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