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也是从学宁的角度叙述。

【十五】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 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人将我骂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茉莉花开 雪也白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旁人笑话
……
丝丝悠扬的乐曲从远处传来，即便远隔一个街区也还是清晰可闻。一直栖在树枝上的鸟儿似也被这甜美的歌声所吸引，嘶鸣一声盘旋着飞起，曲曲折折循着歌声飞去，最终落在一辆行驶中的黑色的小轿车上。车里后排坐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各自对着手中小巧的镜子补妆。其中一个女人身着一袭酒红色法兰绒长裙，漆黑柔软的秀发卷成精致的弧度盘在脑后，使得本来一张尖脸更显得俏丽灵动，她本就生的白，身材又清瘦，这次更是不吝啬露出大片光洁细腻的后背，两肩处的骨骼微微凸起，勾勒出完美的线条，引人无限遐想。
“准备好了？葛云峰已经在前面了。”她朝身边身着黑裙的女人说道，一双纤纤细手微调了一下颈间的珍珠项链，声音却是冷静低沉，这和她的外表形成极大的反差，绚丽的红唇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平添了许多性感。
“我看见他了，老色鬼。”黑裙女人不屑地说道，她仔细地补完最后一点口红，抿了抿双唇，把梳妆盒放进手提包，又从里面掏出一支手枪检查了一下，确定一切就绪，转头朝酒红裙绽放出一个风情无限的笑容，“怎么样？，可要下车了，别怕输。”
“等一下，我还落了样东西。”酒红裙突然魅惑一笑，拈出一副黑色薄纱手套不慌不忙地戴上，“走吧，拭目以待。”

【接上文】
张学宁和路韶云从踏出车门的那一刻起就立即成为全场关注的焦点。两个风格迥异却又同样风情万种的女人一左一右地挽着葛云峰的手臂仪态万方地走进了万府。张学宁甚至都感觉到即便是见惯场面的葛云峰也不禁在这层层瞩目中洋洋得意起来。万府的大厅为了这次晚宴装饰得金碧辉煌，数盏大气古朴的壁灯镶嵌在古典大理石门柱上，给整个会场投射出金灿的光芒，种类繁多又做工精致的餐点优雅地摆放在房间的角落，来来往往的服务生身着考究的制服，看着他们脸上谦和有礼的微笑，张学宁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大上海，那时候也是这样，有体面的乐队演奏着欢快的曲目，男人们西装革履一派绅士风度，女人们则温柔妩媚，三三两两一群，听着男人们对自己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兴到浓处便共舞一曲。他们也是像现在这样端着酒杯走过来，亲切地跟她打着招呼，争相夸赞她的美貌和气质。这就像是一场华美的梦，一支唱不完的歌，没有伤痛，没有丑恶，只有这无尽的醉生梦死粉饰浮华，一梦就是十年。彼时他们听不见窗外战火纷飞，今日亦觉察不到暗潮汹涌。可是这梦虽甜，却不属于她。她没有资格掉进任何梦里，注定游走在边缘地带。因此她必须清醒。
“张作家，万某久闻大名。今日一遇，才知百闻不如一见。”走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他们终于在大厅的中央见到了主人万志明，他真人比照片上略瘦，即便是说着奉承话，一张脸也是十分冷峻。
“万先生客气，”张学宁笑道，一双灵动的眼睛透着几许纯真，这非但无损她的风情，反而使她更具几分温暖亲和，令人感觉如沐春风。“云峰总夸赞万先生气度不凡一表人才，我倒是后悔今儿才见着。”说着亲昵地望了望身边的葛云峰，“我这么说你不吃醋吧？”
“云峰兄为人向来豪爽，想必不会挂怀。”万志明似乎起了兴致，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可是这齐人之福倒是羡煞旁人。”他指了指另一边的路韶云，后者一直面带笑意地望着他。
“这话可严重了，”葛云峰嘴上推却，眼里却满是得意，“这位是学宁的妹妹少敏，一直在长春做服装生意，说起来倒和万兄算是半个同行。”
“早知道万先生如此风度，不如我也听家姐的话做纺织，何苦是半个同行。”路韶云十分清楚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男人的目光，更清楚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她沙哑的声音饱含诱惑却又不显得过于轻浮，看着万志明微亮的眼神，她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这个时候乐队换了首极为欢快的曲子，周围宾客们纷纷起舞。万志明面带询问地望了望张学宁和路韶云，显然想邀她们中的一个共舞一曲。“虽然万先生魅力不凡，可是我也不舍得冷落了男朋友。”张学宁顽皮地笑了笑，转身贴在葛云峰的怀里，送上一枚香吻。
“那万某可敢不打扰你们二人时间。”万志明自然地弯下腰，彬彬有礼向路韶云伸出一只手。路韶云也不扭捏，大方地牵住万志明，两个人轻盈地滑向舞池，融入到热闹的人群里。

【接上文】

“走远了？”张学宁低声问道，声音又恢复了冷静。
“对，已经看不见了。”葛云峰恋恋不舍地答道，显然不愿和怀里的人就此别过。然而不容他再开口，张学宁一个优雅的滑步转到身后，借着人群的掩护消失在他的视线。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路韶云看住万志明，她趁人不备溜进书房窃取资料搜集证据——他们必须探一探万志明的底。跳舞时间结束后接下来万志明还会当众进行一个简单的演讲，对于她来说，时间足够。

张学宁按照事先看过的地图绕过大厅，从一侧一个隐蔽的楼梯直接跑上三楼。和楼下的喧闹不同，三楼走廊里点着幽暗的灯光，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这里，因此是一片安静，甚至带着几分阴森。张学宁屏住呼吸悄然接近，她刚握住书房的把手，走廊另一端就响起了脚步声。她飞速地躲进一旁的阴影里，心里盘算着对策。来人是一个壮年男子，身着黑色的西装，似乎并没有发现这边的异常，只是散漫地来回踱步。看来是万志明的保镖，张学宁想，无声地从包里摸出一把冰冷的手枪，待来人走过这一片阴影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一手钳住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手用枪托狠狠砸了一下他的后脑。那人只是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随即瘫倒在张学宁的脚下。她快速地把他一起拖进书房里，这个情况虽在她预想之中但依然不妙，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有人发现这个保镖的失踪，她的时间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张学宁随即悄无声息地开始对书房的大排查，她要找的是一小份档案袋，里面是关于白鹿行动的军~事~部~署。虽然形势紧迫，她依然从容有序，从左到右的书柜，写字台的抽屉，沙发缝隙，壁钟的背后，地毯下面……张学宁凭借丰富的经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终于不负众望地在花盆底下发现了一个皱巴巴的纸袋，里面是一张表满了字母的路线图和一沓资料。张学宁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像一个终于捉到目标的猎人。她拿出事先备好的纸笔，借着手电筒的微光迅速地誊抄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必须速战速决。
这个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接上文】


张学宁陡然停住了，屏住呼吸认真听着，她希望只是错觉，这种情况绝不在计划之内。然而稍后接二连三的枪声彻底打碎了她的幻想——计划暴露了。她迅速地把资料一把塞进提包内，掏出手枪，三步并作两步挨到门边，门外静悄悄的没有人，看来万志明的人还不知道她在这儿，这是逃跑的唯一机会。她不再犹豫，转身朝侧面的楼梯跑去，来时她观察到一楼偏廊的尽头就是万府的后院，只要跑过院子街对面的车就会过来接应，张学宁暗自祈祷着这一部分计划没有改变。又响起了一声枪响，还有男人女人的尖叫，张学宁努力不去想会是谁中了枪，加快了步伐到了一楼，快了，她甚至已经看到了院子里的栅栏，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楼梯想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张学宁暗骂一声，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旁边有一扇门开着，闪身躲了进去，几乎就在她锁上门的瞬间，那伙人风风火火地从走廊跑了过去。他们似乎是在追赶其他人，没有发觉她的存在。这让张学宁暂时松了口气，她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寻找逃走的机会。这似乎是个琴房，窗边放着两架钢——张学宁再度僵住，这屋子里有人。

【接上文·这一小部分是从玉姐角度来叙述，之后又会恢复到学宁视角】

今晚的晚宴上惠媛表现得很好，李宁玉教她的两首诗不但毫无错误地背了出来，而且举止落落大方。她回到房间后止不住地向等她的李宁玉邀功请赏，把自己夸赞得像大功臣一样。最后李宁玉到底还是拗不过她，答应惠媛今晚就在万府过夜，明早陪她吃过早饭再走。但其实她并不喜欢这种浮华的场合，以前陪顾晓梦去的时候她多数也是在一旁静静地喝酒，偶尔才会接受某个足够谦和的男士的邀约。所以纵然惠媛回来后如何跟她描述场面的热闹有趣，李宁玉都只是笑笑而已。给惠媛讲完故事安顿她睡下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不知道是因为接近月中，还是连日的风雪骤停，今天的月亮分外的温润明亮。李宁玉不禁伤感地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赏月了，在南京的时候每到团圆佳节顾晓梦都会邀她去顾府和他们父女一同饮酒聊天，听听音乐，怕她落单寂寞。后来剩她自己，便觉得这节日也是了无生趣，和平日并无分别，渐渐也就淡了过节的心思。这样屈指一算，竟也有近十年没有“举杯邀明月”。她记得万府有一个琴房，平日里供惠媛和语琦练习用，位置偏僻安静，窗外景色极佳。如此想着便行动了，她太需要这样一个诗意而不被打扰的夜晚。
如果鸟儿有记忆的话，它一定记得坐在琴边的李宁玉，在月光的照耀下宛如一幅绝美的剪影。这个女人属于夜晚。也只有在这寂静的时刻，她才能全然焕发出自己的美丽。就像烈焰属于太阳一样，她的冰冷，她的温柔，她的脆弱和坚强，永远属于孤独和黑暗。她不需要做顾晓梦那样极端的焰火，只需要成为寒夜里的一缕微光。
但是她到底是被打扰了。进行到一半的晚宴戛然中止，李宁玉听见远处的大厅传来数声枪响，将她无边诗意的心情击得粉碎。继而是嘈杂的脚步和尖叫声。她一时有些慌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随即又镇定下来，这里暂时应该是安全的。但是惠媛，她突然想到，心又再度慌乱起来——她得救她。然而还没等李宁玉站起身来，一个黑影突然闪进了琴房，看身形似乎是一个女人，她好像没发觉角落里的自己。

【接上文】

李宁玉硬生生刹住脚步，绷在椅子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自己该出声吗？她不确定来人是好是歹。按兵不动？可是她身边并没有什么遮蔽，被那人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一时间，两个人身在一间房内却各怀心思。远处又传来了一声爆裂，院子里的挂灯熄灭了，一瞬间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李宁玉甚至能听到那个人暗抽了一口冷气。她发现自己了，她想，只感到黑暗中一阵温暖的风扑来，还未来得及挣扎脖颈被一只用力的胳膊擒住，下一秒钟一把冰冷的手枪已经抵在腰后。
“别动，不准出声。”一个低沉的声音。

【接上文·恢复学宁视角】

“别动，不准出声。”张学宁低低说道，声音冷静不带一丝慌乱，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是个女人，在黑暗中她一直看不清这人的身形。她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一僵，胳膊又紧了紧“不准喊，不准动，按我说的做，我不会伤害你。否则的话我不能保证什么，听懂了就点点头。”
那人似乎是吓坏了，缓缓地点了点头，身体还是十分僵硬，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不必害怕。”张学宁心生一丝恻隐，声音却依旧非常冷酷。她在心里迅速地盘算着计划，肯定用不了多久万志明的人就会搜查到这儿，到时候她就是瓮中之鳖了，J~C也不会这么快到来，指望他们都是徒劳。路韶云呢？自从分别后她再没见到她的影子。她们的原本的计划是任务完成后到街对面的汽车里和鲁峰汇合，不知道她现在在不在那里？一切计划是否照旧？她还好吗？一连串的疑问让张学宁的心越来越冷，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碰到了最坏的状况——孤军奋战。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分神，怀里的人微微用了力，似乎想挣脱开。张学宁迅速地拉紧了胳膊，“不准动！”她喝道，声音很轻却极有分量。像是放弃了所有的希望，那人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再也不挣扎。这个时候有人轻轻敲击着窗户，三短一长，非常有节奏。张学宁心里燃起一丝希望——那是她和路韶云的暗号。她搂紧怀里的人，缓缓挪到窗边，果然，一个身影蜷伏在窗口下面。
“我把他们引开了，车就在对面，时间不多。”路韶云压低了声音对窗里的人说道，黑暗中她们看不清彼此的脸。
“马上。”张学宁回应道，转头快速地对着怀里的人质说，“背过身去不准回头，倒数三十秒再离开。数够了你就自由了。听明白了吗？”
那人点了点头。
“现在开始。”张学宁迅速地把那人轻轻推向黑暗里，转身打开另一侧的窗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出窗外。路韶云早已等在墙边，两个人一前一后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接上文·本章最后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等她们上了车张学宁才开口。
“他们追我的时候我看到你闪进那个房间了，”路韶云漫不经心地说，“这么说来还是我挡了你的路。”她刚想得意地笑，脸却痛苦地皱了起来。
“受伤了？”张学宁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心里却隐含着一丝不安。
“王八蛋开枪的时候擦到我胳膊了。”路韶云骂道，低头咬牙扯下一块长裙的下摆，“帮我包上。”
“鲁峰，”张学宁一边扎紧路韶云的胳膊一边开口了，声音是从没有过的冷酷和强硬，“回去就喊一队的人全部出动，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万志明揪出来。”

琴房。
三十秒的时间早已到了。李宁玉却久久没有离开。挟持她的人走后她就瘫坐在地板上。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害怕。
那人的声音太过熟悉。
从听到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颤抖着。
是梦吗。一定是梦。即便知道那人不可能是顾晓梦，一切只是自己的妄想，李宁玉的心还是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宁愿自己就这样被挟持下去，再度听听那个声音，又不必回头面对幻觉的破灭。
中间她一度想开口问问那个人是晓梦吗？但是那人只是警惕地勒紧了她，没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宁玉缓缓地起身走出了房间，轻轻地把门带上。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她还要陪惠媛吃早餐。

更后记：

我知道大家都无比期盼玉姐和晓梦在晚宴上见面，晓梦穿着漂亮的红裙，蓦然回首，玉姐就在灯火辉煌处。我也不愿意违背大家的希望，但实在是这个剧情走向酒旗君酝酿已久，不想推倒重来，何况那样写的话逻辑上要处理的问题就太多了。并不是我刻意营造出其不意的效果来吊人胃口，希望大家谅解。
不用心焦，明天我还会再更一到两章，俩姐会重逢。
然后就是最重要的了，更到重逢这文也算暂时告一段落。酒旗君第一次写故事，又是这么长的故事，难免一时间难以自拔陶醉其中，精神恍惚也是有的。但我也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不管愿意不愿意，人总得替未来打算，现在又是关键时期。所以不得不暂时忍痛割爱。更完重逢这文就要暂停了，可能会偶尔回来看看，但是大段的更新应该不会有。但是我保证不会坑，这是我一个心结，无论如何也会写完。最多四个月，大家肯定又会看到我的身影。
像别的文主那样更文、生活两不误对我来讲太难了，同时处理多重任务实在不是我的强项。希望大家理解，尽量不要催我，这种诱惑太大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自然愿意每天都写文，但是人哪能全由自己。很抱歉这样吊着大家，这实非我所愿。
最后，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打起精神等待明天的重逢吧！
谢谢！

关于为何学宁没有察觉怀中人的气息，主要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而且那样紧张的情况下她必须集中注意力想对策，作为一个老道的特工不会在这个时候分心伤感。一个人你九年没见，一下子就闻出她的味道，还是在这种危机情况下，虽然听上去很抒情，但有点过于神乎其神了。嘿嘿～

我在做些许的修改。稍安勿躁。

改完了，现在更文。发完了我会说明，之前请尽量不要插楼~

【十六】

把路韶云送到医院后张学宁直接回了安全署，此时老许早已带着一队的人出发了。空荡荡的办公楼只剩她和鲁峰两个人。一进门张学宁就直奔开水房，咕嘟咕噜一气连喝了两大杯水。鲁峰本以为她会雷霆大怒，但是张学宁只是仔细擦了擦嘴，洗把脸卸了妆，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闭目养神，稍显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很清楚是谁在搞鬼。之前她刚给老潘拍过电报，报告调查进展，晚上计划就暴露了，除了吉林站那只鬼她想不出还有谁能让局面变得如此被动又戏剧化。万志明没有取消晚宴而是选择了和他们正面交锋，这一点也符合张学宁对他的预想，与其心虚地欲盖弥彰倒不如从容应对。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万志明会明目张胆地当众火拼，这对白鹿计划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他大可以暗中转移证据。看来一切要等抓万志明回来才能明晰，她想，皱着眉甩了甩头，这连日来的工作明显超出了她的负荷，张学宁感觉自己的大脑和躯干已然分离，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的棉花包。果然是不年轻了，她在心里自嘲道。
“学宁，没事吧？要不先回旅馆睡会儿得了。我盯着，再说他们不到天亮回不来。”估计是被她的脸色吓着了，鲁峰关切地问。
“不行，必须第一时间审到万志明，不能放过他。”张学宁眼皮也没抬，她头疼得很，然而声调却不容置疑。
“还有老姜和许组长呢，你明早过来看报告就行了，实在不行再复审。这一晚上也够人受的了，命都差点丢了。老潘也不是让你过来盯体力活儿的。”
“我没事，再等等吧，他们快回来了。”张学宁觉得自己疲惫极了，紧绷的神经现在才开始真正地松懈，脑袋里像是塞进了一个大号铁栓锈在那儿，转也转不动。“再帮我倒杯茶。”她沉静地说，轻轻地按揉着太阳穴，以往出任务、审讯都是能让她的身体持续兴奋，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虚弱。
还没等鲁峰站起来，院子里就传来一片嘈杂声，先是一辆大卡车呼啸着停在院子中央，三辆轿车紧随其后，一时间刺眼的车灯和汽笛混成一片，夹杂着老姜粗声大气地呼喊。“来了，”张学宁睁开眼朝窗外瞥了一瞥，同时利落地起身，一把将档案和资料抓在手里，一边拿起军装外套，一边大踏步走出了房间，神色看不出一丝疲惫，“别倒茶了，准备干活儿。”

【接上文】

然而事实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万志明跑了。在晚宴伊始露个脸之后，接下来的讲话和冷餐他会迟迟没有出现，远处观察的老姜觉得事有蹊跷，正犹豫时二楼传来一声枪响，他看到路韶云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阴影里，身后跟着两三个男人，就知道事情有变，当机立断控制住了万府，同时命人去突击纺织厂，却到底晚了一步漏掉了万志明，有人看到他跳上一辆轿车不知所踪。不过也不是毫无收获，明显万志明的警告是临时得到的，所以他的心腹和信息源应该还在现场未来得及脱身。因此为了保险起见，老姜把所有有嫌疑的人员，上到工厂干部下到厨娘，全都带了回来，打算搞个连夜急审。
“找出那个给万志明通风报信的人最重要。也算不虚此行。”张学宁冷冷说道，她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第一枪是路韶云打响的，稍后的枪声应该是老姜在控制会场，并不是万志明有意火拼，中途某个人给他通风报信后他满心想的应该就是逃跑。这个局面虽不满意但也在她的料想之中。跑了一个万志明固然令人失望，但是她成功测试出了吉林站的内鬼的反应速度——他一定是费尽心思才从老潘那里窃取到信息，然后马不停蹄地通知万志明的线人。虽然那个人的动作异常迅捷，但还是替张学宁大大缩小了排查范围。这就是潜伏的代价，任凭你如何深藏不露技艺高超，本质上也是用时间来换时间，用你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一次次剑走偏锋，被发现只是迟早的问题。

密集的审讯持续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可以说收获颇丰。老姜、许连庆和张学宁、鲁峰四个人轮番上阵，使出各种刑讯战术，几乎把所有人都询问了一遍。这样的高压强硬手段是有效的，当太阳再度落下山的时候，张学宁的手边已经有了一份粗略的名单，上面是所有筛选出的有机会给万志明传递消息的嫌疑人，只等全部审讯结束，网就织成了——这条情报线在劫难逃。

【接上文】

“这下好了，那报信儿的就在这七个人之中，问不出来，谁也不能放！跟他死磕，我还就不信了。”老姜狠狠喝了一大口浓茶，放走万志明的火儿他正没处撒呢。
坐在一旁的张学宁突然觉得这场景令人诡异的熟悉，只是角色对换了：曾经她是那个被网罩住，命运只能依附在一张纸片上的人。现在她却成为那个织网者，手中握着某个人的生杀大权。或许不止一个，她想，不知为何，她眼前浮现的竟是在裘庄的那个深夜，她静静拥着李宁玉，一颗眼泪缓慢地划过玉姐的脸庞，最终落在她的额头上。那泪水冰凉又温柔，却让顾晓梦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哭了。一边的李宁玉闭着眼，脸上写着淡淡地绝望。一整夜，两个人就这样静静无言地相拥着，无边的黑暗包围了她们，像是海洋深处的两条鱼，周遭只有永恒的时间和静谧。不管是张学宁还是顾晓梦，这一生都见惯生离死别和无数更为惨烈的场景，但惟独李宁玉脸上的绝望让她难以忘怀。李宁玉就是这样，什么情绪都是淡淡的，转瞬即逝，却能在她心底燃起一把火焰。
“学宁？”老许的呼唤一下子把她拉回了幽暗的审讯室。
“有点累。”张学宁看了看他，随即又困倦地闭上了眼。她已经将近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只靠喝茶来保持清醒，这会儿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下不免一阵烦躁。
“你先去休息，我看这也差不多了。就剩一个还没审，万志明新来的家庭教师，似乎以前在国统区工作过，”老许好心地说，盯着面前的资料，“她似乎就是那个去长春的会计，听说性格孤僻。”
“长得挺好看的，我刚才过去时候看到了。”鲁峰试图活跃下气氛，不失促狭地说，他三十几了还没结婚。
“那更不能大意，”张学宁低声道，“从厂里跑到了家里，未免太过亲密。不过要是发现没问题，审讯结束你就可以去追求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努力驱散脑海中的回忆，这不是个适合怀旧的时刻。“把人带进来，我来审。”

【接上文】
安静，安静，还是安静。时间静止的安静，令人窒息的安静，宇宙洪荒初始时的安静。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击到大脑后，周遭静得可怕。张学宁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触觉都消失了，只身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她的脑海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体内那些沸腾的血液还在争相向上涌着，她明白自己的表情一定是极度震撼后的木然，因为对面的李宁玉就是如此——尽管发生了许多变化，她知道那是她，不需要任何言语询问，没有任何额外的怀疑，她只是知道。就像她一直爱她一样，无论世事变迁，永远都是只需半秒就可以确定的事情。可马上她又怀疑了，刚才的回忆和此刻的现实让她一时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边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们就这样彼此注视着，谁也不敢动。张学宁拼命咬紧牙关控制住泪水，不让自己笑出来，她看到李宁玉的眼睛也瞬间晶莹起来。噩梦没有成真，命运到底不忍对她们太过残酷。她觉得自己几乎站立不住，九年的光阴，阴阳相隔的恐慌，日夜噬心刻骨的思念，甚至这些年奔波的委屈和伤痛，有关的无关的，所有情感都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再度被轻而易举地安抚，张学宁觉得自己又是二十三岁的顾晓梦了，像当年一样没有任何条件地愿意沉溺在这样晶莹的目光里，直到世界尽头。原来这样的时刻才是活着的的滋味，她一直在欺骗自己。一寸一寸，从脚底到双腿，她无比享受自己逐渐被席卷进那双眼睛中的火焰，可是老姜他们还在身后的监听室看着，她必须说点什么，虽然这一刻除了感谢上苍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言语，但是她必须必须说点什么。

“请坐，我是吉林情报总署探员张学宁，今天找你来是想问一下有关万志明的事情……你的姓名？”她觉得这句之前说过许多遍的台词顿时变得艰难极了，每一个音节由于饱含着强烈的震颤和渴望几乎低不可闻。望着那双曾经无数次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现在它们写满了惊讶，迷惘和伤痛，不过依然明亮如昨。仿佛被一只皮鞭狠狠地抽在心脏上，张学宁有一种近乎愉悦的痛楚，她听见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喊，去吧，去吧，玉姐回来了。玉姐瘦了许多，她想，颤抖的双手用力扣紧椅子，指节都发了白，才控制住自己没去轻轻抚摸那人更为消瘦的脸庞。

【接上文】
“李宁玉。宁为玉碎的宁玉。”李宁玉像个牵了线的木偶，机械地答道，声音轻飘飘的非常遥远。从进门那一刻起，她那多年未起涟漪的心就始终处于负重状态，好像那些消逝的情感一直在内心某处看不见的角落聚集起来，只为等待今天喷涌的这一刻。她曾花了许久来接受晓梦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又花了许久让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想起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地点陷入这样的情境。这一定是一个巨大的玩笑。命运总是这样，肆意对她予取予求，突然夺走又突然归还，不征求她的意见，永远趁她没有防备。无论如何，这样浓重的情绪让她窒息，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转身夺路而逃。可她只是久久凝望面前那张在梦里出现无数次的面容，觉得自己一定是又一次身处梦境。在那些梦里面，顾晓梦就是像现在这样直视着她，眼神里不再有雾气迷蒙，只是带着无限的依恋。既然是梦，那不妨多看一会儿吧，她放纵地想，从没有一个梦像今天这般真实。她还是那样清秀俏丽，只是明显留下了光阴的印迹，眼神比过去少了几许灵动，多了点沉稳，头发也短了。当年的顾晓梦穿上军装像个偷大人衣服的孩子，而现在却稳妥地散发着英气与干练。唯一不变的是眼角那颗泪痣，还是一样的可爱。我的晓梦也会变老的，她想，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感受面前人的温度，却又怕碰碎了这个梦。看着顾晓梦硬生生收住眼泪，她在心里温柔地笑了，哭什么呢，见面不好吗。然而当对面的人开口时，李宁玉也觉得自己难以忍住汹涌的泪水了，是她，那声音再熟悉不过，虽然换了名字，可是那个向他诉说爱意与谎言的声音，那个带她历经天堂和地狱的声音，是永生都不会忘却的。她终于笃定了这不是梦，晓梦她还活着，就在这里，就在自己面前。

“很好听的名字，我父母给我取名的时候，也是用了这个典故，希望我长大后能学做一个刚烈一点儿的人，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分。”虽然已经确定眼前人的身份，再次听到李宁玉的声音还是让她难以自已，张学宁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自然一些，可是心却一下一下剧烈敲击着胸腔，此刻一根手指的触碰就能让她顷刻瓦解。望着面前人那久违了的冰冷的面容，时光的流逝非但没有侵蚀她的美丽，反而沉淀下更为深邃沉静的棱角。如果可以自由地交谈，她想喊她很多声，玉姐，然后听她一声声回答。然而开了口却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给万志明做家庭教师的？”
“半个多月前，之前是他的会计。”李宁玉缓缓答道，似乎调整好了心态，声音不卑不亢。她别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想透过水汽看得更清晰些，同时也像听懂了张学宁的弦外之音一样，眼里的光芒柔和了些许，转过头更加专注地盯着她，好像在表达什么。

张学宁问不下去了。满溢的情感已经到达爆发的临界点，她甚至不能承受持续地对望。她看明白了李宁玉的眼睛，她是在问自己，还好吗？这句平淡的话是她们之间独有的方式。在以往相处的岁月里，每当她遭遇状况，李宁玉都会这样问。她装病撒娇的时候，译不出电文焦躁的时候，被任务的压力和背叛的负罪感折磨的时候，每一次她带着女儿家的小心思或者不能为人所知的痛楚冲到李宁玉的面前，她似乎都会抱着双臂望着她，或是略带戏谑，或是淡淡地却满含关切地说，还好吗？那太过熟悉的眼神此刻对她无疑是一个深植于血液中的魔咒，呼唤着她像昔日那样，温顺地挨在那个人身边，享受属于她片刻的安宁——物是人非，她的玉姐还念着她，张学宁觉得再有一秒钟，满眼的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稍等一下。”她还是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多年与人斗的生活给予了她足够的情绪操控力。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李宁玉，张学宁果断起身，径直走到隔壁的监听室，看了看不明就里的三个人，开口道，“老许，你去审她，我实在顶不住了。”她全力释放着自己的疲惫，脸色苍白地有点吓人。
“我就说，你快喝点水，吃点东西休息下。看那脸色。”老许絮絮叨叨地说着，拿起资料出了门。鲁峰拿着牛奶一脸兴奋地凑过来，“头儿，你还用起心理战术套近乎了，我看挺有用，那女人看你态度这么好都要哭了，估计是吓够呛。”
“嗯。这么容易感动我看她也不会是老谋深算之徒，多半审完了就放了。还是把重点放在之前那七个人身上。”想了想，张学宁又低声补充道，“她的主意就别打了，认真工作。”

张学宁的暂时离去也让李宁玉短暂地松了口气。如此高密度的感情起伏几乎要把她压垮。直到现在她仍旧带有一丝恍惚，她是谁？她在哪？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她的心绪稍有一丝安慰，但更多的是复杂。在过去漫长孤独的时间里，她不是没有想过倘若还有机会面对顾晓梦，她会说些什么，以何种姿态。她设想过很多种情境，但无一不是以愤怒告终：她恨顾晓梦。最初发现这一点时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在那些纷繁混乱的情感之中自己对晓梦的怨念已经到了如此深重的地步。是的，她恨她。她让自己在这血雨腥风的世界里依旧难逃厄难，她让自己遭受灵魂的酷刑和耻辱，她满口谎言，她强硬地背叛了她。
之后随着光阴流逝，她的心境又开始渐渐变得漠然，她早该知道顾晓梦的为人，许多蛛丝马迹倘若她稍加留意也不难发现。再往后她甚至可以平和地对待裘庄那段经历了——那不过是她长久的一生中一个诡谲又畸形的拐点，虽然遗忘是艰难的，但以后的生活还要继续。于是她就带着这不喜不悲的心境度过一年又一年，刻意不去回想过去，无声地潜浸在生活的低端，静静地随波滑向清澈见底的终点。
直到今天。

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