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我们继续吧。说不定后文就写了玉帝……之类。”姚公麟道。眼见话题又向冲突奔去，老四忙开口扭回正题。他面见玉帝的次数不多，仅有的几次也大都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他能轻易想象出玉帝或慈蔼或威严的模样——王母就严厉得多，但很难想象在这样的表象下是无知觉、无生命的东西，只好含糊其辞。
免掉这场可以预见的争吵的机会。沉香闻言拿起书，简单扫了几眼，终于醒悟过来这是比吵架沉重得多的东西。
其他人只见他面上渐显出熟悉的凝重神色，明悟似的轻轻“噢”了一声，读道：“
［“那又如何？”
玉帝摇头道：“如何？也不会如何。只是，朕本以为，会是阿瑶和莲儿，但朕却是错了。责任和眷念，一为公一为私，完全不同。谛听和木公，还有那只笨狗，他们的理解和友谊，才是你唯一把握过的真实，也是现在的你，最不忍放弃的东西。”］
沉香极快瞥向杨戬，见他虚握玉杯的手倏忽攥紧了，心头如被针刺，匆忙向后读去：“
［杨戬目光倏缩，玉帝却笑了，“不用担心。”他和颜说道，“朕只是要借你心中的那一分眷念，去真正打开一个所在。戬儿，那个地方，你和我都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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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色在火浆中穿行越急，色泽渐淡，笼覆的范围，却越来越广。谛听的身子，也在渐渐地涨大，和苍色纠缠在一起，在黑色的犬身上，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浊黄色的油脂从伤痕里流出，遇到火岩，立刻焚为铅灰的浓烟。
浓烟滚滚，吞噬了一切幻像，却只仅在地面翻腾，很快便盖过了大半个地面。当黑烟蔓延过杨戬脚下时，立刻有寒意自顶而下。细察黑烟边缘处，竟然是飞檐雕栏。杨戬猛转头看去，空中不远处，一座玉阙珠阁已赫然崛立，蒙着乳色的云幔，无基无顶，巍峨雄奇。那迷漫的浓烟，竟然是它投下的巨大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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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台。”杨戬深吸一口气。玉帝微笑道:“正是，这才是真正完整的封神台，妙用无穷。你不是也曾闯入过它的内层么？否则三界之中，又岂会还有多余的七彩石铭刻所谓的天条？伏羲女娲，这两位大神，当真是步步尽在算中！”］
沉香停了下来，问题思绪太繁杂反而无话可说，只看向杨戬。
杨戬神色凝重，只道：“继续。”
［“杨戬一笑，讶色故意一现即隐，点头道：“我早该想到，宝莲灯中所载的，果然尽是事实。想来在我之前，强破诸阵，拿走内层阵眼的，也必然便是陛下你了？”
玉帝深深地看着他，似在探究这几句中，到底有几分可信。半晌，终于展颜一笑，说道：“不错，朕为修补天地罅隙，确实强破入内层过，只不过，最终却徒劳无功。戬儿，我的外甥，难得你有缘两次到此，那么便由朕来为导，引你好好地看一看这三界之外，虚无空间的奇绝神迹吧！”
神台距得不远，玉帝携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悬浮的玉阶。两人走得也并不快。但每前行一步，杨戬便是一阵微晃，脸色也苍白上几分。待到了神台边缘时，他额上已全是冷汗，身子下坠，慢慢瘫软在玉阶之上。
全部的气力，都在触上台阶的一瞬间，被抽离得尽了，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袭来，只比破除灭神大阵时更为不堪忍受。但他却只如旁观者一般，由着玉帝提起自己的身子，笔直地登上高台。］
［封神台共有八面，乾、坤、震、巽、离、坎、艮、兑，八方各立一柄硕大的黑色魂幡，幡上饰满五色宝石，慢慢烁出光芒，如同一张张正在开启的饥渴眼睛。
玉帝自玉阶缓步而上，刚刚踏上台面，整个台身，便突然颤了一颤。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温润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颜面，却似被投下石子一般，从玉帝的足下，隐洇出一圈圈锈绿色的涟漪。
玉帝低头看着那涟漪，眼神极是复杂，九分的敬畏中，隐含了一分的厌恶。他将杨戬放在封神台的中央，动作轻柔的像是将婴儿安放在摇篮中。
退后一步，他端详着杨戬的神色，不期然地长叹了一声：“戬儿，本想让你在幻梦之中，由你的朋友陪着，无知无觉地离开。你却偏要逞强，不肯领朕的这份天大人情。”］
越来越重的不详之感浸入心脏，似乎连呼吸都艰难起来了；沉香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环顾众人：人人都正襟危坐，专注严肃，似乎他的换气是读书的一部分而非间断，他们仍在聆听极可能的未来。而杨戬——他仍然很严肃，但沉香觉得他比刚才放松了，他说不上那点儿松快感是什么——似解脱、是失望？只觉得心沉了下去。沉香再次深呼吸，继续读道：

“［随着他的话音，封神台四周，乳色的雾幔开始翻滚蠕动，挤出一滴滴污浊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着幻出隐隐约约的形体。神台中央，也有物慢慢渗出，似雾非雾，阴寒蚀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雾状物也似懂得畏惧一般，不敢直接漫过杨戬的身子。
饶是如此，雾上的寒气，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体内的内息，又如滚炎般，沸腾激荡不已。杨戬咬牙苦忍着，淡然看着玉帝，微笑道：“这是陛下苦心为杨戬安排的死地，杨戬焉敢不至？”］
不必杨戬开口，沉香也看到他脸上是明明白白地两个字“继续”。好像是娘和梅山兄弟中的一个发出了惊声或抗议，沉香咬咬牙，继续读道：
“［封神台外，阴风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气中飘打得如同兀鹰的断翅。无数的形体在台外彼此拥挤着，但被无形的力量所阻碍，不得而入。残破的躯体彼此挤压，断肢折臂狂乱的挥舞，黑洞洞的嘴张裂着，从白森森的齿间发出无声的嘶吼。
“你看看他们，这些无始以来的恶业，受封神一战中的重重杀戳引发，虽被伏羲大神的神台，困死在这虚无之境中。但戾气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迟早将三界的根基，侵蚀得残破不堪。不过……”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台外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孩童的戏谑，“不过好在，我的外甥，戬儿，你在封神疆场杀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构陷忠良，使得这冲天戾气之中，也有了你种下的一份孽因。”
他的左手，从宽大的滚金袍袖中伸出，温和地拭去杨戬额角的汗滴，轻声叹道，“困挠了朕多年的天大难题，如今，终于可以迎刃而解了。戬儿，不要怨朕，你知道吗，伏羲大神离去之前，曾经说过朕，这世上情感万千，了解与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转，化生万千，其最重者，无非一个爱字，大爱无我，无我，成就大爱……” ］
“没了。”沉香 难以置信地说，刷刷刷向后连翻几页， 提起抖了两下，仿佛字像豆子一样被藏在了书壳里，甩甩就能出来。
“然后呢？玉帝……玉帝是什么意思？”他颤抖地问出来，更像自言自语。
无人答言。
“推测来说是做了祭品。”一片死寂中，杨戬语气平缓道。
“你怎么能这样说？”
“做祭品的人是我。”
——你们激动什么？这半句他未出口的话明明白白浮在空中，堵住了沉香即将喷出的话语和愤懑。他再一次认识道：眼前这个似乎已坦率开朗的人，是早就做好了一死的打算、宁可被亲友憎恨也要独自承担后果的人，是明明已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被怎样凌虐却依然若无其事、坚持按原计划走上绝路的人。
这是个虽然向他们展示光和热，心却扎根于万丈深渊中的人。
他意识到——奇怪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掩盖黑暗的一面，而且相当成功。
懊悔于自己失言，杨戬补救道：“这是还没发生的事，而我们现在知道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避开。”

“你想说什么？”小玉突然问道。
“我很抱歉，”沉香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谢谢。我一直以为你看不起我，你不在意我们，我从来没有说过发现真相时我多么高兴……我小时候总是很羡慕别人，他们有爹娘爷爷奶奶姐姐弟弟，我只有父亲，我常想如果能见上娘一面，就算死了也甘心。我一直以为只有做梦才会见到她。但我现在有母亲，有很厉害的舅舅，我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声谢谢。”他注视着杨戬杨莲，目光诚挚，“谢谢你们在这儿，这对我很重要。”
杨戬看着他，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就闭上了。他的脸扭曲了下，好像拿不准该摆出什么表情似的。“没关系，”他不自然地说，“你不要误会，有几次我是真的很失望……当然你现在长进多了。”
而沉香看着他，意识到这时才是他的真心话……真情流露。和那天晚上、和嫦娥姨母那次一样，这样他发自内心露出一个笑容：“可以理解。毕竟，不能要求人人都是二郎神嘛。”而后他的笑容敛去了，“他们夺走了你们近二十年，还想永远从我身边夺走你们。我娘是对的，天条必须改，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经历这样的事。”
沉香的目光坚定明亮，灼热殷切，三圣母几乎无法再与他对视。她总以为自己不能更羞愧了，但是这孩子，她的孩子……“我恐怕……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如此虚弱低微，因为满含羞愧。
“十六年来，我最大的心愿是能见您一面，做任何事、任何代价——”沉香惊讶、激动地道：“只要能见您一面。”
他们注视着彼此，突然同时站起来——沉香飞扑上前而三圣母张开双臂，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三圣母喃喃说着“对不起”，而沉香回以“我好想你您”，几个呼吸后沉香从母亲怀中抬头，叫道“舅舅！”——杨戬正僵直地坐在椅上，像他的屁股下有无数只小虫而他不得不坐在那儿——他犹疑地站起来，被沉香拉过和三圣母相拥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相拥了片刻，杨戬最先松开手。沉香回到座位，眼圈发红但笑容灿烂。他向后一靠，余光看到小玉漠不关心的神色。心头忽然打过一道光——小玉是故意的。她知道——她刻意问的，为了让他说出来。
“还有一件事——”沉香道，“来此之前，我在须弥幻镜中选择和丁香结婚，当时我以为这是我的责任。我想错了。责任不是这样的，责任是给爱人的，只能由心给予。谁也不能替我决定。”刺啦一声，他连人带椅转向小玉，“我的承诺只给你。”
而面对他如此深情露骨的当众表白，小玉只感到茫然。丁香，须弥幻境，他娶了丁香。好遥远的记忆了。
丁香从来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当初在他要成婚时她一字不说也能让他追出来。让丁香成为阻碍的，与其说是婚约，不如说是她的负疚感。她现在仍感觉抱歉，但从前却为她插入他们之间、夺走他的心而抱歉，现在却抱歉她不是他们之间的障碍。但这有什么意义呢？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了。连她的仇恨都不算什么。
他们的喜欢是那么轻不足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的事不重要。不，它对我很重要，和我们能来这里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前有了个转机一样重要——如果它还不重要就没有重要的事了。”
他的眼神甚至更专注深挚了：“我很抱歉，我辜负了你。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绝无法放弃的。”
小玉看着他，他的眼睛，心脏忽然“怦”地动了下。他的歉意，不是丁香，不是他曾许诺归隐山林却又决定救母，而是——抱歉我不是你理想的人，我不善良。
她介意的是这件事吗？是，非常介意。
她从未期望他是英雄，但一直觉得他善良——是个好人。强弱之间，伤害与被伤害间，他理所应当站在后者身边。简直好笑，善良肯定不是她爱上他的原因，它充其量只是芬芳花瓣上的一点露珠，只是增加了几分它的晶莹闪亮罢了。但是当她发现这善良是如此浅薄狭隘，为什么却连他的爱意都难以接受了？为什么一颗不那般剔透的露珠会使整朵花都失去了色彩？
沉香接下来的话将她拉出沉思，“我后来放弃了丁香，选择了救母，仍然是因为责任……”这是她未看到的部分，“我并没有理解，爱和爱不矛盾，也没有高低之分。我要救母亲，不仅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更因为她不该被关在那儿。我不会放弃改天条，这是对的事。我也不会放弃爱你，小玉，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的心不会变。”

杨戬掌一合，便将宝莲灯稳稳握在了手中。但低头看去，碧色莲瓣内的仍是暗红的血，不是莹白的灯芯。那小玉是什么意思？暂且按下这疑问，他思索起灯中的隐秘来。
依书中所言，这秘密似乎只他一人知晓，必然不是口诀引出的；而他独有的，也只有天眼了。但要怎么做？以天眼法力驱使宝莲灯吗？正沉思间，掌心忽然一热，只见宝莲灯周身亮了起来，一道淡绿的光辉射出。神目微一痒，竟生出种沟通这光辉的冲动。
杨戬心中一震，看向小玉，却见她同旁人一样聚精会神地瞧着自己，虽然不似旁人那般惊讶，但神情满是好奇。
宝莲灯自己的变化？掌心中，宝莲灯轻轻颤动简直躁动不安一样。杨戬松手，它便飞到与他双目齐平的高度定住。这样明白的暗示，人人都看了出来。杨戬不再拖延，开神目放出一点法力。
但试探性的法力普一触到绿辉，原本浅弱的光芒蓦然暴增凝成实质般，杨戬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灯上传来，原本试探性的一缕法力竟成了堤坝溃开的引子转瞬间携了全身的法力汹涌奔出落入绿光中。杨戬大惊，耳听得众人惊叫不绝，极力收束法力却只觉法力源源不断涌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杨戬骇然同时竭力闭合神目。忽然，眼前炸开无比灿烂耀眼的白光，他本能闭上眼，再睁开时不由惊住了。
眼前早没了宝莲灯或什么异空间桌子椅子，左右看去，竟什么也没有。无物无声、无形无质、无边无际……只有诡异的虚无。在他身外数丈远的地方，杨莲梅山兄弟等人正摇晃着站稳了身子，现出骇然惊色。
杨戬急招三尖两刃枪向杨莲奔去，但什么也没唤出来，连法力流转的熟悉感都未出现，焦急呼喊更是连一丝振动都没产生。但杨莲却注意到他的动作，惊惶而迅速地向他跑来。分神一瞥间，只见沉香普一站定就去拉小玉，小玉左右一瞧也向沉香奔去。梅山兄弟也向他聚拢来。
然而众人只跑出两三步，便觉一股无形之力轻柔却不容违拗地撞上自己，霎时又摔回原位。杨戬站定又欲上前，却发现稍一进前就遇上极大的阻力，无色之墙般难以寸进。抬眼望去只见人人都面目狰狞，缓慢地伸腿、攥拳却都不离原地，如被钉上般。神色动作既狠却又极慢，因寂无声息而更显诡异可怖。
杨戬愈加惊骇，上下抚摸这阻碍，急思对策。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面前浑似无物的虚空中，有什么东西。
一个扁圆淡白的雾气一样的东西，极快变大颜色加深，竟像个活物在长大般。不过半人大小却仿佛蕴涵了无尽威能，只看上一眼便心神战栗。隐约有东西生于其中，此情此景竟像雏儿孕育于卵中。杨戬心神都在这变幻之中，却蓦然发现不知何时一把巨斧横立在旁，巨斧又被收入一只巨掌之内。掌握巨斧横削巨卵。
开天辟地！杨戬心头大震。只见清者上升，浊者下降，无数星辰罗列其中，令人心摄神移。只见混沌既开，万物繁衍，神力无匹，生灭全由一念，女娲等上古大神也开始活跃其中。千万年的变化快速掠过，开天的神斧忽而重回巨掌之间，神力传上斧刃，挥劈之处，劫灰泛起，慢慢复归于混沌。
狂暴的芒光激射，幻相纷呈，目不暇接，流转成模糊的光与影。等稍稍平定后，盘古的身体已化为三界杂物，神斧不知去处，只有神力依然失控，肆意破坏着一切。破坏强行中止，神力被镇压在擎天的巨峰之下，杨戬一眼认出，那正是赫赫有名的不周山。无数年过去，三界众生一一出现，古神穿行其间，决定着所有的生灭存毁，然而，不周山却轰然倒塌，远古前的破坏再度开始——那毁灭一切的暴烈残忍，虽然只是缩影仍足令人惊悸得几欲窒息。七彩石出，暂时封印住绝灭万物的死亡之力。一抹金色出现灯中，凝聚成物，承载七彩石里的部分神力，投入三界轮回。顿时血肉犹如活物，绕缠到金色之上，蠕动增加，脏腑血脉在内，肌肤附着在外，缓慢地化成一名女婴，面无表情地悬浮着，只有左肩还隐约有一缕金光透出。她身后隐着另一名男婴的影子，却是生动了许多，能看得出隐约的笑容。女婴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承担更多的神力，一天一天地变成杨戬熟悉的那个模样——西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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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自人生，后半段几乎为原文

沉香已多次想过这问题，但天条原文他虽看过，却未记熟，只能就印象中说起：“首先，天条规定禁私情，不仅是禁仙凡相恋，连神仙们之间的感情也不允许，这应该改变。第二，天条同罪不同罚，规定亲、故、贤、能、功、贵等八种人犯罪可以抵减，我认为也不公平。第三，详略不当。有的规定极细，当朝不朝，一次问，二次责，三次敕，仍不朝，褫号，再不朝……一直规定了十几条。失职当罪。但如何算失职，罪当如何却没有规定。第四，有些罪行似乎量刑过重了。第五，职权不清，也不太公平。有专职讨平妖魔，却又规定所有仙家遇有作乱者可格杀勿论。这样不仅职权相混，而且也容易造成误杀滥杀……”沉香的眼仍望着杨戬及梅山兄弟，不曾偏过一点儿；但他清晰感觉到，小玉落在身上的目光随着一个个字的落下而一点点加重了，“我觉得就算是为乱妖魔，也该依其罪行定罪，容其申辩，不能不问是非一概全杀，而且应与仙人一样同罪同罚。”
“还有吗？”
杨戬的神情淡淡的，但没有嘲讽或轻蔑，但这对沉香来说已是足够的肯定了。紧张的心安定下来，沉香脱口久压在心里的抱怨：“天条太繁杂了！开头是名例，然后是职事，但是职事中又写了八议，接着又写八刑名四十七等……太乱了。”沉香忍不住皱眉，“我真的很努力要记的，但每次看着看着就头晕眼花，你是怎么背下来的？”
杨戬点点头，问：“那依你之见，情爱应该放开了？”
沉香下意识看了眼母亲，道，“神仙之间恋爱不应禁止，但我认为仙凡相恋应有限制，因为……”遏制住偷瞧一眼母亲的冲动，沉香一气说完了观点，“神仙拥有法力，又能长生不老，能轻易干涉凡人人生，容易扰乱秩序。如有子女身份为仙为凡也易生争论。如果仙人欲与凡人婚配就应放弃仙职，以凡身与之相恋，待入轮回后再回天庭。”
杨戬点点头，这一次才真正带了些肯定之意，道：“天条是神王与上古诸神共同议定的，那时天庭刚刚建立，威信与秩序都未建立。所以很多条文看起来莫名其妙。”
“拿八议来说，亲其实是指神王兄妹及其宗亲，贵是上古诸神及其血亲，功是有功于天庭、为天庭奠基之仙，贤、能，指助天庭确定秩序的神。功多为武，贤、能多称文臣。”
不仅仅是沉香小玉从不知道这些，就连杨莲与梅山兄弟都从没想过天条背后的隐意。杨戬会说起这些让他们惊讶，但这惊讶立即被对听到内容的专注代替了。
“随着神王及上古诸神逐渐隐退幕后，尤其封神之战后，天条所主也由神王变为玉帝王母。但他们却不是全继承了下来……亲贵应变为玉帝王母之亲，但他们却没有引过这一条。”
尽管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变化，沉香却察觉到了那微妙一顿后声音中的冷意。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也算是玉帝的“亲”，外婆、母亲、舅舅、乃至外公与父亲，都是所谓“宗亲”，显然玉帝并没有半分依法减免之意。
他不由想起曾看过的数不清宗室骨肉相残、帝王诛戮功臣的史事，不要说玉帝王母是死物、没有感情，就算他们有感情，真的会如常人一样看重感情吗？在他困于阵法中强记下来的无数史传中，一句不知从哪个朝代、哪一人口中说出的话分外清晰地出现在脑海：天家无父子兄弟。这一句话他都不记得自己看过，但此时却深深感到了它透出的寒意。
杨戬却没注意到他的走神，继续道：“至于功……东岳大帝的事你也知道，尽管八议之名仍在，实际不曾实行过了。”

究竟为什么他们仍寻不到出口，众人心中其实多少都有些猜测，便连三圣母都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过就连小玉都没有一点流露，都默契地只作不知究竟，约定明日再看情形后纷纷散去。

料想今夜不会平静，因之洞门被敲响时小玉并不意外，但门外站着的人却依然让她吃了一惊。
三圣母缩了一下，两只手绞扭着衣襟，失去了面纱遮挡，紧张憔悴显露无疑。她怕人听到似地低声道：“我能进来吗？”
小玉没说话，侧身让进她，一把合上了门。
小玉没让她坐，掩上门后只转过身，一步也没向里走，仿佛只等她说完就要请出去。杨莲本就没多少勇气，此时更几近消去，张了张口，只道出三个字：“对不起。”
小玉盯着她看了良久，直到三圣母越来越无措，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时才突然开口打断了她：“你想让我说什么？‘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三圣母惊愕地看向她，小玉不等她反应，道：“我讨厌你，你知道吧？”
三圣母的表情好像小玉刚扇了她一巴掌一样。小玉纹丝不动，盯着她，继续道：“你压力很大，觉得要崩溃了。但你没地方倾诉，想来想去只有我——我跟你非亲非故，我看不起你当然很难堪，但比起他们就容易忍受多了是吧？”
“我……”
“你打错算盘了。”小玉打断她，“善良体贴的小玉已经没了。”
“不是这样的！”三圣母道，“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哦，你是这么打算的。我做事不方便，但你就不同了，不管你做什么，二郎神都不会怪你。”小玉冷笑一声，“是，当然他不会怪你。你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他都会算到我的头上。他已经觉得我把沉香带坏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你不是！”杨莲叫喊道。泪眼朦胧中，她看到小玉突然闭上了嘴，默然了片刻。杨莲的视线随她离开门边，这才注意到室内俨然是处石穴，青苔漫壁，兽皮铺地，鲜花绿蔓葳蕤成帘，别有种盎然雅意。她心里稍微松快了些，直到慢慢踱步的小玉忽然立定了。
再开口时，小玉已换上了种若有所思的语气：“你可能觉得大家都看不起你了，但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嫉妒你。”
小玉说得是真的，杨莲看出来了。她也看出小玉嫉妒她什么——她有一个好哥哥，能为她做尽一切事。但她还未来及说什么，小玉神情已经变了——好像不过只侧了侧头，神情却忽然那样冷——
“有一件事我一直好奇，”她说，每一个字都冷极了，“宝莲灯告诉我，她以前听命行事，没有思考过善恶。但她的确能分辨出人们心中的善恶意，她不会听从恶意，恶意的命令只会遭到反噬。”
“我真的想知道，”小玉迫近她，慢慢地说道，“我想不明白，你是怎么不带恶意杀死那么多人的？”
犹如利剑刺中心脏，三圣母脸顿时煞白。她感到视线模糊，自己在踉跄后退。混沌中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高估了自己，她以为自己做了准备。但她承受不住这个。
她撞到墙，被什么绊了下，骤然滑落下去，粗糙的石壁狠狠摩擦着脊背，但她没有瘫坐在地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上臂，强有力地中止了她倒下。
三圣母看不清，但她知道谁扶住了她。但为什么？“为什么？”她问，不知道在哽咽中是不是真的问出来了，只觉混沌迷乱，想哭又想笑，你不是恨我吗？她不明白，为什么又拉住我？
显然她问出来了，因为小玉道：“你对我那么好。”
三圣母抬起头。
小玉放手让她倚在墙上，自我梳理似地道：“那三年，我本是为了沉香去的。但后来我很庆幸——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但你只是陪我说话，你从来没有逼我说什么或做什么——没有要我离开过他也没有要我接受他。我那时还很懵懂，但也知道妖不是很受喜欢的，连沉香都想要斩妖除魔，但你从来没有用异类看我。你甚至为了我训沉香，那次沉香刺伤我后，你向我道歉——你总是那样温柔，那么照顾我。刚来这里时，你还挡在我和沉香面前。”
杨莲不记得这个。
“我没有母亲。那时我想母亲就是这个样子。温柔美丽，关心我爱我。”
“我——对不起——”杨莲无措地绞着双手，第一次对女孩感到一种蚀骨的歉意。她现在看清了，女孩眼中的莹然不是错觉——小玉也哭了。
这一瞬，晶莹的水光忽然折射出比寒冰还要深的寒光，“后来我知道了，正是你我才没有了父母。”

“那一刻我是什么感觉，你永远也想象不出。我跑到荒外，跑到坟前，想哭哭不出，想怎么能这么荒谬，怎么能这样。我试着想要恨你，想要复仇，那是很容易的事。”小玉靠在石柱上，面容是笑的，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滚落脸颊。杨莲不敢接话，也不敢移开视线，只能听小玉的宣泄。
“我试着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你让我成了没娘的孩子，你对我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都无法弥补你做过的事。”
“我做不到。沉香后来求我，愿意用他的命换你一命。但就算他不滥我，我也杀不了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没下手，以后就永远下不了手了。”
杨莲不知道说什么。小玉静默片刻，再一次望了过来。她的眼中没有泪，但泪水洗过的双眸好像雪后的天一样冷冽清锐。
“我说服了自己，放下仇恨。这不难，比想象中的容易。你知道，沉香说救出你后我们就结为夫妻。”但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或羞涩，而杨莲也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可是，后来我知道了，你不止杀死了我的父母，你还杀死了九灵洞一百七十一口。”
杨莲的后背紧紧抵着湿冷的石壁，她想后退，逃走，但小玉紧抓不放的双眼比坚硬的岩壁还要无情。
“又一次，三圣母，又一次。九灵洞是唯一一次吗？这些年来你斩过多少妖？除过多少魔？”
“我不知道……”杨莲不知道在求她什么，但她在求她。
许是听出了这短短一句中的哀恳之意，再开口时小玉的语调忽然变了。但三圣母的心没有觉到一点温暖，因为小玉的神情不像同情，更像讥讽——
“除了你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你做错了。但是梅山兄弟觉得你知道错了、道个歉就好。最多训几句就好。而二郎神——他很清楚你干了什么，但他想的是你知道了真相会多内疚，他怕你担不起，宁可你一辈子不知道。一百七十一条命，他们觉得你道个歉就行。
沉香，他知道你错了，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事，但你是他母亲，他盼望了那么久那么久才有了个母亲，他没办法让你做什么。”
“你不想死，你舍不得，但你的确知道自己错了，想要赎罪。”
“多么讽刺啊，一个没觉得自己错了的人却是唯一一个真心觉得错了要补偿的人。”
“你知道怎样才能补偿吗？ 一命换一命。你一命偿清已经算很便宜的了。”小玉逼视着她，迈前一步，再一步。她近一步，杨莲的身体就滑下一点儿。这样的小玉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小玉太可怕。她不是小玉，是毫无怜悯之心的死神。 小玉俯身盯住杨莲行将溃散的双眼，声气更低，像从地狱蜿蜒爬出的，“但你舍得死吗？”
她当然不想死。偶尔闪过的寻死之念也不是因为愧疚，而是觉得羞耻和绝望。但小玉的目光——她曾看过她那么多次的眼睛——那激烈的泪光和疯狂的痛苦，那小心忐忑的询问，温顺关切的依恋，那青春快乐的活力，亲近信赖的孺慕，羞涩甜蜜的笑意那她曾经感慨过的“年少真好”的蓬勃生机，统统消失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破碎的痛苦的挣扎漩涡。她给人的痛苦，给小玉的痛苦是永远无法抹去的，无法补偿不能弥补，她毁掉的不止一个小玉，她杀过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爱着他们的人，都被她毁了。
如果这样的话……如果她死了能偿还这一切，“我愿意……如果我死了你能好受些，我愿意。”
破碎的喃喃低语从唇边逸出，好似一记重拳打的小玉后退一步，“我——什么？”
失去支撑的三圣母颓唐地靠在墙上，仿佛无力靠自己站起来一样，她搜寻着小玉的视线，对上后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如果你想报仇，为自己或九灵洞报仇，随时都行……至于二哥或其他人，我会让他们保证不会对付你。”三圣母像濒死之人一样浅浅呼吸了几次，是一句声气更低的道歉：“我……我很抱歉。”

小玉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要做什么。她不会杀她，既不能也不想。但为什么她这么悲伤？她哭过许多次了，但没有一次像这样伤心，没有一次悲伤好像海一样一浪一浪拍下，一浪更比一浪强烈地要把她拍死在黑漆漆的海底。
为什么她可以在这里忏悔，她的父母姥姥与九灵洞的一百七十一口却无法再回来了？
杀了她，她的父母能回来吗？他们能复生吗？
一团白色的东西到她面前，杨莲眨眨眼，视野清晰了些，是一方手帕。
“擦擦泪。”
杨莲茫然地接了过来，不仅是泪，鼻涕口水也流了满脸满衣裳了，一方手帕根本抹不净。她麻木地擦着，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为什么？”
而小玉忽然明白了。从来没有人真心抱歉，而她的道歉好像是一锤定音，判定他们真的是冤死的。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终于知道错了，可我的爹娘再回不来了……”更多的人不认为这是错、是什么大错。
在泪水汹涌而出时好像很难讲话，小玉模模糊糊感到三圣母想扶她安慰她，她艰难地从她的触碰中挣扎出来，“这不是你一人的错，这就是我们妖族的生存状况……”她勉强说出这句话，悲伤和浮空感交替控制身体，同时觉得仿佛仍在躯壳中，又在极远极高的一点俯视这里。她不会明白的。他们的横死在神仙们眼里，只不过是“不知道”和“我忘记了”。
杨莲站在原地，看着好像突然崩溃的小玉，手足无措。
她突然想到她的格格不入，她曾表现出的和沉香的同病相怜。第一次，杨莲意识到这个女孩多么孤独，而她孤独的原因是因为她一家。杨莲这才意识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在一起的场景有多刺眼。她戳破他们之间情感屏障让他们得以贴近，或者她深夜来此寻求安慰或打破枷锁， 这对她来说多么残忍。
她本来该笑看他们自相残杀才对。
杨莲静默着看着女孩压抑地无声哭泣，看她短短一刻内呼吸平静下来，又看向自己。
“你想赎罪？”
杨莲突然有一个念头，也许她一直都在等她，等这一刻。她把这念头压下去，道：“是。”
“不用你死。但是你要配合我，不要质疑，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杨莲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她连死都想过了，还怕什么呢？况且小玉所提的要求甚至称得上理所应当。但是她有太多顾虑了。想来想去，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出最担忧的那个问题：“你不担心我二哥吗？”
“我不在乎。”小玉道，“他不是我的什么人。”
这是那晚小玉的最后一句话。第二日，当她睁开眼时，已在华山地牢中了。

身着大红喜服的沉香看来英俊非凡，而且成熟稳重。这个她还没看过几眼的孩子，竟要做丈夫了。他专注地看着爱人，饱含期待，所有的感情都由这专一的视线倾泻而出。而与他共同牵手的女子则微垂双眸，红生两靥，似因这样的深情害了羞。但杨莲知道的更好。相较所见无几的沉香，反倒是小玉她更熟悉一些，因此也更觉陌生。她知道她心性善良，也知道她这些日子来的种种举动都是为了一个公道，但……能将她逼到崩溃换一句支持，能为了扩大影响力而与沉香成婚，她已无法单纯地将她看作一个与沉香情投意合的聪慧善良的儿媳了。
然而这路是两人共同选择的，是沉香求的婚。她只祈祷这两个比她优秀太多的孩子能如表面这般走下去。
小玉抬起头，眼中不是小女儿家的痴恋，而是更种知晓自己在做何事的明了。杨莲自己错在太蠢，而她怕她错在这明了上。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玉如意插在小玉乌黑的墨发中，说出此刻最诚挚的心愿：
“我没什么要说的。你们一路走到现在不容易，我只希望你们今后能互相谅解，万事如意。”
“娘放心，我们会的。”
“母亲放心，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这是她第一次唤她母亲。也是自从华山水牢后她第一次看向她的眼神真挚坦诚，毫无保留。
“哎……”杨莲眼中一酸，“你们都是聪明孩子，想必不管以后有什么风浪艰险，都能顺遂度过如愿以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小玉深深的弯下腰去，希望能永远记得这一刻忐忑和欣喜。这样的婚礼是她要求的。她与沉香都长在凡间，她想婚礼融有凡间的习俗。但她没想过这一切如此顺利，她知道多半要归功于沉香。出来后她想了很久日后，但沉香从未动摇。这个婚礼明白地说明她能信赖这个男子。
爱，公道，权力她都想要，有时想想她都会颤栗。她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但她知道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落得如书中杨戬那样的境地。
于是平身时她笑了，知道他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