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为何人而舞？你……要告诉我什么？”

苏苏冷冷地看着她，“仙子初时的舞蹈，又是为何人？中有相思刻骨，满腹遗恨，与我自有相通之处。唯一的不同，你的舞中希望犹存，而我沈苏苏的舞，已作死别。”

嫦娥怔怔地后退两步，木然不能语。苏苏道，“你不应该后退。此处是天界的边缘，你若肯前进一步，拨云散雾，一切便已明了。”苏苏转身，“随我来。”

陌生的女人，决绝的舞蹈，嫦娥早已心乱如麻，随着苏苏步出天界，九万里碧空须臾而过，脚下已是四顾茫茫的大海。苏苏挥手驱散了海上的薄雾，“你自己看。”

苏苏的心头涌起了残酷的嗜血般的喜悦，她看到嫦娥面如死灰，瞪着海岸边张牙舞爪的白幡，就像看到期待已久的猎物终于在枪下舔着致命的伤口。“嫦娥仙子，望月千年的人死了，你是不是感到如释重负呢？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纠缠你，辱没你的清誉了。”

原来，八妹上天来是因为……难道老君回天乏力……嫦娥一时之间无法理清纷乱的思绪，不，不可能，如果杨戬真的不在了，为什么老君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人回来报告消息。她回身望着苏苏，这个女人脸上的痛苦却不是伪装的。她冷冷地回应道，“多谢沈姑娘的好意，只是，我怕你会失望，你想看到悲痛欲绝还是无动于衷，抑或是满腹的欢喜？”

“我嘛，我只想要你死！”话音未落，寒光乍现，苏苏手中一道白刃卷着劲风袭向嫦娥。嫦娥猝不及防，急忙侧身让过刀锋，那利刃已将一缕鬓发撩断。

苏苏鄙夷地吹掉那缕鬓发，冷笑一声，一招紧似一招攻向嫦娥，嫦娥虽有些法力，但她几千年固守月宫，未曾尽力钻研过武功，怎比得沈苏苏苦心修炼，几招下来，嫦娥已被逼的手忙脚乱。苏苏见她没有还手之力，存心有意作弄她，一会割裂她一截衣袖，一会挑掉她一枝头钗，弄得嫦娥顾此失彼，气喘嘘嘘。然而，海面上打斗的动静惊动了值夜的天兵，海岸边忽然亮起了灯火，一队天兵向这边巡视过来。苏苏见此情景，一个急招制住嫦娥，只见两个身影急速落向万顷碧波，溅起一阵水花，已没入深海不见。

珊瑚丛中小小的囚室里，只有一颗夜明珠透着微光。琼枝被推门的声响惊动，只见沈苏苏押着一个衣衫破损鬓发散乱的女人一同进来。琼枝和那个女人同时惊讶地看着对方，愣住了。

“你是……嫦娥？你也被他们抓来了？”琼枝一边问，一边愤恨地看向沈苏苏。

嫦娥见到与自己相同样貌的琼枝，本能地知道抓自己来的女人是如何认出自己了。苏苏猛地一推嫦娥，嫦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苏苏拍拍手，嘲笑道，“好一对落难的姊妹花啊！一个假嫦娥差点骗我下了杀手，如今真嫦娥来了，我正好送你们一块儿上路。”

嫦娥此刻的万般不解，全在琼枝身上：“姑娘究竟是何人，怎么会与我一模一样……”

琼枝正欲开言，苏苏一挥手点住了她的哑穴，琼枝咿呀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苏苏道，“嫦娥仙子，让我来告诉你。二郎真君仰慕仙子不得，却机缘巧合，在凡间遇到了长相酷似仙子的琼枝姑娘，他便带走了她，退而求其次，把她当成了你的替代品。这样的解释，你可满意？”

“你是杨戬的敌人？禺疆的人？”嫦娥冷静下来，从被沈苏苏一路抓来到这里，她已经明白身处万丈海底。

“不错，我是他的敌人。”苏苏寒着脸。

“可是你……在为他痛苦。”嫦娥审视地看着她。

苏苏闻言脸色一变，抬手就是一巴掌，嫦娥的粉面上顿时红了几条杠，“你给我闭嘴！我是替他不平！他虽是我的敌人，却无论人品还是修为，都在三界内罕有。你这个**凭什么却能千年占据他的心？凭你的清高吗？凭你的美貌吗?我真是替他可怜，你有哪点配得上他！你是会陪他软语温存，还是会陪他出生入死？你什么都不会，你只会躲在月宫里无病呻吟，你只会践踏他的感情！他愿为你竖旗为妖，而你却宁可做后羿的寡妇，啊，好大一座劳什子贞节牌坊！你摸摸你的良心，你真是如此吗？”苏苏越骂越气，一伸手把嫦娥从地上揪起来，狠狠地抵到墙上，“我告诉你，若我是你，我会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什么狗屁清规戒律、陈规陋习，我统统不会放在眼里。我会成全他，我不会让他带着遗憾去死！”

“所以，嫦娥仙子，你现在还来得及做一件事，来弥补你的过去，那就是……”她手中的利刃刮着嫦娥的脸，“你去死，追随他，你们来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嫦娥从来没有被人劈头盖脸这样痛骂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刀子一般的话从眼前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听在她耳朵里，却没有那些话语本身的锋利，更多的是凄楚无奈。说话的人，也有一颗破碎的心吗？她有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并不怕死，那寂寂几千年没有尽头的生命又有多少可以留恋的，他若真的不在了，她压抑自己想要成全他的，又还有什么意义！这姑娘骂得对，她真的是错了，早知今日的结局，还不如竖旗为妖，又何苦自以为是地折磨自己也折磨他呢！好吧，不管老君有没有救得了他，自己先走一步或随他而去，都是永远的解脱。嫦娥闭上了眼睛，嘴角漾起一抹淡笑，“沈姑娘，你动手吧，生亦何欢。”

就在此时，囚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禺疆面色铁青站在门口。屋内的人俱是一惊非浅。禺疆浑身都在发抖，脸色比吃人还要可怕，径直走到苏苏跟前，一把拧住她的长发，“我都听见了，你这个贱女人，你心里藏着别的男人，你背叛我！”

苏苏痛得咬住了下唇，禺疆把她拖到身边，精瘦的大手关节在咯咯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手里的女人撕成碎片。苏苏却不怕死地迎上了他的目光，嘴角挂着嘲弄的笑，“你现在才知道么？哈哈，你杀我的好姐妹，强占我，我怎么会爱上你？你真是痴心妄想！我今儿就明确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杨戬，你下手杀我呀，成全我去陪他！”

气氛在小屋里完全凝固了，当沈苏苏高傲地藐视一切地说出上面一番话，禺疆吃人的脸色变成了死人的脸色，揪住苏苏头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嫦娥和琼枝屏住呼吸，侧过脸去不忍猝睹那即将到来的血腥场面。良久，屋里安静得可怖。

禺疆松开了苏苏，绽开一个奇怪的难看的笑容，“我醒过来到处找不到你，就出海去看了看，我发现那些天兵整然有序，不急不躁，根本没有溃退的征兆，这不正常，所以我想……我中了他们的缓兵之计，杨戬可能根本就没有死！怎么样苏苏？你听到我这个消息还舍得死么？”他阴冷地扫了一眼嫦娥和琼枝，“我就请两位大美人替我做个证人，苏苏，为了成全你的爱，我会亲手砍下杨戬的人头送给你。”

禺疆转过身，大踏步走出门去，没有人注意到他回过身时眼中的破碎与哀伤。他背着身子一挥手，已在囚室门外布下结界。他去的远了，可是囚室中的三人分明感到整个大海在剧烈地震动，耳畔似乎听到遥遥的断断续续的嘶吼，在静静的夜里，那是一个男人在绝望地嚎叫。

囚室里的三个女人都沉默了。苏苏伸手解除了琼枝的哑穴，淡淡地说，“我已准备去死，你们想办法活下去吧。”她独自靠着墙角坐下来，疲惫地看着窗洞外密密的珊瑚礁。

嫦娥扑到琼枝面前，这个姑娘无论如何让她有种奇怪的亲近的感觉，“告诉我你真正的来历好吗？”

当琼枝讲述完玉树的故事，发怔的苏苏忍不住回头重新细细地端详着她，“想不到他用情如此之深，一缕情思竟能让没有生命的玉树化为人……”嫦娥伸手轻抚琼枝的面庞，哽咽道，“都怪我不好，若是我早些回应他，也不用连累你吃苦头了。”

苏苏忽道，“你们别哀哀戚戚了，天快亮了，杨戬生死不明，嫦娥，恐怕禺疆会拿你试探。”

嫦娥闻言神色一紧，走到苏苏跟前，“多谢你提醒我。”见她坐在地上，便也与她并肩坐下，“苏苏……”

苏苏听她叫自己名字，不觉一怔，竟觉得脸上发烫，偏过头去不语。嫦娥道，“我有一事相求。”

“求我？”苏苏颇感意外。

“嗯。”嫦娥点点头，摊开手心，只见她手中多了一道光，那是一缕美丽的月光，她念了一句口诀，那月光变成了一把小刀，“这是月华灵力凝成的刀，平日里无影无形，你记着这句口诀，需要的时候，它就会从月光变成锋利的刀。”

“你……你把它给我干嘛？”苏苏迟疑地问。

嫦娥轻叹道，“万一……万一到了十分无奈的时刻，我要你将这把刀刺进我的胸口，它一旦如体，会散成光，没有人能再把它拔出来，就算杨戬在我身边，他也没有救我的机会。”

“什么？你为何要做这么绝？”苏苏惊呼。

“因为，任何人都不能用嫦娥要挟杨戬。”嫦娥冷冷地抿紧了嘴唇。

“那……那你为什么要我来做？”苏苏挣扎着说。

嫦娥沉思地看着她，“因为，我不知道禺疆会用什么办法对付我，也许到那时我连行动的机会都没有；还因为，你爱着……杨戬，你一定会愿意为他去做。”

因为，你爱着他，你会愿意为他去做。从嫦娥的嘴里听到这句话，苏苏的脸愈发热了，“不，禺疆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我没有机会活着出去，我没有机会去做。”她摇着头。

“苏苏，我看见了禺疆的痛苦，一个男人痛苦越深，证明他爱你越深，他不会舍得杀你的。”嫦娥道。

苏苏的眼神滞了片刻，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嫦娥将月光刀递到她手上，郑重地说，“我求你了苏苏，不是为了嫦娥，是为了杨戬。”

苏苏噙着眼泪接过精巧奇异的小刀，一缕月光在刀刃上闪烁，在昏暗的囚室里照亮了嫦娥绝色清冷的容颜，苏苏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女人真美，她明白了，她爱他，丝毫不输给自己。一滴眼泪滚落在刀刃上，苏苏却忽然狡黠地笑了，“嫦娥你真是好算计，你让我在杨戬面前杀了她心爱的女人，他就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才没那么傻，这刀我收下，可是，绝对不会有那样的时刻，不会有的，我才不会杀你这样的大美人。”

月光刀化作一缕光钻入苏苏的衣袖，嫦娥看着苏苏含着眼泪的笑容，不觉对她温柔一笑，“你这性子，我却羡慕。”两人纤手相握，美目相对，早已忘却生死之无常。

“嫦娥姐姐，”琼枝道，“我希望我们都好好活着，请你原谅我以前的自私，我现在愿意做玉树。”

嫦娥道，“你是个凡人，禺疆或许不会为难你，要好好活下去，若为玉树，就守护好月宫，若为琼枝，能陪你二爷一辈子，我也是欢喜的。”

第二十八章 生死绝阵

（一）

杨戬刚刚送走了老君，清晨的海风是寒冷而潮湿的，呼吸着这样的空气，他依然觉得心口有微微的痛。老君临走前的话语还在耳边：静养十日，不可动武，当能复原，否则，将留下不愈沉疴。十日，眼下的战局恐怕给不了他如此奢侈的时间。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杨戬面朝大海，总有种不祥的预感。青黑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把海岸边连绵的高山都遮挡住了一半，是暴风雨快要来了吗，海鸥躲到了峭壁下，海浪像被不安的情绪搅动，烦躁地扑打着礁石，只有不怕死的海燕还在穿梭奔忙。

天边有个小黑点极速地朝这里移动过来，近了，竟是老君！他怎么又回来了？老君人未落地，已焦急地喊道，“杨戬，我刚到天界，就遇到巡查灵官，昨夜月宫……嫦娥仙子失踪了。”

什么？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嫦娥不是轻易妄动的人，是谁带走了她？杨戬还未及深入去想，只听背后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哪吒带着梅山兄弟跑过来，“杨二哥，禺疆派人送了封密函过来，你快看看！”

杨戬急忙拆开函件，纸上有一幅地图，上书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海上仙山，英雄救美。

从来没有人细数过，海上究竟有多少座星罗棋布的岛屿，偶尔有渔船接近过的，或许会有个名字，但它们中的相当多数都默默无名在深海中耸立了几十万上百万年，从来没有留下过人类的足印，那里可能是各种史前动物的自由天堂，也可能是怨灵魔鬼的栖息地。

杨戬和众人按照地图中的指示来到了所谓的海上仙山，那是一座孤岛，荆棘丛生，古木攀援，却奇怪地像死一般寂静，连一声虫鸣鸟叫都没有。这岛的中央却有个巨型的凹陷的山谷，张开豁口仰视天空，像个被掏空了还没有放馅儿的团子。此刻，山谷中高高耸立起一个圆形的平台，禺疆和沈苏苏坐在平台上的木椅中。平台四周的山谷里，看不出多少异样，但是一左一右却各自矗立着一根高大的木头柱子，两根柱子相距约有百丈。当众人的视线落在这两根柱子上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这两根柱子上，分别用绳子吊着一个女人。这两个女人，容貌一模一样。啊，怎么会有两个嫦娥？梅山兄弟和哪吒是认识嫦娥的，忍不住惊诧地叫出声来。玄瑛和沈秋石虽不认识嫦娥，但看到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也甚是奇怪。唯有文华知道华山刘家村与刘彦昌同时失踪的还有琼枝，却料不到琼枝竟生得如此，不禁也意外地看了一眼杨戬。

禺疆拍拍苏苏的手，“你的心上人来了，他果然没死。你高兴么？”苏苏面无表情，平视前方。禺疆从椅子上站起来，高声道，“杨戬，你不装死啦？今天我可是把两位大美人都带来了，难为你那些兄弟们了，他们肯定认不出谁是谁。不过杨戬你不一样，你有天眼，你一定知道谁才是你爱慕千年的嫦娥仙子。我禺疆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我一定会留给你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停顿了一下，嘿嘿一笑，“不过杨戬，机会只有一次，你只能救一个女人。你看清楚了，我会同时放下两根绳子，这两根柱子下，倒插着百把尖刀，她们一旦落下去，可就香消玉殒了。但是我知道，杨戬你一定有能力接住她们中的一个，只有一个。因为这两根柱子相距百丈，你就是飞得再快，也只来得及救一个。”

该来的迟早都要来的，躲是躲不掉，杨戬心中不由苦笑，他非常清楚，禺疆今日精心准备，绝不止两根柱子和百把尖刀那么简单，这只不过是他“游戏”的第一步。文华道，“表哥，你不能忘了老君的话，不可以动武。”梅山老大叫道，“我们一起上，一边几个，不怕救不了。”

禺疆听到康老大的话，哈哈笑起来，“杨戬，我今天特地来考验你是不是个情种，所以你就别想你的手下搀和了。这话听起来有些残忍，但却十分公平，你杨戬救美人，我绝不插手，但若是你的手下有人帮忙，那我举手之间，就让你的美人都变成碎美人。我说到做到，你们不信尽管试试。”

众人气结，杨戬以手示意低声对大家说，“这个山谷中必定隐藏着其他杀机，不要贸然动作。”

杨戬朗声对禺疆道，“你想杀的人是我，何必拖累两个无辜的女子，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你放了她们，你我一决死战何如？”

禺疆脸上的皮肉神经质地跳动了几下，他一把拎起身边的苏苏，将她推到身前，“杨戬，不是两个女人，是三个！这里还有一个！沈苏苏，有胆子你把你昨晚的话再重复一遍，你说啊！”他差不多是在歇斯底里地喊。

杨戬心中顿觉异样，苏苏和禺疆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他突然丧心病狂至此。这时，苏苏却斜了一眼禺疆，轻笑道，“你真要我说呀，我不怕丢人，我怕丢你的人。”这一句，噎得禺疆脸色发青，他一松手将苏苏丢回椅子上，气哼哼地转过身，怒视杨戬，“我不跟你磨叽，也不跟你废话，我现在就放下绳子，你要救哪一个你自己选吧！”

杨戬飞快地对玄瑛说，“借你翠羽箭一用。”就在禺疆话音刚落，柱子顶部的滑轮启动，两根绳子沿着柱子往下掉的那一刻，说时迟那时快，杨戬张弓搭箭，朝吊着琼枝的那根柱子射去，与此同时，他的身形跃起，如另一支箭，向另一根木柱飞去。

木柱上扣着绳子的滑轮不过手掌大，转轴的中心更是小如猫眼，一般人这么远的距离，肉眼连看都看不清楚，可是那一枝翠羽箭，不偏不倚恰恰射中了这如猫眼大的转轴中心！滑轮顿时被卡死了，放了一半的绳子再也放不下去。琼枝在绳子落下的时候心中早认定，既然只能救一个，杨戬一定会牺牲她去救嫦娥。她本已闭上眼睛一意等死，谁知，下落的趋势竟停住了！

另一侧的木柱上，杨戬飞身抱住了落下的嫦娥，挥手之间砍断了缚住她身子的绳索，两人落在山谷中一根横生的枝桠上，距谷底的刀丛险险只有丈余。杨戬暗道一声侥幸，急忙关切地问怀中佳人，“仙子你不要紧吧？”嫦娥如堕梦中，昨夜尚在广寒忧思，今日则抱着必死之心，谁知命运待她不薄，竟然还能落入他的怀抱，她此刻的欢喜，如同品味着偷来的幸福，灿然一笑，“我没事。”杨戬从未见过嫦娥用这样热烈无顾忌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心中一热。

平台上的禺疆大怒，不！他只能救一个！暗暗地五指张开，竟要向琼枝击去，忽听苏苏冷笑道，“你让人家英雄救美，却没有说不许放箭，怎么，你打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言而无信，为杀一个凡人，落下笑柄？”禺疆闻言一滞，自己确实刚刚说了大话不插手的，他收回手，阴沉地笑道，“苏苏，你倒转了性子，居然肯替别的女人说话。好，那个凡人我可以不去管，但杨戬和嫦娥都要死，我说过，他只能救一个。”

猛地起了一阵罡风，飞沙走石，枯枝乱摇，山崖边的众人几乎站立不稳，杨戬感到眼前的景物开始移动变换起来，脚下的那根枝桠突然断裂，他揽住嫦娥跃起，却见刚才草木清幽的山谷已被黑气笼罩，青灰色的浓雾从谷底涌起，迅速弥漫了整个山谷，浓雾中似有声声哭泣哀号，十分凄惨。杨戬一惊，这山谷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这是禺疆早就布下的阵，那两根木柱，可能是机关所在，绳索一解，阵法即被发动。

果然禺疆隔着迷雾大笑，“杨戬，你已身在我绝命五环大阵之中，此阵由世上最邪恶的怨灵所布，五阵连环，我看你有什么本事出阵！”

脚下的黑雾已经包围了过来，杨戬手中化出三尖刀向那黑雾劈斩过去，刀光过处，只见黑雾中喷射出血污，凄厉的惨嚎不绝于耳，渐渐，黑雾在血污中凝聚成型，竟是无数断肢残骸，向山谷之底落去。杨戬急对嫦娥道，“快到我前面来，抱住我，别让黑雾靠近你。”

杨戬向禺疆所处的平台看去，他发现平台并非悬空，下面有一根直插谷底的木柱支撑，那些黑雾并没有漫过平台，反而恰恰不敢涨过平台。他又回身朝刚才绑缚嫦娥的木柱看去，那根木柱虽被包围在黑雾中，但顶部却还突出在外面。他心中一动，这些木柱当真是阵眼所在，只有站在木柱顶部才是安全的。他这样想着，带着嫦娥向那根木柱飞去，一路黑雾狰狞扑涌过来，杨戬用三尖刀开路，所过之处血雾翻腾，嫦娥几时见过此等惨状，紧闭双目缩在杨戬胸前。他们终于占据了那根木柱的顶部，黑雾停在了脚下。

再说哪吒等众人原在山崖观看，陡起的浓雾一下遮住了视线，不仅杨戬和一位“嫦娥”失去了踪影，就连禺疆和苏苏所在的平台也隐没在雾中看不见了。只有吊着另一个“嫦娥”的那根木柱还在浓雾之外，滑轮已经卡死，“嫦娥”被悬在木柱一半的位置，其下草木青青，景致不变。众人急忙七手八脚先解下她，“你是嫦娥仙子吗？”

琼枝摇摇头，“不，我叫琼枝。”

众人将她扶到崖边歇息，问她刚才阵中的情况，琼枝道，“二爷的一枝箭救了我，我最后看到……他救下了嫦娥，但是我听到禺疆说什么阵，然后一阵浓雾，就把我阻隔在外面了。”

哪吒道，“不好了，禺疆一定是事先布下了什么阵法，杨二哥不知怎么样了，我要进去看看。”康老大觉得不妥，“三太子既不认识此阵，岂可贸然闯阵？”哪吒哪里肯听，手执火尖枪，催动风火轮，一头扎入浓雾之中。哪吒此时所遭遇的和杨戬一样，其实他被浓雾团团围住在阵口不远，但是哪吒自己已经完全看不出方向，火尖枪下，无数怨灵哀号，却散去复来，无穷无尽。哪吒杀得一身是汗，却不见个头，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渐渐力怯，自己似乎依然在原地没有动过，他心中不觉惊慌，催动内力高声叫道，“快来救我！”

众人原不见了哪吒，突然听到隐约的喊声，竟然仍旧在附近他刚刚入阵的地方。梅山兄弟发一声喊，提起兵器向着哪吒出声的那团浓雾劈去，数道血污将浓雾撕裂开来，他们终于看见了没头没脑在砍杀的哪吒，四人一齐发力，死命将哪吒拖了出来。逃离到崖边几十丈远，才算会合了其他人，所幸那浓雾只缠绕在山谷，并未追赶过来。哪吒早已杀昏了头，梅山兄弟死死按住他，他犹在挣扎喊杀。

众人见以哪吒的本事仅仅到了阵口，就差点丢了性命，深知此阵凶险，再不敢鲁莽靠近。浓雾像黑幕牢牢圈住了山谷四周，不能闻声，不能见景，大家不禁为阵中的杨戬和嫦娥捏了一把汗。

接第二十八章 生死绝阵

（二）

不能动武，又怎能不动武？刚刚这一路，三尖刀下犹自滴着血污，杨戬压下胸口泛起的闷痛，警惕地戒备着依旧盘桓在木柱周围的黑雾。嫦娥原本一直紧闭双目，渐觉耳边宁静下来，才悄悄睁开眼睛……

忽然，黑雾消失了，连山谷都消失不见，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城，城墙高耸，城门紧闭，嫦娥惊疑地看着脚下，脚下分明是一条宽阔的通往城内的驿道，“杨戬，我们不是在木柱上的吗？柱子怎么不见了？”

杨戬沉思道，“阵法变化了，那个柱子是阵眼，也随之移动了。禺疆刚才说五阵连环，可能这座城才开始了第一环。我们要重新找到阵眼，找回那根木柱。”

“那……我们要进城吗？”嫦娥不自觉地抓紧了杨戬的手。

“嗯，不入阵焉能出阵。”杨戬反握住她的手，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谁知竟是在这样凶险的情形下。杨戬一低头，嫦娥也正仰头定定地看着他，再也没有从前那种闪避，也没有曾经那种责怨。刚才一路冲杀，她一缕秀发散落到了额前，杨戬略略迟疑，伸手将发丝撩起，抿到她耳后，低声而坚决地说，“就算刀山火海，我也带你闯出去。”

杨戬推开了城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末日之城。没错，杨戬第一个感觉，就是如此。天边隐隐有红色的光，四处倒塌的房屋上余烬未息，街道上到处倒伏着死尸，那还活着在蠕动的人，颧骨突出，眼眶凹陷，没有完整的衣衫，一层皮连着骨头，宛如地狱里的饿殍。

这时，街角出现了两个女子，各抱着一个婴儿，女子表情似笑似哭，她们走到一起，交换了婴儿。随即，两个女子走到一旁，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把菜刀，猛地朝婴儿剁了下去。花苞一样的小脸顿时血肉飞溅，两个女子却眼中放光，饥不择食地将那飞溅的血肉塞到嘴里……此情此景，嫦娥禁不住啊地一声尖叫，长袖甩出，意欲出手救下孩子。

不过她的长袖却被杨戬拽了回来，杨戬道，“城破粮断，人间惨剧莫过易子而食，但他们都是怨灵的积怨所化，找不到阵眼所在，切莫插手其中。”他若有所思，莫非这一环，怨灵要想用恶的妄念来吞噬我们吗？

但只不过刚刚定了定神，杨戬蓦然发现眼前的山谷并非之前的山谷，因为，一道晨曦从云层微露，金色的霞光照亮了周遭，杨戬和嫦娥都情不自禁呼吸急促，太美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风景！脚下的木柱似乎又悄然不见，他们的身下是柔软得像绿毯的茵茵碧草。

若比人间，他们去过的三山五岳，不能及眼前秀美之万一，若比天堂，瑶池纵搜遍三界奇花异草，怎比得眼前天然去雕饰！杨戬和嫦娥沐浴在晨曦之中，天蓝云淡，山青水绿，繁花似锦，蝶舞翩翩，羞怯的小鹿从林间跑过，漂亮的金丝猴在树上荡着秋千，一身灰毛的小野兔偶尔从草丛里冒个头，又被小野猪给吓跑了。空气里有着迷人的甜香，所有的一切，欣欣然，施施然，生机勃勃又从容不迫。

嫦娥不禁神采飞扬，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心地说，“杨戬，太好了，我们一定是出了那个恶念的阵了！你看这里好美呀，跟刚才完全是两个世界！”

杨戬本来想说，只怕我们又陷入了第二个连环，但见嫦娥高兴，不忍拂她的意，再说自己也暂时没看出此阵端倪，便也对她报以轻松的微笑。

他的展颜一笑，令这本就世间难寻的美景，更被推演到了极致，斯山斯水，斯人如画，嫦娥竟是看得痴了，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日子么，没有干扰、没有禁锢、没有相思苦，自己可以放开怀抱与意中人相依相伴。嫦娥轻声道，“我真想时间永远停在这里，只和你在一起。”

这是杨戬等了一千年的一句话，下一瞬，他已将她拥入怀中，他的脸颊埋入她的颈窝，她秀发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无限的感慨，凝成令她心颤的蜜语轻怨，“为何你……不早点告诉我！”幽幽一声叹息，算作她无奈的回答，又似在低诉对此刻无比的满足。

佳人在抱，柔若无骨，恨不能放纵此间沉溺不归……不行，杨戬忽地心头一紧，放开了嫦娥。嫦娥迷茫地看着他，杨戬带着歉意道，“怨灵营造的美，越是魅惑，越是危险，我们在阵中，一定要保持清醒。”

舒畅的清风拂面，雪白的石蕊花从花丛中飞舞起来，可爱的花瓣像一只张开的小手托着掌心嫩黄的花蕊，有几朵飞到了嫦娥的衣襟边，嫦娥喃喃道，“这么美的小花，怎么会是怨灵？”顺手就要将快飞落的一朵弹走。

“不要碰它！”杨戬大惊，急忙伸手阻止嫦娥，动作之际，嫦娥的手被杨戬及时握住，但那朵石蕊花却沾到衣襟上，温柔的花瓣忽然变得如刀子般锋利，一下子割破了衣服，将她的胸口划出一道血痕。

嫦娥痛叫一声，皱紧了眉头，杨戬忽见她脸上隐隐有黑气泛出，暗道不好，也顾不得许多，撕开她胸前的衣服，只见刚才的创口流出的血竟呈暗黑色。不好，这花有毒！杨戬不及多言，急忙运功封住自己要穴，低下头去吸吮创口的毒血。刚开始吸出的血仍是暗黑色，渐渐黑色少了，到最后终于全部是鲜红的血，杨戬这才心头一松，还算及时。

事出突然，杨戬一个念头只顾要救她，什么也没多想，待到心头放松，才注意到嫦娥衣襟散乱，自己刚才竟是……不觉脸上一红，别过头去，“对不起，唐突你了。”嫦娥自是明白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深悔自己大意，怎肯责怪于他，见他脸色红红的，心中却是一热，靠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此番若能活着出去，我情愿你天天唐突我。”羞赧之意被她这一句顿时化作万般柔情，他没说话，相视一笑，复将她抱入怀中。

“难得怨灵将这里的天地装饰得如此完美来引诱我们，嫦娥，我们一起来猜个迷吧，猜猜这完美中的破绽会在哪儿？”

“完美中的破绽？”嫦娥凝神思索。造化钟神秀，一切看似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吗？他们极目望去，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万物各居其位，和谐天成。嫦娥困惑地摇摇头，“杨戬你看，万紫千红都已落入其中，你简直找不到世上没有的色彩。”

杨戬回想着她的话，沉吟道，“万紫千红……也许并不该有全部的色彩。”他其实一直在看着眼前的花海，的确是姹紫嫣红开遍，令人眼花缭乱，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于是，他又仔仔细细一丛一丛看去……终于，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处，不错，没了这一处便少了一种色彩，但大自然偏偏不可能什么都有，“嫦娥，你看那花是什么颜色？”

“唔，黑色啊，好纯净的黑色，是很稀有的花吧，要是百花仙子在这里一定认得。”

杨戬冷笑道，“百花仙子若在，她一定会告诉我们，世上根本没有纯黑的花朵。”

“这是为何？”嫦娥倒好奇起来。杨戬道，“我爹生前爱惜花草，小时候我常听他说起花草生长的规律。世上之所以没有黑色的花，是因为黑色会吸收太阳光芒的所有热量，花儿若生成黑色，会被阳光灼伤而死。自然的巧妙便在于懂得选择，懂得取舍。怨灵不懂，倒露了破绽。”

成片的花海在三尖刀掀起的劲风里倒伏下来，那丛黑色在锋芒中被连根拔起，一瞬间，物换星移，杨戬和嫦娥只看见刚才绝美的景致像被打散的拼图，一块一块剥落，每掉落一处，其后竟是一片虚空，终于，拼图一块也不剩了，裸露的虚空连成一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将两人包围在其中。

“杨戬，这会是第三个连环了吗？”嫦娥将身子转了一圈，这巨大的圆形宛若环绕的舞台，还未开启大幕。但她此刻已不再焦虑，反而心上满满的欢喜，有什么比终于表白了心意更没有遗憾呢，有什么比他怀抱里温暖的气息更令人陶醉呢。

接第二十八章 生死绝阵

（三）

嫦娥正揣测着四周巨型的全景天幕拉开，又会是什么样的迷局，却见杨戬盘膝而坐，闭目凝神运功调息，微蹙的眉头显示他正在强行压制什么。嫦娥不敢惊动他，待过了一会，见他神色又恢复如常，才不放心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刚才那个毒花？”杨戬若无其事道，“不是，只是刚才动武牵动了旧伤，有些不适。”嫦娥忙问，“你伤在哪里？”杨戬不答，只是笑笑，“我说了不碍事，你就别担心了。”

忽而地圆周中有了微弱的光亮，整个圆像一个卷轴被慢慢地拉开，谁也料不到，卷轴中竟藏着一幅幅极尽糜烂淫(yin)秽的行乐图！卷轴每展开一截，图中的人物就活起来。男男女女，皆不着寸缕，表情淫(yin)邪恍惚，一个接一个从图画中走出，向阵中的两个人包围过来，一时间，浪声秽语充斥耳畔，仿佛妓院打开了所有房门，将那不堪入目的画面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不知世间羞耻为何物。

杨戬不由大怒，他一个人倒也罢了，可嫦娥仙子就在身边，这种腌臜画面岂不令人尴尬窝心！几个裸女已经靠到近前，兀自张开手臂卖弄风骚，杨戬怒从心起，三尖刀一出手，白花花的躯体已身首异处，化作一团黑雾，飘回到图画之中定格不动了。杨戬狠狠地将长刀当空一划，大喝道，“你们这些无耻的怨灵，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那些男女被他一喝，吓得脚步顿住，一时不敢近前，但不过一小会，不知谁起个头，窃窃私笑起来，渐渐其他人都跟着笑，于是一个个又对刚才的威胁置若罔闻，只顾公然淫(yin)乐，而且越贴越近。杨戬愈加恼恨，旋身而起，三尖刀寒芒扫过，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围近一圈的男女都未及喊叫便化为黑雾退回卷轴之中。然而，那卷轴是个环合的圆，无首无尾，这段画面刚被定格，另一段复又打开，周而复始不断循环，于是一群男女刚刚退回画中，另一群男女又从画中走出，看似旁若无人活色生香春宫图，却始终将阵中的两人围住。

杨戬心中烦躁，嫦娥抬手按住他的刀，“你杀不光他们的，你有伤在身，莫要再动武了。”杨戬道，“不杀他们，这些怨灵怎会知难而退？”嫦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知为何他们在你的刀下绵绵不绝？因为武力可以毁灭生命，却无法战胜人性。”

幽谷森森，杨戬和嫦娥忽然又感觉回到了木柱之上，景物依旧从前，禺疆和苏苏所处的平台就在不远。却听禺疆怒气冲冲叫道，“杨戬，你居然闯出了三阵，我却不信，最后的冰火两重天你能出得去！”

他话音刚落，杨戬感到周围气温陡降，山谷中的绿树枝头忽然都结出了冰晶，没多久，整片的植物都已凝霜挂雪、戴玉披银，一眼看去，如雪浪翻涌，再看那嶙峋的岩石，此刻也化作闪着白刃的冰刀。吸一口气，竟是极度深寒。嫦娥的身体不自主地在他怀里秫秫发抖，一握她的手，冰冷彻骨，杨戬惊道，“你怎么了，为何体温流失得这么快？”

嫦娥惨然一笑，快速失去的体温让她说话都很艰难，“我原本体质虚寒，所以……娘娘才让我居于广寒，月光虽清冷，正好与我的身体相适应。可是……几千年……我一直在月宫，体内没有积聚什么热量，纯阳之气不足……现在这个阵中却遭遇极阴的冰寒，就如雪上加霜……所以才无法抵御。杨戬，一切都是命，我……我不能再陪你闯出去了，你快自己冲出去！”

没了体温，意识渐渐被抽离脑海，杨戬只觉得怀中的嫦娥闭上了眼睛，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他一抬手掌抵住了她的后心，温暖的真气透过他的手心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嫦娥体内。那苍白的唇又有了一点红润，嫦娥又睁开了眼睛，一见杨戬正将自己的热量输给她，情急之下便要挣脱，“不，你不能这么做，你要保存内力，闯出阵去，后面也许还有更大的危险。”

杨戬哪里容她挣脱，倔强地说，“我若不给热量，你不消片刻就会冻死在这阴寒之阵中，你若死了，我便一个人闯出去又有何意义！”嫦娥凄然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也知道我的心意，我没有什么再不知足了，可是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杨戬怒道，“你不要说话了，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做不到！”

山石树木上的冰霜似乎越来越厚了，空气也冷得像要凝固了，更有一种看不见的阴寒之气，从那冰霜之中气流之中渗透出来。杨戬不断催动法力让真气灌注到嫦娥体内，这竟比他动武的消耗还要大，心头的闷痛再一次毫无预兆地袭来，杨戬闷咳一声，锁紧了眉头。嫦娥见状落下泪来，“杨戬，我求求你放弃吧，这阴寒之气是我天生的克星，你就算耗尽全身的法力也只能救我一时，你快放手吧！”杨戬却不答话。

嫦娥抬眼向不远处望去，那冰雪之中的平台上却温暖如春，禺疆和苏苏都在关注着他们。禺疆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轻轻碰了碰苏苏的手，“宝贝儿，你看到了么，情意可以救人，也可以害死人的，嫦娥就是杨戬的软肋。”

苏苏却看见嫦娥的眼光看向了她，她身子不禁一颤，嫦娥的眼神，她太明白了！她在对她说，苏苏，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不！苏苏本能地抗议着，不，我不可以这么做，杨戬不会原谅我的！嫦娥你不要逼我！

她们用眼神交换着内心，她们都能读懂其中的含义，嫦娥在无声地恳求，“苏苏，你收下月光刀，就莫要爽约。我不要我爱的人陪我一起死，我要他活下去。”苏苏在无声地抗拒，“嫦娥，我不能杀你，我若杀了他心中所爱，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可是苏苏，他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你既然爱他，你不肯为他去做吗？”

“可是嫦娥，我……我这么做……他会永远恨我……我该怎么办？”

沈苏苏只觉得身上虚汗直冒，环顾四周，滴水成冰，呵气成霜，她忽然向禺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禺郎，我向你认错，放手吧，苏苏求你了，求你放手吧，放过他们，我愿一辈子追随你，从此心里只有你一个，永远不离开你！”

禺疆见苏苏双膝跪倒，吓了一跳，听到她说出的话，更是怔住了，心里只有你一个，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可苏苏你会是真心的吗？你会真的爱我吗？见苏苏神色中有掩不住的悲怆，他的心又不禁黯淡下来，他阴沉着脸冷笑道，“苏苏，你既肯对我真心，又何必为那两个人求情！”

绝望，再一次在沈苏苏心里弥散开来，好，没有路留给她了，既已被逼到绝境，那么……她咬住了嘴唇，下了最后的决心。

第二十九章 烈焰焚情

（一）

火焰包围着平台，参天古木被烤炙得发出荜拨的声响，纷纷轰然倒下成为扑火之薪，在扬起更凶猛的火势后化为灰烬。杨戬亦看得心惊，所幸火势未敢扑入平台，他扶起苏苏，让她居于平台中央，这里温度最低，没有法力的苏苏，在这里尚能安全。

杨戬沉声对她道，“打起精神来，留得青山在，不要轻言放弃生命。”苏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安顿自己，“你……不恨我？”杨戬的目光盯着对面的木柱，“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闯出阵去，你哥哥就在外面等你。”

“不，我不要出去，我会现出原形，我会变成一条丑陋的蛇。”苏苏忽然捂住脸痛哭起来。杨戬没有机会知道，苏苏是一条多么爱美的蛇，从她还是一条山野里的小蛇起，做一个美丽的仙女就是她最大的梦想，正是这个梦想支撑她不怕苦不怕累修炼千年。如果让她在短暂的美丽和长久的生命之间选择，她宁愿选择前者。

而对此刻的杨戬来说，嫦娥一事，满腔的痛楚都化作满腔的仇恨投射到禺疆身上，恨不能立刻与他决一死战，哪里还会顾得上沈苏苏对于美丽的绝望，在他看来，活着就很好，是人是蛇有什么关系，他唯一忧心的，就是她没有法力怎么保全生命。见她哭得伤心，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便随口道，“你别哭了，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变成蛇，我觉得燕子矶头的火赤链挺好看的。”

苏苏听到他这句话，眼睛亮了起来，拿开双手，眼神中有了欢喜，“你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你……你真的会觉得一条蛇也是好看的？”杨戬没想到自己一句随口的话对她触动这么大，再说他也的确不甚在意，便点头认真地说，“当然，我没骗你。”

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渐渐地平台的表面越来越烫，苏苏虽在平台中央，周围的火燎不到，但她如今已是凡躯，耐不住身下越来越热，如同在蒸笼之上，不禁汗如雨下。杨戬见状，立刻将她抱起，身子悬空暂时脱离了平台，她终于好受了一些。苏苏喘着气道，“嫦娥不愿拖累你，我也是一样的，你放下我，快想办法自己出去。”

杨戬看向对面木柱上的禺疆，大声道，“禺疆，你我之间的仇恨你我两个人清算！你若还算个男人，你忍心看见自己的女人活活被火烧灼么？”

禺疆不是不清楚苏苏目前所受的煎熬，可是看见她的痛苦，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苏苏，你背叛我，别怪我不救你，这是对你的惩罚！他咬牙厉叫道，“这个女人不是我的，她的心上人是你，有本事你去救她呀！”

初时对阵，杨戬已经隐隐感觉禺疆言语怪异，似乎与苏苏之间不同寻常，但当时专心一致要救嫦娥和琼枝，也没多想，现在听到禺疆对自己大喊出来，终于听出了端倪。联想到苏苏从相识到刚才的所做所为，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如何对答。苏苏道，“杨戬，你不要去求他，我宁愿被火烤死，也不要你去求他！”

杨戬见她气若游丝，心中难受，试着想要将法力送入她体内，却发现她失去灵珠后的躯体比普通的凡人还要脆弱，血脉之中根本无处承载。杨戬再次看向禺疆，“阵是你布的，现在能救她的人只有你。你可以用此阵困住杨戬，你我尽可就在阵中一决生死！但是苏苏现在比凡人还虚弱，换了别的人我不会向你求情，苏苏她跟了你这么久，你真的就如此绝情吗？她是无辜的，她不应该因为你我之间的仇恨而死。”

杨戬的话直戳心窝，禺疆心乱如麻却又心如刀绞，秦淮初遇的惊艳，罗帐之中的欢好，她的反抗、她的顺从、她的笑、她的哭甚至她的小手段，都是那么令他怦然心动。他是要她的，他是真的多么喜欢她，可是为什么她最爱的人不是他？他哪点不如杨戬，他是万年海神，他法力无边傲视三界，为什么却得不到她的心？他应该恨谁？不，他没有理由恨苏苏，是他没本事赢得她的心，他要恨也应该去恨杨戬！

怀中的苏苏因燥热脱水而濒临昏迷，脉搏变得又快又细，原本手臂上隐隐可见的青色血管萎陷不可寻。杨戬心痛地摇晃着她的身体，“苏苏，千万不要睡，坚持一下，坚持一下……”苏苏轻轻地哼了声，又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她修长的双腿渐渐合拢分不出界限，出现了一条尾巴的雏形。

杨戬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划破手臂，一缕清凉的鲜血涌了出来，他将手臂送到苏苏的嘴边，血顺着她的唇流进了嘴里，脱水的身体就像突然沐浴着甘霖，昏沉沉的苏苏本能地大口吸吮起来。杨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欣慰，如果他的血可以让她免于脱水，苏苏，那就尽情地多吸点吧，你对杨戬的好杨戬无从报答，我要你活下去，我要把你带回大哥身边。

禺疆怔住了，杨戬居然以体内的血挽救苏苏的性命，难道他比自己更爱她吗？一股羞恼之意涌上心头，难道自己真的比不上他，所以苏苏不选我？眼前分明是如此，是自己点的火将要害死她，他却在救她，苏苏还会原谅自己吗？想到苏苏因此对自己的恨，禺疆即便在烈焰中依然打了个哆嗦。不，他要的不是这个结果，他要挽回苏苏的心，只要他杀了杨戬，苏苏就能回到他身边！他要救她，因为他一定要让她明白，禺疆才是最爱她的男人！

禺疆一抬手臂，空中出现了一张水床，他催动法力，水床穿过火焰，飘向平台。禺疆喊道，“杨戬，这张水床是用北海之水灌注的，清凉怡人，足可降温，你快将苏苏放到平台中央水床之上，可保她无虞！”

手心的四个字像鼓槌敲击着杨戬的心，短暂的邂逅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如过眼云烟，他从未曾回顾咀嚼，燕子矶头她冒险维护，他甚至自欺欺人认为她是为了大哥。他不曾回顾不敢面对，是因为他从来没动心还是他宁肯逃避？他当初街头的火气究竟有几分是因为恼她，又有几分是因为自己被辜负的委屈？他已将心托明月，不可能再爱上她，然而这样一个玲珑心的女子真的不曾打动过他吗？如果他曾经伤了她的心，那么他今天再不能了……他无声地合上手掌，将她的纤手握住，低低一叹，默默点了点头。

苏苏苍白的脸上焕发出了光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笑我。”她微微含笑，有着孩子般的怯意与憧憬，仿佛准备好了要做一件神圣的事情，“我的唇是干净的，从来没有人碰过。”她用尽全身的气力，在他的面颊上印上此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冰凉的吻。

“苏苏，要有信心，再坚持一会儿，我会带你走的！”看着她恍惚又欲合上的眼眸，杨戬焦急地唤着她，“等着我好吗？你的手还在，还可以写字，一定可以的。”他不能一直陪她，他还要去面对他的劲敌。

沈苏苏看着火海中再一次去搏命的两个男人，珠泪滚滚，杨戬，你我终是缘浅，禺郎，我终是负你一片真心。她颤抖地伸出手，她的手还在，她轻抚着自己的脸，她的脸也还依然美丽。你们知道吗，苏苏宁愿你们记住此刻还残存的美，也不愿意留给你们一具丑陋缺损的身体。她最后看了一眼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翻身滚下了万丈烈焰……

苏苏，不要……禺疆和杨戬一刹那间有了共同的预感，同时惊呼起来，刀敛寒芒，戟沉杀气，却已太迟！奈何红粉多娇女，化作南柯梦里人！

接第二十九章 烈焰焚情

（二）

有一种沉默看起来是萧索的，萧索的沉默往往是可怕的。因为，此时无声胜有声，常常预示着会有一种崭新的力量在积聚、酝酿，这力量将在不可知的某一刻，喷薄而出。那一刻，于无声处听惊雷。

禺疆和杨戬在沉默的悲怆中都奇怪地感到怨灵的哀叫小了下去，仿佛受到了惊吓。是什么东西能让怨灵害怕？

忽然，一声清啸，仿佛来自洪荒，带着远古的神秘气息，穿越了时空而至。钻天的烈焰中出现了一棵晶莹剔透的碧树，它轻轻地在烈火中旋转，明月一样皎洁的光辉洒向山谷，让灼烤的空气顿时清凉，肆虐的火舌低头在它周围四散逃开。一株连成十株，十株连成百株，百株连成千株，千株连成万株，转眼之间，如千树万树梨花开遍！怨灵就如午夜的亡魂被曝露在日光中，消散得无影无踪，整个山谷变成了滴露玲珑、七彩流光的奇幻世界。

树海中冉冉走出一位白衣仙女，衣袂翩然，纤尘不染，明铛高髻，风姿卓绝，宛如月宫嫦娥再现，对杨戬遥遥下拜，“玉树见过二郎真君。”

“玉树仙子？”杨戬又惊又喜，惊的是玉树不愧盘古睫毛所化的上古神物，怨灵不敢近身，此阵破得意外；喜得是玉树仙魄与肉身终于合体归位，了却他一桩心愿。

山崖边的众人此时如堕迷雾，因为琼枝竟然不见了，而突然出现的这位仙子既不似琼枝平易近人，又不似嫦娥拒人千里，其情淡然，无喜无悲。文华哪吒梅山兄弟认得广寒宫的玉树，看见玉树竟然凸现此处化为树海，白衣仙女与消失的琼枝一般无二，都纷纷猜测讶异，感慨莫名。

禺疆也正在发愣，见怨灵逃匿，心知此树必有来历，隐隐觉得不妙。杨戬环视树海，心中一动，“玉树仙子可愿意助我破敌？”玉树道，“愿听真君差遣。”

却听杨戬高声道，“玄瑛何在？”

“我在！”一声清脆的应答，一道黄色的身影一个空翻从山崖跃入树海，不是玄瑛是谁！

杨戬道，“玄瑛，可还记得昆仑山中我们习练的阵法？”

“当然！”

“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我以玉树为阵，围剿禺疆！”

两人身形倏然分开，隐入树海之中。千万株玉树则如通人性，随着他们变换游移，婆娑伸展的枝条看似随意地开合，实则已织就密密的罗网。

禺疆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惊恐感，大叫道，“这是什么阵法？”

杨戬朗声道，“你难道忘了当年伏羲神王的八卦阵么？还不束手就擒！”

禺疆一怔，怪不得此阵自己看着眼熟，当年，正是伏羲布下八卦阵将他困住，锁于海底。不对，他们即便会布阵，也不可能有伏羲当年阵法的威力，因为……禺疆不甘地冷笑，“伏羲此阵再厉害，你们也不过学些皮毛，没有女娲的七彩灵石布阵，我看你们有什么办法困住我！”

禺疆挥舞长戟，冲向树海，意欲闯阵。他法力强悍，以摧枯拉朽之势击向玉树，碧玉枝条应声而断化为齑粉。禺疆正自暗喜，却发现刚才被击断的枝条如同幻影，早有无数新生的枝桠伸张开来，刚打开的缺口瞬间又合上了。禺疆不觉恼火，换一个方位再度攻击，这一次，他想插入树影的缝隙之中，然而他还未达到瞅准的位置，从那缝隙间便传来一声轻喝，“哪里走！”玄瑛黄色的身影一闪，一枝翠羽箭破空而来，禺疆急忙一个飞身跃起躲避，那翠羽箭又没入树海不见。

禺疆心中焦躁，这到底是什么树？为何听从杨戬调遣还有这样的魔力？这个阵法与八卦阵分明既相似又有所不同，也不知在其中添加了什么，自己竟然找不到空门所在！他怎知杨戬在昆仑养伤时与玄瑛月月习练，功夫不是白费的，哪里还有空门留给他！当他左冲右突再一次对树海出击时，他撞上了三尖两刃刀的寒芒。杨戬从树后显出身形，喝道，“禺疆，我劝你休做困兽之斗，我虽无女娲七彩灵石，但玉树同样是上古灵物，堪比补天之石，我这玉树之阵，你休想出得去！”

“出不去？”禺疆狂笑道，“老子就是出不去你又能怎样？想让我束手就擒，杨戬你做梦！”

“那你就试试吧。”杨戬身形一飘，已然不见。

禺疆激愤暴怒，横戟在手，往来冲杀，时光缓缓流逝，他要不被玄瑛银铃般的声音嘲笑却摸不到她的影子，就是被杨戬的三尖刀把出路封死。到后来，整片树海中仿佛有无数个玄瑛与杨戬，他已分不清何为幻、何为真。饶是他有万年法力，也经不起如此消耗。

也不知过了多久，已露疲态的禺疆忽然看见杨戬一身银甲，手执长刀出现在自己面前，杨戬冷声道，“你可愿降？”

禺疆依然冷笑，“我当年不曾降伏羲，今日会降你杨戬么？”杨戬不再说话，长刀三个尖刃迎面向他刺去，禺疆挥戟迎战，怎奈他前面为了出阵法力已损耗良多，如今哪里还能与杨戬抗衡，一击之下，长戟差点脱手飞去。杨戬乘胜追击，刀光已将他层层裹住。杨戬道，“禺疆，只要你答应解开山谷中二十万凡人的毒咒，我可以不杀你。”

禺疆此时疲于闪避，勉强维持，听他提到山谷中的凡人，竟冷哼一声，“这些凡人本来是我的，被你抢了去，想让我替他们解咒，你想都别想！除非你杀光他们，否则，他们永远都会背负我的毒咒，他们将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搅得你寝食难安。”

刀光过处，杨戬削断了禺疆的帽带，他的声音如冰窖里一样的冷，“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禺疆咬牙道，“伏羲做不到，你更做不到！”他长啸一声，声震百里，显出八足真身，那八足竟与之前杨戬所见不同，变成了血一般的赤红色！杨戬心下一惊，因为他发现，禺疆本已消耗殆尽的法力忽然像添了柴的火，重新又旺盛起来。

“杨戬，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八足庞然大物在阵中厉声叫道，“我已将万年精魄打散融入肉身之中，就算我出不去此阵，也拼着与此阵同归于尽！”

八条赤红的长足像吸足了精血的怪物，疯狂地同时在阵中对玉树横扫，杨戬想不到禺疆竟然甘冒魂飞魄散之险散开万年精魄，虽是饮鸩止渴之法，但穷寇犹斗，他此刻法力不仅恢复，还更甚从前，不可小觑。杨戬嘱玄瑛道，“关闭开、休、生、伤、惊、杜、景各门，打开死门，放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