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三十八章 荒岛余生

（二）

杨戬领教过巨蜥的刀枪不入，眼见十多只之众，唯有逃命是上策，他拉着澄兮撒腿就往林中跑，“快，快爬到树上去！”

等两人匆匆爬上树，巨蜥们已经把澄兮的棚子也踩了个稀烂。它们停下来不走了，三五个一起，伸出利爪往沙子里刨。随着细沙被它们刨得漫天飞起尘埃，杨戬和澄兮看见沙坑里暴露出四散的没吃完的野猪、野鹿的尸体。巨蜥们似乎欢喜起来，彼此亲热地触碰着脑袋，开始撕咬那些尸体，大快朵颐。

杨戬恍然道：“这些家伙不是冲我们来的，原来这里是它们贮藏食物的地方。”澄兮道：“它们不应该半夜找吃的，肯定是我们的火堆惊扰了它们，它们担心自己的领地被入侵，食物被偷走。”两人在树上观察着，巨蜥们饱餐一顿后，将没吃完的食物依旧深埋进沙子里，那些肉已经吃干净的，剩下的皮子和骨架也被它们埋进沙坑，只不过，它们似乎懂得特别的记号，食物和残骸分别埋在不同的坑里。它们打扫完“战场”，沙滩上已丝毫看不出异样，这些巨蜥才摇摇摆摆地走了。它们走的并不远，随着它们的身影，杨戬才注意到海滩边的山丘上有很多的洞穴，这些巨蜥就栖身在这些洞穴里。

杨戬和澄兮在树上挨到天亮，这些巨蜥再没有出来，两人才敢下了树。杨戬道：“我们得搬家，这是人家的地盘。”他们把东西都放到小舢板里，准备连小舢板一起拖走。澄兮忽道：“等等，我们还可以拿点东西走。”原来她记住了巨蜥埋食物残骸的地方，用长刀挖掘起来，挖出了野猪和野鹿被啃剩下的皮子。杨戬奇道：“你要这么脏的东西干什么？”澄兮笑言，“有用呢，我会化腐朽为神奇的。”

他们拖着小舢板沿着沙滩拐了一个弯，这里海水突入岛中，形成了一泓浅湾，波平浪静，而且海滩数里之内，除了延伸过来的密林，视野开阔，没有山丘阻隔。杨戬很满意这里，算起来他们刚才走了个圆弧，离树林中央水潭的距离并不远，从战略的角度看，临海背风，既利于隐蔽，又便于逃遁海上。他们决定在这里重新安营扎寨。

有了昨夜的教训，杨戬不敢冒险把棚子安在沙滩上了，两人在树林中转悠了一阵，杨戬沉思道：“我们得住到树上才比较安全。”可是怎么才能在树上安个家呢？生存的严峻命题摆在眼前，两人只有开动脑筋，摸索着实践。

好在林中的棕榈树浑身都是宝，棕榈树枝纹理细密，耐腐耐潮，是建筑的好材料；棕榈叶可以充当防雨的顶棚；棕榈皮剥下来可以拧成坚固的绳索。他们甚至还想出了办法对付长满锋利硬刺的棕榈藤，他们先用刀从基部砍断藤条，再将藤条从枝叶间钩出，然后用刀砍去杂叶，剥落叶鞘，取出全藤。棕榈藤柔韧坚实，是编织的好材料。他们依靠这些材料，硬是在一棵合抱粗的树上，以坚固的枝桠为主体，通过纵横斜拉的藤索为构架，搭出了一个房子的雏形。

当然，整个工程是艰巨的，在房子没有最后完工之前，他们都是轮流睡觉以警戒。休息的时候，澄兮把那些野猪皮野鹿皮用刀子剔刮干净，在海水里清洗后晒干，用船上带来的针线，细心地一块一块拼接起来，缝成了两张皮褥子。她还把他们的衣服进行了改造，因为岛上白天的气温比较高，穿一层单衣便足够，加上劳动的需要，她把他们原本的长裙和宽袍都一裁为二，改制成紧身短衣，又轻便又能两套换洗。澄兮对她这个创新十分得意。不过，她穿的这么清凉，曼妙的身材凹凸毕现，在杨戬的视野里晃来晃去，其实令他压力很大。

终于，经过几天艰苦不间断的劳作，他们树上的房子终于完工了。虽然两个人的手都磨出了新茧，但此刻内心的喜悦却比以前练成了高一层的法力更甚。杨戬还为澄兮附赠了一份惊喜，他用棕榈叶编了一个大篮子，用棕榈藤绕过枝桠做成了类似滑轮的装置，澄兮坐在篮子里，他拉动藤条，大篮子就被拉上了树，稳稳地停在房子跟前。澄兮拍手直呼好玩过瘾，杨戬笑道：“以后你不用爬藤梯，我每天送你上去。”

澄兮把缝好的皮褥子铺在房子的地面上，那纵横交错的藤条就不再扎人，她躺在上面，翻滚了几圈，得意地向杨戬邀功，“你来试试，我说我会化腐朽为神奇吧？”杨戬躺下感觉了一阵，故意夸张地赞道，“这棕榈藤做的床，弹性十足，再配上纯天然野鹿皮，比我师傅金霞洞的石床舒服百倍。”澄兮把另一张皮褥子盖到他身上，笑道：“这样更舒服了吧，晚上也不会冷了。”

他们第一次在亲手搭建的树屋里过夜，寂静漆黑的森林里偶尔有夜行动物的窸窣声，她枕在他的臂弯里，感慨万千，“命运真是奇妙，我从来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这样一番经历。这个树上的房子，比我用法力搭出来的缀满宝石的宫殿更珍贵。”杨戬道：“小时候带着三妹逃难的时候，也在深山老林里呆过，但那时候始终惶惶不可终日，活一天算一天，不像现在，可以享受简单的生活。”

澄兮抚着他手上的茧子，笑道，“你真的觉得这般辛苦是享受么？”

“是呢。”杨戬微闭了眼睛，“不用再为很多事情烦恼，只需要出力、流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比原来那些殚精竭虑的日子，岂不是享受么。”他顿了顿，思绪似乎又飘远了，“三界应该安定了，起码暂时不会再有血雨腥风，如果现在……”

澄兮截住了他的话，“现在，没人能找到我们，我们又恢复不了法力，也许我们两个永远要呆在这里做野人了。”

“我倒愿意做野人，你却不行……”杨戬揶揄道。

“为什么我不行？”

“没有梳妆盒，没有漂亮衣服，你受得了吗？”他这话音才落，手臂上已经被澄兮狠狠捏了一把，“你太小看我了，哼，哪天等我恢复了法力，你这些坏思想，一桩一桩都会被我看透。”

“自由之神也会挟私报复啊？”杨戬半真半假地说，黑夜里也看不清彼此，她捏他的手被他牢牢抓住，“反正现在没有法力的时候，我占绝对优势。”

澄兮使劲挣了半天没挣开，急了，“你以前也这样欺负你妹妹么？”她感到他的手颤了一下，半晌，她听见他在黑暗里叹气，“我终是欠三妹太多，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想再见她一面都遥遥无期。”

澄兮也黯然了，“你还有个三妹可想，我除了师傅一个亲人都没有，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是否还有兄弟姐妹。”

杨戬闻言心中一痛，是啊，澄兮从未离开雪域半步，如今流落大洋深处的荒岛，心中比她更孤独无依吧？他不由牵起她的手，认真地说，“这一路，我们同舟共济相依为命，在杨戬心里，你早就像家人一样。你呢，可愿意以后多一个亲人？”澄兮把头埋在他胸前，却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哧哧轻笑起来，杨戬觉得自己这么严肃的话她居然笑了，心中有些恼，“我说的可是认真的！”澄兮这才道，“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可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有妹妹了，所以，我不做你妹妹。”

“嗯……姐姐也行啊，我不介意。”他也开始笑，谁让她刚才笑他呢，不过他很快就失算了，他本以为澄兮会不高兴，哪知澄兮欢欢喜喜地说，“好极了，以后每天叫我十声好姐姐才准睡觉。”

另一种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开始了。清晨，他们一起去采野果，一起去水潭打水，杨戬把细细的小树枝削得光溜溜的用棕藤绑在一起做成了一把梳子，虽然外表看着笨拙，但用起来倒很趁手。澄兮每天会花很长时间临水梳头，她说，过去的一千年都不知道自己的模样，现在要好好看看，杨戬总是很有耐心地等她，反正，他们的时间多得用不完。

午后，他们会在暖暖的沙滩上晒太阳，阳光把他们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小麦色的澄兮，披着一头长发，斜裹着短短的单衣，露出笔直修长的双腿在沙滩走过时，落在杨戬的眼中，竟有着特别的野性的美。有一天，他在海滩上细心挑选了五彩的小螺壳，用细藤穿起来，做成了一串项链送给澄兮，“我觉得这个很配你。”他说。澄兮甜蜜地把项链戴在颈上，忽然搂住他，红着脸飞快地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让他窘住了，他意识到其实他们之间有些问题是不能回避的。

可是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越来越占据他的心神，令他格外的想要爱护她、宝贝她，可越是珍惜她，越令他无法开口。他自己明白，他心中有一种东西并没有被点燃，那早已经是死灰了吧，不可能再复燃了。眼前的她那么纯洁，若他只能奉上平淡而残缺的情意，是对她不公平的。

不过她的快乐与活力却实实在在地感染着他，她说，“以前在雪域的时候常常想，人们想要企求寻找的自由和幸福究竟是什么呢？现在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她毫不掩饰对他的依恋，这让他的内心也越来越不可自主地回馈对她的依恋，这令他更迁就她、宠溺她。

傍晚，退潮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去捉海滩上被浪冲上来的螃蟹，澄兮第一次面对这种横行霸道的东西一筹莫展，当杨戬把火堆上烤得红通通的甲克动物递到她面前时，她目瞪口呆地问：“这东西……也可以吃？”杨戬剥了一壳子黄喂到她嘴里，她苦着脸尝了一口就笑靥如花，“太美味了！”于是捉螃蟹成为他们常做的功课。后来，为了进一步改善伙食，杨戬还把坚硬的树枝削尖，制成了锋利的鱼叉，他们把小舢板划到浅湾中，总有笨拙的鱼儿冒出头来，成了他们的叉下鬼。于是那天的晚上，海滩上便会飘荡着喷香的烤鱼味。

由于他们没有更深入密林，野猪、野鹿这些并不会跑到海滩来，所以除了小猴子是他们常见的客人外，遥遥地，他们也会看见那些巨蜥。他们撤离它们的领地后，人类的味道显然对巨蜥来说并不美味，它们也就渐渐习惯了他们在远处的存在。澄兮除了迷上有趣的捕鱼活动，还喜欢趁巨蜥睡觉时候去偷他们埋的野鹿皮。她做了一张又一张皮褥子，已经让杨戬热得受不了时，她的兴趣开始转移到做衣服上，杨戬无奈地又成为她的试验品，当她把经过她任意想象拼接后千奇百怪的兽皮裹在杨戬身上后，她自己都情不自禁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你真的像个野人了！”她笑得喘气，“我在想，伏羲女娲创世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法力吧，会不会也穿兽皮呀？”

他把她捉住，板着脸，“想恢复法力么，现在到练功时间了。”她哼哼唧唧地，“你就是天天修炼，还不得几百年么，哪里急着这一天。”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老等明天怎么行？”他反驳她，坐下来闭目凝神。她安静了。等他觉得渐渐进入禅定的修炼境界，忽然耳畔就传来她软软的声音，“杨戬，我饿了，我们去捉螃蟹好不？”完了，他的境界就这样前功尽弃。

他们守着这一隅海滩和树林，日子似乎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这一天，澄兮学着叉鱼一无所获，倔劲上来了，非要在浅湾里守株待兔，还好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让她逮到了一条。她这才喜笑颜开，和杨戬划着小舢板返回。划到岸边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就在澄兮系船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杨戬呆呆地看着水里。原来那宁静的海面上，竟投影出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算算日子，该是人间的八月十五了。”杨戬喃喃自语。“也许吧，看月亮这么圆。”澄兮接口道。一晚上，澄兮感觉到杨戬的话变少了，似乎总是心不在焉。后来，澄兮问他回不回树屋，他说，“你累了先睡吧，我想坐会儿。”澄兮在他身边坐下来，“我不累，我陪你看夜海吧。”

他没有再说话，她心里清楚这轮圆月令他想起了过去无法平静。她便陪着他看了很久的月亮，虽然无法窥知他的心潮，但是月亮映着他的眸子，她看得到其中的苦痛。夜已深了，她感觉到了冷，不由抱紧了双臂，杨戬察觉到了，歉疚地站起身，“别着凉了，我们回去吧。”澄兮鼓足了勇气，“杨戬，你能听我说一句话吗？”

他默默点点头。澄兮道:“你可愿意……重新开始新的感情？”杨戬没有看她，思绪还沉浸在不久之前，目光还停留在水中之月，落寞随着月光笼罩了他全身，“我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她怔住了，这是他对她的回答吗？这是他在拒绝她吗？她的心沉到了水底，凄惶的泪水突然要从眼眶夺路而出，她不能让他看见，她偏过头，一下子跑了。

“澄兮，你去哪里？”杨戬回过神来，大声在背后喊。澄兮边跑边叫道，“月亮这么好，我兴致来了，我要下海去游泳。”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好好的突然要游泳？”

澄兮见他追过来，一跺脚狠声道，“你别过来，我要脱衣服。”这招果然管用，杨戬不好意思再跟过去了，无奈道，“夜里水凉，别游太久。”

@灵辛梓偶每次更都很卖力滴：）写作也需要激情，我想把这长篇一气呵成写完

第三十九章 氏族部落

（一）

澄兮果然把衣服都脱到海滩上，大步跑到水中，很快海水就埋没了她的身体，她奋力地朝前游去。眼泪肆意在脸庞上流淌，和水花搅在一起，分不出是谁的苦咸。她不是为了游泳，她是要好好哭一场，只有在这冰凉寂寥的海水里，她才能不管不顾地哭。满心的委屈不知如何发泄，她就怨起自己来，既然在玉玲珑中看过他的过往，明知他过去经历的一切，为何还要傻乎乎地动心呢？原该料到他会拒绝，为何还要自投罗网去问呢？如今像家人一样的亲近，难道还不满足吗？贪心不足，才自取其辱，她越想越懊恼，不知不觉中越游越远。

杨戬坐在沙滩上，没来由觉得心尖上滚过一种特殊的难受感，他今夜的心情的确沉郁，但眼下的感觉却不同于刚才的沉郁，更类似于说不出道不明的伤心，这是怎么啦？他当然不知道，因为他的心上有澄兮的一滴泪，澄兮伤心大哭，那滴泪有了感应，便让他也难受起来。他望向海面，还能借着月光看见澄兮，她越游越远，这让他有点担心起来。

忽然，他好像在黑暗里看到一个影子，是个三角形的黑影，他定睛去瞧，没错，这个三角形的黑影突起在海面上，就在澄兮的前方，而且，它正在移动！澄兮毫无察觉，犹自徜徉在海面上，慢慢地向那黑影接近。杨戬的心脏狂跳起来，移动的三角形的黑影，像是鱼的背鳍，那会是什么？是鲨鱼！只有鲨鱼在海上游曳的时候，会将背鳍露出水面。

杨戬不敢喊，因为无论他的喊声惊动了澄兮还是鲨鱼，后果都将不堪设想。他悄悄地下到水里，尽量不发出声响，他潜入水中，看准澄兮所在的方位，全力向她游过去。

澄兮兀自在想着心事，等她突然注意到前方有个黑影，她愣住了。不过澄兮长在高原，从来就没见过鲨鱼，对这种凶猛的杀手完全没有概念。她想，或许是条大鱼吧，也没存着躲闪害怕的心。那黑影快速地向她冲来，正在这时，她身边的水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人，紧紧抱住了她。澄兮吓了一跳，刚要尖叫出声，那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紧张地悄声道：“别动，别说话。”

是杨戬！澄兮感觉到他不顾一切紧紧抱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只靠双腿轻轻地踩水，大气都不敢出。鲨鱼已经靠近了他们，在离他们不过丈远的水面兜圈子。它硕大的尖脑袋慢慢从海水中露出，澄兮清晰地看见了月色下两排白森森尖利的牙齿和三角鱼鳍下纺锤形的巨型身躯。她感知到了危险，她明白杨戬为什么那么紧张了，这个庞然大物，完全可能一口将他们咬死。

危险是如此迫近却无路可逃，杨戬只能尽量保持安静不动，期望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小小的伤口会引起鲨鱼的嗜血欲望，期望它不是很饿，能够放弃把他们作为猎物的想法。澄兮也不敢动，尽管此刻她赤身被他拥在怀中激起的另一种异样的感觉撞击着她的大脑，令她心跳加速，但她只能一动不动，承受着光滑的肌肤紧贴他身体带来的羞怯与新奇的体验。

鲨鱼似乎饶有兴致地研究他们，游曳了一圈又一圈，时而浮出，时而沉下，最近的时候，离他们甚至只有数尺的距离。高度的精神紧张和漫长的安静中澄兮身体带来的强刺激让杨戬觉得整个人就像满弓的弦，随时要崩断。当鲨鱼再一次靠近他们，锋利的尖牙几乎要擦身而过，杨戬闭上了眼睛，人算不如天算，两个失去法力的神仙竟要意外葬身巨鲨之口，这种死法，估计没机会载入史册了。正在这时，他感到两片温热的唇贴上了他的双唇，他这根弦，终于被拉断了。

第二天杨戬醒来的时候，澄兮还闭着眼睛睡着，但杨戬立刻感觉到了不寻常，因为她脸色通红，一触她的额头，竟是滚烫。糟了，一定是昨夜海中受凉又情绪受刺激，她发烧了。他轻轻唤她，澄兮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地应着。

杨戬自肉身成圣以后，再没有应对过生病这件事。他用布浸渍了冷水敷在她额头上，又用冷水擦拭她的臂弯和膝弯这些散热快的部位，每过一会，他就喂她喝热水。这样到了下午，他发现这些措施收效甚微，澄兮的烧依旧很高，精神也越来越差，只是嗜睡。

杨戬着急起来，他搜寻着久远的记忆和书本中的知识，想起小时候曾在山里见过一种“鸭跖草”，当时听采药人说可以退烧。这种绿色的小草在山上遍生，很容易找到。这个山林里会不会也有呢？他决定不再等下去。

他又替澄兮喂了一次水，对她说，“我出去帮你找草药，一会就回来。”澄兮迷糊地攀住他，“你别走……”杨戬安慰她道:“我保证很快就回来，有了药你才能退烧，别怕，树屋很安全。”

树屋附近的林中以棕榈树为多，其下并没有这种草药，杨戬一路走到水潭，到了对面的树林。这片树林幽密昏暗，似乎通向宽广的岛中腹地，各种爬藤植物也多了起来。功夫不负苦心人，杨戬终于在一处坡地找到了鸭跖草，他欣喜万分，采了一包袱便飞跑回来。他途经水潭的时候，想到应该把这些鸭跖草清洗干净才好回去熬药，便在水边停下来。就在这时，他意外地发现水潭边的草地似乎刚被踩踏过，而那被踩歪的草下的泥地里，竟有一串依稀可辨的脚印！

他一惊非同小可，因为这脚印不像是野兽，分明是人类的足印！而且大小不一，分明有一群人！这岛上有人？他急忙顺着足印查看，发现这些足印朝着他们栖息的那片树林而去，到了树林里，就消失在落叶丛中，再也辨不出了。

不好，如果有人，他们会不会发现澄兮？杨戬急忙向他们的树屋跑去。他刚到树下，就发觉不对，因为他编织的那个大藤篮竟被倾覆甩到了一边。他心中一沉，一口气顺着藤梯爬上树屋，天哪，澄兮竟然不见了！屋子里很乱，显然东西都被人翻过。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很显然，这岛上有人，这群人发现了他们的树屋，掳走了澄兮。澄兮正在病中，无法和他们对抗。他们会把澄兮抓到哪儿去呢？他站在树屋前，面对林海茫茫，希望能寻找到有用的线索。一番搜索后，他在一棵不远的树下发现了一枚鲜艳的螺壳，他认得，这是他送给澄兮的项链上的螺壳。这是在争执中被扯断的，还是澄兮有意留下的？

他急忙以这棵树为中心，向四周注意查找，终于，他在一段路之后，又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枚小小的鲜艳的螺壳。他惊喜万分，没错，这看来是澄兮有意留下的！聪明的澄兮，无法对抗那群人，一路扯断了项链，丢下螺壳作为记号，给他报信！

杨戬提刀在手，在螺壳的指引下，向密林深处追逐而去。他追了约莫有几里地，发现前方有一大片空地，散落着几十顶草棚子，这些草棚子都呈圆锥形，用大石头压住棚子脚，正面开个小门。有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这些人有男有女，头上插着彩色的羽毛，有的人脸上也涂抹着几道黄的、红的色彩，男人赤裸着上身，腰间扎着兽皮裙，赤着脚，女人也穿着兽皮裙，但上身用兽皮裹住了胸部，脖子上挂着一串叠一串鲜艳的贝壳项链。

杨戬不敢惊动他们，借着树丛的掩护，悄悄绕到近处观察。他看见了澄兮，她双手被绑，坐在一堆干草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似乎负责看管她。被这群人围在中间的，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妇人，但所有人看起来都对她十分恭敬。他们说的土著语言，杨戬一个字也听不懂。

虽然杨戬听不懂，但正在进行的对话其实是这样的。年轻的土著女孩摸了摸澄兮的额头，站起身来对老妇人道：“玛吉额尼祖母，这个女人病了，烧得很厉害。”玛吉额尼祖母是这个从远古起就生活在岛上的氏族部落的精神领袖，虽然他们只有一二百人，但这个部落遵循着母系氏族的传承，现在部落里的男男女女都能追溯到这位老祖母的血缘。

玛吉额尼对年轻女孩道：“萨耶娜，你们是怎么发现她的，还有其他人吗？”

杨戬扶澄兮回到树屋，经过这番折腾，让他又是心疼又是心惊，察看澄兮浑身没有受伤，才算放下心来。他再也不敢离开她半步，点火加热，将鸭跖草捣出汁来，准备兑了水喂澄兮服下。这时，他听到林中一阵笑声，竟是萨耶娜和阿里又来了。他不由戒备地看着他们，萨耶娜笑笑，递给他一包东西，他打开一看，竟也是一包鸭跖草。他顿时明白了他们的善意，微笑地谢了他们。

澄兮服下鸭跖草汁后，不过一个时辰，就渐渐退烧了。杨戬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她一整夜，到第二天早晨，她的烧全退了，精神也好起来。澄兮感叹道：“我第一次领教了生病的滋味，被他们抓走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死定了，再也见不到你了。”杨戬捏捏她的脸蛋，“不许死了活了的瞎说，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荒岛上。”澄兮点头甜笑，“我才舍不得死，你还没娶我呢。”

从那天起，他们的生活倒变得丰富起来，艾美部落处于原始的生存状态，又都有亲缘关系，一旦失去敌意，个性简单纯朴很好相处。他们与阿里、萨耶娜等渐渐熟稔，也开始走入他们的部落领地。艾美人的语言刚开始听起来难懂，但是接触之后就会发现其实音节很少，语法也很简单，所以没有多久，杨戬和澄兮就能与他们进行简单的交流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萨耶娜成了树屋的常客，她常常会给他们送来鹿肉啊野猪肉什么的。杨戬带着部落男人修筑沟渠的那段日子，萨耶娜总爱陪着澄兮聊天，一直等到杨戬回来，她亲热地叫他杨戬哥哥，给他倒水喝，问长问短一番，才欢欢喜喜地告辞回去。澄兮看在眼里，有一天晚上，她对杨戬说：“萨耶娜跟我聊天，十句有九句都在夸你，我觉得她喜欢上你了。”杨戬失笑，他帮助艾美人虽然很有成就感，但从来没把注意力放在土著姑娘身上，所以他开玩笑地回答澄兮，“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嘛。”

“可我明明不是。”澄兮扭过头。气氛顿时有点尴尬，杨戬走过去环住她，吻了吻她的鬓发，“除了你，我不会娶任何人的。别吃这没来由的醋了，我们好好修炼，早点回到灌江口，我……风风光光地娶你。”澄兮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喊我要现在，可是她最终一个声音也没有喊出来，她知道杨戬说非她莫娶不假，可是他说要回到灌江口不仅是为了安抚她更是为了给他自己暂时逃避的理由，他内心还是有一道无形的坎没有越过去。澄兮暗暗叹了口气。

这一天，澄兮与部落的女子一起编藤篮，其间有几个女人因为要给孩子喂奶陆续离开，萨耶娜忽然问道：“澄兮姐姐，你和杨戬哥哥结婚有多久了？”澄兮不知其意，含糊地说：“有几年了吧。”萨耶娜瞪大了眼睛，“那你们有孩子吗?是留在家乡了吗？”澄兮顿时红了脸，慌忙道：“没有，我没有生过孩子。”萨耶娜满脸是遗憾的表情。

澄兮准备离开回树屋的时候，玛吉额尼老祖母叫住了她。老祖母悄悄将她带到自己的棚子里，拿出了一包草药，满面慈祥地对她说：“我的孩子，这种草药是帮助受孕的，我们艾美女人吃了它，一辈子生十几个孩子都不成问题。拿回去煮水喝吧，你们很快就能有自己的孩子。”澄兮羞得满面通红，又不敢说什么，只好谢了老祖母，匆忙拿着草药跑了。晚上杨戬发现屋里多了一包草药，澄兮谎称是助消化的，杨戬也没在意。

杨戬随萨耶娜来到了玛吉额尼住处，玛吉额尼满面含笑，“怪不得昨夜我梦见加西洛神赠我甘露，今天真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原来我最宠爱的孩子萨耶娜就要有大喜事了！”杨戬心中奇怪，萨耶娜的喜事为什么特别要告诉他呢，但他仍礼貌地对萨耶娜道，“老祖母吉言，真是要恭喜你了。”

玛吉额尼疑惑道，“萨耶娜，你还没有告诉他么？”萨耶娜娇羞地低下头去。杨戬一头雾水，“什么喜事，萨耶娜没有说啊。”玛吉额尼看着两人的神情，呵呵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戬，“我们艾美人有句老话，鸟儿知道鱼在水中，鱼儿却不知道鸟在林中，十个男人，九个都是粗心的。”

杨戬渐渐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但他还是参不透其中的哑谜，这时萨耶娜走到近前，大方地说，“杨戬哥哥，我喜欢你，老祖母已经同意，我决定选你做丈夫。”杨戬大吃一惊，这段时间他和部落的人相处，对他们的风俗人情有所了解，艾美人的婚姻中，是由女性挑选丈夫的，可是，这事落到自己身上也太荒唐了吧，艾美人没有多妻制啊。他急忙分辩道，“萨耶娜，你弄错了吧，我有妻子啊。”

萨耶娜笑道，“杨戬哥哥，我今天问过澄兮姐姐了，她亲口承认，她不是你的妻子。”什么？杨戬呆了，澄兮她怎么会？容不得他在那里发愣，玛吉额尼上前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萨耶娜，“让我祝福你们吧，我的孩子，我已经安排下隆重的婚礼了，整个部落都会为你们庆祝的。”

杨戬又气又恼，却不便发作，只好谨慎地选择言辞，“玛吉额尼老祖母，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萨耶娜是个好姑娘，承蒙她的喜欢我很荣幸，但我不适合她。”萨耶娜脸色变了，“你是要拒绝我吗？”

玛吉额尼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艾美女人可以挑选任何男人，男人是不能拒绝的。”听到这句话杨戬更是生气，他也顾不得许多了，“艾美人的规矩是规矩，但也请你们尊重我家乡的规矩，结婚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双方都愿意，不能强求。”

玛吉额尼厉声道:“萨耶娜是艾美人最骄傲的女儿，她是不可以被拒绝的！拒绝她就是和整个部落为敌！”杨戬一看情势不对，忙缓和了口气，“那我请问老祖母，就算按艾美人的规矩，男人就没有任何挑选的余地吗？”

“有。”玛吉额尼还没回答，萨耶娜已接过他的话，“按我们艾美人的规矩，你当然可以挑选，如果有人和我竞争的话。”她话音一落，已冲出门去，一声尖啸，部落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围聚过来。萨耶娜站在场地中，骄傲地宣布，“艾美女人们，你们听好了，萨耶娜今天决定选择杨戬做丈夫，有人和我竞争吗？”

杨戬不由大窘，他再料不到艾美人是这个脾气，这可如何是好！只听萨耶娜又问了第二遍，满场的女人们都在笑，谁不知萨耶娜是老祖母最宠爱的，极可能是下一任精神领袖，谁会和她竞争呢。当萨耶娜说再问最后一遍的时候，场外有个声音响起来，“萨耶娜，我和你竞争。”

来人竟是澄兮!萨耶娜诧异地看着她，“你不是说你不反对吗？”

“我后悔了，改变主意了，我要和你竞争，应该还不算迟吧。”澄兮大声道。

萨耶娜骄傲地扬起了头，“好，萨耶娜从来不怕挑战。我们艾美女人竞争的方式就是决斗，你敢跟我决斗吗？”

“敢，我跟你决斗。”澄兮道。杨戬忍不住冲到澄兮身边心急火燎地问，“你到底跟萨耶娜说了什么，你们搞什么名堂？”澄兮一把将他推开，“你走开，这是我们女人的事。”

第四十章 执子之手

（一）

艾美人决斗有着郑重的仪式。一个族人端来了一盆兽血，萨耶娜将兽血涂在自己的脸上、胳膊和腿上，澄兮也如法炮制，将兽血涂了一身，杨戬见她披散头发，浑身血污，腰系兽皮短裙，分明也是个艾美野人，哪里还有半点神仙的样子。玛吉额尼递给她们一人一根木棒，庄严地说，“孩子们，我为你们的勇气而自豪，为了心中的爱，勇敢去战斗吧，愿加西洛神保佑你们。谁认输了，这场决斗就停止。老祖母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无论你们谁赢，我都愿意为她举办盛大的婚礼。”

两人各执木棒，站到了场地中央。被晾在一边的杨戬气急败坏地质问玛吉额尼，“你让她们这样打斗，不怕出人命吗？”玛吉额尼瞥了他一眼，笑道，“我的孩子，不要急躁，她们是为了爱而战斗，不是为了夺取对方的性命。有两个女人这样爱你，你应该感到骄傲。”骄傲？杨戬哪里还能有这份心，他现在最怕的是澄兮受伤。阿里拍拍他的肩膀，对他挤挤眼睛，悄悄说，“好兄弟，两个姑娘都是卡曼丹岛的鲜花，无论谁赢，都令人羡慕啊。”

萨耶娜和澄兮发一声喊，挥棒击向对方。她们一个是海岛的娇子，勇武结实，一个是高原的女儿，矫健轻盈。若论气力，是萨耶娜占上风，但澄兮的身子骨也不弱；若论搏击技巧，当然是澄兮娴熟，但萨耶娜也是从小与野兽博斗中成长起来的。因此两人的单打独斗，真可谓棋逢对手，但两人平日里如同姐妹，此刻都坚守一条底线不愿击伤对方。由于双方点到即止，反而使她们的打斗变得绵长持久起来，却谁都不肯认输。

后来，萨耶娜的木棍被打断了，澄兮索性也扔了棍子，决斗成了徒手相搏。两个女子不断被对方推倒在泥地里，再气喘吁吁咬牙站起来继续搏斗。兽血沾染了泥污，抹得浑身红一道黑一道，早已看不出皮肤的颜色，头发上也是一绺一绺的泥浆，加之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两个女子早都看不出女子的模样，到最后都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了。

围观的艾美人十分激动，如此顽强的决斗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加油鼓劲叫好之声不断。杨戬看的心惊肉跳，疼惜不已，恨不能冲上去阻止她们，却被阿里一句话就给拉住了，“杨戬，决斗就一定要分出输赢，你想她们再重新决斗一次吗？”

打到最后，两个女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可还是没人肯先认输。两人抱在一起纠缠着在泥地里翻滚了几十圈，终于，两个人都不动了。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玛吉额尼走上前去，有一个泥人艰难地微微抬起了头，原来，另一个泥人已经晕过去了。抬起头的泥人气若游丝，坚持着问出一句话，“老祖母，算我赢吗？”玛吉额尼点点头，“是的，你赢了。”不过，连玛吉额尼也分辨不出了，眼前的人趴在地上，身上、满头满脸都是泥浆，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没被完全遮住，“孩子，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是澄……兮。”泥人挣扎着微弱地吐出几个字，也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去抬两人，杨戬把澄兮抱了起来，部落的男女要来帮忙，都被他拒绝了。他将她抱到了水潭边，蘸着清澈的潭水，轻轻替她擦洗。他先替她洗干净了脸，又将她枕在自己膝上，替她搓洗一头乌发。澄兮和萨耶娜一样，只是因为气力耗尽而晕厥，所以等杨戬替她洗好头发，休息了这一阵，她就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杨戬在身边，裂开嘴笑了，“是我赢了……”

“我知道。”他柔声道。他开始帮她清洗身上的泥污，澄兮不好意思地挣扎着要起来，杨戬按住她，温存地说，“你累了，让我来。”他默默地替她擦洗，澄兮却莫名地开始心砰砰乱跳，她有种预感，他似乎要说什么。当阳光下清清的暖暖的潭水将她这个小泥人重新洗成了大姑娘，他把她抱在怀中，定定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