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浪漫英雄】粮食向同人-不负(父子训诫,甜)作者:艾苏苏

明儿来回帖啊,我去躺平了。
又挂了。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2 00:41:00 +0800 CST  

第十章
那场大醉之后,杨虎留在慎思斋就没再提回去的话,毫不客气地住了下来。
哥舒明朗的生活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景绪从快雪轩搬回了藏龙殿,彭碧洲把禄生、春禾两个小太监重新送了回来,哥舒明朗却是想拒绝也拒绝不了:他居于内府,和慎思斋沟通消息却要去外府,丫鬟不合适外出,侍卫又不能入内府,只有太监才能帮得上忙。
于是,哥舒明朗每日晨起,先去藏龙殿请安,服侍父王起身盥洗,父子二人在一起吃早饭,说说话,之后景绪就要出门去亲事府,哥舒明朗则去梅院当差。
梅院是处两进的小院子,前院来往进出的下仆书吏不少,后院则清静得多。东厢常驻着三个书吏,二人值守,一人轮休。西厢则是各方密档封存之处,防守异常严密。正厅隔了一间书房,西首是一间很小的居室,这间屋子只许有限的几个人出入,洒扫都由住在东厢的书吏负责。
哥舒明朗当差的地点就在梅院后院的正厅里,顶头上司则是他新认的兄长,佟云。
当差的第一天,佟云就和他说了梅院的规矩,无非一句话:内事不外传。
“在这里你能看到所有重要的公文情报,知道静王系所有的动向意图。用这支笔写下的每一个字,一旦印上这枚看似不庄重的闲章,关系的就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福祉。你知道,但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知道,但是,你不能做任何判断。——你就是一支笔,让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佟云认真地说。
天气还不算特别凉,佟云就要穿上厚衣裳,坐在书房里也要在腿上覆盖毡毯,否则断骨会阴阴发疼。身体孱弱至此,他眼中也没有一丝怨恨和施恩的尖酸,始终温恬平和,仿佛秋夜漫过青石的涓涓细流,纯澈平静。
哥舒明朗骨子里再是骄横跋扈,遇到这位兄长也半点嚣张不起来。他很老实地点头表示驯服,说:“五哥说的话,父王也曾嘱咐过我。五哥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自作主张。”
佟云笑了笑,伸手从书案上取了一份密函,递给哥舒明朗:“这是蒲州送来的消息。”
哥舒明朗摊开阅读,这封密函首先说的是治下宝鼎县的秋旱灾情,随后控诉河东节度使麾下游击将军言某捣乱马政,落款是一个简单的“攸”字。佟云解释道:“目前王府文武分制,河东节度使行辕常驻晋阳,以左无敌为长官,地方庶务由蒲州刺史府总理,由崔黎居中安排。左无敌直接向亲事府负责,崔黎则向梅院负责。”
这是向哥舒明朗交代静王府的老底了,哥舒明朗点头表示知道,一副洗耳恭听姿态。
佟云又翻了一份密函给他,说道:“这是听闻司送来的消息。”
哥舒明朗再度翻看。这却是一份没有首尾、字迹刻板的密函,里边详细记录了河东节度使左无敌近五日起居公干各处会见的细节,从情报的内容看,这封密函上的内容已然经过一番甄别,有价值的消息才留了下来。尽管如此,这份密函的厚度也颇为惊人。
佟云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止左无敌,凡王爷治下,五品以上实职身边都有听闻司暗探,视职事之枢要,分十八等程度关切。左无敌、崔黎、夏豪、南山攸俱为第一等,”说到这里,他看了哥舒明朗一眼,“大公子未入长安之前,亦为第一等。”
那谁会是我身边的眼线?!哥舒明朗第一个反应不是震惊,而是被触犯的羞恼杀意。
佟云恍若未闻,指了指书案上明显分为三堆的文书,说:“这是密函。听闻司直送梅院,途中不经衙署。到梅院之后,先由东厢分拣,再送书房拆阅。目前有资格拆阅密函的人,只有王爷、洛大哥和我。你切记,擅动密函,是族诛之罪。”言下之意,在没有静王授权之前,哥舒明朗也不能擅自拆阅密函,只能由佟云拆阅之后交代给他。
“这边是各衙署往来公文。通常前院已经分拣、拆阅过了,附有前院书吏的处置方略。目前这些公文大致由我经手,凡涉驻军、耕作、五品以上职官任免,交呈王爷裁断,其余琐事,书房可便宜处置。这些公文,有时需要抄送各地衙署,俱由东厢书吏负责。”
“至于这些,是各地军报,由亲事府抄送至梅院。书房只能查看,无权质询处置。”说到这里,他又解释道,“倘若王爷无暇去亲事府,偶然也会在梅院处理军报。也就是说,这些东西,我们可以知道也必须知道,但,只有王爷才能处置。”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4 01:58:00 +0800 CST  
“军报无需处理,公文有东厢负责,你主要负责密函的抄写存档。”佟云笑了笑,说道,“天气渐凉,我受不得炭气又委实怕冷,处理案牍之事难免力不从心。此后不免要多多劳烦大公子,辛苦了。”
哥舒明朗忙答道:“正该小弟效劳。还请五哥多多指点。”
“先学着抄录吧。”佟云指了指哥舒明朗手里厚厚一叠记录着左无敌日常情报的密函,说道,“通常而言,密函拆阅之后,如听闻司送来的这份,十五日之后即可焚毁。其余密函,在书房存放一个月,每月初九统一移往西厢封存。既然是密函,等闲不会外流。不过,也有例外。”
“拿你手中另一份来自蒲州的密函来说,密函中说了两件事,一是秋旱,二是晋阳行辕驻军。梅院无权处置地方军事,暂且不提。秋旱既成灾,长安方面须即刻准备赈济方略。因此,这件事必须火速抄录出来,转交前院。”
“秋旱成灾不是小事,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听闻司必然也会有相关密函递上。再有蒲州刺史府的公文,至少三个方面送来的消息互相印证。须知,同样一件事,涉及不同的司职部门,立场不同、利益相异,送来的消息自然各有重点,有些时候,各方面的说法并不一致,甚至截然相反。”
“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谁藏了话,这些判断只能留在书房中,绝不能流入前院。你在抄录密函时,须仔细斟酌字句,仅节录其要害,交予前院。”
“另外,你看,这份密函是蒲州别驾南山攸所呈。蒲州刺史崔黎崔大人上任之初,王爷刻意将他从晋阳左迁至蒲州,……”佟云才提醒了一句,哥舒明朗立刻就懂了。南山攸是静王刻意放在崔黎身边的副手兼眼线,倘若崔黎有丝毫异动,南山攸的密函就会立刻送回长安静王府。“南大人的密函排序为天字乙等,他既说节度使行辕有人捣乱马政,必然不是空穴来风。梅院无权措置军事,但,书房须代王爷理事,如这种不明真相、不动筋骨的官司,写封信去问问当事人,也是应有的道理。你要给左大人写封信,问问这件事,措辞温和些。切记,不可提及南大人。”
哥舒明朗认认真真听着,闻言点点头,说:“我记下了。”
他生得一副朗眉星眸的好相貌,又是一股骨子里带着的明艳风姿,随便往哪儿一搁都矫矫不群,令人侧目。长得好的人在哪儿都不吃亏,佟云见他就先有三分欢喜,他又因佟云为父王重伤之事心存感激,与佟云见面时甚是恭敬亲昵,言辞间也颇多恭维讨好,佟云对他的喜欢简直就有了十成十。
见哥舒明朗乖乖巧巧地听自己说话,满脸仔细恭顺,佟云心中喜爱,原本有些恭敬疏远的声音就不免亲近柔和了几分,轻声道:“试着写写吧。先把给前院的内容抄出来,再给左大人写信。有什么拿不准的,只管问我。”说着,让开书案前的位置,亲手替哥舒明朗铺纸研墨。
哥舒明朗便坐下来抄录密函。景绪把他放到梅院这个静王系权力中心,佟云对他的提点也异常直白干脆,他也不傻,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如佟云所说,他先把密函看了一遍,仔细斟酌了一遍词句,仅节录其要害,成文不过十字。
佟云研墨极其经心,待哥舒明朗抄完请他过目,他才放下墨锭,看了一眼。
内容是极其满意的。只是字迹……佟云眼波微动,说道:“大公子临过王爷的字帖?”
哥舒明朗嘴角一勾,露出很明显的笑意。很显然,对于临摹静王的字体,他是很理直气壮且骄傲的。儿子学父亲的字,岂不就是理所当然?生子肖父,这可是最大的赞扬和欣赏。尽管如此,他仍是很谦逊地说道:“是啊,我学过父王的字。只是得其形不得其意,总有些不妥当的地方。改日我请父王亲自教我,总有学成的一天。”
岂料佟云毫不客气地泼了他一盆冷水:“我劝大公子放弃这个想法。”
哥舒明朗一愣。他当然不会误解佟云的好意,佟云不可能幼稚到打击他永远学不像,或是说王爷不会教你之类的话。那就是说,佟云觉得他学父王的字体这件事的本身就是不可取的。但,为什么?
佟云瘦骨伶仃的手指在书案上点了点,恰好落在哥舒明朗淋漓的墨迹上:“王爷的手令,”他又指了指放在书案上的锦盒,“再配上这枚看似不庄的闲章。——能让镇守河东、权柄惊天的节度使左无敌自裁。你说,静王府上下,谁敢有心无心地临摹王爷的笔迹?”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4 01:58:00 +0800 CST  
此言一出,哥舒明朗额上倏地浸出一层薄汗。伪造王令!这样的嫌疑,谁敢往身上揽!
从走进这间书房开始,他就在佟云的指点下,一步步接近天底下最强盛势力之一的权力巅峰。这间看似不起眼的书房里,流出的任何一张纸,都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福祉。大唐四十余个州府近百万黎民百姓仰仗着这间书房的决策生息祸福。能进这间书房的人很少,能拆阅这间书房里公文密函的人更少,而他,哥舒明朗,正式成为其中之一。
他知道这是件很不得了的事。可是,他也始终没有意识到,这滔天权势让他的生活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他可以悄悄偷走父王的字,堂而皇之挂在凤翔的赌场里,任凭三教九流观赏。从前他可以随便勾画父王的肖像,随意摊开放在了物园中,丫鬟下人好奇了都能看上一眼。从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临摹父王的字迹,暗想生子肖父,我才是最像父王的儿子……如今却是绝不能做。
佟云看似提醒的只是字迹,哥舒明朗却能领会他更深层的意思。
倘若他和世子李天昊一样,无心权势,在凤翔做个无足重轻的私生子,那么,谁也不会盯着他。可是,如今的哥舒明朗已然成了静王最亲近的儿子,静王几乎在一夕之间就把他送到了静王一系的权力核心。当他拥有了与身份相符的权势时,他必须记住,静王爷不仅是他的父亲,也是他必须效忠的主君。
儿子可以临摹父亲的字迹,嗣君却绝不能临摹主君的字迹。因是僭越,因涉谋篡!
可怜哥舒明朗还没弄明白怎么做一个好儿子,被景绪塞进梅院之后,佟云立刻又给他开了一门全新的课程:如何做一个优秀却安分的嗣君。偏偏这门课不好好学还真不成。儿子做不好顶多被父王暴甩几个耳光,嗣君做不好……那可就是雷滚九天的大风波。
哥舒明朗在梅院待了一个上午,临近午时,小太监禄生来禀报,说静王爷在亲事府不回来吃饭,请大公子自用。于是哥舒明朗便和佟云一处吃了午饭,待佟云午后小憩时,请辞回了慎思斋。
杨虎在慎思斋住下就没打算走,老早差人把他的铺盖卷一起搬来了,只是他上午还要去亲事府当差,哥舒明朗从梅院回来时,杨虎还没回来。影子在门口迎候,见面就说:“公子,大清早的那位左六爷就来了,说是奉命陪王爷练武骑射。属下原本说到梅院通报一声,那位爷死活拦着不许,叫人搬了张胡床摆在院子里,闭着眼睛坐了好半天了。”
哥舒明朗听得莫名其妙,问道:“吃饭了么?”
影子道:“您还不知道啊?这地方他可比我熟。早有相熟的小厮招待茶饭了。”
哥舒明朗想想也是,苍山八骏都是静王爷悉心调教的心血,那左六郎在慎思斋学文习武的时候,自己还在凤翔府当小混混呢。那日饮宴几个人都醉得一塌糊涂,无形中拉近了不少距离,虽说和左龙也才见了一面,哥舒明朗也没什么太生疏的感觉,甩甩折扇就进门找他去了。
左龙就在当日杨虎“荡秋千”的芙蓉树下坐着,正午后,风日和煦,树桠阴影投射在他脸上,异常静谧悠闲。大约是听见了哥舒明朗走动的木屐叩石声,他慢慢从入定中醒来,尽管他始终没有睁眼,看在哥舒明朗眼中,依然有一种逐渐苏醒的感觉,似春花初绽,又似清风徐来。
待哥舒明朗走到他跟前九尺处,他恰好慢慢睁开眼,一双幽深凛冽的虎目倏地刺来。
哥舒明朗仅是缓缓停下脚步,脸上笑容不减,姿态依旧闲适从容。
局促凛冽的风在左龙身侧急速飞旋着,一旦吹到哥舒明朗身边却逐渐缓和,归于平静。
二人一张一弛,一凌厉一从容,相持片刻之后,左龙陡然散去了周身的气势。
风中传来不怎么友好的讯息,哥舒明朗看在父王的面子上,并不愿意失礼,然而,骨子里的骄傲也绝不容许他在此时此地对任何人示好。他悠悠闲闲地将折扇摇了摇,见对面站着那位身材高大、轻衣简饰的英伟男子似乎没打算给他个好脸,不禁莞尔一笑,转身就走。
才返身走了第一步,哥舒明朗就听见一个略憋屈的声音:“大公子留步。”
于是,哥舒明朗停下脚步,又转身看他。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4 01:58:00 +0800 CST  
芙蓉树下的那个男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似窘似愤,还带了一点莫名其妙。他似乎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以至于脖子上青筋暴起,自己却毫无所觉。深吸了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一连狠狠呼吸了三次,他才勉强压住了情绪,开口道:“敢问大公子,卑职可是不经意间得罪过大公子?还请大公子明示。若是卑职的错处,卑职愿意向大公子磕头请罪,任凭大公子发落。纵不是卑职的错处,只要大公子开口,要打要罚卑职也绝无一丝怨言。”
这番话才真正把哥舒明朗闹了个莫名其妙,他看了左龙好几眼,始终没有说话。
这态度把左龙气得七窍生烟,往前走了一步,正待再说。
哥舒明朗摇摇手里香气馥郁浓艳的金漆折扇,略好笑地问:“这话怎么说的?我听不懂。倒像是我不小心得罪了六哥。不如六哥明示予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当真得罪了六哥,认打认罚不敢说,赔个罪我还是愿意的。”
左龙被他捉弄得情绪一波三折,想低头服软吧,这小子笑嘻嘻的态度太可恨。想发飙揍他吧,他又确实没有失礼之处,何况,一拳打坏那张笑眯眯宛如骄阳般骄傲璀璨的脸,王爷可不得大发雷霆。狠狠瞪了哥舒明朗一眼,左龙气咻咻地问道:“当日你套了我妹子的话,探得内府巡防侍卫的路线时辰,避开耳目偷溜到慎思斋。那是我妹子蠢,也怪不得旁人。可是,你怎么能颠倒黑白,污指我妹子刻意诱你夜谈外府!我左家何曾得罪过你,竟要害我满门皆没!”
哥舒明朗只觉得一个惊雷劈上身,整个人都外焦里嫩了。
——这又算是怎么回事?谁诬陷他妹子了?!
当日听说冬辰被父王打了一顿,天亮之后就送出了王府,素来有点护短的哥舒明朗还稍微不舒服了一阵。他骨子里的霸道和静王爷如出一辙,他的人,他乐意打就打,乐意杀就杀,没利用价值了随手丢弃也从来不觉得可惜,但是,他能动,却绝不许别人动。哪怕这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父王,他也始终觉得有点膈应。
从头到尾,哥舒明朗没在冬辰的问题上和父王说上一句话,他怎么去“污指”冬辰?
最要命的是,听左龙的口气,冬辰的被“污指”给左家惹了大祸,满门皆没啊!多么恐怖的句子。是说父王疑心了左家的用心,已经不再信任左家了?左家长子左无敌目前在河东节度使的位置上,是静王一系绝大部分军政系统最名正言顺的长官,一旦静王爷对左家起了疑心,绝不可能容忍左家全身而退,必然是满门皆死的结局。
在上午佟云给他上了一堂权力相关的课程之后,左龙又用当权者相疑的惨烈后果推了他一把。一夕之间被推上静王府权力巅峰的哥舒明朗晕晕乎乎、触目惊心地明白:一旦到了那个权力层次,就不可以犯任何错误。因为,挽救错误的代价将会异常恐怖。
“不管你信不信,冬辰的事,我并没有和父王说过什么。”哥舒明朗没有冤枉自己的习惯。
左龙愣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哥舒明朗这句话的可信程度。
等他觉得哥舒明朗根本没必要撒谎,也实在和左家没什么恩怨牵扯时,原本只因愤怒而难看的脸色,倏地惨白一片。他脊背冰凉地想到,既然不是哥舒明朗诬陷冬辰,那么,只有两个可能:要么,确实是冬辰别有用心,要么,是王爷要敲打左家。
不管是哪个可能,如今静王爷对左家的印象,恐怕都不会太好!
这才真是让左龙浑身上下都发冷。他受静王军棍并没有几天,仗着年轻力壮又自幼习武硬扛着,前天大醉一场,今日又被邪思侵了心神,好好的人居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唬得哥舒明朗一愣一愣的,暗想,这算是怎么一出啊?忙上前救人。
左龙才刚刚摔地上就醒了,只是腰臀下曾受军棍,一时竟有些僵硬,无法自如行动。哥舒明朗已经近前来扶他了,手里还捏着那宝贝儿折扇,恰好戳着他上臂内侧,硌得难受。左龙气得要死,伸手就要夺他的扇子,却被哥舒明朗使力一带,手臂竟被折扇隔着衣料掀了一层皮。
“你!”左龙只觉得内臂软肉一阵撕疼,抬手就是一拳击在哥舒明朗胸口。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4 02:03:00 +0800 CST  
这一拳来得又凶又急,哥舒明朗又丝毫没有防备,竟被他一拳实实在在打在肉上,顿时胸口一闷,浑身气脉乱窜,一口逆血就喷了出来,浇了左龙一头一脸。
两个人都愣住了。
一直远远侍奉在角落里的影子看得目眦欲裂,窄剑出鞘,直刺左龙心窝。
兴冲冲哼着小曲儿回到慎思斋的杨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一个穿得黑不溜秋、长发披散宛如异族的剑客,正用他花俏有余、威力不足的剑法对付自己的六哥。自己那位向来爱俏喜作态的六哥,被一个二流水平的剑客逼得险象环生,却始终不肯反手一击,嘴里还不断嚷嚷着,误会,误会,我不是有意的。
芙蓉树下,还有一道熟悉明艳的身影,双目微阖正打坐运气,些微殷红的血渍沾在他嘴角脸颊上,竟似比身畔另一丛花色娇艳的芙蓉花更艳丽逼人、触目惊心。
短暂的呆滞后,杨虎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替左龙解围,而是心内一阵发虚:王爷让我陪着大公子练武骑射,现在他在慎思斋受了伤,王爷能饶了我?!他上前两步,轻手轻脚来到哥舒明朗身边,细心听他的呼吸,只觉得哥舒明朗气息悠长平缓,显然是把体内的伤稳住了。
哥舒明朗虽入定疗伤,对外界的气机感应却分毫不差,只因杨虎来时毫无恶意,他才没有搭理。待杨虎呆立一会,他行功也已然到了尾声,缓缓吐气睁开了眼。见是杨虎满眼担忧地看着他,不禁心中一暖。——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不管受多重的伤,也从没人为他担心过。
“小哥,你来了。”哥舒明朗难得柔软地喊了一声。
杨虎在苍山八骏中排行第八,哥哥们都称呼他为小郎,偏偏他就比哥舒明朗大了那么两个月,哥舒明朗便尊称他为八哥。杨虎自然不肯,说自己分明是八骏之一,怎么就成了学人说话的鸟儿?哥舒明朗学佟云叫他小郎,他更加不肯。那日饮宴,坏了心的杨虎借口敬佟云的酒,把哥舒明朗灌得差点从鼻子里冒酒出来,最终醉得一塌糊涂的哥舒明朗认输,答应尊他一声小哥。
杨虎也不同他客套,径直伸手摸了摸他脖颈,探查他的伤情。哥舒明朗半点没闪避,任由他两根手指按在自己要害处。片刻之后,杨虎抽回手指,扶哥舒明朗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那是你的人吧?”他指的当然是正拔剑乱砍左龙的影子。
哥舒明朗没有和他提起冬辰之事,只说左龙意外昏厥,自己搀扶时不小心弄伤了左龙的手臂,左龙气急之下碰了自己一下,没想到自己没躲开,就伤着了。当下出声招呼影子:“还不退下!”他心里很清楚,倘若左龙有心还手,影子早就躺下了。
杀急眼的影子听见自家公子平稳气足的声音,一颗狂躁的心才稍微安定,倏地收回窄剑,身姿一闪,人已然落在了哥舒明朗的身边,关切地看着他:“公子,您怎么样了?”
哥舒明朗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左龙此时也大步走来,解释道:“大公子,我真不是有心打伤你。唉,一时情急……是我的不是。你打我两拳出气!”
哥舒明朗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除了他的父王,任何人教他稍稍吃了一点亏,他总要想方设法十倍百倍地报复回来。只是他对左龙这样的,真是半点办法都没有。说记恨吧,他自己也知道左龙不是有心的,何况,也是自己弄伤他在先。说报仇吧,人家都挺着胸膛过来了,就等你出拳去打,……这,哥舒公子从不畏战,却也从不屑重伤没有反击之力的人。
当场报仇是下不去手,小本本记仇也颇觉不大气,于是乎,哥舒公子只好自认倒霉。
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无奈地说:“我伤你在先,你不过是自卫。此事就此揭过吧。”
左龙与杨虎交换了一个眼神,揭过?咱们这里倒是能揭过,王爷那里恐怕不好过。
哥舒明朗岂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其实也在担心这个。不管怎么说,父王是刻意安排他和苍山八骏接触,五哥那里还好,一切顺利,下午才见左龙就打了一架,只怕会惹父王不高兴。再说,父王现在把他捧得跟什么似的,那日夜里没睡好,第二天起床脸上长了个小痘痘,那孝子爹搞得惊天动地,宣了御医来看,又亲自下厨做饭,才傍晚就给儿子洗涮干净了送上床叫好好补眠……这下知道自己挨了一拳被震得吐了血,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4 02:03:00 +0800 CST  
哎,这么一想,突然心情就好了许多是怎么回事。哥舒明朗心中偷笑。
父王心疼我,不止我知道父王心疼我,他们也知道。所以,他们担心害怕得要死。
“小哥,你一个人回来的?二哥下午会来么?”哥舒明朗问。
杨虎从小调皮捣蛋促狭惯了,哥舒明朗才问一句,他立马就明白了哥舒明朗的意图,又惊又喜地点头:“不不不,二哥来不了。他事儿多脱不开身。王爷说了,既然六哥也在,我们俩陪着你练武就成了。——我看这几天二哥都是来不了的。”
哥舒明朗松了口气,对影子说道:“去看看。把消息收住,我和六哥只是切磋了两招。”
杨虎自告奋勇地说:“这事儿我来办!保管透不出一丝风去。”
听明白他二人盘算的左龙却皱眉反对:“别胡闹。大公子受伤了就该禀明王爷,这样欺上瞒下的像什么话?”杨虎能把此事当作小儿顽皮来处置,他却不能。若静王爷已经对左家有了不好的印象,这当口他还敢当面撒谎,再给静王爷留下一个事主不诚、心思狡猾的印象,那就全完了。
杨虎并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听左龙说得严肃,下意识地觉得此事另有内情,便只看着哥舒明朗,等他表态。
哥舒明朗也明白左龙的难处,他对左龙并无恶感,前日饮宴大醉一场还玩得不错,此时设身处地为左龙想了想,也知道他是绝不敢陪着自己哄骗父王的。他才从梅院出来,被佟云指点了一上午,对左家、左无敌在静王一系的重要性有了重新的认识,如果他早点知道左家是这么不能惹的存在,当天他死也不会去套冬辰的话,——春蕊啊秋虫什么的,随便挑一个,那也比冬辰好打发!
左龙害怕得罪静王爷,静王府上下又何尝不怕静王爷与左家决裂?包括静王自己,恐怕也很不愿意看到左家消失的那一天。至少,在他未能如愿御极、身登大宝之前,他是不愿左家消失的。
修复静王爷与左家的关系,是左龙和哥舒明朗都想做的一件事。
骗是不敢骗的。但,要说实话,恐怕也不太好。哥舒明朗想了想,对左龙说:“六哥既然来陪我练武,总要互相交个底。咱们切磋时,一时不防打伤了我。——我前些日子心绪激烈倒了气脉,才断药不久。要说动手时胡思乱想诱动旧伤,也不是说不过去。”
这就是把错处尽数揽在了自己身上,彻底把左龙摘了出去。既然比武切磋,谁能想到好好一个人突然倒了气脉呢?左龙与哥舒明朗功夫在伯仲之间,比机巧,甚至还略逊三分,哥舒明朗自己胡思乱想失去抵抗之力,左龙收手不及打伤了他,这完全说得过去。
左龙原不是没有担当的人,如此推诿规避责任,换了任何时候,他都不会点头。
偏偏就是今时今日,就是此时此刻。为家族,为大局,左龙自身的原则脸面骄傲,实在一钱不值。一钱不值。左龙想到这四个字时,彻底否认了自我的屈辱在脑海深处轰然炸开,他有一种之前二十多年的自我都被斩杀抛弃的错觉。然而,他连一丝怨恨都不能有。
有的只能是感激。左龙抬头看着脸色苍白,嘴角犹有血渍的哥舒明朗,承诺道:“我欠你一次。”
哥舒明朗咳笑一声,摇头道:“先洗洗吧。一脸的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把你打伤了呢。”
大约是心里确实不太好受,左龙勉强笑了笑,听哥舒明朗的建议去洗漱了。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4 02:03:00 +0800 CST  
左龙的身影才刚刚消失,杨虎就担忧地看着哥舒明朗,说道:“你声息不对。刚才还好好儿的,怎么了?”
哥舒明朗依然看着左龙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我能感觉到,他那种强烈的,自我被否认,……好像亲手杀了自己的情绪。小哥,六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他是不是……从来不推诿属于自己的责任?”
杨虎想了想,答道:“我也说不上。他胆子大,什么也不怕。与其说从不推诿责任,不如说,……嗯,他从不畏惧后果。从前吧,他偷偷牵了王爷的马出去骑,那是当年大宛名种留下来的嫡裔,高大神骏,跑得飞快,就是耐力不行。他和别人赌马,一连跑了四个时辰,赢了两锭小金子,活生生把王爷的爱驹跑伤了蹄子。那时五哥还在内府给王爷当侍卫呢,给他出主意,让他说个小谎,随便讨好王爷两句,有五哥给他帮腔,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却不肯。”
“对六哥来说,这世上所有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弄伤了王爷的马,王爷要责罚他,哪怕是杀了他,他都无所谓。若要他为了躲避责罚,去讨好,去说假话,甚至陪个笑脸,他都是不肯的。大哥说,他这是死要面子。五哥说,他这是无赖的骄傲。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杨虎耸耸肩,又看哥舒明朗的脸,“六哥怎么样,和你的伤有什么关系?”
哥舒明朗噗地一口逆血吐了出来,心里倒是畅快了许多。吓得杨虎和影子目瞪口呆。
吐血的那位却悠悠吐了口气,喃喃说道:“我只是突然想,一个人有家族,有亲人,牵扯得越多,就越不能逍遥快活。我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
他认真想了一下,好像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委曲求全的人,心里竟也没有太难过的感觉。从上午佟云轻描淡写的提点,到适才左龙毫不形于言色的隐忍,都让他曾经冷漠自私的心一点点被撼动。他清楚地明白一个道理,从踏入长安的那一刻开始,从父王承认他的那一刻开始,哥舒明朗,就再不是从前的哥舒明朗了。
谁都不能自私地只为自己活着。左龙有左家,哥舒明朗也有静王府。权柄。富贵。那岂是轻而易举都能加诸于身的?那岂是不费心力就能轻松把持的?得到多少,就会付出多少。有多大的权力,就得付出多少心血精力去维护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父王说得很对,十赌九输天下事。在赌场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懂这世上从来没有所谓的运气,更没有梦想中的不劳而获吗?哥舒明朗懂。他很懂。只是,今天的一切,让他更加清楚赤裸地明白,想要做好静王府的大公子,他还需要付出很多,学习很多。
毕竟,这么多年了,他努力的方向仅是怎么做好一个乖儿子,而不是如何做好权倾天下的静王府嗣君。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4 02:08: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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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过节窝就不上网了啊,下次来给亲们回帖。全体么么哒。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4 02:10:00 +0800 CST  

第十一章


天色将暮时,在亲事府盘桓了一整天的景绪回府了。


闻讯迎候在门口的彭碧洲即刻上前,低声禀报了哥舒明朗受伤的前因后果。


——千里之外的节度使行辕都有静王爷的耳目,在静王府这眼皮底下发生的事,又怎可能真正瞒得过景绪?自哥舒明朗夜出王府,执明殿倒霉了一片侍卫之后,静王府上上下下都紧盯着这位随时可能出幺蛾子的大公子,惟恐失察遭殃。


景绪才刚刚收到洛英在泾阳遇袭失踪的消息,回府后想起儿子总是满含倾慕依恋的明亮笑容,心情才稍微松快了一些。哪晓得还没等他问大公子在哪儿,彭碧洲已凑上来把哥舒明朗和左龙口角受伤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景绪顿时心口一窒。


景老爷子活了八十多岁,第一次听说有人敢打他的儿子!那脸色倏地铁青一片。


彭碧洲一看他脸色就知道要糟,忙劝道:“王爷,虽说伤了大公子,我看大公子也并不记恨,不过是一时不慎失了手。我看他们关系好着呢,八爷回来了,还和六爷演武一场,看得大公子大呼精彩,说伤好了就要向两位兄长请教。难得他们这样志趣相投,王爷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抬抬手轻轻放了吧。”


景绪怒极反笑,声音干巴巴地反问:“他一拳把我儿子打吐了血,我还要假装不知道?”


迎着景绪那双怒火中烧的凌厉眼神,彭碧洲也略微着慌,硬着头皮姿态低微幽柔地继续劝说:“大公子已然受了伤,王爷再是心疼生气,也不能让大公子毫发无损。请御医好好调养几日,那才是正经事呢。何苦再吓唬大公子一回?他受了伤还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仔细耗了心血损了根本,那岂非得不偿失了?”


彭碧洲再是劝说,似景绪这样多说儿子一句都觉得心疼的孝子爹,又哪里听得进去。他出府素来是骑马,进门便是步行,此时心焦儿子伤情,步伐不免仓促了些。彭碧洲跟在他身边一溜小跑,边跑边劝,这锲而不舍的精神让景绪颇为佩服,随口打发了一句:“此事我心中有数。”


眼见着前边就是执明殿了,彭碧洲紧赶一步,低声道:“王爷,冬辰还在清音殿。”


景绪身形骤停,眸光尖锐地盯着彭碧洲。吴妃把冬辰留下是想干什么?


彭碧洲低声道:“王爷不是曾交代王妃殿下,替别院那位姑娘寻个好出身么?”


和景绪这样的人说话丝毫不必费劲儿,彭碧洲才提醒了一句,景绪就明白了吴妃的打算。


她把冬辰扣在清音殿,自然是要敲打左家,让左家弄不明白王府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晾上数日之后,左家必然急切想要修复与王府的关系,届时,再让温恬儿与冬辰一齐回到左家,以左家女公子的身份嫁入王府。


温恬儿在亲仁坊的静王别院已然住了一段时日了,彭碧洲隔日就要去探望一番,不仅如此,还专程把曾服侍过已故懋太妃的两位老嬷嬷送去,名义上是陪温恬儿说话,实则教授了不少高门礼仪。景绪之所以没立刻把她接近王府,一个私心是还没和儿子弄好关系,不愿他太早搬出快雪轩,另外一个难处,就是他还没能给温恬儿找一个合适的家世入籍。


倒不是景绪不愿替温恬儿找个显赫的娘家,只是在这个时代,稍微有些身份的人家,都绝不会允许青楼女子记在自家名下。依附在静王府门下的世家名门也有不少,只是越是如此,景绪越不能轻易开口,否则对方纵然答应了下来,心里也膈应不适,这就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但,若说是随便找个家世清白、名声不显的人家,他挑来拣去,这个看不上,那个真嫌弃,一来二去就耽搁下来了。


让他意外的是,就在他丝毫没留意的时候,吴妃居然帮他挑中了左家这么顶尖的门户。


左家祖母是宫中女官出身,借着已故懋太妃的情分,一姓富贵尽托庇于静王府,因家族崛起不久,也养不出世家大族的清高讲究,论权势,却又丝毫不缺。左家唯一适龄的女儿就是冬辰,送进王府的用意不言而喻:这位姑奶奶从前可是在起云殿伺候笔墨的。可惜的是,冬辰心思不纯自毁前程,被景绪抓个正着严令逐出王府,彻底断绝了左家与王府联姻的机会。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5 18:07:00 +0800 CST  


吴妃却在此时偷了个巧,你家没女儿送了是不是?我借给你一个女儿,带着左家千金的荣光体体面面的嫁入王府。只要左家点头,以后就是王府正儿八经的姻亲。这件事上最厉害的一点就在于,冬辰确实不是冤枉的。——景绪敢断定,吴妃若不能肯定这一点,冬辰早就安安稳稳地出府去了。


原本只想给儿子儿媳妇找个温柔体贴不多事的继母,没想到竟找了个好战友。景绪不由莞尔。细想也不奇怪,一个年轻轻的姑娘,能在群艳环伺的静王府里始终霸占着静王爷身边最亲昵的席位,哪怕是之一,并非独宠,这姑娘又能傻到哪里去?看到机会把握机会一击必中,吴妃端的好身手。


很显然,吴妃的打算是和彭碧洲通过气的。彭碧洲此时爆出猛料,是希望改变景绪对左家的态度。景绪不禁多看了彭碧洲一眼,怎么,这位也担心他一时脑抽把左家给灭了?


景绪想了想,决定给吴妃那边帮个手,问道:“左龙回去了?”


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打了王爷的儿子没事儿人一样下班回家睡觉吧?


彭碧洲忙回答道:“还在慎思斋呢。”


景绪吩咐道:“他若来见,你拦一拦。”说着,加快脚步往快雪轩走。


景绪进门时恰好撞见哥舒明朗在喝药,春蕊捧着漱口盅,秋虫端着一碟子蜜饯,两个大丫鬟都是满眼关切、隐约心疼的表情。哥舒明朗回来就被几个丫头围着团团转,心慌气短看着就烦,——他就不喜欢身边满满当当的人,就喜欢一人待着。


“都下去吧。”景绪接过小丫头手里的水盅,帮着把人打发了下去。


哥舒明朗立刻从席上蹦下来,欢喜地见礼:“父王,您回来了。”


景绪仔细看着儿子的脸色,才养好没两天,又苍白得没了血色。顺手捏住哥舒明朗拱在胸前的手,指尖扣于脉门之上,察看他的伤情。和上次哥舒明朗激动之下气脉乱行不同,这次哥舒明朗的伤是外力打出来的,浑身内气自然护体,虽说左龙那一拳出得没轻没重,震伤了哥舒明朗的经脉,却不是上次那样一团糟的情况。何况,哥舒明朗自己也懂得用真气滋养疗伤,伤情并不如上次严重。


景绪心情不太好,脸色自然比如以往和煦。哥舒明朗偷偷打量父王的脸色,见他嘴角微微下撇,眉头微蹙,很显然是不高兴了。心里稍微有点慌,又有一丝丝的甜。近乎撒赖地软软开口:“父王,我们坐下说话。我有些累。”


景绪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带着他就近坐下,把手里的水盅递给他,很自觉地去榻上找了一条薄毯,盖在儿子的身上。哥舒明朗倚着凭几舒舒服服坐着,见父王坐在自己身边,便歪着身子想要腻过去。却不想景绪陡然开口,吐出四个字:“哥舒明朗。”


连名带姓的称呼,那就是不高兴了。哥舒明朗不敢再去扯景绪,愣愣看着他。


“你若照顾不好自己,我就把你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景绪低声道。


时时刻刻跟在父王身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是,哥舒明朗也清楚,父王对他的期盼绝不仅止于此。否则,景绪不会让他去梅院,不会让他在快雪轩之外还有慎思斋这个外书房。他心中涌起一阵羞愧,父王扶持我自立,我却没能照顾好自己,让父王失望了。


“今天的事是个意外。父王别生气了,孩儿以后一定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再不敢受伤了。”他将水中放在一侧竹席上,手指顺着冰凉的坐席往前爬,一点点勾到景绪的衣带,幽幽向上,最后勾住景绪的手肘,轻轻晃了晃,正大光明地撒娇,“孩儿……想明白了一件事。”


景绪一颗心被他勾得软软的,丝毫没想到儿子又开始算计人心了:“说。”


“那日我在这里睡着,做了一个梦。”哥舒明朗轻声道。


景绪不意多看了他一眼。这么快就想明白了?当日哥舒明朗激动之下倒了气血,浑身真气乱窜,心神不宁,噩梦连连。换了前头静王爷,也只能用真气镇压纾解他的真气,并不能从心灵深处缓解他的焦躁痛楚。景绪却不同。他自幼颠沛流离,见识广博,能用得上的手段可谓层出不穷。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5 18:07:00 +0800 CST  


那天他用独门秘术侵入哥舒明朗的识海,虚构了一个他心境。哥舒明朗在他心境中宛如做梦,梦中的景绪却是真实存在的。那时他向哥舒明朗许诺了三样东西,一曰剑胆,二曰琴心,三曰权柄。没想到的是,哥舒明朗心魔甚深,在伸手取走那三样东西的时候,强烈的怀疑、嫉妒、绝望摧毁了景绪虚构的他心境,景绪不得已退了出来。


尽管那一次的沟通在哥舒明朗强烈的不信任下失败了,依然给哥舒明朗心里种下了一颗充满希望的种子:在景绪对他示好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选择相信,这是真的,父王是真的对我好,他会真的把那些珍贵无比的东西都交给我。


哥舒明朗从来不蠢,对于自己性情上陡然的改变,他比任何人都敏感。


“梦里父王坐在花前月下,给了我三样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我明知道自己不应该伸手的,梦里却半点控制不了自己,贪婪地伸手去取了。”哥舒明朗的手放在景绪的臂弯里,已然有了一丝热度。他很狡猾,手指隔着衣料能试探到景绪臂上微弱的脉搏跃动,哪怕不看景绪的脸色,他也能知道景绪听见自己每一句话的反应,“父王,那是真的。是不是?”


“是不是真的,很要紧?”景绪反问了一句。


自哥舒明朗入府以来,景绪对他说话态度总是温柔纵容,带着化不开的甜腻宠溺。


这破天荒地一句反问,问得哥舒明朗一怔。


他下意识地想,难道我想错了?我太自以为是了?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一个念头没转过来,景绪已然平淡却尖锐地指出:“你心底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倘若我说一句是,你就相信,我又不是哑巴,几句话都说不出来么?我不说,是因为我知道你根本就不会信。”


他突然伸手,按住哥舒明朗停在他臂弯的修长手指,看着儿子那张因受伤苍白的脸。


“我们是父子。你和我说话,不用这样小心提防。我若生气,自然会让你知道。——你要弄明白一个道理,倘若我有心把你当作外人应酬,口蜜腹剑这作派我做不来么?就算恨不得转眼就动手杀你,你手搁在这里也探不出一丝端倪来。”


“我们谈过这个问题。没什么更好的解决方式。所以,我决定不说了,做了试试看。”


“哥舒明朗,你是否觉得,父王做得还很不够?”


哥舒明朗没想到这一把火没顺着他设计的方向烧,反而把他的父王惹毛了。


手指被死死按在了父王的臂弯里,他觉得指骨稍微有点疼,这其实没什么,让他觉得心慌的是,父王按住他手指的指尖微微发凉。是父王的指尖发凉!这几日的相处让他和景绪变得很亲昵,他熟知父王那双温暖厚实的手。父王内力深厚,身体十分健康,那双手总是干燥温暖,只穿一件单衣也不会发寒。


习武之人最是明白,因体内真气充盈,一个修炼内力的高手通常不会生病。然而,七情所感,六欲内侵,一旦控制不住灵台的清明,护身的真气反而会成为自戕的祸根。所以上次他情绪激动就连连吐血差点丢了半条命。——若是父王真的伤心生气了,对身体的伤害远比普通人来得厉害。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5 18:07:00 +0800 CST  
他再也顾不上佯装虚弱博取父王的可怜,膝上稍微用力,人已经凑近景绪跟前,反手捂住景绪冰凉的手,似乎想用手心的温度把父王那只手迅速偎热,带了丝哭腔地说:“父王别生气,孩儿哪里做得不好,您只管教训。您别这样,孩儿害怕……”


景绪原本一张刻板至极的脸,见他吓得差点哭了,终究还是多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温和。


哥舒明朗捂着他的手不放,慌慌张张地说:“我惹父王生气了。”


从前他总是想为自己辩解,惟恐失去父王的宠爱。如今他心慌意乱地发现,父王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父王就气得不行了的样子。这样到底要怎么讨好?就算想给自己说两句好话,他都实在找不到重点。


当爹的哪儿能真的和儿子计较。倘若不是被儿子挨揍这事儿刺激了一下,景绪也不会说着说着陡然失态。这时候看哥舒明朗吓慌了神,他不禁好笑,真给彭碧洲说中了,他是不能和儿子较真儿,不然哥舒明朗就是受了重伤也得为父王一句话耗费心神的小可怜命。


“……小儿。”遇见哥舒明朗这个极度容易猜疑受伤的儿子,景绪简直是什么称呼腻歪就往什么招呼,半点不觉得肉麻,“父王送你去梅院,只是为了叫你给佟云帮忙的么?你就没认认真真想过,为什么被选中的是你,不是旁人?”


哥舒明朗怎么没想过?父王就两个儿子,李天昊在凤翔府不回来,不就轮到他了么?


哥舒明朗虽没有回答,只看他迟疑的脸色,景绪就知道他心里的答案。不过,这也不是稀罕事了。这事儿不是没谈过,好说歹说人家就不相信,景绪能有什么办法?


“好。你说,当日我在梦里,给你三样东西。都是什么?”景绪问道。


这问题倒是不难回答,哥舒明朗想也没想地答道:“弯刀,横笛,还有一枚小章。”


“那枚章我已经给你了。”景绪说。


哥舒明朗一怔。


“不要问那个梦是不是真的,也不要总是想,父王对你是不是真的好。这些天你我朝夕相处,我若做戏,何至于此。何况,你已经是天底下少数几个能进梅院书房的人了。再过两年,我会让你进亲事府。我所有的一切,百年之后,都是你的。——你需要我说什么好话来讨好你?我愿意给你的东西,已经在往你手里递了,你摸不到吗?”


你摸不到吗?哥舒明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放开了双手。


景绪说的这番话,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一切似乎并不突然。


从苍山八骏到慎思斋饮宴开始,到梅院聆听佟云的指点,再到左龙、杨虎不动声色的臣服陪伴,一切都向他传递了同一个意思,父王要立他为嗣。倘若不是父王事先向五哥透了话锋,那日饮宴佟云会点头让他帮忙喝酒?倘若不是父王着意栽培,身为梅院首幕的佟云会手把手教他理事?倘若不是父王的命令,声震长安的绝顶高手杨虎又岂会半日当差,半日缩在慎思斋给他当陪练?


李天昊是静王世子,这个位置谁也不能动摇。可是,父王的未来还有整整一个天下。


这就是父王承诺给他的东西。


不是衣食厚待的宠爱,不是朝夕相对的亲近,是慎重至极的传承。


生子肖父,子承父业。我所有的荣光,我所有的权势,我所有的一切,统统都交给你。


你才是我认定的儿子,你才是我觉得能够继承血脉、道德、家族荣光的儿子。


是啊,连这些都愿意给了,还要那些轻薄如纸的好话做什么?难道入事梅院的信任,还抵不过一句轻飘飘的好话吗?难怪父王会生气。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了,我还去问他,是不是真的。


想到这里,哥舒明朗又有些哭笑不得,我其实也不是为了问真的假的啊,我只是希望您说一句是真的,然后我才好接下来开始说谎……这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哥舒明朗暗叹倒霉,为这句话把父王气出个好歹来,那可真是不划算。


景绪脸色依然不似从前温煦,哥舒明朗与他相处几日,也逐渐摸到了门道。和父王相处时,顶嘴是绝不可取的,甭管有理没理,低头撒娇是最有益的做法。只要牵着父王的手说几句可怜的话,父王那张刻板的脸上就会显出温柔心疼的情绪来,那时候……咳,就是要星星不能给月亮,想抱抱就抱抱,想玩手指就能玩上手指了。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5 18:10:00 +0800 CST  


当下可怜兮兮地牵着景绪的左手,小心翼翼地说:“孩儿惹父王生气了,请父王责罚。”


基本上,哥舒明朗不敢再和景绪提耳光这个词了,哪怕是做出一丁点儿暗示,景绪的情绪也会在瞬间僵冷到极点。既然父王生气了也不肯和从前一样暴甩耳光,请责罚就成了哥舒明朗向父王示弱的大杀器。他意识到,不管父王情绪如何怪异,只要他低眉顺目请了责罚,不到三句话,必然雨过天青,父王还会用手抚摸他的头顶,就像安抚小狗似的。


果然景绪听不得这个,闻言回头看了哥舒明朗一眼,将膝盖着地撑在自己跟前的儿子扶着坐了回去,顺手帮儿子调整了凭几的位置,还给把滑落一旁的薄毯盖上了。哥舒明朗才刚刚坐稳,他的手就摸上了儿子的脑袋,声音里满是无奈:“不要老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受了伤,好好养伤才是正经事。”


哥舒明朗被父王揉得脸上红扑扑的,有些害羞,又十分享受这样的亲昵。


“御医来看过了吗?”景绪问道。


哥舒明朗点点头,指着桌上的方子,说:“谭御医给开的方子。已经喝了一碗了。”


这位谭御医是静王府用惯的老御医,医术十分了得,因他本人也练过气,给静王府这家子功夫高手看诊下方倒是便宜,景绪对他并没有不放心的。不过,哥舒明朗巴巴地把方子放在桌上,不就是指望他看一眼,表示一下关切?


景绪明白儿子这点小心思,当下起身取了方子,认真看了起来。


意外地是,他发现这方子居然不是替哥舒明朗调理内伤,而是专给他安神养息的。


谭御医自然不可能开错方子,哥舒明朗也确实不是这个症状。景绪只一个转念,立时明白他的宝贝儿子这是又要冒坏水儿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怎么着,当你爹真是个憨货,只懂武功不懂医术?不好意思哎大公子,你这个爹换了瓤儿,景老爷子是略懂岐黄的!


景绪假作不知,拿着方子皱眉问道:“安魂镇静的方子,和上回拣回来的药差不了多少。不是说切磋时不慎受伤么?怎么扯上旧患了?上回的伤没彻底好?”


哥舒明朗轻舒了一口气,暗道刚才那把火烧错了方向,这回可不能再弄巧成拙了。低头收拾出一个惭愧的表情:“……也不知何故,孩儿与六哥交手时,看见慎思斋里种的几丛芙蓉花,不自觉就想起那个梦。梦里,父王就是坐在芙蓉花旁边给我那三样东西了,我现在都记得那花的颜色香气……一时情绪失控,周身气脉就散了。”


所以被打伤这事儿完全不怪左龙,谁让哥舒明朗胡思乱想把自己弄下课了呢?


景绪闻言差点没被气得背过去,我还没打算问这件事呢,你倒先下手为强了?


他想起适才哥舒明朗的反常。很显然,哥舒明朗莫名其妙提当天梦境的事,就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话,这样才好替左龙辩解。哪晓得景绪没顺着他铺的路走,一句反问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哥舒明朗又岂是毫无准备的人,那药方摆在桌上很久了,景绪不问他的伤就算了,只要开口,依然会被他绕上来。


这是儿子对老子应有的态度吗?景绪心中想的仍旧是这个陈旧的问题。


这哪里是儿子对付老子,根本就是用尽了心思在对付一个老奸巨猾、危险十足、动辄倾家害命的邪恶大反派吧!只是说个谎而已,如此铺天盖地地陷阱诱惑,一步步勾着你的父王往里跳,真有这个必要吗?你难道不知道……当日一句话逼得你连连吐血几乎丢了半条命,这件事已然成了你父王搁在心上谁都不敢妄动的最痛最悔?!


我看着你,心疼你,却因为害怕一句话说错让你胡思乱想。所以,好多话,我只能选择不说。我尽心栽培你,等着你慢慢成长,等着你逐渐羽翼丰满。我如此珍视你,小心到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你呢?你却把当日之事,当作谋算人心的筹码,肆意取用。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亲人?知不知道什么叫父子?景绪整个人都木了。


他在这一刻突然很尖锐地意识到,也许,他对哥舒明朗的态度根本就不对。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5 18:10:00 +0800 CST  


他总是害怕哥舒明朗和景慈一样,和他吵闹,和他顶嘴,害怕这个乖顺听话的儿子终有一天会和他一言不合转身就走。他不想再看到儿子绝情的背影,他喜欢儿子牵扯着他的衣角撒娇。所以,他总是尽量避免和哥舒明朗的冲突。哥舒明朗说一,他说好。哥舒明朗说二,他还是说好。他这样毫无态度的态度也影响了哥舒明朗的判断,哥舒明朗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对哥舒明朗而言,一味的纵容只代表着没有疆域的漂浮。


不对,这绝对不对。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景绪心中乱成一团,面上却丝毫不显。


就像景绪所说的那样,如果他一定想把自己的真实情绪掩藏起来,任凭哥舒明朗察言观色的功夫何等深厚,二人面对面坐着,哥舒明朗也绝看不出一丝端倪。他在此时还能神色如常地和儿子闲话家常:“下午是为了那个梦胡思乱想损耗了心神,父王适才探你的真气,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了?”


哥舒明朗丝毫没觉得父王的态度有什么不妥,只当景绪相信了自己的说辞,还不忘替杨虎表功:“是小哥帮着我梳理真气,这才没有伤着身体。”他不敢明着说左龙的好话,只是苍山八骏俱为一体,提了杨虎的好,景绪自然就会想到左龙身上去。


景绪露出一个温煦的笑容,叮嘱道:“杨虎功夫不错,你和他多亲近,总有好处。”


苍山八骏准确而言是哥舒明朗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结识的朋友,几人之中,杨虎最活泼爱笑,功夫又着实令人敬仰,最重要的是,他是奉命来陪哥舒明朗练武的,相交时不免对哥舒明朗多了几分讨好纵容,很难不讨哥舒明朗喜欢。哥舒明朗自然觉得杨虎不错,听父王称赞他,便笑嘻嘻地说:“小哥说了,待我伤好了,陪我去郊外骑马。”


景绪没好气地看他:“你长这么大没骑过马?”


哥舒明朗摇头道:“我自然骑过。不过,小哥说,他会一套游龙骑法,就得在马上施用,以后都教给我。”


景绪倒是愣了一下,游龙骑法?哥舒明朗察觉到他的异状,问道:“怎么了父王?”


“这套游龙骑法,相传是天策府绝学。安史之乱后,天策府满门皆没,唯有天枪杨宁与宣威曹雪阳两系传了下来。杨虎师承天枪杨宁一系,他也不算小气,旁人向他请教,步战功夫他半点都不藏私,只有游龙骑法不肯轻易授人。他既然答应教你,你就好好学吧。”


景绪说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叮嘱道,“以后对你小哥好些。”


哥舒明朗倒没想到杨虎随口许诺给他的,居然会是这么有价值的绝学。转念又想,倘若不是看在父王的颜面上,小哥又岂会这么好说话?


哥舒明朗活了这么多年,从流落市井与乞儿为伍,为一块肉卖身赌坊,到十六岁那年被静王爷认回,一路走来,风刀雨剑,荆棘满途,他能倚仗的永远只有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自己做主,从小到大都是他做旁人的倚靠和主心骨,哥舒明朗从来就不知道受人庇护得人福荫是什么滋味。


今天猝不及防地尝到了父荫的甜头,哥舒明朗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得意与炫耀。他很想冲到李天昊的跟前,让他看看如今的自己。——你不是父王最疼爱的儿子么?父王却没把苍山八骏引见给你,父王也不会说,百年之后,一切都是你的,洛大哥看见你也不过是淡淡称呼一声世子,小哥才不会和你一起喝酒一起骑马一起玩儿呢!


景绪上辈子活了八十多岁,见多了形形色色的贪嗔痴愚,此时见哥舒明朗眉目下隐隐跃动的小得意,不用想都知道儿子那点儿小气又可爱的淘气心思,不觉莞尔。


到底还是个孩子,伤心快活都这么简单纯粹。目光落在手里的药方上,景绪心想,是我计较太多了吧?他从小流落市井,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每天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而不择手段,所以,他并不知道,对至亲之人玩弄心计,……是太让人伤心失望的作为。


景绪离开时,将药方重新放回桌上,一句拆穿的话都没有说。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5 18:10:00 +0800 CST  
唔,有点累。
明天不更文,亲们不要催啊,我想休息一下。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5 18:15:00 +0800 CST  

第十二章


景绪独自一人坐在执明殿的锦绣坐席上,孤独地吃着晚饭。


静王爷在饮食上并不特别讲究,三两钵热菜,四五碟蔬果,有时佐以汤饼,有时也会吃些粳米。大凡贵人进食都会有亲近的仆婢服侍,常年待在军帐和士兵们在一起的静王爷却有个怪习惯,饮食上,他只让彭碧洲和吴妃服侍。吴妃的身份今非昔比,再不可能前来执明殿侍奉饮食了。所以,在执明殿伺候晚饭的是彭碧洲。


另换了一人服侍,必然看不出景绪此时的异状,彭碧洲却是心知肚明。


——从前景绪吃饭时,想吃什么都会抬眼看看,彭碧洲自然替他取来,今日他根本就没抬过头。就是面前食碟里的菜,他吃着也似味如嚼蜡,一筷子菜搁嘴里,若是肉菜就嚼十下,蔬果按软硬程度分别嚼五或七下,一顿饭快吃完了,没有一口例外。


见景绪将一餐饭吃得神游天外、漫不经心,彭碧洲往边上挪了一步,将炉上焖得雪白的羊肉汤盛了一碗,撒上晶莹碧绿的葱花,送到景绪跟前。轻声道:“王爷,趁热喝碗汤。”然而,彭碧洲打岔的举动没能唤回景绪无边满溢的思绪,他端碗喝了一口,继续吃饭,仍旧是刚才一样漫不经心的姿态。


借着一碗羊肉汤试探了一回,没能从景绪那里得到应有的答案,彭碧洲心中虽疑心不解,也没有傻到继续探问。他能在静王爷身边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始终盘踞着静王第一心腹的位置,最不缺的资质,是知晓分寸。


景绪放下沉甸甸的雕花镶银玉箸,对这中看不中用的筷子颇为嫌弃,“左龙还在外边?”


见景绪撤身离席,彭碧洲忙放下手里布菜用的巾碟,俯身帮着景绪蹬上绵柔松软的织锦趿履,纤长灵巧的手指轻轻理正垂下的袍角,口中不忘答道:“哪里敢走呢?六爷也吓坏了,适才我去门前见他,那脸色难看的……”见景绪举步往西窗走,他也利索起身,不远不近地跟了两步,声音中隐约带着同情,“六爷身上还带着刑伤。这两天又是醉酒又是动武的,怎么养得好。晓得打伤大公子是闯了祸,揭了伤都不敢吭声,还是八爷见他脸色不对,打发人去梅院求五爷,悄悄请了个大夫进来看伤,半点不敢声张。”


景绪不禁好笑,说道:“佟五爷多大的本事,悄悄请个大夫还能把消息漏到你这里来?”


他一手撑在窗棂上,看着不远处被清冷月光笼罩的快雪轩,心微微一凉。


明知道左龙、杨虎在耍小手段博取同情,他半点不觉生气,反而深觉有趣。可是,适才在快雪轩,他察觉到哥舒明朗对他处心积虑的哄骗时,心中如潮水般涌来的失望与愤怒,却根本无法抑制。他知道,这就是亲疏。他能容忍臣属心腹无伤大雅的玩笑,却不能容忍至亲之人的一字欺哄。


你可以不说,但是,你不能说谎。这是景绪心中绝不能碰触的底线。


哥舒明朗并不知道他已经犯了景绪的忌讳。让景绪觉得棘手的却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让哥舒明朗明白,自己很厌恶他这种自作聪明、擅作心机的毛病。说得浅淡些,哥舒明朗恐怕不会放在心上。说得严厉些,又怕哥舒明朗胡思乱想。患得患失的孝子爹尤其担心把儿子得罪狠了,会伤了父子间的感情……


“天也不早了,你让左龙回去。明天也不必过来,直接领人去泾阳。”景绪吩咐道。


洛英在泾阳遇袭失踪的消息经由听闻司传回长安,泾阳隶属京畿道,明面上是长安的势力范围,自“四王二帝”之乱后,长安与藩镇之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平衡,各方面势力纵横交错彼此盯得死紧,却是谁都不愿轻启战端。如今洛英生死未明,静王府尤其不能擅动干戈,因此,亲事府保持了一如既往的低调,搜寻洛英的重任落在了听闻司头上。


彭碧洲身为听闻司的老祖宗,消息自然比谁都灵通,他意外的是,景绪居然让左龙领人去泾阳!


左龙是什么人?声震突厥的苍山八骏之一,曾随静王征伐都斤山,饮马仙娥河,河东镇威名赫赫的战将,天下藩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纵然他一年前异常低调地返回了长安,在静王亲事府里屈尊做一名位分低得可笑的领军校尉,自朝廷到天下诸镇却没有任何人斗胆小看这位曾建功塞上的铁血将军。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8 00:26:00 +0800 CST  


毫无疑问,左龙代表了静王府毋庸置疑的武力。他出现在泾阳,就代表着洛英的遇袭彻底激怒了静王,低调已久的静王府随时都可能翻脸不认人。


这是战争即将到来的讯号。


彭碧洲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是静王的眼睛耳朵与手脚,却不能妄想替代静王的头脑。许多事情他可以选择旁敲侧击地提醒静王,然而,在静王已然决定的事情上,他永远缄默,绝对服从。所以,意外归意外,彭碧洲却什么都没说,轻轻应了声是。


在彭碧洲离开之前,景绪突然提醒道:“去清音殿知会一声,左龙回来之前把事办妥。”





入夜,长安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景绪独自一人睡在藏龙殿尺寸大得惊人的牙床上,始终无法入眠。


在这样一个细雨微凉的冬夜,景绪孤独地想起了自己的上辈子。似乎从前也总是这样孤清凄冷地住在深山别墅里,陪伴着他的只有清风明月,飞鸟游鱼,无边无际的清冷寂寥。夫人早逝,只是念着早年与季氏商议纳妾时,季氏毫无遮掩的一句“心甚痛”,他一辈子都只有季氏一个女人,到死都没想过续弦。


他知道,他对季氏的感情,绝不是小说电影里描绘的所谓的“爱情”。别看景老爷子年纪轻轻留学海外,喝着咖啡吃着牛排,一身洋装满口新潮,他骨子里依然是个老古董。在当年无比流行的自由恋爱风潮中,景绪和季氏在结婚前却是一面都没有见过。只是,她成了他的妻子,他就把她当成了世界上最亲最近的人。


季氏有各种各样的癖好,景绪也有形形色色的习惯,二人偶然也会拌句嘴,冷战半天,好在少年夫妻情热似火,一个心善负责,一个温良知礼,总也算举案齐眉,夫妻相得。可惜的是,季氏与他相互扶持的日子并不长久,那个总是清清淡淡的女子,很快就彻底退出了景绪的人生,走得太远太匆忙。


和翩然而来、杳然而去的季氏相比,景慈的存在几乎贯穿了景绪的大半个人生。


景绪不太愿意回想景慈,却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他厌恶地翻身,坐了起来。


人,不能总在同一个问题上犯错。





风中掺着淋漓的雨,黑云浓得不见天日,冰凉的雨水顺着屋檐哗哗往下淌。


哥舒明朗百无聊赖地坐在木廊下,看着迷蒙的雨幕,偶然低头在棋盘上落一枚子。在他身边不远处,熏笼里幽幽浸出紫菽香清冷馥郁的香气,梳着双环髻的春蕊正在守着一只小火炉烹茶,另有一个身段丰腴的彩衣娘子,一手抱着琵琶,软软糯糯地唱着江南的小曲儿。


他很早就醒了,洗漱穿戴完毕,喝了一碗药,兴冲冲地欲往执明殿服侍父王起床。


还没走出快雪轩,执明殿就来了一个小太监,说王爷吩咐了,大公子好好养伤,晨昏定省皆免,也不必去梅院上差,王爷会亲自去梅院照会佟五爷。哥舒明朗那是标准的“父王不在我最大”,也不理会小太监的传话,撑着伞就往执明殿跑。可怜那小太监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跑得半身袍子都被雨水打湿了,终于在执明殿的玉阶前拦住了哥舒明朗,解释说王爷昨天半夜没睡,不到卯时就排驾往梅院去了。


哥舒明朗扑了个空,只是听说父王去了梅院,也只好满心不情愿地回快雪轩待着。


——景绪去梅院是替他向佟云告假,他若兴冲冲地找上门去,不是当众打景绪的脸?


于是,哥舒公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快雪轩里养伤。


哥舒明朗慢悠悠地玩弄着手里的旗子,沿着记忆中的先后手顺序一一复盘。


这是前些天他和景绪在快雪轩对弈的其中一局,父子二人杀得火光四溅,从午后一直下到上了更丫鬟来添灯。说起来也很好笑,哥舒明朗一直认为父王棋力极强,心心念念想和父王杀一局,真正和景绪交了手——得,两个臭棋篓子,那才真正是棋逢对手!


他此时复盘也不是为了琢磨棋艺,玩了这么多年始终没什么长进,早就不妄想一朝天人契合、突然变身大国手了。原以为是自己蠢,和景绪下了几局之后,哥舒公子算是明白了。这是遗传!爹都下不好,儿子能下好才见鬼了!哥舒公子把棋盘摆出来,实在是因为太过无聊,他一边复盘,一边回想下棋时父王那张刻板严肃的脸,总有些闷不住想喷笑的感觉。


赏雨打谱发呆,消磨了整整一个上午,哥舒明朗吃了饭在屋内走来走去散步。


他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随手从果盘里拿起一颗鲜嫩清香的林檎,低头闻了闻,突然问道:“禄生呢?”


禄生很快就低眉顺目地出现在了哥舒公子的面前:“请大公子吩咐。”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8 00:26:00 +0800 CST  
“父王回来没有?”哥舒明朗终于想起了这么一回事。


禄生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细语地回答:“回大公子的话,王爷不曾回驾。”


殊不寻常的气氛让哥舒明朗坐立难安,他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原本想让禄生去打探父王的去向,想起昨天佟云在梅院对他的告诫,他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儿子能打听父亲的去处,嗣君却不能打探主君的行踪。这样犯忌讳的事,交给影子也还罢了,眼前只有一个不知底细的禄生,他自然不能随意开口。


“备车,我要出门。吩咐影子随侍。”哥舒明朗有些烦躁地说。


禄生第一次见他就被扔出了快雪轩大门,此时哪里敢废话一句,唯唯应诺辞了出去。


倒是一直待在屋内服侍的春蕊多看了哥舒明朗一眼,看着他略苍白的脸色,始终不愿多添的单薄衣裳,颇为他一身内伤还冒雨出行担心。然而,这个善良娇憨的大丫鬟也只是看了一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冬辰殷鉴不远,她自然不愿重蹈覆辙。


不过,在哥舒明朗出门之前,春蕊还是默默将一袭毡披递给了前来服侍出行的禄生。


哥舒明朗赶到王府西侧门时,马车已经套好了,车夫正是他从凤翔带来的心腹影子。





“公子,咱们去哪儿?”将马车驶离王府门前,影子才敢开口。


静静坐在车里的哥舒明朗看着窗外无边的雨幕,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急切地想从王府出来,仿佛待在快雪轩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然而,出来之后,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影子立时察觉到公子情绪不好,他没再追问去向,沿着驰道将马车驶离了安定坊。


从昨夜开始,雨就不曾停下。街上来往的行人车驾都很少,看着很有些冷清。


影子赶着车一路往南走,路过醴泉坊时,意外地被人拦了下来。


哥舒明朗漫不经心地挽起车帘,只见离车九尺之外,站着一个褐衣撑伞的彪形大汉。


长安此时已是初冬,风雨交加平添几分寒意,那人一袭葛衣不见半点瑟缩之态,好整以暇地撑着一把看似伶仃的纸伞,倒似风雨将他修饰成一派恬静幽然的风度。——这人可是个虎背熊腰、肩膀几乎能抵影子两个腰宽的彪形大汉!


哥舒明朗眼波微沉,神色恬然不动,略带了一丝笑,问道:“你是谁?”


“我姓左。”那人开口说话,姿态娴雅,吐字清晰,隐然带了一丝独特的韵味。


哥舒明朗实在有些厌烦。姓左?左无敌和左龙的兄弟?冬辰的兄弟?昨天才被左龙一拳打得吐血,现在胸口还发闷,今天出门散个心还要被姓左的穷追不舍!他顿时失去了谈话的兴趣,淡淡道:“我和姓左的没什么交情。请让路。”


一句话说完,哥舒明朗顺手就放下了车帘,身子微微后仰倚在车内的凭几上。


让他愤怒的是,车帘才刚刚放下,竟又被一阵风掀开了!


一泼散乱的雨点随着掀帘的狂风往车内飞溅,嗅着风中阴柔的湿润,哥舒明朗倏地弹开折扇,狠狠一道掌风劈了回去。他没有折磨自己可怜的车帘,掌风将溅入车内的雨点儿削成了丝丝缕缕仿佛尖锐的钢针,风中陡然裂开一道骇人的气刃。


——雨点儿形成的锐利尖针,尽数朝着车下撑伞的左某人脸上扎去。


那人仿佛早就预料到哥舒明朗的反击,慢悠悠地退了一步,将撑着的伞略略前支。


然而,当飞溅的雨点轰然摧毁他手中的纸伞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轻敌。


哥舒明朗在生死绝望中挣扎拼杀出来的功夫手段,绝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那人不得已仓促后撤,一连退出了十三丈,戾气十足的漫天针雨才消弭于无边雨幕之中。他揉揉被凌厉掌风劈得闷疼的胸口,再看看手里零落成泥、只剩下伞骨的纸伞,不禁苦笑。


车内的哥舒明朗看着被掀得老高的车帘,一口气憋在心里气恨难平。


从来就只有哥舒公子上门找别人麻烦的,居然有人狗胆包天来挡哥舒公子的驾!更何况,他虽帮着左龙在景绪跟前说谎,却不代表他很高兴左龙莫名其妙打他一拳。要不是府里那个莽货打我一拳,父王也不会让我养伤!分明可以和父王一起吃早饭,和五哥一起聊天消遣,全被左龙那一拳给毁了!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8 00:29:00 +0800 CST  


哥舒明朗越想越是气不过,一手捏紧折扇,蹬上木屐,从车内一跃而下。


府里那个姓左的我打不得,眼前这个我总打得吧?何况,他是如此的找打!


左无畏才刚刚停下倒撤的身法,感慨了一下自己的轻敌,哥舒明朗轻疾如梭的身影已破空而至。强烈的寒意在瞬间侵袭了左无畏全身,他下意识地明白,危险!非常危险!那一瞬间他根本不曾用思维去判断来势,只凭着身体的本能硬生生往后横移二尺。尽管如此,一柄看似轻巧风雅的折扇依然扫中了他的肋下,他清晰至极地听见自己筋断骨折的声音。


“叮”一声清响,左无畏抽出了藏于伞柄中的清水剑,直刺哥舒明朗眉心。


二人在眨眼间就过了三十余招。左无畏刺出了六十九剑,剑剑落空。哥舒明朗的折扇则在左无畏的肩上、腿上留下了九道瘀伤,却也只是瘀伤,再没有造成第一击那样筋骨摧折的恐怖伤害。毫无疑问,论武功,哥舒明朗比左无畏更好。然而,左无畏会一门很奇妙的卸力功夫,哥舒明朗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把他收拾下来。


哥舒明朗将左无畏狠狠欺负了一顿,见他强忍肋下伤势、几乎无法招架,心中那口气消了大半,反手一扇子抽在左无畏脸上,身形一飘,人已然落在了五丈之外。


难为左无畏依然能保持着自己恬静幽然的风度,轻咳出一口残血,漫步上前。


“你究竟有什么事?”哥舒明朗终于明白了,若不和他说清楚,这人绝不会让自己走。


左无畏总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姿态,他取出怀里的葛帕,擦去嘴角的血渍,还顺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鬓角,分明是很要紧的事,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有了一种幽柔无谓的韵味:“我想请大公子跟我去一个地方,见一个很要紧的人。——谢天谢地,大公子您自己从王府出来了。否则,想把消息递进王府,那还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哥舒明朗不禁好笑,这里是长安,居然还有人专程来找自己?他并不担心左无畏把他带到什么地方设伏谋害,哥舒公子混迹市井十余年,倚仗的可从来不是运气。影子此时已匆忙撑着伞过来,哥舒明朗牵着衣角站在伞下,小心不让雨水沾湿自己的衣袍,随口问道:“是吗?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我不问。我就想问问,你是谁?”


左无畏突然仰面望着浓云深重的雨天,片刻之后,方才轻声说道:“我是……左无畏。”


哥舒明朗往前的步伐倏地停下,他霍地转身,看着背后神色幽然的彪形大汉。


他知道左无畏这个名字。他不知道执掌着静王府最多兵力的河东节度使左无敌,他也不知道苍山八骏之一建功塞上威名赫赫的左龙,但是,他知道左无畏。左无畏是个叛徒!夙云十三年春,宣武节度使李持泉称王谋反,静王奉旨平叛,静王回师途中被时任静王亲事府典军的左无畏伏击,幽囚洛阳两年之久。


静王的一生可谓顺风顺水。父皇驾崩时,嗣兄已成大势,压根儿不会提防他这个小兄弟。待他长成之后,藩镇割据已成气候,皇帝哥哥要用他这柄宗室利剑,自然不吝爵位权势,着意将他纵容成一方豪强。他那位皇帝哥哥倒是想在临死前弄死他,可是,到皇帝临死的时候突然发现,静王已经成为一条无法翦除的真龙,他甚至比各处割据的藩镇更加可怕。


然而,静王这顺遂的一生中唯一遭遇的挫败,正是夙云十三年深秋的那场伏击。


奉旨出征平叛的静王,在回师途中遭到了心腹将领的伏击,那一道幽囚他的密令,出于九天之上。


——在静王还没有决定谋篡帝位之前,他那位深居九重的皇帝侄儿就先一步出手了。


据说,静王遇袭被俘,曾幽囚于洛阳妙宜泉别墅。


据说,驰阳公主府曾遇大火,方圆数里被烧作一片白地,妙宜泉别墅也在其中。


据说,……静王就开始搜罗天下奇火了。


哥舒明朗看着眼前葛衣草履的彪形大汉,深知这位应该就是闹得父王心心念念要用天火烧死皇帝的罪魁。这人背叛了父王,让父王困于樊笼、尝尽悲辛,如今父王权倾天下,这人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在长安城自由行走,这……这种本事,真是让人不佩服不行吧?


“你就不怕我打死你?”哥舒明朗习惯性地展开了手里的金漆折扇,悠悠晃了晃。


左无畏的伞早在第二次交手时丢在了一旁,他手中只剩下一柄细若游丝的清水剑,淅淅沥沥的雨很快打湿了他的全身,这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有着卷翘浓密的睫毛,雨水沾在他的睫毛上,沁出的依然是一派恬然幽柔的风度。他抬头一笑,说:“我活着,是王爷准许的。”


哥舒明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今时不同往日,静王府的势力远非当年可比,似左无畏这样的叛徒,静王爷若要他死,皇帝迫于形势也得乖乖把他交出来。他既然活着,既然在长安这个地方堂而皇之地活着,自然需要静王爷点头。


只是,明知道这人曾经背叛过父王,明知道这人差一点就害死了父王,自己居然还被他的风度所吸引,不自觉地就有了一丝好感……哥舒明朗实在有些不忿。他厌烦地将折扇合起,啪地摔在手心,又忍不住指着前边不远处的风姿幽柔的彪形大汉:“还是想揍你!”


当然不能真的再揍一回。哥舒明朗转身回到了马车上,隔着车帘说道:“前面带路。”


他没有问左无畏,你要带我去哪儿。左无畏也没有困惑,你为什么敢随我去。


影子将手里湿漉漉的雨伞掷向左无畏,见左无畏不紧不慢地将伞撑起来,淌着雨声淋漓的青石长街引路前行,方才缓缓驱使马车跟了上去。


左无畏径直引路西行,从金光门走出了长安,直奔西郊。


在出城的第一时间,影子将随身携带的一囊暗器顺着车帘递进了车厢。


哥舒明朗很不喜欢在身上带着零零碎碎的物件,看了那古旧却保养得十分整洁干净的牛皮囊一眼,终究还是没有随身携带,只从中翻了一片柳叶形的薄刃,指尖一弹,藏在了左手袖子里。然后,哥舒公子很嫌弃地把牛皮囊丢出车厢,哼道:“自己揣着。”


马车在长安西郊的一处民宅前停了下来,影子摆好车凳,打起帘子请哥舒明朗下车。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28 00:29:00 +0800 CST  

楼主:疾雪

字数:105938

发表时间:2013-02-05 00:0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4-01-31 22:23: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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