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浪漫英雄】粮食向同人-不负(父子训诫,甜)作者:艾苏苏

《唐朝浪漫英雄》粮食同人
父子,训诫,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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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可能崩坏。
重生为大反派,除静王爷,明朗,恬儿之外,所有角色都应该…………会黑?内容标签: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景绪 ┃ 配角:哥舒明朗,温恬儿 ┃ 其它: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5:00 +0800 CST  
楔子

圈内人都知道,景家的老爷子身体硬朗,八十岁高龄能食大肉、打长拳,一口气爬上东明山脸不红气不喘,大冬天一头扎进长江游两个来回不在话下,那身板比许多壮年人都矫健利索。也正是应了那句话,不病则已,一病不起,眼看就要农历新年了,景老爷子突然中风进了医院,不到半天就过去了。


景老爷子一生寡欲清心,与妻季氏仅育一子,则是目前景氏财团的当家人,景慈。


相传景老爷子出生时恰逢华夏屈辱战乱,景家长辈在动乱中陆续遇难亡故,景老爷子可谓自幼失怙,因此,独子景慈刚刚落地,欲将自己幼年所有缺失都补偿给儿子的景老爷子,即刻就把景慈养在了自己身边,亲自照顾衣食,教授文武,那简直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宠得几成坊间笑谈。


景慈作为景家第二代当家人,彻底继承了老爷子的惊世才华。幸运的是,又恰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十八岁出道就替景家确立了未来十五年的定位方向,一时惊艳四方。在往后十五年内,伴随着景氏财团层层递增低调丰硕的收益,时光也证明了景家那位少年嗣主当年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总体而言,作为家族继承人,景慈所受到的教育是绝对合格的。


堪作谈资的是景老爷子与景慈父子二人的关系。似乎打景慈落地起,圈子里就能时常听到景家父子二人的八卦。前面十多年八成是景老爷子又怎么把儿子宠得不像话了,后面二十多年则是父子二人无穷无尽的争端与分歧。


景慈年轻时,父子二人为了家族发展常常吵得不可开交,吵了十多年,景老爷子年纪大了,也实在没心思和儿子打擂台,很利索地从第一线退了下来,挂个名住在山中别墅养老。待景慈的几个儿子也长大之后,父子二人又为了家务争吵。——和景老爷子一样,景慈也是个没夫妻缘的,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就病死了。不同的是,景慈远不如景老爷子疼儿子,不到三年就给俩儿子找了后妈,家里新娶的老婆搁着,外边还养着两个,随便买着玩儿的那就不计其数。家里儿子和后妈吵,前边老婆生的儿子和后边老婆生的儿子吵,自诩正室的继妻还要追上门去打外室……闹得乌烟瘴气。景老爷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经常逮着儿子骂。


父子二人年少时多深厚的感情,也逐渐消失在无穷无尽的争吵中。渐渐地,景慈不爱到别墅看父亲了,景老爷子高傲了一辈子,也被儿子弄伤了心,有一段时间,父子二人互相不登门,不通电话,甚至不许身边人传递问候,冷战了足足四年。


一直到景慈的次子景明结婚,景慈不得不上门请求父亲出席,僵持了多年的感情才稍微解冻。只是,从那之后,景老爷子与景慈也仅是保持着情面上的往来,感情早不如景老爷子初丧妻时,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的亲昵深厚。


和景老爷子不同,景慈是个习惯掌握生杀大权的大家长,他早已习惯了众多儿孙乖觉围绕的讨好,深谙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的滋味。景老爷子不到五十岁就隐居放权,景慈从十八岁出道起,干到现在一直没有退休的打算。听闻景老爷子入院的消息时,他还在国外忙着,手里的工作略交代一下,正打算启程回国就接到北京告知老爷子故去的电话。


景慈即刻通知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儿子赶回北京为祖父奔丧,自己也乘专机回国。


一场看似声势浩大的丧礼在北京举行,圈内人看着景慈那虚伪憔悴的容色,那眼底几乎潜藏不住地、被疯狂压抑了数十年的轻松与快意,实是感慨万千。——景老爷子带给儿子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哪怕他在壮年退休,隐居山中数十年,带领景氏财团在世界上遍地开花的景慈也不堪重负。名面上看,景慈作为二代嗣主,年纪轻轻就打败父亲掌握家族大权,在商界有着无庸质疑的名望与实力,实际上,景慈自己最清楚,他能赢,是因为他有一个不愿与儿子相争的好爸爸。


现在,景老爷子终于死了。景慈心中也有悲痛、哀伤,这些负面情绪却抵不过欣喜!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6:00 +0800 CST  
那一座立在景慈眼前重于万钧的高山,时时刻刻压迫着他脆弱神经的山,塌了!


终于塌了!


……


葬礼结束之后,景慈很快又开始了自己满世界乱飞的生活。


一直到了2015年农历新年前夕,回国替父亲扫墓的景慈才突然想起,问问父亲临终前的情形。


已经退休回家的田嫂被迅速接回了北京,就坐在景老爷子生前生活的别墅庭院里,已然有些耳背的田嫂开始东一搭西一搭述说老爷子的晚年。刻板了一辈子的景老爷子晚年依然清心寡欲,所喜欢的消遣无非是打拳,爬山,游泳,静下来也会写几个字,偶然弄弄琴。唯一不同的是,临终的前几天,老爷子突然开始看电视剧了。


据田嫂说,起因还在司机老赵半路抛锚的采购车上。因景老爷子中午交代了要吃香葱荞麦面,老赵便掐着点儿出门接食材,哪晓得半路修车耽搁了,田嫂便去请示老爷子,快到饭点儿了是不是暂不吃面,做点别的吃。老爷子自然说好。


等老赵终于回来了,老爷子还惦记着香葱荞麦面,干脆就自己逛到了厨房。当时田嫂正在看电视剧频道,播着一个连年轻人都觉得无法形容的电视剧,反倒是田嫂这样的家庭妇女实在爱看,一边在料理台上处理次日清晨煲粥用的食材,一边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时不时为剧中角色的处事遭遇感慨一番。


景老爷子进门看见正在播放的电视剧就站住了。


之后几天,景老爷子都雷打不动地在晚上七点打开电视,专看这部电视剧。


就在电视剧播完的那个晚上,老爷子就不好住院了。天不亮,人就走了。


这是田嫂服侍景老爷子三十多年来,景老爷子唯一看过的电视剧。又因为电视剧播完结局的晚上景老爷子就不好了,所以,田嫂对此实在印象深刻。当景慈询问时,她还能影影绰绰地回忆起,那电视剧里有好几个女扮男装的漂亮姑娘。


尽管田嫂因为景老爷子去世时间的巧合,对电视剧这个话题提了好几次,景慈却不甚在意。因为,他从田嫂那里探问了太多的东西。景老爷子在世时,他将父亲视为压顶泰山,恨不能山陵崩塌,景老爷子去世两年后的此时,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从前的往事,想起父亲对自己的爱宠疼惜、忍让成全,那一股被压力镇压得几乎消失的孺慕之情,又逐渐滋长了起来。


他去看父亲晚年写的字,去看父亲书房里父子二人合照的相片,甚至从父亲起居最顺手的地方,都能找到幼时的痕迹。他的父亲把他小时候的笔迹,玩过的物件,都放在触目可及的地方。——倘若早一点沉下心来观察,又怎会只收获父亲那冰冷脸色下隐约的鄙夷!


他的父亲,是那样的爱着他啊!他的父亲,又怎么舍得真的离弃他!


就在他以为父子间早已不剩任何温情时,父亲却把他存在的痕迹由始至终融入了生活。


看着书房右手第一个抽屉里,那被摸得发亮的铜制相框,里边夹着一张景慈十三岁时父子二人的合影。那是的景老爷子风华正茂,一张略显刻板的脸,微抿着唇,眼角的余光望着身边抽条长个的儿子,眼神里透着无庸质疑的慈爱与自豪,依着他身边站立的景慈已然显露出远胜常人的英俊潇洒,正年少轻狂,满眼倨傲。


景慈感觉到许久不曾湿润的眼窝深处传来一阵涩疼,手指微微挪动,已然松了大半的铜扣打开,相框分成了两半。景慈拿着那张老旧的照片,他记得照片背后似乎曾写过什么字。当他翻过那张照片时,就看见曾属于自己的、尚且有形无骨的青涩字体:致父亲!我最伟大的老师,最亲密的战友。小慈。


父亲!老师!战友!多年以来,我的父亲就是摩挲着这张照片,看着照片背后稚嫩的字体,怀念他挚爱至深却虽有若无的儿子吗?!景慈眼中灼热的水滴争先恐后地往下掉,他几乎拿不住那松垮垮的铜制相框,他的父亲,要拆开相框多少次,要独自怀念那照片后的文字多少次,才会把这个相框磋磨成这样!这个念头让他心如刀绞,甚至有一种想要痛哭的冲动。


景慈在景老爷子生前居住的别墅住了下来。十天后,他宣布无限期休假,财团日常事务由长子景秀代理。又半个月,景慈召集律师团立下遗嘱。四个月后,景慈在景老爷子午间小憩的竹榻上,无疾而终。


景氏财团在不到三年内迎来第二场丧礼,治家无方的景慈死后,景氏财团迅速分崩离析。


也因此,再没有人关心传奇半生的景老爷子,在临终前究竟看了哪一部电视剧。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6:00 +0800 CST  
第一章


景绪一觉睡醒,睁开眼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寝室非常大,一面赤金云纹镂空屏风竖在厅内,依着就是景绪安寝的庞大牙床。这张床长约二十四米,宽有十二米,只有依着赤金屏的东头正中摆着寝具,其余南北两边位置铺满奢华兽皮,往西前前后后挂了三重帘幕,层层降阶,安放着厚实防滑的兽皮。


景绪看着这宽敞大气丝毫不显空旷的寝室,下意识地想要回想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念头兴起,异常陌生的记忆宛如潮水般汹涌侵袭而来。


明亮宽阔的宫殿,充满花粉香气的童年,穿着圆领锦袍、笑容高深莫测的年老父皇,生得如花似玉、只会流泪的美貌母妃,漫天遍地的白绫、磕头哭灵的诸臣众妃,天心莫测的茂皇兄登基了,深得先帝喜爱的芸皇兄谋反被诛杀了,年纪轻轻的自己在庙前受封王爵,骑着大宛良种志得意满挥师云州,茂皇兄崩了,太子安继位,驿站诡异的阴火……


景绪突然间感觉到心口有些闷痛。脑子里飞速闪过一系列画面:垂首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少年,总是充满了谨慎、讨好,略带两分期待的回话;在赌场里嚣张狠辣、桀骜不驯的气焰,看见自己时瞬间柔软下来的失措与稚嫩;倔强得不肯服输的绝情妇人;笑声清亮如环佩的异族少女……


这个女人太倔强,这个女人太贪婪!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很好的女人。


是了,那个总是温顺无争的女人,菟丝花一般依附着他生存。他是多么地疼爱她啊,代州民乱时,他怜惜她体弱不堪征途风霜,第一次没带着她出行,王府里那群如狼似虎的妒妇就认为她失了宠,活活害死了他的怜儿!连带着他与怜儿的儿子也记恨了父亲,堂堂王府世子,竟然离家去国,到凤翔府做一个低三下四的贱役捕头!


黑火……对了,黑火。一年前,在驿站惊鸿一现的黑火。一定要得到它!


烧死皇帝小儿!


……


才刚刚睁开眼的景绪又陷入了沉睡,属于静王爷的记忆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


识海中,景绪看着属于静王爷的光怪陆离的记忆,小心地将自己抽离。


出生在旧中国的老牌世家子弟,尽管景绪年少时正经长辈就死光了,凭着几位忠心耿耿的世仆,世家子弟应有的传承他一样都没落下。儒家正气,道家性命,佛家觉悟,无不是看破虚妄、求取真我的绝学,景绪打了一辈子拳,练了一辈子气,持心自守不费吹灰之力。


接受了静王爷的所有记忆,就等于将静王爷经历的一生尽数重过一遍。


景绪只觉得度过了异常漫长的三十许年,稳住心神时,又仿佛只过一瞬。


一直读到静王爷昨夜安枕入睡的记忆,景绪才真正从静王爷的身份中摆脱出来。当他用景绪的立场去分析静王爷的记忆时,愕然发现……这是自己唯一看过的那部电视剧,名字也很奇怪,《唐朝浪漫英雄》。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6:00 +0800 CST  
看那部电视剧,并不是剧情有什么打动景绪的地方。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三个星期前,自己去厨房打算弄碗香葱荞麦面吃,进门就看见挂在墙壁上的电视里,有个站着唯唯诺诺的年轻人正正反反挨了四个耳光,镜头拉近,那年轻演员的眉目……依稀带着景慈少年时的影子。


看到和儿子相似的年轻人挨打,明知道电视剧拍的都是假的,光看打人的演员动作角度就知道没真打上,景绪还是下意识地心里一抽。他目光流连在电视机上,似乎还想从那年轻演员的身上再寻找一些从前的、属于景慈的回忆。就在那时候,年轻的小子露出惶恐、难过、求之不得的委屈,还有几分邀宠期待的眼神,软而短促地喊了一声:“父王。”


父子二人简单地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做父王的教训儿子不许多管闲事,做儿子的委屈讨好地辩解,表明自己对父亲的忠心,没等儿子多说一句,父亲拂袖而去。留下失魂落魄的儿子,泪水倏地落下。


景绪和儿子负气了大半辈子,他自认足够理智,也认为自己调教出来的儿子足够理智。这个认知让他得出一个荒谬地结论,景绪认为:既然两个都很理智的人同时选择冷战,那么,必然是感情彻底破裂了。景绪在把儿子宠得不像话的同时,也继承了老派华夏的刻板传统,他纵是再心疼不舍儿子,面上也不会示弱一个字,乃至一丝情绪。


一辈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景绪,在碰到儿子的问题上输得彻彻底底且莫名其妙。他高傲的性子甚至不允许他多思考一下父子二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自古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莫说他这个当爹的都被一干友人敌人共同结论为“孝子”爹了,就算他是个暴君独裁者,也没有当儿子的和爹唱反调的道理!


不知道出于哪种心理,景绪异样地关注起了电视剧里父子两个的相处问题。


甚至于在看完当晚的电视播放之后,景绪还把前面的内容调了出来,从头看起。


他没有去思索静王爷为什么非要用阴谋刺杀皇帝,也没有去研究黑火阴火是否真的存在,这原本是个本剧故事纯属虚构的肥皂剧,对剧情太认真就不像看电视剧了。他只看静王爷与哥舒明朗的对手戏,看静王爷一次次甩私生子耳光,私生子又一次次弄巧成拙,他心中矛盾又恶劣地想:还敢这么打儿子?再打两次,儿子就会跑了,再也不会用崇拜地眼神看着你,再也不会真心实意地依靠你,甚至……你举起手的时候,他不再苍白着脸色抬头等着你的耳光,而是转身就走。


我从来没动过他一个手指,他也愤怒地转身,甩上我的书房大门,再也没有回头。


当看到静王爷为惩罚儿子扣押情报、命他雏鹰展翅时,哥舒明朗第一次跪下,哭求我不要离开您,被拒之后痛苦绝望以至举刀自戕,景绪心肝都绞了起来。他的儿子,早就不会依恋他了。他的儿子,不惜自损八百也要打败他。他的儿子,那么渴望自立,那么渴望摆脱他的阴影!


他一直想知道那父子二人的结局。明知道静王爷是最大的反派,下场九成九是众叛亲离,却古怪地期望看到一个对静王爷永远充满依恋孺慕的哥舒明朗,期望看到一个永远都不会背叛父亲的儿子。礼云,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就算做父亲的罪大恶极,做儿子的又怎能弃之而去?


对于景绪来说,电视剧的大结局就在昨天晚上。他看到丧心病狂的静王爷前一集还温和地对刚救了自己的儿子说话,下一集就割破儿子的手腕脚腕放血,试图毁灭自己弄来烧毁凤翔城的黑火克星。伤痕累累的儿子终于不再坚持留在他身边了,和那个从来就不和静王爷对付、却被静王爷爱若珍宝的世子一起离开。离开的时候,两个儿子联手和静王爷打了一场。


景绪发现自己竟然情绪失控地怨恨着静王爷,恨他为什么不好好对待那么好的儿子。转念他又发觉自己在恨哥舒明朗,恨他前面三十集都做了乖儿子,为什么就不能一根筋乖到底。正义打败邪恶的剧情,景绪并没有太留意。他只看到静王爷对着对面空无一人的棋盘,终于流了一滴泪,看到哥舒明朗坐在轮椅上,与双目失明的恬儿平静地生活在一起。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7:00 +0800 CST  
明明可以相处得更好的。景绪浑身上下都觉得疼,不知道是感慨电视剧,还是自己。


然后,那个世界的景老爷子就那么去了。


景绪来到了这个似乎应该纯属虚构的故事世界里,成了货真价实的静王爷。


和电视剧里短暂的几个剧情画面不同,属于静王爷的记忆里,有许多关于哥舒明朗的内容。哥舒明朗五岁离开母亲到凤翔府流浪,八岁拜师入赌庄,十六岁成为赌庄老板,被静王爷私下认回,从此之后,他就开始替静王爷办一些见不光的私密之事。多年来,静王爷爱这个儿子,又恐惧爱这个儿子,所以,他对哥舒明朗的态度只有一个,冷淡。


倘若没有必要,他根本不愿意见他。——这是静王爷最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是静王爷最恐惧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他害怕这个孩子继承了他母亲的讨人喜欢、惑人心神,他不愿意再度被人骗走他的心。


他已经尽力不去看那个儿子了,尽力去遗忘那个儿子。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


在他那些被刻意丢弃的记忆碎片中,总是留存着那少年谨慎讨好的眼神,甚至不需要他说一句好话,给一句赞扬,只要多和他待一会儿,哪怕是相顾无言,他也会有一种怀揣着幸福、惟恐下一秒就被人抢走的卑微欣喜与警惕。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性情荒戾到近乎变态的静王爷,对哥舒明朗也没有太多恶感。


他之所以从来不给哥舒明朗一个好脸,几乎不愿多见他,理由很简单。


他喜欢这个对他充满了孺慕之情、对他忠心耿耿的儿子。


——可是,他不能容忍自己喜欢哥舒明朗!


这是件太危险的事。他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会蛊惑人心的骗子,他贪婪的母亲骗走了自己的心,还是不满足,他为了寻回自己的心,只好凌迟了那个女骗子和自己的心。他已经无法忍受再一次把心失落的痛苦折磨了。不能对他好,他会得寸进尺,他会所求更多。如果我给不起,他就会和他的母亲一样,带着我的心,绝情离开!不会再让自己落到那样可悲的境地了,那太痛苦,痛苦得让我无法再度承受。


景绪终于明白电视剧里静王爷为什么总是那样粗戾凶狠了,静王爷有心理障碍,他不敢用正确地态度去面对哥舒明朗。每次见面就猛煽哥舒明朗耳光,那并不单纯是愤怒,还有恐惧。他恐惧自己对哥舒明朗好,哪怕稍微好一点,所以,那一个个清脆无情的耳光,是训诫哥舒明朗也是警告自己:他们不是普通父子,不可以真的动情。


整理完静王爷遗留下来的记忆,景绪终于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这一次再睁开眼,看着宽敞华丽的寝殿,他再也没有一丝陌生的感觉。


这里是他在长安静王府的寝殿东阁,寝殿分一主二陪,主殿上书“执明”二字,东配殿悬“藏龙”,西配殿悬“起云”,皆是十八年前太子安御极初年所赐。静王爷将主殿执明殿做起居之用,起云殿则布置了一个小书房,自己住进了东边的藏龙殿。


和清心寡欲的景绪不同,静王爷荤素不忌,尤其喜欢纳贵族女子给自己生儿子,这一张牙床长九丈、宽四丈,取不及九五之意,静王爷经常招来百十个婢妾宠姬大被同眠,偌大的藏龙殿被各色淫巧之物挤得满满当当,也亏得静王爷武功惊人,否则也轮不到景绪来捡这个肉身,早早就做风流鬼去了。


景绪才想到这里,慢慢翻身坐了起来。


岂料才刚刚坐稳,下面就有女子惊喜中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王爷醒了!快传御医!”


听出候在外边的是吴妃,景绪的感觉有些怪异。和屋子摆设不同,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家具摆在那里不会动不会说话没有记忆,人却不同。何况,他虽接收了静王爷的记忆,却和静王爷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吴妃是静王爷的妃子,他却不再是从前的静王爷了。


静王爷是个武功不错的高手,虽说打不过癫凤狂龙,对付其它所谓高手却毫无压力。听见吴妃呼喊之后,景绪立刻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气息,发觉没有问题便阻止道:“传什么御医?孤无恙。”说着,便披上袍子掀开帘子往床外走去——这张床,实在是太大了。


吴妃是前两年才进王府的庶妃,名号叫得好听,实际上连宗室玉牒都没上,因年轻温柔,伺候起居又仔细,静王爷倒是经常留她在身边服侍。她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一头乌云梳作倾髻,饰以步摇短簪,云窝深处簪着一朵芙蓉花,衬得肌肤宛如暖玉。大约是为了方便服侍静王爷起居,她穿着茜色织金吴缎小袖齐胸襦裙,襟间一束软红罗带,凭添两分温柔妩媚。


景绪才走出来,吴妃就迎了上来,伺候着穿上软底鞋,引景绪在床沿铺着的兽皮上坐下,很快就送来漱口水和沾唇的茶汤。见景绪精神满满地漱口吃茶,吴妃趁空说道:“王爷可是睡醒了,这一睡就是四天,可把妾唬了一场。倘若不是陈御医来看过,只说没事,上上下下可不乱了套。”


这两句话倒把景绪吓了一跳,在他感觉就十几分钟半个小时的功夫,怎么就四天了?!


难道他没来之前,静王爷就已经昏睡了四天了?


静王爷消失,他出现取代,和这四天昏睡有什么关系吗?


静王爷从前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吴妃唠叨了两句,见王爷不吭声,以为他不爱听这个,很利索地收了声。待景绪吃了两口茶,一直外殿外待命的宫女们鱼贯而入,仍是吴妃服侍他洗漱更衣,收拾妥当之后,厨房就送了小半碗粥来。——这是怕他四天没吃一口气撑死了。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7:00 +0800 CST  
起床,吃饭,到演武厅打了一套拳,洗澡,睡觉。


拥有静王爷所有记忆的景绪就这么轻松地度过了他重生的第一天。


躺在床上的景绪没有匆忙入睡,躺在没有任何婢妾宠姬的庞大牙床上,他没有掩饰脸上的表情,带着景氏两分刻板地想事儿。第一个要想的,当然就是谋朝篡位这回事儿。景绪不知道编剧为什么喜欢扯杀皇帝,当皇帝这种架子,但,目前的现实是,静王爷拥兵自重,在朝内人脉丰厚,并且一年多以前已经在凤翔府的驿站刺杀过皇帝一次了。


甭看电视剧里的皇帝一副老好人的形象出现,每回出来都给主角开挂,他却是绝不会对身为大反派的静王爷有一丝好感。就不说静王爷手里那么多兵,朝中那么多人,驿站里把皇帝得罪得那么狠,就单凭他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藏龙殿),那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皇帝是痴呆了才会放过他。


所以,两个选择,第一,继续谋朝篡位的大业,干掉皇帝,宝座自己坐。第二,准备造船出海,去还没有被发现的澳大利亚养袋鼠。


景绪就躺在巨大无朋的牙床上思考了2分钟,他决定还是篡位吧。


实在是静王爷遗留下来的起点太高了。河东道、河北道计四十余个州府都在静王爷的实际控制下,麾下牙兵精锐三万余,又有牙外军、外镇兵等杂牌部队近五万,这开了挂的静王爷自领兵以来那是指哪儿打哪儿,所向披靡,除此之外,他还把一个女儿送到皇帝身边当了贵妃。就景绪琢磨,静王爷要不是先天性脑残一心想着暗杀皇帝,不管是玩政治还是玩军事,十年二十年的皇帝也就倒了。从来没听说搞刺杀能把自己杀上皇位的,倒是被刺杀的大大有当皇帝的可能,比如去鸿门宴逛了一圈逃回来的刘大赖子,又比如去大兄家饮宴回来就吐了几盆血的李二郎。


这个问题有了结论之后,景绪又开始考虑凤翔府的几个定时炸弹。


最大的一颗炸弹,既不是一年后就会带着铁面具出现的女飞鹰,也不是和静王爷有杀亲之仇的司马男、凌展泉,而是静王爷的好儿子,哥舒明朗。


哥舒明朗是个表面上很听话很忠心,实际上永远给静王爷扯后腿的“好儿子”。他对静王爷感情很真挚,可惜前期和主角们是对立面,次次算计落空、回回遗祸无穷,气得静王爷见他一次抽一次。等到后来终于算计成了时,得,被算计的成静王爷了。


不管是从电视剧得到的结局,还是静王爷多年来对哥舒明朗的判断,景绪都知道哥舒明朗绝对不是个省心的。理由很简单,他,一点都不听话。王爷叫他不许做的事,当面他都低头表示驯服,静王爷离开镜头之后他立即气场全开,那气焰嚣张得神佛都挡不住。哪怕是王爷差遣人去警告他,提醒他,他也能威胁来使、嚣张逐客,转脸就告诉下属,照原计划行事。


看电视剧时,景绪能为哥舒明朗为博取父亲关注使的各种手段莞尔一笑,现在自己变成了静王爷,他突然就有了一个头变八个大的错觉。是,他实在对哥舒明朗对静王爷的眷恋孺慕羡慕嫉妒恨,只是论到儿子的优秀程度……景绪觉得,静王爷未对哥舒明朗尽教养之责,实在不能怪哥舒明朗没有他的景慈优秀。


静王爷行事沉稳,统率大局可谓滴水不漏,倘若不是编剧给的先天性脑残要他用黑火杀皇帝,这绝对是个成大事的人物。哥舒明朗比他父亲就差得远了,卖弄一些市井学来的小聪明,时不时还要为了讨好、激怒、撩拨静王爷而招惹点脑残的事出来,百般算计不是被静王爷踩成渣渣,就是被没心没肺的主角们莫名其妙完爆。静王爷说得对,如果他不是静王爷的儿子,照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尿性,估计早就被心冷无情的静王爷一刀干掉了。


这么一个做事首尾不清的儿子,打着爱他的名义,在外面瞎搞乱搞。景绪头真的疼了。


想了许久,景绪有些讪讪地想,不然……明天就把明朗召回来?


他不是静王爷,没有被女骗子骗走心的心理障碍。何况……景绪缓缓将双手交叠,下巴微微上仰,双目虚无地盯着寝殿挑高的穹顶。景绪只有一个儿子,一个丝毫不曾将父亲放在心上的儿子。他……也想要一个渴求着自己父爱的儿子。教养他,爱护他,给他才华本事,看他龙腾九天,然后,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能仰望着自己,软软地……喊一声父亲。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8:00 +0800 CST  
不是那个学会了飞翔,长硬了翅膀,只待自己稍微用羽翼遮挡住他的风光,就狠狠回头啄自己眼睛的儿子!哪怕,自己的本意并不是遮挡他的风光,而是遮挡风雨。哪怕,自己已经收敛了所有羽翼,蜷缩在老巢里,那张口啄了自己的小鹰却连回头看一眼的心思都死绝了!


真的想要一个永远都不会背弃自己的儿子……景绪想起电视剧的结局,暗自打着盘算。


他不会去收集可笑的黑火,更不会在皇帝还在的情况下再造皇城,所以,明朗没有理由背叛自己。退一万步说,哥舒明朗真的做了什么妨碍他的事,他也不会狠心把那小孩儿的手脚都废了。这小子是见面一顿耳光都打不走的乖孩子,除此之外,似乎也就没有什么能让他背叛自己的了吧?


至于这孩子做事儿拎不清,又喜欢阳奉阴违,先弄回来了再慢慢教吧。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哥舒明朗喜欢的女孩儿,那个叫温恬儿的天下第一名妓。


要说景绪这么个比较老派的老头儿,对妓女不挑剔那是假的。只是,电视剧他是一集不落看下来的,和哥舒明朗相关的温恬儿不自觉多关注了一些。对于这个对哥舒明朗始终相随的姑娘,景绪有一种很古怪地认同感。——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背叛对哥舒明朗的感情。


妻事夫,犹子事父。皆至尊也。温恬儿对哥舒明朗的忠诚,让景绪感觉到一丝欣慰。


他觉得哥舒明朗与温恬儿是同一类人。温恬儿不背叛哥舒明朗,哥舒明朗也不会背叛静王爷。为了静王爷,哥舒明朗一箭几乎射杀温恬儿,哥舒明朗痛极落泪,就为这一滴泪,温恬儿就无怨无悔甚至抛却道德良知地回来了。她也许不是个好人,但,她一定是个好媳妇。


他在看电视剧时,总是不自觉地将景慈与哥舒明朗相比。看到温恬儿时,他也会漫不经心地想到景慈的前后两个老婆。前一个儿媳妇景绪还是颇满意的,出身名门,作风大气,虽说脾气强横了一点,景绪也不以为意,可惜命薄了些;后一个儿媳妇简直就是在开玩笑!乡下出身的戏子,除了长得好,全身上下一无是处,眼皮浅嘴皮薄,进门两年活生生给她养出暴发户气质,当街追打外室,还和景慈告状说前妻留下的长子景秀非礼她……相比起来,温恬儿与哥舒明朗两情相悦、生死相托,就算沦落风尘,挣扎着活过了世界末日的老古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唔,单接明朗小儿回来就算了,倘若把恬儿丫头也接回来,内宅也要清理一遍啊。


静王爷的嫡妃秦氏二十来岁就病故了,恰当时静王爷与哥舒明朗的母亲哥舒岚好得蜜里调油,也就没有张罗迎娶继妃的事。后来哥舒岚带着儿子离家出走,静王爷气得发疯,更不记得继妃这回事了。之后李天昊的母妃张氏取代哥舒岚,成了静王府最得宠的妃子。不过,不管是哥舒岚还是张怜儿,这两个得静王爷盛宠的妃子都没有管过家,嫡妃秦氏殁后,管家的是侧妃崔氏与侧妃莫氏。


前些年代州民乱,静王爷怜惜张妃体弱,没带她一同出征,回来就发现张妃殁了。震怒至极的静王爷从外府调了人查内府之事,这才发现静王府里稍有权势体面的妃子一个没落下,全都有阴私丧德之事,正在怒气上的静王爷将几个没身份背景地位的庶妃乱刀砍了,有背景没地位的庶妃赐药鸩杀,有背景有地位的两位侧妃直接送回了娘家。


这一来,静王府里就彻底乱了套,名分上能称女君的主子那是一个都没有,静王爷也从不当回事,好悬这两年补了不少世家贵女进府,比如还没有上玉牒的庶妃吴氏,她就是目前静王府的代理女主人。


静王爷是很爱播种生孩子的,可惜托府中妃子的福,能平安生下孩子的,除了嫡妃秦氏,就只剩下静王爷放在心尖儿上的舒妃和张妃了。嫡妃只有一个女儿,嫁进宫里做贵妃去了,舒妃生了长子哥舒明朗,张妃生的则是世子李天昊。


张妃殁后,李天昊负气离家,去凤翔府操持贱役,自然不在王府中。哥舒明朗倒是很想和静王爷亲近,可惜静王爷不爱见他,至今连个正经姓氏都没有,下人都称哥舒公子,也不能在王府居住。所以,人口简单的静王府,由近年来很得静王爷宠爱的吴妃代理,也还勉强过得去。


要把明朗恬儿一齐接回来,这就不是小动静儿了,誓必要为吴妃请封。


算了,请封就请封吧。反正也没打算重新找女人生儿子,继妃的位置留给那个照顾了静王爷两年的小女人好了。景绪如此想着,决定次日就给皇帝上疏请封,再交代谢雄……不,要接恬儿丫头,还是让温柔细心的洛英去凤翔好了,把明朗和恬儿丫头都接回来。啧,佳儿佳妇,吾得矣。


一直到景绪调整呼吸进入睡眠状态,他也始终没有想过同在凤翔府的世子李天昊。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8:00 +0800 CST  
第二章


一大清早,景绪就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


吴妃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陪着他,今晨吴妃就不在,负责伺候景绪盥洗的是贴身服侍静王爷的内侍彭碧洲。晚唐时代的大太监都特别牛,废立皇帝更喝水吃饭似的,不过,和景绪历史知识上的局面不同,这个电视剧世界里的太监虽然也有点权力,但,远不如历史上那么嚣张骇人。


至于静王爷身边的这个贴身太监嘛,是打小和静王爷一起长大的,静王爷开府之后,就把他从宫里带了出来。这位彭碧洲公公功夫特别好,和静王爷一同练武,这个没卵蛋的比静王爷还要厉害些,又是陪着静王爷读过书的,擅诗画,能飞白,那真是一等一的人才。


景绪见今天是他当值,恰好省了心,盥洗时就和彭碧洲说了上疏为吴妃请封的事。


彭碧洲和静王爷那是青梅竹马(?)的交情,闻言也不啰嗦,照直说道:“王爷,吴妃娘娘出身上头是不是低了点?继妃家世不够,恐怕贵妃娘娘不能答应。”


景绪这才想起宫里那个女儿是嫡妃秦氏所出,她目前又是贵妃了,倘若自己给她弄一个身份不够的继母,虽说她已经嫁入皇室,家里什么都和她不相干了,到底有点碍眼。她要是心里一个不痛快,闹了起来……好吧,景老爷子还真不怕她闹。


倘若请封一个家世好的继妃,只怕就要对庶长子明朗横挑眉毛竖挑眼,何况,恬儿的出身实在不好措置,就算抹去从前划籍良家,落到世家贵女的婆婆眼里也是个闪亮的靶子。所以,还是吴妃好。吴妃本身家世不高也绝不低,性情恬和温驯,待人温柔有礼,两年相处下来,静王爷也给了她一个心善胆怯的评价。吴妃年纪也不甚大,立为继妃之后,也不好意思经常端着婆婆的架子使唤恬儿。——实在是太过心疼电视剧里险些死在静王爷严令下的温恬儿,景绪在挑选继妃的问题上,几乎是把她放在女儿的位置上替她挑继母了。


想到此,景绪轻描淡写地说道:“嫁到王府里来,就是最显赫的家世。不然,孤聘娶公主下降?”


知情识趣的彭碧洲即刻就不说这事儿了,静王府上下都知道,事别家主君是三谏不听则逃之,静王爷这里,谏一回,足感恩德,谏二回……这是找死呢吧?!不用等三谏不听,二谏就得掂量自己裤腰带能不能栓稳脑袋了。


待景绪洗漱更衣完毕,准备吃饭时,吴妃就匆匆忙忙来了。


彭碧洲是静王府的大总管,涉外的庶务都归他管,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又因为静王爷十天里八天都住在中军帐里,所以一旦静王爷回府,几乎都是吴妃在他跟前服侍。在去外边办公之前,景绪先挑拣着把事儿说了,大概就是要接舒妃以前的庶长子回府,因大公子预备着娶亲了,所以准备给朝廷上疏请封吴妃为继妃。


吴妃那感觉就如同天上掉恁大一个馅饼儿下来,直接就把她给砸晕了。她跟着静王爷快两年,这位爷永远神情清淡,连个不入流的位分都没想过给她。看着静王爷疯狂地宠溺着张妃的儿子,她甚至认为为了保护世子,静王妃的位置要永远空悬了。哪晓得,听这位爷的意思,为了大公子那位门第不高的妻子,那是里里外外合计了个遍,专门挑中自己给那位温姑娘保驾护航的。


善解人意的吴妃立刻表了态,得到静王爷的点头赞许之后,亲自送了静王爷出门。


静王府西边角殿有个两进小院,专供静王爷在府中理事时使用,因门口栽了一株红梅,上下都称梅院。出了后殿之后,景绪就打发人去找洛英。洛英是静王爷麾下苍山八骏之首,为人温柔细致,偶然还有些腼腆,擅深谋,精骑射,还有一手非常漂亮的暗器功夫,早年曾在静王爷身边服侍,说是下属又像半个徒弟,那是心腹中的心腹。


景绪一路慢悠悠转到梅院时,洛英已经候在门口了。迎上前行了大礼,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景绪上上下下地瞧。


景绪被他没上没下的打量气乐了,骂道:“张望什么?”


洛英也不害怕,俯身又磕了个头,道:“王爷恕罪。闻说王爷数日卧病,下官放心不下。放肆了。”


可惜这个不是儿子。不然,多老实一孩子啊。景绪笑了笑,示意他起身。


与洛英一齐进了梅院,景绪也不磨蹭,径直说道:“凤翔府的哥舒公子,你知道吧?”


洛英当然知道。在静王府上层,这不算是什么秘密。消息灵通的洛英还知道哥舒公子不讨王爷喜欢,当面训斥一顿是轻巧的,惹急了噼里啪啦几个巴掌下来,哥舒公子那脸肿得好几天都不敢出门见人。当下点点头,答道:“下官知道。”


“你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今天就动身,去凤翔把明朗接回来。”景绪进了二进院落的堂屋,进门就转身,看着洛英的脸色吩咐,“我就不写信给他了。你带我的话给他,这次接他回来不是小住,出去几年性子跑野了,叫回来好好学学规矩。他在凤翔府那边经营的赌场和暗线,若有合适的人接手,就交给他自己的人,若是没有,你挑两个妥当不爱惹事的过去先管起来。”


听得洛英一愣一愣的。接哥舒公子回王府长住,要哥舒公子把凤翔的摊子全交出来?想到这里,洛英不由得多看了静王爷一眼。哥舒公子确是靠着王府的人脉资源才能把赌场生意越做越大,但,这赌场最开始可是哥舒公子少年时一拳一脚打拼下来的。这一句话,就把哥舒公子的一切凭仗都收拾干净了?哥舒公子能答应?


也不怪洛英直接把事态往坏处想,自打哥舒公子十六岁认了回来,王爷就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人都说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王爷可不那么干,巴掌是要打的,甜枣嘛,想也不要想。只想这次哥舒公子不知怎么又惹到王爷了,以前气急了也就去凤翔甩两巴掌,这次居然要收他的权势,剥他的下属,直接带回府里收拾,糟,不会是预备着活活弄死了吧?


景绪哪里知道自己的心腹已经想出十万八千里远了,他还在想温恬儿的事,挥手把屋内伺候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吩咐卫士十步之外守门之后,他才斟酌着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你要仔仔细细地办。”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9:00 +0800 CST  
洛英难得听王爷这么慎重地吩咐,忙上前一步,垂耳恭听。


景绪低声将温恬儿的身份交代了一遍,又放缓声音,叮嘱道:“她名气不小,你留心些找,应该不费什么功夫。明朗是知道她下落的,只是你去问他,他未必肯告诉你。紧要的是,这件事我不希望静王府除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人知道。宁可慢些,绝不许走漏风声。”


早就把静王爷心思想歪十万八千里的洛英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哥舒公子知道下落,又不肯告诉王府,那必然是哥舒公子要紧的人。那边才动手剥哥舒公子的权,这边还要悄悄拿捏他的人……这,哥舒公子到底怎么得罪王爷了,简直是要布下天罗地网收拾他啊。


见洛英恭声应是,景绪继续交代:“找到人之后,你只说是受哥舒公子之命,请她回长安拜见舅姑。一路好生护送她回来,除了不许乱跑,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回来之后,先安置在亲仁坊的宅子里。她若不听话,你就对她说,哥舒公子已经回王府了。”


这不是扣押人质是什么啊?可惜是王爷叫扣的,哥舒公子您自求多福吧。洛英心中替哥舒明朗哀叹一声,面上却丝毫不显,恭恭敬敬地领命应是。


长安到凤翔府差不多近三百里的路,洛英领了命令就带齐人手,一路驰驿赶到凤翔府。


饶是快马加鞭,到凤翔府也是第三天下午了。


哥舒明朗的了物园乃是凤翔府中数得着的名园,洛英曾随王爷来过一次,可惜王爷不耐烦见哥舒公子,从未在了物园下榻,然而,仅是走马观花看了一场,也觉得哥舒公子胸中大有沟壑,园中景致清幽旷美,并不见得比静王府差。


凤翔府处处都是哥舒明朗的耳目,洛英才带着人策马进城,白日里习惯在赌场泡着的哥舒明朗也收到消息,听说来的是苍山八骏之首,这遭受父亲冷落近两年的少年又惊又喜且带了两分凄惶。洛大哥亲自来凤翔,是来找自己的?还是……找王府世子李天昊的?


正在忐忑不安地揣测,影子大步走来,回禀道:“公子,往家里去了。”


哥舒明朗分明不想太过失态,眼底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匆忙收起折扇,蹬上木屐,乐滋滋地往门外跑。影子早知道公子得了消息必会即刻往回赶,马车已经套好停在了赌坊门口,往日爱讲排场的哥舒公子顾不得身边侍奉的丫鬟,一手掀开车帘,人已经安安稳稳坐在了车内。


看着自家公子手里无意识地玩着折扇,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喜悦,举起马鞭的影子不敢叹气出声,强忍着担忧将车往了物园驱赶。公子这么开心,却不知道洛大人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十有八九……不会是公子期待的。这么多年了,公子总是这么期盼着,又有哪一次如愿过?


哥舒明朗的马车在回程途中遇见了洛英派来赌坊报信的小厮,因不是外出公干,洛英带的都是王府家丁,这叫长生的小厮是王爷赐给洛英差遣的,平素看人时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远远见着哥舒明朗那一辆香气四溢的奢华马车,倒是难得没有狗眼看人低,上前问道:“可是哥舒公子驾前?”


影子心知自家公子着急,不会停下说话,只稍微停下速度,回答道:“正是。敢问小郎这是?”手执马鞭也不曾拱手。虽说有些失礼,不过,区区一个小厮,谁同他讲礼来着?


长生也被他一边赶车一边说话的作派惊呆了,按理说,对方是公子,哪怕是养在外边的公子,自己也该报名磕头。可是对方的马车正跑着呢,这……自己要是下马去磕头,哪里追得上啊。呆了一下,才说道:“小人长生给公子请安……”


哥舒明朗已然很不满意影子刻意放慢的速度,在车厢中不耐烦地合上折扇,哗啦一声。


影子也不敢撩拨自家公子的破性子,只好加了一鞭,马车又风驰电掣般向前驶去。


一句话都没说完的长生快被气死了,忙也加鞭赶上去。他也不敢追着喊公子,只心里嘀咕,这算什么呀,这算什么呀,有这样儿一句话都不让说完的吗?又想你这奢华飘香的马车能跑多快啊,我一鞭子就赶上了。哼。可惜也不敢真的跑到哥舒明朗的马车前头去,跟在车后吃灰,好不郁闷。


哥舒明朗的马车停在了物园门口时,洛英带着十多个王府家丁还等在门口。


车帘子掀开,哥舒明朗看着风尘仆仆的洛英带着十多个人堵门,心知是自己闭门谢客的命令惹了祸,门子恐怕不敢接待洛英他们进去休息。他知道洛英是静王爷亲事府的典军,深得静王爷倚重,一时有些懊悔自己没交代门子,若是王府来的客人就先好好招待。


尽管如此,他坐在车内却没有动,帘子幽幽打起,他好整以暇地摊开折扇,风度优雅地晃了晃,慢条斯理地说道:“王爷有话给我?”那态度,竟是眼高于顶、倨傲到了极点。


洛英能为八骏之首,那气量岂是常人能及。见哥舒明朗稳稳坐着,抬起下巴骄傲地问自己,他心里非但没有不被礼遇的愤怒,反而带了一丝丝怜悯。这骄傲得像是一只小孔雀的大公子啊,恐怕他想不到王爷会下令将他夺权囚禁(哥们你脑补越来越强大了),还要图谋他飘零在天涯海角的心腹下属吧?


想到此,洛英上前一步,抱拳施礼:“属下洛英,见过大公子。”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09:00 +0800 CST  
洛英在静王府是什么地位,哥舒明朗心知肚明。见洛英过来见礼,坐在车内的哥舒明朗也自觉托大了。在洛英施礼的同时,哥舒明朗就低头还了礼,又匆忙下车来,朝着洛英深深作了一个揖。洛英自然侧身避开不肯受,待哥舒明朗直起身来,二人忙又互相道了个平礼。


“洛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请进,请进。”哥舒明朗拉住洛英的手,热情地请他入园。


进了了物园自然有人带洛英带来的人马去安置,哥舒明朗心急如焚,还没到待客的芜堂就忍不住问道:“洛大哥,王爷差你来凤翔找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洛英实在有些不忍出口,想了想,先劈了一棍子下来:“王爷说了,要大公子把在凤翔经营的赌场和暗线都交出来。”


这一棍子果然就把哥舒明朗打晕了,恰在进门时,他一脚踢上台阶差点没摔跤,右手紧紧攥住折扇,指节微微泛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艰难地问道:“为什么?我……我最近没有……我最近哪里做错了,惹王爷生气了吗?”


洛英暗叹了一声,你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把王爷惹翻了,我们又哪里知道?这棍子打得太狠了,可得好好揉一揉:“虽说是要交出来,不过,王爷也吩咐了,倘若公子手里有合适的人能接手,就请公子自行安排。若是没有,……属下这边可为公子分忧。”


哥舒明朗脸色早就苍白成一片,闻言扯了扯嘴角,粉饰出一个笑容:“没有。我这里……并没有什么合适的人手。”他攥着折扇的指节几乎要掐出血来。若有人手可自行安排,他手里能用的人一大把,可是,父亲要他交权,他敢不交吗?哪怕那赌坊原本就是他的,他也不敢生起一丝抵抗不满的念头。


交了权,那么,他要去做什么呢?不会……不会不、不要他了吧……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哥舒明朗就觉得五脏六腑都揪痛了起来,扯着尴尬难看的笑容,问洛英:“洛大哥,王爷有没有吩咐,……怎么安置我?”


洛英似乎能看见自己那一棍子把哥舒明朗敲得头泼血淋,这时候更加甜蜜地给上了伤药,说道:“王爷特令属下来接公子回长安,王爷说了,要接公子回长安长住。”至于什么出去几年跑野了,回来学规矩之类的话,洛英很干脆地选择吞肚子里自己消化掉。


哥舒明朗原本苍白如死的脸上顿时绽出欣喜的光芒,他难以置信地重复:“接我回长安?接我回长安长住?是王爷亲口说的吗?”这似乎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他有些压抑不住地用手在折扇上来回滑动,狂喜的表情中带了带了一份质疑,“是回王府和王爷一起住吗?”


眼前的年轻人半点没有眷念凤翔的一切。他的欢乐那么纯粹而激烈。仅仅是因为王爷要接他回长安。洛英看着面前那张单纯得几乎闪亮的小脸,那亮晶晶的眼睛,充满了喜悦。这让他甚至无法理解。——夺权啊!所有的权力都被剥夺了。经营多年的人脉,财富,势力,一扫而空。这个年轻人却毫不在意,他只是期待能和王爷在一起。


洛英短暂的沉默,没能顾得上哥舒明朗的问话。不过,哥舒明朗在问了那句话之后,自己很快也反应了过来,他拍拍自己的脸,喃喃道:“哥舒明朗,你要惜福,你要知足。回了长安,和父亲就很近很近了。每天都可以……起码两天,三天可以见一次……半个月也行。……父王,您承认儿子了吗?是啊,不承认我的话,怎么会让我回长安呢?……太好了!”


看到几乎高兴傻了的哥舒明朗,洛英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心里有很多冷水,都不忍心往那年轻人的头上泼:你知道你回去会被关起来吗?你知道那个叫温恬儿的女人已经被王爷盯上了吗?你知道王爷毫不客气地斩断你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意味着什么吗?你太天真了!


哥舒明朗傻兮兮地乐呵了一阵子,突然醒过神来,问洛英:“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洛英被他天真的快乐刺得心中一抽一抽的,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长安,作为他立足根基的凤翔府赌坊,安插在凤翔府各处的暗线,他连问都不再问一句!长安,王府,王爷,他所期盼的东西,那样珍稀而浓烈吗?


哥舒明朗又醒悟过来,看着洛英沾了满身的风尘,干笑道:“我,我太着急了。洛大哥,你先沐浴更衣休息一下,酒菜马上就好。咱们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动身如何?”


洛英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哥舒明朗已经拉着他走出门外,两个身姿娉婷的使女候在廊下,双双屈膝道万福,一个双鬟少女笑容清甜地说道:“婢子为大人引路。”


哥舒明朗把洛英交给两个丫鬟,自己则蹬着木屐哒哒哒地跑开了,步履欢快至极。


那道年少张扬的背影才刚刚消失在转角,洛英就听见远处传来压抑不住地大笑声。


洛英终于轻叹了一声,心中暗道,一样都是儿子,王爷,何必辜负一片挚情。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10:00 +0800 CST  
洛英终于如愿在了物园下榻,如哥舒明朗安排的那样,先洗澡,换衣服,丰盛却简短地吃了一顿晚饭,不是哥舒明朗不愿招待,实在是三天跑了三百里路的众人有些撑不住了。席间,开心得几乎忘形的哥舒明朗将手边的乐器玩了个遍,七弦琴,横笛,竖琴,让洛英意外的是,这个十指纤长的年轻人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文曲武曲游刃有余,玩到后来眉飞色舞,脱了罩衫与大袖衣,在庭间廊上倏忽来去,演了一出惊艳至极的游龙剑扇舞。


一曲舞毕,满座皆惊。


那个总是满脸骄傲的年轻人慢悠悠地收起折扇,穿上自己绣满桃花的袍子。


璀璨的灯光与初升的月华在他渗着细汗的脸上交错辉映,遗下一片惊心动魄的柔美光泽。


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个刹那间发现,这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在陡然间卸下了所有防御的外壳。他将自己柔软的稚嫩放在清冷的月光下,自由惬意地呼吸着,他暂时忘掉了所有的伤害,他身边的环境也不能给他任何伤害。他是那么轻松而快活,就像是晨雾中晶莹的朝露,春风中初绽的娇蕊。丝竹,灯火,鲜花,月华……他是多么的美好,他身边的一切也就必须是那么的美好。


当他把那一袭缀满了桃花的袍子一丝不苟地系在身上时,纤细矫健的身姿瞬间挺拔了起来,充满了力量。是的,又是一个瞬间,他将自己防御的外壳重新罩上。这又是一个充满了闯劲与动力的大唐少年,他不畏惧前面的任何磨难艰险,因为,他是一块美玉,一柄利剑。


哥舒明朗笑眯眯地回过头来,冲洛英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去收拾收拾,明儿得动身去长安呢。”


明儿得动身去长安,呢。影子默默跟着浑身充满了欢快与力量的主人身后,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刚刚看见的一切。他从来没有听过公子用那么柔软的语气说话,也从来没见过公子那么快活。只是来自长安的一个消息,一个毫无承诺可言的示好,公子就这么地开心。


影子不知道为什么公子会开心成这样,就如同他从来就不理解,为何公子将王爷一句话一个表情都看得那样重要。他也没有父母,从小到大也从未想过有了父母会怎样。可以肯定的是,就算他那个死鬼爹突然跑出来了,他不上去砍那死鬼两剑就不错,哪里会把自己踩到尘埃里再去亲近他?


影子知道,公子和自己不同,公子和很多很多人都不同。


公子有一颗最容易感动和受伤的心。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把心关起来,只放很少的人进去。那些幸运儿一旦进去了,公子就永远都不会让他们出来。哪怕,他们在里面干坏事,撕咬啃噬公子那颗很软软的心。公子就是公子,哪怕疼痛卑微,他也舍不得把那些幸运儿放出来。


长安的静王爷,就在公子那颗软软的毫无防备的心里,占着最大最多最霸道的位置。


——他真是幸运。影子有些嫉妒地想。


次日清晨,训练有素的王府家丁都准时从温软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哥舒明朗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他只收拾了一些细软,身上带的金子也没超过一百两,所有的乐器中,他只带了那根青玉横笛。他记得很清楚,父亲叫他把凤翔府的一切都交出来,所以,多年来经营的价值连城的宝物,他一件都没有带,傍身的细软也不敢多拿。


他已经不再是流落街头的哥舒明朗了,就算身无分文,他也有本事替自己赚回一切。


权势,财富,人脉……只要是父亲要的,他都给。给得干净利索,没有一丝保留。


只要父亲高兴,就算是这条命……他也愿意给。


出发前,哥舒明朗指了指自己那辆香气四溢的奢华马车,低声问洛英:“我能带这个去长安吗?”


洛英点点头,说:“公子,咱们不赶时间。您有充裕的功夫想想需要带什么行李。”他想起自家那位出个门就像搬家的弟弟,建议道,“您看,比如您喜欢的黑白子?您用惯的茶具?再不济,四季衣物总要带着吧?您就什么都不带?”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10:00 +0800 CST  
哥舒明朗浅浅一笑,回头看了执伞的影子一眼,说:“那我带上这个打伞的奴才吧。”


洛英并未拒绝。


哥舒明朗与影子都松了口气。真害怕……王爷是要公子孤身入长安呢。


哥舒明朗终于坐上了马车,影子也准备好出发了。王府家丁纷纷上马,洛英领队一马当先往长安方向走去。很可惜的是,哥舒明朗并未开心很久,出了凤翔府,洛英便催马回来,对车内的哥舒明朗说道:“公子,属下还有别的差遣,这就与公子告辞了。”


哥舒明朗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他许久没说话,直到洛英打算再度开口时,他才低头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低声道:“洛大哥,请告诉我,王爷究竟打算怎么处置我?”这句话说完,他猛地抬起头来,凶狠地盯着洛英,“他不要我了?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打我啊!这样!这样!我一点都不怨恨,我……我只想对他好……”


车内的哥舒明朗抬手神经质地往自己脸上抽了几下,仿佛在回忆从前与静王爷相见的情景。他下手抽自己一点没省力,脸颊只片刻就肿了起来,口腔被牙齿撞破,说话就喷出淋漓的鲜血。他用手狠狠捏着自己的脸,似乎想哭,又哭不出来,无措地喃喃:“到底……到底怎么了……我没有做什么啊……我错了……父王……”


洛英已经被哥舒明朗惊呆了,直到车内的年轻人无助地喊父王时,他才想起来这事儿不对。忙解释道:“公子,公子误会了。王爷确实是交代属下接公子回长安,请公子不必忧心。”看上去哥舒明朗还是呆呆的,他又把吞在肚子里的几句话吐了出来,“公子,王爷还有几句话,属下怕公子担心,所以昨天并没有说。王爷说,公子出去几年性子跑野了,这次让您回长安长住,就是要好好教教您规矩。您看,倘若是……何必说这样的话呢?”


哥舒明朗听了他的话,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觉得洛英说得对,这么多年来,静王爷从来没说过要教他这话。甭管教武功教明经教规矩,父亲要教儿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进步!他要承认我,就会让我去长安,才会说教我。我是他的儿子,是父王的儿子……


洛英又说了把王府家丁都留下陪哥舒明朗回长安,他自己这带着小厮长生往另一条路走。


这留下来的王府家丁再度安抚了哥舒明朗不安的心。他很怕洛英把所有人都带走,让他一个人去长安。虽说他不是孩子,不会迷路,可是,如果……如果是父王指使要遗弃他,他就算认得静王府的大门又怎样呢?父王的心,比铁还要冷,还要硬。


哥舒明朗的马车没有马跑得快,凤翔回长安的路程,一共走了四天半。


面对长安这座闻名天下的大城,看着那宽阔的驰道与气派的大街,哥舒明朗心中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激动。是的,和他从前初次步入长安不同。那一次,他知道自己是过客,这座伟大的城市与自己无缘,他心中涌动的是惊讶与赞叹。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将会居住在这里,和城中数百万官宦贵族庶民百姓一样,听同一片钟声,沐同一缕阳光,享同一抹春风。


长安,我来了。


长安,你也属于我了。


……父王。谢谢您!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4 16:10:00 +0800 CST  

册吴氏为继妃的圣旨还未正式下来,静王府上下已经把吴妃当作正妃服侍了。
在景绪的安排下,吴妃择吉日迁居清音殿,掌王府内事,又提拔了吴妃的两个媵婢作内府管事。从前与吴妃平起平坐、颇有点儿互别苗头的刘妃、齐妃,同一天被减了日常份例,素来性情火辣的齐妃趁夜闯入静王寝殿,可惜没来得及哭闹,就被气得青筋鼓起的景绪喝令拖了回去,当夜下令褫夺其钗环,那是里子面子全部都丢光了。
借着齐妃半夜闯宫的事,景绪将王府门禁侍卫也重新拾掇了一遍。前头静王爷对王府治事并不经心,他自己很少回来住,两个儿子也不在身边,内府的妃子们对他而言也仅是泄欲的物件,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景绪不一样。他心目中的“佳儿佳妇”马上就要到了,他希望这个家规矩安稳,不会给他的儿子媳妇带来任何麻烦。
王爷突然开始器重一个从前很不待见的私生子。吴妃对此不是不困惑的。
不过,她是个聪明懂眼色的女人。绝不会傻到去问为什么。
待王爷收拾了刘妃和齐妃的第二天,吴妃在伺候静王爷吃早茶的时候就问:“王爷,大公子回府,您看,是安置在哪里方便?”
景绪对加了姜片的茶汤实在有点感冒,略微嫌弃地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吴妃忙取了一盏清泉送来,小心翼翼地试探:“东边的鱼跃馆,可好?”
静王府能住人的宫殿楼阁里,除了执明殿、清音殿、长荣殿之外,鱼跃馆就是最好的地儿了。执明殿是王爷寝殿,清音殿是王妃寝殿,长荣殿却是世子大婚之后才能住进去的。前头静王爷是个比较不讲究的人,世子李天昊前脚才离家出走,他后脚就给李天昊挪了窝,所以,目前而言,长荣殿也是有主人的。——甭管景绪现在表现得多么器重哥舒明朗,李天昊的世子身份由朝廷册封,不可动摇。
鱼跃馆就在长荣殿西边,依墙挖了一个莲花小池,有活水贯穿。馆内有小楼两座,廊轩一爿。草木清幽,山石雅致。冬能钓轻雪,夏可嬉晚莲。除此之外,鱼跃馆里还设有汤池与小厨房,馆门一闭,那就是真正的府中之府,最惬意潇洒不过。
景绪也想过哥舒明朗回府后住处的问题,鱼跃馆也曾经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然而,到最后,他还是决定让哥舒明朗住在他身边。
“不必麻烦。”景绪首先就把鱼跃馆给否了。
吴妃有预感,王爷不会轻而易举地把大公子安置在随便的地方。不过,她也实在想不透,除了长荣殿之外,王府里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长荣殿?如此大逆不道、不遵礼法的设想,她压根儿就没动过。
她安静地听着静王爷的吩咐,呼吸很轻,惟恐把王爷那轻描淡写的声音漏掉了。
然后,她听见王爷近乎潦草地、轻描淡写地说:“把西边的快雪轩收拾出来。”
吴妃端着粉瓷食碟的手指轻颤了一下,眉尾微勾。她在怀疑自己听错了。快雪轩?那是执明殿所属的一处观景小楼,就在起云殿往西南方向。那地方不算太窄,可……真不是住人的地方啊!何况,……那大公子今年就十九了,又不是垂髫小儿,住王爷的寝殿成何体统!
就在此时,她又听见王爷那轻描淡写的声音吩咐:“你带人亲自去看看,缺什么,自去库里取。”说到这里,声音稍停了一下,“他从前虽是养在外边儿的,吃穿用度也不委屈。你去库里挑拣一下,家具器皿都捡上好的,那些玩意儿搁库房里藏着也是藏着,不如给孤的儿子用。”
吴妃已然从震惊中醒了过来,尽管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妥,也实在没胆子和静王爷顶嘴。
她心里明白,莫说自己现在还不是继妃,就算有了朝廷册封的圣旨,在哥舒明朗的问题上也最好不要有半点意见。——静王妃这个尊贵至极的位置,不是她娘家挣的,也不是静王爷赏的,实打实是哥舒明朗凑给她的。若非王爷需要她帮着照顾哥舒明朗与温姑娘,静王府并不需要一位正经八百的女主人。
那边景绪还在琢磨呢,想着电视剧里哥舒明朗没有好香使就大发雷霆的傲娇样儿,他很自然就想起幼时景慈牵着他的衣角,要这个要那个的爱娇模样。为人父母的,就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儿女准备齐,哪怕自己缺了少了,也不忍孩子露出求之不得的失望表情。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5 00:49:00 +0800 CST  
他让吴妃去库房给哥舒明朗找好东西,又怕时间仓促置办不齐全,想到此,又补充道:“洛英去凤翔接他回来也就五六天的事儿,若一时半会准备不齐,只管使人到藏龙殿抬。”
藏龙殿可是王爷正经起居的地儿啊!这是要搬他的东西给大公子用!
瞠目结舌的吴妃总算是明白了,这回来的哪里是大公子?简直就是祖宗!
得,也别废话了,赶紧卖力伺候着吧。服侍着静王爷吃了早茶,送他出门,吴妃也没心思和心腹研究清理内府的事,带着人就去了快雪轩。好悬这地方就在执明殿不远处,日常都有人打扫养护,收拾住人也不费事。吴妃即刻使人把里边儿赏景游玩用的不怎么具有起居实用功能的玩意儿都搬了出来,又招呼仆妇将此彻底打扫了一回。
在外府忙碌的彭碧洲也被吴妃召了进来,听说是王爷交代给大公子预备住处,正打算应个卯就走的彭大总管也老实了。二人一前一后在快雪轩里东走西看,几度易稿,一直忙到午饭时候,才终于商量着把快雪轩的各种摆设确定下来。
忙了大半天的吴妃洗漱一下,没听说静王爷回来吃饭的消息,随便吃了点东西,赶着天黑前去库房淘东西。既然静王爷放了话,她也不用替人心疼东西,直接就去库房最里边的鉴宝楼里找,什么好什么稀罕什么价值连城就点名要什么。
次日,吴妃挑选的家具器皿就陆陆续续搬进了快雪轩,一一布置下来。天快黑时,从外边回来的景绪还亲自去转了一圈,提了几处改进意见,吴妃表示明天就改正。对此景绪非常满意,虽说依然没有留宿吴妃,却赏了几套金玉首饰、新鲜瓜果下去,给足了吴妃面子。
到第三天上,吴妃要预备的就是些琐碎物件儿了。她惟恐自己忘了什么,在快雪轩里慢悠悠地转,想着到这个点儿了,应该做什么了,需要些什么东西了,还叫身边的姜雪掌事帮着一起留意,查遗补缺。盘桓了快一天,还真给她找出了一点儿被遗忘的东西:挖耳勺。
“拿钥匙去把我嫁妆里那套十二生肖玉石耳挖子取来。”从快雪轩出来的路上,吴妃如此吩咐道。
吴妃这样慎重其事如见大宾,无形中给静王府的仆从下人们释放了一个强烈的信号:才从外边回来的大公子并不是无依可欺的外姓子。虽然他姓哥舒,王爷却很爱重他。看看,连立马就要册为继妃的吴娘娘也要讨好他,眼见天都黑了,还匆匆忙忙取钥匙,开箱子去取一套莫名其妙根本不急用的挖耳勺!
月隐日升,刘、齐二妃失势的第四天上,风闻已久的哥舒公子终于回府了。
彭碧洲早就差人守在城门外,虽说认不得哥舒明朗那辆香气四溢的奢华马车,却是认得护卫在马车前后的王府家丁的。专门负责在门外接人的刘管事忙上前见礼叙话,另外差人速去王府和亲事府报信儿。
景绪这几天都在亲事府坐着,虽说拥有静王爷的全部记忆,可是二人经历不同,所受的教育也不同,看问题的角度那是天差地远。从前静王爷留心的东西,景绪也不是觉得不重要,只是景绪觉得重要的东西,静王爷却压根儿就没注意过,他这些天就在恶补这些被遗漏的情报和知识。
景绪不是个闷不吭声的脾气,他喜欢开会,哥舒明朗进城的消息传来时,他正找了谢雄、雍杰、左龙、池风、杨虎几人问话,闻言就放了手里的茶杯,对正在说话的雍杰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再过两天,我使人请你们过府,和明朗见一面。”
坐在屋内陪景绪说话的都是苍山八骏兄弟,和静王爷的关系不似普通臣属,更似入室弟子。这五人都在静王亲事府供职,名义上行护卫之职,实际上河东节度使麾下的藩镇兵马都由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静王亲事府节制。这些人可谓是静王爷最亲近也最要紧的人脉之一。
屋子里镇静了一秒之后,或卧或坐没什么正形儿的五人都从榻上退下,理正衣冠待命。
景绪本也倚着凭几懒洋洋地喝茶,放了茶杯之后就下榻蹬靴。苍山八骏中年纪最小的杨虎恰在他身边,忙屈膝蹲身伺候他穿鞋。
景绪披上外袍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对谢雄说:“你宗师傅还没回来?”
苍山八骏的骑射功夫都是并州名师宗世琪教的,此人曾受静王大恩,原本是常驻王府的。只是前些年世子李天昊离家出走,他多年瓶颈又到了突破的时候,得静王爷准许之后就回了并州老家潜修。景绪早两天就和谢雄打了招呼,叫他派人去把宗世琪请回来。
谢雄上前一步,躬身答道:“一千多里路呢!鸽子怕也没飞到。”
景绪就觉得好笑。这几个混账小子是静王爷教大的,早就混得皮实了,都不怎么害怕静王爷,主从师徒相处,礼数上丝毫不缺,说话却是大大咧咧,毫无顾忌。他这时才想起这是交通不便的唐朝,甭说没有飞机火车,连及时通信的电话都没有,传递消息哪儿那么快了。
想了想,景绪说道:“那你把手里的事放一放。宗师傅没来之前,你先带着明朗。”
谢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他实在想不到,静王爷居然会说这话!
洛英出京办差把手里的事放一放,直接放到了他的手里,他再把手里的事放一放……谢雄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雍杰一眼。可惜,雍杰也被静王爷的决定雷了一下,正在发呆,没注意到兄长同情的目光。
交代完之后,景绪就从亲事府出来,下令回府。
他没有哥舒明朗那样骚包的作派,出入很少坐车乘轿,都是骑马,人也带得不多。
父子二人从两个方向往静王府赶,一个策马扬鞭,风行烈烈,另一个宝马香车,悠悠扬扬,却意外地在王府西南边的侧门外碰到了一起。哥舒明朗的马车是先一步到的,城外接车的刘管事笑眯眯地请他下车,早得了消息的王府大总管彭碧洲也迎了出来,车厢宝帘卷起,稳稳坐在车内的年轻公子折扇轻摇,笑眼微眯,看着倒不是特别着急。
就在这时候,长街北边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一行十余骑驰近,为首那人缓缓勒了马。
哥舒明朗原本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意外地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心头巨震。父王!没等着充作驭夫的影子摆好车凳,哥舒明朗足尖轻点,人已经从车上下来了。下车的前一瞬,他顺手将折扇搁在了车上,落地就朝前大步疾走,直到静王爷跟前三尺处才停下。
就在举步接近的短暂时间内,被意外相逢的喜悦震得头晕眼花的哥舒明朗稍微冷静了下来。这里是在长安。他牢记着这一点。所以,不能喊父王,要称呼王爷。……还有,这里有很多人。哥舒明朗双膝点地跪了下来,额头稳稳落在冰冷凭证的青石板上,压抑着声音中的激动与雀跃,问候道:“叩见王爷。愿王爷喜乐康健,福寿千年!”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耳光,所以,他跪了下来,把脸藏了起来。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5 00:49:00 +0800 CST  
这也是景绪第一次真正见到今生的儿子。不是从静王爷的记忆里。
那个年轻人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袍,坐在奢华马车里的样子半点儿不觉违和,摇着折扇又骄傲又得意的样子可爱极了。自己才看了他一眼,他那漫不经心的小眼神就漫了过来,宛如打量不起眼的微尘。之后受惊的模样越发叫他喜爱。因为,那浓烈的惊讶中带着更加浓烈的喜悦。
是的,他的儿子喜欢见到他,渴望见到他。
就如他一路上隐隐欲动、不可言说的焦躁与期待一样,他的儿子同样期盼着重逢!
他看着那个总是骄傲的年轻人近乎手足无措地冲下车来,靠近自己的步伐都有些慌乱。他看着那个衣着得体的年轻人在行动中暗中检查衣物穿戴,惟恐在自己面前失礼冒犯。他看着那个逐渐压抑了外溢情绪的年轻人屈膝跪倒,将所有欢愉都磕碎在青石板上,仅余忐忑。
怎么就……委屈成这样了。景绪看着跪在马前三尺的单薄身影,眼神微冷。
从马上一跃而下,景绪顺手将马鞭递给身边的侍卫,行至哥舒明朗跟前。
“你,叫我什么?”没有叫起,分明属于静王爷的脸上板起了景老爷子的刻板,吐字的腔调也有了极细微的不同。
哥舒明朗知道父王这种语气就是“坏了,九成九坏了”的意思。静王爷还不到耳背的时候,他当然听得清楚自己喊了他什么。这时候问,不是要他改口喊父王,而是要他解释。理由让他满意的话,这关就算过了。解释不圆嘛……哥舒明朗觉得牙齿有点酸,脸皮微微发烫。
可这事儿怎么解释?关上门来,他什么能敢和父王说。了不起就是挨上几个耳光么。
现在他背后跟着十多个王府家丁,门口还站五六个王府管事,父王背后也跟着十多个侍卫,零零碎碎小几十号人,这人多嘴杂的,怎么好开口?他倒是不怕别人当面骂他外边养的小杂种,却……不忍让别人议论父王。这里,是长安。
他跪在地上万般为难,额上浸出细细的汗水,想了半天,慢慢直身抬起头来。
没法儿解释。解释不了。惹您生气了。您打吧。
哥舒明朗下巴微微上扬,是一个不显得张扬,甚至有些卑怯的角度。他宛如朗月般明净的脸庞干净彻底地露了出来,等着父亲不忿地惩罚。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只是明亮中带着一层薄弱的水光。没有怨恨,甚至也不敢带着委屈,只有一些很微薄的懊丧与暗悔。
景绪养了景慈几十年,从小到大都没动过儿子一根手指头。此时看着哥舒明朗分明无辜却含屈讨好的样子,心中警铃大作。他警告自己,你一定要记住,眼前这个孩子和景慈不同,半点都不同。不能因为他在你面前没有一丝尊严骨气就挑剔他,因为,他只在你面前才这样没骨头!他所有的委曲求全,不是因为他贪图权势富贵,图谋江山人心,而是因为他渴望你的关注,渴望你的慈爱。
他想起电视剧中,静王爷尽是轻轻捏住哥舒明朗的手,那个从未得亲昵的小孩儿就欢喜得眼睛几成一条缝。想起每次与静王爷见面时,那分明事父至诚的儿子却从没磕过头。是啊,他想要他的父亲摸摸他,拍拍肩膀或是摸摸头,从小到大,他从未得到过。所以,哪怕是抽得口角破裂的耳光,那也能感触到掌心的热度,是父子间最亲近的时候。他站着与父王见礼,就是方便怒气冲冲寻来的父亲抬手就抽!
景绪轻轻吐了口气,抬手寻到哥舒明朗的脸颊,轻而迅捷地连续拍了几次。
没等哥舒明朗闹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挥手示意起身,道:“起来,先进门。”
一点儿都不疼。不像是教训责打,更像是亲昵玩笑。哥舒明朗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知道的就是右边脸颊上温热柔软的触感。不疼,一点儿都不疼。父王不是打我的脸,是拍。很轻很温柔的拍。他的理智还没有醒悟过来,并没有狂喜的感觉。只是,从心灵深处,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不是穷途末路无限悲苦的无力,而是惬意舒服到了极点,仿佛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的无力。
景绪已转身欲走,发觉哥舒明朗还跪着发傻,不得不返身又拍了他一下。
终于把哥舒明朗从迷糊中惊醒了,见父王满脸刻板地盯着他,又是欲要离开的姿势,傻儿子慌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冷面爹爹身后。只是这傻儿子看着风度翩翩,走路时却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仿佛有点什么事情怎么都没想透。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5 00:54:00 +0800 CST  
因是从西边的侧门进府,看王府的格局就不怎么明朗。景绪也无意充当导游领儿子认识新家,在景绪看来,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就该后妈来做。当然,这是唐朝,唐朝的后妈是不能跟长大了的儿子一起乱窜的,所以,在王府四处串门的导游工作八成要着落在彭碧洲身上。
一路上景绪都没有说话,气压有些低,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哥舒明朗也没敢吭声。
过了舞吟楼就是内府了,彭碧洲身边的跟着的小太监利索地把一身黑衣的影子拦了下来。哥舒明朗回头看了一眼,彭碧洲笑眯眯地向他行了个礼,他就朝等待指示的影子点了头,示意影子听从吩咐。一直到跟着景绪从舞吟楼东边的六棱石子路走到了执明殿范围,他才知道这是进了内府了。难怪不许影子乱闯。
吴妃一早得了消息,就守在执明殿正殿门口,见人来了,忙上前见礼:“王爷回来了。”
景绪唔了一声,停住脚步,对哥舒明朗说:“这是吴妃。以后你就叫娘娘。”
吴妃和哥舒明朗都愣了一下。娘娘,这算个什么正经称呼?就这么耽搁了一秒,景绪看着哥舒明朗站得笔直笔直地,膝盖都不带打弯儿,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孤为吴妃请封的旨意过两天就下来,她就是本王正正经经的王妃。当不得你的礼数?”
哥舒明朗从未想过眼前的局面。父王厌恶他,不欲多见他,他连长安的静王府都不敢轻易拜见,被差遣在凤翔府不敢擅离一步。所以,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回到以父王为根系的王府,去拜见他父王那据说数量很庞大的女人们……
景绪的敏锐判断半点没错。哥舒明朗的膝盖,硬得很!
正经王妃又怎么样?她不是哥舒明朗的娘亲。哥舒明朗就不跪。
哥舒明朗抗拒的情绪几乎是实质性地累积外放出来,不单吴妃切实地感觉到了他的倨傲不屑,景绪也如被针刺般地感觉到了他的违逆与挑衅。这种简单粗暴没有任何技巧地抗拒,被哥舒明朗以沉默对峙地方式宣扬了出来。
景绪被他气得够呛。在景绪看来,尊敬嫡母,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和道德!
莫说吴妃是他刻意为了哥舒明朗与温恬儿这对小夫妻立起来的继妃,就算吴妃不是他扶上来为儿子媳妇保驾护航的,庶子也没任何理由不敬嫡母。一个家要安稳强盛,最不能错的就是规矩。夫妻敌体,父母皆为至尊。以静王爷为根系的静王府里,静王妃就是必须要尊重的存在,倘若不遵守这最大的规矩,就不能在静王府生活!
“你不认她。”景绪按捺住心头的火气,尽量冷静地说最要紧的话,“就是不认我。”
哥舒明朗没有见过这样的静王爷。在他印象中,静王爷永远不会因为自己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是的,静王爷从不把他放在心上。和哥舒明朗谈话时,静王爷永远冷静自持。偶然有暴怒流窜,也是为了别人。比如,李天昊。他不会为哥舒明朗生气。因为不值得。
静王爷的古怪情绪让哥舒明朗收敛了几分。不过,也仅仅是几分。
他微微低下头,倔强地坚持:“我有母亲。”
景绪气得差点拍桌子。好悬是在执明殿门口就僵住了,并没有桌子给他拍。
“我让你喊她母亲了吗?”景绪也知道对孩子而言,生母是不可取代的存在,所以他才搞出“娘娘”这样莫名其妙的称呼,开口就提点给哥舒明朗了。让他称呼吴妃“娘娘”,就和他那个时代的孙子喊后妈“阿姨”一样,只是表面上的尊敬,并没有彻底取代他生母地位的意思。
好像是没有。哥舒明朗愣了一下,抬头看气得脸都白了的景绪。
也亏了目前的静王爷里面的瓤儿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景老爷子。不然,就哥舒明朗这样当着吴妃的面赤裸裸地打静王爷的脸,早被静王爷一脚踹出长安,永远别想回来了。就是这样,景绪也被气了个够呛,又补了一句:“她是我的妻室,静王府的正妃、女君。——你不敬她,又何尝把我放在眼里?”
这句话可说得太重了,哥舒明朗慌忙否认道:“孩儿不敢。”
不敢你还直挺挺地站着?景绪怒目而视,想了想这样可能没用,于是威胁地抬手。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5 00:54:00 +0800 CST  
哥舒明朗下意识地抬了抬脸,却发现父亲只是做了个样子。和从前父亲强自按捺怒气的气场不同,眼前的父王虽然也在生气,那怒火却并未外放,丝丝缕缕都压在自己心内。从前……气到这个地步,脸上已经来来回回挨了七八个耳光了吧?以前挨打,是因为父王把怒火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如今父王虽然举起了手,那怒火依然压在心内。
换句话说,父王不是想打他又临时忍住了,而是从一开始就做样子,从未想过打他。
一次的反常,他还能想想是否是父亲突然改变想法,愿意待自己好了。接二连三的反常,却让哥舒明朗陷入了无知无措的揣测与恐慌。为什么?为什么父王突然就……不打我了?他毫无头绪地想着,没有任何线索。
不过,若不打,也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不想打,要么,是不敢打。静王爷是不可能不敢动手的。那他为什么不想打自己了?这么多年都打过来了,要说静王爷会突然良心发现心肠变软,哥舒明朗也就做梦的时候会想一想。
景绪从来没这么难堪过。他不会用动手威胁景慈,因为他和景慈都知道,他不会那么干。这次抬手假装要打哥舒明朗耳光,完全是电视剧给他的错误暗示。他以为哥舒明朗会吃这一套,却忘了,如果打耳光有用的话,哥舒明朗会擦擦嘴角的血渍掉头就继续不听静王爷的话爱干嘛干嘛吗?
他这边抬着手做威胁状,那边依然站得笔直笔直的哥舒明朗却堂而皇之地开了小差,直接进入了神游状态。这种无视让景绪为父的自尊心大受刺激!就算是景慈那个不孝子,在和他对干的时候也不敢当面发呆!这混账小子太不给面子了!
“你给我跪下!”恼羞成怒的景绪收回高举的手,厉声呵斥道。
被惊醒的哥舒明朗才察觉到父亲的恼怒,看着景绪含着怒气的脸,他略微愧疚地反省了一下,是啊,就算父亲是做个样子,做儿子的也不该什么反应都没有,直接就把父亲晾干了。实在是太过失礼冒犯了。
想到这里,他也没什么抵触地屈膝跪了,请罪道:“父王息怒。是孩儿失礼了。”
礼?你知道什么是礼?见哥舒明朗低头服软,景绪的怒气也渐渐在平息。只是,哥舒明朗虽跪下了,却是跪他,并非对吴妃行礼。景绪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迅速改变哥舒明朗的想法,但他也很清楚,进门第一天,不给哥舒明朗立好规矩,反而被他破了自己的规矩,往后的相处教养就没法继续了。
想到此,景绪对哥舒明朗说道:“你起来。”
哥舒明朗莫名所以,听话地站了起来。
景绪又对看见父子争吵,早就避得远远地彭碧洲招手,待彭碧洲近前之后,他吩咐道:“使人去搬张椅子来。”
彭碧洲也是莫名所以,转身喊来小太监,去殿内搬出来一张小凳子。
凳子放好之后,景绪对吴妃说:“你坐。”
吴妃莫名所以地坐下。
见吴妃坐下了,景绪又盯着自己,哥舒明朗露出一个警惕而不服输的表情。
却不想景绪只是声音平和地说:“今日你不给吴妃磕头见礼,就不能去休息。你站着,我陪你站着。”察觉到哥舒明朗想说什么,他一直平和的眸中陡然闪出一丝锐利,“要么,你我父子二人站到你愿意给吴妃见礼为止;要么,你走。”
哥舒明朗顿时脸色大变,唇上血色尽褪,惊恐地望着景绪。
景绪只是平静地强调:“你若不愿做我的儿子,自然不用守我的规矩。我也不是一定要罚你站。”
这两句话说完不到半分钟,膝盖奇硬无比的哥舒明朗就服软了。他老老实实地走到吴妃跟前,礼数整齐地跪下请安,口中说:“明朗给娘娘请安。请娘娘宽恕明朗先前的冒犯。”说完,一丝不苟地将额头往地砖上磕了三下。
不服软不行。他既不能走,也不能倔强地选择罚站,所以,他只能跪下磕头。
离开父亲,他做不到。让父亲陪他一起罚站,他更加做不到。
父子二人初次交锋,哥舒明朗完败。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5 00:54:00 +0800 CST  
囧姑娘们别等了。俺回老家没法码字,等我过完年回来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6 07:08:00 +0800 CST  

眼见父子二人对峙交锋的吴妃一直在弱化自己的存在感,她很明白自己的处境,静王爷不会允许包括哥舒明朗在内的任何人撼动“静王妃”的至尊地位,他需要“静王妃”成为静王府的定海神针。这个静王妃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如果说这根定海神针还有什么别的用途,那也只是对哥舒明朗好,毫无保留地好。
静王爷维护的是“静王妃”,哥舒明朗最后跪拜的也是“静王妃”,和吴妃没有任何关系。哥舒明朗先前对她不敬时,她聪明地选择了屏气凝神假装不存在。如今哥舒明朗屈膝服了软,她就不能再把自己当泥塑雕像了。
哪怕自己并未比大公子年长几岁,此时也是正经长辈,她得表现出自己的“慈爱”。
以吴妃的青春年少遇上哥舒明朗的风华初成,这一对继母与庶子是最好少见面,见了面也要规矩受礼,绝不能有一丝逾越。然而,看着一旁神色寡淡刻板的静王爷,吴妃做了一个颇为大胆的动作——她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哥舒明朗的胳膊,搀他起来!
哥舒明朗此时才意识到一直被自己视若无睹的吴妃不是个物件儿,是活生生的人。
被一只陌生的手扶住了胳膊,素来不易近人的哥舒公子嫌弃地瞥了瞥自己的袍角,很小心地藏起了心底的不愿,顺势站了起来。刚刚站稳脚跟,就听那个女人轻轻柔柔地说道:“大公子一路风尘辛苦了。”扶着胳膊的小手就收了回去,似是望着旁边的静王爷,“先让公子安置下来吧?”
哥舒明朗偷偷打量父亲的脸色,也不知是吴妃短短两句话里哪一句取悦了他,那个被自己气得一直板着脸的中年男人容色温煦了一些,没有继续纠缠前事,顺口答应道:“使人送他去快雪轩看看。天不早了,换身衣服先过来吃饭。”后一句话,却是对哥舒明朗说的。
换身衣服过来吃饭。哥舒明朗连忙应是,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和父亲一起吃饭呢!
眼见静王爷转身就往执明殿走,吴妃即刻与侍奉在侧的彭碧洲交代了两句,使他陪着哥舒明朗去快雪轩,自己也赶着去张罗静王爷吩咐的“晚饭”了。
这却是彭碧洲第一次见到静王爷与哥舒岚的儿子。从他看见那年轻人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明白为什么静王不爱多见这个私生子:那双明亮多情的眼睛,和印象中欢快热情的异族少女太过相似!连他在不经意地瞩目间都会陷入回忆的恍惚中,何况心障甚深的静王。
哥舒明朗垂手安静地送他父亲进殿,只待静王爷的身影消失在玉阶上,他眼底规矩温驯的柔软光芒就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微微扬起下巴,那压抑了许久的虔诚卑微就化作不可一世的骄狂。眼底之下,岂有微尘。
“我的人在哪儿?”哥舒明朗问得理直气壮,没有一丝客气。
彭碧洲心中不禁苦笑。这孩子不合时宜的嚣张脾气啊,倒不像他娘亲阿岚,——像极了静王年轻的时候。他实在太过熟知静王与哥舒岚之间的往事,也曾与那个马术奇精的异族少女有过同一段青葱无忧的少年时候,无论是看静王的情面,还是哥舒岚的情面,他都无法不尽力包容照顾这个命途多舛的年轻人。
“回大公子的话,您带来的人安置在慎思斋。王爷有吩咐,您日常起居在执明殿快雪轩,另把外边书房慎思斋收拾出来给您待客。”彭碧洲说着,已然有跟着服侍的小太监上来引路,他躬了躬身,请哥舒明朗先行,“大公子请这边走。快雪轩原本是王爷寝殿观景赏雪之处,平素不进外客,您住进来虽不避讳,款待师友毕竟不便,所以王爷又刻意交代给您收拾慎思斋。”
板着一张脸气场全开的哥舒明朗并未等到长安静王府刁钻老奴的刻薄为难,反而听到一番温和守礼不远不近的提点解释。这让哥舒明朗刻意摆出来的骄狂宛如一拳打进了棉花团。下意识的,他想起了那日凤翔府在他马车前躬身行礼的洛英。——不管静王爷的冷落绝情给了他多少错觉,现实是,静王府所有人都未对他有一丝不敬怠慢。哪怕有时是他失礼在先,静王府中官身奴身的下人,对他都很恭敬。
哥舒明朗一路袖手散朗前行,对彭碧洲的解释不置可否。他到此时才知道,他到长安不仅可以住在静王府,还要和静王爷住一个院子。按此时的风俗,除非家中格局窘迫局促,两位成年的主人是不会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比如静王爷有执明殿,嫡妃住的是清音殿,李天昊没离家出走前住的是东边的鱼跃馆,后来被不讲究的静王爷挪到了长荣殿。似吴妃这样有头有脸的掌权庶妃,也没有与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道理。


楼主 疾雪  发布于 2013-02-09 21:50:00 +0800 CST  

楼主:疾雪

字数:105938

发表时间:2013-02-05 00:0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4-01-31 22:23: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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