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落定尘埃】【男主肺病腹痛】

彼时已是五鼓时分,也是天亮前最为寂静寒冷的时刻,整个儿北京城,都沉陷在黑甜的睡眠里,然而一进雍王府,便与外头截然不同,偌大的王府宛若一个流火的庄园,以逸风轩为中心,无数的灯笼从这里散出去,飘进来,数不清的小厮仆妇内外忙碌着,虽然他们都压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但仍然可以看出,潜藏在他们心底的迷惘和不安,仿佛立刻就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我随着蔡英进了二门,却发现福晋乌拉那拉氏已在逸风轩的月亮门外等了我许久了,看到我过来,她上前半步,口中道:“我知你早晚回来,却不想是今夜。”

我躬身蹲了个万福,口中道:“恭请福晋万福金安。”她并不搀我,只是等着我礼成自己站起来,方道:“你如今是人是鬼,今夜来是来见一面四爷的吗?”

我无法明言自己还活着,只怕此刻活,下刻死,因而只能模棱两可的回答道:“四爷托梦与我,说是自己病的沉了,让我过来看看。”

福晋闻言,只是沉沉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放不下你,你走之后,他便时常郁郁,说自己盛怒攻心害你枉死,此生不能解脱,他这一病,从一开始便十分险大,想必也是因你而起,如此也好,解铃还许系铃人,你去开解了他,或许还有的救。”

她这一番话说的十分黯然,几乎自己坠下泪来,我心里轻叹一声,躬身作了个礼,便抬脚跨过了月亮门,蔡英福晋等人只是站在门口,不敢随我进去,我独自穿过九曲连桥,在丹墀下略站了一会,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方推开了那扇花梨木的大门。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7-17 13:09:00 +0800 CST  
他的卧房在最里头,却在床头的高台上,点着一盏幽暗的昏灯,与外面的流光走火大不相同,烛芯已然很长了,却没有人去剪,高高的红泪堆满了烛台,仿佛燃尽了整整一夜,他着一件缫丝的月白色寝衣,背朝着墙壁静静卧着,却显得背上的肩胛骨分外嶙峋,彼时已是三月阳春的天气,他的屋子里依旧火墙地龙烧的正旺,仿佛仍是寒冬腊月里似的,尽管拥着好几床锦裘绣被,他仍在不自觉的瑟瑟发抖,这一切,与我记忆里坚刚不可夺志的雍亲王相去甚远,此刻的他,已宛然是一个垂危的病人了。

屋角守夜的丫鬟见我进来,连忙捂住了自己张大的嘴,我挥手示意她出去,她仿佛也很害怕我,忙是一溜烟儿跑了个无影无踪,一片静谧中,只听见床上的人喃喃呼唤,“水,我要喝水……”

我遍身一个激灵,才知道这个房子里除了我再没别人,那一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我心口蔓延,我环视四周,从一个银瓶里倒了半杯水来,却也试不出温凉冷热,只是握着那杯子呆呆的站着,连一步也迈不动了。

“水,”床上的人渐渐不耐起来,“人呢……”他挣扎着转过身来,却没看清我是谁,“快些,倒水给我……”

我支吾的应了一声,捧着那银杯缓缓走向他,只见他艰难的抖索着坐起,从我手中接过杯子,颤抖着饮下了两口,又颓然倒回了大迎枕上,随着那水渐渐经由食管进入胃肠,我可以鲜明的看见,他的脸色渐渐的变了,本就没有血色的双颊变得更加惨白,仿佛就要透明了一样,豆大的汗珠,一时间齐齐从额角冒出来,只听他在嗓子里呜咽了一声,便双手紧紧捧着小腹,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过一刻,仿佛疼痛陡剧,就连捧腹也几乎不能了,在他漫漶的意识里,他只能如尺蠖般在锦床绣被间俯仰伸曲,以头撞击床板的框框声不时响起,在无月的黑夜里显得格外的惊心。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7-17 13:37:00 +0800 CST  
我满手冷汗站在当地,望着他痛苦俯仰的身影,却忽地想起了自己服下断肠草时,也是这般肝肠寸断的疼痛,若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今的这一切,又是否是暝暝之中的果报呢,如此想着,无数前尘往事倒涌心间,“四爷啊,”我在心里暗暗想到,“不知死之苦,焉知生之欢,我尝尽了死亡的痛苦,那么您呢,我的离去可给了你一丝一毫的欢乐么?”

“四爷,”我轻轻的唤道,仿佛声音不受控制,便能从喉咙里飘出来似的,“你还好么?”

话音渐落,床榻上的人却一点点安宁下来,只见他费力地转过身子,用一双迷蒙的眼睛望着我,烛火暗淡,他的面容亦分辨不清,但我可以看出,他的眼里,竟蓦地射出两道精光来,渐渐地,深按在小腹上的手缓缓放开了,他只是尽力抓着帐幔的一角,仿佛在克制着噬骨的疼痛,“苏苏,”他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在剧烈颤抖着,“是你吗?!”

我点点头,泪水却不争气的滑落下来,只听他颤声道:“你来了,你还是来了,你是从下面来接我的么?”

他抖索着伸出手,仿佛想牵住我的裙裾,我下意识的向后一退,躲开了他的指尖,他眼中的光芒蓦然暗淡下去,手一垂,便颓然倒回了榻上,见此情状,我心中犹是不忍,“四爷,”我缓缓说道,“我不曾死,我还活着。”

听闻这一句,仿佛为身染沉疴的他注入了一剂补药,他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是真的么,苏苏,你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

“你没有把我鸩死,是否觉得不甘心呢?”我话到嘴边,忽然变得格外尖锐起来,“四爷,我今天又来领死了,这次是什么,是白绫,是匕首,倘若还是毒酒,钩吻我尝过了,又是不是换一种呢?!”

这些凌厉的言辞,宛如把把匕首,刀刀刺痛了他的心灵,他脸上的神色遽然变了,不仅因为身体的痛苦,更是因为内心的折磨,只见他枯瘦的手指从幔布上松开,渐渐攥紧了小腹上的寝衣,片刻的死寂后,他骤然挪到床边,对着床角的铜盆干呕不止,不多时,便是几口鲜血和着腥苦的胆汁,一起落到了盆子里。

我扎着手默默站着,甚至没有上前为他顺一顺背,那一刻,我仿佛尝尽了报复的快意,就像饮罢烈酒一般酣畅淋漓,渐渐地,他从剧吐中抬起头来,却是满眼通红的血丝,“苏苏,”他几乎是在恳求我,“是我做错了,做急了,还请你……莫要怪罪我吧……”

我的眼骨又一次不争气的酸了,却听他断断续续的说道:“苏苏,我还有机会解释吗?我当时……”

“不必了!”我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四爷,”我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既你当初听不进我的辩白,我又何苦来听你的解释,我们的信任,一旦失之东榆,又怎么可能得之西隅呢?”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话到嘴边,划成了一个凄凉的冷笑,“那么,你今晚为何而来,是要来取我的性命么?”

我摇摇头,“我是来给你治病的。”

他不可思议的望着我,眼里却渐渐有了光芒,“你果然是小苏啊,”他不由感叹道,“这样的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得出来呢?”

“那么,四爷,”我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我们开始吧。”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7-17 19:26:00 +0800 CST  
他听了这一句,却没有任何抵触,只是艰难的躺平自己,缓缓撩起了衣服,短短的一个月里,他瘦了很多,原本平软的腹部都深深凹陷了下去,一根根肋骨清晰的触目,我吸上一口气,缓缓把冰凉的掌心放在了脐周,手下的肌肉一阵跳动,肌卫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连忙收回了手掌,两手对搓,好让温度更高一些,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的神情渐渐变了,“苏苏,”他说道,“谢谢你。”


我出神了一刹,其实做这个动作时,我脑海中从未闪现过他,这只是医学院诊断实验课上,老师教给我们的人文关怀,这么多年下来,无论病人男女老幼,甚或只是SP 病人模拟人,我都条件反射般,在体查前搓热双手。然而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被他觉察到了,甚至对我表达了感谢,那一刻,我突然在想,他该是用着怎样的低姿态来面对着我呢?

其实,从踏入这房间的第一秒,爱与恨,对与错,复仇与宽宥,都如同冰与火的洪流在内心冲撞着,大抵一念生,一念死便是如此。我闭了闭眼,竭力把这两种情感抛却脑后,重新把手覆上了他的脐周。

尽管只是浅部触诊,但还是引起了他的痛楚,却见他蹙起了眉尖,双颊的咬肌也在细细颤抖,我毫不犹豫的换作了深部触诊,却觉得他的下腹部分外僵硬难按,稍做力量向下按去,只见他的颜色都几乎变了,豆大的汗一下子渗满了额头,我坚持数秒突然放手,突如其来的刺激显然更加凶猛,但见手下的腹肌猛地一颤,他已是捧腹滚到了一般。

这是非常鲜明的腹膜炎体征了,也高度提示了肠穿孔,但所幸的是,腹膜炎已经局限在下腹部,并未弥漫全腹,也使得他的全身症状没有那么严重,如换作现在,早已达到了剖腹探查的指征,然而今日,我绝不可能给他做一场开腹手术,没有麻醉,输血,无菌术,贸然开腹不啻于送死。这一刹,我想到了小满的交待,雷公藤,或许只有雷公藤了。

那一阵因腹部激惹的痛楚逐渐过去后,胤禛渐渐恢复了一丝气力,“小苏,”他问到,“我到底是什么病?”

“应该是克罗恩病。”

他如视鬼神般望着我。

我一下子咬住了舌头,也许是刚才的推理太忘我,我竟然不假思索的吐出了西医的诊断,只见胤禛的神色凝重了许多,“我不大明白,”他说道,“还请你明白告诉。”

我倒吸一口冷气,只是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渐渐黯然下去,仿佛觉察出了我对他的不信任,“罢了,”他说道,“你用药吧……”

我战栗着透出一口气,“四爷,”我在心中想到,“你叫我如何明白告诉您呢?西医的病理太过超前,焉知您不会把它当成巫蛊之论?时空的交错,是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大的误会,然而正是这个误会,教我一字也解释不得。”如此想着,我的心里也渐渐释然了,便顺手取过了纸笔,只写了寥寥几个字,“雷公藤一两,独煎,灌服。”

他接过纸,不可思议的望着我,大抵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用药,我心中反而十分坦然,只是淡淡地接受着他的审视,片刻的死寂后,只见他叹了口气,“交由他们,去抓药罢!”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7-21 01:24:00 +0800 CST  
我把方子交由蔡英,约是一盏茶的时间,蔡英竟匆匆推门进来,也不待行礼,竟是扑通一声跪了,“四爷,”他急急说道:“生药铺子从未见过此方,故而不敢抓药,掌柜言雷公藤有大毒,一两的剂量着实大了,还请大夫斟酌再看。”

胤禛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我,只是背朝里静静卧着,“既是药铺,按方抓药也就是了,何来这许多话。”

“四爷,”蔡英有些发急,以头抢地道:“这雷公藤便是民间所传的水莽草,误服便有断肠之效,取一两独煎灌服,此方仿佛略险了些,四爷金身玉体,怎么也该仔细用药。”

我分外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当初胤禛用一杯断肠酒鸩死了我,他是担心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一盅毒药鸩死了他,然而胤禛却并不在意,“你去吧,”他依旧没有回头,“她不是要杀我的人。”

蔡英无奈之下,叹了口气便出去了,我扎手静静站着,望着他枯瘦的背影,“四爷,”我忽然脱口而出,“你当真不怕我同你一样,灌一杯毒药让你升天吗?”

他艰难的转过身来,双目清明的望着我,“也许你恨我,恨我让你尝尽了那样的苦楚,但是苏苏你不会,你是一个天生的医者,你不会这样对待你的病人,你知道吗,前几日内务府有消息,说老十三服下了你的秦九鳖甲汤,已经见大好了,也才到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想错了你……”

我不争气的落下泪来,却听他极为真挚的说道,“苏苏,原先是我错了,看错了你的真心,但求你不要恨我,依旧回来,好么?”

我正要开口,门却突然开了,原来是蔡英用条案端着药碗,过来送药了,我接过药碗,艰难的扶他坐起,那浓酸辛苦的药汁递到嘴边,连我都不由深深蹙眉,只听蔡英道:“这药不热不凉,四爷可以喝了。”

他接过碗,依旧如一年前接过承气汤般,不假思索地咽下了那碗汤汁,然而雷公藤的药性之烈,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仅仅是从舌尖到胃脘的时间,但见他的脸色渐渐地变了,他只是咝地吸了口冷气,颈项的皮肤上,也冒出了一针针粟粒一般的丘疹,胃脘的绞痛,顷刻便像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几乎让他口不能言。蔡英见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是人是鬼!”他怒喝道,“为何要加害主子?!”

我淡淡挣开他的手,“我若想害他,又何必出此下策,你去取些豆浆来,趁温热服下,也就解痛了。”

蔡英将信将疑,招呼别的小厮去了,自己却是一步不离的望着我,胤禛艰难的抬起头,却是喘着气道:“你下去吧,这里有紫苏就行……”

既是胤禛有话,蔡英也不敢违逆,只能叹着气摇头离开,他向我摆摆手,示意我上前两步,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苏苏,”他费力的喘息道:“帮我,帮我揉一揉罢……”

我曾无数次陪伴在病痛的他身边,却没有一次见他如此哀怜,以往的胤禛,从不轻易一诉苦痛,每每到了逞强不下去的时候,才容许我为他稍看一看,然而今天的他,是因为久病危笃,销蚀了往日的勇气,还是久别重逢,把最真实脆弱的自己,暴露在了我的面前呢?我心里一软,竟也悄悄放下了所有的爱恨,只如母亲照顾孩子般,在他僵硬的胃脘上,一圈复一圈,如钟摆般规律的摩挲着,“四爷,”我在心中想到,“今日一别,便教我们不复相见罢!”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7-21 13:42:00 +0800 CST  
捂脸上来,,,,追文的亲们,我也觉得这里把老四写得太渣了,好像有点圆不下去了,春浦弱弱地问一句,能不能让我删了重写喂……再捂个脸,顶锅盖跑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7-23 23:40:00 +0800 CST  
在那黎明之前的黑暗里,我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成左手,足足为他揉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蔡英端了浓浓的豆浆过来,才我俩合力一匙一匙的给他喂了,豆浆里的蛋白多少中和了一些雷公藤的毒性,饮用下不久,他的神情也渐渐霁和起来,此刻已是五更天,东方已经快亮了。
一声高亢的鸡啼,打破了我俩之间的沉寂,此时的我,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介女鬼,“我要回去了,”我匆匆站起来,放下了手里的青玉瓷碗。他脸上一愣,下意识地扯住了我的衣袖,“苏苏,不要走……”他几乎是呢喃着说到,“就留下来,算我求着你,好么?”

若说我心中没有一丝动容,那是不可能的,病榻上的人,毕竟我曾那般深深爱恋过,“我帮不上什么了,”我狠了狠心道,“往后按方服药,会慢慢痊愈的。”

他听了这话,并没有放手,“小苏,”他仿佛动了感情,“你这般救我,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却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几乎夺去了你的生命,你不原谅我,我都能理解,但教我今日剖白了心——自你走后,我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你,我们相逢不过百日,但你与我已如亲人,苏苏,我爱慕于你,恳求你留在我身边!”

他的一双瞳仁,闪着烈烈的火焰,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方才的话语如同雷轰电掣般,把我的脑海刷成一片空白,这曾经是我多么梦寐以求的场景,却不料竟在今时今日,以这种方式表达出来,想他一介冷面王,心思如此孤冷枯绝,竟也有直抒胸臆如此一席谈,方知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是何等的不易,我怔怔立了半晌,直到鸡鸣第二遍时,才从梦境里回过神来。见他的目光仍是一片期许,便知他等我的答案已然许久了。

“四爷,”我艰难的开了口,却觉得胸中仿佛窒了一片汪洋大海,“紫苏不知如何回话,但有一首西洲曲,愿念于您听。”说罢我缓缓吟道: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至此无言三十二句,到此全部吟完,却见他的眸子里熠熠生辉,“苏苏,”他试探地问我,“你吟这首诗,是想告诉我,你也曾有一样的情愫么?”

我垂下眼帘,便作默许了,他仿佛更是欣喜起来,“那么,你是挂碍不下我,才夤夜为我看病吗?”

听得这一句,我缓缓摇了摇头,“四爷,我今天来,是因为年大人的兵马围了八仙居,满姑娘是我的挚友,她是个医迷,医痴,医疯子,绝不会因身在曹营而存了害您的心,我可以为她作保。”

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原是为了这件事,”他叹道,“这不难,我叫他们不要为难就是了。”

“谢四爷。”我躬身道,“方才紫苏所吟西洲曲,确确曾是往日的缱绻情怀,然而世殊事异,静躁不同,紫苏如今心境,已是不若从前了。”

“是因为那桩事吗?”他抖索着坐起,“此事错于我一人,我知道或许寒了你的心,但是小苏,老八他们同我势如水火,又隔着陷害老十三的过节,我不能不……”

听他语气仿佛十分激越,像是一番剖心之谈,我忙扶着他躺下去,“四爷,”我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拜习岐黄之术已有经年,性命本无贵贱对错,无论是您,是十三爷,还是八爷他们,我皆一片素心相对,不问楚汉之别,绿萍的事我无言相辩,只期待往日为人能足证我的清白,我本以为您懂得,但那个雪夜,您还是错看了我。诚然如您所说,八爷和您泾渭有别,紫苏知晓您的难处,故而不敢怀恨,古语说得好,一斗米,尚可舂,一尺布,尚可缝,兄弟之间不相容,四爷,我但问您,让您放下这一切,只为了我做一介闲散亲王,您愿意吗?”

他不料我会如此问,只是愣愣的没有了言语,我见状如此,只是一笑道:“想来您放不下吧,是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山公器,任谁也无法抛却,只是四爷,往后的路必然险极,玄武之变,齐王身死,高祖晏驾,烛摇斧影,燕王扫北,建文遭难,这些故事,足让紫苏心有戚戚,我不过一介微薄女子,不愿再身涉其中了。”

他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仿佛不相信这些话是从我嘴中吐露出来一般,“苏苏,”他有些失望地说道,“我本以为,你和她们不同……”

我浅浅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替他掖好了被角,“保重吧。”我缓缓起身,在心里悄悄说到。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7-29 19:05:00 +0800 CST  
此时距我与胤禛王府一别已有四年,四年里我闭门读书,几乎已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自然也没有他的消息,而小满也与两年前离开了八仙居,除了交出一笔十分丰厚的赎身银子外,余下的尚还能支撑她开一间医馆。小满心中早有计较,因而医馆始开不久,便只收一些经癸带下,妇科千金的病人,也有不与他人争锋之意,然而时日久了生意渐好,终有同行遭嫉,把她曾在八大胡同的事抖落出来,一时病家震动,生意便渐渐寂寥了。一年前春天,我们不得已关了医馆,改贩一些药材,终没有太大的起色,而这一船的黄连,则差不多算得上孤注一掷了。

两个女人的生活何等艰辛,纵使在医馆惨淡收场的时候,小满也始终不曾向胤禩求援,尽管此事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我们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及,事实上,自小满离开八仙居时,便已与胤禩生分了。

这四年间,她曾许多次拒绝了胤禩为她赎身,把她接回王府的要求,直到两年前,她已决意离开,再一次谢绝了胤禩的好意时,两人之间曾彻底的大吵了一架,小满退回了他曾给下的所有缠头,只留下了这样一封信。

“廉郡王如晤:

年来经纬万端,万事皆指于赎身,吾陷泥淖久矣,甫得脱离,端生感慨,今寄笔尺素,托书鸿雁,自剖素心相陈,唯愿君心矜悯,以成全吾志为感。

庭芳少孤,及长失怙,不容族伯,见弃青楼,取巧笑于王孙,置管弦于少年,至污至秽,身没下流,蒙君不弃,引为知己,如处涸辙以逢雨,感朽木而知春,吾虽贱鄙,亦深念知遇,虽牛马不足以报君恩也。

年来君尝语,愿擢吾于泥淖,置于芝兰,拜为夫人,庭芳甚感之。念诸般姐妹,未有如此之遇也,然乐女脱籍,本朝虽少,往来何多。思十娘沉金,小玉枉死,玄机见妒,樊素色衰,纵非君子薄情,类小小婴宁之流何哉?故言红颜薄命,未尝不与文心相契,若死于衰龄之前,尚得一哭,倘风烛之老,必遭万人唾矣,此妓女之悲,千年犹未改也!然思英雄丈夫,虽白发生悲,迟暮见老,却功过上书,标炳青史,两者之别殊悬,何也?唯功业二字耳!

念古斯人,女子之德,唯以贞烈为贵,倘出节妇,举族生辉,此情浅鄙,庭芳不齿。吾之手足,与君无二,吾之心脑,未输弱冠,是以扶犁耕种,明书知史,乃至沙场报国,轩辕喋血,何言女子不能欤?庭芳有志,志在歧黄,今凿凿之言,堪为日后之证。《菜根》云: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故知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晦生也。庭芳之洁,便从今日始,虽肝脑涂地亦不作悔!”

小满的铮铮之言,到这里便告一段落,信的后半部分,却一下子充满了离愁别绪。

“胤禩吾爱,今别离在即,心有万语,一字难言,吾深悯君心,知君非弃捐之人,若赴汝府,必至白头,然与汝相识于微时,名位已定,贵贱殊悬。此非妾负郎君,乃命负也。今有几语,愿陈于君知。

其一:宦海之路险矣,兄弟阋墙,父兄见背,秦汉至此,未尝相断也,是以不争为争,保得富家翁者,实乃慧人也,妾知君志远甚于此,故不强求,倘有不济,愿为乌江舟楫。

其二:庭芳少通歧黄,知君胃气素羸,常以脘腹闷痛,呃气上逆为症,此乃肝气郁结,犹然心病耳。佛法云:我执难破。诚然。想生之何乐,死之何欢,得之为何,失之为何,人生如雾,无失无得,皆幻象空花耳。自今别后,愿君努力加餐,珍重不言。


畸零人庭芳顿首”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8-25 19:44:00 +0800 CST  
读罢整封信,我才知晓,小满对于胤禩,却是这样如山高如海深的情义,也许若干年后,信中所有的内容我都会忘记,但我仍然忘记不了这一句——妾知君志远甚于此,倘有不济,愿做乌江舟楫。小满是深知历史的结局的,然而与我劝慰胤禛放下江山公器不同,她竟然支持胤禩去参与这一场惨烈的搏杀,并且明确的告诉他,你倘若输了,这不要紧,我会站在你的身后,帮助你渡过乌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中国独特的悲壮的英雄情怀,而小满,当之无愧是他们的知己。

小满吐露了那个时代没有的铮铮之言,却也注定了我们的行径分外艰辛,收到船老大来信的第二日,我们便雇了辆马车,取道直隶,山东,直赴河南中牟。此一去行路格外艰难,接连半月的大雨,早已让几个行省沦为一片泽国,十日来的行路,几乎都是在烂泥里跋涉,更为惊心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路的河流,如汶水,伊河,雒水的水势都十分高涨,这些本是黄河的支流,最终都将汇入那条汹涌的无定河,它们水位暴涨,不知黄河要涨到多少。这一切我们不敢想,毕竟水文知识对于我们太匮乏了,然而,经历了那样一场梦魇般的死里逃生后,我们才终于懂得黄泛的可怕。想抗日武汉会战前夕,蒋介石下令炸毁花园口,想建国后的板门水库垮坝,一夜将整个驻马店陷为泽国,那样的不速之祸,倘不亲身经历,实不能描述其于万一。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8-31 17:08:00 +0800 CST  
我们赶到中牟时,正好是一日的清晨,迎接我们的,依旧是笼罩在中原大地上整整半月的雨雾,沿着河堤一路走去,唯见汹涌的黄水滚滚而下,连着远处昏黄的天际,宽阔的河面上没有舟船,沿堤的农户亦早已搬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县城,远立在灰蒙蒙的土丘之上,那便是中牟城了。因此处地势稍高,一时水祸无虞,因而从西边一路逃难下来的灾民,竟也全然选了此处歇脚,但看南面城墙下一溜望不到边的窝棚,便知有数千之众了。时值清晨,正是用早饭的时间,却一丝炊火也无,一片麻苍苍的棚户,竟然如同鬼域般寂静,只是不时有几个半大的孩童,却是衣衫极为褴褛的,伸着青黑的小手,向来往的路人讨要吃食,但有略体面些的过客,必然被紧紧缠住,我和小满也不例外,还未至城下,身上的干粮已是布施一空了。


“照城外这饥民情景,”小满轻声在我耳边说道:“城内必然米面已空了,我们莫多停留,取了药材,雇个壮力的脚夫,百里百斤一吊五,先到山东再说。”


我咬着嘴唇,望着城门发呆,“这灾年情形,哪里能雇的上脚夫呢?只怕二吊钱也无人愿走,小满你但看这城外,这时辰一点人声也没有,也不见粥厂的影子,若不是饿的动弹不得,又怎么会静成这般模样呢?”


小满的脸上满是戚然之色,不言声随我蹭进了城,却不料城里光景更甚,那中牟本不是重镇,来往不过几条大道,却是家家闭户了无人声,只有几家客栈半死不活的开着,连日大雨,内涝也十分严重,低洼处积水甚至过了膝,倒是灾民这一点与城外一致,每处屋檐下都躺满了人,插草标卖儿女的一路都是,也不乏卖了自己葬父母的,我与小满看的恻然,更觉自己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正唏嘘间,拐角闪出了一家陕西会馆的牌子,那便是我们与草药商人的接头之处了。看着那方泥金的牌子,我们的心绪稍稍振作了些,略正了正衣帽便进了店,只见那店里极为黑沉,几方木桌满是尘泥,仿佛许久没人来过一般,柜台后面并不见人,几番呼喊后,才有一带瓜皮小帽,约四十出头年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从楼上疑惑的探出头来,看见我们,脸上露出了几乎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的天爷!”他唤道:“这光景还有客来,倒是逃命去呀!”


“掌柜,”小满上前一步,“我们打东边来,是来和几个陕西商人接洽的,不知他们可是宿在此处?”


“陕西来的?”那掌柜模样的人疑惑了片刻,“仿佛是有几个,他们的货还在,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我们宛如当头棒喝,“我们自接信来日夜兼程,并无一日相误,他们怎么就走了,可留了字条没有?!”


“姑娘,”那掌柜摇头叹了口气,“我是说,他们不是走了,而是死了,死~了~!!”


他这一句,把我和小满镇在当地,已是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死了……”小满喃喃道,“这怎么会……”


“这有什么奇怪,”掌柜忧戚的脸上更添了些无奈,“大水嘛,城里城外传病呗,这光景缺医少药,阎王怎么会不上门呢?”


“什么病这么厉害!”小满一步上前紧紧逼问道。


“痢疾,热病,好几种呢,”掌柜深深叹口气,“痢疾死的慢些,热病就难说了,你们等的几位,估计就是后一种,人啊……唉……”


小满紧紧咬住了嘴唇,不由和我对视了一眼,“掌柜,”她冷不丁说道,“你家可还做生意,给我们一个歇脚的地方可成?”


那掌柜度我们衣冠神色,本以为我们非常之时来会有些非常之举,却不料小满只是寻得住处,一时神色便黯然了,“楼上的房间都空着呢,”他叹道:“你们随意挑吧,三餐只有馍馍,勉强能吃得饱,只是这灾年物力艰难,需得一两银子一天。”


小满点点头,掏了一锭台银,却是九六的好成色,那掌柜也无心验看,收了正待上楼,却被小满从身后叫住,“掌柜的留步,”她从桌上搬下条凳,用衣袖随意拂了拂,示意掌柜落座,“城里的病人约有多少?”只听她问到。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02 00:57:00 +0800 CST  
那掌柜听闻此,竟蓦然转过身来,一对眸子放出了些许光芒,“姑娘,”只听他颤音问道,“您方才说什么?”

“城中有多少人染病?”小满一字一句的问到。

“城中稍是好些,”掌柜缓缓走下了楼梯,在那乌黑的条凳上坐下,“只是城外闹的厉害,那些从西边一路逃难过来的,都拖家带口住在城门边,早些时候还有粥赈,后来水患吃紧,县丞举家逃跑了,便连这一日一赈也没了,可怜他们没吃没喝,只能饮些黄河里的涝水,想不染病也难啊!这几日里,几乎已是十又七八了……”

掌柜的语气艰涩凝滞,仿佛不胜无奈,加之来时路上的种种景象,以及门外无止无歇的大雨,中牟县之艰难便可尽知了,小满坐在屋角的阴影里,只有一双明眸熠着光芒,俄而,她忽地开口道:“苏苏,我们去县衙公堂!”

不止我,就连掌柜忽闻此言,也不由吃了一惊,“姑娘要做甚?”他张大了嘴,吃惊的望着眼前的人。

“县令既然逃了,”小满道:“主簿县丞应该还在,州县之长司牧一方,其权之专,虽臬道府皆弗若也,难不该临危专断,与百姓同生死?今饥民于市饿殍于野,自应开仓放赈,此其一。其二,如今疫病横行,药赈亦在眉睫,我有一车黄连,堪治时疫,也需假借司牧之手,赈于饥民。其三,痢疾之源,多因水起,水为粪所污,故一而传十十而传百,此需教化灾民,须煮水而饮,便溺应弃于山野,死殍或深埋或焚化,如此堪绝疫病之源,此三者,我等人微言轻,不足乡里所信,需得仰赖父母官仪,方便宜也。”

小满一番慷慨言辞,几乎句句切中肯綮,那掌柜愣了半晌,忽地回过神来,竟是扑通一声双膝落地,“姑娘若有如此灵通,”他激越的说到,“我们中牟算是有救了,姑娘姓名什么,我定要为你立块长生碑!!”

小满见状忽地站起,“当不得,当不得!!”她连声说道,“我只是尽些绵薄,更何况朝廷从未忘记中牟,往后春耕播种,还要仰赖朝廷呢!”

“小满,”我听及此,不由伸手拉了拉她的衣带,“你的想法甚好,只是我们空口白牙,怎么去和县衙打铁呢?”

小满转过头,幽微一笑,递给我一枚印信,“河南府知府贾望道,乃是佟国维的门生,此人开封人士,河南七府八州的主事皆于之有交往,今我借八爷印信,但说是佟国公的门人,压一压这些胥吏还是可行的,一会我们换了男装,便仰仗八爷这颗大树,去探一探这县府衙门。”

我接过那枚印章,只觉沉甸甸有些压手,倒似一块鸡血青石,石上的白筋微微隆起,勾出山高月小几个小字,石头的底面刻着几个纂字,乃是:含章可贞四字,看到此,我心头不由隐隐一跳,含章可贞,出自坤卦六三——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莫不是胤禩一生的考语?而与之相对的乾卦九三,象词却是终日乾乾,一阴一阳,一君一臣,又暗含了多少人生的悲慨,无论是含章可贞还是终日乾乾,都如循环往复的经文一般,没有终点,也不见起点。

“这必是他的随身之物,”我不由问道,“怎么却在你这里?”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04 15:55:00 +0800 CST  
小满望了一眼印子,嘴角勉强地抿了抿,“他年我和他交好,他把这印章给了我,大致是让我为他执掌印信之意,而后我们虽生分了,他却并没有把它要走,是何意思,我便揣摩不透了。这方印章我从未用过,究竟神通若何,但看今日一行了。”


小满的愁容写在脸上,显然她对今日一行也未有太大的把握,临别前,她细细问了县衙里几位大人的姓名,字号,一一记熟了,方辞了掌柜离去。我们并肩默默行了一顿饭的功夫,方来到了城隍庙外的县衙公堂门口。时值灾年,偌大的县衙也十分萧条,浑黄的雨雾从天际笼罩下来,更显得这个二层歇山顶的瓦楼低矮不堪,县衙门口的空地上,两尊石狮子疲惫的立着,登闻鼓已经残破,更是半个差人不见,沉黑的漆门紧紧封固,一对椒图也是锈迹斑斑。小满制止了我要去敲门的举动,“不必了,”她说道,“据此情形,不会有人来了,我们去角门看一看。”


我点头落手,随着她沿墙根走了一射之地 ,方见西北角处,有一道角门隐隐张着,小满两步上前,叩了许久,方慢腾腾出来一个衙役,瞪着大眼看着我们,“有什么事?”他毫不客气的问道。


“县丞大人可在?”小满不示弱的问道。


“不在。”被来人斩钉截铁的顶了回去。


“主簿大人可在?”


“也不在。”


小满暗笑一声,从袖子里摸出那枚青印,塞与了小吏手中,“我从京城佟国公府来,”她说道,“把这个给你们大人,他自有分晓。”


小吏接过青印,颠来倒去看了看,竟是扔回给了小满,“你这个东西我不认得,反正不是官印,什么童大人,老大人我也不认识,县衙里没人,你回吧!”


小满面色一沉,显然带了愠色,但语气却是静静的,“你能做主吗?”只听她问道。


小吏被她问得一惊,刚要关门的手忽地停住了。


“这一县一郡之事,你能做主吗?”小满不动声色道:“若能,我这便回去,拿你这话去回佟中堂,由佟中堂禀明圣上,到时一县生死,便全落于你一人身上,他日河决城没只寻你一人,这诛灭九族的大罪,你能担得起么?”


小满的话冷峻峻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却让那小吏的额角滴落下冷汗来,“你们等着。”他甩下一句话,接过小满手中的印章,便匆匆离去了。


“这真真是小鬼难缠。”我感叹道,小满只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嘴唇旁的曲线更加绷直了,在一片潦雨中显出了一种独到的毅然,正当我从心中感叹她的才能胆识时,角门内匆匆赶来一个小吏,“二位大人!”他趟着积水跑来,“请二位大人取道中门,县丞大人已在门口相迎了!”


我和小满对视一眼,便匆匆转身而去,果然此刻的大门已经洞开,一位约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穿着绣四爪五蟒的补服,面黄无须,身后随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是一样的服色,正撑着黄油纸伞匆匆赶来,“先生远道而来,失敬失敬,”那中年人放下伞道:“请教二位先生名讳?”


小满打量着两人,却是满脸的和气,“虞文大人无恙,和松大人无恙?”她寒暄道,“在下乃是佟中堂府上西宾,姓满,单名一个芳字,这位是我至交好友,在八贝勒府上行走,名作苏紫。今奉八爷及中堂大人面命赶来中牟,特来拜见两位大人。”


两名身着补服的官员对视了一眼,显然出于意料之外,“两位先生里面请,”只听他们道,“眼下中牟处于非常之时,招待不周,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小满虚着客气,和两人步步相让,终于在满是尘埃的花厅里落了座,却听那被小满唤作虞文的县丞大人开门见山的问道:“满先生,恕在下直言,中牟已是非常之地,两位先生此时携钧命而来,不知所为何意?”


小满听罢一笑,“大人果然开门见山,如此虚话便不必提了,只一句,入春来黄河水情极险,全流境内以河南为要,河南险情以中牟为要,如今水患疫病接踵而至,圣上日夜忧悬不得安寝,主辱臣死,还请两位大人为上分忧。”


这话说的十分古怪,却见两位补服面面相觑,仿佛并不买账,“圣上心悬微县,”陈虞文道:“臣等感激涕零,虽肝脑涂地不足为报,只是臣等区区末吏,上头还有主官,县上还有河南府,却为何不见公文相传?请先生传呈中堂大人,此事非末吏所能做主,请大人体谅。”
如此一枚软钉子,将小满幽幽顶了回来,但她仿佛并不介意,依旧款款到:“我来路上曾经看过邸报,户部于上月十五便拨三万台银于河南府,作为修河赈灾之资,怎么大人不知么?”



“这个……知道……”听至这里,陈虞文才知道所来不是寻常之辈,便打起了几分精神,“只是先生知道,府道台县,离我们这里还有着好几层,分给中牟的银子,也只能是闻得了声,见不了形啊!”


“是么?”小满眯缝起了眼睛,“吕大人,您是一县主簿,管着钱粮大事,你可敢说一句,贵县藩库里,没有一分从户部所来的台州足银?”


那主簿吕和松,毕竟年轻稚嫩些,竟吃不住小满凌厉的逼问,一时哑口无言,小满见状,只是朝陈虞文幽微一笑,“县丞大人,看来银钱还是有的,只是为何不见赈米,不见药赈呢?”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08 15:00:00 +0800 CST  
那陈虞文被问得一震,不由板下了脸,“你们究竟是何人?!”他厉声道:“如果是官差,为何不见滚单传票,如果是白衣书生,你可听过杀人县令,灭门府尹?!”


小满冷冷一笑,神情更显得冷峻傲岸,“亏得你知道灭门府尹,不妨同您说了,这河南府府尹贾蓬年,与家严正是世交,几十年的情分,你教他如何灭我,我本不想将话说至此,既然大人如此讲,不若点明了——如今中牟情形,不啻将佟中堂置于火上,倘若有朝一日河决城没,生灵涂炭,佟中堂尚不能独善其身,何况二公乎?因佟公与二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有我们今日一席谈,一句话,开仓赈灾,救苍生社稷,若待都查御史到了,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小满的话敲打的恰到好处,顷刻间公堂上已是岑寂一片,陈虞文只是端茶不言,小满不买他的帐,就是不肯端茶,难熬的尴尬中,只听吕和松突然开口道:“二位先生说的是,”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小满,“我们虽食皇禄,但也是从百姓中来,方才陈大人也有难言之隐,户部拨银米不假,但层层克扣,到我们这里也所剩无多,说到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如今中牟十户九空,也教我们不遑宁处,但请二位说个章程,倘若能办,我们尽力便是。”


“就是这话。”小满至此终于松了口气,“黄河水势暴涨,至此段已几成悬河,一旦溃堤,中牟必成泽国,眼下唯疏导民众避难为要,我们入县城后,方知疫患之深,许多百姓盘桓与此,不是不想走,而是为病所困,无法再走。我的章程便是,就地赈米赈药,疏导痊愈的百姓尽快离开。至于细务,待定下后,再详表二位。”


“米倒还有些,但不过十日之需,”吕和松神情有些为难,“可是草药,恐怕全县城,也凑不出一斤了。”


“十日够了,”小满道,“药我们已随车带来,就在中牟城中。”


吕和松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目光却是肃然了,“不想二位先生如此有心,那吕某自当从命。”


“慢着!”许久不发一言的陈虞文忽然站起,“你答应了不算,我是县丞,官居八品,比你高一阶,你答应,我不答应!”


小满没有搭理他,只是缓缓走到阶下,望着厅堂下站的两排衙役,“陈大人不答应,诸位可答应?”


那些衙役本是中牟城人,亦是家家有妻有子,也少不了害病无药的,听了小满方才之言,渐渐心里都有了念想,竟不料齐声说道:“答应!”


小满笑着转过头,“陈大人,只怕拿这话去问城中百姓,想来也是这样的回答吧,水能载舟亦能覆之,民何重,官又何轻呢?”


陈虞文此刻真正没了话,却是怵怵地不肯罢休,“道不同,不相谋!”他恨恨道,“吕大人,你听参吧!”说罢便拂袖而去。


吕和松张了张口,仿佛还想挽留,却见小满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他去吧,如此非常之时,何必留他掣肘。”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08 17:51:00 +0800 CST  
在此行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们的中牟之行,竟会是如此结局,也不曾料到,这一场滔天的大水,还是最终改变了我们人生的轨迹。在最初的几天里,我们放赈的十分顺手,几剂黄连汤灌下去,治愈了许多赤痢的病人,水源,粪便,尸体的管理也让新发病例大大减少,渐渐的,但凡能走得动的,渐渐都离开了中牟,整个县城里,除了留下来做帮手的衙役和主簿,便都是一些重症病人了。县衙外的城隍庙是一片高地,早被我们开辟成了一个临时医院,收一些重病人和老人孤儿,由我俩亲自照看。三天里,共住下了近数十人,症状也是五花八门,有泻肚子的,有发热的,也有头痛昏迷的,拉拉杂杂住在一起,没有更多的草药,只能一人一碗黄连汤了事,因而城隍庙里,几乎日日都有死人。小满身负重望,整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致,也极看中他们的病情,必要睡前巡视几次,第四日晚上,约是一鼓的云板打过之后,小满匆匆找到我,面色却是我极少见过的慌张。


“苏苏。”她上来便是这一句,“死了四个孩子!”


我心猛然一抽紧,连忙随她而去,果然,城隍庙泥像后的铺位上,直直躺着四个幼儿的尸身,已是冰凉了。他们是三天前被我和小满从路上抱来,都瘦的十分可怜,其中年长一些的一直高烧不退,却不料今晚……


我的心遽然沉了下去,轻轻解开孩子们的衣服时,我愕然发现,他们的胸口,竟布满了青褐色的瘀点,“是尸斑吗?”我问小满。


小满摇摇头,“尸斑应在尸体的下部,这应是生前就有的瘀斑。”


“会是中毒性菌痢吗?”我问到。


“若是倒好些。”小满显然忧心忡忡,“成人一般不会得,我只怕是……”


“是什么?”


“怕是流脑。”小满道:“这几日有不少头痛高热的病人,查布氏征克氏征都可疑阳性,我担心这个……”


我皱眉不语,只是叫了衙役进来,把孩子们的尸首抬了出去,正当门板抬至门口时,只听见有人清晰地高呼道:“先生快过来!这里又死了一个!!”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08 21:33:00 +0800 CST  
小满闻声而应,匆匆几步便跑了过去,那人却是新死的,身上微微有着一丝热气,小满解开他的衣襟,依旧身上满是青色的瘀斑,我们对望一眼,神情却是凝重了,“苏苏,”小满说到,“我们细细筛一筛这里的病人,但凡头痛的全部分到里面,这病传的快,一旦染上几乎不可救治,只能先预防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与小满内内外外几乎忙了半夜,快到天亮时,才将大约十个疑似病人隔离开来,方有空在草荐上略歇一歇,正要阖眼睡去时,却听到远远处有人唱道情,却是一嗓子清亮的秦腔。


“我想娘!娘在黄水第几浪?忍心撒手登天去,撇下娇儿走四方?
日也想,夜也想,梦里醒来哭断肠……”


那声音清脆凄婉,教人不防坠下泪来,这样的灾年,又是谁辗转漂泊到此呢,再看小满时,却见她闭着眼仿佛睡着,正要回头的那一刹,我猛然发现,小满的肩膀,正在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小满,”我轻声唤她,“你怎么了?觉得冷吗?”


小满缓缓张开了眼,对着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身上紧的很,许是冒风了。”


我用手覆上她的额头,那里却是一片焦热滚烫,“头痛吗?”我的声音几乎是发颤了。


小满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撑着地艰难的躺下,“苏苏,”她的声音幽幽浮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查一下我的克氏征和布氏征。”


我的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听她如此说,还是缓缓抬起了她的头,一瞬间,小满的双膝骤然弯曲,手下的强直感毫不掩饰的传来。


显然小满也意识到了什么,却见她长长的睫毛上下一合,眼泪已是扑瑟瑟地滚落下来,“苏苏,”她颤声道:“我连累你了……”


我抱着她忙不迭摇头,“我们会离开这里的,离开这里,我便去寻安宫牛黄丸,这是平肝息风的良药,只要有它,你一定会有救!!”


小满听至此,多少有了一丝希望,“苏苏,”她的声音不高,却是坚定而温柔,“你放心,我撑的下去!”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08 22:40:00 +0800 CST  
无止无歇的大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绵绵春雷从天际滚来,伴着一个接一个的明闪,扯开天际的黑暗,仿佛这样的雨夜还不够惊心似的,我拥着浑身滚烫的小满,虽已困倦至极,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到了天边刚刚擦亮的时候,一阵急促脚步声从远处响起,门外是吕和松穿了蓑衣,整直向我们奔来。


“苏先生,满先生!!”他的声音里满是焦灼,“羊报下来了!!”


我一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见他言语间如此紧迫,便知必是极要紧的大事,因而坐直了身子问道:“怎么了?!”


“青铜峡涨水三尺!!”


我一下子愣住了,此时,小满忽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疲惫却坚定的声音道,“青铜峡涨水三尺,下游便是三丈,汛情一日即至,中牟不保了!”


听到这里,我才知晓此事利害,只听吕和松道:“城里已经空了,只有这里还有些人,我们带不上他们,今晚之前,必须得走!!”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仿佛正站在生死存亡的关口,我心中暗暗抽上一口冷气,“有舟船吗?”


“没有。”


“车马呢?”


“向外都是黄泥地,走不了车马,只能靠步行。”


小满听到这里,缓缓点头道,“和松大人,几日辛苦你了,你顾自己走便是,这里不用操心了。”


吕和松的神情有些焦急,“这是什么话,岂有此时扔下你们的道理?今晚天擦黑时,我们一同上路,只要到了淮安城,也就脱险了。”


小满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待和松走后,方对我道:“苏苏,如今情形我是走不脱了,晚上你随吕大人走罢,不用管我了。”


我一听这一句,原本焦灼的心一下子更若油烹,“不可能!!”我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宁可和你一起死在浪里!!”


“苏苏!!”小满也焦急起来,一下子眼中泛满了泪花,“你是要折死我吗?!不出今日中午,我必然昏迷失音,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与我有什么分别,我昏迷了自然没有痛苦,但你呢,你何苦活生生陪我溺死在水里!!”


“小满,”我失声喊道,“天地之大,没有你,我向何处安身,不要与我分别,好吗?!”


小满听闻这一句,却是费力的笑了,她抖着手,拭去我眼角的泪水,“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她笑道,“苏苏,与我死别胜过生离啊,你回京城,回你父母那里,或是四爷府上,天下之大,还有三个爱着你的人,又何必记挂我这一个呢?”


我捧着她滚烫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自己的面颊上,示意她别再费力讲话,一时间,往昔的欢笑一幕幕回荡在脑海中,那些白衣飘飘的岁月,那些在医院里实习的日子,那绿色的手术台,那银色的手术刀,都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切近,“小满啊,”我心里暗暗想到,“倘若死非生的对立面,我们又能否找到来世的出口,回到属于我们的那一个时代呢?”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08 23:32:00 +0800 CST  
小满对自己的估计果然没错,不到晌午时分,她已经是唤不醒了,城隍庙里的差役原还有几人,听说上游的羊报,忙不迭都要逃命,能支撑着走的病人,也纷纷请辞离开了,如此生死关头,我亦不想他们陪着送死,因而不到下午,城隍庙里所剩的,便只有我们和几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一种末世之感油然而生。


那日的天色阴的古怪,虽然是晌午的时光,天却沉的如黑锅底一般,云缝里掣着闪,有紫色,有金色,还有的像火球一上一下跳着炸开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轰的城隍庙都仿佛在摇撼,好像是天公发了怒。瓢泼的大雨筛子般落下,天地之间仿佛盘古开天辟地般玄黄一片。我守着小满怔怔的发呆,但见吕和松撒丫子跑来,在大雨中声嘶力竭的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走!河堤已经渗水了,保不住了!快~跑~啊!!”


我循声望去,因城隍庙地势略高一些,因而可以看见远远的大堤,就在吕和松话音刚落的那一刹,只见黄河水崩卷了大堤,五尺多高的潮头轰鸣着,排山倒海价涌来,仿佛八月钱塘的大潮一般,我们愣愣了足有一刻没有言语,猛然警醒时,才知发生了什么,吕和松使劲推搡着我,不顾自己一头一脸的雨水,“快逃命!!”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喊,“快!!”
我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下子把他推出丈余,“吕大人,您的恩情,苏紫生受了,如今小满病入膏肓,我舍不下他,您快走!!快走吧!!”


吕和松念此情景,亦是无可奈何,“好罢!!”他叹道,“你们好自为之!!如今淮城来了治水的钦差,我找他们来救!!”



我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却见水线渐渐过了城门,一时间,只听南边‘轰’地一声,城墙倒了。洪水灌进了城,狗叫鸡吠到处响起。房倒屋塌卷起的尘埃在大雨中漫起冲天黄雾。街上霎时已是四尺多深的水,雷声、雨声、河涛声、一栋接一栋的房子倒塌声混成一片,整个县城崩塌在一片玄黄中。渐渐地,洪水漫上了城隍庙的丹墀,只要踏出殿门,便是一片汪洋!


我回到殿中,紧紧拥着小满,尽管此时她已不会回答我,但我依旧一字一句对她说道,“我们再等一夜,或许吕大人能逃出去,能为我们报信,小满,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惊涛骇浪,怎么会轻易死在这白水烟沙里呢?”


没有人回应我,整个中牟,已成了一座水下的鬼城,四周岑寂极了,也黑暗极了,只有水一点一点漫上来,不多时,就连殿里也没了水,渐渐的,整个城隍庙彻底的安静下来,原来尚有的鼻息也渐渐消失了,一个病人接一个死去,我拥着小满,坐在三清的莲台上,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09 00:10:00 +0800 CST  
待第二日天亮时,眼前的景象却比昨夜更加绝望,我们坐在莲台上,已是四面无靠,四方皆是黄水,飘着昨夜死去病人的尸首,却是肿胀腐烂的如同气球一样,大雨依然无止无歇,我望着昏迷不知的小满,不由从心底问到,“小满,我们该何去何从呢?”


小满的脸颊一片青白,已没了昔日里桃花般的颜色,想来她也已经接近休克了,“罢了,”我对自己说道,“等她咽了气,便一同葬身鱼腹罢!”


正如此想时,却远远听见南边有人吆喝,“满先生,苏先生!!你们还在吗?!”


“吕和松!!”我全身一下子警觉起来,费尽全力向外张望着,果然,从南边黄水里划过一叶小舟,船头一人撑蒿,那人正是吕和松,然而船尾仿佛还站着一人,却是一身的蓑衣,看不清是谁,此刻的我已顾不上这么多,忙放声喊道:“吕大人!我们还在!!我们还在这里!!”


小舟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长蒿几点便驶入了城隍庙门,那一刹,我惊骇的发现,那船尾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而是那与我已整整三年不曾相见的四爷——胤禛!!


不知是这样的见面太出乎意料,还是劫后余生的欣喜,我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仿佛寒风中摇曳的树叶,显然,船上的人也十分激越,他的喉头梗了梗,仿佛激动的不能言语,“苏苏,”许久,他方艰难的开口道:“是你吗?!”


我从莲台上跳下,趟着齐胸深的洪水,一步步走近那叶小舟,“四爷……”我剧烈的颤抖着,上下牙关不住的打架,还未开口,已是满眼泪痕。


他和吕和松合力扶我上船,却听我一人结结巴巴的说道,“四爷……一别三年……紫苏有事……相求……”


“你说……”他掺住颤抖不已的我,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的语气说道。


“只求一粒安宫牛黄丸。”


他听罢,战栗着长啸一口气,“你放心,淮安城里有,和松,去把满姑娘抱下来,我们回城。”


到这里,我一口气终于落下,却觉心血绞空了一般,任他扶着我,坐在窄小的船舱里,只听吕和松道:“这便是治河的钦差大人,我昨夜逃出后,连夜到了淮城,却不想钦差大人闻后,竟立即涉险前来,姑娘好造化!”


听至此,我的心里绞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澜,三年了,原来他不曾忘却我,我留于吕和松的姓名是苏紫,并且还是男儿身,尽管如此,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涉水前来,这一片赤诚,无法不教我感动。“吕公深恩,紫苏没齿难忘。”我连忙敛衽谢过了吕和松。



“苏苏,”他坐在我身旁,执过我冰凉的手,“等水患过去了,便随我回府罢!”


我紧紧攥住他温软的手掌,仿佛一放开,自己便会重新回到那黄水中似的,“四爷,我同您回去,”我喃喃道,“我同您回去……”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09 00:57:00 +0800 CST  
到达淮安十余日后,小满才渐渐可以下地,经历这一场生死之役,她却明显的沉默下去,胤禛在城中开衙建府,事事都十分繁难,小满与我朝夕相处,却从不曾提及一二,也不曾再提北京的生意,只是叙一些我们大学里的旧事,我知晓她的心事,我也曾这般二世为人,也曾是这样万般俱灭的心思。那些卧床的日子里,小满曾反复念及一首偈子于我,却是来自黄龙三关的开示:
我手佛手齐举,禅流直下荐取,不动干戈道处,自然超佛越祖。
我脚驴脚并行,步步踏着无生。会得云开日见,方知此道纵横。


古来黄龙三关,能有几人参透,不破生死牢笼,又怎能获得其中的真如本性,如今小满经历一场大难,倘若果然顿悟,便要抛下这俗世而去。我虽碌碌尘寰中人,却不忍心失去最后一位挚友,只能勉力劝将着些,小满每每听了,只是淡淡笑道:“苏苏,我只问你一句,若答出了,我便彻底息了此想,再不往枯绝处去。”


我点点头,却听小满问道,“若心寂缘灭,该向何处去?”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在那晚请教了胤禛,胤禛静静的想了想,只留与我一句话,


“外境非有,然内境非无,只向牵挂中去。”


小满听罢若有所思,眼神却渐渐地清明了,我知道小满牵挂的是何人,却不曾想到,我们在淮安苦苦煎熬的日子,他也依旧在炭火上烹烤着。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19 22:34:00 +0800 CST  
许多年后,当往事早已尘埃落定,故人早已化作云泥时,我和小满,还是止不住地聊起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那时想的太过简单了,总以为自己有起死人,生白骨的本事,”小满不禁感慨道,“孰知治病救人,是末技里的末技,治病不若治心,治心不若治法,治法不若治道,以小技度大技,可谓是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却听小满在耳边喃喃道:“你可记得可珊,你可记得十三爷,你可记得廉王,你可记得大行皇帝,如今你再想想,是他们病不可治,还是命不可治?”


我阖上双目,那往事如许,竟一件件在心头划过,那清冷的雪夜,那绝望的恸嚎,那绢上的红梅,那肿胀的鹤膝,那撕心的剧吐,那干瘦的遗容,那如血的红铅,那欲裂的头痛,桩桩件件如谶语一般,直把我们沦入了最深重的无奈,“命里有病,病里有命,”我苦笑一声答道:“救得了命,治不了病,治得好病,拉不回命,多少辛勤事,到了不过空空,想来没缘法,既去也无牵挂。”


小满含笑道:“苏苏,你还记得康熙五十六年春,四爷给我的开示吗?”


我一点头,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只向牵挂中去。”语罢,我们相视一笑,那往复二十年的轮回,便又一次铺陈在了我们眼前。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11-20 01:45:00 +0800 CST  

楼主:别离岸草生春浦

字数:156286

发表时间:2011-04-15 09:0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2-29 11:07:2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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