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大上海沦陷在日寇铁蹄之下。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杜旅宁关掉收音机，拉下天窗。他沉默地看着病床上的慕次，锐利如鹰的目光扫过俞晓江、辛丽丽、刘云普……
侦缉处的最后一次公开例会在陆军医院的病房里举行。
“现在局势艰难，环境复杂，为了保存实力，局座命令我们就地潜伏，尽悉转入地下。尽量避免和敌人正面交锋，减少目标，化整为零。”杜旅宁神色冷峻地说。“在没有接到任务指令的时候，一律‘沉睡’，接到任务后，必须马上出击，明白吗？”
“明白。”众人答。
“行动口令是：家有急，国有难。”杜旅宁问，“记清楚了么？”
“清楚！” 众人答。
“好，家有急，国有难，诸位同仁，当仁不让，勇挑重担。莫负家国！”杜旅宁朗声道。
杜旅宁慢慢说道，“我们要坚信抗战一定会胜利！我希望你们能够守住秘密，守住阵地和自己的信仰！”他的眼里有些微闪烁的热泪。
“其余人马上撤离，各自转移到安全地带！”杜旅宁沉吟了几秒，利落下令。
辛丽丽看着脸色苍白的慕次，几分钟的会议，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慕次说上一句。她微微上前一步，“阿次！”
慕次抬眼看着辛丽丽，默然无语。
“走吧！”杜旅宁说道。
“是！”辛丽丽咬咬唇，转身离开。
杜旅宁回身，看着慕次，“阿次我今夜动身前往重庆。以前无论你走到哪里，我每个月都会受到你那份工作简报。虽然，你小子次次都是敷衍……”杜旅宁低声笑了笑，“阿次，这次没人看着你了！阿次，我们的情谊不亚于父子，所以无论将来的路有多么难走，任务有多么艰巨，战争有多么残酷，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老师？”慕次挺直脊背，看着杜旅宁。
杜旅宁笑笑，拍拍慕次的肩，取下衣架上的大衣，转身离开。

当夜，杜旅宁离开上海，远去重庆。
杨慕次独自一人，站在火车站站台，默默看着火车渐渐远去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个军礼。

“阿次？阿次？”电话那头传来阿初的声音。
慕次从回忆里被惊醒，他清了清喉咙，平复自己的心情，“大哥，你尽快回来吧！虽然上海已经沦陷，但租界还算安宁。南京那边……政府已经准备移驻重庆了！”
“……”阿初叹了口气，看着窗外那些老弱妇孺。“你放心，政府撤了，至少南京城还有中国的军队。”
“大哥！”阿次沉默了，但知道阿初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
“好了！你没有伤着哪里吧？”阿初皱皱眉，依自己对慕次的了解，这些天他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
“没有，我很好。”慕次温声道，“大哥，你多保重！”
“你也是……”

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发表移驻重庆宣言：
自卢沟桥事变发生以来，平津沦陷，战事蔓延，国民政府鉴于暴日无止境之侵略，爰决定抗战自卫，全国民众同仇敌忾，全体将士忠勇奋发，被侵各省，均有剧烈之奋斗，极壮烈之牺牲。选者暴日更肆贪黩分兵西进，逼我首都。察其用意，无非欲挟其暴力，要我为城下之盟。为国家生命计，为民族人格计，皆已无屈服之余地，凡有血气，无不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以中华人民之众，土地之广，人人本必死之决心，继续抗战，必能达到维护国家民族生存独立之目的，特此宣告，惟共勉之。

上海失陷，南京已成危城。日机一次次地在上空尖啸着飞过，轰炸扫射着这座古老的城池，城外炮声隆隆。中央党政人员纷纷乘轮西上，彻底失去政府保护的南京陷入一片混乱。所谓的撤离简直是一场逃亡。 日本人四方封锁，很多人好不容易才弄到了汽车公司的客票，很多人行李都未顾上带。撤离的汽车上人满为患，秩序大乱，很多人最后是砸开玻璃爬了进去。

杨慕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泛青的下巴，乌青的眼眶。他散尽杨氏在南京的家业，资助这个医院。凭着美国人汤姆的一张脸，和阿初从中斡旋，这家医院被划入安全区的范围，巨大的红十字旗帜插在门头，但在烟火沉沉的空气里，泛着青黑的污渍。
汤姆走进办公室，微微躬身对杨慕初点点头，他本是落魄街头，亏得杨慕初大发善心收留他，还送给他这家医院，用以收留难民。对杨慕初，汤姆发自内心的崇拜，很年轻，很老辣。汤姆当然明白杨慕初收留自己的原因，就是看中了自己这张西方人的脸。他也曾经加入国际红十字会，只是后来落魄，自己还等着别人发善心，无力顾及他人。
杨慕初默默地看着医院里，南京已是危城，杨慕初也只有竭尽全力保护医院里的难民的安全。这家儿童医院像苦海中的一片小小的绿洲护卫着一群柔弱的羊群。

上海 杨公馆
上海已经彻底沦陷，慕次他们也奉命潜伏。慕次在家百无聊赖地养伤。杨公馆只剩下一个阿福，阿福手艺非常一般，吃得慕次胃口全无。慕次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草坪上阿福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几个月前，家里还是那么的热闹。嫂子带着爱中爱华在草坪上荡秋千，而如今，秋千架上落满枯叶。整个杨公馆悄无声息，只有阿福修剪花圃的剪刀声，“咔嚓，咔嚓”树枝被剪断，散发出一股腐朽的味道，微微有点苦。
慕次揉揉膝盖，不知道大哥在南京如何，南京的局势太过危险；不知道思桐到底身在何方；不知道处座在重庆如何；不知道组织上又是如何安排的……想得太多，慕次有些疲惫地按压着太阳穴，他的心砰砰砰直跳，一股寒意和恐惧像一股气流，从脚底心蒸腾到心肺间，好慌，好冷。
“咚咚咚……”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慕次回过头，看着夏跃春向自己走来，一头乱发，眼眶发红。慕次从来没有见过夏跃春这副模样。
“怎么了？”慕次声音不自觉地发颤。
夏跃春递给慕次一份报纸，“一群畜生！”夏跃春咬着牙骂道。
慕次接过报纸。
“12月13日，日军攻陷中华门……南京沦陷！
……
日军进行杀人比赛，千年古城，惨遭浩劫，血流漂杵……”
慕次看着报纸上那几张模糊的照片，
高高的城墙上，站着一队放下武器的中国守军，一双双愤怒和惶恐的目光注视着日本兵手中明晃晃的刺刀。日本兵嚣张地站在城墙上，鲜血飞溅在城墙上，俘虏们一个又一个被捅下高高的城墙。

慕次心里痛得快要呼吸不上来，他一把扔下报纸，扑向电话。他的手不断发抖，右手紧紧地握住话筒，左手飞快地拨着号码盘，一圈一圈。
慕次死死咬住下唇，惨白的脸上带着夏跃春没有见过的恐惧。
“嘟嘟嘟……”
慕次不敢呼吸，他怕呼吸的声音惊扰到电波，他怕错过电话那头的一点点响动。
……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单调的“嘟嘟嘟……”

第三十九章
南京
电厂的工人已经跑光，南京城全城断电，一片黑暗。十二月的南京，雪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入血红的泥地里，整个城池一片死寂。
安全区早已不安全。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米、水、煤都少得可怜。但是最最恐怖的是毫无人性的日军进入安全区，对可怜的难民实施的侮辱、掠夺、强奸和屠杀！

昏黄的烛光像鬼火般摇曳着，在墙上拉扯出一个瑟缩的影子。阿初茫然地坐着，等待着黎明地到来。
深夜里，医院一片寂静。木门叩击的声音格外明显。阿初忽然一凛，仿佛被惊醒般，站起来。
“先生！”刘阿四和汤姆走了过来。
“一个中国军人在医院后门。”汤姆说道。
“先生。”刘阿四表情有些为难，他希望阿初能够答应救这个军人，那个军人伤得很重，看起来快死了，他知道南京城仍旧有一些没来得及撤离的国军在抗击日本人，那个军人身上有枪伤，刘阿四相信他是保卫南京留下的。
阿初看着刘阿四的表情，知道他希望自己救那个军人。
汤姆皱皱眉说道：“先生，我们不能收留他。安全区和日本人有协议，我们不能收留军人！”
阿初沉吟几秒，“走，去看看！”
医院后面的木门被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兵满面血污，随着木门的打开，一头栽倒在地上。
阿初皱皱眉，赶紧蹲下身来，检查小兵身上的伤。
大腿的血肉被子弹撕裂，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阿初伸手轻轻按压伤口，弹片都还没取出来。
“抬进去！”阿初吩咐道。
“先生！”汤姆想阻止，这个中国士兵可能给医院带来无比大的麻烦。
阿初没理汤姆，“阿四！”

虽然这里是医院，但是手术的药齤品器具并不齐全，再加上停电。阿初在昏黄的烛光下，给小兵做手术。
“当~”弹片落到白色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初呼出一口气。
小兵很快醒了过来，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
“你醒了？”阿初问道。
小兵有些警戒地看着阿初，右手下意识地去摸枪。
阿初看着他这个动作，突然就笑了。“都是中国人。”
小兵愣了愣挣扎地跳下床，“您不该救我。”
“诶！”阿初抬手扶了小兵一把，“你伤得很重，你的腿……你……这样会没命的！”
“……”小兵愣了很久，突然笑了笑，“反正都是死，我情愿死在战场上。”
小兵咬着牙，拖着腿走向门外。
“诶！”阿初上前，扶住小兵，“你何必，你换掉衣服就……”
“谢谢您，先生。”小兵回头对阿初灿烂地一笑，“我是军人。中国的军人。”
阿初默然看着小兵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中，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么，和慕次他们一样，明知是死路，却毅然决然。
“阿初~”萧逸秋苍老地声音在背后响起。
“叔公。”阿初回过头，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萧逸秋虽然年事已高，但老当益壮，一向腰板挺直。但是这段时间，他苍老得非常迅速，佝偻着身躯。他唯一的至亲，孙女玲玲失散在南京的浩劫里。
“你尽早回去吧！”日军在南京城里肆意杀掠，南京城里到处都是千万惨遭涂炭的生灵的悲吟和无数不散的冤魂。萧逸秋心中知道，玲玲恐怕……
阿初扶着萧逸秋坐下，“叔公，汤姆已经打听到有个像玲玲的女孩的消息，在城北。等天亮一点的时候，汤姆会购买物资的名义，去找玲玲。到上海的船我已经找到了，我们找到玲玲就回上海。”
“……”萧逸秋沉默良久，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转身颤颤巍巍地离开。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初、汤姆和阿四揣着美利坚的星条旗和红十字的特别肩章走出医院。
这么多天后，阿初第一次离开医院，走出安全区之外。他被眼前的惨景深深地震惊了！

地上密密麻麻地躺满了血淋淋的尸体。几乎没有一处是不见尸骸的。池塘水洼里的沉尸浮出，遍布水面。
这些尸体互相枕籍着，男女老幼混杂在一起。漫野的尸体有的咬牙切齿，有的死不瞑目，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断腿剖腹。被砍头、剖腹、挖心、火烧、割掉生殖器、肢解的、刺穿阻部或肛齤门的，是一幅幅惨绝人寰的杀人场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尸骸累累，臭气扑鼻。野狗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吃着死人。
路边站立着3个裸齤体女尸。女尸的背部和腋下用3根树枝撑着。一个是60左右的老太太，一个中年妇女，，一个是小姑娘，她们披头散发，无力地聋拉着脑袋，苍白的躯体早已僵硬了。【注1】
阿初地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曾经是一个医生，担着救死扶伤的使命，这样血腥残酷的画面，一股浓烈的恨意升腾。他们一步步小心地避开尸体，裤腿沾满了血泥。
还好幸运的是一路上，他们没有碰到大股的日军，刘阿四很灵敏，每次在小股日军靠近之前，就护着阿初汤姆躲进残垣断壁后面。

“先生……”刘阿四哑着声音，“玲玲小姐应该就躲在这栋小屋里。”
“恩。”阿初红着眼睛点点头，走进小屋，可是眼前的景象却使他顿如五雷轰顶。
这里哪里是人间，简直是十八层地狱般恐怖！满是人体的断腿断臂、血肉狼藉！血汩汩地从楼梯上流下，漫上阿初的脚背。显示这里刚刚遭受过杀戮！
“玲玲！”阿初痛苦地捂住嘴。曾经那样俏丽的少女！全身赤裸地被几柄断刀钉在地上！乳齤房被残忍地切掉，腹部被剖开，肠子流了出来，一直蜿蜒到阿初脚下。她乌黑的眼珠被剜出，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瞪视着惨白的天空。
如果不是相互支撑着，三个七尺男儿差点瘫坐在地。这样惨绝人寰的杀戮！只有恶魔才干得出这样的惨案！阿初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太过漫长的噩梦！
但是另一场噩梦正发生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医院！

一群日本兵就冲开儿童医院的大门！日本兵淫邪的目光扫视着医院里的妇女，尽管她们已经剪断乌黑的发，用灰抹花美丽的脸，用宽大的衣服遮盖了曼妙的曲线。
一群日本兵赤红的眼神，像一条恶心的舌头滑过女人们的身体。
“啊……”整个医院一片慌乱，恐惧的人们四散奔跑，瑟缩地往角落里钻。惨叫声、哭喊声撕心裂肺。日本兵狂笑着追着医院里的妇女，拉扯着她们的衣服，将她们推上卡车。
刚刚赶回医院的阿初他们看着一辆日本军车正准备绝尘而去。
阿初看向一个少佐级别的日本兵，用英语说，“你们要干什么！这里是安全区，我们之间有协议你们不能在这里抓人！”
亢奋的日本兵恶狠狠地瞪向阿初，不由分说扬起刺刀。
汤姆赶紧一把拉回阿初，扯出美利坚的星条旗，挡在阿初面前。
“我是美国人！他是美籍华侨！”汤姆嘶吼道！
日本兵不敢跟美国人动手！一把推开汤姆和阿初，跳上军车绝尘而去。妇女的哭喊声像一把把利刃，剜着阿初的心。
阿初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力。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把“亡国奴”的每一笔画都体味到了。一种自心底散发的悲哀。野兽！野兽!
阿初走进人群四散的医院，安全区也不再安全！还好，还好！日军毕竟有所顾忌，没有大开杀戒。医院里只留下几个瑟缩的老人和孩子。阿初茫然而痛苦！

“阿初！”萧逸秋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死死地攥着阿初的袖子，“走吧！离开南京！回去！”
阿初痛苦地点点头，不离开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到底没有护住那些悲惨的人们！
“好！我已经藏好了船只，我们这就离开！”阿初说道。
“不！”萧逸秋微笑，“我一个老头，会成为你的拖累，再说我还得留下找玲玲，我还指望着她给我养老送终的！”
“玲玲……”阿初的泪再也忍不住，“您和我们一起离开吧。让阿初给您养老送终！”
“……”萧逸秋顿时明白了，自己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孙女，失去了玲玲。

白朦朦的朝雾和白蒙蒙的水气混成一片，滩头全是芦苇，杨慕初他们在烂泥和芦苇根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先生！”刘阿四把他们藏好的船拉出来。
杨慕初点点头，刚刚扶着萧逸秋登上小船。
“呯呯呯！”一阵枪响，子弹在阿初脚边绽开，溅起四散地泥花。
“八嘎！”几个在江边巡逻的日本人朝着阿初他们跑来。

“带萧老进芦苇荡！”阿初赶紧吩咐阿四。
阿四喊道，“先生！”

刘阿四站在船上，想上岸拉阿初。
“走！”阿初将船锚抛起，推了一把船。
“阿初！”萧逸秋声音苍老。
情况紧急，已经来不及了，刘阿四一咬牙决定听阿初的，先把萧老藏进芦苇荡。

“呯~”枪声犹在耳边。
“八嘎！”几个日本人拉枪上膛，已经瞄准了阿初。
阿初心中大骇，枪口映入瞳孔里。
“呯！”一声冷枪！
“噗……”子弹透过血肉，射进人体，发出一声闷响。

一个日本人直挺挺地倒下。阿初一惊。是那个小兵！自己救过的小兵。
“八嘎！”其他日本兵见同伴被击毙，愤怒无比。

“扑通……”一阵水声，阿初在另一个日本兵开枪之前，立马跳入江中。
子弹穿过水面，划过阿初身边，发出“噗噗……”的闷响。江水和着完全人的鲜血，翻腾着浓烈血腥气。阿初隐约感到内心的忧郁和恐惧，正无休止的在黑暗中放散，弥漫。他只有拼命地向前游，他想起那一次慕次在水底全力托举着自己游出深潭，可现在只有自己。阿初的眼睛被腥臭的江水刺激得生疼，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黑沉沉的江岸。他伸出手攀住江岸，先把自己拉出江中。
可是阿初的手触及到的不是湿滑阴冷的江岸。阿初感觉手底的东西僵硬却又有失去弹性的柔软，冷冰冰的，阴深深的。学医出身的杨慕初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手底下的是什么！这是死人的身体！
“哗……”阿初冒出江面。一双绝望而痛苦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阿初！这是一颗被砍落的人头，浑浊的眼珠是死不瞑目的绝望。
阿初心中一凛，放开手中握住的一截残肢。他默然爬上江岸。
天！眼前的场景让他永世难忘。长江边简直成了阿鼻地狱！江边是互相枕籍的尸体，男女老幼混杂在一起。尸层刚刚被日军处理过，他们放了一把火，焚烧尸体，但是上苍要展示日本人的罪证！大火并没有烧光所有的尸体，就被江风吹灭，只有远处一小把火，在冷风中瑟然，明明灭灭，如同地狱业火。
远处一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仰面朝天跪倒着，仿佛在乞求上苍，开开眼，庇佑古都，赶走这群天杀的日本狗！
阿初的皮鞋和裤腿上都浸透了人油和人血。他的心像被人紧紧攥住，死死地磨砺揉搓着他的心。南京城的一幕幕闪现在阿初眼前，玲玲惨死的样子，那一地的残肢断臂，吃人的野狗血红的眼睛，缠住脚踝的青黄的死人的肠子，还有那面血腥的太阳旗！
这是不共戴天的国恨家仇！阿初的痛，痛入骨髓！阿初的恨，恨意冲天！
阿初感到一种茫然地冷。死寂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大哥！”
阿初回头，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是阿次么？
慕次知道南京城已是一座孤城，如若要避开日军，只有邱水渡口这一处的日军守卫相对薄弱，大哥他们要退也只能走这条路。慕次方便和隐蔽，只身一人千里迢迢，走水路赶赴南京。他心焦地望向江岸，郁郁苍苍的芦苇荡，和江边凄怨的浓雾纠纠缠缠，那是南京城里屈死的冤魂变成的吧，辗转徘徊，久久不散……
慕次看着大哥清瘦单薄的背影僵直地站在尸从里，吓得颤颤巍巍地喊了声大哥。

慕次看着眼前的惨景，惊痛万分，他痛苦地攥紧了拳头。天杀的日本人！斑斑兽行，罄四海之竹，无以书其罪，倾九天之水，难以洗其恶。
“大哥！”慕次血红着眼，看着眼前的景象“日本人欠下的累累血债，终有一天他们会十倍偿还的！”
刘阿四和萧逸秋摇着船向两兄弟划来。慕次一把抱住阿初，“大哥，我们回家！”阿初回头看向岸边，没有一个人影，那个小兵和那几个日本人都不见踪影。阿初对慕次点点头，声音暗哑，“我们回家！”

一番周折，阿初和慕次终于回到上海。但是刚刚回家的两兄弟双双病倒。
南京城里的阿初觉得彻底的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杀戮和涂炭。他郁结，他悲愤。内心里撕裂的痛苦唯一的释放之路就是疾病。慕次的心里同样的痛苦，那是他作为一个军人在国破家亡时无力拯救的自责，心里的冷和外界的寒交织，侵入骨髓，引发了他的旧疾。
这一周里，忙坏了夏跃春。
夏跃春看着两兄弟苍白的脸，突然意识到，阿初和慕次付出了多少。阿初散尽家财，四处斡旋，盼能荫庇一方百姓；阿次不吝生死，枪林弹雨，望能挽救危亡祖国。夏跃春突然有点想哭，阿初曾经问自己，信仰有那么重要么，重要到可以抛舍性命。其实他们都一样，可以不惜一切，只为驱逐日寇，为苍生谋福。因为对家国强烈而深邃的爱，一人之生死已经不再重要!

“你以后不用来看我，忙你该忙的事情吧。”萧逸秋凌厉的鹰眉愈加和缓修长，透出一股慈祥，“你和阿次都是好孩子。叔公之愿，只能托付你们了。”
阿初默然，对萧逸秋行了个晚辈拜年的大礼，“叔公，阿初告辞。”
“阿初！”萧逸秋站起来，走到阿初身边，“新年了，在佛前许个过愿，求个签吧。”
阿初回头，仰面看着慈悲的佛，如果佛祖真的那么慈悲，为什么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离乱忧伤。阿初淡淡开口，“我不信他，我只相信我自己。”

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华灯已上，火红的鞭炮点燃，嗤嗤的声音过后，鞭炮嘭嘭响起。街上一群疯跑的孩子，咯咯咯地笑着，穿梭在烟火中。上海的浮华没有被战乱打破，沦陷的上海，年味儿依旧十足，中国人在太阳旗下庆祝新年。
慕次站在一幢小楼前，像一个等待情人的普通男子一样，手里捧着一大束娇艳的玫瑰花。
“阿次！”辛丽丽像一只蹁跹的蝶，扑入慕次的怀里，心疼地捧起慕次的手，用自己的羊绒围巾包住慕次没有戴手套的手，温柔地哈了口热气。
慕次看着丽丽，有点哭笑不得，把玫瑰花递给她，又细心地用围巾包裹住她纤细白皙的脖子。
两人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般，捧着玫瑰花，走进一家很有格调的餐厅。

“阿次！”辛丽丽的眼睛温柔地像一汪水，她希望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能够沉溺在这弘暖潭中。
慕次没有说话，他低头喝了一口红酒，避开了辛丽丽的目光。
“阿次！”辛丽丽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地娇嗔。“我们能重新在一起么？”
慕次微微一愣，放下酒杯，“丽丽，我们当然一切如常。我们现在是甜蜜的爱人。”
辛丽丽媚眼轻横，“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现在国共合作，我们……”
“丽丽！”慕次轻声喟叹，“身逢乱世，你我都是给不起爱情的人。对不起……”慕次的眼神很真诚，很坦然。
辛丽丽感到有一丝绝望，但是她很快调整好情绪，“这由不得你说了算，大不了，本小姐可以纡尊降贵，再追你一次！”辛丽丽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慕次笑笑，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到了，我的小姐！”
慕次一把拉起丽丽，揽住她的水蛇腰，两人走向餐厅的走廊。
俊男美女自然是相当地吸引眼球，一间包厢前的两个保镖的眼睛不断往辛丽丽瞟。
辛丽丽将曲线起伏地身体贴紧慕次，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新年快乐，我的先生。”辛丽丽笑得很媚。慕次笑笑，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两个保镖，两个保镖意识到这个男人有些生气，自觉的收回目光。
辛丽丽眉眼弯弯地看着慕次，红润的娇唇贴上慕次的，落下甜甜的一吻。“这是你的新年礼物！”
慕次勾唇笑了笑，“我也要送你一样新年礼物。”他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辛丽丽。辛丽丽欢愉地打开盒子，拿出一把小巧精致的枪来，对着两个保镖开火。与此同时，慕次飞快向大厅扔出一枚烟雾弹，顿时，整个餐厅烟雾弥漫，顾客们纷纷夺路而逃，一团混乱。
慕次一脚踢开包厢大门。门开的一瞬间，慕次和辛丽丽双枪齐发。门内的一对男女和三个保镖全部被击毙。慕次和辛丽丽同时补枪，慕次将写着红色大字的黄绸扔在一个男人的脸上，一把搂住辛丽丽的腰，翻窗跃下。
包厢里一个男人脸上的黄绸滑落，男人惊恐的脸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滑落的黄绸上面红心点点，写着：当汉奸者杀无赦！

几个佣人都被阿初放回家过年，杨公馆里只有阿初一个人。阿初从静安寺返来，看到空荡荡的家，轻声叹了口气。那个混小子终归是不听话的。
阿初给雅淑打了电话，妻子遥远的声音软软糯糯，像一壶温水熨帖开阿初褶皱的心壁。阿初放下电话，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今年春节真是冷寂了。
阿初想起小时候，虽说是寄人篱下，但是过大年的时候，他也会有“家”里很热闹的错觉。大年夜，姐姐也总会给自己换一身大红锦缎袍，打扮得像年画里的宝宝，放自己跟着大少爷屁股后面到处跑。
姐姐还会把铜钱用彩线穿起来，编成龙形系在自己的床脚，大年初一再挂到自己身上，说是‘儿童压岁挂青钱，华服尽翩翩’，这样能够求得祥瑞。

后来离开荣家，娶了雅淑。这年也过得更加温馨热闹。
大年三十一清早，雅淑就会开始忙活。她用大龙盆装满锅头上的饭，饭上布满了红枣、黑枣和豆类，盆中插一枝松枝和柏枝，然后用花生和白果咬开了口，再夹在松柏枝上，还挂黄元纸、锡箔纸合做的钱串儿和元宝锭儿。雅淑说这叫摇钱树和聚宝盆。让自己把它供在神柜上。还警告疯跑的爱中爱华，千万别不小心，碰了柜，把那钱儿、宝儿滚到了地上。这是要破财的。
自己和慕次写好春联，贴在车门两侧，挂起灯笼或纱灯。就带着爱中爱华在院子里面放烟花。
雅淑娇嗔地瞪着院子里疯跑的大小两对双胞胎，喊着开饭。祭祀过杨家的先祖，就是最热闹愉快的年夜饭。丰盛的饭菜摆满一桌，阖家团聚，围坐桌旁，共庆团圆，共享天伦。

阿初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起身走进厨房。虽然今天只有兄弟两人，但阿初依旧希望这个年能够过得温馨。阿初看看厨房，阿福已经按自己的吩咐备齐了所有的年货。他净了手，开始忙活着两兄弟的年夜饭。
这江南人的年夜饭在菜式上讲究讨口彩，准备的菜中有传统的“四大件”，即“全鸡、全鸭、蹄膀和鱼”，意味着团团圆圆、年年有余；备有煎炸食物，预祝家运旺如“烈火烹油”；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火锅，热气腾腾，温馨撩人，红红火火；最后多为一道甜食，祝福往后的日子甜甜蜜蜜。
阿初噙着笑意，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阿初知道慕次不喜欢鱼肉的腥味，便舍了大条的鲢鱼，选用了江南河道里常见的一种小鱼，“鰟皮鱼”，这种小鱼鱼身狭长，肉质细腻，腥味也不大。阿初将小鱼去脏洗净，葱姜爆炒出香味，再把鱼反复炸透，装盘。
阿初的刀工一流，白萝卜被他切成长长细细的丝。阿初在锅里加入绍酒，红糖，酱油，高汤，和着萝卜丝，大火煮开，再用文火熬至汤汁收开。
阿初擦擦额头上细密的汗，把汤汁浇在炸好的鱼上，再细细地在周围放好长生果，取意年年有余，健康长寿。
酒！哎呀！忘了让阿福买一点黄酒。阿初微微懊恼的叹口气，走到酒柜前，精心挑选了一瓶上好的白葡萄酒。

慕次和辛丽丽分手后，到邮局给高桥优子寄了封信，上次高桥说有了思桐的下落，慕次心里总算得到了一点点的安慰。烟花齐放，爆竹声声。慕次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希望思桐一切安好。慕次呼出一大口白雾，抬手看看表。惨了，惨了！马上就要到12点了！慕次步履匆匆向家里赶去。漫天飞扬的雪花，脚底青石板上的碎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阿初看着桌上的菜一点点变凉，满满地怀着期待的心也一点点下沉。他越发觉得家里的清冷。突然爆竹声撕破夜空，远处的大钟敲响，新的一年已然来到。
阿初幽幽地叹了口气。

“大哥！我回来了！”慕次一把推开大门，气喘吁吁。
阿初看着慕次微微被冻红的鼻尖，上前拥抱住弟弟。
“新年快乐！”两兄弟一齐说道。
慕次觉得很暖，一种家的温暖。
杨慕初嗅到慕次身上火齤药的味道，拉开慕次，皱了皱眉。“跑哪里去疯了？这么晚回来。”
慕次愣了愣，笑开了，“外面好多放鞭炮的。”
“不打自招！”阿初沉了脸。
慕次笑了两下，凑到桌前，看到冷得油都凝成一团的菜，心里有些内疚。
“哇！好饿！”慕次拿起筷子捻起一块鱼肉。
“诶！”阿初夺过慕次的筷子，“冷了！腥味重！别吃了。”
……
慕次看了阿初一眼，低声说道，“对不起，大哥。”
阿初看着慕次的样子，笑了笑，“对不起？你哪儿错了？”
“额……今天大年夜，我回来得晚了。”慕次一脸诚恳认错的表情。
“呵……”阿初摇摇头，“算了，指望你认错，难！”
……
“好了！别杵着了！”阿初重新打开火锅，热气蒸腾上来，温馨撩人，阿初笑了笑，“先吃火锅吧！”
“是！大哥。”慕次赶紧坐下，涮好一片羊肉，夹到阿初碗里。
阿初笑了笑，慢慢吃下那片羊肉，融融的暖，从胃里一直到心里。

“大哥，你最近好像忙得很？”慕次抿了一口酒，问道。
阿初声色不动，细细品尝着食物，好半响开了口，“金龙帮总舵已经转移到香港，帮里的元老……”阿初眼神暗了暗，“除了萧老，也都去了香港。还有我的生意除了《民生报》，已经都转到香港了。”
慕次愣了愣，点点头，“也好，大哥早点去香港吧。嫂子一个人也辛苦。”
阿初放下了筷子，“我是有这个打算。”阿初看着慕次，“我在等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走。”
“大哥！”慕次无奈地瘪瘪嘴，“我……我还要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阿初皱皱眉，“杀人放火而已！杜旅宁都跑到重庆了，你们还激动个什么劲？”
“日本人即将在上海建立的情报科。我们潜伏下来，是为了准备……”
“啪！”阿初一把把筷子摔在桌上，“我们杨家的人不准再当汉奸之名!”阿初一挥手，阻止慕次开口，“我不管是真是假！作戏也不行！”
“大哥……”慕次有些无奈，软软地叫了声大哥。
阿初侧过脸，不去看他，专注地看着锅里沸腾的油汤，“阿次，亡国之耻，民族之恨，我也同样刻骨铭心！”阿初想起南京惨案，不禁眼睛红了红。

“阿次！”阿初思索良久，转过头，看着慕次，“我的生意包括医药，军火，粮油，银行，我们可以给前线提供物资，武汉，南京、上海、香港的交通网也有我的人，运输也不是问题。而且我跟重庆政府和延安都有协议，我一直在给抗齤日前线提供物资！”
慕次震惊地看着阿初，没想到大哥居然已经做了这么多！
“阿次，我精力有限，你是学经济的，你可以给我很大的帮助的！我们一起尽全力来支持抗战，让战争取得胜利！”
……
“阿次！乱世之下，人人当奋起为国。”阿初眼里微微有些泪光“我可以倾尽一切，以抗齤日寇！除了你！除了我的家人！”
慕次沉默着没有说话，不感动是假的，但是……
阿初看着慕次垂下的眼睫，叹了一口气说道，“日本人和我们家仇国恨，不共戴天。但是抗齤日不仅仅只有刀山血海，仗义赴死这一条路！”
慕次沉默良久，探起头看着阿初，“大哥……但是这条路，也必须有人去走！”
阿初忧伤地看着慕次，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他希望能够用家的温暖打动他，用亲情软化他，但是他一次次地失败。与危难之时奋起，抛头颅洒热血，遂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是慕次，阿初深刻地了解自己的双手兄弟。
慕次温顺地握住阿初的手，声音很软很轻柔，“大哥！我向你保证，阿次一定尽力活着！”
……
阿初沉默良久，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转身离开。
慕次看着阿初的背影，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火锅的热气一点点消散。这个本该温馨的大年夜，还是被自己毁掉了么？慕次挑起阿初精心烹制的鱼肉，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冷了的鱼肉带着一股子腥气，像血的腥味，让人烦闷欲呕。

第四十一章
1938年5月，抗齤日战争已经持续了近一年，处处愁云惨淡，惟独上海的租界，依靠外国人的势力，依旧超然于战祸之外。
细雨如织，一派平静。
“卖报！卖报！《民生报》！”卖报童虎头虎脑，跟跟立起的短发沾染了雨珠，甚是可爱。
一个穿着灰布长衫，打着一柄黑伞的中年男子，摸摸报童的头，递给他几张钱。拿起一份微微濡湿的《民生报》夹在腋下，匆匆唤了凉黄包车。
“去多伦路咖啡馆！”
“主和即汉奸！媾和即灭亡！”《民生报》上一行大字，特别醒目。
陆仲涵卷起报纸，杨慕初果然不简单，只有他旗下的报纸，还敢在“孤岛”发出这样正义的声音。

杨慕次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支着额头，左手轻轻揉搓着膝盖。上海正值黄梅天，淅淅沥沥的小雨让慕次心烦意乱，有种莫名的压抑。
慕次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九点十分。他端起咖啡，浅浅酌一口，加多了糖，有些发腻。
咖啡馆的大门被推开，一阵冷风携着水汽挤进来。陆仲涵走了进来，坐在慕次对面。
慕次换来服务生。
“清咖啡。”陆仲涵说道，“谢谢。”
慕次笑了笑，“陆先生真能吃苦。”
陆仲涵看着慕次，也笑了笑，“咖啡本来就是苦的，只是大多数人被香甜的配料麻痹了味觉。”
“……”
两人默然无语。
陆仲涵抿了一口端上来的咖啡，打破沉默，“愚兄将于近日北上，离开上海。”
慕次点点头。“陆兄一路顺风，小弟驻守上海。”
“呵，贤弟如今何处高就。”陆仲涵知道杜旅宁被调往重庆，他想知道慕次在那边，现在受谁的直接领导。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慕次慢慢吟出两句，他现在直接受命于军统第一号人物，戴笠，戴雨农。
陆仲涵微微愣了愣，笑开，“这一年双方合作还算良好，望贤弟踏实工作，步步高升！”陆仲涵暗示慕次，国共合作时期，他一切听国民政府指挥。
慕次点点头，“借陆兄吉言！”

刘云普举着伞，牵着女儿刘筱飞的小手。刘云普自己身为军统特务，朝不保夕，所以对家人特别迁就宠溺，特别是自己的宝贝女儿，简直是捧在心尖尖上。今天下雨，可女儿非要喝咖啡，说是坐在咖啡馆里，看着烟雨蒙蒙，特别有情调。刘云普摇摇头，现在的学堂都教的是些什么啊。
“喏，咱们就去这家吧！”刘云普低头看看女儿，指指多伦路咖啡馆。
“恩。”
咦？那个不是阿次么？旁边哪个是？刘云普皱皱眉，挠挠头，也没多想走进咖啡馆。

陆仲涵站起来，对慕次点点头，准备告辞。慕次想站起来，送一下陆仲涵，谁知膝盖一阵抽痛，踉跄了一下。陆仲涵赶紧扶了慕次一把，看着慕次额际细密的汗，叹了口气，“贤弟一定保重万千！”
慕次笑了笑，“陆兄不必挂心，此去一路顺风。”
陆仲涵点点头，转身离开。
慕次疲惫地闭上眼，按揉着膝盖，没有看到刘云普和陆仲涵擦肩而过。

“阿次？”
慕次睁开眼睛，看到刘云普站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对面。慕次皱皱眉，刘云普可是见过陆仲涵画像的，飞快朝窗外瞟去，陆仲涵的身影已经不见，他微微松了口气。对刘云普笑笑，“这是你女儿？”
“大哥哥！”刘筱飞甜甜地对着慕次喊了声。
慕次微微愣了愣，这是什么辈分？
“嘿嘿嘿！”刘云普轻轻拍了拍自家丫头的小脑袋，“这差辈儿了啊！叫叔叔！”
“不！”刘筱飞翘了翘小嘴，“就是大哥哥！”
刘云普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得！阿次，快叫声刘叔叔听听！”
“去你的！”慕次白了刘云普一眼。
“大哥哥，我们以前见过的！”刘筱飞对着笑道。
“哎哟！我的宝贝女儿！”刘云普快被自己女儿笑死，看来这洋人的学堂也没教什么新鲜的啊，这么老套的搭讪，“很多女人见到你的……噗……大哥哥，都这么说的。”
“爸爸，你讨厌！”刘筱飞嘟起小嘴，又凑近了慕次，“大哥哥，我们真的见过的，只是现在我长大了，成熟了，你可能不认识我了。”刘筱飞一本正经地说。

刘云普差点喷出来。慕次满头黑线，咧咧嘴，尽可能慈爱地对刘筱飞笑笑。
“真的啊！”刘筱飞急道，“就在公园里啊，咦？那个漂亮姐姐没和你一起啊？”
慕次微微蹙眉，他想起来了，七年前他和丽丽，的确在公园见过刘云普的女儿。慕次笑了笑，歪着头问刘筱飞，“是么？哎呀，你一定认错人了。要不，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我怎么肯不记得呢？”慕次拉拉刘筱飞头上的小辫子。
“呵……”刘云普一拍脑袋，“我记起来了，额，不过还真不是你，是你哥。”
慕次有点疑惑地偏头看着刘云普.
“就是……”刘云普突然想到当时杨慕初和辛丽丽的沸沸扬扬的花边新闻，赶紧敛了口，“嗨，多少年前的事了，别理着个小丫头。”
慕次淡淡笑了笑，揉揉膝盖站起来，“你们坐着，我先回去了。”
“诶”刘云普点点头，“这天气，你注意着点你的腿。”
“恩！”慕次点点头，对刘筱飞摆摆手，“小美女，后会有期。”
“大哥哥再见！”
“诶！阿次！”刘云普突然喊住了慕次，“你的伞！”
慕次回头，看见一把黑色的伞，哦，原来陆仲涵给他留下了伞。慕次拿过伞，对父女俩点点头，转身离开。
刘云普看着慕次的背影，陷入沉思。刚才坐在慕次对面的就是那个陆先生么？
“哼。”刘筱飞瘪瘪小嘴，“居然不记得我了。”
“嗨哟，小丫头。”刘云普无奈的笑笑，“你碰到的是另一个人。”
“怎么可能！”刘筱飞抬抬下巴，“我记得可清楚了！就是这个大哥哥！他身上还有一股可好闻的烟味呢！”
烟味？刘云普皱皱眉，杨慕初可从不抽烟。
刘云普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哦，你大哥哥的烟味就是香的，爸爸身上的烟味你怎么就嫌弃了啊？”

重庆
“哗！”杜旅宁一把掀翻整张桌子。一地书本散落，墨水瓶碎落一地。胸口剧烈起伏，杜旅宁一把抽出枪，“砰砰砰~”杜旅宁对着墙壁一阵乱射，子弹四处飞溅。
听到枪声的卫兵，冲进门来，“杜杜……杜将军……”
“滚！”杜旅宁双目赤红，“通通，给我滚出去！”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杜旅宁这样暴怒，卫兵们有些瑟瑟，慢慢退出门外。
“回来！”杜旅宁突然喝道，“帮我接局座电话！”
“哦！”一个卫兵小心翼翼，从地上捡起电话，一圈圈，开始拨戴笠的电话。
“啪！”杜旅宁突然出手，挂断了电话，长叹一口气，默然良久，“都出去吧！”
杜旅宁看着重庆灰蒙蒙的天空，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呵，我就再放你一马！也算还你当年救我一命的情谊！

雨越发大了起来，慕次回到家，倒头大睡。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期间不断是混沌漆黑的梦魇，杜旅宁冷厉的眼神，黑洞洞的枪口。
“啊……”慕次惊叫着醒来，冷汗淋漓。
慕次手心渗出汗水，膝盖越发地痛。他揉揉太阳穴，努力回忆。陆仲涵离开的时候是9点40，刘云普招呼自己的时间是9点50。十分钟的时间差，按理说，他们不会碰面。可是，这十分钟里，由于膝盖疼得厉害，自己没有睁开眼睛，刘云普很可能，见过陆仲涵，过了一会儿再走到自己身边的。刘云普是见过陆仲涵画像的，如果……
刘云普……刘云普以前相信自己是因为他没有亲眼所见，还有这么些年的兄弟情义。但是刘云普虽然有些不着调，但是他对杜旅宁是绝对的忠心。
慕次甩甩头，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脑子里面一片混沌。决定再试探刘云普一次。刘云普不是辛丽丽，他如果确定自己是共齤党，一定会立刻通知杜旅宁，所以自己必须要快。
慕次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九点！
居然已经是第二天！慕次突然觉得心里一片冰凉。一切都来不及了，慕次想了一两秒，拨通了刘家的电话，“喂，嫂子，我阿次，找下云普。”
“哦……好的，你等等。”刘家嫂子是个老实又温柔的女人。
“啊……那个阿次啊，云普他不在。”女人的声音又传来。
慕次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刘云普已经报告了杜旅宁！

刘云普看着妻子挂了电话，烦躁地挥挥手，他的确看到了陆仲涵，但是阿次的表现那么正常。他也不愿意去相信。但是杜旅宁临走特别交代自己，如果杨慕次有一切异常，马上向他报告。但是自己的才刚刚说完，杜旅宁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这……这是个什么意思？阿次真是共齤党？刘云普叹了口气。最近还是不要见阿次的好，如果阿初不是，知道自己打小报告，肯定又要发飙；如果是……刘云普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一句，“这么多年的兄弟啊。”

慕次默然坐了一会儿，如今只有步步小心。如今国共合作，杜旅宁并不会怎么样。再说，杜旅宁在戴笠面前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慕次忽然想起来，自己睡了这么久，大哥呢？慕次拉开门，走出卧房。
“大哥？”空荡荡的杨公馆，慕次的声音显得很突兀。

杨慕初看着摆在他面前的尸体，锁紧了眉。《民生报》的编辑陈桐轩因为写了几篇抗齤日的文章，坚定抗齤日。居然被人暗杀在报社门口。
阿初冷笑了声，这才几个月啊！自己这个中方大股东就收到过一堆不明来历的“礼物”。什么注了毒针的水果，热水瓶里盛着死人手臂。这《民生报》的编辑楼就被扔了两次炸齤弹，刚才听闻陈桐轩死讯，匆匆赶来的自己就险些被炸死。报社里也有不少人受伤。
阿初咬肌凸起，蹲下，用白布盖上陈桐轩的尸体。
“给他家里多发一份抚恤金。”阿初叹息一声，“厚葬了吧。”
阿初揉揉眉心，那个英国人葛明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握着五成股份，拿着千元高薪，花园洋房住着，白衣奴仆伺候着，与日日在报馆埋头苦干的众人真有天壤之别。可是他居然还不满足！本只是让他挂个名，给《民生报》挡挡风，他倒好，为了控制《民生报》，得到实权，居然勾结汉奸，来这一手。
“哼……以为我杨慕初是吓大的啊！”阿初冷哼一声，“阿四，把中方所有股东都请过来！”
“额……”刘阿四看看天色，有些为难，“先生，这已经凌晨3点了。”
“那又怎么样？”阿初抬起头，看着刘阿四。
刘阿四立马点点头，转身出去。
……
慕次匆匆赶到《民生报》的编辑大楼，就听说昨天老板一来，这里发生了发生了爆炸案，还死了人。吓得慕次赶紧往办公室冲。
阿初走出会议厅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抬手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
“大哥！”慕次几步冲了过来。
“阿次？”阿初地看着慕次一头的汗，摸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你怎么来了？”
慕次看到阿初安然无恙，松了口气，“您昨晚一夜没回来。”
阿初愣了愣，满意的笑笑，“看来你昨晚表现挺好，没有夜不归宿！”
慕次无语地翻了翻白眼，擦擦额头的汗。

两兄弟一齐走出大门。
“嗤嗤……”
慕次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这是炸齤弹导火线燃烧的声音。
“小心！”慕次一把阿初扑到在地。
“哄……”大门傍边的一处花坛被轰然炸开，火石乱飞。
“阿次！”
“大哥！”
两兄弟忙着检查对方的状况，发现没有大碍，齐齐松了口气。
“先生！二先生！”刘阿四一头一脑的灰。
“走！”两兄弟互相搀扶着站起。
“唔”慕次皱了皱眉，脚下不稳，差点跌倒。阿初赶紧架住他，“怎么了？磕到膝盖了么？”
“没事。”慕次揉揉膝盖，对阿初笑了笑。
“走！回家！”
刘阿四赶紧给他们打开车门。
阿初扶着慕次坐进车里。

慕次看着埋下头，帮自己按摩膝盖的阿初。咬咬唇说道，“大哥，你尽快去香港吧！”
阿初抬头看了慕次一眼，“为什么要走？我还要一大堆事情要处理。”
阿初说完低头继续按摩慕次的腿。
慕次皱紧了眉，“报社的事情，我来处理！”
“你处理得来么？”
……
慕次看着阿初，如今阿初的安全已经受到了威胁！再加上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阿初呆在上海危险万分。
“大哥!你也看到了，你的安全已经没有保障了！”慕次急道，“你明天就动身去香港吧！”
阿初眼睛都没有抬一下，“我说过，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要去香港么，好啊，明早我们一起走。”
“大哥~”慕次放软口气，“你是再逼我，用你的命在逼我！”
阿初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慕次，“不！你错了，我没有逼你。我是在迁就你！支持你！”
阿初叹了口气，“你选择你的方式来驱逐日寇，谋福苍生。我也会尽我全力的支持你！”
……
“大哥……对不起。”慕次觉得很歉疚，本来大哥是可以远离战火，平静度日的，因为自己……
阿初像是知道慕次心中所想，开口，“阿次，你不用对不起，没有对不起！我们是兄弟！你感受到的家仇国恨，我也同样感受得到！”

第四十二章

葛明搂着红舞女玫瑰，摇摇摆摆地走向自己的花园洋房。
“葛明先生，明天见！”玫瑰嘟起红润的唇，在葛明脸颊上留下一个口红印。
“嘿嘿”葛明的手不规矩地摸上摸下，“玫瑰小姐，天天见！”
两人在门口缠绵了一会儿，葛明正准备走进家门，突然后脑一痛。
两黑衣人把葛明塞进一个大口袋，抗走。

葛明被人猛地扔到地上，他挣扎了半天，终于爬出了口袋。强烈的光骤然射来，让他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葛明看到一双精致的黑白拼色皮鞋出现在自己眼前。左脚微微翘起，很轻松，很闲适地晃荡着。
葛明慢慢探起头，“杨慕初！”葛明看到杨慕初似笑非笑的脸，勃然大怒！
“你敢绑架我！你想干什么！”葛明的中国话虽然流利，但有一种奇怪的腔调，听得阿初很不舒服，他用小拇指挠挠受到惊吓的耳朵。对阿四扬扬下巴。
阿四点点头，拖过一把椅子，猛地把葛明从地上提起，摁在椅子上，礼貌的对葛明说，“葛明先生宽座。”
葛明紧张地环顾四周，这好像是一个废弃的厂房。顶上的吊灯被风吹得不停的摇晃，杨慕初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葛明觉得有点冷，瑟缩了一下，“你……你想干什么？”
“呵……”杨慕初一声冷笑，“你还问我想干什么？应该是我来问问葛明先生您，想干什么吧？”阿初语气很平淡，不带喜怒。
“恩，我算算葛明先生送了我多少件礼物。”阿初一脸认真地回忆，“打了毒针的水果，死人手臂，子弹，炸齤弹……”
阿初说一样，就有人把相同的东西扔到葛明身上，葛明被吓得尖叫，当他看到一截僵直的手臂朝面门扔来的时候，尖叫着弹起来，阿四一把把他按回座位。
“杨慕初！”葛明的声音都变了调，“我是英国人！我是英国人！”
“对！”阿初认同的点点头，“你是英国人！很有自知之明么！”
阿初站起来，用枪托拍拍葛明的脸。“让你这种东西爬上大股东的位置。也只是因为你这张白皮而已！”
“你……你想怎么样？”葛明开始发抖。
“我只是提醒你，老实本分一点。”阿初慢悠悠地说，“千万别人心不足蛇吞象！”
“呵……”葛明突然灵感一现，“呵，杨慕初，你再怎么也得求我！不是我英国公民的身份，你们根本没资格办报纸！”
“呵……”阿初笑出声来，“你以为全上海，只有你一个外国人么？我不介意，停报重办！”
“哎呀！”阿初抬手拍拍葛明的肩膀，“停报又重办！这个是个大新闻！报纸销量必然猛烈上涨啊！我还得谢谢您，葛明先生。”
葛明被噎住，想来半响，“呵，你以为停报那么容易么！英国公司法，所有英商企业至少应有51%股权属于英商。《民生报》登记时可有51%的股票划在我的名下！因为我们之间的那份转让文件，公司大权才在你手上！如果你要停报！哼……那张协议就是张废纸！你手上那点股份算得了什么！”
阿初有点赞赏地看着葛明，“有点意思，看来你还不完全是酒囊饭袋么！”
“好！”阿初偏着头笑了笑，“我们也说说英国公司法！”
“英国公司法还有一条规定，如果有1/3以上的股权不同意，公司不得继续经营。”阿初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报纸的编辑都我在我的手中，那些个股东可都担心报纸停下后股票变成废纸，所以都很乐意出手，把股票转让给我！我的股权很足够了！”
……
“你……”葛明开始发抖，他算不过杨慕初，如果停刊，他知道杨慕初一定会把他搞得家破人亡，他好不容易回归到富足的生活，不想再感受一次落魄街头的滋味。
杨慕初看着葛明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动摇，他得再加上一把火。
“恩！”阿初对阿四偏偏头。
阿四利落地一把钳住葛明的下巴，掰开他的嘴，将枪口塞进他的嘴里。
“呜……呜呜……”葛明惊恐地挣扎着。
“不要乱动！”阿初貌似无奈地叹口气，“这枪可很容易走火的！”
“呜……”葛明被酒精熏红的脸吓得毫无人色，眼泪鼻涕口水流了一脸。

“给你两条路！”阿初正色道，“一，乖乖地当你的挂名董事，别给我搞那些个小动作！二……”
阿初冷笑一声，“我停刊重办，你……哼!《民生报》英国董事莫名横死，无奈停刊重办！真是个好的炒作手段！”
“呜呜……”葛明想说什么，无奈口中被枪口堵死。
“选哪一条？”阿初很不赖烦地问，“快点决定！”
葛明颤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
阿初满意地点点头，刘阿四松开葛明，把枪从他口中取出，嫌恶地甩干上面沾染的口水。
葛明瘫软在地，不住地说，“第一条！第一条！我选第一条！”
阿初冷笑一声，“你最后记清楚，如果你再敢有什么不干净的动作，别怪我翻脸无情！”
“是是是……”葛明点点头，“我以前那是昏头了！都是我底下的人唆使我的！”
“哟？好大的胆子啊，敢唆使我的大董事！”阿初笑颜盈盈地问道，“放心！我立马帮你解决了他们。”
葛明一个冷颤。
“你们几个送葛明先生回家！”阿初吩咐道。
阿初安慰地拍拍葛明的肩，“葛明先生，再次合作愉快！”
阿初站起来，“阿四我们走！”
阿初勾起唇角笑了笑，葛明的伎俩全然在阿初眼底，他早早就备有一手。这么多年，杨慕初看人还从未走眼过!

慕次在惴惴不安中，渡过了几个月。刘云普对自己避而不见，但杜旅宁那边毫无反应。而期间戴笠也给自己安排的几次任务，有的非常机密。戴笠是非常推崇蒋介石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信条，所以杜旅宁应该没有告诉戴笠对自己的怀疑。怎么办？慕次只有按兵不动，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是慕次知道，暴风雨就快来了。

1938年7月，日本决定撇开蒋介石，诱降汪精卫，日汪勾结越来越密切。
1938年11月20日，国齤民党副总裁汪精卫的代表和日方代表，就在“重光堂”签定了卖国密约《日华协议记录》。随后汪精卫就匆忙逃往越南河内。
1938年12月19日，汪精卫率陈璧君、曾仲鸣、周佛海、陶希圣等10余人乘飞机逃离昆明，飞抵越南河内。

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很和煦。
客厅里挂钟打七点整，慕次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餐。
“大哥，早。”慕次走到餐桌旁，跟阿初打招呼。
阿初对慕次点点头，“起来了。”
阿初将温好的牛奶递给慕次。
慕次接过牛奶，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默默地吃着早餐。
阿初在看今天的报纸，没说话。

“奴颜媚骨！”良久未出声的阿初突然深恶痛绝地把报纸掷飞。
慕次看了阿初拣起报纸来看。

重庆中央党部，蒋总统，暨中央执监委员诸同志均鉴：今年4月，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宣言，说明此次抗战之原因，曰：‘自塘沽协定以来，吾人所以忍辱负重与日本周旋，无非欲停止军事行动，采用和平方法，先谋北方各省之保全，再进而谋东北四省问题之合理解决，在政治上以保持主齤权及行政之完整为最低限度。在经济上以互惠平等为合作原则。’自去岁7月芦沟桥事齤变突发，中国认为此种希望不能实现，始迫而出于抗战。顷读日本政府本月22日关于调整中日邦交根本方针的阐明：第一点，为善邻友好。并郑重声明日本对于中国无领土之要求，无赔偿军费之要求，日本不但尊重中国之主齤权，且将仿明治维新前例，以允许内地营业之自由为条件，交还租界，废除治外法权，俾中国能完成其独立……汪精卫投敌了！”慕次默默看完了“汪”的“艳电”说。把报纸叠好，放回原处。

阿初的情绪很激动，“哼~说什么恢复和平，明摆着大竖降旗！”
阿初闭了闭眼，“亡国之耻，民族之恨，全然不顾。还为善邻友好？为共同防共？为经济提携？”
慕次不知道怎么回应阿初的怒气
慕次默默吃完早餐。
“你今天又要出去？”阿初不满地问。
“我……今天是跟几个朋友聚聚会而已。”
“……”阿初白了慕次一眼，“早点回来！”
“恩”慕次看看表，站起来“大哥，我出去了”
慕次将一片面包叼在嘴里，走出客厅。

第四十三章
红都酒店，207号房
辛丽丽自在地窝在沙发里，欣赏自己鲜艳欲滴的指甲。刘云普靠在沙发椅上，翘着二郎腿哼黄色小曲。
杜旅宁站在窗前，默默地品尝着一杯红酒。转头问俞晓江，“杨慕次呢？怎么还没来？”
俞晓江一愣，她从来没有听过杜旅宁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阿次。“他呀，说是今夜有个紧急任务，戴老板亲自下令的。可能会晚一点吧。”
“呵。”杜旅宁笑了笑，“他现在可真是戴老板面前的红人啊。”
俞晓江抿嘴笑了笑。
杜旅宁突然正色道，“晓江！如果杨慕次是共齤党，你会怎么做？”
“处座！”俞晓江愣了愣，其他人都愣住了！
“我说如果！”杜旅宁说，“回答我！”
俞晓江冷静了一会，“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
“……”杜旅宁皱了皱眉，提高了声音“你会怎么做！”
俞晓江垂下眼帘，“我会在共齤党和他再次接触之前，杀了他！”

“老师！”辛丽丽撒娇地叫了声，“阿次怎么可能是共齤党啊！”
“是么？”杜旅宁问道。
辛丽丽有点心虚地笑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刘云普，“哎呀！是不是又是你这个没谱的，给老师打小报告了！”
刘云普一愣，不去看丽丽，干笑两声，“我……我可没有！”

“当当当……”
慕次在房门外敲了暗语。“家有急！”
里面回敲了“国有难！”
门打开了。
辛丽丽一下子贴上来，像等待情人的女子。
两人拥吻了一下，余光迅疾地朝左右瞟了瞟。
走进门。
“老师~”慕次看到杜旅宁，露出了微笑，“有任务？”
杜旅宁沉默地转过头，看着慕次，“跟我来。”
慕次有些疑惑的看向其他人，跟着杜旅宁走近内间。

慕次关上门，回头喊了句，“老师。”
话音还没有落地，杜旅宁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杜旅宁包含着怒气，将慕次打得一头栽倒在地上，嘴角迅速红肿起来。
“老师！”慕次一脸震惊和委屈地看着杜旅宁，“阿次犯了什么错？让老师生这么大的气？”
杜旅宁一把提起慕次的衣领，目色赤红，“你说你犯了什么错？啊！”
慕次一脸震惊，皱起眉，仿佛是在思考，但是却怎么也没想起自己哪里得罪了杜旅宁。
“你是我身边潜伏多年的鬼魅！”杜旅宁吼道。
“不！”慕次一脸震惊地摇摇头，“老师，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呵，你还要在我面前演戏么！”杜旅宁痛心疾首，“演了这么多年还不够么！”
慕次一脸惊慌和委屈，他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您到底在说什么！”
杜旅宁暴怒，慕次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自己教他如何伪装，如何打入人心。呵，一转身，他就把这些通通用到了自己身上！
“不要演戏！”杜旅宁微微眯起一双鹰谋，“你所有的伎俩都是我教给你的！你的花招根本骗不了我！我已经把你看穿了！看透了！”
慕次委屈地嚷道，“我不是啊！”
杜旅宁觉得怒火直窜顶心，揪起慕次，一拳打向柔软的腹部。
杜旅宁曾经很关心杨慕次，杨慕次身上哪里有旧伤，他一清二楚，被欺骗被背叛的暴怒之下，他一拳一脚专挑杨慕次的软肋。
杨慕次默默忍受杜旅宁的拳打脚踢，不敢还手也不能还手，本来就是一桩苦肉计，不惨点怎么好收场。他死死咬住嘴唇，压抑着破碎的呻吟。他知道杜旅宁既然要用他，就不可能让自己今天丧命！

杜旅宁一脚踹向杨慕次的左膝，慕次一个踉跄栽倒在地，痛苦地抱住膝盖，睁大眼睛，好……好痛，痛得慕次叫都叫不出来。
杜旅宁住了手，看着慕次痛苦地样子，心里微微一酸。这是宿命么？自己的相依为命的亲侄子，小朗背叛自己！自己当亲儿子疼的杨慕次居然也选择背叛！不！杜旅宁沉痛地闭了闭眼，不是背叛!杨慕次以前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通通都是演戏！他的尊敬，他的关心，通通都是假的！他的忠诚，呵，这完全是一个笑话！

杜旅宁蹲下来，看着慕次，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慕次喘匀了气，挣扎着撑起身体，一脸倔强“老师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是！”

杜旅宁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意义了！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已经完全地肯定了你！”
杜旅宁用一种劝解的语气，“如果你承认，你的任务就是越南刺汪。你还有一丝活路，就算死了也算是为国捐躯！”
杜旅宁的一双钢钳般的手环上慕次的脖子，微眯双眸，“如果你不见棺材不掉泪，还这么嘴硬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
慕次狠狠地瞪着杜旅宁，灼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滑落，烫伤了杜旅宁的手。“老师，你非逼着阿次枉死么？”
……
慕次一脸痛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这样怀疑我！阿次……”大颗大颗泪水滑落。杜旅宁从来没有见过慕次这幅模样。
杜旅宁的手微微松动了一下。
慕次感到杜旅宁的手指微微一动，瞪向杜旅宁，嘶吼道“我要知道理由！你为什么这么怀疑我！老师总要让学生死个明白！”
杜旅宁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和共齤党的那个陆先生见面？四年前泄露暗杀史量才计划的是不是你？”
慕次微微一愣，避重就轻，“我没有泄露过任何计划！”
杜旅宁眸光一紧，收紧了一分手指，“不要试图狡辩，根据刘云普的女儿的说辞，四年前他们在公园看到的是你，不是你大哥。”
慕次无奈地笑笑，“老师您为什么你不去问问辛丽丽，当年和她在公园的，到底是谁！”
慕次委屈又倔强。
“辛丽丽？呵~”杜旅宁冷笑，“她就是一个被爱情迷昏头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
……
杜旅宁赞许的点点头，“我教你收买人心，利用人情。呵，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不要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爱情，友情，师生情通通只是你伪装的砝码！”
慕次一脸绝望，“砝码？……”
慕次声音发颤，“老师情愿相信一个小女孩的话，也不相信阿次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个小丫头记得清楚什么！”
……
杜旅宁被气得发笑，“好好好！就算你有理。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和共齤党头目碰面！”
慕次犹豫地皱了皱眉，“老师原谅，这个我不能说！”
杜旅宁猛然发力，收紧手指，死死地卡住慕次的脖子，冷冷地说道，“那么我现在就掐死你！”
慕次被掐得双眼翻白，呼吸困难。他一把将手覆在杜旅宁手上，“老师原谅，事关机密，学生不能相告。”
慕次的声音断断续续，“阿次……保证……从来……从来没有背叛……阿次只有一句……一句解释……咳咳……国共合作……”
杜旅宁皱了皱眉，突然想起戴笠说过他对阿次另有安排，自己一直以为戴笠想让慕次打入日本人，难道是借国共合作之名，打入共齤产党？
慕次口中喃喃，“阿次……含冤伏法……大哥……”
杜旅宁看向杨慕次，慕次一脸痛苦，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大哥……原谅……”
杜旅宁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放开慕次。
慕次一头栽倒在地，双手环住自己的脖子，不住地咳嗽，全无间断的咳，肩胛不断的抽动。

杜旅宁看着地上的杨慕次，自己虽然没有找到阿次的破绽，但是他的怀疑并没有减少！
慕次说的是真是假他无法判读，这小子明明知道这种机密的事情，自己根本不可能去问戴笠。何况现在戴笠既然已经把杨慕次派给了自己，以前的所有计划都被搁在一旁了，他更没道理到戴笠面前去翻旧事。
呵，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不过，杨慕初……

杜旅宁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端起桌上的红酒。杨慕次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唇边泛起血沫，杜旅宁皱了皱眉，他知道慕次的肺一直不太好。
杜旅宁开口，“我给你半个月时间养伤，半个月后，在香港集齤合，前往越南河内！”
慕次费力撑起身体，努力平息住咳嗽，试图开口说话，但喉咙一片火烧火燎的干涩，疼痛。
杜旅宁皱皱眉，端起酒杯，给慕次喂了一口红酒。酒精的灼烧，疼痛更加明显，但是总算不那么干涩。
“还能说话么？”杜旅宁问道。
慕次点点头，“我的任务？”
“你和辛丽丽以新婚夫妻的身份，赴河内蜜月旅行。”

杜旅宁扶住慕次的后颈，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记住，我今天饶过你，不是因为相信你，而是因为不论你我是什么身份，你我的命属于国家！”

慕次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下来，他知道不管现在杜旅宁确不确定自己是共齤产党，他和杜旅宁这么多年的信任彻底地破灭了，自己也曾那么珍惜地师生情谊被自己亲手毁掉！

辛丽丽飞快地开着车，看着副驾驶上慕次，蜷起身体，不住地呛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要把肺咳出来的架势。
“阿次！阿次！”辛丽丽着急地喊着慕次。
“嗤~”辛丽丽在杨公馆前猛烈地一个刹车，她飞快跳下车，拍打着杨公馆的大门，尖声喊道，“杨慕初！杨慕初！你快出来啊！”

阿初听到自己家大门被拍得山响，赶紧打开门，瞪着辛丽丽，“小姐，拜托轻点，我家的大门都快被你拍烂了！”
“杨慕初！”辛丽丽像找到救星一样，一把抓住阿初的衣服。
阿初无力地翻翻白眼，当他看到车里昏睡的慕次的时候，瞬间变了脸色。“阿次！”
阿初几步冲了过去，“怎么了？”
阿初飞快检查慕次浑身上下，嘴角一片青紫红肿。脖子上还有深深的指印，裤管里渗出血来。
“这是怎么回事！”杨慕初转向辛丽丽，厉声喝道。
“大哥！”慕次迷迷茫茫地睁开眼睛，一把握住阿初的手。一手冰凉冰凉的冷汗。
慕次紧紧握住阿初的手，那是他最后的依靠，慕次声音很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刀子磨砺着喉咙，“大哥!我们去香港吧！”
阿初震惊地看着慕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阿次居然突然改变了想法？
“大哥！”慕次收紧了手指，“答应我！”
阿初心痛地把慕次抱进怀里，轻轻拍着慕次的背，“好~我们去香港。”

慕次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阿初将一张止血消肿的药膏涂在慕次膝盖的伤口上，慕次的嘴里发出低声地呻吟。阿初手一顿，放缓了动作。辛丽丽赶紧帮慕次拭去额际的冷汗。
阿初皱皱眉，娴熟地将一卷纱布一层层裹挟住慕次受伤的腿，颇具耐心地、细致地包扎。
“你把抽屉里的药酒拿来。”阿初吩咐着辛丽丽。
他也不管一旁的辛丽丽，径直褪去慕次的衣服。帮他揉散身上一块块的青紫。辛丽丽在一旁紧张地帮着忙。

阿初和辛丽丽轻手轻脚地离开慕次的房间。辛丽丽看着杨慕初的背影。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了口，“杨先生，处座想见见您！”
阿初回头，看着辛丽丽，他突然明白了慕次身上的伤拜谁所赐。专挑软肋，但力道恰到好处，让他痛，却又不伤筋骨，能够最快地恢复战斗力。
“哼~”阿初冷冷一笑。
辛丽丽不由打了个寒战，觉得阴风煞煞。

杜旅宁坐在红都酒店柔软的沙发上，看着杨慕初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大步向自己走来。杜旅宁和杨慕初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是次次都是针锋相对！
杨慕初一点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在杜旅宁对面，“呵，杜处长！数年不见，杨某甚是想念啊。”
“呵~”杜旅宁一笑，“在下荣幸，劳烦杨先生牵挂。”
“呵……”阿初摆摆手，“怎么能不牵挂呢？舍弟的小命可是紧紧攥在杜处长手里。”
“呵。”杜旅宁低头笑了笑，“阿次怎么样？”
“杜处长的关心，阿次可承受不起。”阿初冷笑。
……
杜旅宁沉默一阵，开口说道，“杨先生，杜某请您来，有要事相求。”
“呵~”杨慕初冷笑，“杜处长，您觉得我们还有得谈么？”
杜旅宁深深地看着杨慕初，“当然有得谈！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
……
杜旅宁看到杨慕初表情略有松动，慢慢说道“杜某奉命，全力以赴，刺杀汪逆！”
杨慕初震惊地抬眼看着杜旅宁，“阿次？”
杜旅宁看了杨慕初一眼，“越南刺汪。”
……
阿初瞬间明白为什么阿次愿意和自己去香港了，呵，越南刺汪，可能有去无回！他愿意乖乖跟自己去香港，是打算给自己留下最后的美好回忆么！混蛋！

“没得商量！阿次不许去！”阿初喝道！
杜旅宁看着杨慕初，“杨先生，阿次是军人，他的命属于国家！”
阿初很快恢复了冷静，“杜处长，你找我怕不是商量这件事吧！据我所知，越南是法国人的地盘，法警对汪精卫实行二十四小时严密保护。而且你们携带武器根本就不可能过海关！还有……”
阿初勾起唇角冷笑，“国家危亡，可是上层一样贪腐弄权，党国空虚啊！”
……
杜旅宁佩服地点点头，“杨先生果然不是凡人。杜某所求，的确如此。”
杨慕初勾起嘴角，“那很好，我答应你。但我有个条件，阿次留下。”
“……”杜旅宁看着杨慕初，“这个不可能。”
“哼~”阿初沉了脸，“这就是杜处长与人谈判的态度么？”
杜旅宁看着阿初，“杨先生，如果你能拦得下阿次的话……”
……
阿初无语，他拦得住么？拦不住！杜旅宁，杜旅宁！呵，真是好手段，他一定要阿次去，就相当于逼得自己也全力支持。
杨慕初冷哼一声，“我有一个要求！我要戴笠亲自签发的对杨慕次的特赦令！”
杜旅宁吃惊地看了杨慕初一眼，思考半响，“好的，我答应你。”

1939年元月，杨慕初，杨慕次抵到香港。

第四十三章 完

第四十四章
阳光午后。
香港一月最少雨，比起上海暖和很多。慕次过得还算舒服，中午午睡，他睡得很香，很安稳。

荣初理了理一叠文件，准备去公司。香港的生意大多是荣初在管理，阿初乐得清闲，一直不怎么插手。但是最近舅舅支了很大一笔现金，去向不明。
荣初走到客厅看见阿初一身青色长衫，各种悠闲地躺在躺椅，翻看着香港的《南华日报》。
荣初恭敬地叫了声，“舅舅，午安。”
“恩”阿初点点头，也没看荣初，眼睛似乎黏在报纸上。
荣初看阿初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也不好多问。无力地翻翻白眼，叹了口气，认命地为杨氏奔波去了。

雅淑给爱中爱华穿戴好，准备送他们去学钢琴。
“阿初，我们出门了。”雅淑柔柔地说道。
“爸爸再见。”
“爸爸拜拜。”
爱中爱华今年虚岁六岁，粉嘟嘟的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都是一身挺拔的小西装，那样子真真招人爱。阿初露出笑容，把儿子拉过来，一人亲上一口。
“去吧！乖乖听妈妈和老师的话！”

阿初重新躺回躺椅，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随手打开了收音机，电台的广播里放着粤曲。
“咿咿哑哑”的缠绵唱腔漫延到整个公馆。

“空横塞雁，云迷泪眼，燕丹发浩叹，悲风飒飒透心间，家邦要力挽，荆轲志气壮关山，抛家别室解忧患，渡易水西去仗孤胆，斩杀强暴得胜还，岸上祖饯但把荆兄盼……”

“大哥。”慕次慢慢走下楼。
“醒啦！”阿初淡淡笑了笑，“坐。”
慕次拉过一张椅子，坐在阿初旁边。
阿初拿过一旁地汤壶，摸摸壶壁，倒了一碗参汤，递给慕次。
“谢谢。”慕次抿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劳太子 岸边长候我羞惭，大鹏展翅恨天低，催动征骑把路攒。……只见易水滔滔腾白浪，白衣白甲白旗幡，速下雕鞍，共向良朋饯别盏……”

两人默然无语，慕次默默听戏，这戏文唱得是《易水送荆轲》。沧蓝的一片易水，太子丹白衣送荆轲。冰天冷月，残阳似血，马嘶声咽，北雁鸣空绝。
“这荆轲真真不值……”阿初低声感慨。

“……执手相看处空余叹，燕邦遭劫难，强秦图灭我，河山将残……”
慕次微微一愣，果然是瞒不过大哥么。慕次心中觉得苦楚。他皱皱眉，淡淡开口，“国之将亡，无奈义举，生死何惜。”

“……恨那强秦妄称霸，鲸吞诸国 生民多苦难。但使人间存正义，不该赎武逞强蛮，酒肆狂歌常忧国难……”

阿初长长的叹息，果然是拦不住的么。自己早该想得到。和杜旅宁谈判后，阿初也做了个两手准备，一方面，他给军统部分资金支持，派人到越南河内寻找可靠的线人。一方面，他也希望能够留下阿次，但是……呵，失败了么，也是意料之中吧，自己太了解他了。阿初捏捏鼻梁，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选择尽自己全力支持他，因为他没有立场去阻挡他。在国仇家恨面前，亲情是不是太过渺小？

“……三杯酒进，奉泪如澜，难启齿，望河滩，江风乌咽水潺潺，只怕酒尽此杯人离散，别时容易见时难……”

“你们什么时候出发？”阿初问道。
……
慕次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他本是打算悄悄离开，但是……慕次想了想，老实答道，“一月28左右。”
阿初点点头，还好，算老实。
“……一举青锋贼丧胆，壮士狂歌压狂澜。 百丈燕山齐敬你，河浪滔滔展笑颜。剑回旋怎能拦，秦关震憾。猛士在剑用命，气吞千山……”

阿初看着慕次，说道，“你到了越南，会有一个带灰色毡帽的马车夫来招揽生意，说是荣先生派来接你们的。他叫阮文明，可靠，他对河内的地形相当熟悉，你们就叫他明先生就好。他收养了一个女儿，黎雨燕，是河内有名的医生。这些应该会帮到你们……”

“大哥！”慕次吃惊地看着阿初，皱起眉，想了一会，“您是不是和杜旅宁达成了什么协议？”
慕次忽然明白，老师的另一个目的，此次行动需要大哥的财力支持。呵，上层贪腐弄权，党国果然空虚。

阿初笑了笑，“这也是我的国家，你是我的兄弟。”
……
“……且叩拜好友辈，一朝长别。歌一曲酒千杯，日把君盼……”慕次默然无语，阿初见不得慕次着一脸歉疚的样子。
“好了！”阿初推了一把慕次，“去，到书房给我把那本《难经》给我找来。”
“哦”慕次转身走向书房。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阿初一把关掉广播，把收音机挥到地上。他不想听到这句唱词，他憎恨这句唱词。阿初幽长地叹了口气。
慕次拿着书走下来，听到广播戛然而止，收音机落到铺着厚厚地毯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慕次看着捂住眼睛，仰头躺在躺椅上的阿初。不禁眼眶湿润。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1939年1月28日
秋风易水别燕丹，家国臣民皆泪悬。
杨慕次、辛丽丽、刘云普等一行十九人，远赴越南，刺杀汪逆。杜旅宁、俞晓江留镇香港。

“阿次！”阿初喊了一声慕次，“答应我，千万要活着回来！”
“恩！”慕次点点头，拥抱住自己最亲的亲人，“大哥，我答应你。”
“阿次，你带着丛慧送你的那块表，别离身！”阿初在慕次耳边说道。
慕次愣了愣，点点头。
丛慧送自己的这块表和荣升送给阿初的那块一模一样。

越南河内海关
扮做一对新婚夫妻的杨慕次和辛丽丽站在路边拥吻，慕次注意到所有人已经顺利通过安检后。轻轻拉开丽丽，对车头上捆扎着黄丝带的第二辆马车招手。

“先生。”马车夫就是阮文明，是军统局在河内的线人。当然发展经费杨慕初给了大半，他也要求参与线人的挑选。阿初还特意见过阮文明和他的养女黎雨燕。

“去哪里？”阮文明其貌不扬，这种人一抓一大半，但是阮文明的脑子就是河内的活地图。
“哥伦比亚路，高郎街。”慕次答到。

三月的河内，风景很美。花草灿烂。
风拂过辛丽丽的黑发，带着玫瑰的香气，钻进慕次的鼻子里，侵入他的肺里。他看着路边繁盛的树，灿烂的花，感觉到生命的无穷活力。
辛丽丽也同样被美丽的风光所感染，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蜜月旅行者，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任务，只有爱情！
她突然从马车上站起来，张开双臂，大声喊叫：“我要活着！活着享受生命的快乐！象野花一样，象自然的风……”
慕次赶紧掩住丽丽的嘴，一把把她拉回座位。
“注意安全，我的小姐！你很可能跌到车轱辘下面去！”慕次对丽丽偶尔的发疯有点难以招架，虽然他认为这也是丽丽可爱的一个方面。
“你很专制。我的先生。”辛丽丽抱住慕次的胳膊，嘟起嘴巴。真好，虽然是假的夫妻，但是丽丽终归可以更亲近自己的最爱的男人。
“专制可以减少危险。”慕次严肃地说道，无力地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生气了？”辛丽丽专注地看着慕次的脸色。
慕次没有回答她。
“有什么好生气的？”丽丽无所谓地摊摊手。
“人生本身就是一次最大最危险的旅行。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活着就要尽情地活，享受人生的愉快。”
及时行乐是辛丽丽的人生准则之一。
辛丽丽看着慕次的脸，深情说道：“在这样一个战火缤纷的乱世，我们都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个奇迹坚持下去。”慕次对丽丽笑了笑。

马车从幽深的曲径中转入一条石子铺砌的小路，河内哥伦比亚路，高郎街。
马车缓缓而行，路线巧妙地围绕了高郎街27号。
慕次目光锐利地观察整条街的结构和路线。
高郎街27号是一幢西式洋房，楼高三层，一面单边，一面连栋，正面临街，后面是小院落，围有矮墙，有后门，也有角门，如由后面进出，要经过两道门。
慕次状若无意地敲了敲马车的靠背。
马车突然加速，象风一样驶离了高郎街。

慕次和丽丽达到了宾馆。
一个穿着服务员衣服的年轻的女人走进慕次他们的房间。
“先生，夫人。这是您们的红酒。”女人将酒放在桌上。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敲了三下桌面。

慕次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刚才阮文明告诉自己的，他们在酒店的接应，阮文明的养女黎雨燕。
“帮我们布置一个烛光晚餐吧！”辛丽丽笑靥如花。
黎雨燕愣了愣，这到是一个逗留的理由。
“是的，夫人。”黎雨燕开始动手布置。
辛丽丽对这个夫人的称呼非常满意，她的眉眼更弯了。
慕次无奈地摇摇头，上前关好窗户，微微咳了几声。

“您的肺不大好？先生。”黎雨燕皱皱眉，问道。
慕次略略有些吃惊地看了眼黎雨燕，点点头，想起阿初说过黎雨燕是个医生。
“冒昧问一下是什么病症？我的任务是保证你们所有人的健康。”
“健康是一切行动的根本！”黎雨燕补充道。
“间质性肺炎。”
“阿次！我怎么不知道！”辛丽丽惊呼道。
慕次没有说话，笑了笑。
黎雨燕皱皱眉，看着辛丽丽露出个很奇怪的表情。
“河内气温高，湿度大，风雨多。还望多保重。”黎雨燕取出一块香料，点燃香炉。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辛丽丽嗅着气味，皱了皱眉。
黎雨燕对辛丽丽笑了笑，“这种香，对您先生的身体有好处。”
辛丽丽抬头看向慕次
慕次闻出这是大哥在家里经常点的香，对辛丽丽点点头。
辛丽丽马上住了口，上前询问黎雨燕关于肺的保养，像每一个关心丈夫的妻子。
慕次笑了笑，拉住丽丽，“我们先谈正事吧！我的夫人。”
黎雨燕摸出一张纸，“这是河内枪齤械库的地形图。守卫严备，一切小心。”

黎雨燕离开后，慕次联系了刘云普，刘云普以玩具手齤枪经销商身份潜入河内，身上有大量存货，正好以假充真。
当夜，辛丽丽留守旅店，杨慕次一行五人开启河内的枪齤械库，偷偷用仿真玩具枪换了真枪齤械。河内枪齤械库，每日清点数目的卫兵，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拿到了武器，杨慕次一行人焦急地等待时机。

慕次轻轻擦拭手里的枪，对同行的人说道，“我们得抓紧了！虽然跟汪精卫达成协议的近卫内阁突然倒台，但新一届内阁已经成立。汪精卫已经向日本方面要求，把他安排到更为安全的地方。”
其余人认同地点点头，他们等得够久了！

“当当当……”房门被敲响，阮文明走进来。
阮文明取下毡帽，擦擦额头的汗，对众人说道：“明天汪精卫会和家人开车出去逛逛。是个机会！”
慕次抬头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明天行动！”

第二天清早，天际发出青冥的辉光，是个好天气。
一行人沉默地清理着武器。
刘云普突然特别强烈地思念自己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女儿。
刘云普看向慕次的侧脸，自从上次，他和阿次的话算是越来越少了。刘云普越来越不明白阿次到底是什么人，共齤党么？那处座为什么还要派阿次参加这么重要的任务？
“阿次……”刘云普突然打破了沉默。
“恩？”慕次抬眼看了眼刘云普。
……
“怎么？”慕次看着刘云普，叫一声，不说话算怎么回事儿。
刘云普拍拍慕次的肩，“没事。”刘云普眨了眨眼。
“哟，这眼泪都快出来了？”慕次笑了。
“去！”刘云普擂了慕次一拳，“我……我就是想老婆和我那闺女了。”刘云普努力咧咧嘴。
……
一行人都沉默了。慈母白发；春闺遥望；稚子夜哭；谁人都有挚爱亲朋，但是身为军人，身为国家之脊梁，必须舍小为大，必须半步不让！
……
“好了，准备出发！”慕次果决下令。
“是！”众人齐声回答。
“阿次！”刘云普喊了一声慕次。
慕次回过头看着他。
“我们还是好兄弟吧！”刘云普难得严肃的表情。
“是！”慕次点点头，“永远都是。”

第四十五章

汪家的车缓缓驶入河内郊外的一片草地，这里风光很好，有桥有水有人家。一些人在草地上野餐，很安宁，很美好。
汪精卫长舒一口气，走下车，看着眼前风光，景美人更美。汪精卫自身生得一副好皮囊，也热爱一切好看的事物。他看着草坪上一对小夫妻，女子明眸皓齿，着一身越南少女常穿的“奥黛” ，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两侧的布料开高叉至腰部，随着女子的活动，前后两片裙摆随风飘逸，没得不可方物。坐在地上的男子也是星眉剑目，朗朗英气。真真一对金童玉女，让人赏心悦目。
汪精卫看着美景美人，顿时觉得高朗街笼罩着的阴郁空气消散不少。

慕次好似深情地看着笑闹的丽丽，余光扫过四周。丽丽的美人计在转移注意力方面还真是百试不爽。刘云普靠在一棵树，闲适地抽着烟。其他人也全员到位。
慕次深吸一口气，成败在此一举了。
突然，慕次看到一行人脚步匆匆走向这里，他们穿着附近饭店工作人员的制服，好像是一群趁着中午休息，来晒太阳的员工。不！不对！外八字，膝盖弯曲，腰微微躬着。日本军人！慕次心里一惊，不好！情况有变。
他想立刻阻止行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刘云普他们已经冲了出来，端起枪，射向汪精卫。汪精卫身边的保镖一把扑到自家主子。那群伪装成饭店工作人员的日本人也举枪射击。
草坪上的人们惊慌地奔逃，慕次和丽丽就地一滚，躲开飞溅的跳弹。慕次心里一惊，对方人数枪齤械明显强于己方，只有先撤，再图后继。
慕次做出撤的指令，和丽丽装作受了惊吓的游人，撤离现场。

慕次和丽丽走到一条隐蔽的小巷，其他人也陆续到达。
“先生！”一个手下有些慌张地跑来，“老刘受伤了！”
“什么？”慕次皱了皱眉，“严重么？人呢？”
“在前面。”
慕次瘫坐在地上的刘云普，胸口的红色不断蔓延。
“快！去找燕小姐！”

黎雨燕皱着眉，紧张地进行着手术，子弹穿透了肺部。刘云普脸色惨白，张大了嘴。口中喃喃呼唤着妻女的名字，“飞飞……阮兰……”
慕次沉痛地闭了闭眼。
“不行！”黎雨燕瞪大着双眼，“他需要血浆！有没有和他血型相同的！”
慕次开口，“云普是B型血。”
“啊！那个肖铭和老刘血型一样！”辛丽丽突然想起。
“肖铭呢？”黎雨燕吼道。
“肖铭没在这里，我去找他！”慕次说道。
“站住！”黎雨燕咬紧了唇，“等你找到那个肖铭，他早死了！”
……
“我是O型血！”黎雨燕挽起袖子，准备自己抽血。
“你是医生，怎么能抽你的血！你还得给他做手术啊！”辛丽丽急道。
“现在只有这么办了！”黎雨燕答道，手底并不停。
“谢谢……”慕次感动地看着黎雨燕。

黎雨燕终于完成手术，她取下口罩，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一头栽倒在地。失血和疲惫，黎雨燕单薄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高朗街
明亮的客厅里茶香四溢。
小山千野给汪精卫斟茶。
“汪主席受惊了！”小山千野的中国话愈发流畅，“不过现在，您放宽心，我们日本军方会保护您的安全，在下一定把刺客一网打尽！”
汪精卫矜持地点点头，举起茶杯，敬了小山千野一下，“汪某全家老小的性命，就拜托小山先生了！”

世界上很多东西不是努力就可以挽回的，因为谁也不是上帝。生命的流逝，没人能挡得住。子弹陷得太深，伤得太重，刘云普没有熬过来。他不断地呼喊着妻女的名字，最后再也没了声息……
借着清冷的月色，慕次他们安葬了刘云普。
慕次看着一捧捧污泥盖住刘云普的身体，那张永远笑着的脸，总是插科打诨，一直搞笑的人，自此再也不见！
慕次泪水不可遏制，对不起，对不起，兄弟，我现在不能把你带回祖国，只有暂时让人安眠于异国他乡。阿次誓杀叛逆，驱逐敌寇，以慰英灵！
慕次突然想起了刘云普那个乖巧的女儿，想起刘云普温婉如水的妻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