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活下来的是阿次。
彼时，莫三七开枪射中的，不是阿次，而是阿次背后的石井勇人。
石井勇人怎么会出现在船舱里？
这事说来也巧。因为天气不好，船长派一名水手到第二层甲板给露天放置的货箱（那些货箱本来放在船舱里，为了给阿次他们一行人腾出地方，只能放在甲板上）盖上一层塑料布。
结果这个水手发现了昏迷的石井勇人。他弄醒了石井勇人。石井勇人告诉水手，偷袭他的可能是莫三七。他让水手帮助他从船舱尾部储藏室的大窗户爬进屋里。
他走出储藏室时正好看到莫三七和阿次的对决。
那一响亮的枪声是石井勇人向莫三七开枪。阿次没有开枪，而莫三七枪里装的是消音弹。她的枪跟阿次的一模一样，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其他人也都是莫三七杀的。
所以故事的终局是，石井勇人和莫三七同归于尽。
至于林吉儿，她被莫三七打晕捆绑在自己屋里，才一直没有露面。
看到林吉儿，阿次恍然明白，莫三七从一开始就打算替背黑锅，替自己去死。
石井勇人和林吉儿，这一死一生的证词都证明了莫三七是死神，事后阿次虽然因护卫不力受到斥责，却没有被怀疑。

1939年5月7日，周日，下午。上海徐家汇“圣母为天主之母之堂”。
这座天主教堂是一座仿法国中世纪哥特式的建筑。哥特的精神象征着神的秩序和对天堂的向往。教堂大堂并不算宽，却有三四层楼高，这样高狭的空间给人一种升腾的感觉，把人的精神不由自主引领至天堂。
阿次坐在最后一排，望着前方高立于祭台之巅的圣母抱小耶稣像，耳边听着唱诗班那宛如天籁之音的童声合唱，他的心飘向远方。
莫三七死后，阿次在自己房间找到她留下的一封信，信已经烧了，但信的内容，阿次倒背如流。
阿次：
便让我这般称呼一次吧。君之于我，久知其名，刻于心间。经年之前，先生偶言：君天资聪慧、本性勤勉，固所学种种皆优于常人，唯情义过重，恐误前程。彼时闻言虽曾有疑议，亦心神往之，不知何许人于此暗夜行当犹保赤子之心。近日相处，是非纷呈，感慨先生所言，虽真亦谬，痴傻如君，冷情若我，竟殊途同归。
死神之计，起手便是死局，叛国者的死局，亦是我的死局。然此又有何惧，生之末日可做黄钟大吕，世间又有几人！於期自刎舍身成仁，荆轲不负易水长歌。死神之路即以鲜血铸就，便当以鲜血报还，况鱼肠剑出，专诸无憾。只是未想，君亦入局。先生虽许我生路，奈何曾以屠刀向忠诚，焉能不以死相酬之？今日之战，前途未卜，虽非瑜亮之争，难逃楚汉之果。权将此命付苍天，留君清白身以继未竟之路。想来以君之情义，必能令我含笑九泉。
昔年先生有教，吾辈皆为政府之利器，即为器具，情之一字，可付笑谈。吾原奉为圭臬，视为尺度。然今入局，始知人非草木，神灵在心。他朝君得见先生，劳烦相谏，莫以此论误子弟终身。情义二字，如人饮水，体味过后，方知冷暖。
绍兴之地，弄璋之日，父母当埋酒于树下，待女出阁之时，宴饮宾客，此酒名唤女儿红。二十几载光阴，未曾有椒房之喜。胜利之日，烦君起出，大醉一场，方不负同门之谊。
死亡于我，便是救赎之道，若能换得烛照留于世间，家国安宁海晏河清，岂非我一生幸事。闻道而死，须鼓盆而歌，勿引哀思。
执手非有三生意，何曾变却故人心。他朝霄汉朗乾坤，绿蚁新醅到天明。
莫三七
绝笔。

回想当日，惊心动魄的瞬间，大喜大悲的转换，阿次不禁闭上双眼，无声喟叹。
礼拜结束了，教民们陆续走出教堂。
夕阳洒下血红色的余晖时，教堂里空了下来，只剩下阿次一个人。他静静坐着，闭目哀悼沉思。
这时身边轻响，有人在他身边坐下。
阿次睁眼，是杜旅宁，
“人生充满意外。”杜旅宁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悲伤。
“她是替我死的。”阿次回答。
“你错了，她不是替你死，她是走自己要走的路。”杜旅宁了解莫三七，她不是为别人而活着的人，所以她也不会替别人去死。
知道阿次生而莫三七死时，杜旅宁无法描述他悲喜交加的情绪
阿次和莫三七，一个是他最喜爱的弟子，一个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两个人都活着。
但莫三七死了，死得仓促、死得悲凉，叫杜旅宁心痛之极，无法接受
莫三七是杜旅宁最看重的弟子，她有一流的身手、一流的头脑，更难得的是她有阿次没有的特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听起来是贬义，但对于一个优秀的特工来讲，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素质。可这样一个优秀的特工，终究还是步入了死亡的结局。
但叫杜旅宁不能理解的，是莫三七竟为了阿次而死。这样的痴傻，出乎意料，却也不是一点征兆没有。在杜旅宁告诉莫三七死神另有人选时，后者并未表示出兴奋或喜悦之情，她只是淡淡地应了声。但杜旅宁当时并未在意。
“她有什么话给我吗？”杜旅宁觉得莫三七应该给自己一个解释。
阿次沉默片刻，才说：“她让我转告您：人非草本，都有良知的底线；神灵在心，谁也有过不去的坎。”
杜旅宁听后半晌无语。突然间他有种老且朽矣的感觉。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从今时起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孤独的老人。
最终他说了一句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失败？我最亲的人一个一个都背叛了我？”
杜旅宁等了会儿，没有等到答复，他倍感失落，站起身，朝教堂大门走去。
“不，老师！”阿次突然起身，在他背后说道：“您并不失败！”
杜旅宁挑了挑眉，玩味地问：“是吗？”
“因为，您自己也背叛了您自己。” 阿次坚定而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沉默片刻，杜旅宁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阿次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
夕阳的光线从两边镂花窗户间斑斑驳驳射了进来，鸟雀在树梢歌唱。杜旅宁虽是本着脸，但阿次坚信，他在杜旅宁眼里，看到了笑意。

85
1939年5月26日，农历四月初八，佛诞日。
振衣高上翠微巅，缥缈人疑羽化仙。
崖雪瘦支松骨健，洞云凉抱馨声圆。
空潭寒印一轮月，峭石独撑半壁天。
莫向碧空搔首问，恐惊星斗落岩前。
――普陀古诗

望着南边海面上逡巡的军舰，阿初不由摇头，乱世之中竟连观自在千年道场也不得安生。普陀林木中传来的梵音，也不遮挡不住这末世的哀凉。再往南去便是香江，可千里之遥，非目力所及，阿初也只能灵台遥想，不知他心上的人可否安康。
阿初微微侧身，见凉亭中小江依偎在阿次的身边，脸上不由浮现出绚烂的笑容。度尽劫波，兄弟团圆，已是这烽火岁月最难得的福缘。他贪心却不贪婪，人活着就好，又何必拘泥于一时圆缺。
阿次望着远方，眸色深深，看样子，一定是思索着什么怀念着什么。
小江默默无言，剪水秋瞳淡淡凝望着阿次，她知道阿次此时怕又是在想莫三七了，她也有些想那个用自己的死换来阿次生的战友，看似冷血其实仍是性情中人。她和阿次同时想念一个人，不知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但她知道想念固然是哀伤的，可他们是幸福的。
过了会儿，阿次低眸问小江，“在想什么？”
“在想所有死去的人。”俞小江轻声回答。
“我希望他们此刻能在天国团聚。很可笑是不是？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在这晨钟暮鼓的世界里，我却宁愿有来世，我要尽我所能，许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未来。”
“阿次，无神论者，也可以有信仰、有梦想。我们的梦想就是，明天更美好。”
阿次听了俞小江这话，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他搂着俞小江的肩，两个人站高望远，感受着这战火岁月中的静谧时刻。

海面上的夕阳伴着最后一声暮鼓缓缓沉下。水天一色如墨，冷寂皎白的月光透过薄雾似的灰云，在这海上佛国洒下星点光亮。夜来海风透骨，小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阿次缓过神来，忙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披在小江身上。小江任由阿次宽厚的手掌握紧自己柔荑般的纤手，对着阿次淡淡的微笑。

“咳——”阿初清了清嗓子，他眉眼间的笑意表示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太煞风景。
“大哥。”阿次面向阿初，却没有松开自己牵着小江的手。
“夜来生凉，喝一杯暖暖身子吧。”阿初带了一壶私藏许久的梨花白。
“你们俩喝吧。”小江“自由”的那只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脸上露出了属于母亲那独有的笑容，那笑容映在梨花白上，暖得能绽放出白梨花来。
“那今天更要好好庆祝了！”阿初终究是经历过的人，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庆祝？”阿次微微蹙眉，他不大明白阿初的话。
“傻小子，你要当爹了！”难得阿次如此迟钝，阿初笑得分外开心。
“小江……”阿次瞪大眼睛问小江，生怕错过她一丝的表情。
“嗯。”小江羞红的脸庞轻轻低了下去。
“小江，我，我……”阿次激动地不知说点什么才好，一把抱起小江。此时此刻，他忘记了战争，忘记了生死，他的世界如此美妙。

青梅话英雄，抬望眼，鹰击长空，踪迹未留。恩怨情仇谁与共，为家国天下休。空回首，不忍凝眸。扇底繁华当如旧。只故人长绝空倾酒。笑慨慷，做楚囚。
一酹江月似吴钩。问天下，几人识忧，几人结友。二酹易水萧萧去。侧畔佳人执手，青衫薄，共登危楼。三酹金陵莫含愁，儿俯仰天地扫衣袖。汗青卷，无意留。
词寄《贺新郎》――云晴霄

解释
刺杀汪精卫――
见1537楼的楼中楼，@独立行思也提到，河内刺汪失败，有一种解释是重庆政府并不想真杀汪，他们希望有人出面跟日本人周旋，以缓解日军对中西部的武力进攻。所以按我的设想，很快重庆政府改变态度，他们认为汪有存在的价值，所以取消了刺杀计划，杜旅宁也再没有理由逼阿次送死。

对于莫三七人物的解释：
莫三七是接受死神计划，潜伏在日本阵营中，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刺杀未来的敌伪政府首脑。“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的背后有一个献身的樊於期，死神的手下，亦有同胞的鲜血和生命，唯有向同胞挥起屠刀，莫三七才能获得日本人的信任，才可能接触到政府首脑人物。在杜旅宁看来，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而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莫三七是死神计划最佳人选。接受任务之初，莫三七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在特工部，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场景，看到自己的战友一个个倒在自己手下，莫三七内心世界发生变化，决定日后以死相酬这些战友。所以当杜旅宁告诉她死神另有人选时，她并不庆幸。她本想在阿次之前向汪精卫下手，但她又很想知道阿次的能力，所以她在阿次动手之后动手，再替阿次死。
莫三七愿意牺牲自己救阿次，60%是因为她厌倦了自己的角色，20%是横山良介已经怀疑她了，她再潜伏下去也是危机重重，20%是她觉得阿次值得自己的付出。她对阿次，是那种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爱护之情，不是松原麻衣那种爱情。
在莫三七最初出场的时候，她对阿次说的那些近似调戏的话，亦真亦假，她只是想在自己生命的最后，能够有一些浪漫的体验。正如阿次接受死神计划之后的心态一样。
如果是在正常的环境下，莫三七不会那样对阿次说的。阿次之于她，毕竟是个陌生人，她是个理性的人，没有花痴到那种程度。
所以，正如我前面所说，我文中，每一个貌似HC女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对于全文的结局，救了阿次的不是阿初，而是莫三七，是想表达这样的观点。
一来，正如叶子爱猫猫和一些次党的观点，阿初不是GD，不能一出事找他，否则，离了大哥，阿次都当不成特工了。
更主要的是，这样的结局起因于杜旅宁的“情义迟早会害死你”那句话。杜旅宁的话当然有其正确性合理性。但如果承认杜旅宁的话，这个世界未免太悲观。所以我在之前写第二部的时候，在一触吧里，跟@战略特工提过，最后一定让阿次的情义战胜杜旅宁。所以在全文最后，阿初的智谋没有救到阿次，是阿次的重情重义救了他。又或者，杜旅宁跟初次两兄弟斗法，他最后不是输在阿初手里，也不是输在阿次手里，他是输给了自己，因为他错看了人性，错看了莫三七。
从哲学的角度看，排除掉外在环境因素，单纯的人与人的相比，我始终认为，一个人最大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如果一个人能够战胜自身的局限性，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生活都不会很失败。

后记
1939年6月20日，雅淑羊水破裂被送往香港一家私人医院待产。当天，该医院停电，雅淑难产而亡――
当然，以上是日本人得到的消息。
实际情况是雅淑在另一家医院顺产一对双胞胎男孩。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阿初感到香港也不安全，遂派人将雅淑母子三人送往美国。虽然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阿初忍受着骨肉分离，但能保全雅淑母子平安，也算让他心有慰寄。
1939年秋，杜旅宁因叛徒告密遇险，在阿初的帮助下离开上海，他自始至终为初次兄弟保守了秘密。
1940年1月，俞小江顺产一对双胞胎女儿，取名杨爱雪、杨爱云。
1939年至1944年――特工生涯艰险异常，但阿初阿次身边有梁雨燕、林吉儿、韩叶子、汤沁之、糜飞雪等一干初次HC党们，她们愿意随时为初次两兄弟充当人肉防弹衣，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初次两兄弟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林吉儿，这个人物在正文中，作用中立。她的混血儿身份、忧郁的个性说明她对现状的不满，因此在漫长的抗战岁月中，阿次成功将其策反，她也利用了自己家族的势力多次掩护了阿次。
1945年春，阿次随日本军上战场，为了取得战局的胜利，阿次篡改了军事情报，但他跟随日本军队也陷入了新四军（不知当时的军队是否叫这个名称）的包围圈，阿次所在部队全军覆没，阿次也被列入日军阵亡名单。
其实阿次身受重伤，昏迷不醒。阿初打算带他赶赴美国医治。同时，俞小江的GD身份在军统暴露，组织批准她陪同阿次赴美。
1945年秋，阿初、阿次、俞小江，带着杨爱云、杨爱雪，坐飞机抵达美国，跟阔别多年的雅淑、杨爱中、杨爱华团聚。
1946年春，阿次苏醒，但身体机能没有完全恢复，便继续在美国医治。
同年春，真正的清水浩一在收到阿初的长信，了解了过去8年发生的种种事件后，返回日本，毕竟他在日本还有亲人。他邂逅了林吉儿，两人结婚，后定居于英国。
1946年底阿次将杨羽桦存在瑞士的钱捐给GD组织。
1950年春，阿次身体恢复如常，但考虑到阿初在美国更能够发展他的医学事业，决定在美国定居。
1951年，阿初成立杨氏医疗机械公司，公司发展的很快，因为有阿次这个活广告招牌。公司由阿次负责管理，阿次金融管理专业的特长终于发挥出来。

就这样，阿初、阿次一家八口就幸福地在美国生活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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