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牙》(小说连载)

“不用客气,来人,拿个马扎,”轿子里那人道,“贵县请坐下说话。”
“多谢。”刘梦龙拱拱手,坐到马扎上。
“荒郊野地的,没那么些讲究,”那人道,“再说,我也管不了贵县。”
一阵冷风吹过,刘梦龙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听起来贵县身子有恙?”
“惭愧,卑职平时里少经风雪,年龄又痴长了几岁——”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在他面前谈年龄未免不合时宜,就没有往下说。
“把才刚熬的老参汤温一碗来,”那人对伺候在身边的人道,“放点子野蜂蜜。”
“嗻。”一人答应着,不一会,端来一碗温热的参汤,刘梦龙接过来,也不客气,仰脖一口气喝完,只觉一股热流从腹底直升到脑门,他长出了口气,站起来深深一揖。
“多谢,卑职好多了。”
沉默了一会,那人道:“贵县境内的事,我也听说了,洋人的事,要小心办理,现在是多事之秋,事情办不好,会出大乱子。”
刘梦龙欠欠身子,道:“卑职愚钝,还望明示。”
“我没有什么明示暗示,就一句话:提防有人拿这事儿做文章。”
刘梦龙怔了怔,道:“领教了。”
“现今京城里的王爷们不喜欢洋人,”那人慢慢地说,“要说都是戊戌那年种下的根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也是老糊涂,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卑职受益匪浅。”
“你能来到这里办差,很好,”那人说,“比在衙门里坐着强,也比在衙门里坐着难,看得出你是个实心办事的人。”
“不敢,卑职既是代天子司牧地方,敢不殚精竭智以报圣恩,”说着刘梦龙站起来,恭敬地朝着北京方向抬手抱拳,随后坐下,接着说:“不过说到难,眼下卑职确实就有一桩难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其实帮不了你什么,”那人道,沉默了一会,他接着说:“说说你的难处。”
刘梦龙简略地把当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是想让我帮你拿人?”那人问。
“卑职大胆,卑职确有此意。”
“这事我管不了,舞刀弄枪的事,你找巡防营商量,看他们怎么说,”那人沉吟道,“最好别出人命。”
“卑职明白,可否请您老暂避一时,”刘梦龙道,“那歹徒凶顽不化,手持火器,又练过拳脚,万一惊了您——”
“你去办你的差,不用管我,”那人道,“不会有什么万一。”
说完这句话,他对站在一旁的侍者说:“我想在这歇半个时辰,你把我的手炉换一个,换成那个白瓷嵌金丝的。”
那名侍者答应一声,随后小心地放下布帘。
刘梦龙站起来,深深地作了一揖。
“您歇着,卑职告退。”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05 23:10:15 +0800 CST  
刘梦龙走到卢德发身边,拱拱手,道:“那就有劳卢管带了。”
“好说,”卢德发道,“天也不早了,就甭跟他废话了,咱们这就动手,今儿算我有先见之明,带了四支克虏伯后膛炮。”
说着他朝身边一名哨长低声说了句话,那名哨长转身离去,不一会带来四名手持洋枪的兵弁,他们身材高大,穿着与众不同的紧身马甲,辫子盘在头上,用包头巾紧紧地裹住。
卢德发低声道:“上膛。”
四名兵弁哗地拉开枪栓,装上子弹,手法极为纯熟。
卢德发带着四名持枪的兵弁穿过人群走到中年人身前,他和那名把总打了个招呼,让他撤去弓箭手,随后一挥手,四名兵弁上前两步,站成横排,半蹲下身子,举起枪瞄准中年人。
中年人右手微微抬起,枪口对着卢德发,笑道:“我说怎么半天没动静,果然有猫腻。”
卢德发喝道:“闲杂人等都散开,别碍老子的事。”
众人纷纷朝两边散开,连冯献臣也随着人群退了几步。
中年人也往后退了一步,卢德发道:“现在想跑,你不嫌太晚了吗?”
中年人呸了一声,道:“要跑老子早跑了,轮得到你来和老子扯淡。”
卢德发点点头,冲中年人一抱拳,说:“那就好,下官有一句话,不知阁下想不想听?”
中年人见他说得客气,也抱一抱拳,道:“在下洗耳恭听。”
卢德发道:“阁下的事,说大其实也不大,不就是动手打了几个官差伤了几个走镖的吗?那都是屁大的事,有什么话,咱们到衙门里去说,只要阁下现在扔掉手里的玩意跟我们走,把事儿说清楚,您该干嘛就去干嘛,我来担保给你一个公道,如何?”
中年人笑了笑,道:“算上你,那位冯掌柜,那位刘太爷,都算是吃公门饭的,衙门是什么地方,还用我说吗?这衙门里,他有公道吗?原本就没有的东西,您给得了吗?”
卢德发脸一沉,眼中露出凶光,狞笑着说:“给你公道你不要,那就别怨我——”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只觉得眼前猛地扬起一片尘土,中年人右脚脚尖勾起身后的一块拳头大小的土块,身子急旋,把土块踢向四名正向他瞄准的兵弁中正对着他的一人,随着一声闷响,那名兵士应声倒地,随后火光闪耀,连续响起了三声枪响,在一片硝烟弥漫中,卢德发只觉得有个人影正在向自己飘来,他吃了一惊,伸手握住刀柄。
一支冰冷的枪管抵住了他的下颚,接着卢德发听见“咔”的一声轻响,他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倏地一阵漆黑,两脚一软,如烂泥般瘫在地上。
他的耳边响起一声冷笑,随后一个轻蔑的声音道:“就这怂样你他妈还带兵?”
卢德发看到一张宽大凶狠的脸庞在自己眼前晃动,他颤抖着嘴唇,说:“我——你——”
“起来,”中年人提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他妈给老子拿出点人样来。”
卢德发咬咬牙,站直身子,他看见四名持枪的兵弁已经有一人躺倒在地上,另外三人正茫然失措地看着他,几十名手持蜡杆枪和长刀的士兵把他们团团围住,但谁也不敢动。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06 23:01:18 +0800 CST  
卢德发嘴唇动了动,他想让手下马上开枪,把他和这个人一起打死,或者所有人一拥而上,把他和这个人一起砍成肉泥。他甚至想好了几句话,比如“微臣今日与逆贼同死,恕微臣不能再为我皇太后皇上效力”之类,能够在死前喊出这样一句话,也算死得值当,死得其所,皇太后皇上要是知道了,必定会感念臣子的忠心,厚葬优抚,荫及子孙,嘛叫流芳百世?这就叫。想到此,他的心中不禁热血沸腾,成仁之心已是迫不及待。
可当他感受到抵住肌肤的枪管传来的冰冷逼人的寒气,看到一个粗糙的手指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扣动扳机时,从天而降的恐惧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他虽然努力使自己不再次瘫倒,但一股热烘烘的尿水还是浸湿了他的裤裆,当他闻到尿骚味时,他只觉得全身冰凉。
中年人压低声音对他说:“只要你听招呼,就没事,别他妈尽瞎琢磨。”
说着他轻轻推了卢德发一把,道:“往这边走。”
卢德发不由自主地随着他朝前走了几步,中年人右手持枪,左手握住他腰刀的刀柄,刷地抽出腰刀,一道寒光闪过,卢德发浑身一哆嗦,只听那中年人赞道:“廓尔喀贡刀,看来你也算一号人物,老子还真是轻看了你。”
随后中年人左手一伸,用刀尖拨开他刚才从腰间解下放在地上的绸布包裹,轻轻地挑起一件紫色的袍子,袍子上挂着一支醒目的红顶花翎。
他把刀高高举起,喝道:“都睁开你们的狗眼看仔细了,这是麒麟的补子,红宝石的顶子。”
众人面面相觑,麒麟的补服加红顶花翎是一品大员的穿戴,但看中年人的模样,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有一品品秩的朝廷命官。
卢德发自然是行家,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九成是真的,尤其是那颗红宝石圆润光洁,在黑沉沉的暮色中熠熠生辉,断不会假,他的心不由得砰砰乱跳。
刘梦龙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中年人面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道:“下官大胆,能否让下官验看一下——”
“你也配?”中年人轻蔑地说,“老子十五岁投楚军,同治七年年随左大帅入陕甘平回乱,同治十二年入新疆平疆乱,同治十年在甘肃河州剿马匪的时候救过大帅的命,经左大帅亲自保荐,得授一品候补提督。光绪八年楚军遣散,兵部的一帮王八羔子让老子顶着从一品的衔去天津做个营千总,老子丢不起这人,不去。左大帅说了,提督的缺,一千年也遇不上一个,就是遇上了也轮不到你,本大帅对不起你,本大帅送你一把六响炮,以后有人要敢欺负你,不管是谁,你就用这把六响炮嘣了他,有人找你麻烦,本大帅保你。我当时问左大帅,要是有总督巡抚欺负我怎么办?左大帅说,别说总督巡抚,就是亲王贝勒,你也一样嘣了他,本大帅亲自找太后皇上保你。”
接着他对卢德发道:“慢说你一个从六品的巡防营管带,就是现如今红透四九城的董军门董大帅,惹翻了老子,照样一枪嘣了他。”
四下里一片寂静,人们用既疑惑又敬畏的目光看着中年人,谁也不出声,这时风沙渐停,整个旷野只剩下轻柔的沙沙的雪声在人们耳边回响。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07 23:07:37 +0800 CST  
一个人走到中年人面前,他大约五十余岁,身材瘦削,身穿紫绸面长衫,外套一件羊皮袄,头上戴着一顶黑绸面的瓜皮帽,他冲中年人作了一揖,道:“我家老爷托我问您一句话,您的袍子和红顶子花翎,能不能借给我家老爷看看。”
中年人看他虽然穿戴像个下人,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气势,异于寻常官宦人家的奴仆,问道:“敢问你家老爷是谁?”
那人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大红色的名帖,上前两步,递给中年人,道:“这是我家老爷的片子。”
中年人迟疑了一下,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人微微一笑,举起名帖慢慢地打。
中年人看了一眼名帖,心突地一跳。
“如何?”那人收起名帖,问。
中年人点点头,左腕微沉,用刀尖把袍子送到那个人面前,那个人小心地取下袍子。
“我家老爷说,要是方便的话,可否告知您的尊姓大名?”
中年人大声道:“老子——”说完不觉脸上一红,觉得自称“老子”回答他未免有失体统,但话已出口,无可更改,只好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说道:“姓杜,单名一个七字。”
那人一拱手,道:“久仰,请杜爷稍候。”说着他小心地把袍子叠起来,双手捧好,后退两步,然后转身离去。
差不多过了一柱香功夫,那人捧着袍子回来,他把袍子和红顶花翎轻轻地放在杜七身前。
“我家老爷说了,杜爷是文襄公的人,是我大清国的功臣,一定是好人,”那人慢慢地说,“今儿谁也不许为难他,谁要为难他,被他嘣了,那是白死,有不服闹事的,就算闹到太后皇上跟前,我家老爷也保他。”
他的话大出众人意料,杜七也是一怔。
“卢管带,”那人不紧不慢地说,“别傻站着,管好你的手下。”
杜七收起手中的枪,顺手把刀插进卢德发腰间的刀鞘,然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卢德发一言不发地走到那些依旧举着刀枪的士卒前,手一挥,让他们收了手中的兵器。
那人微微一笑,接着对杜七道:“我家老爷托我问杜爷,这红顶子是兵部下发的,还是你家大帅给你的?”
杜七道:“是我家大帅转兵部公文时一并交与在下的。”
那人点点头,道:“我家老爷让我告诉杜爷,这颗红宝石,是道光二年琉球国进的贡品,满大清国也就只有十颗,同治十二年皇太后赏了一颗给左中堂,我家老爷说,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就是这一颗,你可要收好了。”
杜七听了不禁一呆。
那人把那本大红色的名帖递给杜七,道:“这是我家老爷给杜爷的,我家老爷说,睹物思人,想起文襄公生前风采,不胜感慨,杜爷行事,颇有文襄公遗风,我家老爷高兴,让杜爷留着这帖子,算今儿没白打一回交道。”
杜七恭敬地接过名帖打开,只见左上角新添了一行小字:五更画角声催晓,一夜西风鬓欲霜。正是左宗棠的诗句,字迹苍劲有力,墨犹未干。
“大帅——”杜七眼圈一红,黯然泪下。
“另外,我家老爷说了,国法不可废,凡与洋人命案有涉者,无论何人,均要查办明白,不得枉纵,地方上依大清律办差,杜爷不得阻拦。”
“谨依钧命,只是——”
那人道:“小人只是传话,我家老爷没让小人传杜爷的话,我家老爷说了,杜爷有什么事请和刘太爷商量着办,天色已晚,又下着雪,我家老爷还得赶路。”说完朝杜七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卢德发朝刘梦龙拱拱手,带着士卒跟在那人身后,当他经过杜七身边时,他停下脚步,朝杜七抱一抱拳,冷冷地说:“杜爷,咱们后会有期。”
“卢管带,今儿这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杜七把身子凑过去,用低低的声音说,“你尿裤子那事儿,我会烂肚子里。”
“你——”卢德发的脸涨得通红,右手猛地握住刀柄,刷地抽出腰刀。
杜七伸出左手,一把按在他的右手手腕上,对他笑了笑,道:“后会有期,卢爷。”说完左手往下一压再往前一推,将刀插入刀鞘。
卢德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转身紧走两步,消失的浓浓的暮色中。
暮色中传来阵阵马蹄声、凌乱的脚步声、蜡杆枪枪尖的碰撞声以及车轴扭动的声音,这些交织在一起的声音渐渐地远去,最终消失在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旷野中,只剩远处的点点星火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中游动。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08 23:05:53 +0800 CST  
刘梦龙轻轻咳嗽了一声,走到杜七面前,道:“杜爷,您看下官是不是这就把人带走?”
杜七沉默了一会,说:“人你可以带走,还是才刚说好的,从明儿子时算起,三十天内你得把人给好吃好喝伺候好,过了三十天,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不找你。”
刘梦龙道:“杜爷,才刚是才刚,现在是现在,才刚我们说这事儿的时候,说的是两个活人,现在可只有一个喘气儿的。”
杜七冷笑一声,道:“老子想杀人,早就杀了,用得着做那些鬼鬼祟祟的手脚?看得出您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想和您废那么多话,今儿这事儿,我答应您把人带走,已经给足了您面子,您要是不要这面子,那咱们就另外定章程,大老爷,到时您可别后悔。”
刘梦龙转过头,看着冯献臣,冯献臣端着水烟壶,正若无其事地往烟锅子里装烟丝,刘梦龙无奈,只得说道:“冯掌柜,您看着这事——”
冯献臣用纸煤卷点燃烟丝,深深地吸了一口,“啵”地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然后慢慢地说:“刘太爷,人家是什么人?左中堂家里的人,总督巡抚亲王贝勒都杀得,他的面子,您能不要吗?您敢不要吗?可有一样,咱们的人,可从来没敢欺负谁,他死得冤。天下的事儿都得讲天理讲王法,就算我太后皇上,杀人也得循个理儿,也得有个由头。”说到这里他又吸一口烟,半闭着眼睛,待烟在他的胸腹中打了个转,又缓缓地从口鼻中飘出,才睁开眼,接着说:“您说呢?”
停了一会,冯献臣又说:“才刚人可说了,地方上依大清律办差,任谁也不得阻拦,这话儿,我可是听得真真的,那位杜爷不会没听见吧?”
杜七冷笑一声,道:“冯爷,您不用拿这话挤兑我,才刚人还说了,有什么事,叫我和刘太爷商量着办,这话,冯爷和刘太爷不会都没听见吧?”
刘梦龙道:“两位说得都对,可话好说,事儿难办。人家留下的话,咱得听,眼前这事儿,也得办。杜爷,按说下官是答应过您,可眼下——得,我也甭废那么多话,这么跟您说吧,这人只要在我的衙门里,他就没事儿,别说三十天,三百天也没事,可要是出了我的衙门口,杜爷,我是真没法子。不过您放心,只要没人追着逼我要人,我就让他好好呆着,但我不能让他走,上面真要问我要人,我也得拿得出来。至于冯掌柜这边,这死人我也得带走,等仵作验看完,有个说法,该怎么着,咱就怎么着,这也是为您好。”刘梦龙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咳嗽了几声,接着说:“二位,这荒郊野地的,天也黑了,又这么大的雪,两位都是练过的顶得住,下官可不成,要是两位都没别的话说,咱就先这么着。”
杜七说:“既然您定下了章程,那就这么办,刘太爷,只要您做事实心尽力,把这碗水端平了,便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也不来为难您,可要是有人私底下使绊子玩阴的——”
冯献臣咯咯一笑,道:“杜爷,您说谁呢?给您撂个实在话,换别的事儿,我可能玩一把阴的,可今儿这事儿我还真不会,您别忘了我保的是谁家的蛐蛐儿,既然是他老人家发了话给您脸子,我多大的胆,敢出来驳他老人家的面子?您说是吧?”
刘梦龙一搓手,道:“得,那就这么着。”
杜七走到那年轻人面前,对他说:“小三子,别怕,去刘太爷哪儿住几天,刘太爷要问你什么,你就照实说,别编瞎话,啥事也别瞒着太爷,过几天六叔来接你。”
这年轻人姓石,名叫磨子,因行三,家里老人都叫他小三子,他本是杜七老家河间一个拜把子兄弟的遗腹子,今年十九岁。家里本穷,一出生又没了爹,母亲在他三岁那年改了嫁,没人管,靠家里老一辈有一顿没一顿的喂着,竟也熬过了几个荒年,长成了人。他头上原有两个哥哥,一个六岁死于天花,一个十六岁那年在天津卫放炮竹惊了直隶总督的驾,被押到总督衙门和十几个江洋大盗一起砍了头,结果他倒成了单传。平日里帮着老人们干点农活,打个短工,这两年直隶不太平,教案还没闹完又闹蝗灾旱灾,没了吃的,村里的人把他送去拳坛练了一年拳,因为打小有个羊吊疯的病根,时常发病,人家也不愿意要他。正好杜七回到河间,托人说了,让跟着在外闯荡讨口饭吃,顺带也学点拳脚,杜七碍不过面子,就答应了。原意是想收他做个徒弟,身边也多个使唤人,但几个月下来看他实在也不是那块料,就断了这个念头。想着哪天托个熟人在北京城随便找个跑腿出力气的活让他干着,有口饭吃还能攒几个体己钱,先混上两年看他什么造化,混得下去接着混,真要混不下去,说不得到时自己再贴上几两银子,让他回老家说一门亲,也算对他家里人有个交代。
石磨子胆怯地看看身边的差役,又裹了裹身上的棉袄,低声说:“六叔,我——”
“有你六叔在,没事,”杜七说,“记住六叔的话。”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拉过石磨子的手,把银子放到他的手心里。
石磨子点点头,把银子紧紧地攥在手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10 22:32:52 +0800 CST  
刘梦龙走到杜七跟前,说:“杜爷,有句话下官得说朝前里,在直隶这地面儿上,说到底我就是一跑腿的碎催,更别说几十里外就是北京城,永定河里的王八管的事儿都比我多。杜爷有什么路子,要找什么人,要怎么了结这事儿,您就赶紧着,别难为下官。”说完他朝杜七作了个揖,又对着冯献臣拱拱手,朝身边的差役一挥手,说:“咱们走。”
冯献臣干咳一声,对杜七说:“才刚人说杜爷是好人,可这年头,什么算好人,什么叫坏人,他有个准吗?不是有人说,上菜市口的那才叫好人,您觉得呢?”
说完他转身朝镖局的骡队走去,在经过刘梦龙的骡车时,他右手中指轻轻一弹,一小团纸飞进了骡车。
刘梦龙捡起纸团小心地打开,正是那张被他扔在地上的官票,他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把官票叠好放进马蹄袖里,珍惜地用手拍了拍,随后微闭上双眼。骡车开始在凹凸不平的荒原中颠簸前行,刺骨的冷风一阵阵地灌进来,他感觉自己体内仅有的热量正在一点点的消失,他裹紧了披在身上的棉袍子,卷曲着身子躺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地从他的脑海中掠过,他想把这一切重新梳理一遍,让自己对整件事有个清晰的看法,但他终于无法抵御黑暗和疲惫带来的困意,在车外寒风那单调而尖利的呼啸声中沉沉睡去。
杜七一个人站在漆黑一片的旷野中,当他能捕捉到的最后一声马的嘶鸣也消失在漆黑一片的旷野中时,他突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孤寂,他甚至对这片朔风呼啸黑暗无际的旷野产生了一丝惧意,仿佛自己正在被这无边的黑暗吞没,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切,使他在某一瞬间变得神情恍惚,甚至开始窒息。
一股猛然灌进他嘴里的冷风使他清醒了一些,他艰难地吐出满嘴的沙土,咒骂了一句脏话,随后蹲在地上,把袍服、红顶子花翎以及那张大红名帖归置起来,仔细地放进一块绸布中包好,把绸布紧紧地系在腰间,穿上棉袄马褂,再小心地把六响炮塞进怀里。
他站在无尽的黑暗中,任凭凌厉的风沙击打着自己的面孔,他立刻产生了痛彻心肺的感觉。他知道这是来自口外的朔风,只有发轫于口外那博大苍凉的茫茫荒漠中的朔风才会如刀斧般犀利无情,才会拥有仿佛永不衰竭的力量。他默默地辨认了一下方向,用力吐出憋在胸口的一腔浊气,艰难地朝前走去。
这是一个他几乎没有遇到过的寒夜,无论是在陕甘的崇山峻岭还是新疆的戈壁沙漠,无论是在滴水成冰的隆冬还是春寒料峭的子夜,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刺骨的寒冷,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凌厉的风沙,他第一次对华北平原的严冬产生了畏惧,而更使他难以忘怀的是,这个寒夜,他迎着风雪在无尽的黑暗中踽踽独行。

(第二章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11 23:06:02 +0800 CST  
第三章 烟花

在与风雪和黑暗周旋了近三个时辰之后,杜七已经筋疲力尽,这三个时辰,他经历了人生几乎中最为艰难的一次夜行,当他终于找到那座架在干涸河道之上的木桥并真实地抚摸到一根木桩时,他感觉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气力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一堆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他大口地喘着气,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冷的雪水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唇并流进他燥热的咽喉,他如野兽般吼叫了两声,企图把所有的疲惫和困顿随着这非人的吼声抛向夜空。
随后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两个烤得半熟的土豆,他拿出一个,趁着土豆还带有一丝温热,迅速地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胡乱咀嚼了几下后仿佛鹅一样直着脖子咽下,他三两口吃掉土豆,冰冷麻木的身体渐渐地有了知觉。
他伸手扶住立在桥头的那根木桩,挣扎着奋力站起来,顺着干涸的河沟朝西走去,他在黑暗中闯入了一片长满一人多高的枯草灌木的被河水冲出的荒滩,坚硬锋利的灌木枝猛地刺在他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剧痛使他发出怒吼声。他把手伸进棉袄里,扯下一片棉布包住脸,然后小心地拨开挡在前面的枯草败枝,艰难地前行。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尽管在这样一个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人很难准确地捕捉到这股几乎不存在的味道,但他还是闻到了,因为他一直在寻找这股味道,一直在等待着它的出现。他精神一振,顺着这股味道朝前走,不久他感觉前面的枯草变得稀疏了许多,同时血腥味突然变得浓烈起来,他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蹲下来。
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朔风的呼啸声,企图从中寻找到某种不同的声音,他并不确定是否有这样的声音存在,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似乎隐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而且正在向自己逼近。当他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这种危险时,他把手伸进怀里,小心地掏出枪,然后顶上火。
他听到左前方距他不远的草丛中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微微转过身子,慢慢地把枪口抬起来。
声音倏然而止,杜七隐隐约约看到两道若隐若现的暗绿色的浮光在黑暗中游移闪烁,散发着阴晦不祥的幽光,如飘荡在坟场的磷火般使他惊惧不安。当浮光停止移动时,他仿佛感觉两只有力的手正从黑暗中无声地向他袭来,随时准备扼住他的咽喉,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14 22:48:04 +0800 CST  
两道暗绿色的浮光在闪动了一下之后消失在黑暗中,不久,在朔风的呼啸中传来野狼凄厉的嚎叫,杜七轻轻地吁了口气。
杜七关上枪机,把枪重新放入怀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迎着风,双眼被吹得生疼,他闭上双眼,随后又慢慢地睁开。
“这是北风——”他在心里默念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他只是在恍惚间骤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仿佛自己即将在某个他无法预知的瞬间被眼前这无尽的黑暗吞没,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他脑后的毛发在刹那间竖立起来。
就在这一刻他凭借本能擦觉到脑后有一股微弱的冷风正在逆势袭来,他来不及多想,两腿用力一点,半蹲着的身子往前忽地窜出,随后四肢舒展,整个身体平平落下,紧贴在地上,紧接着他只觉得头皮一凉,头上的瓜皮帽和一缕头发已离他而去。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猛然间浑身充满了力量。黑暗中传来刀锋迎风划过时发出的尖锐的破空声,他就地打了个滚,听见后背棉布撕裂的声音,他甚至能感觉到刀尖正在割裂自己的身体。他怒吼一声,右手用力在地上一按,身子如狂风中的一片树叶般飘起来,他在空中翻了个身,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肌肤从后背划到前胸,他掏出枪顶上火,对着他前面的那一片漆黑猛地扣下扳机。
“呯”的一声巨响,枪声久久地回荡在寒风呼啸的夜空,在硝烟弥漫中,杜七借着那一闪而过的火光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他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坚硬如石的冻土撞击着他的身体,但恐惧和愤怒使他忘记了疼痛,他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腹部微一用力,轻巧地一跃而起,对着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再一次扣动了扳机。
在响彻荒野的枪声和四下飞溅的火光中,杜七清晰地看到一颗枪子如夜空中的流星般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随后无声无息地被黑暗吞没。
“我操——”他低声怒骂了一句,接着他感觉到背部一阵冰凉,并伴随着隐隐的疼痛感,当他注意到这种感觉时,疼痛在瞬间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杜七把手伸进破碎的棉袄,抓了一把冰凉湿润的棉花,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刺鼻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操你祖宗——”他再次怒骂起来。
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把接下来即将出口的几个字咽了回去,他坐到地上喘了几口粗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随后从系在腰间的一个小洋布袋子里摸出三颗枪子装进六响炮的转轮。他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在确定没有危险存在时,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慢慢地站起来,蹒跚着朝前走。他刚才借助火光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土堆,他很快找到了那个土堆,在围着土堆走了一圈后,他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躺下,把枪顶上火放到自己胸口。
他扯下蒙在脸上的棉布,把手伸进棉袄里,摸着身上新添的伤口,伤口从后背顺着右边的腰肋直到左前胸,如一条蜿蜒的蛇盘附在他身上,尽管疼痛并没有减轻,但已经不再流血。
杜七默默地回想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刻,就在那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在间不容发间经历了两次死里逃生。毫无疑问,在他的记忆中他曾经经历过很多次比刚才距离死亡更近的时刻,但他从来没有在面对死亡时如刚才那样在心中突然产生某种难以抑制的恐惧。
“他是谁?”,他在心中默念着,竭力回想着他们共同经历的每一个瞬间,企图从中找出某些与他想象或猜测中的某个人某件事有关的蛛丝马迹,但最终他只是在茫然地盯着眼前这片无尽的黑暗发呆。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15 22:34:36 +0800 CST  
午夜的严寒笼罩着大地,杜七知道,在即将到来的这个黎明,无数被冻毙的倒霉蛋的尸体将会出现在北京城的街巷胡同,出现在京畿直隶的田间地头,出现在人迹罕至的荒野深沟,而那些活着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倒霉蛋,因为他们早已等不及为这期待已久的初雪欢呼雀跃。这将是一个悲伤和喜悦交织的黎明,幸运的是,他不会是那些倒霉蛋中的一个,尽管在这个寒夜他曾经与死亡近在咫尺;而他也必然无心为这迟来的初雪欢呼,在伤痛和严寒的折磨中挣扎了一整夜之后,他早已精疲力竭,奄奄一息。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杜七整个人几乎被埋进了雪堆里,当他圆睁着的双眼终于看到出现在天边的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第一缕晨曦时,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他终于摆脱了黑暗,也摆脱了那与黑暗如影相随的恐惧。
杜七慢慢地从雪堆里爬起来,挣扎着走上土堆,此时朝霞已经洒满了大地,地面上没有一丝风,初雪不但滋润了干渴的土地,也让肆虐的风沙变得消停起来。他站在土堆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方圆一里地内,就算是一只鹌鹑走过也逃不出他的双眼。
他从土堆上下来,绕着土堆走了一圈,停下脚步,微闭着双眼想了片刻,又朝南边走了几步,随后他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扒开积雪,不一会,他找到一个枪子的弹壳,接着又找到一个,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小心地把弹壳放进系在腰间的一个洋布袋里。
他站起来,继续朝西走了两步,再次蹲下,把手伸进积雪里摸索了一会,从雪中找出一顶破旧的黑色瓜皮帽,他凝视着帽子里的一撮头发,用手轻抚着被齐齐斩断的发根,一股凉气从他脊背直升起来,使他冷不丁打了个激灵。他叹了口气,把瓜皮帽扣到头上,把那撮头发塞进棉袄里。
杜七恍惚记得怀里还有一个烤得半熟的土豆,他打算用来充饥,从昨儿晌午一直到现在,他拢共就吃了一个土豆,此时已经饥肠辘辘。他把手伸进怀里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找到,他怔了怔,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到土堆旁夜里躺过的地方,把手伸进雪堆里,终于摸到了一个被冻得坚硬如铁的玩意,他把那玩意拿出来,正是那个被烤得半熟的土豆,他苦笑了一声,把土豆放进棉袄夹层的棉花堆里。
他抓了把雪塞进嘴里,但这并不能浇灭他肚腹中难耐的饥火,无论如何他需要吃点什么。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但除了白茫茫的积雪外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把手伸到积雪下面,摸索到了一丛枯草,他用力把枯草连根拔出,抖掉泥土,把草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带着泥土腥味的冰冷苦涩的汁水在他的嘴里流动,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吐出汁水,躺在地上绝望地呻吟起来。
这时他听到空中回荡着某种声音,一种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的不祥的声音,他瞪大双眼在空中寻找着声音的源头,看到天空中有一个黑点正在朝他所在的方向飞过来,他很快看出这是一只老鸹,它孤独而自在地飞翔在广阔宁静的天空,俯瞰着白茫茫的大地,寻觅着它的早餐。杜七感觉它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不一会,他甚至听到了它扇动翅膀的声音。
杜七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枪柄。
老鸹在杜七身体上空盘旋,它似乎也如杜七一样,不太相信自己一大早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但当它确信自己的确交上了好运时,它不再犹豫,扇动了一下翅膀,在空中打了个转,呼地朝杜七俯冲而来。
它看到杜七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它在瞬间明白这是一个陷阱,它挣扎着企图重新朝上飞,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它感觉一阵冷风袭来,随后发出一声无助的哀鸣。
杜七一把抓住从空中落下的老鸹,三两下扯掉老鸹脖子上的毛,然后狠狠地一口咬下去,一股带着浓烈咸腥味的热血涌进他的嘴里,顺着咽喉流进他的胸腔,他一口气把血吸干,随后他感觉一阵暖流在身体中荡漾。他喘了口粗气,拔光老鸹身上的羽毛,趁着它身上还有一丝热乎劲,撕下腿放进嘴里咬下一块,狠命嚼了几下后直着脖子咽下。
他站起来,看了一眼地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狼藉一片的老鸹,心中竟然隐隐有了一丝歉意,少不得胡乱念叨了几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超度它。接着他吐出残留在嘴里的几根绒毛,满足地抹了抹嘴,朝前紧走几步,从雪地里捡起那个被冻得坚如铁石的土豆,微微一笑,把土豆放进棉袄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16 23:06:31 +0800 CST  
杜七终于暂时摆脱了饥饿的困扰,虽然他依旧是一副如丧家之犬般的狼狈相,但只要肚子里有食,眼前的窘迫也就都算不上个事儿。他从马褂上撕下一条布,紧紧扎住残破的棉袄以抵御寒气的侵袭,再深深地吸进一腔黎明时分独有的仿佛刚从传说中的某处仙境悠然而至不带一丝儿人间烟火味的清新之气,精神为之一振,积存于胸腹中的烦闷憋屈顿时无影无踪。
他绕过土堆,趟着雪朝西走了十几步,随后停下脚步,单膝跪下,双手扒开积雪,露出稀疏枯黄的败草,他继续扒开草根处的雪,看到了深褐色的泥土。他耐心地一点点扒开积雪,当他在雪地上扒出一条差不多一丈长接近二尺宽的深沟时,他疲倦地坐在地上,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爬回去,朝相反的方向重复刚才做的事,不长的功夫,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杜七在深褐色的土地上看到了一片黑色的泥土,在耀眼的白雪映照下显得异常的醒目。他拿起一小块黑色的泥土,放到嘴边轻轻地舔了舔,他立刻分辨出了在咸涩的泥土中暗藏着的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顺着这片黑色的泥土继续清除积雪,这并不是一件松快的活,他的汗水很快就浸湿了棉衣。他脱下马褂,平铺在地上,把雪一捧一捧的放到马褂上,随后包着积雪倒在远处,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单调乏味的动作,差不多一个时辰以后,他面前已经有了一片差不多十丈长五丈宽的深褐色的裸露的土地,在这一望无际白雪皑皑的荒野上,这片裸露的土地仿佛夏日正午日头照射着的没有任何遮挡的空地上出现了一束丑陋的阴影般突兀怪诞。
杜七站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顺手把右掌掌心里剩下的一把正在融化的雪塞进嘴里,冰凉的雪水在一瞬间驱逐了燥热带来的烦躁和疲倦。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盯着眼前这片裸露在雪原中的冻土沉思了一会,他开始慢慢地沿着这片冻土的边缘踱步。在这片深褐色的土地上他能清晰地看到几处被因为被血浸透而变成黑色的地方,其中一处颜色很深也比较大,另外几处零星散布在两丈方圆的地方,甚至连几个不明显的黑点他都没有错过。他看到了地上被冻得如顽石般坚固的灰白的硬块,他捡起一小块,轻轻地捏碎,然后扔在地上——这是脑浆,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当他的目光从一丛枯黄的野草草根处掠过时他感觉到在耀眼的晨光照射下有道金色的微光一闪而过,他走过去弯下腰,从草根处捡起几根粘在一起的金黄色的细丝,他毫不怀疑这是那个死去的倒霉蛋的头发。
如果他愿意他还能找到更多类似的东西,比如四散飘落的碎骨,飞溅的皮肉,但他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些七零八碎的玩意他就算找到再多也不会比三河县衙里的仵作得到的多。看得出这里已经被人仔细拾掇了一番,尽管拾掇得不算特别彻底,但杜七知道但凡能一把拿走的东西都不会剩下。杜七还知道,就眼前这事儿来说刘梦龙可能算不上什么精明细致的行家,但他是在用心办差,甭管什么事,这人只要一上了心,他也就离行家不远了。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17 22:44:14 +0800 CST  
杜七在一片暗黑色的泥土前停下了脚步,这片泥土大约有一尺见方,和其他几处留有血渍的地方相比,它的黑色也显得更加的与众不同,它看起来更黑,更沉,仿佛拥有某种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当杜七的眼光凝视着它时,他透过这毫无生气的黑暗真切看到了在寒风呼啸中热气腾腾汩汩涌动的鲜血瞬间被这干裂的土地吞噬的一幕,看到了之后永远凝固其中的死亡的颜色。
杜七感到双眼有些发涩,或许是那一滩暗藏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使他恶心厌烦,但他并没有把目光移开,甚至眼部的不适也在不觉中消失了。他朝前走了两步,跨过这片不祥的黑土,蹲下身子,地上有两道深深的车辙以及一些凌乱模糊的鞋印和牛蹄印,他伸出手轻轻地在这些印迹中摸索着,眼中流露出某种奇怪的神色。随后他站起来,再次环视着这片裸露在雪原中的土地,他确信他已经看到了他能看到的一切,尽管离他的期待还差得远,但也并非一无所获。他知道这里对他已经没有了吸引力,他看着白茫茫的荒原,在心中对这足使人惊喜雀跃的初雪进行着恶毒的诅咒,积雪掩盖着大地,也掩盖了人们留在这片荒原上的所有踪迹,这些踪迹暗藏着无数的秘密,其中的大部分对于这个世界以及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而言只是一些早已历经千载周而复始毫无意义的轮回,而另外一些,则总是隐匿着某些与众不同的人做出的某些与众不同的行径——罪恶或是德行。
杜七叹了口气,他知道内心的诅咒并不能使眼前的积雪消失,就仿佛对食物的赞美无法填饱肚腹一样。
唯一使他还抱有些许期望的,是两道沿着北侧的河沟向东延伸的车辙,它们和另外两道几乎完全相同的车辙纠缠在一起,顺着干涸的河床一直向东直到并入驰道,它的痕迹也将消失在那条在经年累月的人畜践踏和车轮碾压下变得丑陋狰狞的漫漫古道中。
他盯着哪些扭曲的车辙,它们很快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被崎岖陡峭的河岸上的积雪吞没。
“不到二里地,”他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这段路并不漫长,但对于此时的他而言无疑已是一条畏途,他精疲力竭,刚才的一番力气活不但耗尽了他全身的力量,更使得身上的伤口也开始迸裂,如刀割般疼痛,他能感觉到混合着汗水的血水正在浸湿他的衣服。他很想就此罢休,离开这个偏僻荒凉令人厌恶的地方,他需要好好吃上一顿,比如一盘羊肉馅的包子外加一大碗热面汤,最好再来一瓶口外那带着马奶子腥味的烧刀子,然后爬上烧得暖呼呼的土炕,不管不顾地睡上几个时辰。
“操——”杜七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咬了咬牙,他决定让自己再吃点苦头。他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日头,在心中估摸了一下时辰,约莫巳时未过,午时尚早,无论如何,天黑之前有足够的时间供他折腾。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18 22:34:16 +0800 CST  
他挣扎着朝前紧走了几步,跪在地上,把双手深深地插进雪里,随后奋力往两边一分。
“我操你祖宗——”杜七怒吼了一声,他看到一块被积雪掩埋着的僵硬的岩石晃了几晃,他慢慢地从积雪中抽出双手,盯着鲜血淋漓的左手掌,苦笑了一声,颓然地仰面倒在地上。
“我他妈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他痛苦地念叨着。
他怀中一个被冻得坚硬的烤土豆滚了出来,他伸手抓住土豆,慢慢地把它放回怀里,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盯着淡蓝的天空,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
他慢慢地坐起来,伸手抚摸着那个刚刚使他吃到苦头的僵硬的岩石。
“我他妈的也许没那么蠢。”他在心中默默地想着,“谁他妈知道有没有比我更蠢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间竟隐隐有了种快活的感觉,使他一时忘了伤痛和疲惫。
他打起精神,开始忙活起来,他很快清理出丈余见方的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在荒草丛中找到车辙,仔细辨认了一番,朝北继续清除积雪,一直到了河岸的边沿,这时他显得异常的谨慎,花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耐心地零落稀疏的枯草丛中寻找着,偶尔还会拔起一株草,对着阳光仔细地观察。随后他小心地继续清除掉河岸和河床间陡峭的土坡上的积雪,接近河床时,他在一丛被压倒的灌木上看到散落的棉花和几块破碎的黑色棉布,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还真他妈有比我蠢的人。”他喃喃自语。
此时已近午时,耀眼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普照着大地,在白雪的映射下,杜七觉得有些恍惚,他揉了揉双眼,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他透过灌木枝的缝隙,隐约间看到了某种不一样的东西。
他把手伸进灌木丛,摸到了那个东西,轻轻捏了捏,随后小心地把它拿出来。
这是一个两寸见方的紫色绸面香袋,上面刺着一对苏绣的戏水鸳鸯,袋口上系着两粒石榴籽大小的透白珍珠。杜七轻轻地抹去香袋上的泥土,凑到鼻孔下,闻见一股淡淡的幽香。
“还他妈是个情种。”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他微微怔了怔,抬起头,看到湛蓝的天空中一朵五彩缤纷的烟花正在绽放,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的妖艳刺目。
他把香袋揣进怀里,几步跨上河岸,随后猫着身子爬上土堆,看到西北方向距他差不多一里多地有长长的一队人正朝东走来,估摸着怎么也有百十来人,因离得太远,一时也看不出什么路数,只是隐约看到人丛中还有未消散的青烟仍在袅袅升起。他吃不准他们会不会经过这里,但他知道今天已经用不着再自找苦吃了,他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从昨儿傍晚到现在,他吃的苦头已经够多的了,不想再给自己惹任何麻烦。
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香袋,心中感到一丝宽慰,无论如何,那些苦头还算不上白吃,也许还有点子赚头。
杜七猫着身子回到河边,滑下土坡,走过河床,再攀上陡峭的河岸,踏入茫茫无际的雪原。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他的脑子也如这湛蓝的天空和被白雪覆盖着的无边的荒原一样,显得那么的空旷和安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就像一只贸然闯入这一尘不染的天地间的飞蛾,在刹那间迷失在这冰冷而毫无生气的陌生世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19 22:42:43 +0800 CST  
天空中再次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烟花,杜七停住了脚步,他看到远处出现了几个黑点,接着是一堆黑点,遥望之下,犹如一张雪白的宣纸上被滴上了一滴墨。
他慢慢地转过身,在他身后大约一里地上下,一排黑点正在缓慢地向他走来。
“操——”杜七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忿忿地骂了一声。
随后他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跑起来,朝着一个只有蓝天和白雪的方向,朝着那一条天与雪凝成的线,奋力地奔跑。
他很快就觉得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而他的胸口也宛如被压上了一块巨石,任凭他大张着嘴,胸中燥热之气依旧无法排出,但他依旧踉踉跄跄地跑着,直到他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仰面朝天地躺在雪地上,大声地呻吟着,他那被汗水模糊了的双眼看到一块块鲜艳的红布在阳光下晃动。
“真他妈的见鬼。”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喃喃自语。
一张额头上爬满皱纹脸蛋上长满疙瘩的漆黑的长脸凑到杜七眼前,盯着他看了一会。
“你跑嘛?”他说,他的嘴唇被一圈脏兮兮乱呼呼寸把长的胡子围在当中,说话间嘴里一股子腥臊之气直喷向杜七的面门,惹得满腔的酸水在杜七胸口一阵翻滚。
“没,没跑,”杜七再喘两口气,说,“着急赶路。”
“大雪的天儿,你个狗入的不在家好好呆着,在这野地里瞎逛悠个啥?”他说,“我瞅你他妈的就不象好人。”
“我是好人,好人,”杜七终于喘匀了气,“您不也没在家呆着出来逛悠吗?”
“呀呼,”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黄牙,“你个狗入的胆还挺大,敢跟老子较劲是不是?”
杜七终于看清了这些人,皆是二十出头三十以里年纪,一水的红布包头,脑后悬着一尺多长的布条,黑布棉袄上系着红色的腰带,虽说大半看起来身子瘦弱面有菜色,精神头却是十足。倒是和他说话的那人看着有些老相,也就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样子。
“瞧您说的,还跟您说句实话,小的我自打生下来就是怂人一个,见啥都怕,天上飞的蛾子地上爬的蚂蚁,就没有我不怕的玩意,别人那叫胆小,小的我叫没胆,走路上看见驴拉屎都躲得远远的,我跟驴都不敢较劲,怎么敢跟您老较劲?”杜七说,“要说起来,小的还就是不怕好人,这不知道您是好人不是,遇到好人我怕个逑,您说是吧。”
“你少跟老子东拉西扯,”那人不错眼珠子地盯着他,说,“你是好人,老子才是好人,你他妈的要不是好人,老子也就不是啥好玩意。”
“那您准保是一好玩意。”杜七嬉笑着说。
那人眼中露出一丝凶光,转过头,看着众人,问:“你们说,他是好人吗?”
众人互相看看,谁也不吭气。
那人回过头,说:“我瞅他不是好人,好人见了咱们会躲吗?他干嘛躲咱们?那是怕咱们,你们说,这世上都有谁怕咱们?”
“大毛子。”有人说。
“没错,洋鬼子是怕咱们,可怕咱们的不光是洋鬼子,还有谁怕咱们?”
“二毛子。”另一人说。
“没错,还有二毛子。”那人一拍大腿,“这个狗入的就是二毛子。”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杜七咧咧嘴,得意地笑起来,接着说:“你们说,遇到二毛子咱该怎么办?”
“杀!”众人齐声怒吼,这骤然迸出的声音震得杜七的脑袋嗡嗡作响,在空旷的天地间乱窜,荡起一波波的回响。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21 23:06:35 +0800 CST  
等声音完全消失了,杜七慢慢地盘腿坐起来,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二毛子?”
那人笑道:“老子有火眼金睛,专看这世上的妖孽,老子说你是二毛子,你他妈就是二毛子。”
杜七啪地一拍大腿,大声说:“操,您要这么说,那还真是巧了。”
那人吓了一跳,说:“你他妈瞎嚷嚷什么。”
杜七嘻嘻一笑,说:“见笑见笑,火眼金睛这玩意,小的我打小也曾练过,不过小的我学艺不精,没您老神通大,看不出什么妖孽,只能看点道行浅的。”
那人斜楞着眼看着杜七,问:“那你能看什么?”
“看孙子。”杜七说,“我说谁是孙子,谁他妈就是孙子。”
那人脸色一变,慢慢地说:“你他妈的还真是活腻了。”
杜七说:“打从昨儿晌午到现在,好些个人都对我说过这句话,我琢磨着按当今这世道来看,说有人活得腻歪了也当是有的,可那不是小的我,我告诉您,我还真不腻,且活得欢呢。”
那人“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杜七,说:“你他妈到底是哪座庙里的神仙?到老子的地界上撒野。”
“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我是什么人,关您老屁事,”杜七说,“您又算干嘛的?总督衙门的还是顺天府的?这大清国的地界什么时候也归了您了?”
“呀呼——”那人一咧嘴,“老子还没怎么着呢,你小子倒先来劲是不是,原本逗个闷子的事儿,你他妈的非要弄出人命。”
说着他站起来,呼地把身子挺直,左手叉腰,右手朝上一举。
“孩儿们——”他猛地一声喊。
“二师兄!”人群中一名廋高个长得如竹竿一样的人踏上一步,单膝跪地,冲那人一抱拳。
他把右手狠狠地往下一挥,高声道:“把这个狗入的二毛子给老子——”
“呀——”一声悠扬清脆悦耳绵长的长啸在众人耳边回荡,接着一个高亢的声音一字一板的高声念道:“日出东方一滴油,惊动兄弟天下行——”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西南方一群头戴红巾的人正朝这边走来,乍一看仿佛雪地上飘起了一朵红云,当先一人举着一面红底黑字的大旗,旗的正中间绣着一个斗大的“忠”字。时正值北风骤起,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煞有气势。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杜七嘴里嘟囔着,“菜市口杀人也没这么热闹。”
他瞟了一眼那个被称为“二师兄”的人,他正用热切的目光看着那群人,原本黯淡无光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霞。

(第三章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22 22:08:51 +0800 CST  
第四章 正午

一名高大粗壮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他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袭白布长袄外套着灰色的马褂,头包红布,腰系红带,脖子上缠着一根乌黑油亮的辫子,下巴上长着一丛半尺来长乱蓬蓬的胡子,浓眉凤目,脸上横肉丛生,右掌反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刀面紧贴着后背。
“大师兄!”被称为“二师兄”的那人抢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拜见大师兄!”跟着二师兄的那一拨人齐刷刷跪下。
大师兄一把扶起那二师兄,道:“俊轩贤弟请起。”随后右腿往前跨出半步,微一弯曲,双手抱拳,对着众人划了半个圈,大刀紧贴着他右胳膊闪过一道雪亮的寒光。
“各位兄弟请起。”
他的双眼扫视着众人,当他看到坐着地上的杜七时,微微怔了一下。
“这位兄弟是——”
“这狗入的是个二毛子,小弟我正要处置他,不想您老人家到了,”那二师兄说着转过头来对着杜七说,“你小子运气不赖,我大师兄那是神仙下凡,菩萨转世,死在他手上,那是你前世修来福气。”说完咯咯狞笑了几声。
那大师兄皱了皱眉,道:“俊轩贤弟,你说他是二毛子,可有什么凭据?”
“就凭我这双辨忠奸、识人妖的法眼,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看不出来?”那二师兄道,“冤枉不了他。”
“俊轩贤弟,你自然是不会错的,”那大师兄道,“但贤弟知道,为兄知道,大家伙未必知道,天下人未必知道,说谁是二毛子,不能但凭嘴说,得让他现形。”
那二师兄咧了咧嘴,说:“咋现形?那就破腹挖心——”
大师兄摇摇头,道:“俊轩贤弟,你那样做,别人会说你滥杀,便是你本无错,别人也会说你错了,咱们除妖孽,保大清,本是堂堂正正的事,不但要让天下人看个明白,也要让这些祸乱大清的妖魔鬼怪死个明白。”
“得勒,那咱就听大师兄的,”那二师兄高声道,“这便让这狗入的二毛子现原形。”说完他两眼忽闪忽闪地看着大师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大师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杜七道:“兄弟,你如认了自己是二毛子,便对着这面‘忠’字旗磕头认罪,从此洗心革面做好人,大家伙一起灭洋人,卫家邦,保大清,咱便是好兄弟,如何?”
杜七对他咧嘴一笑,道:“您老说的后半截话都对,只有一样,老子他妈的不是什么二毛子,犯不着跟谁磕头认罪。”
大师兄道:“是不是,不由你说了算,也不由我说了算,你要不认,我自有法子让你认。”
“啥法子?”杜七冷冷地道,“你他妈的算哪瓣蒜?莫不成还要在这儿升堂审案?”
大师兄盯着他,似是颇感惊讶,随后缓缓地说:“兄弟,看得出你也是条汉子,但你走了邪道,就怨不得旁人。”
说罢他刀交左手,往身后一别,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一面明晃晃亮铮铮的银面镜子,刷地高高举起。
“妖孽,你若再执迷不悟,照妖镜下,便现原形。”那大师兄满脸肃然,对着杜七高声喝道。
那二师兄也是一声高喝:“妖孽,还不跪下受死!”他看着那面银面镜子,两眼放出异样的光芒。
众人也乱哄哄地喊着:“妖孽,快现形受死。”一时间各种呼喝声、怒骂声此起彼伏,良久不绝。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23 22:39:26 +0800 CST  
那大师兄满意地点点头,冲二师兄使个眼色,二师兄举起右手,朝下一挥,众人便收住了口。
“妖孽自有天认。”大师兄对杜七道。
杜七盯着那面银面镜子看了一会,嗤地冷笑一声,道:“老子活了这几十年,什么恶心事都见过,还就他妈没见过这玩意显神通,老子今儿还就开开眼,看看老子的原形到底是什么。”
“既是你执迷不悟,那就怨不得我了。”大师兄嘴角露出一丝狞笑,把银面镜一翻,对准杜七,高声断喝,“妖孽,哪里跑。”
杜七的心也是不由得“砰”地一跳。
二师兄和众人都齐齐地盯着杜七,四下里瞬时一片寂静。
只听大师兄朗声道:“快马一鞭,太上老君显神灵,一指天门开,二指地门来,呔,妖孽已现形,各位兄弟请往镜中看。”众人转过头,看着那面镜子,只觉在日头的照耀下镜面银光闪动,令人目眩神驰。
“十字出,妖孽现。”大师兄厉声道,“镜中已见十字,妖孽还不跪下。”
众人定睛看去,在镜面中果然隐隐有个十字,一时群情激昂,人人皆是气愤难捱。
“跪下!”众人齐声怒吼,声震四野,绵久不绝。
杜七眯缝着双眼看了看那面镜子,他看得不是很清晰,恍惚中确似有一个十字在闪动。
“真他妈的邪门。”他喃喃自语,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一时也想不明白。
“妖孽,我只问你一句话,”那大师兄道,“你认不认罪。”
杜七“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行,老子他妈的认倒霉。”
大师兄听他如此说,微微一怔,倒也略觉意外,他把镜子放入怀中,手一伸,身边一名上身打着赤膊穿着件大红肚兜的精壮汉子递过那面硕大的“忠”字旗,大师兄接过旗子,呼地迎风一挥,随后重重地把旗杆插在地上。
“即是你认了,那就先对着这面旗磕三个头。”大师兄对杜七道。
杜七懒洋洋地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腕,空踢了几下腿脚,又扭了扭腰身。
那二师兄怒喝道:“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快给老子跪下磕头。”
“妖人,磕头认罪。”众人齐声吼道。
杜七笑了笑,双膝一屈,往下便跪。
便在此时,杜七右腿半蹲,左腿前伸,身子急旋,激起一片漫天飞舞的雪花。
那大师兄眼前猛地白花花一片,吃了一惊,随后但觉劲风袭面,恍惚中只见一条灰影迎面扑来,瞬息间已至身前,一只手掌五指俱张,如鹰爪般直袭自己胸口。
他怒吼一声,力贯右臂,借着旗杆身子拔地而起,向后一个鹞子翻身,只听“唰”的一声响,他但觉胸口一凉,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从他的怀中飘落。
那大师兄不待身子落地,左臂急挥,但见刀光闪动,人在半空,已是连出三刀,逼退对方,随后稳稳落地,右手依旧牢牢地握着旗杆。
两人这几下兔起鹘落,不待雪花散尽,两人交手已毕,各自站在当地,众人面面相觑,便是那二师兄脸上也是惊疑不定。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24 22:41:20 +0800 CST  
那大师兄的马褂和长袄被当胸撕开,裸露的胸口上有几道血痕,他哼了一声,把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插,深吸一口气,刷地脱掉衣服,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肥壮腱子肉,伸出右脚,用脚尖在散落一地的物什中勾起那面银面镜子,往上一踢,然后伸手稳稳接住。
杜七正把一块黄橙澄的面饼塞进嘴里,几口吃完咽下,抹抹嘴,然后笑道:“大葱猪肉馅的油饼子,老子还真他妈的有口福。”
那大师兄冷笑一声,道:“好说,要不够你接着吃,今儿让你做个饱死鬼。”说着拔起刀,用刀尖挑起落在地上的一块饼,手腕轻挥,那饼呼地向杜七飞去。
杜七一把接住,抛了一抛,然后把饼塞进怀里,道:“老子他妈的还真是没吃够,要不是老子饿了这一夜,就凭你那几下子,嘿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你的三皇炮锤练得不赖,那三下白蛇吐信,能在眨眼的工夫略掉收势连出三刀,不但底子好,脑子也灵光,是得了真传,你姓宋还是姓赵?”
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你操心的事儿还真不少,照我说,甭管我是谁,正经的你先把那个饼吃了,不然你这饱死鬼可就当不成了。”
“都是做鬼,饱死还是饿死,还不是一码事?”杜七道,“才刚你那几下是不赖,不过在老子眼里火候还差得远,你出那三刀的当儿,老子正好捞到了那个饼,没工夫搭理你,得空吃了三口,也是饿得急了,最后一口咬得太大,差点没噎死老子。”
那大师兄凝神回想适才两人交手的那几招,知他所言不虚,不觉心中一寒。
那二师兄高声道:“大师兄,甭跟他耍嘴皮子,对付二毛子没啥规矩,大家伙一起上,就是咬也把他咬死。”说罢一招手,众人齐声呼应,一哄而上,顿时把杜七围在当中。
杜七笑道:“白费了那么些唾沫星子,也就这话还真是句实在话,早就该这么着。”
那大师兄道:“看你的身手,当也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照理本也该放你一马,可你既当了二毛子,又不肯回头,那便是犯了天条,便是我肯饶你,天也饶你不过——”
“别他妈给老子扯谈,”杜七道,“杀人就单说杀人的事儿,别扯那些不相干的玩意。”
大师兄盯着他,缓缓地点点头,那二师兄大声道:“孩儿们,斩妖除魔,保家灭洋,杀!”
众人齐声道:“斩妖除魔,保家灭洋,杀!”
话音未落,一个炸雷般的声音道:“老子就先拿你个狗娘养的垫背。”
那二师兄只听“砰”的一声,一个人从他身前丈余处横飞出去,接着看见杜七那狰狞的面容正对着自己,他吃了一惊,不及多想,两腿并拢微一弯曲,双掌成拳紧贴两肋,刚摆了个“坐虎式”上半式,人尚未站稳,只觉颌下一麻,两根铁钳般的手指正扣在他的下颚上,他呻吟了一声,浑身发软,斜斜地靠在杜七怀里。
杜七一把扯掉他的头巾,解开他盘在头上的辫子,辫梢在右手腕上绕了一圈,左手松开他的下颚,提起他的一只脚,把他朝空中一抛,喝了声:“去!”,右手一甩,那二师兄连声惨呼,整个人就如一条长鞭般在空中飞舞。
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那大师兄大喝一声:“闪开。”大步上前,伸手往身边一人的肩上一按,身子呼地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借着下坠之势挥出一刀,直指杜七的咽喉,杜七身子微转,预避刀锋,同时左手两根手指成剪刀之形,疾点向对方的手腕,那大师兄手腕一翻,由横劈改为下砍,刷的一刀,贴着那二师兄的后脑割断了辫子,那二师兄直飞出七八丈远,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杜七左手一曲,手肘往那大师兄胸口一撞,那大师兄闷哼了一声,仰面摔在地上,他慢慢地站起来,伸手捂着胸口,脸色变得煞白。
杜七对大师兄道:“这一刀活还真不算差,更难得的是为了救他拼着挨了我这一下,你也算条汉子。我那一肘只要使出五分力你就得伤筋断骨,七分劲就能取你性命。你虽然有脑子,可还是不够使,你练的是外功,一个失着,全身都是破绽,义气这玩意,就像做买卖,有本钱你才玩得起,没本钱你玩个屁。”说完把手里的那截辫子啪地扔到地上。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25 22:45:05 +0800 CST  
那大师兄不禁默然,过了一会,道:“阁下身手不凡,见识也高人一筹,在下佩服,今儿这事,确是在下莽撞,你走吧。”
那二师兄一瘸一拐的走上前,道:“大师兄,不能放他走,他是二毛子。”
大师兄转过头,叹了口气,道:“俊轩贤弟,今儿这事就算了吧。”
“不能算,大师兄,”二师兄道,“旁的事可算,可他是二毛子,是洋鬼子的狗,咱不能放过他。”
杜七脸一沉,道:“虽说老子觉得大清国的规矩就是一堆屎,可要杀个人怎么着也得报三法司定案秋后开斩,便是事急从权至少还得跟总督巡抚衙门知会一声,这荒郊野外说把人打死就把人打死,谁他妈给你们定的这规矩?”
那二师兄呸地朝地上吐了口痰,道:“杀二毛子要个屁规矩,妖魔鬼怪,祸乱我大清,人人得而诛之。”
“俊轩贤弟,你听为兄一言,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要真是做下了恶,便是咱们今天放了他,改日也会有人收拾下他。”说完他对杜七一拱手,道:“你走吧。”
“遇到怂的就打死,遇到横的就等他自个撞墙死,你们他妈的算什么玩意?”杜七冷笑道。
“这世上嘛事不是这样?”那大师兄轻声道,“您再是个玩意,还能把这事儿倒过来不成?您较这劲有用吗?”
杜七一时语塞,他顿了顿,正要说话,只听有人高声喊道:“大师兄,东边有人来。”
众人扭头朝东边望去,只见远远的一片白雾腾起,一队人马正自东朝西而来,当先几匹马跑的甚快,转眼间离他们已不过半里来地,后面紧跟着一长串人,遥望之下,但觉人马中刀光闪烁,枪尖耀眼,人人都禁不住心中一沉。
那大师兄凝神望了一会,高声道:“诸位弟兄,拉开架势。”
他身边那名赤膊穿红肚兜的高大汉子拔起那面“忠”字旗,奋力摇动了几下,众人齐齐站到旗后,双手下垂,十趾抓地,含胸拔背,一个个如电线杆子般站得倍儿直。
五匹马踏雪而至,为首一人三十出头年纪,头戴黑貂帽檐的青石顶子暖帽,身上罩着一件羊皮行褂,脚蹬翘尖薄底快靴,白面皮上长着一片麻点,嘴唇上方留着浓浓的一字胡,他身后是四名身穿蓝布紧身马甲,头戴额巾,手持马刀的兵弁,马甲正面的白布上绣着一个“毅”字。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26 22:40:56 +0800 CST  
几个人勒住马,当头那人扫视了一眼众人,见那大师兄光着半个身子站在雪地里,不觉一怔,喝道:“宋黑子,你他妈在天津还没闹够,又跑到这儿装神弄鬼。”随后对着那二师兄道:“驴皮三,你个狗娘养的还敢出来现眼,别的事且不说你,单是年前腊月里你在大沽口欠下的那三条人命就足够活剐了你。”
那二师兄本姓张,大名唤作张俊轩,祖上原本也是在旗的,顺治年从龙入关,几辈人在北京城吃香喝辣遛鸟斗蛐蛐,也算舒舒坦坦当了百多年的大爷。嘉庆年间曾祖辈上出了旗,因有个远房亲戚在内务府当差,帮着他爷爷在皇家园子里找了个打杂的差事,吃喝不愁时不时还能揩点子皇上的油,虽说摆不了大爷的架子,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不曾想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园子,断了钱路,自此家道中落,加之他父亲抽鸦片赌牌九,到了他这辈,家里已是一贫如洗。打小他在天津卫跟着一伙地痞流氓鬼混,一来二去也在下九流堆里得了点名声,早年曾往山东那边贩过驴皮,在行里得了个驴皮三的诨号,也带到了道里,真名反而少人知道。
驴皮三道:“少他妈的拿这事儿吓唬老子,老子杀二毛子那叫为民除害,有功于朝廷,太后老佛爷和皇上正琢磨着赏老子黄马褂呢。”
“别瞎说,”那大师兄瞪了他一眼,对那人道:“这还在正月里,张大人不在家好好过年,怎么有闲工夫跑到这儿来遛弯?”
那张大人名叫张三,是驻防天津的武毅军仁字营的一名千总,看得出他和那大师兄和驴皮三都算是熟人,言语间似有过节。
“你们这伙匪人不死绝了,老子怎么会有闲心过年?”张三道,“宋黑子,你他妈的摆这尿壶阵又想干嘛?”
那大师兄名叫宋精义,因为长得黑,打小被人叫黑子,山西人,家里原来做棉布生意,几辈下来也挣了些辛苦钱,在太原府置了地盖了房,也算个小康之家。自咸丰年间太平军兴,东南半壁残败,捐税横生,生意本就惨淡,又加之洋布蜂拥而至,土布愈贱,几番挣扎下来,终于在他父亲手上败了家,父亲在他十岁那年得了伤寒因没钱抓药病死了,母亲把他送到一个在保定练三皇炮锤的叔叔家,然后到五台山出了家。他小时念过几年私塾,也算能断文认字,在叔叔家帮着打打杂记记账,闲下时也跟着练拳,虽是没什么大的长进,靠着点机灵劲在门内也算有点子名气。光绪二十年离开保定到了天津,最初在一家唱梆子戏的园子里跑龙套,也只能一天混两顿饱饭,挣不了什么钱,后来跟着一个卖狗皮膏药的票友跑江湖,凭着学过拳脚,人也仗义,几年下来,在道上也立下了万。年前直隶大旱,教案频发,拳民蜂起,他也顺势设了坛,收了一帮人开练,赶上了时势,竟也成了点子气候。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28 14:08:59 +0800 CST  
宋精义不紧不慢地道:“张大人,你是兵,我是民,咱们各走各道,我不招惹你,你也管不了我。我这边有什么官司,犯了哪条王法,自有三河县和顺天府拿我,和您有什么相干?”
“别给老子扯谈,”张三道,“老子是不管民,老子管的是匪,只要是匪,就归老子管。”
驴皮三道:“你他妈的说谁是匪?”
“老子说的就是你个狗入的。”
“你敢说老子是匪?告诉你,武卫军的董大帅六天前在端王爷府上请我大师兄喝酒听戏,董大帅说了,端王爷也听说了咱开坛练拳的事,王爷说这是好事,说咱们杀二毛子灭洋教是忠君报国,不愧是咱大清国的忠实子民,改天得空他向太后老佛爷和皇上上个折子,把咱们编入武卫军,我大师兄怎么着也得挂个总兵的衔,到时候你他妈的见了我大师兄还得跪着说话。”驴皮三洋洋自得地道。
“放你妈的屁,”张三轻蔑地说,“老子只知道聂军门,不知道什么狗屁端王爷董大帅,聂军门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聂军门说你是匪,你他妈的就是匪。”
“便是聂军门,那也得听太后老佛爷的,也得听皇上的。”宋精义道,“这一节,张大人该不会犯糊涂吧。”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玩意,张口太后闭口皇上,单凭这一条,你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张三道,“老子也告诉你一句,聂军门该听谁的,那是聂军门的事,老子只听聂军门的。”
宋精义点点头,道:“好,那咱们就不扯那么远,就说眼目前的事儿,看张大人这架势,今儿是冲在下来的?”
张三道:“没错,老子就是冲你们这伙拳匪来的。”
宋精义道:“请问张大人有何指教?”
张三道:“就一条,滚出三河县,别在直隶这地面儿上装神弄鬼,只要出了直隶的地面儿,你他妈就是点把火把北京四九城烧了,老子也不管你。”
宋精义道:“我们都是大清国的子民,只要是大清国的地面儿,我们想到那儿就到那儿,你管不着。”
张三冷笑一声,道:“老子今儿来不是和你讲什么道道,是让你滚蛋,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
宋精义也是冷冷一笑,道:“人话我自然是懂的,可我才刚听到就他妈不是人话。”
张三缓缓的道:“好,几天不见,你个狗入的有点长进,敢跟老子来劲了。”
驴皮三喝道:“张麻子,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现如今不比往日了,现如今京城里的王爷和大学士都是要杀洋人灭洋教的,咱们杀二毛子那就是忠君爱国,谁他妈也管不着,这是董大帅亲口说的。董大帅还说谁要是敢护着二毛子,谁就是大清国的罪人,与二毛子同罪,不管是谁,打死无论。”
这时跟着张三的那百多名士卒也已经赶到,他们在张三马后站成三排,一个个目不斜视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的人。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28 22:48:44 +0800 CST  

楼主:陈侎

字数:77976

发表时间:2019-04-17 17:27:4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9-18 22:25:2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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