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牙》(小说连载)

小说《无牙》写的是发生在近代一段离乱岁月中的故事,动笔时恰逢金庸先生逝世,为表向先贤致敬之意,在小说中加进了一些武侠的元素,如画虎不成,甘为笑柄。

《无牙》

作者:陈侎

第一章 初雪


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天干物燥,正是浮尘肆虐的时节,整个华北平原黄埃漫漫,但有风起,立时遮天蔽日。华北的冬季向来难捱,这个冬天自然也不例外,霜降以后,荷败千池,百草凋零,寒气已是逼人,过了立冬,更是天凝地闭,风沙日厉,说话就已经进入数九,初雪却还是不见踪影。这个冬天,直隶的人们企盼初雪的心情也比往年更迫切,不仅仅只是期待初雪能压制住肆虐的浮尘,更要紧的是还能缓解冬旱。打从上一年立秋起直隶就没下过一滴雨,据说山东也是如此,尽管离开春还早得很,但四个多月滴雨不下的天气还是使得人们开始忧心今年的收成。说起来直隶山东一带光绪二十五年的年景就不太好,夏季的雨水姗姗来迟又匆匆而去,没有一次透雨,只是薄薄地打湿了地皮,靠着清明前后的几场春雨熬到了冬天。虽然伏旱在直隶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干了几条河沟,枯了几眼深井,死了几头牲口,收成比起往年也少了差不多三成,毕竟也没有造成大灾,既然没有成灾,朝廷自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虽说在京畿重地,太后和皇上的恩泽,照例也是不能轻易见到的。尽管这样的年景对于普通人而言也算不得什么过不去的沟坎,总也不是什么好兆头,都说靠天吃饭赖地穿衣,今年要是再遇不上好年景,到了吃种粮的地步,也就离逃荒不远了。况且当下又是多事之秋,山东直隶教案频发,闹得纷纷扰扰,拳民蜂起,毁了屋,死了人,不但死了大清国的人,还死了洋人,一时间人心浮动,谣诼四起,皆言洋教干犯天条,来日必有大祸。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更何况教案打死了人,天旱渴死了牲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不要说无依无靠的升斗小民,就连一向仗着祖上荫庇和皇家恩典有恃无恐山崩于前不眨眼的旗人大爷们也变得惶惶不安。今年京里有没有赈恤,钱粮减不减,对拳民是剿是抚,教案怎么了结,凡此种种,朝廷那边总也没个准话。也有不识趣的人到衙门里问,执事的懒洋洋地说所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你吃下去的一米一黍,你身上的一丝一缕,哪一样不是太后和皇上的恩泽,你还想要什么恩泽?你能活着就已经是太后皇上的格外开恩了,至于其他事,自有朝廷和太后皇上替万民做主,轮得到你来操这份鸟闲心?滚蛋吧您哪。
说起来这些事情对于居住在北京城里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历经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城天子蒙尘的劫难和光绪二十一年甲午战争失败的惊吓,再算上戊戌年菜市口的刀光血影,北京人什么世面没见过,眼前的这一点动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北京城吃的是湖广的粮米,花的是两江的银子,山东直隶的天下不下雨对于北京人来说实在是似近实远,动不了人心。至于教案和拳民,前者自有总理衙门与各国折冲周旋,后者自有各地督抚视情应对,无论是山东杀得人头滚滚还是直隶闹得乌烟瘴气,天大的事儿到了北京城也不过就是人们茶余饭后扯闲篇的谈资罢了,对于北京人的生活来说,远没有南城天桥的豆腐脑和果局子里的糖炒栗子要紧。北京城依旧保持着它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姿态,无论是在晨曦的照耀下还是沐浴在夕阳的残光中,它的威仪总是那么令人敬畏,而同时它又具有一种从容镇定的秉性,一如北京城戏楼子里那些拎着鸟笼端着盖碗儿品着香片半闭着眼睛听京腔的旗人大爷的风度。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17 09:27:46 +0800 CST  
北京城内宽阔平整的石板路,从满人居住的内城延伸到汉人居住的外城再从个各城门一条一条地向外延伸,在北京城内,每条宽阔的街道都能分出若干的支岔,这些支岔又衍生出无数的胡同,这些歪斜扭曲的胡同如蛛网一般盘踞在北京城里,把北京城分割得支离破碎。但当你站在紫禁城大清门的门楼上环顾北京城时,你只会看到一座壮丽齐整宏大巍峨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不怒自威的皇家气息的帝国都城,绝不会感觉一丝一毫的破碎凌乱,这种感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紫禁城那雕梁画栋令人望而生畏的连薨巨檐和井然有序宽阔平整的石板路占据了你的视野而使你忽略了这座城市的其他特色。这些宽阔平整的石板路出了城门,依旧继续向前延伸,但一出北京城,离开了皇家威严的庇护,它们也犹如失去了根基的枝蔓,再不复北京城内的规整宽阔。它们彷徨在漫无边际的黄土沙尘中,长的几十上百里,短的不过几里,无论它们如何顽强挣扎,也无论在它们顽强挣扎的过程中曾经留下过多少让这个世界感慨赞叹的痕迹,它们最终都逐渐变得狭窄残破并被风沙和杂草吞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茫茫无际的华北平原。在路的尽头,要么是一片野草丛生磷火点点的乱坟岗子,要么是人迹罕至蛇鼠出没的沼泽地,要么被一条条坎坷粗砺的土路取代,这些土路将继续着石板路未竟的使命,好像一根根纤细而柔韧的蚕丝,把深藏在华北平原纵深的无数不知名的村落与这个古老庞大的帝国的首都联系在一起。其实不仅仅是华北平原,整个大清帝国都这样被发轫于北京城的这种看似棉柔无力实则牢固无比的无形力量吸附着,即便到了大清国风雨飘摇的光绪二十六年,北京城对于大清国的这种吸附力看起来也依旧如故,没有什么外来的力量能彻底消除它。
朝阳门内大街过了朝阳门就被称为朝阳门外大街,它从朝阳门一直到延伸到通州,五十里路一色由二尺见方一尺厚的大青石板铺成,即便出了北京城,它也依旧保持着与北京城内并无二致的平整宽阔,就连那股子带有皇家风范的凛然大气也丝毫没有改变,这使它愈发地显得与众不同起来。站在城门楼子上放眼望去,这条路宛如一条青龙游弋在京畿重地,不说更远的,自打前明永乐年间到现在,这条路总也有五百年开外的历史,就算从铺设青石板的雍正初年算起,也有一百七十多年了,别说找不到什么沟坎,那地儿滑溜得跟冰面儿似的,马都跑不快,一跑起来蹄下就得打滑。慢说没见过皇家气派的外乡人,就是凭借船坚炮利打遍天下见多识广的洋人见了也惊叹不已——初到北京的洋人,出了朝阳门,憋着气穿过一片弥漫着混合了刚落地的骆驼屎、驴粪蛋那特有的咸热味外加豆汁发酵后的酸馊味、扑鼻而来的馄饨香以及墙角旮旯里散发出的屎臭尿骚等种种味道的气息的市集,待眼前斗然开阔,终于吐出憋在胸腔的那股子浊气,深深地吸一口华北平原那冷嗖嗖带着青草味的空气,再踏上平整干净得如水磨镜面儿一般的石板路,不禁不由儿地也暗自从嘴里蹦出句好来。
便是这条路,过了通州气数也就尽了,尽管它依旧心怀不甘地又朝南挣扎了几里,但终于被华北平原的杂草黄沙吞没,消失在一片丑陋荒芜的盐碱地中。顺着被冻得僵硬的盐碱地里那依稀可寻的车辙,朝南再走七八里路,横亘着一条干涸的小河,裸露的河床里已经长出了野草和荆棘,类似这样干涸的河道在华北平原的旱季原本就不算罕见,而在光绪二十六年这个无雨的冬天就更加不足为奇。河床上架着一座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木桥,无论是在风沙的侵袭下显得斑驳衰败的桥身还是桥上铺着的破损陈旧的木板似乎都早已因为常年蚁噬水浸的缘故而变得腐朽不堪,随时可能被一阵不期而至的凌厉朔风摧毁——其实这只是一个错觉,因为这座桥不但依旧牢实得能让一支满载着货物的驼队安然无恙地通过,并且它至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如此时一样看上去腐朽残破摇摇欲坠了。
过了这座桥,干裂的地面骤然布满了一条条蜿蜒扭曲的车辙,这些车辙的历史和这座腐朽的桥一样久远,经历了几十年雨水的冲刷和烈日的暴晒,它们很多都已经成为连驼马都不堪行走的沟壑,沿着这些沟壑,新的车辙在不断地形成,而它们也正在变成新的沟壑,好在华北平原宽阔博大得仿佛没有尽头,尽可容得下所有历史和现实形成的沟沟坎坎。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17 09:35:25 +0800 CST  
在离桥不远的一条背风的深沟里一个人正向着一堆被点燃的枯草败枝取暖,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粗壮中年人,身穿一件肮脏的土褐色棉布袄,外面紧绷绷地套着件蓝色丝绸面的得胜褂,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黑色绒面瓜皮帽,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长满了乱蓬蓬的胡子。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正专注地拨弄着火堆里两个被烤得焦黑的土豆,当火势逐渐变小时,他把脸凑过去,深吸一口气,准备把火吹旺。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从沟底掠过,火苗伴随着滚烫的灰烬呼地腾起,他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扔掉手里的木棍,右手翻成掌形,护住了脸部,他感受到掌心那被烧灼后产生的刺痛。
他借势滚到一边,虽然未免有点狼狈,但总算避开了那阵出其不意的火焰的威胁,他坐起来,吐出一口混合着尘土的唾沫,愤愤地低声骂了一句。
这时他听见深沟的上方传来一阵脚步声,当脚步声接近时,他还能听到混杂其中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他取下瓜皮帽,拍打了一下身上的泥土,半蹲着走到火堆旁,刚被那阵冷风激起的火苗正在迅速地变得微弱,他凑近火堆,把还没有燃尽的残枝拢起来,然后对着火苗吹出一股长气,在火焰重新升起时他把两个烤得半生不熟的土豆拨到火中央。
这时他瞄见地上出现了一个被西沉的斜阳拉长的人影,他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暗自庆幸刚才那一幕没有被他看见。
那个人影晃动了一下,然后双臂张开,好像一只被射落的大鸟般从天而降,他怀抱着的一堆败枝枯草也如被北风吹落的散花般四下飘落。
中年人不动声色,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那坠落的黑影,在他刚刚能感受到从头顶呼啸而来的混杂着黄沙的疾风的瞬间,他把身子稍微往后缩了缩,一个人骤然出现在他眼前,他伸出右手,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腰带,趁着他下坠之势稍缓的瞬间,他用肩头朝那个人的背部轻轻一撞,那个人呼地横飞出去,在空中翻了个身,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了一团尘埃。
深沟的沟壁上被他带下来的泥沙如一阵急雨般落地,其中的一部分正好落在火堆上,刚刚被吹旺的火焰瞬间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缕青烟在弥漫的沙尘中袅袅升起。
中年人痛惜地看了熄灭的火堆一眼,随后把目光转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那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光着头,一根辫子胡乱地缠在脖子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破旧黑色粗布袄,一小团一小团的棉花从绽开的布缝里往外冒,仿佛散落在牛粪堆上的雪花。他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疙瘩的脸上到处糊着混合了鼻涕唾液的黏糊糊的尘土,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
中年人走过去狠狠地朝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小杂种——”他恶狠狠地说,他感到一阵无名的愤怒,因为这个年轻人莽撞的出现破坏了他精心准备的一顿饭。
年轻人仿佛刚放入油锅里的虾米一样呼地蹦起来。
中年左脚向前半步,勾住年轻人的右脚,同时翻出左掌,轻轻朝前一按,年轻人猝不及防,身子凌空,屁股朝下,噗地摔在地上,他哼了几哼,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中年人。
“六叔——”
“下盘不稳,”中年人低声说,“起手式之后的那一招怀中抱月,不是摆给我看的,蠢才。”
年轻人爬起来,朝后退了两步,离中年人远了一点,然后摆了个“怀中抱月”式,想想不妥,又放下手,做了个起手式,然后看了看了中年人。
中年人又好气又好笑,说:“蠢才,你不是耍把式卖艺,没来由的亮什么相?刚才怎么回事?”
年轻人尴尬地放下手,吁了口气,用油腻肮脏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尘土,说:“六,六叔,我刚才在上面,见,见到一个,一个——”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慌什么?”中年人说,“大白天的还怕野鬼来收了你?”
“一个死人。”年轻人咽下一口迎面灌进嘴里的冷风,说。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17 09:38:06 +0800 CST  
“呸,”被称为“六叔”的中年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死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看见一只死蚂蚁都比见到死人稀奇。”
“可那是一个洋人。”年轻人说,他终于喘匀了气,不再结巴。
“什么?”中年人吃了一惊,“洋人?”他怀疑地看着年轻人,“你个驴入的见过洋人吗?”
年轻人看着他的样子,心下暗自发笑,他很得意自己也能有机会吓他一跳。
“怎么没见过,您忘了,前儿咱们打从肃王府门前过还见到,黄头发,蓝眼珠——”
“死人你他妈还看得见眼珠?”
年轻人脸微微一红,好在他的脸上满是尘土,仿佛脸皮也由此变厚了几分,他顿了顿,接着说:“高鼻梁——反正铁定不是咱大清国的人,一看就是大毛子,洋鬼子。”
中年人斜楞着眼看着他,年轻人见他依旧不信,忙说:“是真的,六叔,我要骗你嘴上生烂疮。”
“离这儿有多远?”
“不到一里地。”
中年人哼了一声,这年头死个把人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别说在这荒郊野地,便是北京四九城,每天一大早起来拎着鸟笼子溜个圈都能见几个死人,谁管?可洋人不一样,死个洋人比死个巡抚布政使动静都大,你要摆不平洋人闹起事来皇家的园子也是说烧就烧。虽说自打光绪二十四年起朝廷和洋人就不太对付,但再不对付洋人的命也金贵着呢,远的不说,就在上年秋天,山东那边闹教案死了个洋人,立马砍了十几颗脑袋,道府县一溜下来革职拿问的有七八人,连三大衙门的蓝顶子都摘了一个。
年轻人见他不说话,接着说:“要不您去瞧一眼?”
中年人恶狠狠地瞪着他,说:“瞧个屁,不就是个死人吗?又不是没见过,洋人也没有三只眼,身上长的也是肉,一刀下去也他妈得变成鬼。”
年轻人被他吓了一跳,停了一会,张了张嘴。
“你想说什么?”中年人问,
年轻人低声说:“不是刀砍的。”
“蠢才,我就那么一说——不是刀砍的是怎么弄死的?”
“像是洋枪轰的,不见了半个脑袋,脑浆子满地都是,我也说不清,也没敢细看。”年轻人小心地说。
“你怎么知道是洋枪轰的?”中年人问。
“我看到他身边的草像被烧过——您忘了六叔,去年我们在口外遇见巡防营追马匪就放过洋枪,一枪过去草被烧掉一片。”年轻人说。
中年人来回走了两步,然后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年轻人,眼中有一种奇怪的神情,年轻人被他看得心中发毛,不安地说:“我也是瞎猜的。”
中年人走上一步,年轻人身子一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别动。”中年人低声说,一伸手,小心地从年轻人乱蓬蓬的头发上取下一根被烧掉半截的枯草,他仔细看了看枯草,然后放到鼻子下用力闻了闻。
“还真他妈没猜错。”他喃喃自语。
“您是说——他真是被洋枪轰死的。”年轻人惊喜地说。
“别废话,收拾东西,马上走。”中年人说。
年轻人呆了一呆,中年人把没烤熟的两个土豆塞进怀里,问:“死人在什么地方?”
年轻人说:“沿着河沟朝西走。”
中年人点点头,说:“咱们往南。”
“咱们去哪儿?”
“哪儿都不去,”中年人说,“就是离死人远点,越远越好,别沾了他的晦气,懂了吗,蠢才。”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17 09:41:32 +0800 CST  
他们沿着陡峭的沟壁攀上了沟沿,顺着一片枯败的荒草地朝西走去,一阵寒风裹胁着沙土呼啸而过,整个世界瞬间变得一片混沌,他们的口鼻充满了尘土,而凌厉的寒风如小刀子般割着他们脸颊。
在呼啸的寒风中,他们隐隐听到一阵叮当作响的铜铃声,随后听到有人喊:“合吾——”
一支长长的骡队出现在他们眼前,最前面的一辆两只骡子拉着的大车上插着一面暗红的绸面小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风沙渐渐地平息下来,骡队中驶出一片快马,到了两人面前,一个身穿黑色缎面紧身短衣的魁梧汉子跳下马来,冲中年人抱了抱拳,朗声说:“当家的请了。”
中年人用袖子擦了擦脸,惶恐地说:“这位爷请了,小的不是什么当家的,请问爷有什么吩咐。”
那汉子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双脚用力一夹马肚子,疾驰而去。
年轻人怔了怔,问:“六叔,这人是什么路数?”
“镖局的趟子手,”中年人淡淡地说,“这是把咱们当做地头蛇,照规矩过来打招呼借道,我没接他的话,自然是各走各道。”
“他们怎么也走这野地?”年轻人问。
中年人没有回话,他定定地望着西边,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远处扬起一道烟尘,正在逐渐逼近,随后隐隐传来凌乱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扯着嗓子高喊:“停下,停下。”
两匹马拦在了骡队前方,马上是两个身穿黑色粗布袄外罩蓝色无袖马褂的差役,其中一人从马上下来,右腿跨出,左腿膝盖微微一屈,做了个打千的姿势。
“达官爷,”他说,“请留步。”
另一个差役纵马兜了个圈子,停在中年人身边,用马鞭指着他喝道:“还有你们,到这边老实呆着,谁都不许走。”
适才和中年人打招呼的趟子手朝那名差役抱了抱拳,说:“这位官爷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我也说不清,请各位爷们先歇口气,说事的人立马就到。”
“这位官爷,我们急着赶路——”
“这事儿您甭跟我说,待会跟问您话的人说。”
趟子手还想说话,骡队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那就等。”最后这个“等”字拖得很长,仿佛戏台子上的唱词一般有股子抑扬顿挫的悠扬之气。
“得勒,我谢谢您。”差役冲那个声音抱了抱拳。
“咱们怎么办?”年轻人低声问。
“等。”中年人面无表情地说。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一股更大的扬尘出现在远处,不到半袋烟功夫,众人就看到在滚滚沙尘中七八匹马簇拥着一辆骡车正急速赶来。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17 23:07:00 +0800 CST  
一名身穿绣着鸂鶒的补褂头带素金顶子暖帽的人在众人的搀扶下从骡车上慢慢地下来,他年近六旬,身矮体胖,加之年纪又大,步履显得有些蹒跚不便,颌下一缕山羊胡也已经显得稀疏花白。他是三河县知县刘梦龙,本是同治七年的二甲赐进士出身,早年进过翰林院,后来在工部任主事,因为性情执拗不通官场诸事,家境贫寒又少钱打点,不但朝中无人提携照应,便是每年外官进京孝敬京官的冰碳两敬也不见踪影,一晃在京城蹉跎了二十多年,熬到光绪二十年三河县出缺,靠一个在吏部当差的远房亲戚见机上了个举荐的折子,恩准外放,虽只是个七品的知县,比他在京里的品秩还低了两级,也顾不得许多,忙不迭地走马上任了。一任做下来,不过不失,甲午那年筹措钱粮颇得朝廷赞许,接下来又熬过了一个荒年,博得一些官声,人也圆滑了许多。光绪二十三年本是要转任山西,因接任的人守孝期间私纳小妾被参了一本摘了顶子,阴差阳错又在三河县多做了一任。年前吏部原拟放一个云南的道台,因虑荒蛮之地山高路险,年纪大了怕受不起这份折腾,不想挪窝子,少不得往京里送了几笔别敬疏通打点,又接着再做一任,本意是打算在任上腾挪点银子告老还乡。
刘梦龙甫一下车,漫天飞舞的沙尘使他猝不及防,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他皱着眉头,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口鼻,待风沙稍减,方才放开,正了正官帽,随后轻轻咳嗽一声。
旁边有人高声喝道:“本县太尊刘大老爷驾到。”
骡队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廋高个的人,身穿绣着暗花的黑色缎面长袄,头戴一顶带护耳的狗皮帽子,左手端着一个翡翠嘴嵌墨银的白铜水烟壶,右手拿着一根点着的纸煤卷。他把纸煤卷举到嘴边吹了吹,待暗红的火头猛地一亮,再慢条斯理地把纸媒卷伸进烟仓拨弄了几下,凝神静气“咕”地吸了一口,半闭着双眼悠悠地喷出一股烟雾,然后把水烟壶和纸煤卷交给身边的一名趟子手,朝刘梦龙紧趋两步,掀起长袄打了个千,陪着笑说:“小的给太爷请安。”
刘梦龙拱拱手,道:“您请,贵号是哪一家?”他眯缝着眼瞟了瞟那面绸面小旗。
“鄙号是北京四海镖局。”
“阁下是——”
“在下是镖局的总镖头,”那人说,“鄙姓冯,名献臣。”
刘梦龙点点头,说:“原来是冯掌柜,久仰。”
冯献臣笑了笑,说:“敢问大老爷有什么吩咐?”
刘梦龙道:“不敢,只是有个案子,得问问冯掌柜。”
冯献臣打了个哈哈,道:“干咱这一行的,靠的是各路朋友各位大爷开恩赏口饭吃,向来是遇事躲三分,得理也让几步,要饭的都不敢招惹,会有什么事惊动太爷大老远的跑这一趟。”
刘梦龙道:“冯掌柜说得不错,若是寻常小事,自然不会惊动各位,可今儿这事儿,不同往常,不是本县要和各位过不去,是今儿这事儿和各位过不去。”
冯献臣拱拱手,问:“敢问大老爷是什么事儿?”
刘梦龙道:“死了个人。”
冯献臣微微一笑,道:“死个人也算事儿?”
“那得看死的是什么人。”刘梦龙道,“别说是人,有时候死只蛐蛐儿也是天大的事,您说呢?”
“谁家的蛐蛐儿敢劳动您的大驾?”冯献臣说,“前儿我听庄王爷府上的人说上个月紫禁城还死了个赏六品顶戴的公公,还不是刨个坑一埋了事,您这里的蛐蛐儿来头还能比紫禁城的蛐蛐儿大?”
“您还真说着了,”刘梦龙捋了捋山羊胡子,靠近冯献臣,低声说,“我这里死的是洋蛐蛐儿。”
说完这句话,刘梦龙脸色一沉,喝道:“这儿的人谁都不许走,都带回县衙问话。”
周围几个人齐声答道:“嗻!”
“慢着,太爷。”冯献臣轻声说,“慢着。”
“对不住冯掌柜,”刘梦龙道,“耽搁您几个时辰天塌不下来。”
“塌得下来,”冯献臣说,“咱倒是没什么,您大老爷一句话就算这镖局子关了咱也不能说什么,可这趟镖他耽搁不起。”
“哦,”刘梦龙打量了一下冯献臣,讥讽地说:“您这镖什么来头?莫非您保的也是洋蛐蛐儿?”
“不敢,”冯献臣说,“不是洋蛐蛐儿,是李中堂家的蛐蛐儿。”
“哪个李中堂?”
“咱大清国有几个李中堂?”冯献臣说着一伸手,身后一个趟子手递过水烟壶和纸煤卷,他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唵?”冯献臣喷出一口烟,慢慢地说,这个字拖得很长,仿佛戏词一般悠扬地飘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18 14:09:17 +0800 CST  
刘梦龙来回踱了几步,然后盯着冯献臣。
“冯掌柜,有个事我想问问你。”刘梦龙说。
“大老爷请问,无论什么事,只要在下知道,定无不言。”
“你们走镖,为什么不走北边的驰道,跑到这荒滩野地里兜什么圈子?”刘梦龙问。
“哦,大老爷问这事儿。”冯献臣笑了笑,说:“驰道上沟沟坎坎太多,骡子不比驼马,它走不惯。”
“那我的骡子怎么没这毛病?”刘梦龙说。
冯献臣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大老爷明鉴,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只是其一,其二,就是躲事儿。”
“躲什么事儿?”
冯献臣凑过去,贴着刘梦龙的耳朵,低低的声音说:“躲洋蛐蛐儿的事儿。”说完他斜着跨出一步,在从刘梦龙身边经过的瞬间,他把右手的纸煤卷交到左手,右手手掌往前一送,轻轻巧巧地把一张折好的银票塞进刘梦龙的马蹄袖里。
“干咱们这一行,要躲的事儿太多了,”冯献臣笑着说,“看见屎壳郎搬家也得绕着道走。”
刘梦龙迟疑了一下,说:“冯掌柜,不是下官不通融——”
冯献臣从怀里取出一张对折好的纸,打开递给刘梦龙。
“这是顺天府签发的路引,”冯献臣道,“太爷,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我们这么大一个局子,能跑得了?有事您让人到北京城找我找顺天府都行,要嫌麻烦您递个帖子来,只要大老爷您一句话,咱还不得屁颠屁颠地应承着?”
说完冯献臣轻轻地从刘梦龙手中抽走路引,小心地叠好放进怀里,笑着说:“那我就在北京等您的信?”
刘梦龙点点头,对身边的差役说:“咱们走,带上那两个人。”
“嗻!”几名差役大声答应着,一个人走到中年人身边,“哗”地拨弄了一下手中的铁链子,说:“二位,走吧。”
“大爷,您这是要我们去哪儿?”中年人哈着腰说。
“去县衙问话。”
“对不住您嘞,大爷,咱也急着赶路,没工夫跑那么远,有什么话您就在这儿问。”中年人说。
“你说什么?大爷我没听清。”
“我没工夫去县衙,有什么话大爷您就在这儿问。”中年人一字一句地说。
“你他妈的活腻歪了?”差役脸色一变,“跟老子走。”说完抬起右手,按在中年人的肩上,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扳。
“这位官爷,”中年人慢慢地说,“出门在外,说话做事多留点神。”
“我操你——”
中年人右脚尖点地划了半个圈子,同时深吸一口气,双拳护心,手肘往前一推。
那名差役只觉得心口一窒,一股大力扑面而来,身子不由自主的飘起来,随后“砰”的一声,仰面朝上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激起了一片尘埃。
“北京城里的鸟都知道不说脏口儿,”中年人说,“你他妈的连只鸟都不如。”
众人一片哗然,几名差役抽出别在腰间的刀棍,一拥而上把二人围在当中。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19 15:38:24 +0800 CST  
刘梦龙慢慢地转过身子,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差役,又看了一眼中年人,然后抬起头,眯缝着眼盯着昏暗的天空,嘴里喃喃地说:“今儿真是见了鬼了。”
他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蹒跚着走到中年人身边,用眼神示意那些差役收起刀棍,随后他把手背到身后,来回踱了几步。
“北京城的鸟是不会说脏口儿,可也不会啄人。”他看着中年人,慢慢地说。
“大老爷,您说的一点没错,”中年人嬉笑着说,“可谁也没说人不能教训鸟不是,您说呢?”
刘梦龙点点头,说:“看来你不但腿脚练过,嘴也练过。”
“瞧大老爷说的,我这也叫练过?您得空去北京城转转,四九城里的蝈蝈叫得都比我滑溜。”
“别介,还是您滑溜。”刘梦龙道,“倒真没看出来阁下也是一号人物,失敬失敬。阁下放着大路不走,在这野地里转悠,请问这是打算去那儿打尖啊?”
“大老爷想听实话?”
“请讲。”
“和他们一样,躲事儿。”
“躲什么事儿?”
“洋蛐蛐儿的事儿。”
刘梦龙哈哈一笑,说:“爽快,我就喜欢爽快人。”
“谢大老爷,”中年人也笑,说:“说瞎话容易把自己带沟里,这个您比我懂。”
“这还真是句实诚话,”刘梦龙说,“就凭这句话,下官就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承您抬举,看得出大老爷您也算是个实诚人,”中年人微笑道,“在您这行里还真不多见。”
刘梦龙朝他拱拱手,说:“您过奖,朋友归朋友,可有一样,今儿这事儿,您躲不了。”
“大老爷明鉴,这天底下只有惹不起的人,没有躲不过的事儿。”中年人淡淡地说。
“这位兄台,您也别抬杠,下官也不想和你辩什么理儿,今儿这事儿,你有空也得走一趟,没空也得走一趟,一句话,这事儿它由不得你。”停了一会,刘梦龙接着说,“不过下官可以应你三条,一不打,二不关,三只问今天的事儿其他事一概不问。”
“承大老爷照应,不过衙门是什么地方,您应该比我清楚,真要进了那道门,不单由不得我,有些事儿恐怕也由不得大老爷您。不用那么麻烦,大老爷只消应我一条,咱立马走这一遭。”中年人说。
“请讲。”
“今儿这事儿,我就一句话,要去大伙一块去,谁他妈也别躲,有什么事儿大伙相互做个见证。真要躲,那就大家一块躲,谁都别做冤大头。”
刘梦龙怔了怔,瞟了一眼镖局的人。
“大老爷,您是地方父母,按说这地界没您办不了的事儿,该怎么着就您一句话,可您得把这碗水端平了再开口,要是端不平,那您说什么也没用。”中年人说。
刘梦龙来回踱了几步,随后停下脚步,眯缝着眼盯着中年人。
“端不平,”刘梦龙慢慢地说,“这是两碗水。”
刘梦龙说着朝后退了一步,把手背到背后,冲他身边的几名差役轻轻摆了摆,几名差役再次围上来。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我他妈也是吃饱了撑的,居然和你谈什么一碗水两碗水。”
刘梦龙牙缝里轻轻地蹦出两个字:“拿人。”
八名差役齐声喝道:“嗻!”随后呼地散开,把两人围在中间。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0 14:07:07 +0800 CST  
中年人笑了笑,对年轻人道:“你看咱们打得赢吗?”
年轻人脸色苍白,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说:“打,打得赢。”
“打不赢,”中年人摇摇头,说,“因为咱们手上没家伙事。”
说完他呼地向前窜出一步,贴近一名持刀的差役,身子微微下蹲,双手成虎爪形,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扣住那名差役的手肘,十指微一用力,低声喝道:“松手。”
那名差役只觉得手臂一麻,五指松软,刀柄从指间滑落,中年人伸出右脚,脚弓勾住刀背,轻轻往上一提,右手搭住刀柄,收到自己怀中,然后双脚点地,往后滑了两步,把刀轻轻地靠在自己肩上。
剩下的七名差役又惊又怒,怒吼着一拥而上,只见寒光闪动,火星四溅,刀棍撞击之声不绝,七名差役一个接一个惨叫着摔倒在地上,哀嚎喊疼的声音此起彼伏。
“记住了,”中年人拍了拍呆立在身边惊魂未定的年轻人的肩膀,道,“一把刀能抵你十年功。”说完把刀往地上一掷,刀身插进沙土中,直没至柄。
“你,你——”刘梦龙指着中年人,他浑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慌什么,太爷,又没见血,”中年人笑道,“哼哼几声就好了,跌打药都不用上。”
“你这是造——”
“太爷,您万安,”中年人轻声说,“您这句话要说全了多少颗人头得落地您知道吗?”
刘梦龙定了定神,又看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那几名差役,缓缓地道:“好,就依你,本县不说那个字,不过本县乃是代天子司牧地方,辖内出了命案,拿人问话也是本县职责所在,你既然不让本县把话说全了,那你就跟本县走这一趟,本县之前依你的三条不变,至于你持械拒捕伤及官差之事,本县也可不问。”
中年人笑道:“这么说就对了,太爷既是代皇上司牧地方,该当知道拿人也得有个章程,大伙都在这兜圈子,都在躲事儿,您拿一个放一个,这是依的哪家的王法?太爷,今儿这事儿,不比平日,真要是您放走了正主,改天洋人闹起来,总理衙门的王爷们找上门管您要人,您拿什么交差?到时候您袖子里的那张官票可不够开销。”
“你——混账东西——”中年人最后这句话使刘梦龙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不由得恼羞成怒起来。
“别急着骂街,太爷,先琢磨琢磨我的话在理不在理。”
刘梦龙瞪着他,良久,说:“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太爷,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只问今儿的事儿,其他不问。”中年人笑着说,“是有这条吧?”
刘梦龙道:“本县说的是你到衙门不问,现在可没在衙门里。”
“还没到衙门呢您就问东问西,真要到了衙门,您还不得把我的祖宗十八代都刨一遍?”
刘梦龙一时语塞。
“其实太爷怎么打算的,在下也能猜到一二,无非就是想着拿上几个人,到了衙门把大门一关,水火棍外加站笼夹棍,什么口供您拿不到?逼得急了砍几个倒霉蛋弄根竹竿把脑袋一挂就万事大吉——可有一件,这法子,对付洋人不灵,洋人他不好糊弄,不吃这套,拿不到正主他不干。”中年人慢悠悠地说,“所以说,太爷,这事儿,要么您什么都没有,让朝廷和总理衙门的各位王爷自己去与洋人周旋,能周旋过去,是大伙的造化,周旋不过去,大不了摘了您的顶戴,您就权当是告老;要么您就把正主交出去,活见人死见尸——怎么着,都比您蒙事儿强。”
刘梦龙看了一眼不远处镖局的一干人,又看着中年人。
“阁下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中年人道,“这是您的地界,您是太爷,您觉得怎么着合适就怎么着,别拿我当垫背的。”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0 23:10:22 +0800 CST  
刘梦龙默然,他背着手,慢慢地踱了两步,随后他取下帽子,小心地托在手上,朝冯献臣走去。
“太爷,”冯献臣见他过来,忙迎上几步,“您这是——”
刘梦龙停住脚步,左手托着官帽,右手掀起补褂,单膝跪下。
“冯掌柜,下官先行谢罪。”
冯献臣猝不及防,吃了一惊,立刻双膝跪下,磕了一个头。
“太爷,有事您吩咐,别不让小的活啊。”
刘梦龙慢慢地站起来,随后扶着冯献臣的双臂。
“冯掌柜请起。”
冯献臣站起来,他看着刘梦龙,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刘梦龙戴上帽子,苦笑了一下,说:“冯掌柜,下官食言而肥,此一跪非是扭捏作态,实在是下官心中有愧。”
“太爷,您这话,小的不太明白,还请太爷明示。”冯献臣说。
“冯掌柜,今儿这事,下官还得求您往县衙走一趟。”
冯献臣微微一笑。
“不就是遇到个江湖混子吗,您还真拿他当盘菜?”
“冯掌柜,我——”
“太爷,咱有理说理,绝不使您为难。”冯献臣说,“您这边请。”
冯献臣和刘梦龙朝中年人走来,双方相距尚有五六丈远,冯献臣就拱拱手,深深地作了一揖。
“当家的请了。”
“不敢,冯掌柜请。”中年人也拱了拱手。
“看当家的身手,应该是少林小洪拳的底子,不过恕在下眼拙,刚才那几下快刀,还真没看出来路。”
中年人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来路,胡乱耍几下,都是假把式,吓唬吓唬劫道的秧子,在方家眼里本是不值一哂。”
冯献臣也笑了笑,道:“您这要是假把式,那这世上就没真把式了。照咱们这行的规矩,原本是不敢和当家的过不去,都说井水不犯河水,那是别的行当,换咱们还真不敢和江湖上的大爷们平起平坐,说句灭自家威风的话,您就是没来由的朝我脸上啐一口那也是您高兴不是。”
说到这里冯献臣收起笑容,接着说:“可有句话说泥人他也有个土性子,咱就是再能忍,有人骑在头上拉屎也不能张嘴接着。”
中年人道:“冯掌柜这话在下听不明白,在下是个粗人没错,可不会绕弯子,有什么话您请直说。”
“您还不会绕弯子?您的弯子比那羊肠子都绕。”冯献臣说,“刚才当家的在太爷面前一口一个要拿正主,话里话外都在往我们身上攀扯,人命关天的事,您这是想干嘛?”
“哦,冯掌柜说的是这事儿,”中年人笑了笑,说,“不想干嘛,在下只是让太爷别放走了正主,可从没说过正主是谁。”
“您是没说,可谁也不是傻子,”冯献臣道,“当家的,刚才您露那一手的时候,咱可是全当眼瞎了没看见,这往后看没看见,可就说不准了。”
“冯掌柜,您眼瞎不瞎,爱看什么不爱看什么,那是您自个的事,别拿这事儿给我下套。”
“当家的,看您也是个体面人,说话做事都得讲个有里儿有面儿,”冯献臣慢慢地说,“谁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没错,和体面人说话,是得讲究有里儿有面儿,”中年人冷笑着说,“可体面人在哪儿呢?”
“你——”
“您没里儿没面儿,倒让我做体面人,冯掌柜,您还真圣明。”
冯献臣盯着他,过了一会,说:“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
“谁给的脸?”中年人说,“您还是李中堂?”
“您能耐大,这脸我给不了,”冯献臣说,“可您能耐再大,您大得过天吗?”
“谁是天?您是说太后还是皇上?”中年人满不在乎地说,“还是说的李中堂?李中堂能耐再大,他还能一把火烧了太后的园子?”
“你倒什么都敢说,有胆识。”冯献臣咯咯笑了几声。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2 09:07:14 +0800 CST  
随后他转过身,对着刘梦龙拱拱手,道:“太爷,刚才有人张口闭口说拿人要有章程,小的斗胆请问太爷,您在自个的地界上拿人,到底要什么章程?”
“这个——”刘梦龙没料到冯献臣会来问自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按说您是地方父母,只要在您的地面儿上,您的话就是章程,还要什么章程?”冯献臣说,“可他既然把这话都说出来了,您也不能不给他这个脸不是,那好,咱们就给他这个章程。”
他说完这句话,身形微晃,刘梦龙只觉得眼前一花,他眨了眨双眼,冯献臣已不见踪影,只见到空中荡起一阵淡淡的烟尘。
“太爷,”他听见冯献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您看这算不算拿人的章程。”
刘梦龙转过身,只见刘梦龙站在那名年轻人身后,右手反扣住年轻人的右手手腕,左手两根手指弯成钩状轻轻地搭在年轻人的喉结上。
“小子,听话,到太爷那边去。”冯献臣右手微一用力,推着他朝前走。
刘梦龙茫然地看着他们。
“太爷,您往这儿看,左腰往上一点,对,就是这儿,您看仔细了。”冯献臣说,他的眼睛盯着站在不远处的中年人,中年人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
刘梦龙仔细看了看,沉吟了一会,说:“冯掌柜,棉花上有血迹,棉布上也渗有血迹。”他伸手摸了摸棉布,接着说:“血还没干透。”
“小子,咱有什么说什么,我也不欺负你,当着太爷的面,你说句实话,咱有没有冤枉你,有没有在你身上做过手脚?”冯献臣说。
年轻人脸色苍白,看着中年人。
“六叔——”他颤抖着说。
中年人温和地说:“小三子,有你六叔在,没事,你说实话。”
年轻人咽了口唾液,囔囔地说:“没,没冤枉,可我——”
冯献臣搭在他喉结上的手指轻轻一用力,年轻人哼了一声,就说不出话了。
“冯掌柜,”中年人慢悠悠地说,“让人说话碍不了什么事。”
“没不让他说话,有话到衙门里去说,”冯献臣说,“不该咱听的事儿,咱一个字也别入耳,要不往后说不清楚。”
中年人瞪着他,点点头,说:“冯师傅,北京八卦掌的六大派在下往日也颇有往来,还真没见过有冯师傅这样的高人。”
“在下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哪在人家眼里,咱就是给人提鞋都不配,”冯献臣笑道,“对不住您,当家的,今儿这事儿,在下也是迫不得已,谁叫您是高人呢,只好使了点下三滥的手段,您包涵,赶明儿您有空来北京城,在下在正阳楼摆一桌给您赔罪。”
“您这手功夫,还真不是下三滥,现如今练八卦掌的,您算是顶儿尖的一位,在下佩服,”中年人说完,转过身,朝刘梦龙拱拱手。
“大老爷,小人有句话想和大老爷说。”
“请讲。”
“大老爷这边请,这话,它不好当人面说。”
刘梦龙对冯献臣拱一拱手,说声“得罪”,跟在中年人身后朝西边走去。
冯献臣猜不透那中年人有什么把戏,又无法跟着过去,只好站在原地不动,这时那几名被打倒在地的差役也先后站起来,他们捡起地上刀棍,散开围成五六丈见方的半个圈子,隐隐然倒把冯献臣围在当中,冯献臣心下恼怒,又开不得口,一时颇为尴尬。
中年人走了几步,停下脚步,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刘梦龙,刘梦也停下脚步,道:“阁下有什么话请讲。”
“太爷,对不住您了。”中年人低声说。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2 23:21:52 +0800 CST  
刘梦龙不明就里,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刚要说话,忽觉得中年人身形一晃,隐约只看见一条灰影忽地窜出,中年人已是踪影全无。
中年人滑出三四丈,靠近一棵光秃秃的枯树,双脚离地,身形飘起,右脚轻轻地在树干上一点,借力在空中翻了个身,在众人的一阵惊呼声中,中年人如一只大鸟般扑向一名骑在马上的趟子手,那名趟子手但觉身子左后方一阵疾风袭来,刷地拔出马鞍上的单刀,不及转身,手臂后扬,刀锋正对着中年人面门砍来。
中年人并不躲闪,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成爪形,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抖,只听呼的一声,单刀刀刃贴着中年人的鼻梁滑过,斜飞出去,接着这名趟子手闷哼一声,身子一软,从马上摔了下来,中年人脚先着地,手在他肋下一托,两人一起稳稳站住。
“活不错,”中年人赞道,“老子一个不小心,险些出了大丑。”他右手握住那名趟子手的右手手腕,往后一别,左手拿住他的腰眼,轻轻一推,朝刘梦龙走去。
“太爷,在下得罪,”中年人道,“为了给您也找一个拿人的章程,少不得也用了点卑鄙手段。”
刘梦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中年人借口和他说话是为了靠近这名趟子手,同时远离冯献臣以便偷袭。
“今儿遇到两位,下官也算是开了眼,没事,随您二位的高兴,本县今儿陪你们玩到底。”刘梦龙说,说着看了冯献臣一眼。
冯献臣微微一笑,道:“所谓兵不厌诈,阁下这一招高明得很,也算不得什么卑鄙手段。”
中年人冷笑一声,右膝朝前一顶,那名趟子手只觉得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地上,中年人腾出左手,脱掉他左脚上的一只黑布棉鞋,把鞋子扔到刘梦龙身前。
“太爷,您瞧仔细了,右侧靠后的鞋帮子上,”中年人道,“粘了点子黄土,您留点神。”
刘梦龙捡起鞋子,找到中年人说的那面鞋帮,凝神看去,良久,他把鞋子靠近嘴唇,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附着的尘土,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
镖局诸人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无法插话,有几名镖师暗中伸手去拔马鞍上的刀,冯献臣朝他们缓缓地摇摇头。
刘梦龙抬头看着中年人,叹了口气,问:“阁下以为这上面粘的是什么?”
“脑浆子。”中年人淡淡地说。
刘梦龙点点头,把鞋子递给站在他身边的一名差役。
刘梦龙冲中年人拱拱手,又冲冯献臣拱拱手,慢慢地说,“今儿这事儿,两位得给本县一个说法,不然这道坎谁都过不去。”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3 23:03:33 +0800 CST  
四下里变得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刘梦龙道:“既然两位都不说话,那下官给两位出个主意。把此二人交由下官带回县衙详加问讯,镖局剩下的各位是否涉案暂无定论,均由冯掌柜作保,改天下官要拿谁,只问冯掌柜要人。”说着他转向中年人,“至于您,您得给下官留个签字画押的书子,下官不刨您的祖宗十八代,可您得把自个儿是什么人干些什么事儿有事儿到什么地方找您说清楚。”
刘梦龙顿了顿,接着说:“今儿这事儿,咱也别说按照大清国的王法该当如何,说那个矫情。咱就说个理儿,说个人情世故,就说这事儿它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别说您二位不明不白,要没个说法,下官都得被绕进去。依情依理,本来今儿大家谁都甭想走,下官如此从权,已经是担了天大的干系。”
冯献臣冲刘梦龙拱一拱手,道:“既然太爷发了话,又担下了这份干系,在下自无二话,不知那位怎么说。”
刘梦龙点点头,转向那中年人,问:“您怎么说?”
中年人道:“只有一条,太爷,若是他真犯下了事,是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那是他自找的,我没话说。要是他没犯事,大老爷,您带走的可是囫囵人,改日我去领人,要是缺胳膊少腿,您又怎么说?”
刘梦龙沉吟了一会,道:“有司审案,自有一定的规矩,依大清律——”
“您甭给我扯什么大清律,那就是个屁,顶多就是个响屁,”中年人道,“我是问您自个打算怎么做?”
“好,我应你一条,只要是在本县的衙门里,谁也甭想动他一根手指头,但出了本县的衙门,您该找谁找谁,别再来找我。”刘梦龙说。
中年人嗤的一笑,道:“您今儿把人弄进去,明儿就送到天津卫总督衙门,您这是把我当傻子。”
刘梦龙道:“那阁下说怎么办?”
“人可以带走,该问什么您就问,”中年人道,“但人得给我看好了,不单不能动一根手指头,还得好吃好喝替我养着。”
刘梦龙哈哈一笑,道:“我没拿您当傻子,是您把我当傻子。”
“您别急,太爷,我话还没说完,”中年人道,“咱们定个章程,以三十天为限,三十天后要还找不到正主,人归您,随您怎么发落,但三十天内,您得把人给我照应好了。”
刘梦龙来回走了两步,跺了跺脚,说:“好,本县答应你。”
中年人笑笑,对冯献臣道:“冯掌柜怎么说?”
冯献臣冷冷地说:“这是好事儿,我干嘛不愿意。”
“那好,”刘梦龙道,“就请先把人给我,有件事我先说明了,还得委屈一下这两位,下官得按拿人的规矩用链子锁着去,二位都是有功夫的人,这要半道上不愿意去了想回趟家谁也拦不住,真要出点什么事也连累了大家伙不是?您二位尽管放宽心,只要是听招呼,谁都不会为难二位,谁要动您二位一根头发丝儿那就是跟太爷我过不去。”
冯献臣道:“得,只要您太爷开口,那就都是应当的。”中年人也缓缓地点点头。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4 13:05:34 +0800 CST  
刘梦龙朝几名差役使个眼色,几个人围拢过来,冯献臣松开手,在那年轻人后背轻轻一推,说:“小子,去吧。”年轻人往前踉跄了两步,两名差役过来一左一右夹住他。
中年人也松开手,那名趟子手低着头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脚步,对着冯献臣道:“冯爷,我冤哪——”
冯献臣叹了口气,道:“福成,没事儿,去刘大老爷哪儿做几天客,到时候我来接你。”
这名趟子手叫赵福成,今年刚满三十,本是山东曹州人,早先练过几年梅花拳,光绪二十四夏天年黄河发大水淹了村子,一家人逃荒流落到北京。他起先在一家曹州老乡开的戏楼里看场子,仗着戏楼子有来玩票捧角儿的旗人大爷撑腰,出手修理过几个来闹事的混混滚刀肉,因身手不错,经人引荐到了四海镖局,按照行内规矩,拜了冯献臣为师,是冯献臣的挂名弟子,对于习武的人来说,好歹也算入了正行。一开始只是在商号里坐夜防贼,后来镖局人手不足,也让他跟着走镖,因为肯吃苦人也机灵,加上拳脚上的功夫也足够应付,几趟镖下来,也算在行里立起了万儿,隐隐然竟也成了镖局中不可或缺的一号人物。
赵福成不再说什么,又朝前走了两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他身子前倾,慢慢地弯下腰半蹲在地上,他伸出右手撑着地,抬起头,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如纸一样苍白。
他盯着冯献臣,低声道:“冯爷,我——”说着他身子晃了两晃,慢慢地扑倒在地上,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
众人面面相觑,几名镖师互相使个眼色,快步围拢过来。
“谁都别动,”冯献臣厉声说,随后他朝刘梦龙深深地作了个揖,道:“请太爷验看。”
刘梦龙迟疑了一下,朝身边一名差役摆了摆下巴,那名差役走过去,把赵福成的身子翻过来查验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看着刘梦龙,满脸的惊惶之色。
“怎么回事?”刘梦龙问道。
“他——死了。”那名差役结巴着说。
刘梦龙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冯献臣快步走到赵福成身边,蹲下身子伸出两个手指在他鼻孔处探了探,随后他阴沉着脸慢慢地站起来。
“冯掌柜,”刘梦龙不安地说,“他这是——”
“是死了。”冯献臣面无表情地说。
镖局众人一时大哗,纷纷抽出兵刃,呼喝怒骂之声不绝,十几名镖师趟子手顿时把中年人围在当中,怒目而视。
中年人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冯献臣走过来,对中年人道:“当家的,这事儿您是不是得给咱们一个说法。”
“这事儿是得有个说法,”中年人道,“但这说法我给不了您,冯掌柜,您别讹我。”
“你给不了,那我该找谁要啊?”冯献臣说,“他家里的孤儿寡母又该找谁要啊?”
中年人抬起头,看着阴暗浑浊的天空,随后他微闭着双眼,陷入沉思,过了一会,说:“冯掌柜,不是在下推诿,实因在下也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就算在下想给您说法,也无从给起。”
“咯咯咯,”冯献臣怪笑了几声,他那尖利的笑声回荡在空旷宁静的荒野中,不由使人感到阵阵凉意。
“您倒推得干净,”冯献臣道,“可一条人命就换来您这么句屁话,也忒不值钱了吧。”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5 23:10:32 +0800 CST  
“冯掌柜,我不是怕你,但我现在不想和你做这些无聊的口舌之争,至于你想怎么说,悉听尊便。”说着他转向刘梦龙,“太爷,在下想验看一下尸首。”
刘梦龙怔了怔,颇感为难,他对冯献臣道:“冯掌柜,您看——”
冯献臣道:“这事儿您说了算,别问我,不过太爷,有句话我得跟您说,您做主定的事儿,要出了什么幺蛾子,您得自个兜着。”
刘梦龙狠狠地瞪了冯献臣一眼,冷冷地道:“既然冯掌柜这么说,那就先把尸首带回县衙,由仵作依律查验。”随后他朝中年人拱拱手,接着道:“对不住您,不是下官不通融,实在是兹事体大,容不得下官从权。”
中年人点点头,道:“好说。”
“还有,下官还得请您跟我走一趟,”刘梦龙道,“咱们有话直说,我不和您说那些虚的,您也别拿话挤兑我,但人就死在下官眼皮子底下,众目睽睽,下官万不敢颟顸了事。”
中年人听他这么说,稍觉意外,他不动声色地说:“要是我不去呢?”
“您得去,听下官一言,这事儿您没法躲,下官可以对天起誓,此事因公而起,必以公了,绝不徇私,”他说着从马蹄袖里抽出冯献臣塞给他的那张银票,揉作一团,“啪”地扔到冯献臣脚下,“您信我这一回。”
冯献臣双手背在身后,若无其事地抬头看了看天,喃喃地说:“今儿这是要变天。”
“我不是不信您,太爷,”中年人道,“我是不信这世道。”
“您要这么说,那我没法子,只能拿人,”刘梦龙说着,向冯献臣一拱手,道:“还得请冯爷帮个忙。”
“您客气,太爷,就是没您这句话,我也不能就这么让他走。”冯献臣说,最后那个“走”字,带着一种长长的悠扬的曲调,在空中自在地游荡着,一阵不期而至寒风带着漫天的沙尘呼啸而至,瞬间把它吹得支离破碎,无影无踪。
冯献臣右脚微一点地,借着风力如飘荡在风沙中的一片树叶般轻巧地向右滑出数丈,伸出左脚,脚尖踢在一方隆起的沙堆上,沙土四溅中有一道寒光闪过。
“老四,接刀。”冯献臣喝了一声。
一把单刀带着一股凌厉的疾风穿过人丛,被刀身带起的沙石四下飞散,击打在猝不及防的人们的脸上,单刀直飞向一名镖师,那名镖师凝住神,瞅准刀的来势,伸出右手,倒握住刀柄,接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右手借着单刀带来的一股力道往身后一别,刀身牢牢地靠在背上,正是刚才中年人插在沙土中的那把刀。
中年人一抱拳,笑了笑,说:“推磨式接撩阴腿,地躺拳您也是一把好手,值得您挣下的这份家业。”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冯献臣也抱了抱拳,道,“您刚才说什么来着,一把刀顶十年功,您能耐已然够大了,不能再让您涨本事。”
“这是要开始拿人么?”中年人道。
“最好大家伙不伤和气,”冯献臣道,“您的能耐是大,可要说这么多人拿不住您,您自己信吗?”
“别说这么多人,”中年人道,“单凭您冯师傅一个人,拿下我就绰绰有余。”
“得,您这迷魂汤我就先喝了,”冯献臣道,“那就跟着太爷走吧。”
“冯爷,您别急,先把我的话听全了,”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说,“拿我一个人绰绰有余,可要对付我的帮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冯献臣和刘梦龙对望了一眼,尽管冯献臣知道在这片一览无遗的平坦荒地中根本藏不住人,但还是下意识地斜着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
中年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冯献臣被他看的略有些不自在,他冷笑了一下,道:“今儿这事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帮不了你。”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6 23:08:50 +0800 CST  
“行,”中年人,“那您先挑六个人。”
“什么?”
中年人不理他,刷地脱掉马褂,解开棉衣,取下缠在腰间的一个紫色绸布包袱,他小心地包袱放在地上,穿好衣服,然后慢慢地打开包袱。
刘梦龙和冯献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十多名差役和镖师慢慢地围拢过来。
“人挑好了吗?”
“你他妈的别给老子装神弄鬼,”冯献臣道,“没用。”
“别骂街啊,冯掌柜,”中年人道,“我问您人挑好没有?”
冯献臣喝一声:“把他拿下。”
五名镖师挥刀而上,刀光闪动中,中年人呼地站起来,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一团火焰从他腰间喷出,接着一柄单刀斜飞出去,浓烈的硝烟弥漫在空中,刺鼻的硫磺味呛得人们几乎窒息,正对着中年人的一名镖师被烟熏得满脸漆黑,他呆了一呆,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中年人大喝一声,身子腾起,双腿交替连踢,剩下的四名镖师手中的单刀一把接一把的脱手而出,中年人用脚在最后一名镖师肩膀上一点,翻了个身,稳稳地落在地上。
四名镖师倒在地上,右腕关节已脱,手腕巨疼,忍不住高声呻吟。中年人快步向前,一脚踩上一名镖师的右肘,伸出左手抓住他的右手手腕,一扭一送,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帮他接上了关节,手法纯熟之极,接着又依样给另外三名受伤的镖师接上手腕。
硝烟慢慢地散去,人们都安静地站着,心中怦怦乱跳,人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愤怒、惊讶和敬畏交织的古怪神情。
中年人吹了吹手上拿着的一支洋枪的枪管,又轻轻拨动了一下枪身上那个被擦得锃亮的转轮,转轮灵巧地转动了几圈,发出哗的一声脆响。
“这叫六响炮,”中年人道,“正经洋玩意,冯爷,刚我让您挑六个人,现在您挑五个就得。”
冯献臣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刘大老爷,”中年人对刘梦龙道,“这回算是我给您和冯掌柜一个面子,接下来要是真弄出人命,两位可别怨我。”
刘梦龙到底是个读书人,何曾见过此等阵势,早已被惊得面如土色,听中年人问到自己,强作镇定,沉默了一会,道:“大清国的王法在阁下眼里就是个屁,但在下官眼里它就是王法,您要这么闹腾下去,就算下官想周全,恐怕也——”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看你也是个帽子上有顶子袍子上有补子的主儿,尊你一声太爷,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你他妈一个芝麻芥菜子儿大的官,你能周全谁?今儿这事儿,你怕连自己都周全不了。”
中年人突然变了和他说话的口气,一时出乎刘梦龙的意料之外,他尴尬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色慢慢地沉了下去,华北的冬季天本来就黑得早,申时便近黄昏,到了酉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此时虽还未到申时,但天空乌云密布,荒野中朔风呼啸,风沙四起,天地间早已一片混沌。
在寒风与沙尘的侵袭中,人们渐渐地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沁人心肺的凉意,它夹杂在凌厉的寒风和肆虐的沙尘中,无声地滋润着人们僵硬干裂的肌肤,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在漫天飞舞的沙尘中寻找着它的源头,他们看到沙尘中夹杂着点点飞絮,如深秋的花瓣一样无声地飘落。
刘梦龙伸出手掌,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心,慢慢地融化,冰凉的雪水仿佛渗入他的肌肤,随着血液流遍了他的全身。
直隶的人们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初雪。

(第一章《初雪》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8 09:05:12 +0800 CST  
今天贴完了《无牙》的第一章《初雪》,作为一个段落来说可能有点子长,但应该也不算枯燥。小说写的是发生在清末庚子年的事,原本是一个以推理悬疑为基本情节的传奇故事,动笔时恰逢金庸先生辞世,一时有些感触,就加进了一些武侠的元素,多少也算是了了一个心愿。贴完后仔细看了一遍全文,虽然贴之前已经校对过一次,但依旧发现了一些疏漏,好在都是些枝节,眼一滑也就过去了。谢谢看了这个小说的朋友,如有兴趣,先歇个一二日,第二章《独行》马上就贴。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4-28 10:10:15 +0800 CST  
第二章 独行

雪越下越大,裹胁着沙尘的凛冽北风从口外的荒漠中越过崇山峻岭跋涉而来,当它到达华北平原时,它猛然发现,相对于它所拥有的力量,这片因为在过于漫长的时光流逝中经历了太多的兴亡成败而变得衰老残破的土地是那么的孱弱,那么的不堪一击,当它意识到这一点时,它开始释放出积蓄已久的力量,肆无忌惮地在广袤无际的华北平原横冲直撞,这种力量仿佛足以摧毁整个世界,在瞬间将初雪带给人们的惊喜驱散得无影无踪。
刘梦龙毕竟已经是年近六旬的人,平日里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而适才受到的惊吓又使他的身体突然间变得虚弱,他越来越无法忍受这肆虐的沙尘,无法抵御那如利刃一般迎面而来的朔风的袭击,尽管他依然希望能保持一个大清国官员的威仪,并为此进了几番挣扎,但他终于还是无可奈地颓然倒地。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几名差役冲过扶起他,冯献臣撩起棉袄,从腰间取下一个精致小巧的铜壶,扭开壶的嘴盖,半蹲着身子,把壶嘴小心地放进刘梦龙的唇间,一股辛辣中带着浓厚的醇香的酒浆慢慢地流进刘梦龙的咽喉,随后热流在他周身荡漾。
刘梦龙艰难地抬起手,指着中年人,用微弱的声音说:“抓住这个人,别让他跑了。”说完他咳嗽了两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太尊——”差役们一片慌乱,大声呼喊着。
“别吵!”冯献臣低声喝道,他伸出右手,三根手指轻轻地搭在刘梦龙的手腕上,微闭着双眼,过了一会,缓缓地说:“太尊只是略感风寒致身子虚弱,并无大碍,你们把他背到车上休息。”他站起来,对一名镖师说:“把我那件狐皮领的棉袍子拿去给太尊盖上。”
随后他盯着中年人,他突然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一种难言的厌恶,这种厌恶和之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关系,只是一种单纯的感觉。他的右手慢慢地伸到腰间,摸到了别在侧腰的一个楠木手柄上,他只要在轻轻按下手柄的同时一低头,一支见血封喉的弩箭就会从紧贴着他脊背的那副打造精巧的楠木花弩上弹射而出,这支不到一寸长的弩箭能穿透二十丈内的一张熟牛皮。
中年人也盯着他,当他看到冯献臣的右手微微抬起的瞬间,他压下枪口,对准冯献臣。
“冯爷,”中年人道,“您安分点对大家伙都好。”
冯献臣脸上的肉抽动了几下,他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中年人也把枪口朝上抬了抬。
他们看着对方,谁都不说话,在朔风呼啸中,天色一点点地暗淡下去,每个人都能预感到随着黑暗的降临严寒即将袭来,人们的心情渐渐地变得焦急不安。
“咱们这么耗下去,”良久,中年人道,“你就不怕李中堂家的蛐蛐儿出点什么事儿?”
“今儿您是爷,”冯献臣道,“谁让您有洋玩意呢,可凡事它抬不过一个理字,您就是躲得过今日,这下半辈子也甭想安生,更别说您连今天都还没躲过去。”
“火烧眉毛顾眼前,下一个时辰的事都顾不上,还说什么下半辈子,”中年人笑了笑,接着叹了口气,道:“不过您还真说着了,今儿这事儿,我还真他妈躲不过去。”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02 22:05:48 +0800 CST  
冯献臣听他口气有异,不由有些惊奇,他感觉中年人的双眼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盯着远处某个地方,他顺着中年人的目光看去,看到约莫一里地外起了一溜飞扬的尘土,几匹快马正疾驰而来。
冯献臣隐约看到骑在最前面马上的人帽子上飘着一支花翎,他的心顿时一宽,朝身边的两名镖师使了个眼色,那两名镖师悄悄回到镖局的骡队,带着几个人站在了中年人身后十余丈的地方,手中暗暗地扣了钢镖。中年人眼角瞟到,知他们是怕自己逃跑,预先布置,他心中冷笑,只当是没看见。
这几匹马来的好快,不到一盏热茶功夫,已经来到众人面前,马上是六个穿着带有“巡”字马褂的兵弁,腰挎银柄厚刃短刀,背着桦皮弓。领头的是一名把总,他勒住了马,环视了一下众人,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之色,随后抱一抱拳,高声道:“在下是通州巡防营的,请问三河县的刘太爷在吗?”
一名差役过来请了个安,道:“太尊身子有点不方便,军爷请这边说话。”
那名把总下了马,随着差役快步走到刘梦龙的骡车前,一名差役掀起布帘子,扶着刘梦龙坐起来,他刚刚苏醒不久,神情依旧委顿,但原本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血色。那名把总上前打了个千,道:“给刘太爷请安,属下在通州巡防营左哨当差,奉上官之命前来拜见太爷。”
刘梦龙勉强拱拱手,道:“不知贵差到此有公干?”
“通州巡防营卢管带派属下知会太爷,今儿有要紧事,请太爷在此候着,卢管带说话就到。”
刘梦龙道:“什么要紧事?怎么顺天府和直隶总督衙门都没有知会本县?”
那名把总道:“这个属下不知,待会太爷见到卢管带自然会有交代。”
刘梦龙点点头,道:“卢管带怎么知道本县在此地?”
那名把总道:“属下先到的县衙门,说太爷一早就出去了,回禀卢管带时,是卢管带说太爷就在附近,让属下就近寻找,我已经派人去告知卢管带,他就在二里地外,说话就到。”
“贵差辛苦,”刘梦龙道,“有件事下官还得烦请贵差帮忙,那边那个人,”刘梦龙朝中年人摆摆下巴,“是要犯,不能让他跑了。”
那名把总看了中年人一眼,道:“属下明白。”
“他手里有支快炮,”刘梦龙低声道,“留点神。”
“早看见了,太爷宽心,他跑不了。”
那名把总快步走到跟着他来的五名兵士面前,低声道:“下马,看住那个人,别让他跑了。”
五名兵士下了马,朝中年人跑去,在距他约莫五丈地时,他们停住脚步,齐刷刷地取下桦皮弓,搭上鱼叉箭,对着中年人拉满了弓弦。
中年人微微一笑,道:“这么大阵势,这是想干嘛?”
那名把总走过来,冲中年人一拱手,道:“不想干嘛,您只要呆着别动就没事。”
中年人轻蔑地道:“就凭你,一个九品的把总,老子杀只王八都得掂量下值不值,可砍你一颗脑袋就跟拉泡屎一样,你比那王八还不如。”
“您是爷,你尽管骂,没事儿,随您高兴,”那名把总道,“但您别动,您一动就得出人命。小的也不知道您是谁,犯下了什么事,但那边的太爷要拿您,小的不能让您走。您宽心呆着,想骂您就骂,骂累了您就歇着,待会有管事的来了,要杀谁砍谁您跟他商量。”
他这么一说,中年人倒也一时无话,他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03 22:40:54 +0800 CST  
申时刚过,天色已隐然见黑,旷野中传来马的嘶鸣声,暗红的火光星星点点地出现在混沌的暮色中,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猛然间一标马队冲破暮色出现在人们面前。这标马队有二十多人马,骑在马上的兵弁头戴红维顶子暖帽,灰色棉布袄外套绣着“巡”字的蓝马褂,他们分成两队呈人字形散开,待将所有人围住,刷地拔出腰刀,一言不发地俯视着那些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多少显得有些慌乱不安的人们。
随后到来的是一排步卒,他们一手持火把,一手持蜡杆透甲枪,分两列站好,一名身穿紫色行袍外套毛领行褂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骑着马从两列步卒中缓缓穿过,挎在他腰间的鲨鱼皮刀鞘外露出腰刀的金色缠丝手柄和擦得铮亮的铜护手,头上貂皮沿暖帽的红维顶子上拖着一根醒目的花翎。他勒住马,用倨傲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众人,再从鼻孔哼了一声,随后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刘梦龙的骡车前。
刘梦龙挣扎着从骡车上下来,那人一把扶住他,道:“太尊无须多礼,下官是通州巡防营左哨管带卢德发。”
“三河县令刘梦龙参见卢管带。”说着刘梦龙咳嗽了两声,对卢德发道:“卢管带怎么知道下官在这儿?”
卢德发微微一笑,道:“下官当然不知,不过贵县境内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通州府岂能不察,派去县衙的人来的路上没见到太尊,自然是在附近查访,就这么方圆几里地,不难找。”
“惭愧,”刘梦龙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道:“不知道卢管带找下官有何贵干?”
“咱们虽都是朝廷命官,可文武两条道,又是异地为官,下官怎么会有事找太尊,”卢德发道,“是有人想见您。”
刘梦龙疑惑地看着卢德发,卢德发道:“太尊这边请。”
刘梦龙和卢德发从那两列步卒中穿过,刘梦龙只隐约看见暮色中站着很多人,长袄短褂着装各异,他也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只能见到他们口鼻中喷出的一股股热气,他感到每个人都很警觉,一言不发地用冷漠的眼光盯着他。他们从各色人身边走过,来到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平板车前,车上放着一顶暖轿,搭着一面厚厚的锦绣布帘,一左一右站着两名身穿羊皮袍子的中年侍者。
卢德发上前单膝跪下,道:“三河县令刘梦龙到了。”
“让他靠近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卢德发起身退后两步,低声对刘梦龙道:“太尊请。”
“这位是——”
“您请。”卢德发轻轻推了他一把。
刘梦龙无奈,只得走上前去,道:“三河县令刘梦龙,拜见——”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也不知道该如何行礼,神情颇为尴尬。
一名侍者掀起半边布帘,小心地挂在轿子顶上,刘梦龙偷瞄了一眼,帘布内晦暗不明,只隐约看到有个人影晃了晃,他不敢多看,低下了头。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04 23:10:11 +0800 CST  

楼主:陈侎

字数:77976

发表时间:2019-04-17 17:27:4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9-18 22:25:2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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