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牙》(小说连载)

杜七举着火,借助摇曳昏暗的火光出神地盯着那具尸体,他似乎看到在那被割断的脖子上有一张接一张模糊的面孔在晃动,每张面孔都仿佛在竭力向他诉说着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到。
“到底是哪儿不对?”他默默地念叨着,“这他妈到底是那儿不对?”
在茫然中他只觉得火焰渐渐地暗弱下去,最终在挣扎了几下后黯然熄灭,只剩下一股淡淡的烟雾在屋子中袅袅盘旋,在他眼前晃动着的那一张张面孔也随这烟雾逐渐消散最终被冰冷而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而此时伴随着黑暗而来的阵阵倦意也悄然向他袭来。
“老子是他妈该歇会了。”他把手中的木棍扔到地上,暗自嘟囔了一句。
他的头朝边上一歪,屁股下面的凳子“咯”的一声轻响,随后屋子里响起震耳欲聋的鼾声。
严寒笼罩着整个世界,午夜过后,一直呼啸肆虐的北风仿佛也因为感到疲惫而渐渐地沉寂下去,一切都被凝固在这冰冷黑暗的世界中,就连一片偶然飘零的枯叶似乎也需要奋力穿透这寒凝的真炁才能落到地上。
一阵模糊的敲门声在屋子里回荡,杜七的眼皮倏地张开,但他并没动。
“贵福,你真他妈的啰嗦——不,不是那小子。”
杜七盯着门的方向,他甚至懒得去猜测这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对这声音感到憎恶,因为这声音打断了他正在做的一个美妙的梦,在梦中他正舒适地裹着一床暖和的绒被打盹,虽然那绒被老也盖不住他的屁股,使得那一股股讨厌的冷风把屁股蛋子吹得生疼,但怎么着也比醒来后这真实的阴冷世界好得多。
门开了,杜七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在这一瞬间他本能地伸出手碰了碰桌子上的那支钢镖,又慢慢地缩回了手。
门砰地一声又被关上,杜七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骚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他听见极轻微的脚步声正在向自己靠近,他知道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
脚步声停住了,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对视着,虽然他们都无法看到对方,都无疑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甚至能感受到从对方眼中发出的充满戒备的目光。
杜七觉得对方似乎动了动,随后他听见一种沉闷而奇怪的声音,仿佛一拳击打在败絮上发出的声音,又仿佛无意中踩到一堆枯枝的响动。
“我操——”
杜七只觉得一阵阵地犯恶心,但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那声音不停地在屋子中游荡,并且夹进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响动,所有这些响动无一不使杜七陷入到对某些令人作呕的往事的回想中,当浓浓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时,他的心中不禁再次涌动着很多年前饥肠辘辘的他穿过一片刚刚经历过血腥搏杀而血肉狼藉的荒漠时心中突然产生的某种恶心可怕的念头。
那也是一个没有月色的漆黑的夜晚,同样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而那也不仅仅只是个念头,那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就象这间屋子里正在发生的恶心事一样。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26 22:51:04 +0800 CST  
杜七安静地坐着,听任这些声响和血腥味把自己推进尘封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而这些记忆是他曾经以为已经忘却了的,此时他才知道,他只不过是在装傻。
一丝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微弱的亮光透过门缝钻进了屋子,就如漫漫长夜中一点跳跃的荧光般一闪而过,但杜七马上感受到了,他知道,统治了这个世界整整一夜的黑暗即将被驱散,北京城又将迎来一个朝霞普照充满生气的黎明,而这个夜晚发生的那些形形色色见不得光的勾当也将随着黑暗匿去,但它们并不会走远,更不会消失,因为黑暗一直在不远处徘徊,它永远不会走远,也永远不会消失。
晨光从四面八方透进了屋子,尽管距离真正的黎明还要等一些时候,但杜七已经完全能看清屋子里的一切。他看到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有双闪烁不定的眼睛正瞪着他,但那目光并不是仇视或恶毒的,至少不是怀有恶意的。
他们终于摆脱了黑暗,越来越明亮的阳光使他们无法继续在彼此的目光中遁形,当阳光即将照耀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时,一只丑陋肮脏浑身沾满血迹足有3尺多高的狗从最后一片阴影中闪出,它张开暗红的嘴,伸出舌头舔掉嘴边残留的血迹,随后撞开了门,屋外的寒风使它产生了稍许犹豫,但它终于还是决定离开这里,它伸直脖子低低地干嚎了一声,呼地窜出了门。
杜七瞟了一眼地上那被锋利的牙齿撕裂露出森森白骨的残破尸体,他脑袋中关于那些血腥往事的所有回忆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畜生就他妈是畜生。”他用充满厌恶的口气自语着。
他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那支钢镖,再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打里面取出一支钢镖,他小心地把两支钢镖放到一起,眼中流露出某种奇特的神情,随后他把两支镖连着贵福留下的几个烙盒子都收进布袋里。
他慢慢地站起来,再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叹了口气,低声道:“兄弟,你也别怪老子,也别怨那畜生,你已然不是全尸了,就他妈想开点,老子这么做也是为了把这事儿弄明白。要说你既然搅合进这事儿,那死得就不算冤,老子也犯不着为你出头,可这两天死的人太多,老子得为那些死得冤的讨个公道,还得为那些要死的寻条活路。”
说完他打理了一下衣褂,最后瞄了一眼这间屋子,转身紧走两步,一猫腰出了房门,他只觉眼前明晃晃的一片亮光,正是朝霞满天的时辰。

(第五章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27 22:56:34 +0800 CST  
昨天贴完了第五章,本拟今天继续贴第六章,不过对最近突然出现的一些内容雷同来历不明的跟帖感到不适,就先歇两天再贴吧。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28 22:46:04 +0800 CST  
@关粉儿 2019-07-09 18:14:24
删掉一些灌水机回复,楼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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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须小事,还劳烦斑竹出手,多谢:)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7-10 21:32:47 +0800 CST  
第六章 瞽人

当晨曦笼罩中的某条胡同传出这个清晨第一声悠扬的叫卖声时,沉睡中的北京城也就此被唤醒了。天又冷,年里吃得又腻,人人都巴不得在被子里多窝一会,半睁着眼想想昨儿经过的事,再筹划下今儿要办的事,等到筹划得差不离了,再躺下去自个都觉着不好意思了,这才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揉一把迷蒙的双眼,待渐渐地看清了眼前这个熟悉而又新鲜的世界,一咬牙一瞪眼腾地掀开被子——这一天就算正经开始了。
不单是人,北京城仿佛也是如此,至卯时将尽,在炕上琢磨事儿的人们也已无心眷恋炕头的那股子热乎劲时,一道道房门便次第打开,屋子里那憋了一整夜的浊气荡然而去,整个北京城也如那懵懂初醒的人般打了个哈欠。待到晨时一过,那些穿着羊皮袄戴着护耳狗皮帽子打着饱嗝剔着牙拎着鸟笼子端着水烟壶的人踱着如戏台子上那沉稳有范的方步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街头巷里时,北京城所有的人便都打起了精神,做买卖的吆喝得更响亮,拉东洋车的跑得更卖力,耍把式卖艺的也憋不住露上一两手绝活,甭管做不做买卖,人人都用充满希望和敬畏的目光看着他们,要是能得到他们中某一位一个单独丢给你的眼神,那就算是得了,被那眼神砸中的人立马身子矮了几分,不自觉地朝前一伸胳膊一屈腿,整个人的精神气却嗖地窜起来。便是强凶霸道的洋人面对面见了他们也都会识趣地站到一边,眼巴巴地等他们扔下鼻孔里哼出的那一声轻蔑的冷笑从身前晃过,然后再灰溜溜地走人——这时候的北京城才算真正有了生气,便如一个饱睡一夜后起了床洗完了脸喝过大米粥就着咸菜啃完玉面馒头的人猛然来了精神头一样。
一个三十出头穿着缎面长袄外套羊皮褂子一手拎着鸟笼一手托着块油炸糕的矮壮男人刚转出一个胡同口,正看见两个洋人迎面走来的当儿恰恰地踩在一块薄冰上,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个狗啃泥,仗着练过拳脚蹲过马步腾地退两步手一杨把鸟笼子朝天上一抛,空出手来往身边一道院墙上撑一把卸去那股子猛劲,待身形站定,再一伸手,稳稳接住落下的鸟笼子,博得周围一片稀疏的彩声。
他正对着两个刚过去的穿黑袍子的洋人狠狠地啐了口唾沫,满脸是恨恨的遗憾之色。他原是打算从他们两人之间硬穿过,若是他们不识相碰了他的膀子惊了笼子里的八哥,那正好可以把这口唾沫啐到他们脸上,他们能怎么着?又敢怎么着?大不了大家伙拉开架势当街练一把,只要别动家伙就是十个八个也不怵你,便是打不赢也能硬挺着,怎么着都不输这口气,吐出去的这口唾沫绝不舔回来,他们还能掏出家伙一枪嘣了自己?不能够,这是北京城,正经的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任你什么事儿都得讲规矩,什么是规矩?你惊了我的八哥我就可以啐你的脸,这就是规矩。
他咬了一口手里的油炸糕,眼角瞥见街边有一个要饭的正巴巴地看着他,适才喝彩的人中就有这人。他手一杨,剩下的半块油炸糕呼地朝那要饭的飞去,那要饭的也是应变神速,瞅准了油炸糕的来势,脖子朝前一伸嘴一张,牢牢地叼住了那块糕。
他满意地点点头,冲那要饭的一乐,道:“明儿你要没死,还在这儿等爷,大爷我不让你白等。”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7-13 22:40:52 +0800 CST  
说着他转过头,只觉得眼一蒙,一股子汗骚腥臭味直冲鼻孔,一时间被憋得喘不过气,一张脸正紧紧地贴着一个人的胸口。
他后退一步,抬手挥了几下,先挥开那股子汗骚味,再轻咳一声,圆了圆嗓子,高声说了声:“我操你大爷——”
随后一口浓痰在嘴里绕了一圈,正要喷出,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马溜子,你一家八辈子的奴才,装他妈的什么大爷。”
马溜子吃了一惊,眉朝上一杨,看见一个人粗壮高大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正看着自己。
“哎呦,我当是谁,敢情是六爷您老人家,可有些日子没见您了,”他恭敬地屈腿打了个千,脖子朝前一伸咽下嘴里的那口浓痰,“给您老人家请安。”
杜七笑了笑,说:“前次见你还他妈给人倒马桶呢,今儿就穿着缎面的长袄遛鸟了,你这奴才当得还真不赖。”
“瞧您说的,这不上个月庄子里来了新奴才,主子念小的辛苦,免了那倒霉差事,前些日子一直伺候少主子听戏,过年放小的回家歇几天。这不闲着没事替我那在巡捕营当差的堂兄遛遛鸟,顺带着到隆福寺庙会听段梆子戏,哪敢充什么大爷。”马溜子陪着笑道,“六爷,您老怎么有空来逛街?”
“老子还真没那闲工夫,”杜七道,“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听着都新鲜——六爷,我能帮您老什么忙?得,承您瞧得起,什么事儿您尽管开口,但凡是我能做的,就是阴曹地府也替六爷您走一遭。”
“我问你,你那堂兄现在是啥玩意?还是把总?没升个千总什么的?”
“托您的福,年前刚晋的都司——”说着马溜子眼珠子一转,恍然道:“咳,我说我一个伺候人拉屎的奴才,您老会有什么事儿找到我头上,敢情是打听他。”
“马溜子,老子交朋友从来不问他是被人伺候着拉屎的还是伺候人拉屎的,”杜七道,“不过这回你没说错,今儿我找的还真是他,我刚去了趟柴火胡同,说他搬走半年多了,也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我找他有点子急事,就过来问你打听打听。”
“去年中秋前就搬走了,升了都司,那头上也是五品的顶戴,不比往常了,还能住那破屋子?现如今住在阜成门外的西羊肚子胡同,朝北胡同口的第一家,两进两处的大院子,单使唤人就有三四个,说来也真他妈邪乎,刚搬进去我那嫂子就得了个心绞痛的病死了——要说行伍出身的都司、游击,现如今整个京营一万多人里能有几个?能补的还尽他妈是满缺,你说我那哥哥他容易吗?眼看着就熬出头了,我那嫂子也真他妈倒霉,跟着吃了几十年的苦没福享受不说,也没给我那哥哥生个一男半女的,早年算命的就说她是苦命人一个,还真没说错。一蹬脚去了到头来也算是便宜了我那哥哥,这不去年立冬新娶的老婆,是步军统领衙门张总兵外甥女的小姑子,家里是前门外开当铺的,不单陪了一车嫁妆,还带着通房丫头——”
马溜子唾沫横飞地说着,一张眼,没看见杜七,吃了一惊,再揉揉眼睛睁大了仔细瞧,眼前空无一人。
“六爷,”他喊了两声,也不见有回应,茫然地站在当地,呆了一呆,低声嘀咕着:“真他妈的活见鬼,姥姥——”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7-16 22:40:58 +0800 CST  
出了阜成门朝前走百十来步再朝南一拐绕过一个水塘就是西羊肚子胡同,整条胡同就三户人家,都是朱漆的大门前礅着一对石狮子,杜七看了一眼胡同口第一户人家门前那对还没打磨好的石狮子,上前几步,托起门环,敲了几下门。
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精瘦干瘪的下人探出了头。
“劳驾,”杜七道,“我找巡捕营的马三爷。”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杜七,道:“我家老爷不在。”说完就要关门。
“对不住,我有点急事,”杜七伸手撑住门。
“就是天塌了他也不在。”那人道,“有什么事过完年到衙门里找他。”
“那他现在在哪儿?”杜七问。
“你他妈算干嘛的?”那人不耐烦的说,“给老子——”正说着他但觉白光一闪,杜七拿出一块碎银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咽了口唾沫,生生把那个“滚”字咽回了肚里。
“阁下是——”
“告诉你们老爷,就说有个姓杜的朋友找他。”杜七道,他拉起那人的一只手,把银子放到他手心里。
那人握着银子,再看看杜七,迟疑了一会,道:“杜爷,我们家老爷真不在,要不您过两个时辰再来瞧瞧?”
“他去哪儿了?”
“他也没说。”那人道,“就打了个招呼说出去有点事。”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了不大会,也就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人道,“也是有个人来找他。”
杜七眼里闪过一道奇异的目光,问:“找他的是什么人?”
“这个——”
“你给老子听着,”杜七沉下脸,两眼露出凶光,道,“大爷我和你主子铁屁股在西北钻死人堆的时候你个狗娘养的还在尿裤子,别他妈不识抬举。”
说着他伸手握住一个门环,猛地一拧,只听“咔”的一声,把门环生拧下来,顺带从门面上带下巴掌大的一块厚厚的木料。
那人哆嗦了一下,说:“杜爷,小的我实在也不知道,他只说是顺天府当差的,找我们家老爷有急事,小的就去禀了老爷,老爷出来没说两句话就跟着他走了,其他的事情实在是不知道。”
“是不是顺天府当差的你他妈会看不出来?”
“他也没穿号衣,也没递个牌子,小的只是听他这么说。”
“那人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个不高,长脸塌鼻梁,嘴里正当中缺颗门牙,穿着黑布短袄,看着约莫三十上下——这个小的可说不准。”
“你他妈还挺会记人。”杜七盯着他。
“也不是,做小的这行任谁来敲门都得记个大概,主子问起来你得能回上。”
“他们走的哪条道?”
“只见他们出了胡同口朝东,进了米汤胡同,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这时候东南方向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杜七微微一怔,随即血往上涌,脸上立时红彤彤的一片。
那人见杜七脸色有异,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砰砰地跳,陪着小心说:“这是谁在放炮竹——”
杜七用怪异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还他妈是洋炮竹。”
说完他把门环连着那块从门上撕下来的木料扔到地上,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我那刚过门的嫂子今年多大?”
“下个月按虚岁就该满二十了。”
“身子骨还利索?”杜七接着问,“走路不晃悠?”
那人茫然地看着杜七,好似不明白他的话,呆了一呆,随后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道:“利索,走路也不晃悠。”顿了顿,又道:“饭量也少,这两天正闹肚子痛呢。”
杜七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苦涩笑容,低声道:“这就好。”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到胡同口,身子晃了一晃,双脚交错在地上各点一下,整个人飘起来,就如一片被北风卷起的枯叶,在空中顿留了一瞬,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7-20 22:36:03 +0800 CST  
杜七穿过米汤胡同,刚一出胡同口他就闻见一股淡淡的硝烟味,他停住脚步,默默地站了一会,随后呼地跃上一堵暗红的院墙,再翻上一个大屋顶。
他猫在屋顶正中一条瓦沿下,探出半个脑袋眯缝眼朝南望去,只见在不远处一条胡同靠近胡同口的地方十几个人正围挤在一起,透过那些不断晃动着的身影,杜七看到地上一滩正在凝固的黑血和一个身穿灰色长袄外套狐皮褂子直挺挺脸朝下趴在地上的男人,他那硕大的脑袋和粗壮的身躯使得杜七心中如针刺般猛地一痛。
“铁屁股——我的好哥哥,”杜七在心中默念着,“是弟弟我害了你。”
尽管他早已知道会看到这一幕,但当他真的看到时,他心中还是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凉之感,有那么一瞬,那油然而生的哀伤驱走了他的全部思绪,使他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
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长久地沉浸在这样的感觉中,不要说长久,当他清醒过来时,他觉得就连那一瞬间的恍惚都可能是一个错误,哪怕这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错误。
“这他妈到底是谁干的?”他喃喃地自语着,“还他妈会出什么幺蛾子。”
就在此时他心念一动,猛然间想到了一个人,一股子热血从胸腔呼地直冲脑门,
“操——我真他妈蠢。”他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轻轻地从屋顶滑下,再纵身跃上一道靠南的院墙,一个起落,窜进了一条阴暗狭窄的胡同。
隆福寺不远处东大街街口有一家叫“聚缘楼”的唱梆子戏的二层楼房,一楼大门口一个三十来岁的看门伙计正坐在凳子上斜靠门框半闭着眼打盹,只觉一阵冷风呼地从脸上刮过,他一个激灵睁开眼,迷瞪间仿佛见到一个模糊的背影窜上了楼道,他呆了一呆,直起身子四下张望一下,随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嘟囔了两句,重又靠到门框上。
杜七冲进戏园子,一股浓浓的夹杂着各种炒货味道的水旱烟味呛得他的喉咙眼干痒难耐,在一片乌烟瘴气中,台子上一个花脸和一个老旦正在咿呀地唱着,下面人挨人坐着有七八十人。他一时也辨认不清,随手拿起身边一张桌子上被人喝剩的半碗残茶一饮而尽,随后如打雷般大喝一声:
“马溜子,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整个屋子顿时变得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齐刷刷转过脑袋看着他,他扫了一眼,没有见到马溜子,正要说话,只听有人惊叫了一声:“杀人啦。”
杜七一跃而起,凌空跨过几张桌子,再一脚踢翻了一张八仙桌,只见一个人仰面倒在地上,身子不停地抽搐着,两只手紧紧地扼住自己的咽喉,鲜血透过手指的缝隙如涌泉般地朝外喷着,一个笼顶配着象牙钩底座嵌着掐丝珐琅的紫竹八宝鸟笼子滚落在他身边,里面一只受惊的八哥正扑棱着翅膀窜来窜去。
“马溜子——”杜七低声喊了一声。
马溜子见到他,顿时两眼放光,暗淡的脸色也随之骤然一亮,他挣扎着伸出一只手,紧紧拽住杜七的裤角,喉咙里发出霍霍的声响。
杜七怜悯地看着他,他感觉马溜子拽着他裤角的那只手正变得绵弱无力,而他那刚刚闪过一丝亮光的脸色也重新变得暗淡起来,他痛苦地呻吟了几声,身子猛地朝上挺了两下,随后慢慢地卷曲起来。
就在此时,杜七的眼角瞟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过靠近戏台子的一扇临街的窗户,他不及多想,一把推开挡在身边的一个伙计,呼地跃上窗台,正看一个人转进斜对过的一条胡同。
杜七从窗台一跃而下,人尚未落地,就听见那条胡同中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杜七的心也是猛地一跳。
杜七站在街心,他看见那条胡同中一股青烟正徐徐升起,随后被一阵过路的北风吹得七零八落,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枪柄,轻轻地按下枪机。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8-17 22:55:56 +0800 CST  
随后他转进胡同,迎面先闻见一股刺鼻的枪药味,透过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杜七看到地上趴着一个人穿黑布褂子的人,后脑咕噜噜地往外冒着热气腾腾的鲜血。
杜七身子贴墙四下看了看,然后走过去,伸出一只脚把那个人翻过来,见他血肉模糊的门面正中被枪子炸出一个茶杯大小的洞,红的白的黑的各种恶心东西糊了满满一脸。
杜七蹲下身子,伸手轻轻地翻开他的嘴唇看了一眼,然后解开他的黑布短褂子,从绑在腰带上的一个牛皮刀鞘里拔出一把短刀,他盯着凝在刀刃上的血迹看了一会,随后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
他小心地围着尸体绕了一圈,再攀上一道院墙,站在墙头四下张望一会,随后跃下墙头。这时他看着胡同口有个人影现了一现,他快步走出胡同,正看到一个光头穿灰布长袄的人双手笼在袖子里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急急地走着,杜七抢上两步,一伸手扳住他的肩膀。
那人朝前挣了两挣,随后慢慢地转过身,冲着杜七一哈腰,一颗大脑袋几乎抵上了杜七的裆部。
“爷,你有什么事儿?”
“你他妈跑什么?”杜七道,“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事儿?”
“爷,小的我着急赶路,啥都没瞧见。”
“你就是瞧见了老子也不会杀了你,”杜七道,“就是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杀你。”
“那不会,爷,”那人说着抬起头,“小的我从不说瞎话。”只见他脸上戴着一副夹鼻墨镜,他慢慢地取下墨镜,露出额头下深陷入脸庞的两个黑窟窿。
杜七怔了一怔,放开了他的肩膀,那人重新戴上墨镜,倒退两步,对着杜七笑了笑,道:“爷,没骗您吧,说没看见就是没看见,小的我眼瞎可从不说瞎话。”
杜七点点头,道:“算命的?”
那人道:“爷您怎么看出来的?”
杜七道:“瞎猜的。”
那人道:“爷,您猜得还真准,小的摊子就在隆福寺庙会那边,离这儿不远,就几步路,要不咱一起过去给您老算一卦?”
杜七笑了笑,道:“你他妈不是从来不说瞎话吗?”
那人张了张嘴,脸微微一红,随即道:“爷,是不是瞎话您先别急着说,先让小的给您老算一卦,咱也不用挪窝,就在这儿算,把您的八字告诉小的——要不愿意测个字儿也成,您随便挑一字,准不准的您都不用付钱,要不准您抬脚走人,要准了小的我再送您一个手相。不瞒爷说,我这揣骨神相那也是北京城一绝,等闲人我都不算,就两个月前九门提督还请我上他家给算一卦,张口就给卦金五百两,您猜怎么着?我压根儿就没去,不是不想挣他这钱,是有些事儿他就不能说,那叫天机。说起来您还别不信,九门提督在我眼里还真不算个人物,单说这北京城,军机处内务府到总理衙门,什么人我没见过?远的不说,就去年冬至那天宫里的李公公来找我,您猜他让我算什么,说出来吓死个人——”
他站在街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忽听正当面有人厉声断喝:“给老子滚蛋,别档大爷的道。”
他吃了一惊,倏地收住话头,冲着那声音一弯腰一拱手道:“您哪位?”
“老子是步军统领衙门的,”那个声音道,“你他妈要还没活腻就给老子滚,别碍老子办差。”
他一缩脖子,转过身弓着腰驼着背顺着一道墙灰溜溜地快步离开,边走嘴里边嘀咕着:“真他妈的见了鬼了,姥姥——”

(第六章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9-07 22:19:02 +0800 CST  

楼主:陈侎

字数:77976

发表时间:2019-04-17 17:27:4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9-18 22:25:21 +0800 CST

评论数:319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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