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牙》(小说连载)

张三看着宋精义和驴皮三,眼光中充满了厌憎之气,他一字一句地道:“老子最后说一遍,你们立马给老子滚出三河县。”
宋精义道:“老子也最后跟你说一遍,只要是大清国的地界,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他妈的也管不着。”言语间骤然充满了戾气。
张三刷地从腰间抽出跨刀,高高举起,随即狠狠地朝下一挥。
站在他身后的士卒立时刀出鞘,箭上弦,正中间更有二十支洋枪响起了一片稀里哗啦此起彼伏拉枪栓上子弹的声音。
“呀呼!”驴皮三一瘸一拐的朝前走了两步,厉声喝道:“张麻子,你妈的想干嘛?别他妈拿这一套吓唬老子,老子正经洋人都不怕,还怕你个狗入的耍弄洋玩意?”
张三笑了笑,道:“驴皮三,谁他妈把你弄瘸的?”
“老子追杀二毛子跑得急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干你屁事。”驴皮三边说眼神边不由自主地朝杜七瞟了一眼。
张三看了看杜七,见他装束异于众人,远远地站在一边,虽一时搞不清他是何人,也知道他必不是宋精义一伙,冲他点点头,道:“改日到天津卫找我领赏钱。”
杜七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张三把目光转向宋精义,道:“看来你他妈是抱上哪个王八蛋的大腿了,可你别忘了,这儿是老子说了算,抱谁的大腿也不灵。”
宋精义道:“老子谁的大腿也不抱,老子做事不凭别的,但凭对我太后皇上的一片赤胆忠心,但凭存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不过你非要说有谁给我撑腰,也不能算你说错了,我告诉你,背后给我撑腰的那就是朝廷,就是太后老佛爷和当今皇上,就是我大清国的亿万子民。”
张三道:“你有种,就不知道你是真有种,还是他妈的装有种。”
杜七远远望去,只觉张三的脸上蓦地蒙上了一层杀气,他的心不禁微微一动,心中隐隐然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宋精义大喝一声:“亮拳!”
只听他身后众人“哗”的一声爆喝,双掌成拳,身子下蹲,扎成马步,右腿跨出,脚尖内扣,左拳高举,右拳前冲,一时积雪四杨,声震八方。
张三胯下的那匹马乍闻巨声,又见眼前积雪飞扬,猛地吃了一惊,后腿直立,前腿凌空,发出一声长嘶,张三猝不及防,身子一斜,左脚离蹬,向下便倒,在左右的惊呼声中,他右手疾挥,刀身在地上一撑,身子借劲朝上一扭,重新稳稳地坐上马鞍。
“他妈的找死。”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肚,那匹马呼地凌空朝前窜出,他右手高举,跨刀在空中挽了个圈,刀光闪耀中,刀锋直挥向那杆“忠”字大旗。
举旗的那名赤膊穿红肚兜的高壮汉子眼见避无可避,他不及多想,一咬牙,大喝一声,双手紧握旗杆,迎着刀锋往上一举。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旗杆被斩成两截,旗子斜斜地落在地上,接着一条胳膊横飞出去,鲜血如涌泉般喷洒,那名汉子闷倒在地,随即发出类似野兽般绵长不绝的惨叫。
杜七的心也是突地一跳,虽说这种事他见得多了,早已不足为怪,但目睹此景,心下也不禁恻然,暗暗地叹了口气。
宋精义冲过去一把抱住那汉子,悲声道:“好兄弟,好兄弟。”
那汉子用头朝宋精义胸口猛地一顶,身子滚到雪地上,他一把抓起半截旗杆,把旗子竖立起来,撑着身子半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一嗓子:“杀——”
宋精义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张三,道:“这可是你先动的手。”
张三把刀身紧贴在马肚子上来回蹭了几下,蹭去上面的血迹,随后满不在乎地说:“是老子先动的手,怎么着?你咬我毬?”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29 22:49:10 +0800 CST  
宋精义手往跨下一撩,从裤裆间取出两张黄橙澄的薄纸,双眉竖起,咬破嘴唇,和着一口血痰,“噗”地喷在纸上,大声道:“我本奉敕旨到凡间,劝人虔心练神拳,今请老君来显灵,提领天庭十万兵。”
说着他一抬脚,原地兜了个圈子,“嘿”的一声,把手里的黄纸揉成团塞进嘴里,强行咽下,随后左手叉腰,右手举刀,高声问:“请的什么神?”那驴皮三一跺脚,道:“请的二郎神。”众人齐声道:“请的二郎神。”宋精义再高声问:“使的什么兵刃?”驴皮三道:“钢刀一把。”众人也是齐声道:“钢刀一把。”
宋精义猛地一点头,喝道:“铲除妖孽,神必佑我。”
众人齐声道:“铲除妖孽,神必佑我。”
“杀——”宋精义高声吼道。
张三斜眼看着他们,听他喊出一个“杀”字,他的眼皮连跳了几跳,回头看着他身后的一名年轻的哨长,慢慢地点了点头。
杜七但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脸刷地涨得通红,他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我操——”
随后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响彻雪原,一股子浓烈呛人的硝烟味直冲杜七的鼻孔,杜七只觉得两耳嗡的一声,脑子一晕,险些摔倒在地上。
雪地上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哭喊惨叫声,中弹的人们倒在地上翻滚抽搐,热气腾腾的鲜血形成的一条条溪流在雪地上流淌,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之下,这些血流宛如挣扎在黄昏时分的落日发出的那一道道预示着黑暗的霞光,在绚烂中渐渐地消逝。
未中弹的人们呆立在当地,他们仿佛在这一瞬间被眼前这难以置信的血腥残酷的一幕夺走了魂魄,他们诧异于这真实的杀戮,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
张三感觉有些异样,他转过头,他身后那名年轻的哨长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额头上渗满了汗水。
“张大人——我——”那名哨长结巴着说。
“当好你的差,别他妈像个娘儿们,”张三温和地说,“今儿老子要过大瘾。”
“嗻!”那名哨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第二排枪响了,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们的生命在横飞的枪子儿面前就如盛夏烈日下的冰块一样易于消逝,那些未被击中的人在血肉飞溅中如受惊的鸭子一般四处乱窜,他们朝着自己认定的安全的方向狂奔,而这种方向又往往各不相同,这使得这些惊慌失措的人们在奔跑中互相撞在一起,当第三排枪声响起时,一颗子弹就可以贯穿两个甚至三个人,更多的人倒在血泊中。
随后响起了一阵噼啪的弓弦声,几十支鱼叉箭射向那些幸存的人,当他们如兔子般跳跃闪避射向自己的箭支时,响起了第四排枪。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30 22:42:52 +0800 CST  
宋精义发出 “呀”的一声高亢的长啸,这声音带着一种悠然婉转的曲调,其中充满了幽怨哀伤之意,伴随在丹田积蓄已久的一股子悲愤不平之气破空而出,如一条在云间自在穿行的青龙般盘旋在天地之间,久久回荡在人们的耳边。
当这声长啸已成强弩之末即将消失时,突然拔了个尖,举重若轻地顺势接上“咦”的一声,变如青衣唱腔般细细的若隐若现,随即在刹那间转而成为一阵充满嗔怒的暴喝。在暴喝声中,宋精义从雪地中一跃而起,钢刀在空中虚砍了两下,随后力贯右臂,奋力将刀掷出。
张三只觉一股冷风直袭面门,眼前刀光闪烁,他左手一提,勒紧缰绳,屏住气息,看准刀的来势,右臂轻轻往上一撩,只听的“当”的一声脆响,一把大刀凌空飞起。
趁着这眨眼的功夫,宋精义一个起落,距张三已不到两丈,他身子再次腾空而起,直扑向张三。
张三眼角一张,瞟了一眼宋精义那丑陋狰狞的面孔,他冷笑一声,待宋精义右掌往前一伸,五指张开翻成爪形直抓自己手腕,他倏地展开右臂,刀尖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点向宋精义洞开的胸口门户。
宋精义左手捏住缠在自己脖子上的辫子的辫梢,轻轻一扯一送,跟着头猛地一甩,脑后一根粗大的辫子呼地直飞出去,啪地搭上张三的右腕,身子紧贴着张三跨刀的刀面凌空翻了个身,张三但觉得手腕如被蛇咬般火辣辣的一阵疼痛,随后被辫子紧紧缠住,接着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大力猛地拽着他的手腕往下拉,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从马鞍上腾空而起。
张三也是应变奇快,左脚脚尖勾住马镫,左手勒紧缰绳,那马一声长嘶,腾地往后退了一步,张三右腕轻抖,甩脱了辫子,借势稳稳地坐回马鞍,宋精义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张三双腿猛地一夹马肚,那马腾空而起,前蹄直向宋精义踏下。
宋精义大喝一声,身体朝上一窜,两臂紧紧抱住马头,狠命朝下一扭,那马奋力挣扎了几下,蹄下一滑,竟然被宋精义生生按倒在地上。
张三猝不及防,眼见自己要被压在马下,双脚急蹬几下甩脱马镫,身子后仰,头朝下摔马来,头脸斜插进雪中,慌乱中手肘撑地,顺着积雪滑出两三丈远,帽子也飞到一边,这一下摔得甚是狼狈。
他恼羞成怒,不等从地上爬起来,就用尽全力把手中的刀朝宋精义甩去,宋精义就地一个打滚闪开,刀正正地插进那匹马的右眼,只听那马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切的嘶鸣,呼地站起来,一头撞进正站在它前面的那三排士卒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它撞倒十多个人,冲出人群狂奔而去,它身后是漫天飞扬的积雪和一条长长的血迹。
张三从身边的一名士卒手中抢过一支洋枪,朝宋精义直冲过去,宋精义转身跑了两步,只听身后“呯”的一声炸响,一颗炙热的枪子儿贴着他的肩膀飞过,他只觉得肩膀一热,仿佛有人在他肩上猛推了一把,他打了个踉跄,停住脚步,斜眼看去,只见肩膀上鲜血如涌泉般往外冒。
他慢慢地转过身,在弥漫的硝烟中,张三正端着洋枪对准自己,只见他狠狠地拉了下枪栓,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宋精义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人生中的很多事情在这一瞬间如走马灯似的从他眼前闪过,随即他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着对准他的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砰”的一声枪响,宋精义腿一软,整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上。
他睁开双眼,刺目的阳光在他眼前晃动。
“操,老子还活着。”他的心中刹那间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喜悦,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5-31 22:43:30 +0800 CST  
就在张三扣动扳机的瞬间,他只觉得枪身一震,虎口发热,一颗子弹斜斜地射出。他后退了一步,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只见杜七大踏步朝他走来,张三看着他,脸上充满了惊讶。
“好了,人已然死得够多了。”杜七道。
“这他妈怎么回事?”张三囔囔地问。
“没啥,就是这玩意。”杜七弯腰捡起雪地里的一个烤土豆,抛了两抛。
“你他妈——”
“你已经玩得够了,姓张的,”杜七用低沉的声音说,“带上你的人走吧。”
张三斜眼盯着他,过了一会,说:“你他妈算干嘛的?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杜七向前一步,伸出右手握住枪身,张三脸色一变,双臂用力往胸前一拉,那枪如在杜七手中生根般纹丝不动。杜七笑了笑,小指后拨关上枪机,大拇指摁住枪栓微一用力,哗地退出一颗子弹,随后他翻转手腕,张三只觉得双手一麻,枪离手而去,在空中转了个圈,枪口啪地抵住他的面颊。
“老子玩这个的时候,你胯下还没长毛。”杜七道,说完他把枪扔到张三怀里,手一张,那颗被退出的子弹掉在地上。
张三脸色苍白,惊疑不定地看着杜七。
“阁下与他们——”张三瞟了一眼宋精义。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杜七道,“大伙儿只是凑巧在这儿遇上了。”
张三点点头,道:“既然只是凑巧遇上了,在下奉劝阁下一句,您有什么事就去忙您的,别给自己找麻烦。”
杜七沉默了一会,道:“按说你这话也没错,你们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确也不关旁人的事。可这么些个大活人你就这么都给杀了,我觉得这不合规矩,有违天道,得有人管这事儿。”
张三道:“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杜七说,“兄弟,我知道你这碗饭也不好吃,你已然尽力了,这就回吧。”
张三咬了咬牙,道:“阁下这么做,那就是和聂军门过不去,和直隶总督衙门过不去,阁下可要想好了。”
杜七嗤地一笑,道:“兄弟,这么跟你说吧,真要惹毛了老子,老子还他妈和颐和园里的那老娘儿们过不去,聂军门和直隶总督算个毬。”
“你——”
杜七看了看日头,道:“午时已过,再有一个时辰,天儿可就要黑了,这大冷的天儿,又在年里,早点回去吃顿热乎饭,不比和我在这儿扯淡强?”
张三瞪着杜七,过了一会,道:“好,那今儿我就给阁下一个面子,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他们得马上滚出三河县,只要他们还在直隶的地面上闹腾,这事儿就没完,这次是遇上了您,我看下次还能遇到谁。”
杜七一抱拳,道:“兄弟,我谢谢你。”
张三道:“好说。”
说完他一招手,一名马弁牵过一匹马,他翻身上马,对着宋精义大声道:“宋黑子,今儿你是撞了狗屎运,捡了一条命,你他妈的给老子留点神,下次再撞到老子手里,就是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说完看了杜七一眼,冷笑一声,对着那些士卒一挥手,道:“咱们走。”
他经过那名哨长身前时,朝他递了个眼色,那名哨长一伸手,从站在他马前的一名士卒手中拿过一支洋枪,哗地上了膛,随后他身子一扭,举起枪,略微一瞄,咔地扣下扳机,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只见枪口处无数碎片如炸开的烟花般四散飘落。
“别他妈和老子玩花样,”杜七道,“都是老子玩剩的。”
张三纵马向前飞驰,杜七只听见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有种就留下你的万儿。”
“老子不混下九流,没什么万儿,”杜七高声道,“告诉你们聂军门,老子姓杜,单名一个七字。”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01 22:49:34 +0800 CST  
宋精义走到杜七面前,右拳杵地,单膝跪下,道:“杜爷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杜七哼了一声,道:“两个大葱猪肉馅的油饼子,我也不能白吃你的。”
宋精义甚是尴尬,低着头不敢做声。
杜七举目望去,只见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三四十个人,在凛冽的寒风中,哀嚎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他叹了口气,对宋精义道:“你起来,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先想法子医救那些受伤的人。”
宋精义慢慢地站起来,这时驴皮三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把一件沾满了血迹的黑面粗布长袄披到宋精义身上。
“大师兄,这是我刚从那边一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一直盯着他,人刚断气就扒拉下来,您瞧,这不还带着股子热呼劲。”驴皮三讨好地说。
宋精义呼地把长袄甩在地上,飞起一脚踢在驴皮三的胸口。
“我操你祖宗!”
驴皮三朝后退了几步,伸手按住胸口,看着宋精义,愕然道:“大师兄,你这是——”
宋精义不理睬他,大踏步走到那面插在地上的半截“忠”字大旗前,伸手在那名断臂的汉子鼻下探了探。
“我的好兄弟。”他抱着那名汉子狠狠地摇了几下,然后站起来,看着眼前如屠猪场般血肉狼藉的一幕,他跺了跺脚,拔起那半截旗子,迎着风猛挥了几下,大声道:“妖孽横行,祸乱人间,天助神拳,保我大清。”
驴皮三扯着嗓子吼道:“天助神拳,保我大清。”
众人只是面面相觑,却不似往常那般追随呼应,宋精义和驴皮三一时颇为尴尬。那驴皮三晃眼看到了杜七,心念一动,高声喊道:“各位兄弟,别看今儿咱们吃了亏,可咱们也请到了真神,若不是有真神显神通保着,大师兄今儿还真得有险。”说着他噗地冲杜七跪下,连磕了三个头。
“这便是大师兄今日请来的真神,”驴皮三高声道,“这位杜爷,便是二郎神下凡,专为助神拳、保大清而来。”
杜七怔了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只是微微冷笑,并不搭话。
宋精义见驴皮三如此说,一时也是大感意外,但他脑子甚是灵光,微一转念,左手成剪刀形朝前一伸,右手握拳曲肘往后一拱,踱开方步,绕着杜七走了一圈,朗声道:“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那位仙师下凡尘?”
说着他猛地站定,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啪地一击掌,双臂张开,高声道:“那便是二郎杨戬是也。”
说完毫不迟疑地冲着杜七双膝跪倒,大声道:“若不是俊轩贤弟法眼如炬,险些错过了真神。”说着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杜七见他脸上满是恭敬虔诚之意,看上去也不似作伪,他好奇心顿起,索性默不作声,看他有什么幺蛾子。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03 15:04:26 +0800 CST  
宋精义磕完头,接着道:“适才有妖孽在此兴风作浪,一时迷了法眼,蒙了神镜,现在妖孽已逃,法眼开,神镜亮——俊轩贤弟,把神镜给我。”
驴皮三紧走几步,从地上捡起那面银面镜子,走到宋精义面前,单膝跪下,双手上举,道:“神镜到。”
宋精义高举银镜,对着杜七,高声道:“诸位兄弟请看,妖孽逃窜,镜中十字已消,此乃真神下凡之兆。”
众人聚拢来,齐齐朝镜子看去,便是杜七也忍不住瞟了一眼,果然其中并无十字。
驴皮三喝道:“孩儿们,还不跪下拜神。”
众人此时再无怀疑,纷纷跪下磕头,便是那些受伤倒地的人也挣扎着额头磕地,口中乱哄哄地喊着:“拜见二郎大仙”,一时乱做一团。
杜七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宋精义上前一步,对着杜七深深一揖,道:“杜爷是二郎神下凡,乃是真神仙,今儿显神通赶走了妖魔,救了我们性命,日后必也会保着咱们除妖灭洋。自今往后,杜爷但有吩咐,咱们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绝无二话。”
不等杜七开口,宋精义再前行两步,靠近杜七,低低的声音道:“杜爷的大恩大德,在下当永记不忘,姓宋的这条命,自今日起便归了杜爷,但凭杜爷差遣。”这几句话压得甚低,只有杜七能听到。
杜七看着拜伏在地的人们,叹了口气,对宋精义道:“你带着人先离开这里,找地方安置受伤的人,往后行事,多往周全处想,不可莽撞。”
“在下明白。”宋精义道,“我这就带他们走,往后我该怎么找杜爷?”
杜七笑了笑,道:“该见面时自然会见,就是见不了面,留个念想也就够了。”
“在下明白,”宋精义道,“杜爷还有什么吩咐?”
杜七沉默了一会,道:“往后你们就算遇上了真二毛子,也不能就把人打死。”
宋精义略微一怔,随即道:“这事儿就听您的。”
他后退几步,又跪下来给杜七磕了个头,随后站起来大声道:“弟兄们,咱们走。”
驴皮三走到杜七面前,恭恭敬敬地把一个小蓝布包裹放到杜七身前,然后低头屈腿,向前伸着胳膊,倒着走了几步,方才转身离去。
人们收拾起散落在雪地上的物件,抬着死者,背扶着伤者,在一片凄凉悲切的哭泣呻吟声中,缓慢地朝西走去,宋精义光着膀子,高举着那面只剩半截旗杆的“忠”字旗,走在最前面。
杜七捡起包裹打开,里面是十几个大葱猪肉馅的油饼子,他忍不住咕地咽了口口水。

(第四章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03 23:18:54 +0800 CST  
第五章 月夜

一场雪使得原本如旗人大爷般散漫慵懒的北京城变得如二八少女般粉嫩妖娆,虽说走不上几步路就会碰上的僵在路边的死人多少有点子煞风景,可也挡不住北京人见到初雪的那股子高兴劲。人人都觉着神清气爽,按说早就过了破五,可便是素不相识的人对面儿遇上了也都拱个手打个千儿,相互道声:“您过年好!”,仿佛一场雪日子就回到了腊月三十,不单卖油炸糕艾窝窝的吆喝声响亮了许多,就连要饭的唱莲花落也比往日多了几分精气神。
原本永远飘荡着一股子屎臭尿骚味的西二十九条胡同这两日竟也洋溢着一股初雪带来的清新之气,长住在这里的人们在惊喜之余又未免有些恍惚不安。西二十九胡同的胡同口拐角处有一个破庙,平日里就时不时有些逃荒要饭的住在里面,大多也只是暂时借住几天。每到天儿冷下来,避寒的人多,不单逃荒要饭的,就是拉东洋车的赶骆驼的卖狗皮膏药的有时也会来蹭上一两个晚上,又都不是什么斯文人,事急起来少不得顺着庙外的墙根就地解决。日子久了,不但庙里借住的人,就是过路的附近做买卖的也都趁着这股骚臭味前来应急,再往后,左近几条胡同里的住家也都过来图个方便,成年累月下来,整个西二十九条胡同都被笼罩在那股子骚臭气中。虽说这样的屎尿骚臭在北京城的差不多每条胡同都能闻到,可西二十九条胡同的味儿却显得异常的浓厚,不但总是能让人产生一股子别样的恶心劲,有时竟然也能从中体会出一丝丝儿沧桑的感觉。
这条胡同曾经被叫做粪堆子胡同,胡同正中原住着一家做药材生意的买卖人,咸丰年间因在南方遇长毛劫道失了本钱,兵荒马乱的没奈何投了湘军,一边替人看病一边帮着打理钱粮。也是时事造人,因为在京时曾经花银子捐过一个候补道,顶着这个虚衔剿完长毛又剿捻子,虽说连刀把都没碰过,靠着买卖人的机灵劲上下奉承左右钻营,十多年下来竟混成了巡抚,成了封疆大吏。衣锦还乡之时未免觉得“粪堆子”云云有失自家身份,大笔一挥把“粪堆子胡同”改成“粉堆子胡同”,只是不识字的念下来,还是那个“粪”字当头,终究去不了那股子臭气。十年前就着一个姨太太过二十九岁生日,索性改成西二十九条胡同,虽然和西一条到二十八条都八竿子打不着,至少把原来胡同名里的腥臭气算是弄没了,只是胡同名虽是弄干净了,那股子屎尿腥臭之气却依旧如故。而改名的人在风光了几年后因为一时昏了头想靠着维新变法的路子再往上拱拱,结果戊戌那年被定为康党,险些掉了脑袋,念在他剿长毛有功又碍着湘军这一层关系最后摘了顶子发边了事,可家也就此败了,房子被没入官府,一家老小十来口子顿作鸟兽散。房子几经周折最后落到一个旗人佐领手里,因为嫌臭也不想来住,就租给一家在天桥耍把式卖艺的人家,这家人没多久又租给一个唱梆子戏的戏班子,不久又转手给了一家做布料生意的南方人,一年多下来连轴转了七八家,转得多了,便是连东家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些什么人住在里面,只要银子不少,也懒得去管。租住的人自然也不懂得爱惜打理,虽然原主人家搬走还不到两年,墙壁已显斑驳破败,院落中杂草丛生,那扇朱红漆的大门也因为漆面脱落变得如枯死的老树皮般暗淡无光,倒似几十年没人住过一般,唯有门前那两座石狮子不惧风雨侵蚀依旧显得威风凛凛。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04 22:36:39 +0800 CST  
巳时刚过,那扇大门呀的开了一条缝,一个人从门缝里挤出来,他二十岁上下,穿着一件黑乎乎的旧羊皮袄子,头上扣着一顶瓜皮帽,双手笼在袄袖里,一出门先迎着风打了个哈欠,然后咳嗽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周围四五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乞丐一窝蜂围上来,那年轻人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子儿,朝天上一 r>  “都他妈给老子滚蛋。”他大声喝着,连踢带骂驱散了那些乞丐,一边直着脖子朝胡同口张望。
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他不由有些焦躁,斜眼看大门右边的石狮子旁还躺着一个人,衣衫褴褛赤脚披发,他走过去照他屁股狠踢了一脚。
“滚蛋。”
那人依旧躺着不动,他的脚尖倒传来一阵生痛,他吃了一惊,随后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液。
“真他妈的晦气。”他忿忿地道。
这时他看见胡同口一个穿着灰布短袄的中年人挑着一副担子一摇一摆的走来,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迎上几步,道:“怎么才来?大冷的天儿等你半天。”
那中年人陪着笑脸道:“不晚不晚,是今儿爷出来的早。”
说着他放下担子,从前后筐里各取出一个木提盒子,对年轻人道:“还是和昨儿一样,三十个素盒子,三十个荤三角,两斤羊头肉外加现熬的大米粥。”
那年轻人提起盒子,道:“钱还够吗?不够今儿晚上一块算,昨晚送来的酒坛子碎了,也一并算给你。”
那中年人哈着腰说:“且多着呢,爷们吃好,我傍晚再来。”
年轻人提起盒子,正朝门里走,又转过身,冲躺在石狮子旁的那个人努努嘴,对中年人道:“这儿冻死一个,你得空跟管事儿的人言语一声,把他给弄走,大过年的真他妈的晦气。”
“得勒,您放心,我得空就去说。”那中年人说着挑起空担子,恭敬地给年轻人鞠了个躬,转身朝胡同口走去。
年轻人错开其中一个盒子的盖子,从盒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三个烙三角和一小堆羊杂碎,他笑了笑,把油纸包塞进怀里,拎着木提盒子,先看看左右无人,转身闪进大门,随后迅速关上门,上了闩。他穿过一个不大的院落,来到正对大门的一间堂屋,屋子当中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火盆子周围坐着五个人,打扮各异,也有穿长袄的也有着短褂的,看面相都是三十上下四十以里的年纪,见他来了都双眼放光摩拳擦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05 22:46:01 +0800 CST  
一个白净面皮四十来岁的人对那年轻人道:“四儿,到上面望着风,待会赏你碗烧酒。”
那被称为“四儿”的年轻人恭敬地道:“是,酒还是您留着,天儿冷,您岁数比我大,夜里热着喝暖身子。”
那白净面皮的中年人冲他点点头,旁边有人道:“你小子有长进,越来越孝顺了。”
四儿退出堂屋,走到屋外短廊的一根柱子旁,深吸一口气,双手啪地在柱子上一撑,身子如一只纸鹞般飞起来,在空中打了个转,稳稳地站在廊顶。
堂屋里传出一片喝彩声,他听见有人道:“稳是稳当了,可动静太大,老子扔头猪上去也就这动静。”
他暗自笑了笑,一纵身上了屋顶,弯腰沿着堂屋的屋檐绕了一圈,然后找了个能同时看到两边胡同口的地方坐下,他听见下面堂屋里传来叮当作响的勺子碰碗沿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从怀里取出油纸包打开,拿起一个烙三角咬了一口,又拈了点羊杂碎放进嘴里,微闭着双眼细细地嚼着。
他听到堂屋传来“当”的一声脆响,他睁开眼睛,接着他仿佛听到堂屋里传来一些杂七杂八的声音,当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的时候,整个世界变得一片寂静。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会,咽下嘴里的东西,把油纸包塞进怀里,猫着腰小心地走到廊顶,顺着一根柱子悄无声息地滑下。
当四儿走进堂屋时,看到屋子里一片狼藉,围着炭火盆子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五个人,四处流淌着白花花的大米粥,他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一颗心呯呯地狂跳着仿佛立时要破腔而出,眼前一阵发黑,身子微晃,险些摔倒在地上。
他朝后退了一步,刚稳住身形,只觉脑后风起,他的心往下一沉,应变也是极快,身子呼地斜窜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先避开这阵冷风,随后倏地转过身,身体半蹲,倚住屋中的一根柱子,左掌张开护住面门,右手成拳蓄势待发,但见院落中一片寂静,只有墙角处的荒草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伸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子,吁了口气,扫视了一下屋子,并未发现有何异样。他屏住呼吸,伸手朝躺在他身边的一个人鼻下探了探,觉得尚有气息,心下略微一宽,当他他抬起头时,看到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突地打了个激灵,再定睛一看,是那白净面皮的中年人,他仰面躺在地上,左手死死地掰着一块突起的地砖,右手浸在一个装着米粥的饭盆里,紧紧地握着一把粥。
“他妈的粥里有鬼。”他脑子一转,瞬间明白了一切,他忽地站起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咬咬牙,转身朝大门跑去。
他取下门闩,打开大门,迈腿正要跨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横在自己眼前,接着看到一张披散着头发的肮脏丑陋的面孔。
他身子刚一动,冷嗖嗖的刀刃已经贴到了他的脸上。
“给老子进去。”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四儿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那人紧贴着他跨过门槛,然后关上了大门。
“你——你——”他的嘴唇颤抖着。
那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黄森森参差不齐的牙齿,四儿不由得浑身一哆嗦,他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正在堕入无底深渊,这一瞬间他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07 22:43:02 +0800 CST  
西二十九条胡同正中一面白灰墙下蹲着一个中年人,他身穿破旧的土褐色长袄,灰白的棉絮一堆堆地从绽裂的布缝中冒出来,仿佛泔水上浮着的霉块般令人生厌,长袄外面紧绷绷地套着一件绸面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得胜褂,头发乱蓬蓬地塞在一顶肮脏的瓜皮帽里,脸上满是被北风劈开的冻疮口子,说起来这模样的人在北京城满大街都是,原也算不上扎眼,只是他那壮实的身躯看上去多少显得有点子与众不同。
杜七蹲在这儿已经有了一些时候,一直盯着斜对过的那道门,时不时抬头看看如同一颗蛋黄般悬挂在雾蒙蒙的天上的日头。未时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两刻,里面依旧没有人出来,他开始觉得事情有点子不对,到底哪儿不对他也说不上来。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前,站了一会,伸手一按门面,只听里面门闩“咯”的一声轻响,随后他托起一个锈迹斑斑的门环,敲了几下,依旧是毫无动静。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目光扫到了边上的石狮子,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身子一扭,轻巧的跃上狮头,随后借劲呼地窜上了院墙。
整个院落一片寂静,他小心地沿着院子中央窄窄的青石板路走进堂屋,屋子里空无一人,他闻见一股子淡淡的煤烟味,瞥了一眼放在门边的一个炭火盆子,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里面的木炭,随后环视了一下屋子,所有东西都归置安放得很齐整。
他穿过堂屋,到后院绕了一圈,又回到堂屋,小心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微闭着双眼沉吟了一会,随后又慢慢地睁开,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走出堂屋,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突地纵身一跃,右手攀住外廊的一根廊柱,微一用力,整个人轻轻地翻上了屋顶,当他在积雪覆盖的屋顶上看到一串脚印时,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微笑,他沿着那些脚印兜了个圈子,然后跃下屋顶。
他再次回到堂屋,迅速而又仔细地查看了堂屋的每一个角落,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摇摇头,喃喃地道:“真他妈的邪门!”。
这时他听见院落里传来某种轻微的响动,他的眼珠子循着那响动转了一下,仿佛看到屋外有个不起眼的灰影闪过,他怔了怔,朝门口走了两步,正好看到堂屋外一堆枯草丛中扑棱棱地飞起一只灰褐色的麻雀。
“这大冷的天儿——”他在心中默念着,走向那堆枯草,弯下腰,小心地扒开草丛,脸上流露出某种奇特的神情。
他小心地从草叶子上取下几粒白色的饭粒,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随后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了几下。
他站起来,满意地笑了笑,低声道:“这他妈就对了。”
他走到院墙跟,沿着院墙走了五六步,转身回来,又朝相反的方向走了五六步,随后他停下脚步,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湿漉漉的地面,又看了看院墙的墙面,微微点头,随后纵身跃上墙头。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08 22:59:33 +0800 CST  
他在大门口来回踱了几步,低头沉吟了一会,朝西边胡同口走去,出了胡同口,顺着右边的一条土路拐进了另外一条胡同,约莫一袋烟功夫,他又转回来,右手多了一个黄纸包。他径直走过西二十九条胡同,过了一个结冰的泥坑,皱着眉头走过一堵暗红色的土墙,拐个弯,再绕过几株枯萎的柳树,看到了一座破败的古庙,虽也曾门楼高巍重彩辉映,但早已风光不再。原有的两扇大门连着门槛门框都已被人卸走了当柴烧,门洞上只挂着两片黑乎乎油腻腻的破棉布,也不知已经挂了多少年,他迟疑了一下,掀开棉布走进大门。
漆黑的屋子里一股浓浓的腥臭气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只感到胸口一阵翻滚,腾地后退一步,屏住气息强行压下正欲破口喷出的一股子酸水。恰值一阵冷风就着被掀开的棉布趁隙而入,激起一片愤怒粗鲁的叫骂声,这叫骂声如那阵不期而至的冷风一样,在屋子里兜了一个圈子之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屋子里突然在瞬间变得如死一般的寂静,隔了一会,又响起了起此彼伏的咳嗽声吐痰声呻吟声以及种种含糊不清的梦呓胡言。
借助墙缝透进的微光,他看到从地上一堆堆的干草破棉絮土布片中冒出无数颗脑袋,使人几无立锥之地,他刚要抬腿,一只从他脚下的草堆里伸出的冰冷僵硬的手掌啪地握住了他的脚脖子。
“大爷,”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您这是要找谁?”
杜七慢慢地蹲下来,把握着他脚脖子的那只手掰开。
“你怎么知道我来找人?”
“咯咯——”那个声音低笑了几声,道:“大爷,您手里是啥玩意?那味儿怪逗人的,大爷,要是您想到这儿做善事,那找我就成。”
“老子不做什么善事——”
“做恶事也成,”那声音道,“一句话,有什么事儿您找我就得——您手里拿的啥?春饼?油炸鬼?包子?还热乎着哪——”说着那只僵硬的手颤巍巍地伸向他手里的黄纸包。
“老子也不做恶事,”杜七说,一边把那只手推开,“你才刚还真说对了,老子来找人。”
“找谁呀?您这样的大爷怎么会认识这儿的人?”
“老子也不知道该找谁,”杜七道,“老子得慢慢找。”
“那您就甭再费心了,”那个声音道,“您找的人保准就是我。”
“你他妈就不怕老子是来杀人的?”
“杀人还带着那包玩意?就算杀人也成啊,先给我来一口,吃完了伸着脖子让您杀,保管您杀得舒坦。”
杜七沉默了一下,道:“你住这儿几天了?”
“您甭管我住几天,大爷,您有什么事就找我,我啥事都替您做。”
“西二十九条胡同的事儿你知道吗?”杜七问。
那人咯咯地干笑了两声,说:“瞧我没说错不是,你还真问着了,这屋子里百十来号人,还就我知道这条胡同的事儿,大爷,要不您先给我来一口。”
杜七盯着他看了一会,点点头,道:“你跟我出来。”说着站起来。
“大冷的天儿,有嘛事咱就在这儿说,大爷,您先给我吃一口,就一口,爷,您别走啊——”
杜七不理睬他,转身掀开破布出了门。
他在门外呆了不到一盏热茶的功夫,一个人从破庙里走出来,他如一只被蒸熟的虾子般佝偻着身子,身上胡乱穿着一件肮脏破旧也看不出本色的长衫,披着半张麻袋片儿,手背上脸上满是流着脓水的疥疮,赤脚趿拉着一双破草鞋,也看不出年纪大小。他哆哆嗦嗦走到杜七身前,陪着笑脸哈着腰伸出胳膊打了个千。
“爷,要不咱找个避风的地儿说话。”
说着他带着杜七转过一个墙角,走进夹在两个院落间的一条窄窄的死胡同,靠着半截石碑慢慢地蹲下来。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09 22:46:04 +0800 CST  
“爷,您手里拿的是——”
“西二十九条胡同有几户人家?”杜七问。
“九户。”那人舔了舔嘴皮子,说。
“正当中有石狮子的那家人你知道吗?”
“瞧您说的,整个胡同就这一家人门口有狮子,能不知道吗?”
“那院里住的什么人?”杜七问。
“这我哪儿知道啊。”
“那里面住着多少人?有没有女的?”
“瞧您问的,我——”
“你他妈不是说你什么都知道吗?”杜七冷笑道。
那人看着杜七,眼珠子滴溜转了两转。
“这位爷,我说句话您别生气,您这不是正经问话。我就是一要饭的,您问的这些,我是真不知道,不单我不知道,整个庙里就没人知道,您要问这些事儿,得问那房子的东家,得问街坊,问衙门里的管事人,问不着我们这些要饭的,您说是吧?”
杜七笑了笑,说:“真没看出来你他妈还是个明白人,那好,我就问问你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儿。”
“您尽管问,您手里那是——”那人指了指杜七手里的黄纸包。
杜七打开黄纸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白生生冒着热气的包子,扔到那人怀里。
那人哆嗦着一把抓起包子,放到嘴里死命咬了一口,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的闷响,张着嘴喷出一股子热气,随后闭上双眼猛嚼了几下,又慢慢地睁开眼,喃喃地说:“羊肉馅的。”
他三两口把包子吃完,舔舔嘴唇,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杜七的手。
“爷,要不再给一个。”
“说完了事儿,有你吃的。”杜七道,“那院子里的人是自己做饭还是有人给他们送饭?”
那人眨巴着双眼看着杜七,道:“您真是赛神仙,能掐会算,瞧您问的这事儿,那一般二般的人他就问不出来——”
“你他妈少啰嗦,回大爷的话。”
“是是,我说,”那人道,“这院子里的人自己做不做饭我不知道,可还真有人往里头送吃的。”
杜七道:“说清楚,什么时候送,送的什么玩意,什么人送。”
那人笑笑,指着杜七手里的包子,杜七冷笑一声,拿起一个包子自己咬了一口。
“哎哟,我的爷,您别动嘴啊——”
“你他妈再给老子磨磨蹭蹭,老子全吃了。”
“别,大爷,别介,我这就说,您别急着下嘴。”那人急道,“什么人送的我不知道,送的是啥我也没看到,反正有饭有菜有汤有水,每天送两次,早上一次,挨晚一次。”
“挨晚是什么时辰?”
“这我不知道,”那人抬头看看雾蒙蒙的天,说,“估摸着也差不多快了。”
杜七盯着他,过了一会,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瞧您问的,我要啥都不知道,您不高兴,我啥都知道,您还不高兴。”
“回老子的话。”杜七把包子放到嘴边。
“得,您别咬,”那人道,“是这么回事,咱们虽说是要饭的,可也有要饭的规矩,不能想去哪儿要就去哪儿要,得按规矩来,有人管这事儿——咳,说这些您也不懂,这么跟您说吧,在这一片,我只能在西二十九条胡同要饭,不能去别的地儿,去一次就断腿,去两次就剁手,您说,我整天就守着这几户人家,您问的又是吃的事儿,这不正好凑巧了吗?”
杜七点点头,道:“算你能圆过去。”
“它本来就是真事儿,谈不到什么圆不圆。”
“你在西二十九条胡同要饭有多少日子?”
“这个——”
“你他妈别给老子耍心眼。”
“爷,我也不瞒您,我刚来不久,算上今儿也就第三天。”
杜七笑了笑,把咬了一口的包子扔回纸包里,再把整个纸包塞进那人的怀里。
“你他妈给老子慢点吃,当心噎死你。”
那人满心欢喜地把包子捧起来,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再小心地包好,对杜七道:“这不昨晚刚梦见灶王爷显灵,今儿就遇上您了,也不知哪儿修的福——爷,您去忙您的,我就是被几个包子噎死也念您的好。”
说着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给杜七请了个安,随后转过身哆哆嗦嗦地朝胡同口走去。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10 22:43:56 +0800 CST  
申时三刻,眼见着日头已经西沉,说话天就要黑了,一个穿着灰布短袄戴着瓜皮帽子的中年人挑着一副担子一摇一晃的走进西二十九条胡同,走到胡同正中一个摆着石狮子的院门前,他放下担子,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蹲在一只石狮子旁。蹲了一会,站起来跺几下脚,把手笼进袖子里,又蹲下来,反复了几次,见大门依旧没动静,不由有些焦躁。抬头看看天已经擦黑,迟疑了一会,挑着担子上了台阶,敲了几下门,又喊了两嗓子,院子里依旧是一片寂静。
他又等了一会,这时几个要饭的也围上来,他冲着这些人高声呵斥,又取下扁担挥了几下,驱散了他们,嘴里嘟囔了几句,随后挑着担子朝胡同走去,边走边不停地回头看,等到了胡同口,便不再回头,加快了脚步,一摇一摆的消失在暮色中。
他穿过几条阴郁晦暗的胡同,走过一片荒芜的草地,再绕过一个结冰的水塘,在距水塘不远处的一个胡同口边有一间孤零零低矮破旧的土房,他推开门,低着头走了进去。
他放下担子,从屋子中间的一张因为缺了一条腿而摇摇欲倒的木桌子上拿了一盏油灯,转身到墙角摸索了一下,找出一个火镰,咔地打着火点燃了油灯,他端着油灯站起来,刚走了一步,突然觉得有点子不对劲,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看到墙上有一片巨大的阴影,他吃了一惊,举起油灯朝前走了一步,黑暗中他看到一张满是乱蓬蓬的胡子的脸,一双阴沉沉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手腕一抖,油灯从他的手指滑落,张嘴刚要喊,一只宽大粗糙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那盏滑落的油灯在闪动下了几下火苗后,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眼前。
捂住着他嘴的手慢慢地放开,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别出声。”
“是,是,小的不敢。”他结巴着说,身子不停地发抖。
杜七伸出手在他肩膀上一按,把他按在桌子边的一个木凳上,自己也坐下,举起油灯,冲他脸上照了照,他感觉火苗几乎要烧到了自己的眉毛,忍不住朝后仰了仰身子。
“你叫什么?”杜七问。
“小的叫贵福。”
“看不出还是个方字旁的。”杜七嘲讽地说。
“是是,不过小的家原是张家口的,逃荒来的北京城,和京城里方字旁的大爷们没法比。”
“你平时干的什么营生?”杜七问
“做小买卖的。”
“什么买卖?”
“就是自个儿鼓捣点子吃的喝的出去卖,”贵福喘了口粗气说,“荤素盒子、大米粥、羊头肉、饽饽什么的。”
沉默了一会,杜七道:“你认识西二十九条胡同的住家?”
“不认识——也认识,我给一家人送吃的,就是胡同当中有石狮子的那家,每天送两次,早晚各一次。”
“送了几天?”
“今儿是第五天。”
“今早送了吗?”
“送了。”
“送的什么?”
“烙盒子三角,羊杂碎,大米粥。”
“送给谁?”
“小的不知,只是每次有一个人出来拿,小的只见过那个人。”
“那人长什么样?”
“二十上下年纪,个头不高,也不胖。”
“你每次送的够几个人吃?”
“这个——”他迟疑了一下,道:“小的不好说,总归是五个八个人的。”
“屁话,五个人还是八个人?”
“小的不敢,小的意思是,若都是男的,没有老的小的女的,那就是五六个人的。”
“你他妈少在老子面前抖机灵,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他们让你做几个人的?”
“是是,小的该死,大爷,还是您圣明,他们就让小的每次送六个人的,也没说男女,小的就按男人的量做的。”
“他们不欠你银子?”
“不欠,头次见面就给了二两多,这不还剩几钱。”
停了一会,贵福试探着说:“爷,那户人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你他妈少瞎打听。”杜七横了他一眼,道,“我问你,你送的东西是你自己做的还是从别处倒腾来的?”
“都是小的自己做。”
“就你一个人做?”
“是——”
杜七听他话里有些迟疑,拿起油灯朝他脸上照了照,慢慢地说:“贵福,你给老子听好了,老子问什么,你他妈就说什么,问过今儿这事就算完,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过你要是敢耍老子——”说着把油灯朝他凑过去,炙热的火苗逼近贵福的脸颊。
“爷,您别动怒,小的原是有个小伙计帮忙,可他已经跑了,所以小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回您的话。”
杜七把油灯放到桌上,嘴角露出一丝不易擦觉的微笑。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11 22:55:04 +0800 CST  
出了趟远门,耽搁了几天,今儿回来了,继续更新,嗯,希望大家还没有失去兴趣。。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18 21:31:42 +0800 CST  
“他什么时候跑的?”
“就今儿上午,我给那家送完吃的回来就没见他,小的平时在前边胡同口摆个小摊,平时就是小的自己守着,这几天忙,就让他帮忙看着,谁知这小杂种——”
“他多大?”
“看着也就十五六岁。”
“叫什么?”
“谁知道,没问过。”
杜七瞪着他,过了一会,道:“你他妈请个伙计连个名都不问问?”
“爷,问这干嘛,谁知道他在我这儿呆几天。”贵福陪着笑道。
“跟着你多久了?”
“估摸着也有个把月,就去年腊月初来的。”
“你不欠他工钱?”
“没什么工钱,他是打山西那边要饭来的北京,跟着小的就为一天两顿饱饭。”
“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再回来?”
“小杂种连老子给他的铺盖都卷走了,回来个屁。”贵福忿忿地说,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偷看一眼杜七,见他神色并无异常,方才宽心。
“家里没丢什么东西?”
“原本也就没什么值钱玩意。”
“他平日里帮你做些什么事?”
“什么都干,洗碗刷锅,捡柴火,有时候也帮忙熬粥和面——”
“他还帮你熬粥?”
“是,不过只是在小的忙不过来的时候。”
“今儿早上你送到西二十九条胡同的粥是他熬的?”
“是。”
杜七慢慢地站起来,搓着双手,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一边低声自语道:“这就对了,这他妈就对了。”
贵福吃惊地看着他,不安地道:“爷,您没事吧。”
“你在什么地方熬粥?”
“离这不远,就在水塘对面有个窝棚——”
“好,你带我去。”杜七端起油灯,朝门口走去。
“爷,您能不能告诉小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贵福迟疑了一下说。
杜七转过身,盯着他看了一会,贵福只觉得脑后一股冷气直升起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杜七笑了笑,道:“贵福,你知道烙盒子熬粥的事儿就够了。”
“是,爷,您跟我来。”贵福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走上前推开门,门外寒风呼啸,早已漆黑一片。
贵福带着杜七沿着结冰的水塘绕了半圈,在一片荒地上孤零零地倚着半截废弃的土墙搭着个四面透风的破棚子,贵福和杜七进了棚子,杜七举起手中的油灯照了照,只见棚子当中一大一小垒着两个土灶,整个棚子空空荡荡,一物皆无。
“是小的把家伙事都收拾走了,也都是些破烂玩意。”贵福道。
“那小子平时住哪儿?”杜七问。
“小杂种平时也住这儿。”
“这他妈也能住人?野狗都不愿住。”杜七斜了他一眼。
贵福尴尬地笑笑,道:“爷,您是不知道,就他那样的人,能有口吃的不饿死那就是前世修的福,要不是遇上小的他早就——”
杜七不理睬他,径直走到一个角落里,弯下腰用灯照了照,见有一个破旧的箩筐,又用脚踢了一下。
“这是干嘛用的?倒泔水的?”
“爷,就这年月,屎都剩不下,哪来的什么泔水——倒灶灰用的。”
杜七把手中的油灯交给贵福,道:“你给我照个亮。”
杜七把手伸进筐里,小心地在灶灰中摸索着,不时抓起一把灶灰就着昏暗的火光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上阴晴不定,但最终他露出一丝微笑。
他把一只握成拳的手伸到火光下,慢慢地打开,贵福看到他的手心里有一小堆灰色的米粒大小的玩意。
杜七拿起其中的一颗,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放进嘴里。
贵福惊讶地看着他。
“爷,您这是——”
“别多嘴,我问你,昨晚或今早,有没有人来找过那小子?”
“没,没有——我没见到。”
“那么,他熬粥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和平时不一样的事?”
“也没有。”
“你再想想。”
贵福皱着眉想了想,说:“还真没有。”
“今儿早上你们吃的什么?”
“每人小半碗粥两个窝头加一点咸菜。”贵福道。
“那小子熬的粥?”
“是。”
杜七站起来,在棚子里来回走了几步。
“一大早他用小灶熬粥,你用另一个灶做烙盒子,粥熬好后你先盛了小半碗,就着吃完窝头,然后你开始收拾东西,你先把烙盒子归置好,再把粥弄出来,剩一点在锅里留给那小子吃,可有件事老子楞没弄明白——”
贵福半张着嘴吃惊地看着他。
“爷,您怎么——”
“老子没弄明白的是,”杜七转过身看着他,“那小子是怎么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把事儿做下的。”
“爷,那小杂种做了什么事儿?”贵福把脸凑过去。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18 22:40:30 +0800 CST  
他突然觉得领口一紧,接着整个身子离地而起,在一股大力的推动下呼地朝棚子外直飞出去,在惊呼声中,他只隐隐看到一股微弱的寒光贴着鼻梁从眼前闪过。
贵福“嘭”地落在地上,顺着冰冷的雪地直滑出七八丈,只觉得全身的骨头被摔得如飘零的落叶般七零八落,喉咙里呃呃作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看到在暗淡的月光下有两条如鬼魅般的黑影在窜动,一时雪花乱舞,沙石横飞,正心惊胆颤间只听有人大喝一声,接着“噗”的一声闷响,一条黑影张着双臂如一扇被拾掇好的整猪般斜斜地飞出去,随后砰然落地,顺着雪地滑到距贵福不到一丈的远的水塘边,他卷曲着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
杜七冷笑一声,拍了拍手,走过来用脚尖拨弄了那个人,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了一丝不安的神情。
“我操——”他低低地骂了一句,他抬起头四下扫视了一圈,眼角看到不远处水塘边的一丛荒草中微光闪烁,接着逆着寒风传来一股极细微的破空声,他哼了一声,朝前踏上一步,身子略偏,一支钢镖“嗖”地贴着他的面门掠过。
杜七一纵而起,如一只大鸟般直扑那丛荒草,只听有人“咯”地轻笑了一声,接着草丛中闪出一条灰影,朝不远处一条胡同口窜去,杜七一个起落,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瞬息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贵福挣扎着翻了个身,他在暗淡的月色中感受到死一般的寂静,他看着躺在身边的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心砰砰乱跳,他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气力,不要说站起来,便是动一动手指头胸口都会发出一阵阵的绞痛,他仰面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听见在寂静中传来某种轻微但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并且正在逐渐地接近他,他偏过头,顺着声音看去,借助微弱暗淡的月光看到地上有一个模糊而巨大的身影在晃动,那身影正在朝他逼近,很快他就被完全笼罩在身影中,他突然莫名地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自己正在被这个巨大的灰影吞没。
一只沾满污泥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鞋子从贵福的头顶跨过,接着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朝前走了两步,在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身前蹲下来,左手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辫子,把他的头朝上提一提,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闪烁着幽暗冷光的短刀,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右手猛地朝下一挥,只见寒光一闪,发出“咔嚓”的一声闷响,他也随之发出“嘿”的一声低吼,随后他慢慢地站起来,左手拎着一个被割下的人头。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19 22:47:59 +0800 CST  
贵福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股热血呼地从胸腔直冲脑门,他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他身子的颤抖还是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个人转过身,朝贵福走来,他在贵福身边蹲下来,瞪着眼珠子盯着他,一把湿漉漉冷冰冰的刀贴着贵福的脸颊轻轻滑到脖子,贵福不禁得魂飞天外,他再也忍耐不住,发出一阵恐惧的哀嚎,嚎声悲切尖利,听之不似人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那人对着贵福呲牙一笑,贵福只觉得一道暗弱的微光从他嘴角一闪而过,他慢慢地站起来,从腰间取下一个布袋,把人头放进去,哼了一声,跨过贵福,他那巨大的身影在地上渐渐拉长,在晃动了几下后,终于挣脱了那暗淡的月光,倏地消失不见。
贵福只觉得自己掉进了那冰冷的水塘,水不停地灌进他的口鼻,使他窒息,他拼命挣扎着想离开这冰冷的世界,但水面已经被厚厚的冰封住,他用自己的头去撞,用手去抓,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他绝望地用脸贴住那厚厚的冰层度,想用自己身上那仅有的热量化开冰层,这时奇迹出现了,冰层开始融化,一股清新的冷风猛地灌进他的鼻孔,他感受到了无限的畅快。
他睁开双眼,看到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脸。
“爷,我这是——还活着?”
“且活得欢呢,”杜七道,“这他妈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贵福艰难地吐出憋在胸口的一股子闷气,不停地喘息着。
“什么人干的?”杜七看了一眼那具尸体。
“一个大高个。”
“就一个人?”
“就一个人。”
杜七一把揪住贵福的辫子,拉起他的脑袋,盯着他看了一会。
“爷,不是小的——”贵福哆嗦着说。
杜七笑了笑,说:“老子知道不是你,老子只是觉得这事儿它透着邪乎,看一眼你他妈是什么面相。”
“是,是邪乎,”贵福说,“要说小人的面相,那一看就是好人,一准错不了。”
杜七放下贵福,道:“贵福,这面相上要是就能看出好赖人,人活着得多没劲,你说是不?”
“是是,”贵福咧开嘴勉强笑一笑,道:“您老说没劲,那就准没劲。”
杜七站起来,走到那具尸体边,一把拎起尸体,朝肩膀上一扛,对贵福道:“跟老子走。”
贵福脸色苍白,嘴唇抖动了一下,说:“爷,小的受了伤,走不动。”
杜七蹲下来,对他说:“贵福,今儿这事儿你已然摊上了,就甭想着躲了,好好听爷的话,爷一高兴,没准给你指一条活路。”
“是,我听,我全听您的。”贵福惶恐地说,“只是小的这身子骨痛——”
“没事儿,贵福,死不了人。”
说着他站起来,大步朝前走了两步,随后转过身看着贵福。
贵福咬了咬牙,深深吸一口气,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贵福,你知道这北京城的老鸹为嘛活不长?”
“爷,为啥?”
“它太聒噪,惹人嫌,刚学会叫唤就让人给弄死了。”
贵福尴尬地张了张嘴,不敢再说什么,一摇一摆地跟在杜七身后朝水塘边走去。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20 22:59:28 +0800 CST  
杜七扛着尸体绕过半个水塘,到了贵福住的屋子前,他推开那扇破旧的门,低头猫腰进了屋子,把肩上的尸体放到地上。
“贵福,给我弄个火。”
贵福哆嗦着进了屋子,关上门,道:“爷,油灯您没带回来?”
杜七扭过头看着他。
“贵福,你他妈就不能惦记点有用的事儿?”|
“是,爷,瞧我这张烂嘴。”贵福说着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走到靠门的墙角,蹲下摸索了一阵,找了半截木棍,又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小块布包住棍头,在一个装油的破罐子里浸了一下,随后用火镰打着了火,屋子里充满了暗淡的火光。
“来,贵福,还得给我照个亮。”
“是,爷。”
贵福举着火,靠近杜七,他只觉得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直冲鼻孔,搅得胸中翻江倒海,一阵阵的酸水直往上涌。
“贵福,憋住气,别他妈给老子添乱。”
贵福涨红了脸,拼命咽下了满嘴乌七八糟的玩意。
杜七撕开尸体背部的衣服,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一个深插进肉骨之中的冰冷锋利的玩意,微一用力,拨出一支三寸来长的钢镖,他举起钢镖,借助火光看了看,小心地放到一边,再仔细验看了尸体的脖子,并用手轻轻摸了摸刀割过的断口,随后他沉思了一下,翻过尸体,解开了尸体的衣服,在他的怀中见到一个黄色的油纸包。
杜七把油纸包也放到一边,继续解开尸体的衣裤,就着火光耐心地查看了一遍,再无其他东西。
杜七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把钢镖和油纸包放到桌面上,盯着看了一会,拿起油纸包,先用手轻轻捏了捏,然后慢慢地打开,里面是两个烙三角和一小撮灰白的散碎玩意。
“是他——”贵福忍不住脱口而出。
杜七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贵福,目光颇为怪异,仿佛贵福的话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贵福,这么说这人你认识?”
“爷,您瞧小的又多嘴不是。”贵福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陪着笑道,“这人是谁小的不知道,但这包东西小的认识。”
“贵福,该多的嘴那就得多,给爷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包玩意原是小的给西二十九胡同那家人送吃的时给的添头,是专给那个出来接我拿东西的人的,总共三个烙盒子半两羊杂碎。”
“你没看错?”
“爷,小的亲手做的东西,不会错。”
杜七把那包东西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这他妈就奇怪了。”杜七喃喃自语,他微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贵福,你再瞅瞅,是不是这人,高矮胖瘦对不对?还有鞋子裤子什么的是不是有点子眼熟。”
贵福举着火把整个尸体从脖子到脚照了一遍。
“爷,我是真说不准,要见到脸小的能说认不认识,可这没脑袋的身子,小的我是真不敢认,我要瞎说也耽误事儿不是。”
“贵福,你这话说得没错,拿不准的事儿,宁可不说,咱也别瞎说,”杜七道,“其实要说今儿这事有多邪乎也算不上,爷我什么邪乎事儿没见过,还真不缺这一桩。真要说起来,只有一档子事儿我弄不明白,那人干嘛割他的脑袋,割了你的脑袋不是更省事?”
贵福身子哆嗦了一下,说:“爷,您别吓唬小的——”
“要么干脆把你们俩的脑袋一块割走,”杜七道,“没错,要换作我,那准定得这么做,除非——”
说着杜七看了贵福一眼,笑了笑,说:“他们想让你告诉我点啥。”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21 23:11:57 +0800 CST  
“爷,小的我对天发誓,那人和小的一句话也没说——”
“我知道,”杜七轻轻拍了拍贵福的肩膀,“贵福,要是啥话都能挑明了说,那还用得着弄出人命?有的话他就不能明说,不单不能伸直了说,也不能绕着弯说,就说今儿这事儿,他到底说了些啥,听的人听没听明白,靠的不是耳朵,得靠悟性。”
“可小的也没啥悟性。”
“不是你,是爷我的悟性,”杜七说,“贵福,你能活下来人家看中的不是你的悟性。”
“那是啥?”
“是你的一对眼珠子——贵福,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让爷我来悟悟这他妈到底是咋回事。”
贵福说:“爷,小的当时怕的要死,只顾着想自个怎么活命,实在没看到啥。”
“慢慢想,贵福,不着急,想到什么说什么,比如那人长什么样,割脑袋用的啥玩意,脚上穿的什么鞋——只要是你见到的,不管是啥都告诉爷。”
“那人长什么样小的实是没见到,一是天色暗,二是小的没敢瞪着他看,”贵福皱着眉想了想,迟疑着说,“只觉得那人个头挺高,身子也壮实,另外他嘴里镶着一颗金牙,一张嘴就要能见到。”
“这就对了,这他妈就对了。”杜七兴奋地搓了搓手,“贵福,你接着说。”
贵福惊讶地看着杜七,就在此时,他的脑子猛地一激灵,仿佛从一潭浑浊的死水转眼间变成了一条清澈的溪流,适才经历的事一桩桩地从眼前飘过。
“爷,那我就跟您说说?”
“贵福,大爷我从来不让人白忙活,”杜七微笑道,“你慢慢说,像你做买卖那样,怎么吆喝就怎么卖,别短斤少两,也别添油加醋。”
“爷,小的我知道自个是蠢人,可也能看得出您不是那一般二般的人,蒙谁小的也不敢蒙您——”贵福讨好地凑近杜七,压低声音说。
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月光,整个北京城顿时变得漆黑一片,在午夜北风的呼啸声中,无数卷曲在对温暖的向往中的人们正陷入沉睡,但即便是在这样的夜晚,也总是有些因为种种缘由难以入眠的人,陪伴着他们的那些能带来一丝儿光亮和温暖的点点灯火在这似乎无尽的黑暗中挣扎摇曳,每一点灯火都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对于这漆黑一片的世界而言总是显得平淡无味的琐事。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22 23:02:35 +0800 CST  
一股子冷风从墙壁的缝隙间悄然而入,贵福手中木棍头上的火苗闪了几闪,随后无声地熄灭,屋子顿时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黑暗中。
“你都说完了?”杜七问。
“爷,都说完了,小的看到的就这么些。”
“就没漏下什么?”
“那不会,爷,要有漏下的,那准保就是小的没看到的。”
杜七沉默了一会,道:“你把火点着。”
贵福摸着黑忙活了一阵,“咔”地打着了火,暗淡的火光再次盈满了屋子。
“贵福,你说那人做事很慢,你知道为啥?”
“小的也奇怪着呢,按说这割人脑袋的勾当没这么慢条斯理的。”
“那是他怕你看不到你该看的事儿。”杜七慢慢地说。
贵福呆了呆,说:“要照您这么说,小的觉得还真是。”
“可这么一来,你也看到了你本不该看的事儿。”
“爷,您说的是啥事?”
“贵福,你还是啥都不知道的好。”杜七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子,啪地扔到桌子上。
贵福盯着银子,咽了口口水。
“爷,您这是——”
“这是爷赏你的,”杜七道,“贵福,你那烙盒子熬粥的买卖是做不成了,你也甭等天亮,也别舍不得这一屋子的破烂,拿着银子再收拾收拾体己贴身的玩意这就离开,随便找个地方先窝一夜,天亮就出城,想上哪儿上哪儿。”
“爷,您就是啥都不说,小的也知道这买卖没法子做了,”贵福一伸手,把银子牢牢抓在手心里,对杜七道:“要早能赚到这么些银子,小的我早走了。”
杜七笑了笑,道:“贵福,有件事你还得再想想。”
“爷,没啥好想的,该说的都告诉您了。”
“我说的不是才刚的事,是今早的事,贵福,你再想想有没有记错什么?”
“您到底想知道啥事?”
“就一件事,我在这屋里没闻到羊膻味。”
贵福满脸迷惑地看着杜七,道:“爷,小的是个蠢才,有啥事您直接问。”
“你送的羊杂碎是哪儿来的?”
“咳,爷,我还当什么事儿呢,敢情就这事儿,”贵福吁了口气,道:“这羊杂碎不是小的做的,是不远处甜井子胡同口那家卖拨鱼儿的人家做的,是小的让他一早送来的。”
“送了几天?”
“一连送了四天,是西二十九条胡同的人家要的,小的不做这个,就让他家给送来。”
“那人家有几口人?”
“就一个人。”
“你说说,今早他是怎么送的。”
“就和往常一样赶早就送——”
“有没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事儿?”
“也没啥不一样。”
“贵福,你再好好想想,比方说,今早装东西的家伙事和往常一样不一样,他有没有说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话,穿的褂子和往常是不是一样?你再想想。”
贵福皱着眉直着脖子想了一会,说:“还真没什么不一样,真要说有啥不一样,那就是今早他没进那棚子,是把小的叫到棚子外拿的东西。”
“贵福,爷想打听的就是这事儿。”杜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再想想,还有啥?”
“还有就是——爷,这个小的不太好说,只是觉着他比往常来得晚了一点。”
“平时他都是在你喝粥之前就来,今早在你喝完粥后才来。”杜七说。
“我的亲爷,您说的真是一点没错,就是这样。”贵福惊奇地说。
杜七再从怀里取出一小块碎银,扔到桌子上,贵福一把按住银子,腆着脸笑嘻嘻地道:“爷,您还想问点啥?”
“还有一件事儿向你打听下。”
“您说。”贵福把银子塞进袄袖里。
“给你送羊杂碎的那人算不算机灵?”
“我估摸着算不上吧——爷,您问这干嘛?”
“要算不上的话,那他此时已然没命了。”杜七冷冷地说,“贵福,不知道你算不算机灵。”
贵福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煞白,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道:“爷,小的听懂了,小的这就走得远远的。”
“啥叫明白人?那就是该机灵的时候就得机灵,”杜七道,“该傻的时候——”
“那就得装傻。”贵福讨好地接着话茬说。
“不是装傻,你得真傻,”杜七道,“贵福,这事儿你要琢磨透了,能多活好些年。”
“爷,小的往后一定多琢磨这事儿。”
贵福到床边把铺盖打了个卷,再找条草绳把铺盖卷捆到自个背上,挑起那副装着吃物的担子,正要推开房门,想了一想,又转过身对杜七道:“爷,您不走?”
“你去琢磨你自个的事,老子也要琢磨老子的事,”杜七道,“贵福,看你的面相也不像个短命的主,你就安安心心地给老子滚蛋吧。”
贵福从担子里取出几个烙盒子放到桌子上,再恭敬地对着杜七伸胳膊屈腿打了个千,转身推开了门,一阵冰凉刺骨的夜风吹得他打了踉跄,他咬了咬牙,迎着风出了门,再小心地把关上,随后象幽灵一样悄然融进了黑夜。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9-06-24 22:51:53 +0800 CST  

楼主:陈侎

字数:77976

发表时间:2019-04-17 17:27:4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9-18 22:25:2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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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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