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惠》——光怪陆离事,花开有缘人

第三十七章

那绝对是一幅令我末齿难忘的画面。一个女人,穿着护士的工作服,正背对着我站在树下,她站得那么近,紧紧贴住树干,简直像是长在树上的一部分。黑暗中看不真切,不知她在做什么,只是直挺挺地站着,肩膀耷拉着,两条手臂一动不动地垂下来,模样很是吓人。
更吓人的是,肩膀以上什么都没有,她没有头!
我跌坐在地上,瞠目结舌地盯着她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连滚带爬地跑回住院部门厅。迎接我的,是小孟惊讶的表情。

事后才知道,大槐树背后有个树洞,那女护士把自己的头整个塞了进去,黑夜中望去便成了无头人。等小孟把她拖出来的时候,早已死亡多时了。
尽管知道了“没有头”只是视觉上的错觉,我还是觉得很可怕。当时的情景已经深深印在脑子里,一想起便不寒而栗。
这护士不好好工作,晚上跑去树下做什么?树洞里又有什么,让她把头伸进去?她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难道说凶手一边听着我和妮妮通电话,一边下的毒手?
一连串的疑问,在脑子里此起彼伏,每个问号,都会让我心惊肉跳好一阵子。
不过真正恐怖的,是后来得知的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信息:死者叫钟小梅,系住院部二楼护士。

“让他把她弄死,倒也干净!”
当天下午云姨说的这句话,我还一字不差地记着。
当时怎么听都是句精神病发作时的呓语,谁知道短短几个小时竟然成真了。
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知道什么?又做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让他把她弄死”,现在“她”真的死了,那么那个“他”也就确有其人了?“他”是谁?为什么要杀人?之前的人也是“他”杀的吗?
不对,也许云姨说的是“让她把她弄死”!究竟是“他”还是“她”?
真是些想破头的问题,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个后半夜没合过眼。
至于前半夜,估计整个住院部没人睡着。当然,除了我身旁的莫晓惠。

对小孟做完简单的报告,我就一溜烟跑回了病房,晚饭的胃口也没了,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下面的院子里,陆续来了五六台车,十好几个警察,在每一处角落里低头忙碌。
十一点光景,老黑出现,先是和几个警官分别耳语了一通,然后自个儿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地查探。
我的目光也就随着他,绕着那棵大槐树一圈圈地转。每次当他隐身在树洞那一侧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整颗心抽紧的感觉。我告诫自己,尽量少去院子里,任何情况下,绝不从那个方向经过。
正走着,老黑忽然停下了,仰头对着我们的房间望上来。
屋里开着灯,他一定看见我就在窗边看着他。不过,他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又低头转圈去了。
直到两点钟全体收队,他再没看过我们的房间,也没上来找我。

再次见到老黑,是第二天的晚上。
因为前一夜压根没睡,所以吃完中饭我恶补了一大觉,醒来直接吃晚饭。
吃饱睡足,感觉整个人像是又活过来了。我在屋里摆弄手机,准备放些歌给昏迷中的莫晓惠听听。
这时房门响了两声,就看见老黑推门进来。
紧接着,又进来一位。

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愁,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老黑的脸更黑了,而且神色异常,透着说不出来的古怪。
不过我顾不上研究他,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他身后那个人吸引住了。
这个人的外表,简直可以用“奇特”两个字来形容。
是个老头儿,年纪很大了,要不是看他走起路来腰腿还壮实,我甚至会以为他有一百多岁。他长得干枯瘦小,面色青黄,头顶秃得寸草不生,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密密麻麻地从前额蔓延开。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脸颊一道刀疤,从耳根直划到嘴角,与那些皱纹交错在一起,给人一种极强烈的视觉冲击。
虽然长像狰狞,老头儿的性子倒很和蔼,不仅对我近乎无礼的凝视置若罔闻,反倒冲我亲切地笑了笑。
我把惊愕的目光从他脸上转向老黑,老黑似乎也有点尴尬,假装咳嗽了两声,“嗯,我来介绍,这位是袁老爷子,我的师傅。”说着抬手指向我,“他叫路凯。”
老黑的师傅?我吓了一跳,什么年代了,还有师傅?再说了,他带这老头儿来干吗呀?

我脸上的疑问和反感大概很明显,弄得老黑愈加不好意思,正踌躇着该从何说起,袁老爷子已经走过来,抓起我的手握了握,“小伙子,你好!”
我只好点头哈腰地回答:“您好!袁。。。。。。袁老师。”情急之下,把学生时代逢人便喊老师的优良传统给搬出来了。
老爷子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早听文若说起,今天特意来瞧瞧你们两个孩子。”说着看了看我身后的莫晓惠。
文若?谁是文若?我正摸不着头脑,忽然看见老黑一副坐立不安的架势,顿时恍然大悟,哈哈!张文若!原来我们鼎鼎大名的刑侦队长,硬汉作派的铁面警官,却有一个如此婉约的名字。
一旁老黑的脸已经微微发紫。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5-07 20:00:03 +0800 CST  
第三十八章

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又见老黑用一种“你敢笑就让你好看”的凶狠眼神威胁我,只好拼命克制,弄得脸上肌肉横一块竖一块的,却终究憋不住,眼看便要放声大笑。
老黑见势不妙,慌忙岔开话题:“袁老爷子不但是我师傅,也是刑侦队的高级顾问。他们祖上五代都做捕头,可谓家学渊博,到他这一代更是发扬光大,不到三十岁就做了巡捕房的队长,破了无数大案。当然,”他话锋一转,“那是民国时期,不过破案抓贼,古今中外道理都一个样。”
没想到这老头儿来头不小,不过看上去没一点儿架子,还是笑眯眯地望着我。
“你们公司的案子,难度很大,我之前就请教过师傅。”老黑接着说下去:“他老人家看了相关档案资料之后,专门用红笔把你给圈出来,要我找你帮忙。他说这案子里你是个关键人物,没有你的帮助,就不可能破案。”
这可从何说起?我怎么就成了关键人物了?连老黑这样的名侦探破案,还得靠我?我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两位,琢磨了好一阵,总算想通了一件事。
难怪那天在茶馆里,老黑一边排除我的嫌疑身份,一边又吞吞吐吐不肯说明白,原来答案在他背后的袁老爷子身上。
可是,这老头儿不是干捕快的吗?怎么听起来倒像个算命先生?他又是凭什么得出这个论断的呢?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老黑又耐心地对我解释:“我说了,这几起案子,案情复杂,情节诡异,有很多没法理解的疑点。比如说,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所有案发现场,别说凶器工具这些大家伙,连一根头发一个指纹都找不到,这完全不正常。”
难得老黑主动开口跟我讲线索,我也就用心地听。听他说到指纹,我突然想起大刚从他兄弟小郭那儿得到的情报。“我听说,那天楼总办公桌抽屉里的血手印是没有指纹的?”我试探着问他。
老黑一楞,打量了我好几眼,终于不情愿地点点头,“是的,后来发生在莫晓惠隔壁寝室的情况也一样,但血又的确是人血。我们只能理解为,用道具作案。”想了想他又补充说明,“考虑到那掌印没有指纹,又比正常成人小很多,所以很可能用的是玩具娃娃。”
我想像着一个人,三更半夜,一手端着盆人血,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玩具娃娃,在墙上不停地印,不停地印,突然感到背脊发凉。

老黑停了会儿,见我没有发问的意思,又接着说:“还有老刘头那宗案子,疑点最多。他的手电钥匙都是在男厕所的地板上被发现,所以我们假设凶手是趁他上厕所的时候发动袭击。可是老刘头死在玻璃小屋里,从厕所过去几十米距离,凶手没留下一个脚印,可能吗?钥匙上只有老刘头的指纹,那么凶手又是怎样锁的门?更离奇的是,那门还是从里面反锁的,小屋连扇窗户都没有,他就算有翅膀也飞不出去啊。”
“老刘头,我听他们说,是自杀的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黑的脸色突然变得暗淡,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这是最让我们伤脑筋的,”他低声说道:“验尸解剖的结果,他根本就不是勒死的。”
他的这句话很让我震惊了一会儿,半天才想起问下去:“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丝苦笑跃上老黑的嘴角,“猝死,”他很干脆地回答,“老刘头,蒋红苗,我的一个手下,还有昨晚那护士,他们的死因都完全一致,猝死。”
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倾听的袁老爷子突然开口了。
“猝死?”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去外面找一万个人,看看猝死的有几个?更别说是连续死亡了。。。。。。他们四个,都是被吓死的。”
老爷子的话一出口,房间里登时沉默了。

打破这沉默的,是我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响起来。
是大刚。我带着歉意看了看他们两位,按下通话键。
“哈哈哈哈。。。。。。”扑面而来的,是大刚肆无忌惮的笑声,像是要把一层楼的人都叫起来。
“你怎么回事?”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
大刚的声音又是兴奋,又是得意,“这回总算让我逮着啦!你不在,我一出马,全都搞定啦!”说罢又是一阵狂笑,老黑已经在一旁皱起眉头。
我赶紧打断他:“你说啥呀?搞定什么了呀?”
“凶手啊!”大刚的自恋简直要达到高潮了,“没想到吧?告诉你,凶手被我抓住啦!就在。。。。。。嗯,差不多十分钟以前吧!”
我完全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见老黑在面前一个劲地比划,连忙语无伦次地问他:“你在哪?你没事吧?有没有报警啊?对了,凶手是谁?”
“李伟啊!”大刚理所当然地回答,“被我抓了个人赃并获!放心,叶佳刚刚打电话报警了,警察估计马上到。”

老黑再也坐不住,跳到袁老爷子跟前轻声说了两句,又对着我扬了扬眉毛,便一头冲出了病房。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5-07 20:08:56 +0800 CST  
第三十九章

把大刚杂乱无序的陈述加以整理,再去掉中间很大篇幅的自吹自擂和好大喜功,便得出了如下事件经过:
当日晚间,叶佳,那位在大刚的新人榜单上排名第二的女生,正在宿舍里洗澡的时候,听到浴室窗户外面发出奇怪的响动。于是她壮着胆子把窗帘掀起一道缝,却发现一个人正趴在她所在五楼窗台的外面。
叶佳发出的尖叫惊动了当时正在她房间里的大刚——至于大刚为什么那么晚还在她的房间里,并且还是在她洗澡的时候,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反正大刚冲进浴室,先把叶佳护送出去,然后推开窗,一把拽住了外面的家伙。
是李伟,穿了一身黑衣服,背上还背着一把斧子。
不消说,这斧子一定是杀人的凶器,看来他是想找叶佳下手了。大刚赏了他两记老拳,直接将他揍晕过去,又找了条绳子五花大绑。
那边叶佳也早拨了110,两个人便坐在宿舍里等着警察。大刚于是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报告这天大的喜讯。

被大刚这么一闹,老黑随之匆忙离去,我估摸袁老爷子也就该告辞了。谁想他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对面,笑眯眯地打量我。
我只好绞尽脑汁,想出些话题来敷衍他:“袁老师是道教的吧?”
“哦?”老爷子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何来此问啊?”
天知道我何来此问,情急之下我便胡乱回答:“那啥,我以前从网上看到,古时候有个道教掌门人叫袁天纲,他写了一本书《推背图》,是很有名的预言。”
老爷子摇摇头,“袁天纲是唐代名道,不过不是掌教,道家的掌教是文若他们老张家的。至于《推背图》嘛,也不是他写的,作者是唐朝李淳风。”
见他轻描淡写指出我的谬误,我不由耳根发热,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看袁老师仙风道骨,啊!不对,那个。。。。。。”他的相貌又哪来半点仙气了?我怕他以为我在讽刺他,忙不迭改口,“我是说,见多识广,品,品德高超,所以我想,您应该是修道的高人。”
老爷子修养真的很好,我这么胡说八道,他丝毫没生气,“我不是道家弟子,”他微笑着对我说,“不过我有个娘舅,曾经在龙虎正宗门下修炼,所以我年少的时候,多少接触了些道家的法门,对那些历史文献也略知一二。”
“那为什么您断定我不是凶手,而且能帮张队长破案?”这个问题可不是敷衍了,如果不是用法术,他凭哪一点下的判断?

袁老爷子抬手摸着精光发亮的秃头,沉吟着说:“这个嘛,说出来可能你不大明白,有些事也确实没法解释。吃我们这碗饭的,夜路走多终遇鬼,古怪见多了,也就不由你不信。所以在我年轻的时候,官差常常和僧道方士打交道,也有不少人自己修行的,为的就是救人救己。我们袁家祖上每一代都有人修道,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说的我确实不大明白,只好张大耳朵继续往下听。
“文若今年命犯太岁,必有一劫,果然碰上这起案子。他头一次来找我,便占了一出大凶之卦。我推算凭他一己之力,不但此案永无告破之日,他本人也有极大的凶险。”说到紧要处,老爷子两眼炯炯有神,依稀显出几分“神捕”的风采,“所幸,卦象虽凶,却还有一条生路,那就是如有贵人相助,或许可以逢凶化吉,迴转局面。”
说到这儿,老爷子停下来,用和蔼的目光看着我。
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还在等他的下文,等了一会没动静,却突然从他的话里嚼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神马意思?我,是老黑的,贵人?
我的身份,地位,财富,甚至连体重也算上,哪有半点“贵”的可能性?

我本能地连摆手带摇头,“不可能,我,这,怎么可能?”
老爷子笑眯眯地打断我的谦让,“每个人,都可以是其他人的贵人,无非是机缘因果罢了。”他耐心地解释,“我看过你的资料,你的生辰八字与文若相生相辅,流年运程又极为契合,所以我断定,你就是他这一劫数里的贵人。”
见我还有反抗的意思,他又加了一句,“别看我老了,这件事绝不会算错。”
老爷子的斩钉截铁倒让我一时手足无措了,正不知该说什么,突然想起刚才的电话。
“可是,不是已经抓住凶手了吗?”我急冲冲地说:“我也不在现场啊!”
“那个叫李伟的小伙子?”老爷子不疾不许地反问,“之前的四桩杀人案,哪一桩用的是斧子啊?”

不愧是老前辈,轻轻一句话便戳中要害。的确,和此前的几次相比,这次的差异也太大了。
或许,我只是选择相信这个结果,因为我太想要一个结果了。
可现实中,凡是你想要的,又有几样能够得到?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5-07 20:55:47 +0800 CST  
第四十章

送老爷子出门的时候,他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小伙子,别灰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说得倒容易,可我这叶扁舟已经在惊涛骇浪里颠簸了那么久,前方却仍然是重重迷雾,你让我的心又怎能放得下?
我只好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和老爷子挥手告别,然后回到病房里,和衣向床上一躺,对着天花板继续发愣。
又是一夜无眠。

三天之后的一个下午,老黑那张愈见苍老,简直跟袁老爷子有的一拼的脸,终于又出现在门前。
见到他这副尊容,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他推到床上逼他睡上一大觉。可他的目光还是坚毅的,声音也很沉稳。
“不是李伟。”他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杯水,低声说道,“我审了他两天,完全排除了杀人的可能性,并且也取证确认了。”
这结果我早有思想准备,只是想到大刚乐极生悲的模样,又有几分惋惜。
“他是个小偷,惯犯了。据他交代从初中开始就一直盗窃,不过从来没被抓住过。”老黑不动声色地说下去,“你们宿舍失窃案就是他干的,但那几起凶案,他完全不知情,我们做了调查,他确实有不在场的证明。”
我想到一个疑点,便问老黑:“可是那晚他在叶佳窗外,为了什么?如果只是偷东西,干吗带把斧头?”
老黑点点头,“我问了,他说他看见叶佳有一个很漂亮的发卡,就打算去偷来。至于那把斧子,也是赃物,他很喜欢,所以背在身上。”
为了一个发卡去爬五楼的窗台?还背着斧子?我觉得李伟压根便是个疯子,应该被关到这里来,对了,和那疯疯癫癫的云姨关一间病房。而老黑会相信这样的疯话,恐怕也得来住上几天。

看见我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老黑匆匆补充道:“李伟说的应该是真话,从他的表现来看,基本可以断定他患有严重的强迫症,我们会安排他做一次医学鉴定。”
我愣了一会儿,慢慢消化他的观点,“你的意思,偷东西是一种病?”
老黑不假思索地点头,“没错,事实上有不少盗窃犯都是出于心理上的需要。我曾经办过一个案件,有个房地产老板的儿子,多次在超市里偷餐巾纸,并且屡教不改,最后被送去强制治疗。这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而李伟的严重程度应该更甚于他。”
我被他说得半信半疑,又不知如何反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那么莫晓惠的大学同学,那个坠楼自杀的小慧,和李伟有什么关联吗?”
老黑一口喝干杯中的水,“我已经派人去当地公安局,查阅那起案件。”他说着抬头直视我,“但是我相信,李伟确实没有杀人。”

就这样,莫晓惠跟踪了那么久的线索,被老黑一句轻描淡写的“强迫症”生生掐断,顺带着破碎的,还有大刚的英雄梦。
我长长吸了口气,振作精神,用尽量轻松的口吻问道:“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做?”
老黑的两道浓眉已经完全缠绕在一起,脸上的困苦和艰涩让我不忍心看下去。愣了好一会儿,一丝苦笑牵起他的嘴角。“没办法,”他微微摇头,“只能等下去,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想了想他又把目光从病床上的莫晓惠移到我身上,“只是,还要麻烦你再住下去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默默点头。

之后的一段日子,平静得令人乏味。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机器人,每天按时在病房和食堂之间做两点一线的移动。没有电脑,没有电视,甚至连大刚的短信都越来越少。陪伴我的,除了身边莫晓惠那悠静绵长的呼吸,就只有从医院小卖部买来的几本盗版廉价小说。
老黑又来过两三回,我们在下面院子里吸着烟转圈子,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那株出过命案的槐树。他告诉我,学校里那桩跳楼案没发现疑点,死者确系自杀。李伟也已经结案,以盗窃罪名移交司法机关,估计得判个三五年。公司倒逐步恢复了正常,日本人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上班,最后连松本都勇敢地重返岗位。但便衣没有撤,仍在严密监控状态,而且据老黑的经验判断,这案子还没完,现在的平静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们俩都不是健谈的人,谈话的气氛也不轻松,因此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地吸烟。临走前老黑从车里拿出两条中华递给我。
“不用不用,”我慌不迭推辞,“我在这儿白吃白住,再说这烟太贵了。”确实,我住这里非但没交过一分钱的住宿费,连饭卡都是小孟拿给我的。
“反正这烟也不是我买的。”老黑硬邦邦丢下一句,把烟往我怀里一塞,扭头走了。

望着他的车缓缓驶出视线,突然一片黄叶掠过我的眼前。
等我转过身,迎面刮来一阵风,更多的黄叶在上下飞舞。这才感觉到,风里依稀透着几分凉意。
原来不知不觉,秋已至。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5-07 22:14:18 +0800 CST  
况属高风晚
山山黄叶飞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5-08 14:10:31 +0800 CST  
第四十一章

一转眼,我在精神病院已经待了二十多天。这些天里,我做的最多的,便是静静地凝视莫晓惠。
她始终是那个姿势,仰天平躺,闭着双眼,一头黑发铺满枕畔,仿佛童话故事里沉睡的公主。我一度很担心她的身体,可没几天就发现,她非但没出现诸如营养不良,肌肉退化,关节僵硬之类的症状,脸色倒比平日里更多几分红晕,手脚也始终温暖柔软。只要她能保持健康,我便不那么着急,因为我相信,她一定会醒来,回到我的身边。
这想法是如此坚定,让我可以自信从容地过好每一天。每个夜里,临睡前,我都会仔细端详莫晓惠,期盼着明早的第一缕阳光能够唤醒她,而当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正是我。
不曾想,这一天真的很快便来到了。只不过,远没有我幻想的罗曼蒂克。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上午,气象预报说受北方寒流影响,H市将迎来入秋的第一场降温。
吃完早饭,我照例在院子里散步,吸一支烟。风不大,但吹在身上已经有些力量,我一边走着一边盘算是不是该回宿舍一趟,拿几件厚衣服过来。
刚转过一处花坛,突然感觉有只手搭在我的右肩,回头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五官堆出一幅难看的笑容,正对着我凑过来。
我本能地撤步,是云姨!

自从那次潜入事件之后,我便对这疯婆子起了戒心,也再没接触过。但我有感觉,她一直在附近窥探我,不论是走廊,院子,还是食堂里,我几次看见她在我身后不远处,鬼鬼祟祟的样子。不过既然她没上前搭理我,也没再度闯进我们的房间,我自然不会主动招惹她。可今天,她要做什么?又是从哪个角落悄无声息钻出来的?
云姨咧着一张大嘴,冲我不住地傻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你干什么?”我警惕地问她。
“小伙子,”云姨用我似懂非懂的口音说道,“你印堂发黑,邪气入侵,怕是要有血光之灾啊!”
这句话,我怎么听得如此耳熟?

想起来了,说我印堂发黑,邪气入侵,血光之灾的,云姨并不是原创。事实上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个青袍墨镜,头发半秃的中年胖子,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时我刚上初中,一个人跑到离家几十里外的镇上住校。某个星期天,在集市里闲逛的时候,被那个算命瞎子用这句话一下钉在他的测字摊前。
随后大半个钟头里,瞎子说的什么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只觉得深奥玄妙。依稀记得他先免费给我算了个小运(算大运逆天行事,要耗他太多的功力,当然不能免费),然后用黄纸、木剑、铃铛,和其他稀奇古怪的家什为我做了一套消灾保佑的法事。
这一整套仪式耗时耗力,又要折他阳寿,所以开价八十八元。幸好我小小年纪,便已懂得还价的必要,再加上我口袋里,只有孤零零一张二十的票子,所以瞎子济世救人半卖半送,非但没让我写欠条,还倒找了我五元。
不过临走前,他又喊住我,说我相貌清秀骨骼精奇,可以修炼绝世武功。我给他说得热血沸腾,便用他找我的那五元钱买了一本武当派的秘笈——《金刚般若掌》。
这件事给我的短期影响,是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因为没有伙食费,只好靠同寝室的弟兄们接济,总算没有饿死。而长期方面,我的整个初中生涯,每天半夜十二点,都会按秘笈里的指示,一个人在校园东北角那棵大银杏下苦练武功,结果功夫未成,眼圈倒红了三年。
直到成人以后,终于明白,其它姑且不论,就“金刚般若”这四个字,又怎会和武当派扯上半点关系?

所以单一个云姨,便已足够让我全身上下戒备森严,而她开口招呼的第一句话,更让我恨不能有个头盔戴上。我不管老黑怎么看她,也不管胡主任和医院里的其他人怎么看她,在我眼里,此刻的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并且还是个又老又丑、精神不正常的骗子。
我竭力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狠狠回敬她:“走远点,少来这套!”
“啧啧啧,”这老家伙哪里吃我这一套,“真是狗咬吕洞宾,小伙子你也太没礼貌啦!”
我明白不可能说得过她,扭头便想溜之大吉,谁知她反应倒快,一把扯住我的胳膊,而且手上劲道还不小,我用力甩了两下,竟然不能挣脱。
“我有没有血光之灾,不关你事。放开!”我真是又急又怒。
“你看你,人家一片好心,你什么态度啊!”云姨面无愧色地说下去,继续保持那副傻笑,“再说,你来这儿也不少日子了,也不跟我聊天。”
妈的,这老家伙住了几十年的精神病院,看来唯一的消遣就是聊天了。我暗暗加大手臂的力量,“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
“有的有的!”云姨的目光突然变得很亮,“你给我看看那宝贝好不好?就看一眼。”
我正摸不着头脑,她又添了一句,“放心!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的语气,不仅热切,还有。。。。。。几分。。。。。。撒娇,我真的快要呕吐了。然而可怕的还在后面,她一边说,一边把目光垂下去,正对着我的腰。
又或者,腰部以下。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5-08 19:38:45 +0800 CST  
第四十二章

那一幕的情景,今天回想起来,还是颇有些难为情的。不过当时已经顾不了许多,眼见那老东西的另一只手对准我伸过来,我几乎就要高声呼救了,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死命一甩,终于将胳膊从她的爪子里抽出。
可没等我迈出一步,云姨就像一只纠缠不放的苍蝇,又把我粘住了。
“给我看看嘛!就一眼!”她继续撒娇。
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去殴打她,而且从她刚才那两下的速度和力道看,还真不见得就能打赢这疯婆子。我只好一边抵抗她不断骚扰的两只手,一边竖起白旗,“你,你到底要看什么?”
“你包包里的宝贝喽。”她理所当然地回答,终于停止了攻击。
我也终于可以喘口气,抬手抹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原来,她要看的,是我的腰包。

夏天我习惯用腰包,而不是把叮叮当当的东西都塞在短裤口袋里,既不舒服,也不安全。我的腰包里,也就放着手机,香烟,钥匙,和为数不多的一点现金。不过这几样东西,又怎么可能让这老家伙如此来劲呢?
我迅速做了决定,不去管她的动机,毕竟身处精神病院,反正给她看一眼完事。于是我二话没说,解下腰包打开拉链,把里面的家当全掏了出来,一部手机,一张饭卡,一串钥匙,几十块钱,再没有其它任何东西。我个人的物品,从来少而整齐,对于这良好的生活习惯我一向深以为傲。
云姨甚至都没用正眼瞧一下,撇了撇嘴,“哼!谁要看这些喽?”
我努力摆出最最无辜的表情,把腰包翻过来,对着地面一通乱晃,“你看,里面没东西了。”
云姨的嘴撅得更高了,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小气鬼!想骗我!那里头还有个小口袋,拉链拉住的。”
腰包里的确还有个暗袋,不过非常小,大概只能放两张卡,而且我从来不用的。不过我觉得没必要对她花那么大的力气解释,更没信心能够说服她。我立马痛快地把腰包整个递了过去。

云姨的脸色登时放晴,一把接过腰包,两根手指灵巧地往里一探,没等我看清楚她的动作,便已经夹出一张黄色的小纸片。
瞧见这东西,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我顾不上疑惑云姨未卜先知,有一对能透视物体的X光眼,也来不及夸奖她手指灵活,有做扒手的潜质。我的注意力,全被她手里那枚小小的黄纸片占满了,折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还从来没打开过呢。
不正是青羊观里的疯老道给我的平安符吗?那天在大刚车里,我把它从莫晓惠手中接过,顺手往腰包暗袋里那么一塞,便忘得一干二净,一清二白,一了百了啦!

从手指触到平安符的那一瞬起,云姨的视线完全凝固,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脸上的表情,除了“如痴如醉”,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词汇。
她看得很认真,也很小心,两只手捧住平安符,目光在那些符号上游走,就像一个狂热的收藏家欣赏王羲之的真迹。不过我注意到,她只是细细地看,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腰包早已被仍在脚下。我弯腰拾起,轻轻把东西放回去,然后慢慢转身。好容易有了这么个脱身的机会,我可不想错过,没准等她醒过来,又要逼我“聊天”了。
然而又一次的,事与愿违,刚走出几步,云姨已经屁颠屁颠地追上来。
“看好了,还给你。”她小心翼翼用掌心托住平安符,仿佛真是件宝贝。
我伸手去接,突然一转念,又把手缩了回来,“你那么喜欢,就拿去好了。”

当时的想法简单明了。一方面,我不认为这张符能保什么平安,我带身上的这段日子里,该出的事还不是照样出了?该死的人还不是照样死了?
另一方面,照云姨这副架势,很难相信她会只看一回便偃旗息鼓。与其三天两头遭她骚扰,还不如大方点图个清静。反正疯老道画的符,估计世上也只有这疯婆子当个宝。
事后看来,我的这个决定,真真错得离谱。可在那一刻,我竟然洋洋自得,觉得自己运筹帷幄,当机立断,简直就是英明神武。
幸好这错误很快便被纠正了,否则真不知会是怎样的结果。

听说我要把宝贝送给她,云姨就像只一失足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先是瞠目结舌楞了足足一分钟,紧接着用目光狂热地在我脸上扫射,当确定我不是骗她之后,幸福的表情瞬间绽放。要不是手里还捧着符,我怀疑她会当场来上一段民族舞蹈。可她的幸福维持了没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脸色一下变成灰暗。
我站在她面前,看着那一幅幅神态表情潮涨潮落,如同观赏一出哑剧,心里暗自钦佩这老家伙的面部神经真他妈发达。
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到了落幕的时候,那张符居然又被送回到我的眼前。

“我,不,能,收。”云姨的声音很低,短短四个字在嘴里嚼了又嚼,终于从牙缝中一片片吐出来。
“为什么?”我很意外,不知她是真不要还是假客气,“没关系的,真的送给你。”
云姨没吭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用鞋跟在泥巴地上磨啊磨的,直到磨出挺深的一个坑,才猛然抬起头,把符往我手里一塞,转身走了。
远远传来她的声音,“救命的东西,实在不能拿。。。。。。”
她是在和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不知道。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5-09 13:31:32 +0800 CST  
第四十三章

当晚八点,起风了。
一开始听不见风声,只有窗外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动,像是在欢迎一年未见的老朋友,热情地舞动身体。气氛预热之后,号角呜呜地吹起来,从很远的地方,越吹越响,渐行渐近,最后拖着长长的尾音从头顶呼啸而过。等到整幢大楼,整个院落都被那号角声充满的时候,窗户也不甘寂寞地响起来,啪啪啪,啪啪啪。
风声持续了大半个钟头,终于渐渐弱下去,树叶的沙沙声刚刚将歇未歇,突然化成哗啦啦的水声,仿佛给收音机换了个波段,响起更强劲的节拍。随着那鼓点一般的节拍,大雨倾盆而至。
我呆呆地立在窗前,看着豆大的雨点在玻璃上前赴后继地碰撞爆裂,远方的夜空,不时有闪电划过,照出影影绰绰山峦的剪影,心里莫名觉得空虚沉重,想起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话,春女感阳则思,秋士见阴则悲。
就这样,我无意识地望着窗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突如其来的一个巨大喷嚏从鼻腔里喷薄而出,才发现已经降温了,我的双手双脚,早已冰凉。

身体发冷,心里发涩,整个人突然感觉昏沉沉,没一处得劲。我连脚都懒得洗,机械地爬上床钻进被窝,顺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眼罩戴上。
说明一下,自从进来第一夜发生云姨潜入的插曲之后,天花板上的三盏日光灯,便在老黑的要求下,二十四小时长明。反正莫晓惠不受影响,(事实上受影响反倒是好事),为了照顾我,老黑问护士讨来这副眼罩,我每晚便戴着它睡觉。
脑袋一触到枕头,强烈的困意立刻将我重重包裹,思维变得无序而迟钝,恍惚记得自己在思考,我今晚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随即便陷入昏睡。

可是,刚睡着,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声音很脆,在寂静的午夜里显得那么突兀,把我从熟睡状态中一把拎起来。我完全没去考虑是谁在深更半夜找我们,也忘了这间病房压根就没有门锁,我只是凭着本能跳下床,跌跌撞撞走过去拉开房门。
一阵凉风扑面吹来,走廊里昏黄的灯光似乎都跟着摇曳,可门口没人,一个人都没有。我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把头探出去张望,确实没有一个人,整条走廊空荡荡地呈现在我眼前。
可是不对啊,病房门口的左手边,那把木头椅子上,不是应该端坐着那位黝黑的郑警官吗?难道,他去厕所了?可是刚才的敲门声。。。。。。
思维突然凝固了,全身的血液也似乎跟着凝固了,因为我猛然发现,那敲门声其实一直没有停,仍然在一记一记,用清脆的节奏,从我的背后传过来。
没错,就是从背后传来。

我轻轻地,慢慢地转身,目光却在飞快地搜索。声音的源头很快便找到了,就是我正对面的那扇窗。
原来不是敲门声,而是敲窗户的声音。
一股寒意顺着我来不及穿鞋的光脚,从冷冰冰的地板跃上我的腿,攀到我的背,很快便登上我的头顶。
是谁,在这风雨的午夜,在这三楼的病房外,一下下地敲打我们的窗户?

我的第一反应,是逃跑,跑出去叫人来帮忙。门口的警察不在,一楼大厅里小孟总该在的。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自己否定了,原因也就不必多说。
更要命的是,她的病床,恰恰就在窗前!
望着莫晓惠,我突然有了勇气,顺手拎起门口的一支扫帚,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步步向前走去。
而此时此刻,那该死的敲窗声,仍在继续,一记连着一记,像是在挑逗我,来啊,过来啊,打开窗户,就可以见到我。。。。。。

因为光线的缘故,我完全看不见窗外。明亮的灯光把窗户变成了一面清晰的镜子,我只能看见自己,猫着腰,侧着身,一步一步挪动,手里的那支扫帚正簌簌发抖。
窗外的人,或鬼,管它是什么东西,一定可以清楚地看见我吧?也一定在为我的战战兢兢而窃笑吧?我感觉敲窗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疾,带着轻佻,又有些得意。
我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这种压力了,可害怕的同时,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气,究竟是哪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为什么总是缠着我?它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一步步靠近,心中的怒火也越来越高涨。当我终于走完那短短的十几步来到窗户跟前,身体里的情绪已经达到了顶点。凭借着这一腔热血和满怀的怒气,我咬紧牙关,握住扫帚,一把推开了那扇窗。

窗外有风,窗外有雨。
窗外还有个人。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5-09 20:25:31 +0800 CST  
第四十四章

窗外竟然真的有人!
是个女人,穿着全黑的长袍,在夜风中微微地摇摆。她是谁?她要做什么?她是怎样“漂浮”在我们的窗前的?
脑子里无数的疑问,都只是一闪念便被抛开,我所有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了一件事上——她的脸。
我看不见她的脸!

推开窗户的第一眼,我的直觉是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黑色的长袍,披肩的长发,背对着我。可等了几秒钟,见她一动不动,再看体型轮廓,突然意识到那原来不是背影,她只是把头发从前面披散下来,遮住面孔,其实一直面对着我,她的两道目光,透过长发的缝隙,已经直勾勾地盯了我好久。
这发现让我原本已在加速的心跳,又添了一针大剂量的兴奋剂,失控一般地在胸腔内暴走。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两只手死死握住扫帚挡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只要对方有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我会用尽我全身,不对,是毕生的气力,把那支轻飘飘的塑料扫帚刺进她的身体。
然而,她始终一动不动。

这幅场景很多朋友应该似曾相识,我本人就在不止一部鬼片里见到过。可当这么个“不明物体”真的悬挂在你面前,那感觉,实在无法言表。我当时的脑子已成一片空白,目光像是被她牢牢吸住,不能移动分毫,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战抖,自己却浑然不觉,只知道拼命攥紧手中的扫帚。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此煎熬。虽说“敌不动,我不动”,可这样的对峙是很耗体力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发现自己胸中的那股气势早已消失殆尽,全身的肌肉在同一时间发出能量告磬的警报。
而我的对手,依然一动也不动。

局势如此危急,我必须立刻做出决断。进攻,怎么攻,我能用手里这根空芯的塑料棍制伏她吗?退守,怎么守,我能抱着莫晓惠,逃出她的魔爪吗?
几乎都不需要考虑,攻守的两个方案便被否决了。凭着本能,我知道,我现在能做的,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的脸!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没有答案,当时的情形,也不具备三思而后行的时间条件。我只是直觉地以为,隐藏在长发背后的那张脸,正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我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稍作平静,然后将所有气力汇聚在右手,慢慢松开扫帚,一点一点地抬起来,伸出窗外。等待我的结果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窗外的风,窗外的雨,寒冷刺骨,我的整个手掌,已抖成筛。
可是我不能退缩,也无处退缩。我只有咬着牙,继续向前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手指已经触到她的长发,对方居然还是一动不动!

指尖传来的感觉很糟糕,冰凉,潮湿,阴气森森。可箭在弦上,已顾不了害怕,我拼尽全力探出最后一寸,手指轻轻一挥,湿漉漉的黑发飘散开来。
终于看见了!
尽管只是一瞬,可我看得很真切,真切到不必怀疑自己的眼睛。黑发后面是一张苍白的脸,削瘦、漠然、面无表情。
那竟然/居然/绝对/百分之一百,是莫晓惠的脸!

来不及惊吓,来不及疑惑,来不及有其它任何念头,我完全遵循条件反射的原理,本能地回头,睁大眼睛,寻找身后的那张病床。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就在我转头的同时,一双冷冰冰的手已经掐住了我的脖子,速度快得离奇,力量更大得离奇,只一下便让我眼冒金星,隐约听见自己的喉骨发出摩擦的轻响。
不知道被掐死的人是怎样的感受,反正我几乎没有痛感,瞬间便意识模糊了。只觉得周围一片黑暗,颈上传来的寒意早已布满全身,似乎被那双手拖拽着,不断下沉,渐渐沉入一个无底的深渊,而我,就要在那深渊的最深处沉沉睡去。
可蓦地,耳畔响起一声惊雷。

似雷声,又像爆竹,毫无征兆地炸响。我从虚妄迷离的状态被惊醒,感觉掐着我的两只手已经松开了。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可身体是那么疲惫,连眼皮都重逾千斤,好容易撑开一道缝,只看见房间里满是红光,似乎还伴着凌厉的啸声。
然后,突然一片寂静。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
摘下眼罩起身四顾,莫晓惠还是静静地躺着,床边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另一边的门也关着,就连那支扫帚,也原封不动地立在门前。
难道是个梦?可刚才的感觉是那么真实,那么深刻,我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脖颈有一阵阵的刺痛。
下意识抬手一摸,果然有血!
手上的血迹让我慌了神,赶紧跳下床,在房间里一通巡查,连窗户都打开看了两次,可所有一切,完全正常,哪有半点痕迹?
那么脖子上的血,又是从哪里来?难不成是我自己抓破的?
这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幻觉?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远方的天空,隐隐露出一抹白。我呆坐在床头,心神渐渐平复,经过仔细的回想,我确信刚才不是梦,一定发生了什么,还是很重要的事情。于是我站起身,更加努力地寻找蛛丝马迹,找了许久,还真让我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线索。
是气味。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焦味。
顺着焦味四下查探,我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嗅遍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最后,却发现这焦味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
又花了不少时间,真相终于大白,我的腰包内侧,小小的暗袋里,那张令云姨神魂颠倒的平安符,已经不翼而飞。
只留下一撮细细的灰烬。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云姨半夜进来,偷走了我的符吗?
偷走也就罢了,为什么会有灰烬留下?
在她那精神分裂的大脑里,隐藏着怎样的信息?
她好像说过,“救命的东西”,是那张符救了我吗?
刚才到底是不是做梦,梦里的凶手为什么是莫晓惠?
我的脖子又是怎么破的,自己有可能划出那么深的伤痕吗?
。。。。。。
一个又一个疑问,有如潮水,根本不给我思考的时间,刚刚在脑海里浮现,转眼便给下一波淹没了。我明白有些问题大概想破头也找不到答案,却还是抑制不住地苦思冥想。
直到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路凯,你在做什么?”

我愕然回头,看见莫晓惠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正用困惑的眼神望着我。
见我一脸惊诧的样子,她轻轻冲我一笑,又问:“我,这是在哪?”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5-10 20:39:17 +0800 CST  
第四十五章

凌晨时分,路上一定很空,很合适飙车——感觉给老黑的电话挂断没多会儿,他便一把推开房门,大步流星来到我的面前。
紧跟着,医生,护士,胡主任,还有大大小小的警察,形形色色的工作人员,一批批地聚拢在病房门口,每个人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面孔。
莫晓惠自然被这阵势吓坏了,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悄声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啦?”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并且,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随着老黑的一记眼色,立刻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年青警察,二话不说便把我架了起来。
我只来得及对莫晓惠喊了句“别怕,没事的”,便已被架出门外。经过老黑面前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而他,却对我完全视而不见,他的目光,正死死盯着病床上孤零零的莫晓惠,就像盯着一个聚光灯下的活标本。

病房内,地毯式搜查,病房外,同样的地毯式搜查。然后是身体全面检查,精神各项分析,还有一次又一次的审讯或非正式审讯,甚至包含了测谎和催眠。。。。。。国家机器一旦开足马力,那架势还是很唬人的。住院部三楼被整个包围起来,无关人等全部清场,改造成一间临时看守所,几十个人轮番上阵,目标只对准一个——我可怜的莫晓惠。
老黑这般大张旗鼓,我倒也没有怨他,毕竟职责在身,且事关重大。说起来我怀疑他已经私底下对我们网开一面,非但自始至终没有用刑,而且整整四天的调查过程中,他一直恩准我留在现场,可以时不时地陪伴在莫晓惠的左右。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否有工作方面的考虑,但这一点对我们俩来说,的确意义重大。
所以我们回报以最诚实配合的态度,无论是尴尬难堪的提问,还是莫名其妙的项目。不过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发现老黑的脸越来越阴沉,嘴角也越抿越紧。
原因很明显,就连我都能感觉到,在这个唯一的,无比珍贵的关键证人的身上,老黑没能收获到丁点儿有价值的线索。

莫晓惠交代的情况简单之至。那天从我宿舍离开后(也就是遇见妮妮那一天),她独自在街上游荡了一阵,到了天黑,既没法回自己的寝室,又不想去我那儿,便找了家小旅馆住下了。随后的几天,她没去上班,也故意不接手机,用她的话说,“我想分开一段时间,让路凯安静地考虑清楚,我不想影响他的决定”。至于发生食堂楼顶命案的那个中午,她对所有情况一概不知,事实上那天在她的记忆中压根就不存在——她回忆的末尾,定格在前一天晚上,正常地洗漱、上床、睡觉,等到一觉醒来,便已是此时此地。
这答案莫晓惠翻来覆去说了不下三十遍,其中有两遍还是在催眠状态下完成的,所以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诞不经,我对此深信不疑。
至于老黑信不信,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一定非常失望,尽管他一直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然后派人去一项项取证核实。

调查工作还有一小块内容与我有关,结果同样令人费解。
我们所住的那间病房,从天花板到地面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我们两人的身体和窗外的墙壁,没发现任何外来的不明踪迹。现场取到的指纹、脚印、头发、皮屑,除了我俩,分别归属于医生、护士、老黑、云姨,甚至连袁老爷子的都有。可每一个踪迹都有合理的解释,并且时间比对没有一项与我的证词相吻合。
而守门口的小郑则无数次向毛 保证,那天夜里半步也没离开岗位,没有听见任何异常的响动,并且自始至终也没见我开门出去过。
最后一点,我腰包里的那一小堆灰烬,经过分析确为纸灰,但因为燃烧很彻底,无法还原本来面目。

就这样,一群人紧张忙碌了四个昼夜,百来个钟头,却一无所获,最后只有带着厚厚的黑眼圈和深深的挫败感,原地解散。
更不可思议的是,对于莫晓惠,因为体检的各项结果正常,也没发现任何证据可以推翻她的供词,老黑很痛快地大手一挥,竟然就这么直接放了。
非但如此,他想了想又走过来低声对我说:“你们把东西收拾好,坐我的车回去。”
望着他那张眼眶深陷,胡子拉碴的黑脸,我一边在心里犯着嘀咕,一边又很想揽过来亲他一口。
不过我还是抑制住心里的雀跃,很沉着地对他提出一个酝酿了几天的想法。
“走之前,我想找云姨谈谈。”说着我指了指身后的莫晓惠,“把她也带去。”

没花多大功夫,我们便在院子的东北角上找到了云姨,她正站在一片月桂前头,跟其中最高最大的一株很起劲地“聊天”。
见到这么个容貌和举止都稀奇古怪的老太婆,莫晓惠显然有些紧张,不但牵着我的手变得僵硬,整个人也躲躲闪闪,似乎想藏在我的身后。
我微微用劲攥住她的手掌,希望指尖的力量给她勇气,一边坚定地走过去。其实对于跟这个疯老太打交道,我也没什么自信,甚至还有几分发怵,可是直觉告诉我,必须这么做,事到如今,有可能给我们帮助的,也只有她了。

“云姨你好!”我用最热情的语气招呼她,“我来介绍,这是莫晓惠,她醒了。”
云姨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微笑着点点头:“你好,认识你很高兴。”
居然从她嘴里冒出这么文绉绉的一句话,而且吐字发音还相当标准,简直让我大吃一惊。不过随即又有些迷惑,她什么意思,初次见面的寒暄?她不是跟莫晓惠“聊天”过的吗?
云姨说完这句,便又转身盯着月桂摇头晃脑,我只好试探着引导她:“你不记得她了吗?你们聊过天的啊!”
云姨回过头,把莫晓惠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小伙子你没发神经吧?这姑娘从进来就一直昏迷不醒,我怎么可能和她聊天喽?”

好嘛,明明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轻轻一句便推得干干净净,还顺手拿了顶“神经病”的帽子扣我头上。
我真是由衷地佩服云姨。她老人家若是屈尊去做官,真不知能给人民群众带来多么巨大的福祉。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7-29 15:54:00 +0800 CST  
第四十六章

跟云姨几次交道打下来,我对双方的交涉能力早已有了一个很清晰的认识。所以虽然上来就败了一阵,也毫不气馁,继续用毛爷爷的“游击战法”对付她。
“对了云姨,”我厚着脸皮岔开话题,“那天那张符,不见了。”
这一记效果很明显,云姨像是被我踩到了尾巴,一个激灵从月桂那儿跳到我跟前,脸上一副痛心疾首、气急败坏的神色。
“什么不见了?怎么可能不见了?它要不见了你能站这里同我讲话?”她的情绪瞬间爆炸,说话像一挺机关枪,完全不顾及刚才的形象,“它是烧了,烧了才会有用,才能救你一条小命!”

她的话我不能理解,可内心深处又似乎有那么几分似懂非懂。我想我应该鼓励她说下去,于是摆出一副天真的样子,“不就是张平安符吗?怎么会无缘无故烧起来呢?”
云姨的表情已近乎狰狞,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让我担心她会动用武力。不过她总算克制住心里的怒火,冲我使劲地亮了亮眼白。
“平安符?”云姨用极度不屑的语气教训我,“真是个傻小子,拿着宝贝不当宝贝,暴脸天物啊!那是张剑符!”
“剑符?是什么东西?”我顾不上纠正她的“脸”字,急匆匆发问。真是孤陋寡闻,头一回听到这个词。
“那可是好东西!”见我勤学好问,云姨的脸色略微缓和,“看上去跟普通的符没什么两样,可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宝贝!当你遇到危险的时候,符化剑气,斩妖除魔,这不,救了你一命。”

我给她说得云山雾罩,刚才的几分似懂非懂也找不到了,低头想了想,又问:“既然我的符烧没了,能不能请您再给我画一张?”
“我?”云姨把两只眼睛瞪成两盏巨大的灯泡,随即拼命摇头,“我可没那个本事。”
没等我搭腔,云姨喃喃说下去,像是自言自语,“这辈子也就见过这么一回,真是宝贝呀!那笔锋、那道行、那气势。。。。。。”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对我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这么件宝贝,怎么就毁在你个傻小子身上了呢?真是造孽啊!暴脸天物啊!”
我听着云姨继续“暴脸”,突然觉得自己的存活压根便是个错误,用举世无双的宝物换我这条小命,实在太划不来了。

云姨的心痛和痛心是那么的真实而由衷,我都不自觉地替她难过,忽然想到一个点子,连忙开口说道:“那个,云姨,那张符虽然烧没了,可画符的人还在,要不,我陪您去拜访他?”
这主意应该很有吸引力的,谁知云姨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否定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出去的了!让人家山高水远跑来这精神病院里看我,谅你也没这个能耐。”
她的态度很坚定,我除了意外也拿不出什么其它办法,眼看她转身作势要走,一直默不作声的莫晓惠突然开口了。
“云姨,”她怯生生地问:“可不可以请您帮一个忙?”
“说吧姑娘,啥事儿啊?”云姨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过她热情得有些不真实,让我联想到一个医师,面对着癌症末期的病人。
“最近我们碰到好多可怕的事,还死了好几个人,”莫晓惠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措词,“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不能,指点我们一条明路?”

我觉得莫晓惠说得棒极了,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不像我绕来绕去的抓不住主题。于是赶紧转向云姨,用最热烈的眼神鼓励她给出肯定的答案。
云姨的反应就没那么积极,晃着一颗大脑袋显出很为难的模样,“这个嘛,我是爱莫能助啊!”她慢吞吞地说:“我一个疯老太婆,能做什么喽?”
“可是你说的很多事都真的发生了!”我忍不住插嘴,“那个叫小梅的护士,还有你说我有血光之灾,对了,你还能看见我包里的符!”
“都是瞎说的。”对付我,云姨就没那么矜持,赖皮耍得干脆利落。
我被她一句话呛得无言应对,莫晓惠却很冷静,轻声又说了一句,“您一定不肯帮忙,我们两个回去,恐怕还是劫数难逃。”
这下云姨是真的纠结了,看着她挤眉弄眼的难受劲,我心里居然有几分快意。
“这个嘛。。。。。。”云姨仿佛在挤一支已经用尽的牙膏,“啧,我真是没什么办法啊。对了!”她突然昂起头,声音也宏亮起来,“那枚剑符既然已经烧化,那么就算真有妖邪,应该也已经被消灭了!”

这句话说的还是在理的,而且很中听,于是三个人都放下沉重的脸色,差点儿要击掌相庆了。可偏在这时候,莫晓惠又问了个扫兴的问题。
“那要是,没有消灭,我们怎么办?”
一下子,云姨刚刚放松没两秒的表情又换成了愁眉苦脸。低头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在盘算能给我们多大的保证,却终究不敢打包票,她只好痛下决心,很不情愿地指点了一条“明路”。
“以后若真有什么事发生,你们也不必再来找我,来了也没用。”云姨用难得的严肃口吻慢慢说道:“向西走,有个叫山上湖的地方,那里有位高人,或许可以帮到你们。”

山上湖,多么奇怪的地名,在哪里?向西走多远?那高人又是何方神圣?姓名,年龄,性别,职业,学历,政治面貌,家庭背景。。。。。。
我有很多问题要问的,最重要的一点,云姨在这里与世隔绝了几十年,那高人是生是死,有没有搬家,还能找到吗?
可云姨再不给我们发问的机会,说完最后一句,她胡乱摆了摆手,便一溜小跑消失在花木丛中。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7-29 15:55:12 +0800 CST  
第四十七章

跟云姨的谈话结束之后,该去找老黑,估摸着他已经在车上等我们了。可我偏偏不想去,秋日的阳光照耀下,院子里红肥绿瘦,静谧祥和,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真的是很久——没有机会单独交谈了。
我相信,莫晓惠的想法也一样。
于是我牵着她,在花草间的小径上自在地漫步。两个人好一阵不说话,静静地呼吸秋的气息,还有彼此的味道。
在她沉睡的那些天里,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的,感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真到了这一刻,却又什么都不想提了,似乎原本重要的内容突然变得不重要,原本必须说的话也成了可有可无。两个人手牵手,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才是最美好最真实的。

可浪漫终归敌不过现实,走着走着一个身影在脑海里渐渐浮现,越来越清晰,是妮妮。
我不知道为什么开口对莫晓惠说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妮妮,或许内心深处对她,和她,还有我自己,都需要一个交代吧。我决定现在就说。
“嗯,和你说个事情。”我放慢脚步。
“好的。”莫晓惠跟着我慢下来。
“那天你在我宿舍里见到的女孩子,叫妮妮。”说出来还是颇有些尴尬的,可我鼓起勇气说下去,“她是我的女朋友。”
莫晓惠轻轻点头,“我猜到了。”
“我。。。你。。。我们。。。。。。”我想说事情发展太快,没来得及告诉她,又想说我对她和妮妮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莫晓惠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目光那么清澈,那么亲切,让我忽然间充满了力量。
“回去后我会找她,和她说清楚。”我大声宣告我的决定。
莫晓惠笑了,笑容很浅,但很甜。“我明白,”她使劲握住我的手,“一直都明白的。”

回程路上,老黑照例没什么话,而且他对于莫晓惠,大概还保持着职业上的怀疑,也就愈加不肯多说一个字。
等到车子停下,我突然发现,老黑并没有送我俩回自己的宿舍楼,而是停在了隔壁的另一幢——也是公司的宿舍楼,不过里面住的都是科长以上的高级职员。
“我要求公司给你们换了房间。”老黑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中间这个单元,201和202,你们的私人物品我已经派人搬过来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样方便我们二十四小时严密保护。”
保护?他的意思其实是监视吧?不过我无所谓,能够一个人独享一套房,而且和莫晓惠住得那么近,原来天上有时也会掉馅饼的。

第二天,我们俩一起回到了办公室。
我原以为等到莫晓惠醒来,我和她在公司的日子,也就基本上到头了。
很简单,作为一个实习生,莫晓惠本来就没什么保障,并且她自己也没有长做下去的打算。至于我,脱岗了那么久,按规定也达到解职的标准了吧。
出乎意料的是,我和她分别在各自的座位上坐了半天,也没见谁过来说点儿啥。我这边还好理解,毕竟销售部业务繁忙,楼总也不在,据说出差去了。可生管的方科是在的,他的性格我也很清楚,然而整整一个上午,他就正襟危坐在离莫晓惠两三米开外的位子上,愣是没跟她说一个字,连句客套或招呼都没有。仿佛我们俩压根就没离开过,又或者,被全公司完全忽略了。
这感觉很是异样,我相信背后一定有老黑的强大影响力。不过坐久了慢慢发现,其实还是被关注的,只不过换成了背后的指指点点和悄声细语。

幸好,吃午饭的时候,大刚终于出现,端着餐盘风风火火地挤到我身边,大惊小怪地给我致上欢迎辞,“哎呀妈呀,你小子发福啦!”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吃完我们在厂区里兜了大大的两个圈。大刚告诉我,最近厂里辞职的人还是不少的,所以公司火线加了一次工资,又临时招了一批工人和十来个应届毕业生。不过,用他的话说,这时候还没搞定工作的毕业生,男的一定没什么出息,而女的,则全是恐龙。
自从上回食堂楼顶死了那个便衣之后,公司里倒是风平浪静,唯一一次波澜也就是大刚主演的那出英雄片。日本人已经统统回来上班,连哈部也终于结束休养重返岗位,不过便衣没撤完,厂区和宿舍都不时能见到形迹可疑的闲杂人等,而且,再次套用大刚的话,“你俩一走,这些怪事也跟着走了,现在你们回来,嘿嘿,有好戏看喽!”
我把精神病院里发生的事,细细给大刚叙述了一遍,听得他一惊一乍的,直呼过瘾,又对袁老爷子产生浓厚的兴趣,缠着我非要给他引见。我吃他不消便岔开话题,问他怎么最近不联系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一听脸色立刻沉下去,眉宇间竟然有几分愁思。
这表情对大刚实在罕见,看来真的有事。

“不说这个!”他大手一挥,像是要驱散心头的阴霾,“对了,你这次回来,也算大难不死,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来。
我心头一热,连忙伸手接过,是个烟盒大小的东西,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
“是啥呀?”我一边拆一边问他,心里突然很感动。
“自个儿看呗!”大刚已经恢复正常,又露出标志性的坏笑。

万万没想到,报纸里竟然装着这么个东西,想得出拿这个送礼物的,天底下怕也只有他了。
我当时简直要恼羞成怒,痛下杀手了。大刚早已躲得远远的,还在嬉皮笑脸,“我听说了,老黑给你们俩换了宿舍,住单间,门对门。这下好了,可以天天吃窝边草!不过年轻人要注意身体,更要注意安全卫生!”
他边说边笑边跑,一头钻进仓库里不见了。留下我呆呆地站在厂区中央,一手抓着把旧报纸,一手拿着他给我的礼物。
是盒安全套。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7-29 15:56:18 +0800 CST  
第四十八章

回去公司上班的第三天上午,楼总终于现身了。
据说他是跑了趟北京,去搞定一位信息产业部的司长。具体情况公司里没几个人了解,不过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估计事情办得很顺利。
见到我坐在办公桌前,楼总略显惊讶。不过他没招呼我,先到自己位子上,花了大概一个小时,处理邮件整理报告,又到松本的办公室待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径直来到我的面前。
“路凯,和我去吸烟室坐坐。”
我早已在等他,当即点点头站起身来。

吸烟室里有三个人,一个是财务的小丁,就是上回对我和大刚说见鬼的那位。另一个是叫藤原的日本人,在技术部里担任产品开发技师的职务,年纪不大,性格也随和。还有一个年轻人我不认识,长得瘦骨嶙峋,一头板刷般的竖发又粗又硬,身上裹了件宽大的工作服,显得很别扭。我猜他应该是新招的毕业生。
小丁和藤原跟我经常在吸烟室聊天的,不过见到楼总,两个人都有些紧张,匆匆掐了烟闪人。只有那新来的菜鸟,坐得纹丝不动,一边嘬着最后一点烟屁股,一边拿一对大眼睛不住地打量我们。我突然发现他长得颇有点像鲁迅。
楼总咄咄逼人地站到他面前,“你新来的?哪个部门?”
鲁迅被冷不防提问,吓得烟屁股都掉地上,一边手忙脚乱拾起,一边回答:“我。。。。。。我。。。。。。我叫,李春。。。。。。春阳,是。。。。。。是生。。。。。。生管的。”
原来不仅长得挫,连说话也口吃得厉害。

用目光一直押送鲁迅战战兢兢走出吸烟室,楼总终于放下脸色,转过来对我点点头,“路凯,你这一去可不少日子啊,没什么情况吧?”
我毕恭毕敬地递上一支中华,(说起来这烟还是老黑给我的),又迅速摸出打火机给楼总点上,然后坐下来花了十几分钟,把这段时间的经历粗略说了一遍。
听说又有案件发生,还出了人命,楼总皱了皱眉,不过随即便直奔主题,“既然回来了,就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我把接下来的相关安排跟你说一下。”
我默默点头,不管楼总如何安排我的工作,我想我都没有资格说什么。
“我上周向公司递交了辞呈,已经批准了。”楼总说话就如同他的行事方式,雷厉风行干净利索,“十月份在上海有一次大型的展销会,我会做完这个项目,三十一号离职。”
我不作声,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走之后销售部的工作,原来是准备交给你负责的。不过你最近的情况,怎么说呢?总之我觉得你尚不具备担任主管的条件,总经理也认同我的看法。”
楼总的语气虽然冰冷,但我知道他已经在顾及我的情绪。没错,把销售部交到我手里?一个连自己的前途都看不清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即使楼总有天大的能耐去说服松本,我自个儿也没这胆量接手。
“至于我的继任者,”见我没什么反应,楼总接着说:“目前公司里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所以决定从日本调派一名常驻人员担任部长。”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听说这个部长叫户川,已经五十七八了,干个两三年就会退。目前部门里既没有副部长,也没有科长,就你这么一个副科。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剩下靠你自己把握了。”
最后这几句话,语重心长,听得我心里热乎乎的。不管怎么说,楼总对我,真的很好。

随后我们又谈了会儿李伟的事,吸完第二支烟,正准备回去工作,房门突然开了,哈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的气色挺差,面孔黑黢黢的,感觉一下老了有十几岁,不过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颐指气使,甚至比原先有过之而无不及。
“路凯,先别走,我到处找你呢。”哈部的语气来者不善,透着一股刻意的敌对。楼总本已经站起身,见状又坐了回去。
“你消失了快一个月,什么手续都没办,也太不把公司纪律当回事了!”哈部很夸张地用肉嘟嘟的手指对着我比划,“我限你今天下班之前先写一份情况说明交上来,至于怎么处理,公司研究决定了通知你!”
楼总在一旁早已听不下去,抢白他道:“路凯是我的人,向我请过假的。再说销售部的事情,几时轮到你插手?”
“我身为人事部长,当然可以管!”哈部毫不示弱地针锋相对,“销售部向来松松垮垮,无组织无纪律,必须狠狠抓一下工作作风了!”
这句话已经不是针对我,矛头直指楼总。我很意外地望着哈部,想不通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有种,胆敢主动发起进攻。不过楼总这时反而不生气了,也不急着反驳,掏出一支烟来点着,悠闲地吐着烟圈。
“原来如此。”他微笑着点点头,“哈部长真是审时度势,未雨绸缪,看来对销售部是志在必得了。”
“哼!”哈部很自信地仰起下巴,“别以为你能一直牵着松本的鼻子走!户川来不来还不一定,就算来了,他一个日本老头,完全不懂中文,又能做什么?这个位置,到最后还不是我来坐!”
楼总沉着地吸了一大口烟,放进烟缸里掐灭,突然站起来,换了副凶恶的表情,“要耍威风,等你坐上去再说!我告诉你,那篇什么情况说明,路凯今天不会写,以后也不会写!你要是能做到,我楼泽平跟你姓哈!”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7-30 12:13:08 +0800 CST  
第四十九章

走回办公室的途中,楼总轻声对我说:“别担心,这件事我帮你顶住。”
我还没说什么,他又添了一句:“对付哈部,一定不能害怕退缩,你一退他就骑到你头上。”
害怕?若是楼总了解我这两个月经历的“魔鬼式训练”,他应该对我的胆量和承受力有更大的信心。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件事可能都用不着楼总去顶,哈部再嚣张,也绝过不了老黑那一关。要知道,我和莫晓惠目前所受的保护,那可是“全方位”的。
不过我对于哈部的行为,还是有些奇怪。虽然打心底里瞧他不上,可我一直跟他没什么过节,而且上次把他从女厕所里抬出来的,是我和大刚,就算他不把这当作救命之恩,至少也不必变本加厉、落井下石吧?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刚,他一听便恨恨地说:“这哈巴狗儿,忘恩负义!上礼拜一回来就发了个狗屁文件,说什么为了安全,公司内所有业余活动一律取消,害得我们训练还得出去求人借场地,都不知道下个月的开发区篮球赛让不让参加!”
篮球是大刚的命根子,每年秋天的球赛他都跟过年似的,要是今年真的取消天知道他会有多难过。想到这儿我原谅了他“送礼物”的破事,关切地问:“那,要是真不让参加你咋办?”
“还能咋办?”大刚咬着牙猛打方向,高速驶过一个大弯,“小郭倒是很高兴,说我们公司退出的话他们希望大增,而且还可以让我给他们当外援。”
“嗯,”我正点头,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可是,不是前后要打差不多一周的吗?大部分比赛都是上班时间啊。”
“这个。。。。。。”大刚显然没想到这一节,愣了片刻,“对啊,那得请假了。妈的他如果不准假,老子跟他拼了!”

话是这么说,可连请一个礼拜的假,又谈何容易。所以开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大刚明显有些失落。
“我觉得他根本就是针对我!”他熄了火,气鼓鼓地开口,“除了我们篮球队,公司还有屁个业余活动啊!”
“是啊!可是为什么呢?我们俩上次抬他出来,他事后应该知道的啊!”
大刚突然转过脸来,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恐怕问题就出在这上面了。本来哈部最多看我们不顺眼而已,可那件事让他在全公司面前丢够了人。他心里不怪自己胆小没用,更不会感激我们俩,倒把一肚子怨气撒到你我头上来啦!”
这番话说得太他妈有道理了。我惊讶地望着大刚,原来一向大大咧咧粗线条的他,也有迸发出智慧光芒的一刻。

很快,半个月过去了,哈部果然再没找我要“情况说明”。我不知道挡住他的,是楼总还是老黑,但从哈部平常看见我咬牙切齿却又隐忍不发的模样来看,估计后者的可能更大些。公司里很平静,一天比一天正常,我也逐渐找回工作的节奏,跟着楼总很用心地做销售。莫晓惠还在生管,已经转正了,而且做得挺安心的。鉴于此时的李伟已经身陷不知哪所监狱里,那么她继续呆下去的理由自然是我了。
这种感觉很美妙,比我以前有过的任何一次恋爱经历都更美妙,我简直幸福得要飞上天了。同样幸福的还有大刚,也是通过李伟的“帮助”,他成功俘获了叶佳的芳心,(若是李伟读到此处,一定后悔怎么不做媒而去做贼)。他们俩的进展绝对是刘翔速度,不出俩月的时间便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叶佳和莫晓惠同岁,家就住本市,有个做餐饮的哥哥,巧的是她哥开的那家小饭店就在我们住的那条街上,所以每天下班,我们四个定点在那里吃饭。接触多了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很豪气的女孩,快人快语心地善良。我觉得大刚找到她也算有福气,人品相貌性格都没得说,就唯一不能和她吵架,斗起嘴来十个大刚也不够她一顿骂。
吃完回到宿舍,嘿嘿,说来惭愧,我在自己寝室里待的时间大概只能用“分钟”做计量单位。每个晚上我们俩都是一起度过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电脑上看电影,有时一个晚上看三四部,到后来莫晓惠早靠在我肩头睡熟了,我发现,她在梦里都带着笑。

这日子过得何等安逸,我在想也许苦尽甘来,从此天下太平,能让我俩厮守着一直到老。不过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安的,因为这半个月里,有两个人,一直未曾出现。
第一个是老黑。
他不出现应该是好事,至少说明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件。可为什么,我总感觉他始终没有走远,随时随地会来敲响我的房门。
第二个是妮妮。
好几次我决定找她,可事到临头又推给明天了,而她那边,也杳无音讯。难道就这样无疾而终了?我不知道,不过下意识里,我相信终有面对的那一天。

那年的中秋节,和国庆差不多连着,所以我记得好像有七八天的长假。
不过公司前两个月生产实在不正常,进度落下太多,所以上面研究决定,全员加班。
这项决定受到的抵抗应该说雷声大雨点小。因为日本人很主动地开出了三倍的加班工资,又给每人每天加了八十元的伙食补贴。
于是连最不安分的捣乱分子也立马投诚,大家伙卯足精神开足马力,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欢度佳节。
等到过完,不对,是加完,这个长假,大刚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
“同意参赛了!”他的眼里,真真切切含着两大泡泪水,扯着嗓门冲我嘶喊:“松本点头了!这个礼拜六开打!”
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螃蟹。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7-30 12:14:23 +0800 CST  
第五十章

周六一大早,篮球队加啦啦队加后勤工作人员一行四十几人,乘坐公司大巴,浩浩荡荡从宿舍出发,开始了本年度开发区篮球赛的征程。
我的身份是队员,而且是第三次参赛的老队员,不过前两届没有一分钟的上场经历,今年也不可能有。大刚之所以招我入队,完全是冲着哥儿们关系,而我之所以参加,无非是为了有个官派休假的机会,另外连奖金带津贴,每次也能拿到个几百块。
莫晓惠就坐在我身边,她是啦啦队员。这份活儿没有酬劳,又只能占用业余时间,所以鲜有志愿者,于是公司便立了个不成文的规定,由每年的新员工组成啦啦队。今年因为来了两批新人,队伍相当壮大,把一辆大巴车塞得满满的。
整车人都兴高采烈,尤其是大刚,简直成了统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此刻他正捉弄身后的一个新人,故意大声说道:“小春春,我任命你做啦啦队长,你给大家唱首歌吧!”

“我。。。。。。我。。。。。。”被他捉弄的,正是那天我在吸烟室见过的鲁迅。他的口吃严重到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好,每次自我介绍都要“春”无数遍,还不一定能带出后面的“阳”。大刚于是很恶毒地给他起了个“小春春”的绰号。
见鲁迅张口结舌的模样,大刚心花怒放,却还不肯罢休,“你不唱啊?不唱算了,要不你带大家喊喊口号吧!”
一车人哄然叫好,又整齐地打着拍子一起高呼“小春春”。鲁迅的脸已经红到极点,额头上青筋乱跳,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这时身旁的叶佳突然站起来,对着大刚的膀子就是一拳。队长夫人一发雌威,队长是不消说,其他人也跟着泄了气,车里顿时一片安静。
可这安静持续了没两秒,便被一声嘹亮的口号划破了,是鲁迅,终于在把血管胀破之前憋出了四个字:“大刚加油!”
这一声喊的是又清脆又明亮,大家愣了片刻,再次整齐地哄堂大笑,连叶佳也忍不住笑了。鲁迅满意地坐回位子里,又略带羞涩地对着周围点头致意。
我望着那张真挚的笑脸,惊愕到无以复加。这个人,实在是天性豁达。
要不然,就是傻到家了。

除了鲁迅,车里还有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
是个白皙瘦小的年轻人,穿着我们队的红色比赛服,背心整齐地掖进短裤,脚下的鞋也很另类,商标是个大大的N,不知是啥牌子。
这个人我不认识,可一眼就知道是日本人。我正纳闷队里几时引进了国际球员,这时大刚摇摇晃晃走过来。
“今天你就不用换衣服了,老规矩,帮我盯着计时和计分的。”这是我参赛的主要任务,大刚从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对手买通裁判和工作人员。
“OK。”我点头答应,顺便问他:“那个新来的队员是谁啊?”
“他呀?日本人,叫景山,总公司派来出差的,给信息科搞一套什么系统,听说要住三四个月。”大刚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那么矮,又瘦,也会打篮球?”我深表怀疑。
“就是嘛!”大刚摆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也不知哪里听到消息,前天快下班跑来找我,非要参加。妈的这家伙的中文啊,比我的日语还烂,搞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那你准备怎么用他?”我有点替大刚担心,无缘无故多了个完全陌生的队员,还是总公司的,是让他上还是不上啊?
“替补!”大刚斩钉截铁地回答,“管他什么来头,总不能冒输球的风险!”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要是大局已定,给他上场玩玩也无妨。”

比赛场地设在开发区体育中心,今年参赛队伍多达五十五支,所以中心里八个篮球场同时开打,人山人海无比壮观。当天我们要赛两场,上午下午各一场。第一个对手叫鸿翔纺织,是家服装企业,虽然员工近千,可男丁相当稀少,比赛结果也就可想而知。打完上半场,我们已经32比8遥遥领先。
我觉得没必要继续盯着计时计分的工作人员,又想着胜券在握可以保存先发阵容的体力,让替补们上去过把瘾,还可以顺便取悦那位总公司来的小伙子。可大刚杀得性起,哪里停得住,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第一场球,要打出士气,也要多挣小分,主力阵容也要练练攻防!”说完,他便带着那几个亲信又上去“屠杀”了。
比分最终定格在70比19,大刚一个人便砍了三十多分,出尽了风头,啦啦队员们手掌都拍红了,叶佳站在场边,骄傲得如同一只孔雀。所有人都那么开心,只有替补席上坐着的几位,眼巴巴盼到最后两分钟,终于明白干等了一场,只好把气力和埋怨发作在毛巾水瓶的身上。
不过我发现,那个叫景山的日本人,从头至尾坐得笔挺,两只手除了鼓掌,便一直端端正正摆放在膝盖上,认认真真看到最后一秒。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7-30 12:15:25 +0800 CST  
第五十一章

午饭是公司提供的。不过经费有限,不能出去大吃大喝,大家就坐在车里,人手一份盒饭。
这笔生意在大刚的安排下,自然派给了未来的大舅。而叶老板对他的准妹夫看来也相当满意,送餐来的时候不仅对每个人都很热情,还拉着大刚的手嘀咕了好一阵。
吃完饭在车里坐了一个多钟头,又到我们出场了。

下午的对手是城管。这支队伍我们前年打过,跟杀鸡似的,毕竟只是管辖开发区的一个分局,就五十来号人。所以出发前的准备会上,大刚根本没布置战术,只顾着安慰那几个失落的手下:上半场主力打好江山,下半场就交给你们自由发挥了。
他还特意找了个日语专业的实习生翻译给景山听,小伙子还是那副认真严肃的表情,一个劲点头,最后“嗨”了一声给大刚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弄得我们都笑了。
等我们笑完,大刚一声令下,全体出发。

到了球场,对手已经在热身,大刚远远看了一眼,当场傻了。
我也吓了一跳,这是我印象中的那支队伍吗?十几条大汉,个个又高又壮,最娇小的两个也和大刚不相上下,更要命的,全是生面孔,没一个见过的。
大刚立马去了趟组委会,得到的答复是:市城管总局对这次比赛相当重视,派出了他们的一线队参加,虽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开发区分局,但毕竟是一个系统的,所以参赛资格没有问题。
这意外来得如此突然,大刚连骂娘都顾不上了,飞跑回来召集队员重开准备会布置战术。那几个替补见了对方的阵势,早已吓得手足无措,那还管上场不上场。一时间乱成一锅粥,整支队围着大刚七嘴八舌,只苦了景山,在旁边干着急,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时裁判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

这场球的艰苦程度,只能用“血战”来形容。
对手很强,可我们也不弱,怎么也是开发区传统四强,得过两届冠军的,并且,我们有大刚。
大刚平时打的是前锋,他属于“妖人”级别的球员,和小前锋相比,他强壮得多,和大前锋对位,他又灵活得多,再加上体力充沛不知疲倦,所以他在场上位置飘忽无处不在,对手很难防住。
更关键的是,他天生永不言败的个性,使得他无论面对多强大的对手,或是两三个人的包夹,都毫不畏惧地杀入禁区,投进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进球。
如果说上午的大刚像个球场上的明星,举手投足优雅华丽;那么此时的他,完全成了一名战士,挥舞着刺刀与强大的敌手肉搏。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打出了建队以来最高水平的一个上半场,仅以43:45落后两分。
不过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正印中锋阿军五犯毕业,最稳定的外线投手小涂被一肘打得鼻血长流,送回车里躺着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刚先排好了阵容,随即把主力控卫老三喊到一旁低声嘱咐:“他们几个只能防守,进攻指望不上。我俩打挡拆,每球都往内线突,对方中锋已经四次犯规,大前也有三次,把这两个弄下去,我们才有机会。”
我在旁边看着他运筹帷幄的样子,忽然发觉大刚在球场上的智商还是蛮高的。事实上,在很多时候都蛮高的,只不过一遇到雌性物体,他就犯迷糊。

大刚的如意算盘很快便落空了。
下半场一上来,连着打成两个,一举反超了比分,还造了对方一次犯规。眼看着局势有些好转,老三却被对方中锋在掩护的时候拿膝盖结结实实顶在下盘,疼得捂着裤裆在地上打滚。这一下把大刚的怒火完全激发出来,没等裁判吹哨,他早已扑上去一把掐住那中锋的喉咙,两人当即扭打在一起。
场上场下立马炸开了锅,双方的球员连同替补,像是听见集结号,全都跳起来冲向场地中央。裁判和工作人员试图平息暴乱,却哪里走得进去。一时间拳脚飞扬,骂声震天,边上的几个球场也都停下了比赛,围过来看热闹。
我一边把莫晓惠挡在身后,一边死死拉住叶佳,不让她跑过去。这时突然看见对方那个三次犯规的大前锋,到场边拎了一把木头长凳,杀气腾腾地朝着大刚的背后逼近。
“啊!”叶佳的尖叫还没来得及喊出口,那条长凳已经结结实实砸在了大刚的后脑。

大刚毫无防备吃了一记,一个趔趄扑在地上,不过很快又爬起来,用手捂着头慢慢转身,指缝里涌出的鲜血清晰可见。
看到这一幕,我只觉得全身发烫,脑袋“嗡”地变成空白,放开叶佳便向大刚奔去。刚跑出没两步,却见一个人影从身旁一闪而过,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跑到那凶手的面前,跳起来对着鼻子就是一拳。
这一拳打得又准又狠,对方摇晃了两下,没来得及招架,“砰!砰!砰!”又是三记,正中面门。
究竟是哪路英雄,身手如此了得!我惊讶地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那大前锋仰面朝天轰然倒下,嘴巴鼻子一片血污。
站在他身前的,竟然是鲁迅!瘦瘦小小貌不惊人,连说话都结巴的鲁迅!

对阵双方的头牌都挂了彩退出战斗,这架自然也就打不下去。大家嘴里还骂骂咧咧,可拳头早已放下,各自处理善后。在叶佳胡言乱语的指挥下,我和阿军一左一右把大刚架到车上,莫晓惠找了条干净毛巾,按住伤口。
这时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上了车,几个主力鼻青脸肿地围坐在大刚身旁。
“你们统统回去!”大刚挣扎着下达命令,“弃权判负,小组都出不了线。你们回去,看裁判怎么说!不行,还是我自己去找他们。。。。。。”
他说着作势要起身,却被叶佳在一旁怒吼:“你不要命啦!还不赶紧去医院!”
大家连忙说,没错,去医院要紧。大刚这才依依不舍地躺回去,还不忘嘱咐阿军:“你带他们回去,找裁判。对方那个中锋要罚下去了,还要追加技术犯规。。。。。。”
阿军苦着脸回答:“我已经罚下了,回去也打不了,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不行!”大刚坚决地摇头,“你给我在下面盯着,万一再打起来的话。。。。。。”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向人堆里一指,“小春。。。。。。那个,春阳,你送我去医院。”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7-30 18:09:44 +0800 CST  
第五十二章

承蒙大刚的垂青,付与护送医院的重任,鲁迅显然感受到责任的艰巨,一路上嘘寒问暖好不热切。连早已止住鼻血的小涂,在他的不间断的照看和伺候下,简直成了个奄奄一息的病危患者。
不过对于大刚特地钦点的用意,我还不大明白,于是悄悄问他。
“这小子出手太猛,留在那里我怕又打起来。”大刚说着转头喊他,“那个。。。。。。鲁迅,过来一下!”看来他已经决定不再喊“小春春”的绰号,却又不肯直呼其名,便借用了我的创作。
鲁迅一个箭步冲过来,那速度,姿态,神情,还有硕大的一对眼睛,让我联想到《指环王》里的那个小怪物。
“你还真能打啊,两下子就撂倒那么大一个。”大刚的声音比平时明显虚弱,可语气还是光棍得很,“你们家开武馆的啊?”
“不,不是。”鲁迅很认真地回答,“我爸。。。。。爸妈。。。。。。都是摆。。。。。。摆。。。。。。摆摊卖。。。。。。水果的。”

开发区医院不过十来分钟的车程,拐几个弯便到了。大家顾不上探讨鲁迅今天的表现与他的家庭背景有哪些偶然或必然的联系,一窝蜂拥进了急诊室。
小涂的伤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医生只看了一眼(的的确确就一眼),吩咐护士给俩棉球搞定。大刚则严重得多,被推进手术室弄了一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非但缝了差不多二十针,后脑勺上的头发也被剃得黑一块白一块,跟遭了山火的树林似的。
不过他刚进到病房里躺下,阿军已经飞马赶到,送来胜利的喜报。
79:78,一分险胜!听到这消息,大刚当场从床上蹦起来,却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一边大笑一边龇牙咧嘴。
不过,更意外的还在后面。
据阿军报告,跟裁判交涉之后,城管的中锋判犯规离场,又给双方各追加了一次技术犯规,然后比赛继续。打了没几分钟,实力差距太大,对手已经反超五分。眼看大家没了气势,阿军赶紧叫了暂停,胡乱说些打气的话,又换了两个队员。可是也不知是他点错了名,还是人家主动请缨,反正暂停结束的时候,景山居然站在了球场中央。
接下来的比赛简直像一场梦,谁都没想到这个又矮又瘦的日本人,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远投杀手。三分球七中六,罚球则是五罚五中,而且在最后时刻投进反超的一球!就这样凭借景山的一己之力,我们竟然赢下了这场比赛!

大刚在医院里躺了三天,篮球队也继续打了三天,一路杀进八强。不过在大刚出院的那天,我们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败北,结束了今年的征战。
对于这结果,大刚已经相当满意。要知道在这支队伍里,他可是集主力、教练、精神领袖于一身,绝对的灵魂。没了他,还能进前八,已经是天大的意外惊喜了。
另一方面,我个人还有个不成熟的看法,万一在景山的率领下,真的捧个冠军回来,恐怕大刚反倒要不爽了。

当天晚上,全体队员集合在叶老板的那家小饭馆,庆祝大刚出院,还有球队的佳绩。
这种场合向来是我点菜,而且因为太过熟练,根本不用看菜单,张口就报出一串。
“先来两斤盐水花生,三盘红烧肉,再来两只大号蹄膀,啤酒搬四箱,喝完再叫。”
叶老板飞快地记下来,一边拿讶异的眼神看着我,“红烧肉。。。。。。三盘,蹄膀。。。。。。两只。。。。。。大份,要不要点些水产?今天的河虾,还有黑鱼,都很新鲜。”
他是没见识过我们队里这帮家伙的吃相,不先用花生和肥肉喂饱他们的肚子,估计阿军一个人就能把门口那一大盆河虾全灭了。我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先上这几样,其他的待会我再点。啤酒现在就拿进去。”

除了队里的兄弟,今天还特意叫了两位嘉宾。一个是景山,另一个则是鲁迅。
“来!大家伙敬我们的外援一杯!”大刚举起面前的啤酒,“这次比赛他是头号功臣!”
十几只杯子端起来,景山也笑嘻嘻地举杯,却发现所有的目光都看着自己,于是露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看来他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队里有几个能说点日语的,小涂就坐在景山边上,他去日本研修过两次,赶紧当仁不让地做起翻译。景山听着,不住点头,叽里咕噜说了句日文,然后一饮而尽。
他说的啥我是不明白,只听见有“阿里阿多”四个字,知道是感谢的意思。大刚的日语跟我半斤八两,估计也没听懂,不过见景山喝酒那么爽快,登时来了精神,又说道:“希望明年的比赛,你再过来参加,我们争取拿个冠军!”
小涂一边给景山斟酒,一边磕磕巴巴地翻译。景山听了之后更加激动,突然站起身对着大刚猛鞠一躬,用力“嗨”了一声,跟着咕嘟咕嘟,又干了一杯。
难得见到个如此豪气的日本人,我们都不约而同鼓起掌来。景山的脸已经红得发亮,忽然一把夺过小涂手里的酒瓶,飞流直下给自己倒满,然后举起杯子说了好大一段铿锵有力的话,说完仰起脖子又是一杯。
大家齐刷刷把目光转向小涂,却见他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显然肚里那点日文已经不够应付。幸亏大刚“酒精考验”,很沉着地站起来,一边对景山点头,表示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一边拿眼神指挥大家端起酒杯。
“好!我们大家一起。。。。。。”
他的话刚说半句,就听见“哗啦”一声,景山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7-30 21:29:39 +0800 CST  
第五十三章

这位日本小伙喝酒之快,已经让大家暗暗称奇,而他醉倒的速度,更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以至于阿军和老三架他起来的时候,小涂还不能相信,一边拿手轻拍他的脸颊,一边自言自语:“不是吧?也就一瓶啤酒。。。。。。”
可景山的醉是千真万确的,不仅烂泥般一动不动,连意识都完全没了。幸好是在叶老板店里,客人也不多,于是在隔壁包厢用椅子搭了张床把他抬上去,然后回来继续吃。
我坐回座位,顺手抓了把花生一边剥,一边还在想可怜的景山,他好像连一口菜都没下肚,便孤零零出去躺着了。

这种场合,喝醉是必须的,不过总得等到高潮时刻。景山这一出,别说高潮,连序幕都没演完,弟兄们也就有点儿扫兴。大刚连忙挥舞筷子,一边带领大家进攻那两盆蹄膀,一边挑起新的话题。
“鲁迅,来,多吃点!”他迅速锁定下一个目标,“你会不会打篮球?”
“不会,”鲁迅老实巴交地回答,“我从。。。。。。从来没。。。。。。打过。”
“不会没关系!”大刚往嘴里塞进巨大的一块肉,腮帮鼓得老高,“你也算自己人了,从今天起,你就加入篮球队,慢慢学,怎么样?”
“真。。。。。。真的啊?”鲁迅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那。。。。。。那太。。。。。。好了!我。。。。。。我参。。。。。。加。。。。。。”
有了这么个队员,简直就是多了个忠心耿耿的保镖,大刚是不消说,其它人也都很高兴。于是大家哄然叫好,一边说着欢迎之辞,一边轮番和他干杯。鲁迅简直要开心到晕过去,乐呵呵地来者不拒,转眼间和每个人都喝了两三杯。
我看着墙角的空酒瓶一个个增加,算起来这楞小子已经灌下去有七八瓶,却还是满脸傻笑面不改色,而且和景山一样,他也连一口菜都还没吃呢。

见到鲁迅如此酒量,大刚也很惊讶,走过去亲自给他斟酒,一边问道:“兄弟,你能喝多少?”
“嘿嘿,”鲁迅腼腆地咧嘴,露出雪白的大牙,“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大刚显然不能理解,“你的意思从没喝醉过?白酒也没喝醉过?”
“没。。。。。。没醉。。。。。。醉过,”鲁迅更加腼腆地摇头,“我。。。。。。天生。。。。。。就能。。。。。。能喝。”
大刚疑惑地望着他,大概在琢磨怎么有人敢吹这么大的牛皮,可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鲁迅有丝毫的吹嘘,只好姑且相信,又追问道:“那么,你最多喝过多少?”
鲁迅低头想了想,轻声回答,“前年过。。。。。。过年,我。。。。。。大舅他们。。。。。。一家过。。。。。。过来吃。。。。。。饭,那天我。。。。。。我记得。。。。。。喝了。。。。。。喝了。。。。。。四瓶多。。。。。。”
“四瓶多!”大刚很震撼地瞪大眼睛,“白酒吗?”
“白。。。。。。白酒,”鲁迅点着头,“五。。。。。。五十。。。。。。五十几度。”
大刚的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张口结舌足足楞了半分钟,脸上的表情渐渐添了几分仰慕,“那你喝了四瓶多白酒,结果怎么样?”
“结。。。。。。结果?”鲁迅一时答不上来,苦思冥想了一阵,忽然有了答案,“结果。。。。。。我。。。。。。我爸。。。。。。不。。。。。。不给。。。。。。我喝。。。。。。了,他说。。。。。。再。。。。。。再喝下去。。。。。。没。。。。。。没钱。。。。。。买酒了。”

平白无故捡来这样一个又能喝酒,又敢打架,而且绝对听话的手下,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大刚已经心花怒放了。在他一个劲的催促下,我出去加了两次菜,添了三箱啤酒,最后经不住叶老板一再力荐,连黑鱼跟河虾都点了上来。
弟兄们也就完全放开胃口,把个小饭店里脏兮兮的破包厢,搞得跟酒池肉林似的,边吃边喝边说边笑。逗完了鲁迅夸大刚,夸完大刚骂城管,骂完城管又开始嘲笑哈部,到最后因为争执科比和詹姆斯哪个更强,差点干上一架。
这场酒一直喝到午夜时分,大刚早已伏在桌上鼾声如雷,老三和另一个叫华仔的,也都醉成不省人事。其他人勉强还能走路,但也都摇摇晃晃,搀的搀,抬的抬,好容易走到街口,小涂忽然一拍脑袋,“哎呀!鬼子还躺在隔壁!”
于是折回店里,架起景山,谁知他一下地便醒了,就和醉倒一般神速。他不知道我们几乎丢下他,对着大伙儿不停地鞠躬,说了无数次“斯米嘛散”(也就是抱歉的意思),然后冲过去从阿军手里硬生生夺下大刚的一条胳膊。

幸好到宿舍也就百来米,不过等到终于把那几个醉鬼安顿好,我觉得全身的骨头真的都已经散架了。我只想赶紧回到寝室,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扔上床,吸着莫晓惠的发香,睡上甜美的一大觉。
哪曾想到,等待我的却是那样的情形。

推开门,看见房里亮着灯,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么晚了她还在等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甜蜜。可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头,我的铺盖,电脑,衣服,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物品家什,都被理得整整齐齐,放在客厅中央的餐桌上。
而莫晓惠,正端坐在桌前,安静地望着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吓了一大跳,放松没几天的那颗心又腾腾地跳起来。
“没什么,”她淡淡地回答,“只是我想静一静,你去对面住几天好吗?”
“你,生我气?”我试探着问她,“是不是今天喝酒回来太迟?”
“才不是!”她不假思索地摇头,却还是不肯给出答案。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我只有继续尝试。
莫晓惠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她板着脸,嘴唇抿得很紧,“今天我不想说,也太晚了。你让我一个人清静几天,想清楚再说吧!”

这。。。。。。
什么情况?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01 11:59:58 +0800 CST  
第五十四章

说起来因为有过几次恋爱经历,所以对于女孩儿们的心血来潮和捉摸不定,我还是有一点直观认识的。
当然,作为一个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者,我的所谓“认识”最多也只是皮毛,要真正理解和接受其中的精髓,怕是这辈子都难。
而那一晚,那一刻,我已经累得睁不开眼,酒也喝到了七八分,更别说上楼梯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点“饱暖思淫欲”的邪念的。所以对于莫晓惠的古怪行径,我当时担忧比较少,意外占了多半,并且感觉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打击,还因此有几分恼火。
于是也就不再多说,把桌上的那堆东西用铺盖一卷,气鼓鼓地抱起便走。
不过转身关门的那一刹,我看见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如同一池温柔的春水。

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分开,竟是好几天。

次日一早,我便启程前往上海,参加年度最大的一次展销会。
这次展销会,不仅是销售部每年工作的重中之重,对我们整个集团公司,也是一出大戏。作为全球电子行业的领军品牌,我们参展的目的,销售倒在其次,主要任务是宣传。
所以我们部门自然倾巢而出,公司其它部门也都各派一名代表增援,就算打杂用不了这许多人,壮壮声威也是好的。

我是第一次参加,并且是以销售部“二号首长”的身份,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幸亏大刚,很仗义地主动请缨,陪我跑这一趟。有他在身边,感觉底气也足了许多。
不过今天的大刚,跟平日里完全是两个人。他就坐我身旁靠窗的位置,一言不发,脸色白得吓人,望着车窗外一个劲地发愣。
我先以为是受伤后精神萎靡,可这反差也太大了点!而且昨晚喝酒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于是又开始担心,别让那一板凳给打成间歇性神经病了。
“你,没事吧?”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怎么啦?我有什么事?”大刚很迅捷地转头反问,不过尽管他竭力克制,脸上的神色还是透着蹊跷。对了!和我回公司那天在仓库门前的表情一模一样,他心里一定有事!

我不知道怎样让他开口,也就不急着追问,只是静静地凝视。谁知这一招对付他特别管用,沉默了最多二十秒,他脸上已经泛起红晕,渐渐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你他妈干吗啊?我又不是同性恋!”大刚凶巴巴地低吼。
“心里有事就说出来,”我沉住气坚持,“当不当我是兄弟了?”
“说出来有个屁用!”他继续顽抗,同时拿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我。我没理会,沉着地回瞪他,以我对他的了解,坚持不到两分钟就该缴械了。
结果没出半分钟,他低头叹了口气,“不过,说出来也没啥大不了的。”

我猜想大刚的心事多半和叶佳有关,果不其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还不都是为了她?”
“你也知道,”一定是在心里憋得太久,他一开口便滔滔不绝,“我浮沉情海十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一般的庸脂俗粉,哪里看得上!可自从今年遇见佳佳,我越是了解她,就越是喜欢她。人品也好,性格也好,身材也好。。。。。。”
说到动情处,大刚突然停下,本能地咽了口口水。我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听他继续倾诉。
“她也很喜欢我的,开始还没那么喜欢,那晚我一拳把李伟放倒,她说我身上充满英雄气概,男人味,她爱死我了。”
说着说着他又停下了,歪着头出了会儿神,又咽了一大口口水。我已经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只能尽量不笑出声音。幸好他不曾发现,咽完口水又接着说下去。
“我们恋爱刚一个月,她就带我回家见父母了,你说她多爱我,我当然要好好珍惜。她老爸人不错的,她哥也挺好,她妈。。。她妈也没啥,对我也没意见,就提了一点,问我打算啥时候买房子,说女儿结婚,别的可以不讲究,这房子是一定要的。”
我有点明白大刚的心事了,试探着对他说:“那就考虑买房吧。”
“买?拿什么买?”大刚突然激动起来,“妈的H市的房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工作那么多年,辛辛苦苦也就攒了十几万,连个卫生间也买不起啊!”
“没错没错!”我连忙点头,打手势让他放低声音,“可以按揭嘛!双方父母那里也可以支援一点。”
大刚一声长叹,眼神变得黯淡,“我爸妈下岗职工,我是不可能向他们开口的。再说,现在大错已经铸成,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给他吓了一跳,怎么,说了半天他的心事还不是买房?
见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大刚脸上的神情更加沮丧,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是啊,买不起房也就罢了,佳佳都说了,可以先租房,再说公司里也有宿舍。可我受不了她妈的话,结果一时冲动,就进了股市了。”
对于股市,我倒是经常听说,但从来不了解,只知道有人赚有人赔,看他这副样子,一定是赔了。
大刚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是喃喃自语,“我也不懂的,我们部门的鹃姐,是老股民了。我问她,她说已经跌了不少,应该要涨了,还给我推荐了两支股票,都是国有大企业,说很安全的。谁知买之前还是慢慢跌,我一买他妈的就狂跌,一个礼拜就亏了百分之二十几!”
我听得胆战心惊,一星期亏百分之二十几,那岂不是一个月就亏光了?
“我受不了,又去问鹃姐,她说要不换股,我听她的,换了一支绩优股,就是那种效益很好的股票。谁知买进没几天,说这家公司做假帐被查了,股价连续跌停,想卖都卖不掉。我炒了这才多久的股票,已经亏了百分之七十了。”
我愕然地望着他,半晌,轻声问道:“那你买了多少钱进去?”
“十五万,全副家当。”此时的大刚反而释然了,脸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现在连五万都不到了!”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01 12:01:22 +0800 CST  
第五十五章

万万没想到,大刚居然遭受了如此惨痛的一个打击,这要是放在我身上,真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滋味。
他的心理承受力显然比我强大,车到上海,他便鞍前马后地帮我张罗起来,整个人貌似也恢复了正常。我们在上海住了四天,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直到最后一天晚上九点,等所有的工作都胜利完成,终于可以在夜市大排档里坐下来,喝上一杯啤酒。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炒股的事,叶佳知道吗?”
“没告诉她。”大刚似乎已经完全走出阴影了,满不在乎地一口喝干杯中的酒。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不由自主地替他担心。
“有什么怎么办的,努力赚钱呗!”
我觉得他其实还是有压力的,不光是钱的事儿,还关乎婚姻大业,可作为朋友,我能做的也很有限,“我存了点钱,不多,大概七八万。你需要的话随时来拿。”
大刚抬头望着我,啥也没说,然后两个人一起笑了。
当然,是苦笑。

那一晚我俩都喝多了,互相搀扶着回宾馆。走到半路大刚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我操他的股市!”
寂静的午夜,声音传出很远,在街道和楼宇间隐隐回响,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畅快。
于是我们轮番操着股市和房市,笑骂着趔趄着走了回去。

在上海的几天,我刻意地没和莫晓惠联系。不是说有什么事要想清楚吗?好,我就给你充分的自由和空间。
我的这种行为,掺杂了多少的恼怒和任性,我不知道。明明每分每秒都在想她,偏偏强迫自己不在手机上按下那个熟悉又亲切的号码。
这么做,居然让我感到些许残酷的快意。
可另一方面,她也始终不曾联系过我,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只言片语。
这就令人相当不快了。

终于到了返程那天,一路上我假装睡觉,心里却在幻想无数个场景。她见到我,会是怎样的表现呢?继续着冷漠疏远,还是雨过天晴,又或者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用加倍的温柔和亲昵来抚慰我受伤的小心灵?
我一路想着,心潮起伏,恨不能把时间拨快,从清晨直接跳至黄昏。边上大刚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倒真的睡着了,呼噜打得惊天动地,让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至于结果,一如既往的,颠覆我的一切构想。

回到公司,又是一通忙乱,等到所有人终于在各自的位子坐定,已经临近下班了。
这时楼总把部门全员召进会议室,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说明。
“我辞职的事,相信大家已经知道了。这次展销会是我的最后一项工作,在各位的通力协作下,也圆满达成了目标。”
我心头一震,确实,今天已是月末,楼总要走了。
“我在销售部的这些年,一直承蒙各位的支持与帮助。今天我在龙喜大酒店订了包厢,请大家吃顿饭表示我的感谢。”
龙喜是本市最高档的饭店,无论是装修,服务,菜式,还是价格,都很高档。房间里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只有我有点失落,楼总请客必须得去,只是,见面的时刻又要推迟了。
这时才猛地想起,下午在办公室进进出出的,就一直没看见莫晓惠,难道她没来上班?

酒店位于市中心,公司班车不经过,我只好又一次麻烦大刚。
他对于吃喝,天生具备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所以一听要去龙喜,满口答应下来。
我坐在副驾驶位上,看着他美滋滋地点火发动,突然担心他是不是误会了。
“那个,”我嚅嗫着开口,“今晚是部门内部吃饭。。。。。。”
“我知道,”大刚神情自若地松开手刹,“怎么了?”
“我是说,你把我送过去,吃饭的话,不大方便。。。。。。”我的声音越来越轻。
大刚乐呵呵地看着我,“明白!管送不管饭!你有的开荤,我这做大哥的心里也高兴!”
我心头一热,正不知如何表达,他却又添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你好歹也是个副科长,楼总平时和我关系也不错,要不,你争取一下?”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还没来得及抢白他两句,耳畔突然响起一声汽车喇叭。

楼总的座驾是一部奥迪Q7,银灰色,霸气威武,绝对是公司私家车队伍里的大哥大。有两回他的车恰巧停在大刚那辆“老弱病残”的旁边,那种视觉反差,对比效果,简直太过震撼。我相信如果这不是楼总的车,大刚真能把轮胎给扎了。
此刻停在我们旁边的,正是这部Q7,车窗摇下,楼总探出头来。
“路凯,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没等我回答,大刚已经侧过身子抢着说道:“我送!我送!”
“哦?”楼总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不是耽误你吃饭?”
大刚仿佛嗅到了美酒佳肴的味道,声音愈加宏亮,“为兄弟,应该的!”
他的弦外之音是这般露骨,我和楼总都禁不住笑起来,大刚也在一旁干巴巴地陪了两声。
“好吧!”楼总笑完一扬手,“反正也不差一双筷子,我看你就一起来吃得了!”
“YES SIR!”大刚早在等他这句话,眉飞色舞地应承。
楼总微笑着关上车窗,一脚油门呼啸而去。

大刚得偿所望,心里自然乐开了花,吹着口哨挂档起步。我都不知怎么说他,只好一边陪着他高兴,一边望着楼总那辆Q7在前面疾驰。
可是不对!虽然我知道楼总开车比较猛的,可今天也太快了!
真的不对!他简直是把限速20的工厂道路当成了F1赛道,Q7发出轰轰的闷响,发了疯似的狂奔。
大刚也发现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我们俩呆呆地望着楼总的车,像一道诡异的银色闪电,箭一般射向前方。
可是它飞驰的方向,根本不是公司大门!

我和大刚本能地对视了一眼,彼此从对方的眼神里体味到深深的恐惧。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同一个念头——楼总出事了!
大刚一言不发,飞快地换挡加速,朝着Q7的方向猛追,我坐在一旁,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心里充满不详的征兆。
我们厂区本就巨大,今年又向南面扩充了更加巨大的一块搞二期建设,楼总此时就向着南方疾驰,已经驶入新建的厂区范围。
而大刚,尽管已经把速度加到最快,可两部车的性能差异太大,眼睁睁看着距离越拉越远,几乎已经要逃出我们的视野。
这时突然听见一声巨响,随即涌起一大团烟雾,瞬间便把Q7吞没了。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02 21:06:40 +0800 CST  

楼主:随缘在路

字数:227795

发表时间:2018-04-10 23:16:1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24 08:33:33 +0800 CST

评论数:35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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