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惠》——光怪陆离事,花开有缘人

第五十六章

楼总,终究没能离开公司。
当我和大刚赶到的时候,事故现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透过阵阵浓烟,可以看到Q7的整个车头,已经嵌进一幢正在施工的车间,非但把墙面撞出硕大的一个洞,边上原本立着的脚手架也被撞得七零八落,完全塌散开来。
真正致命的,也正是这些脚手架。
德国车还是结实的,以百码以上的高速撞上去,车体也未见明显的扭曲变形,安全气囊及时打开,把楼总牢牢固定在椅背上。我相信如果不是笔直撞上脚手架,楼总应该可以逃过一劫的。
然而他注定还是逃不过。

脚手架上的钢管,散开后化成一支支标枪,把Q7的整个车头插得如同一只刺猬。楼总身上中了三记,其中两支将躯干前后贯通,让我们直接放弃了将他拽出车厢的方案。他当时还没咽气,艰难地用一只肺呼吸着。
工人们已经下班,我和大刚是现场仅有的两人。见到我,楼总空洞的眼神突然明亮,脸上显出一副狂喜的表情。
“楼总,你怎么样?”
“挺住楼总,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楼总费力地用目光制止我们,嘴唇微微蠕动。我连忙凑过去,他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说,没准儿是凶手的线索。
“把。。。。。。把那个。。。。。。给。。。。。。给。。。。。。”
他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拼命把视线向右转。大刚很灵巧地探身进去,在副驾驶的地上拾起一只棕色皮包。
“是不是这个包?”我赶紧问道。
楼总用尽全部气力点点头,然后喘息着继续说:“给。。。。。。给。。。。。。”
“警察?是不是给警察?”大刚忍不住插嘴问他。
楼总摇头,突然大咳起来,鲜血一团一团从嘴里涌出。我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可楼总还不甘心,他继续挣扎着,用更加虚弱更加模糊的声音说着:“一。。。。。。一。。。。。。”
“一,什么一?一什么?”大刚在边上已经急得抓狂了。
楼总的表情愈发痛苦,嘴唇啪啪地抖动,可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了。
“一。。。。。。一。。。。。。”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把所有思维都放在那个“一”上。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名字猛然出现。我甚至来不及考量便脱口而出,“莹莹!你说的是莹莹!”

听见我喊出这两个字,楼总终于松了口气。他感激地望着我,忽然咧嘴一笑,更多的鲜血从口中涌出,他的头慢慢歪倒,然后便断了气。
他是微笑着死去的。

楼总的死,对我触动非常大。
虽然这几个月里,经历了好几次死亡事件,可楼总是第一个我真正亲近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丧命,突然从心底升起由衷的恐惧。
是怎样的噩运,可以眨眼功夫便夺去一条如此熟悉如此鲜活的生命?又是怎样的邪恶力量,在狞笑着策划和实施这一切?下一个会是谁——莫晓惠?大刚?妮妮?还是。。。。。。我本人?
并且,这起所谓的“意外事故”简直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而我,尽管全程目睹和参与,却依然一头雾水——楼总为什么会撞车?难道是自杀?显然绝不可能。如果是谋杀,莫非凶手藏在车里?可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逃离现场吗?还有,楼总与我们谈话的时候还一切正常,短短十几秒钟,简直都不够接个电话的,他怎么就突然失去控制了?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相信,这些问题不仅折磨着我,也深深困扰着大刚。

不过,老黑对这起事件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要从容得多。他非但没在现场出现,一直等到我和大刚在刑侦队的审讯室里做完笔录才姗姗来迟,此时已近午夜。
看过笔录,又重复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他亲自送我们俩出来。走到门口却又把我叫住。
“路凯,你还好吧?”他轻声问道。
“嗯。”我默默点头。
“最近有个抢劫杀人团伙的案子,全省都在布控,我也经常出差。”
这或许可以解释他迟到的原因。
“但你们公司,还有你和莫晓惠,我都派专人盯着的。不过。。。。。。”大概是想到今天的事,他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自己也要小心。”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大刚对城里的快捷酒店,熟悉得像一本活地图。从刑侦队出来,他只花了几分钟,径直停在一家“速8”门口。
我二话没说,打开车门走进宾馆,直接开了间双人房。这时大刚已经从后备箱里取出那只棕色皮包,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上了电梯。

之前在事故现场,从楼总咽气到警察赶来,至多五分钟。
就在这短短五分钟里,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那只皮包藏起来隐瞒不报。原因很简单,既然是给莹莹的东西,应该与案情无关,而我一定要帮楼总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大刚嘛,既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识,又充满近乎过剩的好奇心,于是没等我说第二遍,立马把皮包塞进他那比垃圾堆更垃圾堆的后备箱。
至于刚花的一百二十块房费,是两个人一致的决定:我们可不想把皮包带回有“专人盯着”的公司宿舍。

雪亮的灯光映照下,棕色皮包折射出柔和的淡淡光芒,并且散发着自然的皮革香气。看来这不仅是名牌货,还是刚刚新买的。
大刚已经按奈不住,把皮包端起来放下去地研究了老半天,终于不情愿地递到我手里,“还是你来开吧!”
皮包正前方装着两副纯铜的锁扣,轻轻一按,便“啪”地弹开来,包里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用橡皮筋扎得整齐严实,拿起来沉甸甸的。除此之外便再没其它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子,大刚在一旁早已忘了呼吸,眼睛眯成细细两道缝。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两捆,不对,是两大捆,绿色的钱。
没错,绿色的,百元大钞,一百张一小捆,一千张一大捆,整整二十万。
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绿色的,是美元!

不知过了多久,大刚幽幽地问了一句:“那个莹莹,她是什么人?”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08 15:20:39 +0800 CST  
第五十七章

必须承认,那一夜我完全失眠。
二十万,对我已是绝对的一笔巨款,更要命的,那还是美元,换成人民币,要翻六倍?还是七倍?算下来是怎样的一个天文数字?
若是扣下这笔钱占为己有,也许,没人会知道吧?
那我是该买房子呢,还是辞职,带着莫晓惠远走高飞?
如果和大刚一人一半分了它,他会接受吗?
这么大笔现金,而且是美元的现金,为什么楼总会放在身边?
这究竟是他自己的财产,还是来路不明的黑钱?
他是特意备好要给莹莹的吗?又或者,只是弥留之际的瞬间决定?
。。。。。。

无数个问题,七嘴八舌地在脑子里抢着发问,却没有一个知道答案。
我知道的,只有两点。
第一,这二十万美金是真真切切的,此刻它正在枕头下面,把我的脖子咯得难受。
第二,隔壁床上的大刚已经睡着了,他的鼾声悠扬起伏。

就这样纠结了一夜,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突然想通了。
让我想通的,正是大刚。
他不是急需一大笔钱购房吗?他不是炒股输掉了大半身家吗?他难道不该比我更失眠更纠结,更心猿意马吗?
可他,睡得那么放松,那么安详。

既然想通,那就事不宜迟,立刻着手去完成楼总的遗愿。
大刚也是同样的意见,“今天就去!我陪你一块儿去!”他一边往嘴里塞进大半个包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楼总的事情一出,至少又得放个四五天,正好有时间!”
说罢转头冲着早餐店的老板娘吆喝:“你这包子不错,再给我来俩!”
这已经是第三个,还不算刚刚下肚的一大碗片儿川。所以老板娘端包子过来的时候,那眼神简直跟看怪物似的,弄得我都不好意思。

不过,事到临头,突然发现,莹莹姓什么叫什么,地址电话邮箱QQ。。。。。。一概不知。
并且,她该不会还在牢里服刑的吧?
幸好我很快想到一个人,老黑,他应该有办法找到她。

我撒了个小谎,说楼总临终前要我给他大学时代的女友捎句话。老黑大概觉得很合情理,也没多问什么便答应了。
过了一个小时,他回电话告诉我,这人去年已经提前放出来了,然后给了我一个名字和住址。
是邻省的一个小县城,得过长江,大刚估摸有三百多公里。
不过这点路对他这个老司机来说也算不了啥,挂了电话,我俩便直接出发了。

路上我给莫晓惠发了三条短信,都没回。
我有点不放心,于是在服务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也没接。
这时才突然发现,我和她已经有近一个礼拜,没有联系了。

大刚这辆富康,在城里跑感觉不到,一上高速便原形毕露了。
任你把油门怎么踩,人家愣是过不了一百码,而且只要在九十五以上坚持个十分钟,马达就开始突突乱响,方向也有点把持不住。你若还不肯降下来,尾气管便开始冒黑烟。
大刚只有一边对我讲,高速上不用赶,赶来赶去也差不了二十分钟,一边却又下意识地自言自语:“哎我说,楼总那部Q7不知能不能修出来,那部车只要发动机没伤着,钣金油漆做好了跟新的没啥两样。。。。。。”
一路开到天黑,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先找了家小店随便吃了个晚饭,然后便开始按老黑给的地址慢慢搜寻。毕竟是江北,又碰上个雨天,气温着实有些低,我俩都只穿了件薄外套,冻得轮番打喷嚏。
明明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城,可我们兜来兜去转了大半个钟头,还是找不到那个小区。大刚有些沉不住气,开始嚷嚷:“是不是老黑报错了地址?我看你再打个电话给他!”
我不理他,睁大眼睛在昏暗的车灯下努力辨识着一个个门牌。雨越下越大了,小城里的人们睡得也早,四周一片黑漆漆。
等大刚第三次从一条静谧的巷口经过时,我喊他停下,“不对!我们刚才走过这儿。你看这边是135号,过去这条巷就成147号了,我们找的地方应该就在这条巷子里!”
果然,开进去没多远,就看见我们要找的小区,原来大门开在这条小巷的尽头。大刚骂骂咧咧地停好车,跟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去。

这个小区简直就是这座小城的缩影,老旧,破烂,带点阴森森。大门口有间传达室,却看不见保安,小区里几乎没有亮着的路灯,通道也是又窄又破,一不小心就踩进水洼。路边稀稀拉拉停着没几辆汽车,却横七竖八堆满了自行车,有半旧的有生锈的,全都在雨水里浸泡着。绿化带本就稀少,一半被自行车占据,另一半则成了垃圾场,散发出一股怪异的酸臭,许多野猫在里面安了家,它们或许是这里唯一快活的住户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是怎样的感觉,我无法想像,我只知道单是走在里头,已有说不出的压抑。大刚应该也有同感,难能可贵地没有发牢骚,拼命举高手机照射着墙面。
“这是。。。。。六号,不对,那边是三号,还在里头!”

一直走到底,是一幢孤零零的五层楼,前后都被小山一般的垃圾堆夹着。大刚好容易找到了墙上的号码,“十四号,就是这一幢!二单元,应该是中间那个门。”
他的声音透着隐隐的兴奋,我听了也是精神一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我的手脚早已冰凉,身上也湿透了。
可是等我俩走到楼道口,却又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漆黑的楼道里,楼梯尽头,竟然挂着一盏红灯笼。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12 15:15:22 +0800 CST  
第五十八章

根据老黑提供的地址,莹莹就住在这幢楼二单元102室。
也就是说,只差那短短十几级楼梯,我们就可以敲开她的门,完成楼总最后的托付。
可是,在这么个凄风苦雨的寒夜,这么个幽静破败的小区,黑暗死寂的楼道里,就在她的门前,怎么会挂着一盏这样的红灯笼?
我只觉得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立起来,小碧湖竹林里的红气球,莫晓惠隔壁寝室的血手印,护士小梅的诡影,蒋红苗死去的面孔,突然一股脑地浮现在眼前。
我几乎要扔下皮包,落荒而逃。

让我稍稍安定心神的,是大刚的声音,“怎么样啊?上不上?”
有他这个靠得住的兄弟在身边,突然觉得没那么怕了。
“上,当然要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坚定地迈开步子。

才敲了三下,门便倏的打开了。一股浓郁的香水气味扑鼻而来,门口站着的,是个高瘦的女子。
“你好。我,我找。。。。。。”
我正不知如何开口解释我深夜造访的目的,她却突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拉了进去。
“来来,进屋里吧!”
我被她的热情好客吓了一跳,举目四顾,是间极小的客厅。墙边摆着一排脏兮兮的旧沙发,前面的茶几上乱七八糟堆满杂物,几张报纸从台面散落到地板上,烟缸里还燃着半支烟。
这时大刚也走了进来,顺手掩上了门。

看见后面的大刚,女主人明显吃了一惊,不过随即又堆满了笑。我估计她快五十了,穿着一件碧绿的睡裙,脸上虽然化了浓妆,可笑起来皱纹还是清晰可见,牙齿黄黄的,看来烟抽得很凶。
“哎呀!原来还有一位,来来来,快坐快坐!”她继续热情地招呼我们。
我俩只好机械地在沙发上坐下,屋子里有那么片刻难堪的沉默。
“请问。。。。。。你,是不是。。。。。。?”我小心地打量着她,本能地认定这绝不是我要找的人。
“是的是的!”谁知她不等我说完便一个劲点头,然后竟然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紧跟着身体已经贴上来。
我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向后躲避。
她继续堆着笑,毫不迟疑地跟过来,“没错!我是的!”她的声音热切得吓人,“放心好了小帅哥!”
我几乎要喊叫了,回头瞥了眼大刚,这家伙却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对着茶几若有所思,不知在发什么呆。
“我。。。。。。我和他。。。。。。”我已经语无伦次,不知从何说起。
“嗐,没关系的!”她又一次笑嘻嘻地打断我,“好哥儿们嘛,谁先谁后都一样的!”

听见这句话,忽然有点明白了。我恨恨地又回头瞅了瞅大刚,他经验丰富估计早已经看出来,却还在低头对着茶几装傻。
“我,我要找于乐莹!”我终于在她打断我之前,大声报出名字。
听见这个名字,她愣了两秒钟,可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小帅哥,你找的不就是我吗?别害羞,价钱好商量的。。。。。。”
她还在热情地纠缠,我已经差不多绝望了。这时大刚突然从背后拽了我一把,回头看时,他一脸严肃。
“那里。”他努努嘴,示意我看茶几上的角落,从报纸下面,露出一小截针管,里面还残留着乳白色的液体。
“她吸毒的。”大刚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我本能地站起来,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女人,这个又老又丑,抽烟吸毒的低等妓女,真的是楼总口中的莹莹吗?
我用尽全部气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我找于乐莹,是楼泽平让我来的!”

楼总的名字,就如同一记惊雷,听得她全身震了一震。然后,脸上的职业笑容一点点褪去,声音竟然微微发颤:“你,你说什么?”
“你到底是不是于乐莹?”我咬着牙再一次问她。
“身份证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大刚在身后冷冷地添了一句。

现实就是如此的丑陋。
她确实是莹莹,身份证上的姓名和像片都核对无误,而且我注意到,她的年龄只有三十七周岁。
此时的她,正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听我讲述楼总生前的事迹。
当然我做了一点加工和剪辑,非但略去了事故的神秘成分,还自作主张地夸大了楼总对她的思念与爱慕。
而她从头至尾没有任何表情,即使说到楼总意外身亡的时候,她的脸,依旧平静得如这座小城,不起半点波澜。

面对这样一个毫无反应的听众,我不仅感觉无趣,还颇有些为楼总不值了。但我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然后冷冷地递过那只皮包,她一言不发伸手接去。
我已经相当恼火了,一边竭力克制一边对大刚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站起身来。
她却还是没有丁点表示,就当我们俩不存在似的,头也不抬地打开皮包,机械地取出了那个黑色的塑料袋。

终于,当那些绿色的钞票呈现在面前的时候,她再也无法控制了。
毫无征兆的,她突然放声大哭,一旦开启便根本停不下来。她哭得那么伤心欲绝,那么忘我投入,简直就像湖水决开了口子没法堵住,又仿佛要一次哭完这一生世的辛酸。她不停地哭,纵情地哭,泪水哗哗地流淌,化开了脸上的脂粉,湿透了胸前的睡裙,一颗颗落在那两捆绿色的钞票上。她不管,什么都顾不上,嗓子早已沙哑却还是哭,全力地哭,纯粹地哭,认真而执着地一直哭。
我知道,凭我和大刚两个人,根本没可能劝得了。再说了,为什么要劝?难道她不应该哭吗?没有权利哭吗?于是我俩不再打扰她,轻轻走出去,关上门。

直到下楼走到外面,她的恸哭声仍在楼道间回响。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12 15:17:29 +0800 CST  

光怪陆离事

花开有缘人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12 19:52:29 +0800 CST  
第五十九章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莹莹,我相信不会再有第二次。可就这短短一个小时的会面,让我的心里像灌了铅,简直比楼总的惨死更令我难受。
按说不该是这样的。我是去给她送钱,数额巨大的一笔财富,而以她目前的状况,这笔钱的意义根本就是一次重生的机会。她可以伤心流泪,但更应该珍惜和感恩。那样的话,我的心情,大概是满足的,自豪的,充满成就感。
可现实与想像的差距如此之大,让我禁不住怀疑,再多的金钱,能够补偿她遭受的苦难吗?她已经陷得那么深那么久,还有可能站起来吗?如果真的拥有了第二次机会,她能重新找到人生的美好和意义吗?
一个个问题,每个都如此沉重,越思考越觉得悲观沮丧,直到最后,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出现——也许这笔钱,并不是楼总给她的,跟我和大刚也没什么干系,这其实是上天的安排,只不过借我们的手交给她——若真如此,她的未来兴许还有希望。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着,车子已经回到江南,窗外的风也渐渐没那么刺骨。
不知大刚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感悟人生,车厢里比来时安静得多,直到一个女童的声音突然尖利地响起来:“老婆来电话了!老婆来电话了!老婆来电话了。。。。。。”
是大刚的彩铃,真是肉麻得可以。他本人早已习惯,若无其事地抄起手机,很自然地换了副特煽情的语气,“喂,佳佳。。。。。。”
“你们还要多久能到?”叶佳的嗓门一如既往的宏亮,我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
“差不多。。。。。。两个半钟头吧。。。。。。”大刚显然还想柔情蜜意几句,却被叶佳急吼吼地打断了。
“你们赶紧回来!莫晓惠出事了!”
我心里登时一沉,下意识地伸手,一把夺过手机。

莫晓惠真的出事了,而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叶佳告诉我,其实莫晓惠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怪不得上海回来那天我在办公室里没见到她),开始她以为感个小冒啥的也没在意,可连着几天不见人,渐渐有些担心了。昨天她给莫晓惠打了许多个电话,最后一个是晚上十一点打的,却始终没有接。这下她真的担心起来,今天一早便去了莫晓惠的寝室。
敲了半天门,一点动静都没有,幸好叶佳是个有主意的女孩,找来了公司宿舍管理员,好说歹说让他给开了门。谁知进去才发现,莫晓惠躺在床上,已经人事不省了。

我故作镇静地听着电话里叶佳的述说,心里宛如刀割一般。普通朋友都能做到的事,我这个所谓的男朋友,怎么就做不到呢?口口声声说要疼爱她呵护她,却因为面子和骄傲,连她的死活都不管了?要是早点联系,情况又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可是,不是有警察一直监视和保护我们的吗?为什么完全没反应?难道他们已经撤了,还是另有什么古怪的原因?
我本想忍住回去再说的,可前头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大刚又实在没法开得更快,所以我还是拨通了老黑的电话。
他显然毫不知情,愣了一会儿才开口,语调里明显带了点难为情,“这个。。。。。。我确实不知道,最近一直在外地。不过,他们应该。。。。。。”他渐渐说不下去,停了几秒钟终于下了个结论,“这件事我该负责的。”
“怎么负啊?莫晓惠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吗?”我恨恨地抢白他。
老黑又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我这两天真没办法回来,你们赶紧拨120,先送她去医院吧!”
医院?哼,电话里我是懒得和他说。住了那么久的院,经历了那么多治疗,还指望我相信有医生能治得好莫晓惠?

大刚的焦急,看上去甚我十倍。他一面不干不净地问候着那些挡住去路和胆敢超过他的大小车辆,一面拖着驴尾巴一般的黑烟以更流氓更霸道的方式在车流中横冲直撞。等到我们终于驶下高速的时候,我仿佛听见这一路上的司机们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宿舍门虚掩着,我大踏步冲进去,直奔卧室,一眼就看见了莫晓惠。
她正斜靠在床上,面孔明显瘦了一圈,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不过,她是醒着的。
旁边叶佳正端着半碗粥喂她,见我进屋便站起了身。
我走过去坐下,轻轻拾起她的手,那只手很凉。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没说一个字眼睛先红了。
她仰头看着我,胸口微微起伏着,嘴角慢慢地牵起来,艰难地对我笑了笑。
“路凯,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客厅里突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有个人小跑进来,跑到门口却又停下了。
回头看时,原来是鲁迅,缩着脖子抬起手挥了挥,又给了我一个标志性的憨笑。
我正纳闷他怎么会出现,大刚跟着也进来了,顺手搭住他的肩膀,“你来干吗啊?”
看见教练,鲁迅笑得更欢了,点头哈腰地说:“我。。。。。。我买。。。。。。买。。。。。。”他亮出手里的东西,是一包榨菜和两根火腿肠。
这时叶佳在一旁开口说道:“前面我一个人,心里有点发毛,就叫他来帮忙了。”
鲁迅用力点头,摆出一副万死不辞的架势来。

说来也怪,这么一个屁颠屁颠成天乐呵呵的傻小子,却真的能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不仅叶佳感觉如此,就连我,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心底也泛起一股莫名的踏实。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17 20:04:53 +0800 CST  
第六十章

不知大刚是想为我创造二人世界的机会,还是他自己“小别胜新婚”,反正待了没多会儿,他们便张罗着离开了。
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剩下我和莫晓惠。
我关好门,来到床前,突然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仿佛回到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每天就我俩厮守着。而她,不管是睡着还是醒来,对我似乎没有很大的区别。
这感觉很难用言语准确描述,但我心里的惧怕和不安渐渐褪去,代之以平静和幸福。莫晓惠显然也感受到了,苍白的脸色慢慢红润,眼神也明亮了几分,长长的睫毛恢复了神采,活泼地扑闪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我有许多事要问她,也有许多事要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发现真正关心的,只是这一点。
“我还好。”她轻声回答,大概是看见我脸上的关切过于明显,又微笑着补充道,“真的还好。”
“可是。。。。。。”我疑惑地望着她,“叶佳电话里说得很严重,我都快急死了。”
她冲我抱歉地苦笑了一下,“我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好像一见到你,我就没事了。”
她的解释应该是不成立的,但听着却很受用,而且她好起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我不再追问,想了想换了个话题,“楼总的事你知道了?”
“嗯。”她点了点头,神情变得凝重,又偷偷拿目光观察我,“你也不要太难过。”
我和楼总的关系,她当然是清楚的。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决定告诉她莹莹的事。

我从楼总那天在吸烟室里给我讲的故事说起,又告诉她楼总的临终遗愿,还有他留给莹莹的美金,最后是我和大刚找到她送钱的经历。莫晓惠认真而安静地听着,等我终于说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大家都不容易。”
这话看似平淡,她说得也很随意,却让我立刻联想到了大刚——前一阵忙忙碌碌,他也一直没和叶佳在一起,现在回来了,他该怎么办啊!
我的心思被莫晓惠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关切地看着我,“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对她我是藏不住任何话的,而且她身上有一种神秘的特质,让我可以畅所欲言,又完全没有负担。于是我把大刚的情况又给她说了一遍,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你要是想借钱给他,我有。”她干脆利落地告诉我。
“你?”我吃了一惊,“你才毕业几个月,能有多少钱?”
她歪头盘算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对我说:“我大概有,五十三万。”

我被她的话震惊。。。不对。。。是震撼。。。又或者。。。简直是吓坏了。我傻呆呆地对着她,足足有两三分钟,终于确定她没有丧失理性,不是在胡说八道。
“你,你哪来那么多钱?”我好容易定下心神问她。
“奶奶留给我的啊!”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她。。。。她。。。”我好像突然变成了鲁迅,费尽全力才吐出一段完整的句子,“她一个乡下老太太,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噢,是这么回事,”莫晓惠很耐心地向我解释,仿佛一位师傅教导他最愚钝的弟子,“前年我们村拆迁修高速公路,奶奶有间很大的祖屋,正好在路中间,这笔钱就是政府赔给她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跟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似的,可我,已经被惊吓到过了好几度了。这个女孩,全身上下充满神秘色彩的女孩,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不过,来不及深想下去,我的思绪很快便转移了,满脑子只有一样东西:钱!
原来莫晓惠有那么多钱。。。。。。那她已经是我的人了,这钱不也成了我的了。。。。。。去年我就想学车了,是不是应该赶紧去报名。。。。。。大刚估计会开口向我借吧?借他多少?一半?总不能全都借给他吧。。。。。。
要说金钱的诱惑,还真他妈的强大,此时此刻的我,竟然忘记了一切,全神贯注地在肚子里打起无数个小算盘。幸好莫晓惠及时开口,把我拉回现实之中。
“你,这些天,有没有生我的气啊?”她的声音怯生生的,一边问一边拿眼角一个劲地盯着我。

这问题难度相当大,似乎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该回答“不是”。于是我果断地“顾左右而言他”。
“最近很忙,但我一直在担心你。”我竭力摆出一副诚恳的样子,“你到底碰到什么问题,千万要告诉我。”
莫晓惠缓缓垂下头,整个人似乎一下僵硬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便默默地凝视她。
许久,她的头慢慢抬起来,怔怔地望了我一眼,又慢慢低下去。
我继续沉默着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仰起头,说出一句我无比熟悉,早已铭刻在心底的话。
“路凯,我害怕。”
说罢,她的眼圈便红了。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17 20:37:31 +0800 CST  
第六十一章

大家或许还记得,这句话莫晓惠曾经对我说过,一字不差。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像一句魔咒,瞬间把两个人的命运,交缠在一起。正是从那一刻起,我的心里便被她满满地占据,一分一秒也不曾放下。
可是,我俩已经在一起,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为什么她还是害怕?她的眼,她的唇,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蜷缩着,战栗着,透射出深深的惊恐。
我的心疼得几乎要滴血,本能地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不用怕,亲爱的,我在。”
我一边说,一边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正紧贴着我的胸膛,急促地跃动。

我的手臂是坚定的,我的声音是坚定的,我的决心更是坚定的。莫晓惠明显感知到了,躯干渐渐柔软,也渐渐有了些暖意。
“那天晚上,我说分开几天。”她幽幽说道,“其实你出门的时候,我心里难过极了。”
“那为什么你还要我走?”我低声问她。
“因为我怕,很怕。”她沉吟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怕。。。我会伤害你。”

伤害。。。。。。我?这可从何说起?我心头一凛,但还是沉住气,静静听她说下去。
“大概是从半个月前,我开始做恶梦,不仅每夜都做,而且吓醒了也没用,一睡着就会继续。”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在梦里,我变得很绝望,很生气,充满怨恨。我。。。。。。我想杀人。然后,我就真的去杀人了。。。。。。有时候用刀砍,有时候用石头砸,还有的时候,我,就用我的指甲,把人刺死。。。。。。在梦里,我的指甲好长。。。。。。”
她忽然停住了,我只觉得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是紧紧地抱着她。
“每一个梦里,我都在杀人,拼命地杀人,很累,却停不下来。我杀了好多人,可是。。。可是。。。”她渐渐说不下去,喘息了一会再开口时,已经有了些哭诉的味道,“可是每次我杀完之后,那个人就变成了你!每次都是!”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已成哽咽,我承认我已被吓住,只不过还在强作镇定。
“不怕不怕!梦是反的,你杀我说明你爱我。”
“你不知道!”莫晓惠挣扎着对我说,“那些梦,不但可怕,并且。。。是那么的真实。我每次惊醒都要过好久才明白是在做梦。。。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没事的。。。正常的。。。”我绞尽脑汁搜寻着说辞,“最近接连发生恐怖的事件,你身体也不好,还昏迷了很久。。。有心理阴影很自然。。。对了!医学上好像是叫什么创伤什么的来着。。。。。。”
“不是的!”她已经在嘶喊,一边猛地从我怀中挣脱。我呆呆地望着她,脸上一副决绝的神情,两行泪水正顺着脸颊飞泻。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有天夜里,当我醒来的时候,”她用尽全身气力,咬牙说出最后一句,“我正站在床前,对着熟睡的你,我的手里,有一把刀。。。。。。”

之后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不知道多久,我抱着莫晓惠,倚着枕头一动不动。她已经耗尽所有的体力,很快便昏睡过去,在我怀里微弱地呼吸。
窗外的阳光一点点黯淡,暮色很快占满了天空,随后月亮慢慢升起来。我一直抱着她,两只手臂早已沉重,麻木,脱力,直至全无知觉。
但我始终没有放开。

我低下头,细细端详怀里的这个女孩,她就像一朵花,一滴水,一片孤零零落单的云彩,这般柔弱,这般美丽,仿佛我一松手,她就要离我而去,再也不回来。
几天不见,她更瘦了,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泪水已干可泪痕犹在,从眼角到腮边,隐约可见一道淡淡的印记。她睡得香甜,呼吸越来越均匀畅快,深深蜷伏在我的怀抱中纹丝不动。只有那对长长的睫毛,偶尔轻轻地颤两下,似乎在告诉我:“谢谢你路凯,我正在做一个甜甜的美梦。。。。。。”
这想法对我的鼓励如此巨大,让我的胳膊刹那间充满了力量,简直可以无休止地就这样抱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着的,一觉醒来,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手忙脚乱地坐起身子,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房门打开了,莫晓惠探头进来张望。
“你醒了?”一看见我她立刻笑了,脚步轻盈地走过来,“你累了,昨晚打了一夜呼噜。”
我有点内疚,赶紧问她:“那你是不是没睡好?”
“才不会呢!”她在我身边坐下,“我睡得非常好,而且,没有做恶梦。”
她的声音,还有气色,确实有精神多了。
我顿觉心头振奋,伸手揽住她的腰,“你看,我说没事吧,你以后别再傻乎乎赶我走了!”
“嗯。”莫晓惠认真地点头,顺势倚在我肩上,嘴里还在嘀咕,“真奇怪,你一回来,真的没事了。。。。。。”

窗外,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照在那株大樟树上。许多鸟儿,七嘴八舌地欢唱起来,仿佛竞相告诉我,一个好的天气,一个好的开始。
可是,真的没事了吗?
心底的某个角落,有个声音,在一个劲儿地,悄悄地问我。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17 20:59:01 +0800 CST  
第六十二章

几天之后,楼总的追悼会,在市殡仪馆,隆重举行。
本地的风俗,葬礼都在大清早。所以天还没亮,叶佳,莫晓惠和我,便乘坐大刚的车出发了。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凌晨,天不仅黑还起了层薄薄的雾,一路上空荡荡的不见行人车辆,就我们,沿着郊外公路徐徐而行,车灯光圈外影影绰绰的歪脖子树干不停从视野中掠过。
两个女孩坐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聊着话。莫晓惠果然没事了,连续几夜睡得都不错,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已经回公司上班。
我和大刚坐前排,两个人都不言语。想到楼总临终前的惨状,哪里还有兴致聊天,一支接一支默默地吸烟,搞得车内的雾气比外头更重,大刚伸长脖子使劲盯着前方的路面,偶尔打上一个长长的哈欠。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追悼会。小时候在家乡,虽也见识过几次丧事,但都是些放炮喝酒,啼哭磕头,抬棺下葬的乡土仪式。出来读中学以后,便再也没有经历过。
大刚出身于东北的一家巨型国企,(不过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垮掉了),对于此事相当精通,几次三番地纠正我:“至少正处以上才有资格举办追悼会,楼总不够级别,只能叫遗体告别仪式。”
我冷冷地抢白他,“你的意思,活着有差异,死了也不一样?”
他摇头晃脑地回答:“没错儿!还真就是不一样!”
我没心情和他争辩,继续坚持称之为“追悼会”。

楼总虽然不够级别,却有个够级别的岳父,而且他为人仗义交友广阔,又在一家日本大公司担任要职,所以他的追悼会,参与人数众多。我们到的时候,殡仪馆正中央那间最大的悼念厅里,已经黑压压全是人,几乎要排到门外。
门口摆了张桌子,两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收下了我们封的“白包”,登记了姓名,然后给每人发了一片黑纱一朵白菊花。我们佩戴好一走进去,便看见了哈部。
哈部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在周围灰黑的人群中已经相当突出,背后的帽檐上还竖起一圈嚣张的金毛,正口沫飞溅地对着身边几个人大声说教。
“没有的!绝对没有的!”他斩钉截铁地叫嚷着。
边上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走近去向他轻声说着什么,但很快被打断了。
“什么抚恤金!开玩笑!”哈部的分贝继续提高,把周围的目光全部吸引过来,“他已经上交辞职报告!手续也办妥了!”
“可是,”金丝眼镜慢吞吞地说,“他还没离开公司,是在你们厂区里。。。。。。”
“是啊是啊!”另一个胖胖的秃头也帮腔道,“按照劳动法,上下班途中。。。。。。”
“你不要拿劳动法来压我!”哈部毫不客气地又一次打断他,“你们要打官司,要寻衅滋事,我们公司一律奉陪!”

我有些听明白了,望着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想到楼总死后居然要受这等鸟气,真恨不得冲上前去锤烂那只肥嘟嘟的鼻子。大刚在身旁一把揽住我的肩膀。
“这狗日的,回头找机会收拾他!”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耳语,“今天是楼总的大日子,我们看在楼总的面上不理他!”
他说得很是,也难得有这份冷静。我于是松开捏紧的拳头,随着他挤进人群。

一个主持人模样的小伙子走上台,对着话筒“喂”了两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清了清嗓门,“请大家站好队伍,我们的仪式马上开始。”
嗡嗡的人群立刻肃静了,大家依照主持人的指示,亲友站一排,同事站一排,宾客又站一排。我看见一个富态的女人,带着两个女孩儿,站在最前头侧面对着我们,应该是楼总的妻小,距离远了看不清相貌,在后面一行人的簇拥下悲戚戚地立着。
这时哀乐声响起,“当。。。当。。。当。。。当。。。当。。。”所有人低下头默哀。我不确定是否在电影里听见过,反正现场听是头一回,没几秒钟只觉得眼眶发热,泪水抑制不住地要冒出来。正在努力克制,却听见边上鼻息声,抽泣声不绝于耳。这种悲伤感的传染力极强,很快便弥满了整个大厅,到处都是小心翼翼,低沉深切的哭声,汇成巨大的一片,在天花板上回响。转头看时,莫晓惠,叶佳,还有公司的几个小姑娘,早已泪流满面。就连成日里笑口常开的鲁迅,也大声吸着鼻子,又偷偷抬起手,用衣袖不断地擦拭眼角。

一分钟的默哀,简直像过了一个小时。我完全沉浸在对楼总的缅怀思念中,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主持人已经又说了很多话,大概是介绍一些重要的来宾。随后一位领导上台致悼词,大刚偷偷捅了捅我的胳膊,“外经贸局的副局长,级别可以啊!”
那位副局长说完,主持人宣布敬献花圈。许多人拿着许多花圈走进来,主持人在上面飞快地报名字。他报了很久,至少超过二十分钟,下面渐渐有些躁动起来,夹杂着三三两两的手机铃声。到最后主持人显然也吃不消,便用了一个“等等”把后面的一大串全都省略掉了。

听众们长长出了口气,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等待下一个环节。主持人明显感受到大家的焦灼,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
“下一项,向楼泽平同志遗体告别!”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19 15:33:26 +0800 CST  
第六十三章

悼念大厅的背景墙后面,还有间小小的后厅,楼总的遗体就停放在那里。跟随工作人员的引领,我们默默地鱼贯而入,与楼总做最后的道别。
之前我见过死人,很多次,尤其是这小半年来,一桩接一桩的命案,让我简直都有些麻木了。可是如此近距离地,心无旁骛地瞻仰遗体,却还是头一回。
楼总穿着一身纯黑的毛料西装,直挺挺地躺在一副红木打造的棺柩里。他的仪容,显然被精心处理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似乎还上了层淡妆,看上去比生前更白净。他的双手交叉摆放在胸前,身上覆盖着许多花瓣,益发显得优雅肃穆。
可这只是第一眼的印象,再看下去,渐渐有些不同了。

楼总是我非常熟悉的人,他那削瘦的身躯,修长的手指,坚毅的面容,包括每一处五官,都与生前没有分别,就连鼻梁上的那副框架眼镜,也一模一样。要说差异,只有紧闭着的双目,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但在熟悉的外表之下,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楼总死了!
我当然知道楼总已经死了,他临终的那一刻我就在现场。我的意思是,放下所有先入为主的信息和认知,单从我的眼中见到的此时的他——尽管和我记忆中的楼总完全一致,尽管看起来似乎只是在熟睡,尽管我走进来一眼便认出棺柩中躺着的人就是他,但我同时能看得出,楼总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不一样了。

我说不出这所谓的“不一样”体现在哪些方面。也许是没了呼吸后身体的绝对静止,也许是失去体温所发散出的冰冷感觉,也许是凝固在脸上的雕塑一般的木然形态。。。。。。但也许,都不是。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思考过,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其最重要的特点和最核心的本质是什么。换个角度,死去的楼总和活着的楼总,是同一件“物体”吗?还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两种物质呢?
为什么我能如此轻易地分辨出人体和尸体的区别?为什么我总是能在寂静的黑暗中感知到莫晓惠?为什么儿时那一夜,尚未听见母亲的哭喊,我便心跳若狂,冒着风雨冲出去找寻我的父亲?
你呢?你是否也一样?

不知道这些古怪的念头,是如何进入我脑袋里的。当时,面对着楼总的遗容,我没有悲恸,没有惋惜,没有哀悼,甚至压根就没有想到楼总。我的思维全被这些云山雾罩虚无缥缈的内容占据了,时间也仿佛在那一刹凝滞。
好容易回过神,缓步向前走着,我下意识地打量前后的人群,不会他们也和我一样毫无缘由地发傻了吧?
很快我便有了答案。
一,没有人在发傻。
二,真正难过的人似乎也不多。

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我身后隔了四五个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满头银发却又精神饱满。他随着队伍慢慢排进来,忽然脱离了人群,径直走到楼总的遗体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
这老头我认识,并且,我想有必要对他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楼总出事之后第三天,他对我提起过的继任者,也就是总公司派来的新任部长户川,如期而至。
那天我和大刚都不在,所以有些事是听说的。
说他第一天报到就相当牛叉。当天一大早的公司晨会上,松本隆重介绍,请他闪亮登场,把他夸得英明神武如超人一般。然后基干职轮番自我介绍并致热烈欢迎(一般的普通职员当然只有拍手跑龙套的份),而这老头只是默默站着,神色倨傲一声不吭。最后轮到哈部发言的时候,也不知是由于他拖的时间过久,还是按例卖弄自己的日语,又或者因为终于还是没能坐上心仪的位置而发了些不恰当的牢骚——向我们转述的几位日语都不行,所以具体缘由不明——反正老头突然发火了,指着哈部的鼻子一顿呵斥,虽然大家对他的话一知半解,但语气和态度可是看了个真真切切。哈部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当场窘得跟头鹅似的。松本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谁知这老头竟不卖他面子,叽哩咕噜又是一通乱射,弄得松本也下不了台。
训完这两位头面人物,户川意犹未尽,又发表了一篇掷地有声的演说,还特意叫了个翻译上去逐句译成中文,让大家听得明明白白。他的大致意思是说,公司就是一个小社会,需要每个人的奉献与协作。在这个小社会中,有人说真话有人说客套话。说客套话可以讨好别人但对公司有害,说真话的得罪人却对公司有益。他已经临近退休,不怕得罪人,所以会坚持说真话,用自己最后的两年时间为公司做出贡献。今天第一天见面,提前向所有人致歉,以后有冒犯之处,请大家包涵。

这出大戏在公司里传诵了好多天,大部分人因为他教训了哈部,对他的看法相当正面,要不是两人生错了国籍,那简直就是民族英雄。
我对于此事的第一反应,是疑惑。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日本人。
大刚自然也有评论,一如他的固有风格。
“这二货!”他大大咧咧地总结道,“以后得躲他远点儿!”
说罢拿一种英年早逝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他已预见到,我注定是个殉道者。

而此刻的户川,一脸严肃,很认真很用力地对着楼总的遗体——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08-21 21:50:37 +0800 CST  
第六十四章

望着户川笔挺的腰杆和标准九十度的姿势,我突然对他有一种强烈的亲近感。
欢迎会上的演说是一个原因,我对楼总的敬仰和爱戴是另一个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有一个原因,源于我和他的第一次谈话。
办完莹莹的事,又照顾了莫晓惠两天,我终于回到公司上班。开完晨会,便被户川直接叫进了小会议室。
紧跟着部门里的小乔也走了进来。

小乔并不姓乔,姓高,但有个与宋慧乔类似的名字叫高慧乔,便被大家唤作小乔。她本是日文专业出身,在我们销售部里主要承担各类翻译工作。她为人和蔼亲切,并且虽然已经三十出头,但身形,相貌,气质,包括声音,都很甜,所以一直是楼总的爱将。
没等小乔坐稳,户川已经板起面孔,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大意无非是我自由散漫不求上进没担负起与副科长相称的职责有负公司对我的信任。。。。。。小乔在一旁翻译,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也挺为难。
我倒没什么。一来对方说的都是实情,二来之前在生管被方科唐僧式教育惯了,反倒觉得这老头心直口快也挺对自己胃口,便摆出一副诚恳的架势一言不发地接受批判。

户川骂完,见我楞没动静,大概也有些意外,话锋一转又说道:“当然,最近公司的境况还有你的遭遇,我是知道的。但越是有困难越要积极面对努力工作。你的能力和潜力,我有所了解,很期待你在今后的工作当中表现出来。”
这就有些费解了。他刚来没两天,跟我也是头一次见面,能有什么了解?我迷惑地看看小乔,她冲我歪了歪头,表示没翻错,就是这意思。
看见我们俩的表情,户川想了想,解释道:“是这样,楼部长之前给我发邮件介绍了部门的业务和人员。我看得出,他很看好你。而我,绝对相信他的判断。”
停了会儿他又补充道:“楼部长的事,我很遗憾。我和他虽然只有几次接触,但对他的为人和能力,都是很敬重的。而且,我知道他对部下很好,所以哪怕为了他,大家也要拼命工作。”
他的话,完全说到我内心深处,想到楼总,心情激荡得无法言语,只有用力点头。一旁的小乔,眼睛里早已泪光闪烁。

户川鞠完三个躬,并没有马上离开,双手合十喃喃地念诵起什么。我望着他的背影,深色的风衣领子竖起,衬托着满头的银发,格外醒目。他一定有一米八几的身高,即使在这满屋子的中国人里,也显得鹤立鸡群。
就在这时,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在脑中显现。我说不出任何具体的东西,但明显感到强烈的危险,就好似整个人被猛地拎起来掼入冰水中,瞬间冷彻心扉。
这个过程迅猛而短促,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分辨,一个黑影,从身边一闪而过,根本不等我看清便已跃上户川的肩头。而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毫无抵抗地被扑倒在地。

整个厅里的人都惊呆了,直到户川的身躯在地板上砸出一记闷响,才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那个黑影,仍附在户川的背后,瘦瘦小小,一头长发,两只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
我突然明白了!本能地回过头去寻找,叶佳就在那儿,边上是公司的几个女生,全都面色煞白,互相搀扶着,叫得歇斯底里。
那里没有莫晓惠!果然没有莫晓惠!
在我转头之前就明白了,莫晓惠一定不在那里!
我不用再看便已知道,袭击户川的,正是莫晓惠!

那一刻,我只觉得天塌下来了。

现场一片混乱。
里面的人争先恐后向外跑,外面的人先是想挤进来看,可突然又集体改了主意,折返回去跟着跑。两股人潮汇成巨大的一支,向着悼念厅的大门奔流。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各种分贝的声音,花圈被推倒在地上,一只大音箱打翻了,侧卧着继续高奏哀乐,却因为接触不良乱了节奏,完全失去庄严与哀伤,变得嘶哑滑稽。
奔跑的人流,散落的物品,整间大厅,整个世界,环绕着我旋转起来。开始速度并不快,还带着点摇晃,渐渐的,转速快起来,最后变成模糊的一片灰。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在这灰色的,飞旋的世界里,只有一样东西,是静止的,真实的,清晰的。
那个一身黑衣,瘦瘦小小的背影,莫晓惠的背影。

她的背影,竟然都是邪恶狰狞的!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09:50:03 +0800 CST  
第六十五章

能在这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自然又是大刚。
是他,用雄浑嘹亮的嗓音,硬生生把我从迷离中唤醒,“来啊!帮忙啊!”
定睛看时,他已经冲上前去,正抓住莫晓惠的一条胳膊,拼命向后拉拽。不过奇怪的是,看似力量悬殊,可任凭他使尽全身力气,竟不能扯动分毫。
当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迈开双腿飞奔过去,一把握紧另一条胳膊,猛地发力。
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从虎口传来,我低下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条细细的,皮包骨头的胳膊,竟然纹丝不动!

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小孟,就是老黑手下那个黝黑的小伙子,终于从无数人丛中挤出来,喘着粗气跑到我们身边。
他一句话也顾不得说,啪的双膝跪下,顺势抱住了莫晓惠的腰。
三个人的目光交集,登时心领神会,大刚沉声指挥:“一。。。二。。。起!”
六只大男人的手臂同时用力,只听一阵“吱吱”声响,就像生锈的金属慢慢摩擦,渐渐开始松动。三人心里一阵鼓舞,屏住呼吸继续用力,“吱吱”声越来越大,终于“啪啦”一记脆响,我们把她从户川背上给扳了下来。

之后大约有那么一秒钟,的的确确就一秒钟,三个人都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也就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手里的力气。
要说放松,也不是完全地放松,最多也就是稍稍松了口气。
但就是这一小口气,差点铸成大错。

把莫晓惠从户川背上拉起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僵硬的,有点像机器人,冰冷坚硬没有生命。可转瞬之间,她好像突然复活了,全身的肌肉同时运动起来。
等我们发现时,已经迟了。
她的双腿猛地向后蹬,正中小孟胸前,只一下便把他踹出几步远。我和大刚惊愕之下,手上用劲想将她牢牢制住,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指尖传来,再也把握不住,掌心一空,已给她挣脱了。
随即发现,她正直挺挺地站在我的面前。
而我,根本不消看便已知道,她的长发一定散开,将脸孔全部遮挡。

朋友们应该记得,这样的场景我在梦中经历过,不止一回。
凶手是个女人,一头长发,向前披散下来把脸遮住。当我伸手撩开时,那长发后隐藏的,正是莫晓惠。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难道在内心深处,最深处,在我自己都不敢或不愿相信的潜意识里,我已然认定,她就是那个凶手?
又或者,是我的第六感,早已预见到今天这一幕,在悄声警告我?
还有,等一下,莫非,这又只是一个梦?

这个想法的出现,让我仿似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看见了一线光明。我满怀希望地四下张望,期盼着能够找到梦的证据。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安静下来。想走的人终于都跑出大厅,想看的人还在三三两两向后厅集结,但都远远停下脚步,把两边的通道堵了个严实。外面似乎还有人想进来,无奈前面的人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再不肯踏进半步。
真正留在后厅里的人不多。大刚就在我身边,小孟捂着胸口,正在慢慢靠上来,叶佳站在远处的一个角落,和一对母子在一起,那位年轻的母亲大概是刚才没法出去,正抱着孩子不知所措。
再剩下的,就只有躺着的两任部长,和站在我面前的莫晓惠。
她一直不动!

我转头看了眼大刚,他脸色铁青,两只拳头攥的紧紧的,正挪动脚步向前逼近。我摆手示意他停下,在这出戏里,我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有些事必须我来做。
大刚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停下步子低声说道:“好!你上,我掩护!”
另一边,小孟也摆好了架势,随时准备扑上去。
有这两个壮汉保镖在身后,我想我应该没那么惧怕。
再说了,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管它是真是梦,管她是人是鬼,该来的还不是总归要来!
身体里的热血一下汇聚到头顶,我不再犹豫,一个箭步跨上前去。

长发掠起,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辞表述当时的情景,眼睛还是她的眼睛,五官也还是她的五官,但我第一眼的感觉,却是一个陌生人!
原本清秀的脸庞,此时已布满狰狞,面部肌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扭曲着,完全看不出平日的模样,最要命的是那对眼睛,永远深邃明亮会说话的眼睛,早已不见丝毫的生机和神采,变成深不可测的两个黑洞,正对着我,投射出无比的阴冷与邪恶。
她,到底是谁?
我的手臂僵硬在空中,思维也凝固了。

直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脖颈传来,我才发觉,她的两只手,十支尖利的指甲,已经悄无声息地伸过来,扼住了我的咽喉。
意识瞬间变得模糊,我的思维仿佛随着剧痛和窒息停滞了。身后是大刚和小孟的叫喊,可声音却是拉长的,显得迟缓且遥远。只有面前的那张脸,那张分不清究竟熟悉还是陌生的脸,依旧冷酷地对着我。我突然听见她正在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深处吐出来,充满仇恨,充满寒意。
“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
简单的三个字,不断重复着,生涩嘶哑,像是锈蚀的刀刃在我的耳朵里来回磨着。
但是,那不是莫晓惠的声音!绝对不是!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09:51:33 +0800 CST  
第六十六章

之后的记忆,有些不那么真切,我用尽全身每一处的气力,只能做一件事——不让自己晕过去。
我看见大刚飞扑过来,对着一条胳膊生拉硬拽,绝对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小孟在另一边,手足并举,就差没用牙齿。四个人纠缠在一起,突然同时摔倒在地,可任凭他俩怎样努力,我的喉咙依旧被掐得死死的,半点儿不得放松。
意识越来越不受控制,变得轻飘飘滑溜溜,就像空气,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我觉得自己同时从无数个角度看着我们四个人在地上拉扯,每个动作都那么清晰,但又很慢很扭曲变形,夸张得简直滑稽了。不知何时我不再感到脖子上的疼痛,事实上我不再有任何身体上的感觉,周围的声音渐行渐远,周围的一切都渐行渐远,突然发觉自己已是悬浮在空中,懒懒的,软软的,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那感觉,美妙之极。

远处的人群忽然有了骚动,越来越吵,越来越大,打搅到我的享受。我有些烦躁,却还是勉强望过去。几个人,连滚带爬地从人堆里钻出来,向我们飞奔。领头的一个,正是老黑。
他奔跑的样子很是笨拙,我想笑,却突然紧张起来,因为我随即看见,他的手里,有一样坚硬冰冷的东西。
是一把手枪。
剧烈的疼痛猛地从脖颈传来,那么真实那么深切,简直从来不曾间断过。周围的一切又回来了,大刚,小孟,还有莫晓惠的两条手臂,依然死命掐着我。
可是我不在乎!刺痛,窒息,喉管几近爆裂的压迫感,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知道,老黑,正拿着一把手枪,从我身后冲过来!
是的,你没有看错,也不是笔误,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黑正从我的身后逼近。

很久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次频死体验,也不知道死亡是否真如我当时的感受,祥和安乐。但我相信,把我从死亡边缘唤回的,是我内心深处,对莫晓惠的那一份爱。
我用尽所有的气力呐喊着,“不要开枪!那不是她!”
可惜,我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就在这危急而绝望的关头,一个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倏的落在我们几个身上。
紧跟着喉咙一松,莫晓惠竟然被他一个虎扑,滚出了几步远。
而我,甚至来不及深吸一口气,便大咳起来。

我想我大概咳嗽了有五分钟,先是躺着咳,被七手八脚扶起之后坐着继续咳,直到眼泪鼻涕几乎流尽,整个肺像是打开掏空又合上,才总算气喘吁吁地缓过劲来。
这时我才有工夫转头去看一眼。
莫晓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几个便衣把她团团围住,个个剑拔弩张,随时准备扑上去。可她显然没了知觉,似乎又陷入那种莫名的昏睡状态。
在她身边,坐着一个人,板刷状的直发,不停眨巴的大眼睛,原来是鲁迅!

这场混乱,或者说,灾难事件,最终是在救护车的警笛声中落下了帷幕。
现场诊断的初步结果,没有死亡人员(真是谢天谢地!),但伤者多达二十余人。所幸大部分只是摔倒或踩踏造成的皮外伤,真正严重的,只有两名,分别是被袭击的户川,和袭击他的莫晓惠。
两个人都处于昏迷状态,双双被抬上第一辆赶到现场的救护车,飞驰而去。
看着他们俩并排躺在同一部车里,我突然觉得有点搞笑。

老黑可就没那么轻松,安排了五个便衣押送,仍不放心,又派了两部车跟着。要不是他还得在现场坐镇指挥,那是一定要亲自押车的。
叶佳自告奋勇说要陪莫晓惠去医院,给老黑一口回绝,大刚也不放心,连哄带骗把她塞进一个同事的车里先回去,又自作主张招呼鲁迅过来。
“你,上车,一起去医院。”他指着莫晓惠躺着的那部车说道。
老黑在边上没作声,显然对这安排挺满意。
那楞小子无知者无畏,二话不说便跳了上去。
我在一旁试探着问道:“要不,我也一起过去?”
老黑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感觉他是在研究我的喉部,终于摇了摇头,“不忙,”他淡淡地说:“待会你跟我的车走。”

说不上什么缘由,我也没坚持,目送那辆救护车离开,和大刚找了处台阶坐下。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看老黑带着帮手下在现场忙活。
陆续又来了好多救护车,大概有七八部,蓝色警示灯一个劲地转,引来现场无数群众围观。我听见有人在感慨,“从来都是救护车往这里送人,没见过那么多车来拉人的!”
这话说得俏皮,有点冷幽默的味道,我俩不约而同笑起来。笑了一阵,大刚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你,没事吧?”

喉结部位还有些肿痛,另外后脑勺在地板上磕了个包,但也不算厉害,而且,我明白他问的不是这些。
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想说句耍酷的话。可是张开嘴,脑子里转了一圈,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明白原来我的心,早已随着那辆救护车,随着车里的她走远了。
胸腔里一阵绞痛,全身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莫晓惠,莫晓惠,你到底怎么了?
我该怎么办???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09:52:51 +0800 CST  
第六十七章

殡仪馆的所在,是西郊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山的南坡,拦腰开辟出一大块平地,建了这座殡仪馆。再往上没多远,有个气派的门楼,后面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便是公墓了。
据说这里每到清明,拥挤到水泄不通,城里半数的交警都会来此指挥交通。今天虽然不是清明,可大概是出殡的好日子,又有那么一出大戏,因此院子里照样挤满了人。直到停车场里那些警车救护车一辆辆驶离,黑压压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等到周围终于安静,已是正午时分。

殡仪馆的大门外,有一排破破烂烂的平房,开了三五家小饭馆。老黑领着我和大刚,选了家看上去最“豪华”的,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
大刚点的菜。这里中午少有客人,而且以素席为主,无非是些青菜豆腐之类的家常菜。不过无所谓,我根本没有胃口,老黑也差不多,勉强吃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
倒是大刚,神经粗大,食量依然强劲,楞把几盆菜吃了个底朝天。一边吃一边东拉西扯,缠着老黑问个没完。老黑依然黑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黑脸,低垂着眼帘,半晌敷衍上一两句。他的心思,和我一样,显然没在这张破旧的小饭桌上。
这时大刚终于扒下了碗里最后一口饭,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亮的嗝,“老板,买单!”他冲着柜台大声喊道,一边从口袋里摸出皮夹。
老黑突然伸手按住了他,“这顿我请,不要争。”说着回头对着正走过来的饭店老板说:“我们再坐一会儿,给我们沏壶茶。”

老板答应着,唤来一个服务员,七手八脚地收拾碗筷,抹干净桌面,又上来一壶热茶三个杯子。大刚一把接过,殷勤地给大家倒茶水,又掏出香烟和火机,娴熟地分发点火。老黑对他微微一笑,拿起杯子喝茶,却什么也不说。
三个人机械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吸一口烟喝一口茶,很快便干掉了两支烟,茶壶里也添了一次水。这时大刚终于按奈不住,抬手搔着头发,支支吾吾开口问老黑:“张队,你看接下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黑眼皮也不抬,不紧不慢地反问他。
“这个,莫晓惠啊!”大刚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还有,我们俩,需要我们怎么做?”
他所问的正是我所想的,只觉得全身一紧,注意力从两只飞舞着的苍蝇身上嗖的跳回来,竖起耳朵静静听下去。
老黑不动声色地吸进一大口烟,从鼻孔里一点点吐出来,吐完又吸一口,再一点点吐出来,整个人像座青烟缭绕的雕塑。
我被他那副故作神秘的样子搞得颇有些火气,竭力克制着,再看大刚,也是坐立不安全身的不自在。不过我俩都没说话,耐着性子等下去。
终于,老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缓缓开口道:“还能怎么样?她今天当众行凶,现场抓获,等她清醒了立即进行审讯呗!”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是轻描淡写,可对我简直如炸雷一般。神马意思?莫晓惠是杀人凶手?所有的案件都是她干的?他们要给她扣上怎样的帽子?我恨恨地盯着老黑,只觉得胸膛里鼓胀得就要爆开来,却说不出一个字。
大刚显然也没料到这样的回答,先是呆若木鸡了好一阵,然后变得迷惑不解,再然后渐渐有些惊慌失措了。
“这个,我,”他喉结突兀着,面色紫胀,像极了鲁迅的模样,“老,张队,你是不是开玩笑啊?”
老黑斜斜地对着他望了一望,“玩笑?”他冷冷地反问:“你今天也在现场,那你认为是什么情况呢?”
“这个嘛,嗯。。。”大刚已经冒出汗来,下意识抬手抹了把额头,“她,我觉得,她应该是受害者。”
“噢,她是受害者。”老黑微微点头,继续追问:“那么谁是凶手?”
“凶手的话,这个,还要调查。”大刚很努力地招架着,却越发语无伦次,“莫晓惠,肯定不是。她也是受害者。我想她应该是被人暗算,或者控制了。”
这回老黑没有再问,只是平静地看着大刚,他的目光并不尖锐,却很有力量,大刚在他的注视下,简直成了聚光灯下受审的犯人。
“我的意思,我是说,”当压力渐渐达到峰值,他天生的那股子狠劲和倔强终于被激发出来,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很明显,她是鬼上身了!”

这个神秘的字眼仿佛带着魔力,一从大刚的嘴里蹦出来,饭桌上登时沉寂了。两个人不约而同拿起一支烟,默默地吸着,都不再开口。我怔怔地望着他俩,只觉得一颗心越跳越快,无数话语在唇边转着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段沉默持续的时间,差不多刚刚一支烟的工夫,是被老黑打破的。
“鬼。。。鬼。。。”他自言自语一般念叨着,突然把目光转向我们两个,“有什么证据?”
“有啊!”大刚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突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还有,她攻击日本人也就罢了,路凯是她男朋友,她如果不是被附身,怎么可能攻击他?”
“不对。”老黑固执地摇头,“你说的不是证据,最多算是推理。莫晓惠今天袭击两名受害者,之后拒捕袭警,都有确凿的人证物证。我们目前尚不清楚其动机,她当时的行为也确有许多疑点。但这些,都是下一步调查的方向,不能改变她行凶作案的事实。”
“可是。。。。。。”大刚还想争辩,可我,已经承受不下去了。
“好!你说!”我腾地站起身,伸长手臂,直挺挺指着老黑的脸,“你要怎么做?”

那一刻,我的情绪是沸腾的,全身上下每一处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大刚跳起来抓我的手,却让我粗暴地一把推开。“你说啊!”我已经在嘶吼。
老黑一动不动地坐着,镇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平和而又坚定。
“路凯,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但每个字,都仿佛穿透到内心深处,“现在,请你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你又能怎么做?”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09:54:19 +0800 CST  
第六十八章

当我们从小饭馆出来的时候,才募然发现,下雪了。
是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征兆,看样子已经下了有一会儿,地面星星点点开始积起来,路旁的树上,车顶上,草地上,也已铺出成片的洁白。我们低下头攥紧领口向停车场走,雪正在越下越大,没有风,也不觉冷,漫天的雪花旋转着,静静地直落下来,仿佛把天地连通了,又好似有无尽的烦恼委屈,再也承载不住,纷纷洒洒地一路往下坠。
三个人,六行足印,默默地在雪中前行。

到了停车场,我正想不好该如何开口问老黑,他却出人意料地主动告诉我,“你知道七三四医院吗?她在那里。”
“我知道!我送他去!”没等我回答,大刚早已高举起一只手,车钥匙在指尖一晃一晃的。
老黑皱了皱眉,寻思了片刻。我突然很怕他反悔,正想补充说明就让大刚送我到医院门口,再不成打车也行。谁想他竟然恩准了。
“也好,我得先回趟局里。”他一边说一边坐进车里,刚启动却又摇下车窗,探头出来对我说:“我接到报告,她已经醒了,你和她好好聊聊。”想了想又补充道:“就今天一天,明天我们会对她进行隔离,恐怕不方便见到了。”
他就说了这么两句,没有其它任何的废话和大道理。望着那张刚毅而略显疲惫的脸,我对他的那些不满和敌意刹那间烟消云散,心底因为理解和信赖而温暖着。我突然发现,这个一脸严肃,沉默寡言的男人,其实是个可以真正托付的人。

可能对于许多人来说,一生能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便已是莫大的幸福。
而我,在这殡仪馆的停车场里,居然获得了这样一个朋友。
更绝的是,我身后的另一个男人,竟然也是一个可以百分百信任和托付的朋友。
幸何如哉!
此刻,我的这位真正的朋友,正坐在驾驶座上,不安地扭动着屁股,嘴里喃喃自语着:“妈的,七三四医院,什么狗屁名字!听都没听说过!”

不要紧,虽然大刚不认识医院的所在,可他早有先见之明地派去了鲁迅。于是,一通电话之后(当然,因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这通电话打了超过十分钟),大刚成竹在胸地离合挂档踩油门,车子突突了两下,排出一团黑烟,便神清气爽地上路了。

路程很远,并且这雪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居然还在继续下大,到后来简直完全无法行车。多亏是大刚,与生俱来便有开出租的基因,先是果断地下了绕城,接着避开主干道在无数深巷小弄里蜿蜒曲折,到最后还勇敢地闯了两个逆向路口,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传说中的七三四医院。
“靠!这不就是老的空军医院吗?”大刚一边锁车门一边打量着老旧的门诊大楼,“我记得以前来过。”
难怪用数字做名字,大概和部队番号什么的有关,总之是军方背景。不过此时的我俩也顾不上深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小跑。刚踏上住院部的台阶,鲁迅已经急吼吼地迎上来。
“三。。。三。。。”他索性不用说的了,背身指向大厅里的楼梯。

爬上三楼,望着走廊里昏黄的灯光,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真的像极了,同样冷清的医院,同样破败的老房子,同样是在三楼,就连病房,同样都是过道尽头最里面的那一间。我简直能感觉到云姨正从某个门缝里对着我窥视。
不过走到门口,发现还是不同的。这次老黑派了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两名虎背熊腰的便衣,一共四个壮汉,别说云姨,就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去。

病房很大,没几样家具,显得空荡荡的。房中央有张大床,莫晓惠正怯生生地坐在上面,灯光映照下,显得特别瘦小,特别柔弱。
我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刚牵起她的手,她的眼圈顿时红了。
“对不起,路凯,我。。。”她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没事,我,那个。。。”我笨拙地试图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谈起,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自己的脖颈。
“你不用瞒我,”她抬起头,对着我的身后,“他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我和大刚立刻把愤怒的目光射向鲁迅。这小子当即涨红了脸,无地自容地缩成一团。大刚一把拎起他,摆开架势似乎要赏赐两拳,可高举的拳头在他头顶虚晃两下,轻轻化拳为掌,落在肩膀上拍了拍。“说起来今天也多亏了你,要不然天知道搞成什么样!”说着叹了口气。
我回身面向莫晓惠,在她身边坐下,正想着该怎样安慰她,却突然愣住了。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另一条胳膊,被一副冷冰冰的手铐,严严实实地拷在床边的铁杆子上!
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涌向头顶,我指着那副触目惊心的手铐,心情激愤得完全没办法说出一个字。大刚觉察到我的异常,连忙走过来,只一眼,便全明白了。
“别急,兄弟,别急,”他伸手按住我,以防我暴怒之下冲出去跟门口那四个大家伙玩命,一边苦口婆心地低声劝道:“前面老黑也说了,他再怎么样也得做做样子,他也是真没办法。。。”

他说的或许是实情,可此情此景,又叫我如何按奈得住。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突然感觉到手指一紧,是莫晓惠。
“不要,”她轻轻摇头,同时用最最温柔,最最感性,最最凄美的眼神看着我,“没事的。”
心底的酸楚排山倒海一般涌上来,泪水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09:56:06 +0800 CST  
第六十九章

那一夜,我们俩头靠着头肩并着肩,静静的,慢慢的,一起度过。

大刚和鲁迅磨蹭到十点多,在我三番五次逐客令下,总算是回去了。送他俩出去,顺便和守卫打了声招呼,我便关门熄灯,上了床紧挨着莫晓惠躺下。
她马上靠过来,手铐在黑暗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心疼极了,侧身抱住她,把她挪向那一侧。她一言不发,只是竭力偎在我怀里,我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索性不作声,牢牢抱紧她。两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躺着,周围安静极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在房间里起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一件事,我毫无睡意。这时怀里的莫晓惠突然动了一下,轻声问我:“路凯,你的脖子,还痛吗?”
“不痛,完全不痛!”我连忙回答:“我全身哪儿都不痛。”
是真的,我没有骗她。不过心里很痛,但是不敢告诉她。

她问完这句,便又默不作声。我突然想起白天老黑的话,觉得应该做个交待,便慢吞吞地说:“那个,有件事。明天警察会找你问话,大概要隔离几天,可能见不到我。。。”
她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我想了想,急急忙忙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觉得老黑会帮我们。。。我会求他让我来陪你。。。”
她继续沉默。好久,轻声叹了口气,“我不怕,真的。也许。。。把我俩隔开反倒是好事情。。。”
她话里的意思我很清楚。但是,我不同意,打心眼里拒绝接受。我很坚定地告诉她:“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有事。。。”
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把头紧紧贴向我的胸前,幽幽说道:“早上在殡仪馆,我都已经那个样子,又怎么会没事?鲁迅他都告诉我了,他说当时很可怕。。。”
这是我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前面大刚也很默契地只字不提,却终究躲不过。我慌乱地转移话题:“哪有!那小子傻乎乎的,话也说不清,什么事情都爱夸张。。。”不等她搭腔,自顾自说下去,“今天下雪了,好大的雪,漂亮极了,你说过你最爱雪景的。。。”
她真的说过。有一回我们俩看电影,她指着屏幕上的一片茫茫雪原,亲口告诉我的。

我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内容完全是天马行空,一边说一边惊讶自己的口才居然有这番境界。莫晓惠静静地伏在我怀里,胸口因为呼吸而微微荡漾着,再不开口。直到我终于说完脑子里最后一个词汇,又过了好一阵,她细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上次,你和我说大刚买房的事,又说借钱给他,还记得吗?”
“呃。。。记得,”完全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件事,我楞了片刻,试探着问道:“怎么了?”
她应该觉察到我的迷惑,但没有解释,也没有丝毫的迟疑,淡淡地说下去:“我房间的书桌,中间抽屉,有一本工行的存折,密码是321789。”
停了停她又重复一遍,“321789,你记住了。”

窗外的雪,不知是不是已经停了,听不见任何声响,没有风声,没有雪声,没有汽车声,没有说话声。这世界的一切,仿佛突然停止了,而时间,也随之凝固。
我怔怔地躺在黑暗中,全身僵硬着,心里翻来覆去咀嚼着她的话。难道。。。。。。她在想什么。。。。。她预感到了什么。。。。。。这是。。。。。。最后的遗言吗。。。。。。
心房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我感觉坠落在无尽的空虚中。

又过了很久,或者,并没有很久,总之,不知道多久,一只手掌轻轻地贴上我的面颊,掌心温温的,皮肤很光洁,纤细的指尖缓缓划过我的嘴唇。
“你不要难过,路凯,”她的声音恍如雪花,轻柔而纯净,“这一刻,我很快乐,很幸福,就算我的一生只有这么短,可拥有过这样的幸福,拥有过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这样不够!”我强忍着心中的恸,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叫嚷起来,“我们才刚刚开始!我们还要幸福很久很久!我不能失去你,我做不到!”挣扎着吼出这两句,声音已经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莫晓惠侧过头,深情地凝视着我,即使是在黑暗中,她的那对眼眸依然如宝石一般,隐隐流动着光芒。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拂在我脸上,说不出的幽香。
“你不要这样,路凯。”她的语气既温柔,又带了些许刚毅,“这些天我已经想得很清楚,能够遇见你,是我的命运,也是我的福气,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呢。而另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的声音突然低沉了,“如果。。。我是说万一,我身上真的有问题,不管是疾病,还是其它什么缘故,万一那些人真的是我害的呢?万一我真的带着危险的东西呢?万一我会伤害到你呢?”
“我不怕!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冲动地打断她,一边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可是我在乎,很在乎,也很害怕。”她坚定地回答,“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伤害其他人,尤其是你。今天的事,说明我之前的感觉是对的,我决不能让它发生第二次。”

我很想反驳她,狠狠地反驳她。可是,当我在心里认真思考她的话,当我回想起今早那个阴森可怖的“她”,所有的信心和观点突然变得脆弱了。
“也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去找个世外高人什么的。。。”我迟疑着说道。
“世外高人?”她低声重复着我的话,却没有说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对!总有人可以帮我们的。那次在小碧湖救我的老道士,他似乎会些法术。。。还有云姨,你见过的,别看她疯疯癫癫,其实她知道许多事。。。”我突然说不下去,脑子里一道灵光凭空闪现,恍惚间似乎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究竟是哪一件事,却又记不起来了。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09:58:23 +0800 CST  
第七十章

这件当时就觉得极其重要,事后证明愈加重要的事情,等我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
而这一周,又发生了几件其它的事,先做个简单的陈述。

首先,莫晓惠果然被隔离了,隔得还很彻底,手机联系不上,医院里也杳无踪迹。我好几次几乎忍不住要打给老黑,最后还是强忍下来。
人家终究是个警察,职责在身。再说了,打通电话又怎样?直接问他莫晓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该不该问?他又答还是不答?
还有,老黑是我的朋友,至少我心里是这样认为的。我相信,他一定会照看好莫晓惠,不让她吃苦受委屈。
只不过每一个漫漫长夜,揪着颗放也放不下的心,在床上翻来覆去,那种滋味,真的不好受。

说完莫晓惠,还得说一说户川。
因为他是这起事件中直接受害的第一位外籍人士,有关方面相当重视,当天便转送至上海的一家大医院,全力救治。
总公司也迅速做出反应,传说社长亲自来中国探望他,还在病房里许下了立即回国疗养和升迁的承诺。
不过这老头的古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事发三天之后,仅仅三天,他已经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带着那副倔强的表情,无畏的眼神,和脖颈上厚厚的包扎。
以至于大刚都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这二货,还真他妈带种!”想了想又发了句感慨:“要是所有日本人都是他这样,咱们可真干不过他们!”

不过大刚的注意力,很快便从户川身上,转移开了。
隔天我编了个理由,要他陪我去趟银行。到了柜台前,我填好取款的单据,要他把身份证拿出来。
“干吗?”他一边掏皮夹一边问我。
“这钱你拿去,买房结婚用。”我说着,把取款单递到他面前。
他楞了楞,伸手接过单子,只看一眼,立马傻了,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在指尖一个劲儿哆嗦。
“五,五十万?”他连说话都磕磕巴巴,显然吓得不轻,“你,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冲他笑笑,把这笔钱的来龙去脉简单说明了一下。这几天夜里都睡不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顺便也就下了决心。我所有的心思都在莫晓惠身上,这五十万也就变得没那么重要,并且,大刚的确比我更需要它。

“不行!”听我说完,大刚使劲摇着头,把取款单又递回来,“她的钱我更不能拿!再说,你们也要用。”
我早料到他会拒绝,不紧不慢地反问:“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哪里要用到这五十万?”
“这个。。。”大刚使劲转动眼珠,挖空心思憋出一句:“给她治病啊!”
“她的病,怕是花钱也难治。”我苦笑着回答,“要真能治也不用自己花钱,估计老黑早给公费报销了!”
大刚想了想,慢慢放下手臂,有点不甘心地叹了口气。
“好了,你不用多说,先拿去!”我打起精神劝他,“你放心,我还留了点备用。”
这家伙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不客气地捶了他一拳,“别婆婆妈妈的!再说了,又不是给你,要还的!”
“我。。。”大刚的脸紫胀着,喝醉都没那么红过。
“好吧!我。。。”他终于痛下决心,扬起取款单认真地对我说:“我代表我未来丈母娘谢谢你们!”

他最后这句简直太经典了,让我回去的时候笑了一路。笑到后来我想明白一个道理,其实不是大刚的丈母娘感谢我,应该是房地产开发商感谢全中国的丈母娘才对。
不过,好景往往不长,乐极总是生悲,大刚带给我的快活没能坚持到宿舍楼下,便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了。
是条短信:这两天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聊聊吧。
是妮妮发来的。

对于她,我始终是内疚的。
本来也没什么,男女恋爱,失败的远多于成家的。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妮妮之前的两次,我都是被甩的那方。
而且即使在交往的时候,我对于两个人的将来,也基本持以悲观的态度。
所以我并没有认为舍她而取莫晓惠有什么错——毕竟莫晓惠带给我的,是深厚浓烈,截然不同的感觉。但在内心深处,我总觉得亏欠她一种方式,一个过程。换句话说,就是我处理的,太过简单粗暴。
对于这个问题,我其实反省过,总结出来的原因,却不在自己身上。要怪只能怪当时的每一件事情,都来得太过凶猛,就好像一个人在岸边,正寻思究竟应该向左还是向右走,却不防一个大浪打来,瞬间便被卷入无尽的潮水中。
仔细想想,人生的哪一个片段,不是如此。

内疚归内疚,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
我低头思考了一会,慢慢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那就今晚好了。
还没按下发送键,大刚已经敏锐地捕捉到我情绪的起落,在一个红灯路口把车停下,关切地转过头来,“怎么了?”
我没搭腔,默默地把屏幕递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整个人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要不。。。我陪你去?”他踌躇片刻,试探着问我。
这反应倒也正常,作为一个天生的吃货,他向来不会放弃任何一次机会。但我明白这一回他不是为了吃,哪怕是一辈子仅有的一回。
于是我缓缓摇头,“你去了,我不是破费更多?”
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却终于没有说。这时绿灯亮了,大刚一踩油门,汽车发出一声清脆的轰鸣,平稳地滑过路口。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10:00:04 +0800 CST  
第七十一章

赴约之前,我已经在心里设想过无数的可能性,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被她指着鼻子痛骂也罢,扇我几个耳光也罢,被饮料泼得全身湿透也罢。。。反正既然亏欠人家,付代价是天经地义。
可现实就像我大学里的微积分教授,把我的每一个答案都画了个巨大的叉号。
正解是,妮妮压根儿就没出现。

我在必胜客的餐厅里,从六点一直坐到八点,期间给她打了不下十个电话,却始终没有接听。
喝完第四杯奶茶,我突然明白她不会来了,于是饿着肚子悻悻回家。
而故事,并没有完结。
到了十点半,手机突然响起来,一声接一声,打开看时,是她的短信,足足有二十条。
连起来就成了一封声泪俱下的长信。

大意是这样的,我和莫晓惠的事迹,早已飞出公司,传遍了整个H市。在她所听闻的主流版本中,莫晓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凶手,而我,即便不是从犯,也是受了蛊惑的帮凶。在杀害了十几条人命(没错,还有些没有公布)之后,终于被现场抓获绳之以法。
在法律公义得以伸张之后,妮妮觉得也到了她向我讨还公道的时候。为了今晚的相见,她特意悉心打扮,计划用她美丽的外貌和甜蜜的笑容将我俘虏。而当我追悔莫及哀求她重新接受我时,她就会摘下面具,用最最无情的言辞鞭挞我,羞辱我,唾弃我,最后毫无留恋地离开我。
可是,当她计划好一切,带着全副武装来到餐厅门口,一抬眼,正看见坐在橱窗里面的我。“那一瞬间,我突然僵住了。”她的原文是这样表述的,“望着拥挤的大厅里独坐在角落旁的你,熟悉又陌生,我心里的恨意刹那间烟消云散。我突然发现,我仍然爱着你,比我原来以为的更加深爱着你。”
就这样,当我在里面一杯接一杯喝着奶茶的时候,她就站在窗外的马路对面,一边望着我一边流泪。女人的心思我是不懂,恐怕也不能准确地感受她当时的心情。但是我想,坐在温暖舒适的沙发里,跟呆立在寒风凛冽的街头,同样的两个小时,滋味一定大不相同。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
读完信枯坐了很久,我拾起手机,给她回了四个字。
“忘了我吧。”
又过了很久,收到她的回复,也是四个字。
“你多保重。”

我不知道我和妮妮是不是就此正式分手了,这问题太难,我也太累,实在不愿花心思去分析探究。不过大刚可不是我,不管是出于对兄弟的关心爱护,还是自己勇于探索的求知精神,他都必须搞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哪怕严刑逼供开棺验尸也在所不惜。
所以第二天一到公司,屁股还没坐热,我就看见他一趟一趟地在我们销售部前面往返,一会儿端了杯开水,一会儿拿了本文件,一会儿又端了杯开水。每回经过的时候,必有个缘由驻足片刻,一旦发现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立刻用表情和手势做出种种暗号,目标只有一个——门外走廊上的吸烟室。
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原本不必那么麻烦的,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再不行直接走进来生拉硬拽。可惜我的隔壁桌上坐着个姓户名川的老头,恰是大刚的天敌。并且他还立了个古怪的规矩,上班时间不得打私人电话,更不准拨弄手机。可把大刚急的,恨不能有件哈利波特的隐身衣,闯进来一把将我掳走。

我本身没什么倾述的需求,加上他的表演实在精彩,忍不住多欣赏了几个来回,一不小心就拖到九点半。这时小乔捧着杯咖啡从茶水间回来,送到户川的办公桌前放下,返身经过我时轻声说了一句:“大刚说在吸烟室等你,有急事。”
“噢。”我答应一声,继续纹丝不动地坐着。
“他还说,你再不赶紧去他就死给你看!”

一见我开门进来,大刚呼地从椅子上弹起,顾不上埋怨,飞快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塞给我,忙不迭地开口:“怎么样怎么样?昨晚怎么样?”
我把晚饭和书信的情况都如实汇报了一遍,大刚显然也很意外,一副错愕的傻样。好容易理清思路,刚要开口发表一篇深度评论,门又开了,小丁走了进来。
就是财务的那位小丁,一个瘦弱文静的小伙子。他的不期而至把大刚话到唇边的演说生生塞了回去。不过他城府很深地没有流露出半点儿不快,一边发烟一边用最热情活泼的口吻打招呼:“嗨,兄弟,最近怎么样?股票赚了不少吧?”
“还可以。”小丁接过烟点上,扭头对我笑了笑。他在公司里,属于好好先生那一款,和每个人关系都不错,尤其是女同事。而且因为是财会专业的本科生,便又当仁不让地成为公共的理财顾问,传说在大家都亏钱的大背景下,他是包赚不赔的。
“那个啥,我最近背到家了,买一支套一支。”大刚貌似早把我的事抛到脑后,抓住机会纠缠着小丁,“兄弟有什么好股票,给我推荐推荐。”
“这个嘛。。。”小丁沉吟着,“弱市炒新股,你可以试着打新,也可以看看次新股。”
“次新股?”大刚一下来了精神,脸上满是热切,像一条看见骨头的狼狗。
不过接下来说的话可就不敢恭维,连我这个外行都听不下去。
“啥叫次新股?”他一本正经地提问。

小丁显然也没料到这扫盲的任务如此艰巨,低头连着吸了好几口烟,终于抬起头来。
“我本来是不该推荐个股的,”他苦笑着说:“不过。。。这样吧。。。我说一支股票,供你参考,是做珍珠养殖的。。。”
“珍珠?”大刚两只眼睛齐刷刷放光,简直已经嗅到骨头的香味。
“是的,淡水珍珠养殖。”此时的小丁,已是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他说得很快,又是流通股本啦,又是公积金啦,又是未分配利润啦,我在一旁完全听不懂,而且我敢断定大刚也同样听不懂。两个人便装模作样地听小丁长篇大论,等了好一阵,终于从他口中等到了最终的结果。
“山下湖。”见我俩没反应,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支股票的名字叫山下湖。”

轻轻的三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10:02:05 +0800 CST  
第七十二章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多亏了小丁,多亏了那支股票的名字,尽管这名字——山下湖——也忒古怪了点。
那晚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百思不得其解的,原来是一句话,云姨说过的话。
“向西走,有个叫山上湖的地方,那里有位高人,或许可以帮你们。”
当时听上去没头没脑,又似乎疯言疯语的这句话,此刻一字不差地浮现在我面前。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和大刚分头在电脑上进行了地毯式搜索,结果却是令人沮丧的一无所获。
百度里没有。。。谷歌里也没有。。。搜狗地图里没有。。。跟股票“山下湖”相关的内容里还是没有。。。
我不服气,匆匆吃完午饭又在电脑上更加疯狂地查了两个小时。
然后就基本绝望了。

难道,真的只是疯老太婆的一句疯话?
可是,为什么我的潜意识把它牢牢记住了?
这究竟是不是一条明路?
如果不是,我,还有莫晓惠,我们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感谢上苍,就在我心灰意冷,正要放弃的时候,它却突然给了我一个柳暗花明。
而且,更让人叹服的是,时间、地点、人物,竟然一模一样。
对不起,这句话过于抽象,大家一定不明白,可是当时那种感受,实在太强烈了,直到今天回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心潮激荡。
是这样的,那天上午,吸烟室里,小丁,用“山下湖”三个字让我想起了“山上湖”。
几个小时之后,就在当天,还是那间吸烟室里,又是小丁,为我解开了“山上湖”的秘密。
按照袁老爷子的理论,那天的小丁,不折不扣是我的贵人!

当时已经四点多,我和大刚躲在吸烟室里,垂头丧气地对坐着抽烟。无数次搜索失败的结果,让我不仅对云姨的话失去信心,甚至对伟大全能的“度娘”都产生了怀疑。
大刚的沮丧,应该不亚于我,却还在没话找话地说着。我想他全都是为了我,也就不忍心打断,默默地听着他把“山上湖”三个字拆了又装,颠来倒去,到后来简直在构思科幻小说了。
这时吸烟室的门突然开了,大刚立刻合上了嘴。两个人在两条长椅上呆呆地对坐,看着小丁走进来,向我们打个招呼,然后掏出烟来点着。
我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大刚也反常地沉默着,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滞重,还带了些尴尬。
小丁显然被这气氛搞得不自在,用力地吸着嘴里的烟,又用余光偷偷打量了我们好几眼,终于鼓起勇气,对大刚开口搭讪:“那个,你也知道山上湖啊?”

他的这句话,尤其一个“也”字,真如晴空霹雳一般,瞬间将我的思维引爆了。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大刚已经腾的站起来,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小丁,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你知道山上湖吗?”
他的模样相当吓人,小丁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整个人向后靠,一边慌乱地点头,“知,知道啊,怎么了?”
“在哪里?山上湖在哪里?”大刚不等他说完,连珠炮一般继续追问,他那副架势,简直恨不得一个虎扑将小丁按翻在地。
小丁真的有些害怕了,语无伦次地回答:“在,在山上啊,就在,我老家,山上。”

如果这是一次审讯,我敢百分之百断定,小丁说的,绝对是真话。
不过我没有让大刚继续问下去,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点——山上湖在哪里,其实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于是我果断地按住了大刚,示意他退后,自己坐到小丁身旁,伸手递给他一支烟。
小丁接过烟,惊魂未定地望着我俩。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压住狂乱的心跳,用尽量缓和的语气问他,“在你们老家,山上湖这个地方,有没有住着一位高人?”

竟然真的有!
从H市往西大概200公里,靠近省界的地方,有一大片山区,深入大山的腹地,有个叫“坑底”的小山村,便是小丁的家乡。
“坑底”这个名字,源于从大山上流下来的一条涧水,这路山涧弯弯曲曲,顺着一条名叫“初阳坑”的山沟一直流下来,而坐落在山沟最底处的小村庄,便有了这么个拗口的名字——坑底。
而这山涧的源头,竟然是山顶上的一个湖!据小丁说,那座山叫初阳岗,山顶不是尖的,而是一大片平地,平地的中央天然形成了一个湖,当地人也就很自然地命名为“山上湖”。
原来如此。听他说的都那么费劲,也难怪在网上查不到了。

在这初阳岗上,山上湖畔,果然隐居着一位高人,这高人,不但在当地十里八乡有着极高的声望,还有一个异常响亮的名号——黄大仙!

这三个字从小丁嘴里一说出来,我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有种瞬间失重的感觉。
什么玩意儿啊!黄大仙?眼前本能地勾勒出一幅画像,尖嘴猴腮,神神叨叨,装模做样,不就是欺骗人民群众的一个神棍吗?否则怎么会叫这么个名字?
回头看大刚,也是一副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就像一不小心咬到一口烂苹果,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已经咽下去了,嘴里小声地嘀咕着:“这名字,我们那也有,不过不是叫人的,是叫畜生。。。”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10:03:29 +0800 CST  
第七十三章

幸好,小丁的态度给了我们一丝安慰。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的,应该具备一定的认知和判断能力。而他对那位黄大仙,绝对可以用“景仰”,“膜拜”之类的词汇去形容,简直要“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了。
据他讲,大仙的法力高深,固然不消多说,更可贵的是,一副菩萨心肠,向来有求必应。附近乡亲遇见了各种问题,大到小孩儿起名,结婚挑日子,小到头疼脑热,猪牛走失,都去找他,而他,也都一一为大家解决。

这。。。猪牛走失。。。我只听得脑门汗津津的,再看大刚,也是呆头鹅一般杵在边上发懵。我强抑住心里的失落,低声问道:“这位黄大仙,你见过几次啊?”
“大概。。。三五次吧。”小丁踌躇着回答。
“那你有没有见过他施展法力?”
“有啊!”小丁不假思索就给出肯定的答复,随后低头想了想,忽又抬起头来,“上次,夏天的时候,有一天我说我见过鬼,你们俩都笑我,还记得吗?”
我和大刚同时点头。是有这么回事,而且就发生在这间吸烟室里。
“告诉你们,我真的见过。”小丁摆出一副沉冤得雪的样子,快意地望着我俩,“就是在黄大仙的家里见到的!”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发生在十几年前,当时小丁还是个没上学的小屁孩子。有一天隔壁那户人家的女人突然发了疯,闹出许多事情,从乡里的卫生所一直送到县城医院,全都查不出个所以然。万般无奈之下,家人便把她架去黄大仙那里。
当晚整个村子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黄大仙的家里。大家屏息静气,专心看大仙做法,小丁因为站在最前排,也就看了个一清二楚。
接着他便用了相当的篇幅和夸张的语气为我们详细描述了黄大仙做法的整个过程,以及那女人在每个阶段的不同反应。不过年代久远,他那时又实在年幼,我猜想记忆没那么真切,叙述的情节便有些前后不搭,自相矛盾,某些部分甚至还可以依稀看见港产鬼片的痕迹。
然而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不仅是故事的高潮,在他当年的记忆中应该也是最深的印象,所以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时,只见黄大仙伸出手来,在那个女人头顶上面一挥,”他的声音并不响,可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我就看见一团黑乎乎,轻飘飘,像影子一样的东西,被他一把拎起来了!”

“那,就是鬼?”大刚忍不住打断他,“你能看见鬼?”
“是啊。”小丁颇有些得意地回答,“很多小孩都能看见的,不过长大了就看不见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大仙说的。”

这时下班的铃声响了。小丁低头看了眼手表,“呀”了一声便飞跑出去赶班车。留下我和大刚,默默对视了片刻,发现彼此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又重新坐下,各自点起一支烟。
“你觉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大刚皱着眉头问我。
我对他苦笑了一下,没吭声,这个问题还真不好说。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大刚又问。
他问的正是我所思考的。山上湖,黄大仙,究竟是隐居的高人还是江湖骗子?小丁的话有几分可信?而云姨又是怎么知道的?
一开始似乎头绪很多,可想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明白了。我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大刚,“去一趟!我要带莫晓惠去找这位黄大仙。”
就算是条走不通的死胡同,也要闯一闯,因为在我面前,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大刚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点了点头,“好!我陪你去!”

有了决定,心情一下放轻松,又有了兄弟的支持,精神也振奋许多。事不宜迟,我当即掏出手机拨通了老黑的号码。
听我说完事情的原委和下一步计划,老黑没有立刻表态,在电话那头沉默着。
我突然觉得心里没底,刚才只顾考虑要不要去,却忘了莫晓惠仍是老黑手里的犯人,警察会相信这么个大山深处的大仙吗?
就算相信,他又会放心地让我们把她带走吗?
越想,越感到希望渺茫了。

意外的是,老黑居然没有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
“我在外地,明天回来。”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显得很慎重,“你说的事,要不我们明天当面谈一谈。。。”
“好!”我满口答应,心里对这结果已经不能更满意。
“那么。。。”他想了想,接着说:“这样吧,一起吃晚饭,就去上次的那间茶楼,壶说天地。六点怎么样?”
“行!没问题!”我匆匆答应一声,然后赶在他挂断电话之前抢着追问:“那个,她,还好吧?她在哪里?”

等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了老黑的回答。
“她和我一起,我们在北京。”他的音量明显放低了,“我们今晚就回去。”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10:04:48 +0800 CST  
第七十四章

次日18时,老黑,大刚和我,如约相会在“壶说天地”里一间小小的雅座。

对于带不带上大刚,我其实很是踌躇了一番。
一方面,多了一个人,体积分量都还那么大,会不会给老黑增加负担,把原本就不该说的话,不该办的事,真的不说不办了?
可另一方面,随着案情的深入发展,大刚的介入程度似乎也越来越深——事实上就连我和他的关系,都有突飞猛进的质变,已经从同事好友升华到死党兄弟的新高度。
并且,在下一步计划当中,他还要充当我的司机。
思想斗争了一天,最终还是把他捎去了。

幸好,老黑对他的出席倒没有不良反应,喊来服务员点好茶水菜单之后,他便转向我,利索地开口道:“昨天电话里的情况,你再详细说一遍。”
我于是花了十几分钟,从云姨说到小丁,从股票说到地名,从酷暑说到严冬,还有接下来的计划安排。等我终于说完,菜都已经上齐了。
“那么,你打算几个人去?”老黑一边夹菜一边面无表情地问我。
“我!我开车!”大刚正在啃一块子排,听见提问忙不迭抢答,“他们俩,加我,三个人,再加小丁,四个。听他说起来那地方特偏僻,网上都查不到,最好让他带路。”
老黑没作声,机械地嚼着嘴里的菜。我忽然心头一阵激动,这么说,他同意了?

不过等了一会儿,老黑只顾埋头吃喝,就是不表态。我的心渐渐有些沉下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大刚却又有话要说。
“那啥,我还有个想法,”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老黑,“四个人,一部车,反正多个位子,我想。。。要不。。。就把鲁迅也捎上。”
他拐弯抹角的,原来是这个意思,老黑似乎对他的提议很来劲,立刻抬起了头。
“哦,”他微笑地对着大刚,“你倒说说看。”
“我脚得吧。。。”大刚深受鼓励,激动之下连乡音都蹦出来,“这小子胆大。。。能打。。。有力气。。。而且,他身上有股子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他在,心里踏实。”
老黑的目光里慢慢有了些嘉许的意味,“小伙子,脑筋转得很快啊!”
“不敢不敢!”大刚放松下来,便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本色,笑嘻嘻地对答如流,“张队您太过奖了。”说着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支烟递到老黑面前。

吸完这支烟,老黑终于下了决心。
“那么,就按你们说的办!”他把烟头在烟缸里狠狠掐灭。
心潮登时澎拜,我差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再看大刚,就跟捡到了100块钱似的,眼神里满是兴奋,抑制不住地喷薄而出。
老黑用目光示意我俩保持冷静,“那个小伙子,李春阳,”他毫不费劲报出鲁迅的名字,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个人不简单,有他陪着,我也才放心。”
我吓了一跳,那小子是有点怪,不过要让老黑说出“不简单”三个字,那绝对是真的不简单,不对!应该说是非常复杂了。大刚早已按捺不住,急吼吼地追问:“他?怎么了?什么情况?”
“这个嘛,还真不大好说。”老黑沉吟着,“他是新招的员工,第一次做背景调查的时候还没进公司,我们也忽略了。后来殡仪馆的事件之后,我派人重点查了他,家庭背景履历等等一切正常,可是我的师傅却无意发现他身上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袁老爷子的样貌,不过此时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鲁迅的身上,迫不及待地听老黑说下去。
“师傅说,他的生辰八字极为罕见,”老黑喝了口茶,接着说道:“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这样的纯阳八字,又是个男丁,与生俱来便有非同寻常之处。”
“怪不得,我说他酒量咋那么好。。。”大刚悠然神往了一会儿,却又换了副狐疑的表情,“不过,真的这么厉害?长得挫不说,讲句话都磕磕巴巴的。。。。。。”
“师傅说了,”老黑接过话茬,“这些天赋异禀之人,单看外表和普通人没有分别,甚至往往带着先天的残疾或缺陷,就跟算命的总是瞎子一个道理。这个,大概就是所谓的阴阳平衡吧。”

老黑说完,便匆匆埋下头继续吃,也不知是饿了,还是自己都不好意思转述这些抽象玄妙的理论。可惜听众不过区区俗人两枚,对于佛家道家诸子百家一窍不通,又哪里听得懂什么阴阳平衡,桌上顿时陷入沉默。
这时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显现,从无到有,由浅入深,愈来愈明晰,我恍惚中回到那一天,办完莹莹的事情,路上得知莫晓惠昏迷,我和大刚飞车赶回。
“真奇怪,你一回来,真的没事了。”是莫晓惠对我说的话。
当时是将信将疑的,不过虽然没把握,却还是希望着。
可是,唤醒她的,真的是我吗?
还是那个手握榨菜火腿肠,满脸憨笑的另一个人?

等到这餐饭就要吃完的时候,大刚突然冒出来一句:“啊!我明白了——他的八字都是阳,难怪爸妈起名也用了个阳字。”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过,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很是,谁知老黑竟然给了我们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问过师傅。”他的表情难以描述,但我确信,相当一部分是尴尬,“师傅说倒也未必,而且很大可能是无意中取的名字。不过最绝的是,偏偏这一下无心插柳,倒把他先天的潜能开启了。就像是一个锁住的藏宝箱,必须得用钥匙才能打开,而他名字里的这个阳字,恰恰就是那把钥匙。”

这。。。。。。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老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的张队长,今天怎么摇身一变,变成张大仙了?
楼主 随缘在路  发布于 2018-11-20 10:06:15 +0800 CST  

楼主:随缘在路

字数:227795

发表时间:2018-04-10 23:16:1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24 08:33:33 +0800 CST

评论数:35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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