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董年申贴着里屋墙壁，看着那堵满是墙皮剥落的泥墙，看似强制镇定，但谁都能看出他的腹热肠荒。

村长走到董年申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少侠，孩子生下来，找机会带着他们娘俩跑。抱歉，我们没法保护你了。”

说完，村长扭头向门外走去，几名年轻人面色肃穆的静跟其后。

董年申看着冯丹转身关闭房门时，眼神里充满歉意，心中一暖，再看着鬼姥姥、村长夫人以及小赵旭时，心中暗暗下定决定，一定要保护好这群老弱妇孺。

董年申转身坐到椅子上，看着刚刚被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玄铁剑，凝视良久，面色慢慢沉寂下来。里屋中时而传出的呻吟声不再扰乱他的心神，随着他董年申的孩儿即将出世，这个男人忽然心中豁然开朗，明了心中之义——他从来不是缩头乌龟之辈。

董年申站起来，对鬼姥姥说：“多谢了。”

董年申拿起玄铁剑，伸手就要推门而出。

鬼姥姥突然说：“少侠，你不能出去，村长刚才已经下了命令，孩子生下来之后，让你们突围。”

董年申倏地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命令？你们和村长究竟是什么关系？”

鬼姥姥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扭头看向里屋房门，不愿再多说一句。

董年申转头看向村长夫人，这沉默寡言的妇人，正一手紧紧拽着儿子赵旭，一手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董年申一瞬间明白过来，原来村长夫人也已有了身孕，不过看样子，只怕村长还未闻得喜讯。

赵旭眨巴着黑亮黑亮的大眼睛，与董年申目光相接之时，突然一咬牙挣开了母亲的手心，来到董年申面前，挺胸抬头地看着他：“你是要去找我爹他们吗？你瞧我的手臂上也有肌肉，我射箭百发百中，你能带我一块去吗？”

稚嫩又故作老成的童声，令董年申又开始舍不得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子，他拍了拍赵旭的头：“我走了，你就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男人，你再走了，谁来保护她们呢？”

“我，我来保护他们！”赵旭的眼睛里，立刻闪耀出坚毅之色，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一瞬间，这个男孩，长大了。

董年申点点头，不再言语，也不再追问，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入了冰天雪地之中。

大雪疯一般下坠，誓要把这个世界深深埋葬。

董年申冒着风雪，向院外走去，他毕竟轻功非凡，风雪之势力并未阻挡他半分。

村长和十几名村人站在雪地中，看着前方。他们的身前，放着巨大的、用竹竿做起来的弓，和用竹竿做起来的剑，以及自己制造到煤球炮弹。

董年申越来越好奇，这些避世在这偏远荒郊的村人们，他们的真实身份究竟为何？为什么村人对村长的如此地绝对服从与敬佩，为什么村子一两百年来频繁遭到黑衣死神的攻击？以及，这黑衣死神，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董年申想不明白，他一方面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浅薄，一方面又好似觉得自己快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然而此刻，他最需要做的，是与这也许是世间最勇敢的一群人，从死神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一生。
村长和众位村民面不改色地看着前方，眼神中丝毫没有恐惧之色。
董年申极目望去，数不清的黑衣死神，从天地之间的裂缝中，慢慢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他想起方才那名年轻人说的话，黑衣死神包围了村子。看来，黑衣死神的数量已经无法估量了。
董年申站到村长身边。村长扭头看到他，显得有些惊奇：“你不该来的。”
董年申无声笑了：“是的，此时，我应该在五羊城。”
“你功夫很好。”
“是的。”
“可惜了，你还是要死。”
“你没想过死？”
“想过，没人想死。”
“恩，我也不想死。”
“现在不走，你老婆和孩子就得死。”
“有了羁绊，我走不了。”
“如果能选的话，我想打破这种秩序。假如世间有神，我想见见他。”
“如果见到了，你帮我问问他。为什么活着，要如此多灾多难。”
“恩，我可以回答你。你生活的地方，叫地狱。”
“哦，我想去天堂看看。”

冯格走过来，敛容屏气地看着村长：“村长，准备就绪了。”
村长举目望着远方，看到那数不清的黑衣死神越来越近，近到他已经能清晰地看到他们手中的圆月镰刀：“一两百年了，没想到黑衣死神壮大到如此地步，更没想到，他们会突然攻击我们。”
雪，急骤地下着。黑衣死神簇拥而来，在铺满整个大地的白雪里，投下沉重的阴影。凛冽的寒风，呼啸的冰凌，迷蒙的雪雾，震耳的心跳，世界此刻廖静又喧哗。
村长拔出手上的青铜剑，剑尖直插云霄：“准备——”
二十几名村民一字展开，他们面前是横放着的巨大弩弓，这些村民一腿上前，弯下腰，双手握紧弓弦。他们身边都站着另外一个村民，拿起摆在地上的竹竿。竹竿多数没有铜制箭头，但却被削得十分尖利，上面凝结着冰刃，向来是事先用水浇过后，再放置于寒地之上。

其中，有几张看起来年代久远、几乎可以追溯到先秦的的弩弓，弓形更大。在它们的后面，则摆放着一些愈加精致的箭矢。箭矢上面的铜箭头铜箭头造型颇为阴毒，凸脊、三棱扁翼，两翼制有倒刺，当箭头刺入普通人身体后，会牢牢钩住合拢的伤口，致使箭矢难以拔出。不仅如此，普通的箭矢射入人体后，虽然创伤严重，但也可以堵住伤口，不至于迅速造成流血过多的死亡。而这些箭头上，六个深深的血槽，则可像吸血蝙蝠般抽出敌人的鲜血，令中箭之人，难以撑到战争结束后及时就医。可见设计如此箭头之人，巧思之下，亦是心肠歹毒。
不过，这些箭此时只会射进死神身体，它们与冰制的箭头，又有多少区别？
村长握紧青铜剑，紧盯着看似闲庭信步般逐渐紧逼而来的的黑衣死神：“拉弓——”
拿着竹竿的村民把竹竿放到生涩的弩弓上面，每两人一组，有序而迅猛地用力向后拉起弓。每个村民的脸色都被憋得通红。四周响起咯咯吱吱的弩弓拉紧的声音。

“放。”
几十根竹竿飞一般地射向黑衣死神。此时，黑衣死神和村民的距离只有短短的一百米不到，竹箭瞬间来到黑衣死神面前，然后，沉闷地穿透几名黑衣死神的身体。
不过，十数根竹箭，只有四根击中了目标，其余的都被黑衣死神躲了过去。击中目标的四根中，有一根是独制铜箭头。只见被那根剪射中的黑衣死神，在中箭之时，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前冲的趋势，然而在继续向前滑行了两步后，他竟突然爆裂开来，黑衣斗篷炸为碎片散落在地，而他的躯体，则化为浓浓的黑色浊烟，立刻就被后来居上的同伴撞散。
村长举起青铜剑，再次发出号令：“准备——”
董年申心中潜滋出更多的疑惑，为何这些村民知道如何应对这些黑衣死神？他还突然想到，这些黑衣死神为什么突然攻击村子，难道和自己的到来有关？他不确定，但他可以试一试。
董年申忽地凭空掠起，好似鸿雁一般，须臾之间，便已飞至三丈开外，迎向了黑衣死神。他的身后传来村长的惊呼声：“少侠，切不可寻死。”
董年申没有停下来，他确定自己就算与这些黑衣死神开战，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董年申凌驾着风雪般，很快来到村人和黑衣死神的中间，他拔出玄铁剑，独自面对黑压压的死神。
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黑衣死神仿若被谁下达了命令般，竟然全部停了下来。
“他们停止前进了。”村长等人惊骇地面面相觑，终于确定，今天这场战斗与董年申夫妇二人的因素分不开。
黑衣死神齐刷刷转头，全都冷冷地盯着董年申。他们的脸上几乎没肉，仅剩一层皮贴着骨头。肤色森森发白，嘴唇干瘪，胸膛没有一丝起伏，异常渗人。眼神空洞，瞳孔微微发红。他们周围的雪，好似在颤抖，又仿若在狂欢。
五个黑衣死神凌空一跃，浮到空中，耳后，徐徐降落到董年申旁边，将董年申围了起来。

“看来，他们果真是冲着我来的。”董年申暗自忖道。

董年申手臂一挥，举起玄铁剑，双手握紧，扭头扫视众黑衣死神。这五名黑衣死神，双手下垂，握紧圆月镰刀。

董年申看到一个黑衣死神的袍边扬起，霎时之间，五名黑衣死神风一般袭来，分别从空中，贴地，前，后，左五个方向进攻。

天亮了。

黎明之光以不可逆转之势降临大地，远处的光明之地与近处的黑暗被划分成两个世界。董年申的臂，依旧举着，他的眼，依旧斜觑着，他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却仿佛灵魂离体，动也不动。阴影还笼罩在董年申的身上，黎明似乎来得太晚，耳边的破风之声已越来越响。

董年申动了，他跳了起来。寒光闪闪，男子的深棕色身影与玄铁剑融为一体，只听嘶嘶游龙低吟，玄铁剑直击空中的圆月镰刀。刀与剑的相交，发出清脆的响声。圆月弯刀偏向一旁，但玄铁剑直击黑衣死神面门。黑衣死神迅速扭头，玄铁剑深深扎进他的肩膀中。
阴影过去，董年申走进了光明之中。

董年申手腕用力，将肩胛骨被剑卡在中间的那名黑衣死神甩向前方袭来的同伙。他身体一个扭转，玄铁剑张牙舞爪地从骨缝间抽离。被砍中的黑衣死神，竟然像之前中箭的同伙一样，炸裂开来，化为黑烟。

董年申受此鼓舞，玄铁剑直直斩向后方、左方的弯月镰刀。又是一声碰撞，圆月镰刀应声而断，左方的黑衣死神的身体被剑气驱使，极速向下坠落。

董年申横卧玄铁剑，向正左方刺去，下一刻，玄铁剑穿透从后方进攻的敌人。再一名被玄铁所伤的黑衣死神，在倒地之后，化作浓烟散去。而同时，从其他方向进攻的三名黑衣死神两两相撞，一起跌落。

董年申慢慢飘落在地，又点剑而起，身体悬空倒转，剑气骤如闪电地在雪地上划出一个圆，人已背对着众黑衣死神，站在了圆圈之外。

身后，又是三阵黑烟。

原本站在远处的黑衣死神按耐不住，突然发起进攻，以比方才更快地速度前进。董年申回头看向村长，大喊：“放箭。”

村长再次举起青铜剑，指挥其他人拉弓。

董年申双手握紧玄铁剑，剑尖竖立在眉心之前，语调穿云裂石：“我为凡族，祈降神力，玄铁神剑，共赴劫难。”

灰暗的天空中，像是慢慢形成一股飓风，卷起空中的雪花，以董年申的玄铁剑为中心，迅速旋转，好似游云惊龙。漩涡的中心，形成一把由雪花组成的巨大玄铁剑。

董年申嘴角微笑：“久违了。”

他挥动玄铁剑，横着斩向黑衣死神。空中的“冰雪之剑”随着玄铁剑的挥动，也改变了方向，从右斩向左方。

冰雪之剑结结实实击在黑衣死神战队中央。数不清的黑衣死神身体向后倒飞，响起一连片凄悷怪音，将冰雪之地染成了人间地狱。

纷至沓来的竹箭，更将为数不多的逃离剑气的黑衣死神又压了回去。

在见证了董年申的武功境界后，村民们终于从如坐针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大家相视而笑，几乎打算拍手叫好起来。

接连下来一夜的冰雪，终究是停了。

黑衣死神那边，却又想起了“格格”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一阵高过一阵，无法遏制的怒火在这牙齿摩擦的声音中，撞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他们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跌倒在地的黑衣死神爬起来之后，一个个怒气冲冲地向董年申冲了过去，誓要与这名身着深棕色披风的男人决一死战。董年申见状不妙，立刻严阵以待。很快，无数的黑衣死神将董年申围困在中央，而其他的黑衣死神继续无情地向前，进攻村子。

董年申手握玄铁剑，在黑衣死神的包围圈中左突右攻，虽游刃有余，但随着无数黑烟四起，他的视线受阻，此起彼伏的死神似浪潮般不断向他涌去，致使他始终无法突出重围。而且，围攻董年申的黑衣死神刀法诡异，偶尔竟也杀得董年申措手不及。

村长这边已经与黑衣死神短兵相接，好在村人毕竟常年习武，虽略有所懈怠，但也能拿起武器自保，所以死伤并不惨重。然而，敌众我寡，男子们阻挡了部分黑衣死神的进攻，另一部分却从侧面攻进了村内，虽然村人设置的机关陷阱延迟了他们进攻的速度，但收效甚微。

冯格眼看侧面漏洞百出，连忙吩咐冯丹带几个人加强侧面防卫。

一向对大哥惟命是从的冯丹立刻喊上了几名自己比较熟悉的好手，往侧峰赶去。分离之前，两兄弟像往常一样，对望了一眼，心有灵犀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冯格对冯丹点了点头，转过身继续拉起弓弩，向黑衣死神们射出会使他们烟消云散的一箭。

此后的十八年里，冯格在每一个下雪的夜晚里，都再也无法入睡。

黑衣死神来到村长院中，缓步接近房门。

村长带着颤音的呼喊从远处传来：“快，快回去救你娘子。”

董年申心中一凛，他的倩儿与孩子还早屋内！

扭头一看，他发现十几名黑衣死神已经攻进院内，心中着急，双脚点地，剑尖更是从雪地里划过，两股力量使他瞬间飞到空中，转移了五六丈远。十几名黑衣死神也飞了起来，落在后面的虽追不上他，然而前面的却腾空而起，生生把董年申逼了下去。落地后，董年申用玄铁剑挡下几招攻击，一咬牙，向其中一个方向撞了过去。

董年申一刀把其中一黑衣死神劈成两半，但紧跟着后背也中了一刀。董年申完全不在意自己后背上的伤势，继续劈刺前方的黑衣死神。他身上涌出来的肃杀气息，深深震撼了这些黑衣死神。趁着眼前黑衣死神发愣的时机，董年申突破重围，悄无声息地逃了出来。

村长院中，黑衣死神已经突破几道陷阱，挥起圆月镰刀，将木门砍得四分五裂。鬼姥姥镇定地坐在堂屋，放下刚喝完的茶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地看着门外。

雪停了，天空中虽然还弥漫着浓重的雪霭，但是太阳，也快出来了罢。

@邵先森 2016-08-12 14: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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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姥姥的右手飞快地插入随身的一个麻布荷包里，抽出来时，手指翻飞，趁着黑衣死神们还未反应过来，轰——！惊天绿火在死神间爆炸开来，凄怆的火焰嘶鸣声中，随着几张黑衣斗篷的燃烧起来，几名黑衣死神在烈火中无望地扭动着身躯，用只剩白骨的手指撕扯着自己的喉咙、胸膛、甚至是脸皮。
余下的黑衣死神愤怒高高举起镰刀，印着仿若鬼火的绿光，缓缓走向鬼姥姥。鬼姥姥一首拿起脚下的劈柴刀，一手放在之前甩出两颗弹药的荷包里慢慢地退到了里屋的房门前。一名身形更显高大的黑衣死神不耐烦地走上了前，镰刀缓缓地压向鬼姥姥。鬼姥姥深吸一口气，手再次从荷包里迅速挥了出去。黑衣死神们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发现，砸在他们身上的只是些红色的小颗粒，再也没有鬼火出现。
黑衣死神再次压向鬼姥姥。
“哇——”
里屋内突然传出婴儿的哭啼声，更加催促着死神们加快前进的脚步。
十来把镰刀的刀刃对向了鬼姥姥，最前面的一把，刀锋轻轻割断了一根鬼姥姥头顶的一根发丝。这名不知道活了多久，接生了多少婴孩，救活了多少村民的巫医，眼看终于就要走到人生的尽头。

这时，房顶突然落下一堆瓦砾，一只庞然大物轰然落了下来，砸碎了堂屋的茶桌，落到地上。屋内的黑衣死神回头，看到眼前这只庞然大物，体型有常人的两倍大，魟眼焒妖，嘴巴如同鲨鱼的嘴巴，长满杂乱的牙齿，身上散发出腥臭，像是刚从淤泥里钻出来。
奇怪的是，当黑衣死神看到眼前这魟眼焒妖时，竟缓缓地墙角退了过去，好似十分惧怕它。只听魟眼焒妖咧嘴发出一声几乎快震碎瓦砾的嘶嚎，黑衣死神，争先恐后地逃窜而出。

魟眼焒妖看到屋内已经没有黑衣死神，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里屋门框，鬼姥姥依旧举着砍菜刀，警惕地盯着它。它甩了甩脑袋，打算慢慢向外走去。然而躲在一旁的赵旭，眼见着妖怪露出后背，迅速举起弓箭，向它射出一箭。屋里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那只箭的，落到了魟眼焒妖的背上。是的，落了上去，不是射中，那只箭，就像是射到了铁板上一般，没有刺中那只巨大怪物的身体分毫，而是折损在地。

小赵旭颤抖着再次拿起一支箭，拉起弓，寄希望于这次能出现奇迹。可惜，已经晚了。魟眼焒妖背着挠痒痒一般的一箭激怒，它迅猛地刹那间就站在了赵旭面前，伸出看似人手，又长着锋利前爪的五只手指，握住小赵旭迁徙的脖子，冲出了屋外，将他抛进了无尽的雪原中。

“啊——“村长夫人的绝望而痛苦的嘶嚎从屋中传出。

伴随着这声尖叫，屋外的黑衣死神，也相互发出类似于狼嚎的嘶鸣，潮水般迅疾地往后退却。

他们进攻的时候，速度极慢且压迫，但撤退的速度之快，好像是仓皇逃窜，却又有条不紊。很快，便全部消失了。

本被围困着的村人们，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惶惶之心，身体突然被抽光了所有气力般，躺到地上，喘着粗气，再也不愿起身。

尤其是一脸书生气的村长，由于离家很远，没有看到自己儿子最后的惨状，将自己夫人的那声惨叫也当做了欧阳良倩因生产的痛苦而释放的喊叫。他也躺倒下来，看着灰白的天空。他不知道，其实他的大儿子，此刻也与他一样，躺在积雪中看着天。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他放空一切，只想睡一觉时，临终前的儿子，脑海中闪现过多少次父亲和善的面庞。

董年申却丝毫不敢懈怠，忘命地向屋子那边跑过来，他远远地看到了魟眼焒妖，以为它要伤害自己的娘子和孩子。他听到了孩子“哇哇“的啼哭声，心中一紧，前进的速度更快了。

魟眼焒妖明明站在门口，好似守株待兔，等着董年申撞入自己的陷阱，然而突然又毫无预兆地急速奔向董年申。它奔跑的姿势不是一步一个脚印，而像是动物跳跃一般，不仅稳，且速度极快。还好两者距离够远，留给了董年申早早防备的机会。他的玄铁剑从胸前刺了出去，直击魟眼焒妖的腹部。

魟眼焒妖，却在千钧一发的切要关头，以一个不可能地姿势，反手将玄铁剑打落在地。
它抓住董年申胸前的衣服，手中无物般，把他甩到空中。

董年申的身体在空中不断旋转，衣襟上结成的冰片受力从衣服上脱落，唰唰唰地像飞刀一样射进雪地里。他落到空旷的雪地上，打算回身再次发起攻击，却突然心中一紧。他感到魟眼焒妖紧随他后从空中降落，停到他身后不远。

董年申硬着头皮转过身，面有惧色，提防地看着魟眼焒妖。

村长听到响声，坐起身，看到远处一只庞然大物抓起董年申的衣服，把他揪了起来。他看到……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楚，那庞然大物竟然像是在对董年申说话。

在村长还未从雪地里站起来时，庞然大物便已松开董年申，向远方跑开。董年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又像是被冰雪冻成了冰人。一瞬间，他颓然倒地。

他看到，董年申跪在雪地中，从沧海，跪到了桑田。

村长拖起疲惫的步伐，一步步走到他身边，也不说话，看着他，陪着他，等着他。良久，董年申突然艰涩地 动了动嘴唇：“村长，果然，我们来到这里不是偶然。抱歉，给你们带来如此大的灾难。”

村长蹲到地上，直射着这董年申，让他躲无可躲：“是吗，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给我们带来的巨大灾难？我不明白，为何你可以如此高高在上地肯定，你应该对我们说抱歉。世事无绝对，这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面对着村长一连串的质问，董年申却站了起来：“对，我太天真了。”他举目看向那间寄托着他所有希望的小屋，缓缓继续说道：“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们的信息，包括孩子。孩子叫董良，等他满了十八岁，把玄铁剑交给他。玄铁剑你要藏好，我不想知道你们为何在此驻足百年，但这不必要的杀身之祸，还是能避就避。”

董年申慢慢向小屋的方向走去。

村长觉得，董年申的背影非常苍凉、非常无助。天地之间，好似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第一章：孤月血婚




隋末，隋炀帝杨广好大喜功，导致群雄割据，天下大乱。百姓人人自危，夜不外出。但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昏黄的天底下，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天星村。青墙黑瓦，黄泥青烟，为这小村落凭添了几分生气。

天星村郊外。

王二是一个黑瘦的青年，十六岁。个子不高，两颗门牙外翘，笑起来，像极了一只得意洋洋的土拨鼠。王二羞涩地看着前方黑黢黢的森林，眼神却不知落向了何处：“花儿，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你了。”

王二的身后，残阳已了，暮色里立着一只红松木撘成的秋千架，它微微晃动，映着最后的那缕余晖，将坐着上面的女孩笼罩在夕阳的眷恋中。女孩穿着质地柔软的浅蓝色纱裙，绯红的面颊中盛满了盈盈笑意。她那明亮的瞳眸，竟映衬得缓缓从她脚底升上来的萤火虫也黯然失色。几只萤火虫停在她的发髻上，照亮了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看起来格外的动人。

和风吹来，搅动了枝繁叶茂的芦苇，传来沙沙的摩擦声，与那汩汩的流水，好一番耳鬓厮磨的绵情惬意。王二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眼角的余光里，只见女孩的头深深埋了下去。

王二吞了吞口水，继续说：“花儿，你老说咱俩还小，可咱俩不小了，你看董良和静女马上就拜堂成亲了，咱也该抓紧了。我打算——明天就去你家提亲！”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像是女孩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朝着王二走了过来。王二期待着女孩的拥抱，心跳得更快了。他脸颊胀得通红，两条腿哆里哆嗦地打着颤，手指搅在一起，手心里直冒着汗，仿佛时间也就此凝固。

突然，身后传来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凄厉叫声，让王二想起了村尾鬼姥姥养的那只猫。每当他不小心靠她的窗户太近，那只优雅的黑母猫便会露出尖利的牙齿朝他嘶叫，仿佛鬼火般恐怖，吓得王二每次都会落荒而逃。

紧接着，女孩又一次撕心地叫了起来。

王二转过身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吓得双腿发软，哇的一声坐到地上。

女孩背对着王二，身体发抖。汗涔涔的额头，惨白的脸色，抽搐的嘴角，让这不出世的美人不再明丽动人，只让人想要怜惜，想要拥紧。然而站在女孩面前的，却是一只魟眼焒妖的庞大妖物，体积几乎是女孩的三倍大，浑身散发出的沼泽湿地里的腐烂腥臭味直冲着女孩的鼻翼而去，恶心得她立马屏住呼吸。妖物那只硕大的脑袋上面长着鲨鱼般的嘴巴，嘴角淌下的涎液滴落在女孩的鬓发间，仿佛是冰锥子般扎在她的心尖儿。

女孩的啜泣声搅得王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哆嗦得像筛糠子一般，每根骨头都发着抖。他坐到地上，瞪着双眼，被巨大的恐惧摄住了心魂，甚至忘记了去救女孩。

魟眼焒妖摇晃着脑袋，瞅了王二一眼，嘴角撕裂，露出血肉模糊的隙缝，仿佛是在嘲笑他，又好似对他不屑一顾。奇异的叫声，像是从妖物腹腔中发出的怪叫。魟眼焒妖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咬断女孩的头颅。

咯吱。

鲜血如鹅毛般四处飞溅，溅得王二的脸上、芦苇上到处都是。

怪物仰头，舌头一钩，咯呲咯呲地用力咀嚼女孩的脑袋。而没了脑袋，只剩脖子处不断往外喷血的女孩身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搅动四周的萤火虫翩翩起舞。重重荧光，似短暂，似永恒，似遗失在白日的梦境。

王二爬起来，疯一般地转身跑向村里，嘴里早已吐词不清：“救命啊，救命啊……”

不幸的是，今天是董良和静女的大婚之日，村里的人都集中到董良家来了。谁也没有意识到远处发生的惨剧，或许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或许，他们也并不想知道。

董良家的院墙是用蔷薇树枝篱笆做成的。这一季的花期已过，残花垂枝，与这热闹的婚嫁之日似有点格格不入。还好静女巧思非凡，在粗壮的枝头扎上了自己耗费了好几个通宵折出的纸绢花。每每想到，在这一生里只有一次的红烛日里，她与董良的幸福小屋外尽是艳丽的花朵，这几日的劳累以及耗费不菲的银子也终是值得的。

大红的纸绢花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只见数十张大桌摆在院中，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十几盘菜，众人举杯的举杯，划拳的划拳，夹菜的夹菜……

觥筹交错间，村长颤悠悠走了出来，嘴里叼着杆竹制大烟枪：“各位乡亲们，今天是小良子和静女大喜的日子，我作为村长，来说几句，小良子这孩子，善良啊。这么多年了，无论哪家有困难，第一个冲过去的肯定是他，我还记得和老伴打架，他小良子愣是在我家猪圈里待了一晚上，害我想和老伴亲热都不行，不过——”村长拿起酒杯，仰头便是一大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自从那一晚，我家的老母猪神奇的怀孕了，第二年就生了一堆猪娃子！”

喜堂里，站满了人，董良和静女都端着一杯酒，穿梭在各个酒桌之间敬酒。听到村长说话，两人停下来，眼神如水般温柔地看着对方。董良长相憨厚，不算英俊，但十分耐看，穿上新郎长衫，尤其能显出英雄气概。静女气质温良，面容姣好，红色长衫紧紧罩住身体，显得身材格外的凹凸有致。修长而又白皙的玉颈，在烛光的照射下，异常温润。一双小巧玲珑手，犹如最洁净的玉石雕刻而成。眼珠黑白分明，深邃且清澈。嘴唇微微抿起，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听到村长的话，两人相视而笑，尤其是董良，笑声响亮，憨态可掬。

村长握紧手中的拐杖：“但小良子这孩子苦啊，刚出生父母就突然消失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小良子这孩子是我们一起带大的，我们就是他的父母，他结婚，我们都开心。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我想送给他一件礼物。”
村长颤悠悠弯下腰，从桌子一旁拿出来一个用蓝色棉布包裹着的物件。
桌子旁边的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大叔，看到村长手中的东西，暗暗惊呼了一声：“原来一直在他那里。”
大叔的妻子好奇地看着大叔：“什么在他那里，这是什么？”
大叔摇头，眼神中尽是捉摸不透：“不可言，不可言啊！”
村长年老体衰，抬头纹不知碾死了多少只不小心落入其中的小蚂蚁、小飞虫，与董良看似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也害得他气喘吁吁。董良拉着静女，赶紧走上去：“村长，您就别站起来了，我和静女来就是了。”
村长喘了两口气，用全身仅剩的一双没有被岁月摧残坏的眼睛炯炯地看着董良，将他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黑黄不一的参差门牙：“我身体硬朗着呢，是这物件太重了。来来来，快接着。”
村长郑重地把手中的物件递给董良。
董良赶紧双手虔诚地欲要接过，然而眨眼之间，他的两手却捞了个空，物件落入他人之手。
“胡闹，你小子，在人家的大婚之日，别给我瞎胡闹！”村长一看清夺物之人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赵旭尧，气得他把烟枪放在桌子上后，提起拐杖就要往赵旭尧身上挥去。
然而这赵旭尧生得虎背熊腰，完全继承了他那早死之娘的体型，壮硕无比，衬得眼前的父亲就像是孱弱纤小的绵羊。他轻而易举地接住挥向自己的拐杖，右手一提，就将它从村长的手中抢了过来，扔在地上。
赵旭尧掂了掂手中的物件，觉得应该有十来斤。这物件虽然是用靛青色的棉布包着，但一眼看上去，就能猜到，这应该是一把剑，而且，绝对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松开棉线，赵旭尧揭开棉布，诧异道：“这果然是……”
他看到了一把黑色剑柄，“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