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四时卷——东晋之夕,百鬼夜行。古风鬼怪中短篇故事~

我只见周遭白骨嶙峋,刳腹折颐,首身分离,依稀是未长成的孩子的遗体。而我竟遥遥站在寒骨堆砌的塔顶,俯视着那些围聚在一起的,犹如狂欢野兽般的人们,争抢着一具腐败的尸体。
那是可以果腹的东西!
遵从着饥饿的感召,我同样滑下了尸骨之塔,百万昏鸦于那一刻发出灭顶的嘶叫,犹如夜的碎片纷纷扬扬,吞灭了永夜前的最后一丝光。
它们兴奋异常,像是服食了烈酒浸润的尸毒,疯蒙的世界在乌黑的翎羽间生长。
我看到暴骨草泽、头颅僵仆的尸首,有着张熟悉的面容,虽然肮脏的染着血色和土尘的衣袂上,已看不出三色交织的忍冬花纹。
可那是……是文瑶呀!
还很稚嫩的脸庞上,秀眉敛着苦悲,自她灰白的眼睛里爬出碧绿的虫豸,生与死恰似一对怨侣,在此刻,决绝中透着痴缠。
怎么可以……吃掉文瑶呢?
怎么可以,吃掉同类呢?
随着我迟滞的动作,空洞的躯壳中响起了凄绝的哭泣和冷酷的嘲笑,那是植入魂灵的毒药,催发着疯狂的意识如受惊的奔马,不可控制。
我看到文玖也在流民其中,他潸然涕下,却还是在吃,不停歇,不间断,和所有人一样,疯抢着那腐尸。
“不去吃吗?你不饿吗?”自翕张的唇齿间呵出如水清音。文瑶的冥魂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漠然地,或许带着一丝悲哀地望着自己被分食的躯体。
这场景诡异之至。那是离魂注视着前世,却无能为力。
这,居然是比抛弃更恐怖的事情。
他们吃了她!吃了他!吃了他们!
那堆砌成塔的遗骨,莫非就是被吃掉的孩子?
从文瑶口中发出无数悲鸣,噪杂的,哀痛的,迷惘的,愤恨的……
却没有一种是正面的。
那些类似于猫叫的声音撩拨着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战栗细入肌理。
被血亲吃掉果腹的孩子们,在我眼前,尽情宣泄着切齿的怨痛和刻骨的憎恨。
就在唇齿的摩挲与血肉的流逝间,那些无忧无虑不辨正邪的孩子于短短一瞬明白了世人需要一辈子去品尝和理解的苦恨与人心。
“不……你承受的太多了……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看了!”我死死蒙住她的眼睛。
“没用的,子夜。就算眼睛被蒙上,也一样是看得见的,只要你目之所及,百鬼、妖魔就存在,当然,还有别人希冀看到的往昔。”
我终于知道,是因为我看得到啊!因为我看得到,所以这些幻象才存在,不灭不散,真实得让人发指。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看得见,我不想!我不想!只因为我看得见,那些可怜的孩子才会再度陷入绝望里。
如果,如果我看不见,该多好!
我捂住双眼,强行压抑着欲哭的悲伤。
“看不到不等于不存在呀。”她的手轻轻滑过我的面颊,有幻彩透过指缝,擦过我的瞳,遗落下萧索的冰冷,那根茎蜿蜒的忍冬卷草埋入了我眼底,直长到心间,“只有你是不一样的,你竟会为了萍水相逢的我不顾己身的饥寒,子夜,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听着她说下去,眼底心头的花草盛茂繁集,遮掩了惨景凉天:“和我们在一起吧,我们才是一样的……”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22:28:32 +0800 CST  
那一刻,所有旖旎的红尘盛景都一一颓败成无声胜有声的死寂,所有迤逦的殊色媚颜都纷纷崩解成无情却有情的玄青。
如此人世,何必相依?
人生如此,去留无意。
“在一起吧,成为我们的一员吧。”长在眼底忍冬藤上的,不是叶子,而是招摇的手。
西看,并无极乐净土,日殉羽渊,流沙漭洋,万象归一。
东望,亦无琉璃宝地,诸行无常,三生无端,血海无极。
北顾,绝无桫椤双树,迹灭两河,龙鬼摧心,枯荣两寂。
江南,江南正是好时节。
却,犹在梦里。
我就像是所有绝望的孩子,遥望江南,却只望穿了眼目万里,望断了愁肠千回。
是的,绝望的人世,何须眷恋?
坐拥这些污浊的私欲恶性,倒不如变成异类。
我身之轻,似已抛却肉体,飘飘茫茫,曳波踏云。
“雾雨淫淫,白皓胶只。魂乎无东!汤谷寂寥只……鰅鳙短狐,王虺骞只。魂乎无南!蜮伤躬只……长爪踞牙,诶笑狂只。魂乎无西!多害伤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魂乎无往!盈北极只。魂魄归来!”
空杳间,却听有人浅声吟唱,仿佛绕紧了千年纠缠不绝的时光,将那阙轻音打磨得煜然成芒。
是谁,唱出这一篇《大招》呢?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22:33:19 +0800 CST  
魂归来兮,哀江南。
生魂重新被拉回了躯壳,眼前的荒景幻色寂灭如风,坟茔间失神的文玖犹如疯痴一般,两眼紧盯着坟冢,却对身后的我毫不留意。他嘴中填满了泥土,他方才所食的,竟是这黄土吗?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吃掉姐姐……我没有吃……可是……可是这样和吃了姐姐有什么区别……”他言语不清,悲哀却真实,“后来我才知道……哪里来的肉糜?那是……那是用姐姐的身体换来的……别家孩子的肉啊……这样不就等同于吃掉了姐姐?甚至有些人家,连自己的至亲骨肉都忍心生吞。饿极了的人,哪里还有别的念想呢?”
这才是真正的故事。被饥饿诅咒的,失去人性的人,或许已不能被称作为“人”。
文瑶依旧站在我身旁,似有困惑地望着并未被她带离人世的我,缓缓地吐露着悲怆摧心的过往:“我只是想看一看,爹娘有没有在意过我。现在,我知道了。那时爹娘说,把我带去找别家的孩子玩,那儿还会有好吃的……我去了,可别家没有孩子,更没有吃的……我也再没能回来。我想知道,如果我逃掉了,没有被吃掉,如果我又回到爹娘身边,他们是不是还会像以前一样珍惜我。”
这就是文瑶借我的眼睛,想要看到的东西。想要看一看父母是不是能忏悔自己的罪孽,会不会让她看到零丁希望。
而我自一开始便涉足的,是她倾力构筑的幻境,一场空花般的愿望。
哪怕这只是幻象,却也足以令她释然。
然而,即便是幻象也没有给她圆满的结局。甚至比回忆更惨痛、更无情。
“我终于明白别人看到我回来后,那眼神的含义。因为我还活着,那便意味着另一户人家将因没有口粮而死在南奔的长途里。我懂了……即便再选择一次,爹娘也还是会做出同一个决定的。用他们被众人视为敝履的孩子,来换取他人在南迁途中的相互扶持,来挽救他们儿子的性命。被狄人吃,被族人吃,被亲人吃,终归都是要被吃掉的。”她伏下头,嘤嘤哭泣,“这样的话……为什么我还要回来呢?早在那时,我就已经被他们抛弃了……为什么还会再想看一眼另一种结局?或许这就是‘痴’吧,痴可化贪嗔,可我只愿做一个痴人。”
“别哭了,好么?”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我能给予一个哀泣亡魂的,仅有的安慰。
如果,我能够为她做一些事该多好?可我除了能“看”,一无是处。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呢?”文瑶上前向我伸出手,不容回绝,“和我们一起吧!”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19:47:51 +0800 CST  
“不可以。”一个声音冷冷拒绝,“你带不走他。子夜,他是我弟弟。”
我回过头,说话的女子身着藕荷缂丝鲤鱼纹袿衣,苍青纱罗裙,青丝挽成灵蛇髻,饰以蕉月点翠簪。
那正是阿姐。
我惊喜万分,忙向她奔去。
“阿姐,你也来了!可是,可是这儿进来就出不去了。”是的,一定是阿姐唱着那招魂的辞曲,召唤我欲飞的魂魄。
她笑着拍拍我的头:“阿青都告诉我了。可是,我不能把子夜一个人留在这里呀。”
她回顾文瑶,笑容清浅而认真:“我弟弟不能和你走。”
文瑶的神色变了变,从失落到颓靡再到淡漠,最后洇成一朵笑靥:“是吗,原来有人守望着子夜呀……子夜和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我们才是不被需要的。”
阿姐却摇头:“并不是没有人守望你,而是你自己看不见。或者说,是你不愿看见。”
她素手扬起,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痴然若疯的文玖颓坐在那垅黄土前,葬着未名亡骨的矮小坟冢上野花一片。
“你们,莫不是从没看过石碑上的字?”随着阿姐的言语,粗糙的石面褪去了霜风雨露的痕迹,露出一角小小的“瑶”字,粲然生辉。
原来,经年流转,还是有人记得她,为她立这一堆冢,有生之年常来追思往昔。以这种特别的方式,使得她同亡亲团聚。
但,一个“痴”字蒙蔽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到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温情暖意。
“玖儿……”文瑶的体内发出了千百万个声音,每一个都恸哭着,却并不悲切。
“姐姐……姐姐,是你回来了吗?”听到了亲人的感召,痴疯的汉子回过头,眼中浮现出别样的神彩,愁苦的,惊喜的,千思百感。
生人与亡魂刹那的交错,将时光的潮水崩决逆流。
“你不怨恨我们了吗,姐姐?”
女孩摇了摇头:“我从没有怨恨过你们呀,我只不过是为自己感到悲哀罢了。害怕我也好,同情我也好,那都是别人对我看法。人们怎么看,妖鬼就会有怎样的形貌。说到底,作祟的并不是妖鬼,而是人们自己的良心啊。”
——我们错看的妖鬼,实则是错看的自己。
“对不起。”三十二年前,用亲人的生命换了自己一命的人,用尽数十年的悔恨,道出了一句歉意。
“不是你的错。错的是这个时代。”文瑶轻轻扶住他,无数声音交聚一起,于他耳边说出宽慰的话语。
我明白了,文瑶正是无数孩子的亡灵凝聚成的实体,为了失散的亲人,为了那些吞食了他们的血肉、抛弃了他们的人,踏过马革裹尸的战场,百鬼夜哭的墟莽,波涛东逝的长江,辗转流离的时光,来到这里。
可本能与爱之间,却是比生与死更遥远的距离。
就算是浓烈殷红的血脉,也连接不了的,唯有善变的人心。
唯有一如既往的依赖与离弃。
就算被吞噬了血肉,却依旧记得归去。纵使过了若干年,已不知今夕何夕。
而他们,却再不可能被家人接受了。
骨肉团圆,一个接近于神话的笑话。战火之中,英雄魔鬼,都抵不过寻常人家一句死别生离。
千城万里,只为了这一句,对不起。
回神之际,我们已站在了墓园外,残阳惨艳,如泣血的泪眼,煜耀欲滴。
“阿姐,我们出来了。”我欢喜道。却看到文玖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夕阳的暗彩里。
“不!不!”我失声惊呼,却不能挽留那轻散如烟的躯体。
怎么会这样呢?他方才不是好好的吗?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19:50:25 +0800 CST  
难道说……难道说他也已经……
他也已经亡故了吧。只是因为内心的谴责而不知道自己已死去,被禁锢在这里,等待着被原谅,被宽恕。
而今,终于可以奔赴下一个轮回了。
被这种负罪感折磨了几十年,死后依旧徘徊,想是极端痛苦的。
“所以,走不出去的不是墓园,而是良心。”阿姐微微叹息。
文瑶失神地望着亲人消失的方向,扬起绣着忍冬花纹的衣袂,不让我们看到她眼中的万般惨怛和坠泪千滴。
这世上唯一一个守望着她的人,也去了,她又该要去往哪里?
“亡灵有亡灵的世界,生灵有生灵的世界,徘徊于人间界终不是最好的选择。”阿姐曼言道,“轮回千寻,何必流连一刻繁尘?”
“不会……再有下一世了,若让我就这样渡过忘川,饮下孟婆汤,淡忘过去,淡忘他们,我是做不到的。”文瑶抬起眼睛,苦笑道。
是的,人类带来的温情和伤痕,已经一同深深烙在了死魂灵中,连带着最深刻的悲喜,欣欣向荣,深藏着无人勘破的苦悲。
“不愿做人,却要做异类吗?”阿姐叹息。
“做个守望众生的异类,总比无人眷顾的人类强吧。”自文瑶体内又升腾出千万赞同的声音。
呜呼哀哉!那些孩子过早就将炎凉世态看尽。亡灵穿梭在生灵的世界,枉死者终不愿渡过那条忘川,将前世的记忆沉积在三生石畔。
“哎……”阿姐似也有无奈,且叹且拿出一串银铃。
“啊!”我认出那是陶爷爷的百子铃,不禁诧然。
“那老饕在天禄坊输得血本无归,把这银铃也一并投了进去,偏巧那赌坊的老板是个爱财如命的家伙,又将这铃转手给了我,算是物归原主罢。”阿姐笑着解释,转而又向文瑶道,“你不带走我的子夜,我就将这银铃送给你。”
文瑶侧过眼,凝望我,忽笑了:“有个守着你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子夜,应该这样幸福下去。”
她接了阿姐的银铃,那欲望沉湎的百子铃,将赋予他们新的躯体。
在她体内的万千亡灵喜极而泣,欣慰着,感激着,人声百起。
其中不知是谁说了声:“夜就来了,是离开的时候了。”
文瑶闻言,手一扬,将银铃抛向空冥。
云成蔚,光骤起。
夜霓夕光,谁披?
云裳羽衣,一袭。
羽化,绝飞,无踪迹。
此情,不待,成追忆。
她幼小的躯体中飞出无数魂灵,汉家的,胡家的,都是最纯净,最无暇的灵魂。
“子夜,谢谢你。”飞鱼构成的女孩向我最后道别,“子夜的眼睛,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爱惜,这世间有这样一双眼睛,真好。”
幻象缓缓地伸出了手,触及我的脸孔,微凉腥香的触感——那是一只文鳐鱼轻轻吻过我眼角垂落的泪滴。【注3】
袖上的忍冬花纹已全然绝迹,既然神佛已经沉默,能拯救人心的就只有人类自己。
他们大片大片飞天而去,尾鳍如织纱天衣,在残照中汇聚成流展的紫云,锋锐的金焰,在近秋的夏夕中发出鸣铃的声音——后世的人误以为那是他们的叫声,并谓之以鸾音。
往后的年岁间,夜归的人们如果目睹了白首赤喙,夜飞不绝的鱼类,多半会若狂欣喜。
却只有我知道,那些大群飞过的文鳐,就是在战争和灾荒中被吃掉的孩子。
没有怨恨,没有苦楚,只为了世人,都能够好好活着。他们纯洁的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灵魂有着飞鱼的形状,轻灵而美好。
当他们出现时,就是丰收之时。
当然,偶也会有人在建康城内,遇到一只飞头,那绝不是秦时遗民“落头民”,而是吞食了自己身子的上古妖兽——饕餮。【注4】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20:27:34 +0800 CST  

【注1】布怛那:臭饿鬼。饿鬼中之最胜者。虽身形臭秽,是饿鬼中福之最胜者。’
【注2】尸观:也叫京观。始于汉代,将被镇压将士的尸体堆积成塔,以示军威并慑不法
【注3】文鳐鱼:《山海经•西山经》——又西百八十里,曰泰器之山 。 观水出焉,西流注于流沙。是多文鳐鱼,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见则天下大穰。
【注4】落头民:出自《搜神记》。秦时,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其种人部有祭祀,号曰‘虫落’,故因取名焉。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20:28:05 +0800 CST  
第三章 玉搔头

溽月渐尽。太虚郁蓝,云影浮白,节气虽还不曾转凉,不觉中却也是鸣蝉清音远,芙蕖红泪多的时节。
我在窗前习字,临的是隶字,恰似野云低度,孤鹤高飞,神彩灵动,翩姿如魅,纵不像秦篆那般正襟危坐、八分那样凝沉庄肃,却终是婉顺了些,仿佛是洛河女,潇湘妃,流岚蔽月间带着些矜贵。【注1】
此时王右军早已名满江左,那三百二十四字的《兰亭集序》亦已被我铭记于心,其形如高唐姬,巫山鬼,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其神若云中意,花间情,风出袖而月入怀,斓蝶影而薄霜素,惹得我尤为牵肠挂肚,仿佛冥冥中有着某种命脉牵住我的手,引着我无端思慕。
只是阿姐却嫌我心气浮躁,不可先习行押。【注2】
想及此,心绪果真焦浮起来,便搁了笔。窗外花影扶疏,天光摇坠间晃住了眼睛。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花丛间静静卧了只花狸猫,就像是玉桃斋的虎头馒头,怎么看,体态都稍显肥了些。
花狸猫也凝视着我,黄褐色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有风吹过,耳畔似有若无地听到了声:“眼睛……要拿走了……”
我心下一顿,再看去,那花猫已窜向了前厅,我再无心练字,只一心想着将那小狸奴捉来玩耍,便紧跟着,一直到了临街的铺面。
方一到铺中,只听得有人舌灿莲花,喋喋不休:“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再看看这雕工,簪首形同祥云,正面透雕蟠螭纹,间嵌猫睛、琥珀,形似鞭蕖,两侧饰金蝶,用的是最上等的紫磨金,均掐金丝,白玉为翅,恰如夏日观花赏蝶之闲趣;背面又浮雕凤鸟,人面鸟身,举首振翅,一俯一仰,人口衔朱玉,凤尾镶宝珠,好似冬夜鸾鸣霜雪之高情;挺部为竹节纹饰,栗纹遍布,寻常工匠怎会有如此手艺?”
我不由循声望去,来者有两人,仆仆风尘,似从远道而来。
再看其中一人手上的玉簪,只觉清辉冷焰映入眼,寒光凉意扑上面,分明是温润的羊脂玉,气息却出奇凛冽。就像是秋天沉郁阴冷的洪水中,浮出的苍白俊俏的脸孔,昏暗的光线拉长了万物黑沉凉意的轮廓,唯有这面容是静安的,于世间别无他求。
“千好万好,但虽是云气状、蟠螭纹,再看这莲花,只怕是本朝之物,并非汉时。而背面的玉鸟纹也不是鸾凤,既是人面鸟身,多半是千秋鸟,万岁禽,而其口衔朱玉,想来是寓意迦陵频伽,口吐天籁,舌动妙音。莫说是释道传入广普前的秦汉,即便本朝也鲜有如此纹饰,既非古物,这就折了价,更何况,还雕着这么句话——”阿姐素手一指,颇有些强词夺理,“百岁之后,归于其居。这般不吉利的言语可不要是明器!”
“罢了罢了,你这姑娘不识货就不要信口开河,白白玷污了我这珍宝。”那两人摇头摆手忿然而去。
连我也觉得阿姐有些无理取闹,但那支玉搔头确也有些古怪,想来说这番回绝之言必有她的缘由。
“哟,子夜写完字了?”阿姐笑吟吟望我。
我心一虚,忙岔开话:“阿姐,我瞧那支簪子精致极了,为何不收下?”
“那支玉搔头冷得有些过分了。虽是精雕细琢,工艺繁复,却犹如烟花散尽,昏夜回魂时烧旧的沉水香,衰朽了,沉寒了,就像是……一截棺木。”
经她一说,似有缕苦甜暗香绕指不绝,陈腐而惊悚,温和得近乎靡软,仔细嗅闻,又匿了,原是爬上了脊背,却不敢搔弄,只怕惊了那暗处的荒魂野魄,聚绕拢合,盘踞欺压,举目敛眉处,唯见得艳尸婀娜。
“这般秀致的物件该不会真是陪葬之用?”我迟滞了半晌,才怔忪道,“那必定是出自高门巨族。”
“只怕还不是官墓——”阿姐淡淡道,“是皇陵吧。”
我凛然生寒,道:“那两人怎会如此妄为?”
“北方战乱频生,五胡更迭,民生凋敝,掘墓摸金倒不失为一个求生的法子。只是……多少有些奇怪了……”
见她欲言又止,我连忙追问:“有什么奇怪的?”
“皇陵之中,本不该有如此的戾气……”阿姐转过头,向我道,“字练得怎样了?只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你便坐不住了?”
“阿姐,我刚看到一只花猫朝这边来,本想赶它出去的。”我红了脸,只得想尽办法为自己的惰性开脱,而那花猫早在我分神之际,不知所踪。
阿姐却没恼,只道:“那只花猫吗……”
原来她也看见了。
“那只猫,也不知什么来头。”阿姐似瞧出了我的心思,继而道,“你若实在不想练字,那就先去玩耍吧,晚上再练也不迟。”
我欢呼一声,便去桥头找白乌,慵懒的小狮子正在阳光下午休,被我揪住了耳朵吵醒,发出凡人听不到的惨叫。
“白乌白乌,快说说看,今儿有什么新鲜事!”
“你难道不曾听说吗?”白乌对着河水抹了抹脸,又舔了舔爪子,“这两日,健康城里看得见看不见的妖灵精魅都在议论一件事,据南迁的鸟儿们说,北边洛阳邙山的皇陵被盗了。”
“皇陵被盗?”我蓦地想起阿姐说的话,北方政权更迭,民不聊生,难怪那些人连皇陵也敢盗,当下又问,“是盗得那一座呢?”
“高原陵峻平陵重阳陵峻阳陵太阳陵……谁知道是哪一座,谁又管得了那么许多?大家都只当笑话听听,就你当真紧张起来。果然你们人类就是事情多。”白乌将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挂在脸上,眉峰一振,表情立刻又神秘起来,“只听说,盗墓人进入地宫的主墓室时,居然从墓室里蹿出了一只花豹。”
“花豹?你是说在坟墓里居然有只活豹子?那一定是看错了!”
白乌对我的质疑不以为然:“谁告诉你像豹子的生灵就一定是豹子?总之在那之后,盗墓者虽盗得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却也像被诅咒般,一个接一个死去。”
我想到那两个贩售玉搔头的人,心想他们莫不就是那些亡命之徒?
“为了这件事,九公子唏嘘了半天,说是那些个珍宝也不知流落何方,实在是痛煞他了!”白乌见我不出声,就扯扯我的衣袖。
“九公子是谁?”
“九公子你竟也不知?我们建康东市里一半的铺面都是他的家业。不说别的,单就说那天禄赌坊,就日入千金万银了。不过他是我们这儿有名的一个——”他暗自压低声音,“悭悋鬼。”
原来他所说的就是天禄坊的老板。我依稀听阿姐说过,那是个惜财如命的家伙。
“九公子这样出名?可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你若想见,那太简单了,只消捡这皇城里穿戴最鲜艳华贵的,那就是他了!”
我暗自忖度,照白乌此言,九公子这般衣着出众想必又是个服妖之人,不过本朝气质散朗,礼教松弛,倒也不在乎逾制僭越。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21:40:08 +0800 CST  
我在外玩耍了一天,回去后疲乏难耐,无心练字,便早早睡下了。
是夜,幽弱的哭泣传入梦,似生长在草间的夜来香,又像是在鸿天的织锦上针绣的星芒。
我醒来,看见阿姐的房间早已熄灯了,不想惊扰她,更不愿搭理这玄乎其神的哭声,可是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逼向窗棂,最后,像是在雕花窗下绽开了一朵玉簪花。
月亮升起来了。雕窗上的花纹变得鲜活起来,随着月的光芒投落不同的花影,好像被灌注了生命的玩偶,姿势生硬又魅妖。
月光是魔物,让人挪不开眼。
窗影是某种夜行的兽,继而又移动起来,像是洪涝般的人流。红尘苍茫,紫陌寥寂,我虽看得到人群盛大的狂欢,却听不到除了哭声以外的任何声音,强烈的虚空感自头顶倾罩,仿佛我才是置身人世的困兽,来去无从,蜷缩在街头,却偏偏以一种倨傲的态度斜睨苍生。
看久了,眼睛酸了,耳畔的哭声却不见弱。那声音再入耳时已让我犹自清醒过来。
不对!窗上的雕花分明是藤纹并蒂莲花,怎得会变成如此怪异的投影呢?
闷热的空气凝聚在周身,发不出汗的身体紧缩压抑着心肺,不得喘息。偏偏那呜咽声如蛆附骨,扰得人不得安生。
我终于忍不住推开窗,大喊道:“不要再哭了!”
倏忽间,窗外有什么冲了进来,是风吗?风会使墙面窗户消失吗?
月,那一只卵青色的魔魅之瞳还在,可我清楚地感知,我所立足的,已不是先前的世界。
彼岸的隔阂被我推窗的举动打破了。
我隐隐有些后悔,只见不远处蹲着个人。他背对着我,月亮在云中忽隐忽现,他的背影也时明时暗,使我无法分辨他的真伪,无从界定他的虚实。
淡淡的月色将他的衣饰描染出柔淡而富贵的色泽。中单、玄衣、纁裳,这不正是祭祀之用的冕服吗?
寻常人家莫说是见到这种服饰,只怕连听都未必听过吧!更何况这个哭泣的人居然还齐整地将其穿在身上!
“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他哭得很伤心,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到底看不见什么呢?我不敢问。却对那一身冕服尤为关注,毕竟在这样的夜色中,身着等级意蕴如此昭明的祭服,他的身份想必也极端显赫,只怕还是出自乌衣巷的王谢两家。
略一分神,那人已站起了身,苍白的面孔转了过来,一双眼睛被放空了喜怒哀乐,却盈满了泪。
这回我看清了他的衣裳。
衣绘宗彝、藻、粉米,裳绣黼、黻,贡缎为底锦线为织,正是“十二纹章”中的五章,那么这便是祭祀山河的毳冕了!【注3】
我暗自舒了口气,或许这只是个迷了路的士族子弟吧?或许是在祭祀回城的路途中走失了?
可我却忘记,谁会在这样不是节日亦非庆典的日子里祭祷呢?在如此深沉的夜色间离奇出现的华服贵胄如空花妖妄,映着薄雪般的月光,经不得动移,簌簌剥落,无人勘得破其下的秘密。
“迷路了吗?”动了恻隐之心的我走上前询问。
“看不见了……看不见了……”那个看起来年纪和我相仿的少年嗫喏自语。
我万般疑惑,他的眼睛虽没有一丝情感,却也绝不是盲了:“看不见什么了?”
“武罗……”
“武罗是什么?”
少年不回答,凝望着我,良久开口:“把你的眼睛给我吧。”
我心下一惊,不由退了半步。
又是妖怪吗?
“你……是谁?”我感到无所适从,却又无法逃离这亦梦亦实的场景。
“阿衷……看不见武罗了……你看得见吧?有了你的眼睛就看得见了……”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有生了根的哀戚,有了泪水的滋养,此刻便蔓延成灾。
“武罗又是谁?”
“武罗……武罗……”少年蹙起了眉,仿佛努力在记忆深处搜寻着吉光片羽的痕迹,“武罗就是……”
“啪——”好像夜昙开绽的轻响,坠地留声,泥土中凭空长出一簇清润的光华。
消失了。
那少年的身形如若夜露被骤来的凛风吹乱,碎影齑粉般散尽,幽月褪去了妖异的容妆,把庭院照得通明。
我明明只是推开了窗,此刻却已站在了屋外的草地上,近秋的夜晚已有些寒凉,赤着的脚底传来阵阵冷意。
我略微动了动,脚尖就触到某种冰冷的物件。
弯腰摸向折射着月光的牙白色物什,半截外露,半截入土,触感温润坚冷,上面好像还刻着字。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工工整整的小篆,一笔一画凉在指尖,寒入骨髓。
困意蓦地漫了上来,容不得迟疑,乾坤尽黑。
醒来时,幻象褪淡。任凭怎么想,却都想不起昨夜的种种。
手中传过丝丝凉意,低头看去,竟是支白玉簪子,浑然觉得眼熟,仔细瞧了瞧,透雕云形纹,掐丝金蝴蝶,镶宝嵌珠,赫然正是昨日那两个盗宝人带来的!
玉器上端端正正刻着一行小字:“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呀!”我失声惊呼,眼前的迷离幻景似又渐次生灭,手一振,玉搔头已脱手落地,只一颤,就震成了两段。
这可怎么好呀!我又惊又怕,失了分寸,捡起地上的断玉就扔出窗外,继而狠狠地关上窗。
“子夜,出什么事了?”阿姐听见了关窗声,匆匆赶来,站在门外问。
“方才撵走了只雀子,在窗檐上叽叽喳喳听着怪烦的。”
我慌忙搪塞,阿姐也没有起疑。
“快起来吧,前日里托人织的锦今儿应该好了,你快些替我取了来吧。”阿姐隔门道。
“知道啦,阿姐。回来的时候要吃芙蓉豆沙饼。”
“小馋虫,快些起身吧!”阿姐笑骂道。
梳洗罢,草草用了早饭,我便去往绣坊取织锦。临走前,阿姐特地抓了把鱼干,说是给我路上吃。
可才走出婴短阁不足百十米,霏微的曙色里,污浊的日轮犹如蒙尘的白瓷,不复润泽的釉彩,惨白的瓷胎哀玉落垢,乾坤如若沉在白瓷碗中的白水,白茫茫的有如白日做梦。
分明是暮夏,却听不得一丝鸣蜩咏蝉。篷艇里自乐的欸乃为调的棹歌渔曲、画舫中教习着咿呀成韵的轻弹浅唱;又或狂狷高士焚香楼头玄谈清论,端娴仕女簪花廊下拨弦弄管,这一切笑语欢言、晨钟晓罄竟万籁俱寂。
自那白水素天中育出了碧绿的藤蔓,恍若白瓷上舒卷的绘彩,随即苍翠的浓荫铺展开,如盛夏深山,遮天蔽日的林翳争先恐后地变换着姿态,犹如共赴一场盛大的狂欢。幽暗的空冥间,异样的青翠恣意舒展,垂落在脖颈、手腕、脚踝。
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我动不了,薜荔女萝却纠缠不休,繁茂的曲枝遮住了眼,疯狂的绿意欲占据全部视线——它们,是想要我的眼睛!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21:52:44 +0800 CST  
不祥的念头陡生,我惊惶地想要挣脱游藤走蔓的禁锢,冰寒的凉意却绕上我的手,低头看,缠上手腕的,竟是条吐信的青蛇,如豆的光火湮在两眼中,森冷茕孑。
“喂,把眼睛给我吧。”婉转的童声清越动听,缠绕着手腕的蛇躯退却了寒凉,再看去,已是只白胖的小手。
“你是谁?”我又惊又恐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女童,忽想到昨夜梦里的少年,不知为何,两人的身影渺然叠聚在一起。
“把眼睛给我。”女童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另一只手伸来,眼看就要触到我的眸子。
“才不要!你走开!”我大声喝止,这个戴着金银耳环的奇怪女孩却没有丝毫地退缩,娇小的身躯迸发出的是我无从抗拒的大力。
争执间,阿姐给我的那包鱼干坠落在地,散开。
“咦?”女童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圆,粉嫩的小脸上惊喜非常,已顾不得我,弯下腰捡那些干鱼。
趁这空当,我急忙逃之夭夭。
因奔走得匆忙,忽地眼前一阵昏花,竟不留神撞到了人。
“对不起……”我顾不得自身的踉跄,连忙致歉,脚步虽不想停,却被那人扶住了肩,稳稳站住。
有一袭风吹动了落雪的海棠,斜枝惊颤,羸弱不经霜华,春枝鹅黄抽发,氤氲的木香袭面,正是上品的西府棠。一树春华流露出长梦初醒的疏离散懒,被薄羽似的雪压低了姿态,似若一抹朱唇,未尝新吻,已倦乏了等待,遁入空门。唯有只宝镜翠凤蝶,不离不弃,暖曙为姿,凉天化裳,摘月成纹,折星做斑,妖蓝魇黑,飞金描银,惊扰着障眼红尘。
咦?可是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海棠呢?
我的目光不由沿着那斗折的浅灰绿色枝干上移,凄绿媚紫的衽上绣着只白孔雀,粉睛雪翎,红喙金冠,长尾刚好拖曳在海棠花上,可不正像是羽裂的晴雪?孔雀口衔一只粲艳的牡丹,幽雅盛放在凸翘的锁骨边,洋红衬着玉白,好一番妍丽明灼。
“九……九公子……”我被那身华服耀花了眼——本朝颇重玄学,男子犹爱宽衫广袖,褒衣博带,眼前这人的衣着实在太出挑,以至于同他素未谋面的我直呼出他的名讳。
“你认得我?认得便好。”他露出了优雅甚至有些腼腆的微笑。
这样俊雅恍若霁雪初晴,泽兰眠雾的男子,怎会是阿姐和白乌口中的那个……守财奴?!
我揉了揉眼睛,这回看得更真切,他的眼睛是三千弱水下廖默的光阴,熹微的掠影间,露出绵密的金沙,最是人间留不住,泄指而逝,徒增了声叹,将那一身风花雪月振落,残香留驻。
不知为什么,这青年让人感到无比心安,竟让我一时忘记了要我眼睛的怪女童。
“该把东西还给我了吧?”他依旧在微笑,举手投足出尘的素静让我无所适从。
见我半晌不答话,他只得又说:“那支玉搔头,在你那儿吧?”
“在……不在……”我想到那支被我折成两段的玉簪,慌忙掩饰,缭乱的惊神触到他春雪微煦的眼睛,只得放弃了遮掩,“在……”
“好孩子。”他竟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带我去取。”
“不行……有人……有人要挖我的眼睛!”我猛地想起了自己还身处险境,旋即回视。
这一番踯躅,那怪女孩就要追上来了!
我顾不得向九公子解释更多,举步便要亡命,却不想他轻轻将我掩到身后。
“那么——明王——”随着他的一声呼唤,衣衽上的白孔雀居然微微振起了霞云般耀丽的翅膀,两支长长的尾羽落在九公子掌心,看不见的涟漪似在光影的罅隙间激荡。
那一对柔媚近乎妖娆的尾羽,可不正像是舒张的倦眼?目光缱绻而摇曳,有着虚茫的焦点,深邃又幽远。
他又回过手腕,轻轻遮住我的眼:“噤声。”
“呵呵,九公子,久违了。”听声音,女童已走近,笑嘻嘻地招呼。
“不久,也就千八百年吧。上回欠我的荀草,连本加利算起来,也该有……”
他的话语被女童生生打断,女声中已有了极大的不快:“先算新账再提旧债。”
“新账?”九公子闻言笑道,“在我开的客栈里害死了两个人,搞得健康城内人心惶惶,我生意都没法子做,这可算新账?”
“那两人掘墓摸金,打扰了我朋友的清静,就是活该!倒是九公子你,藏污纳垢,包庇我的仇家,难道不该向我赔不是?”那女童竟也不谦不让,针锋相对。
“哈哈,竟成我的过错了?”九公子声调雅致,从容不迫,“你说那两人盗得玉搔头是你朋友之物,现在卖给我的玉簪自己飞了,你是不是该替为偿还?”原来在婴短阁碰壁后,那两个盗墓者便将玉簪卖给了九公子。
“不管不管!”女童竟然耍赖,“这些统统是旧账,你得把你身后那小家伙的眼睛给我!”
“可我先发现的他,所以眼睛是我的了。”
“你……”女童气急,又似乎忌惮着九公子。
“你若想要,也不是不成,可你知道我是做的是陶朱事业。”我能想到九公子英俊的脸孔上此刻一定洋溢着得意的微笑。
“呸!你这种拿青蚨涂钱的家伙,别糟蹋了‘陶朱事业’四个字!”女童忍无可忍。
闻得此言,我感到九公子的手指微微颤抖,心里大概也知道青蚨钱是个什么事物——青蚨一名鱼伯,或曰蒲,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用母虫血涂钱币,再用子虫血涂钱,买卖时无论先用母币还是子币,花出去的钱都会再飞回来,故而这种钱轮番使用总是花不完!
难道九公子就是以这种手段交易的吗……我隐隐感到自己落在他手上,只怕是不是什么幸事。
只听九公子淡淡道:“既然无心与我买卖,那便罢了。”
“等等……”女童再度开口,“你要多少?”
九公子言辞清欢:“不多,敖岸山的雩琈玉,滽水的黄贝,甘水的泠石,虢水的礝石各十斛。”
这还不多?这几物稀珍异常,随便一种,哪怕只一块都是千金难求。
果然,女童也认为过分:“十斛?十斗也没有!你当真以为这些都是随处可见的么?”
“那你就以为这一双眼睛,还抵不过一堆石头?”九公子回问。
女童思量良久,道:“十斛太多,五斛!”
“九。”九公子不紧不慢。
“六!”
“八。”
“七!”
“那就七斛好了,本公子不计较这些蝇头小利。”九公子笑道。因为过于兴奋,他捂住我眼睛的手微微松懈。透过指隙,我看到那女童半带委屈的面容,心下不禁有些怜惜。
“但你得先把他的眼睛给我。”女童的目光投过来,我赶忙闭上眼。
“可以。”九公子爽快地答应,“但我做生意向来钱货两讫,如若赊账,那是要加倍还我的。”见女童面露难色,他转而又道,“哎……想你一路南下,也没什么钱财,这样吧,上回欠我的荀草再添一倍。”正说着,另一只手一探,“这对耳环先押在我这儿。”
再偷偷看去,女童耳边已空了。
这奸商!我心底暗骂。
女童面色颓丧,她本就是个清秀的小姑娘,现在受了屈,更像是荻花秋愁,荡摇的花穗被秋风镀染成浅苍灰,仿若月影下的水洲,远远曳开层叠的晕,一轮一轮,不诉郁忧。
我虽怕她,倒也有些同情起来,想必她是想借我的眼去看她无法看到的东西。
失神间,九公子已收回遮住我眼睛的手,笑道:“原来你一直都在偷看啊!好大的胆子,你要知道那小丫头发起火来,是要人命的!”
“她到底是谁啊?和公子你很熟的样子!”我想到那两个死于非命的盗宝人,不禁吐了吐舌头。
“告诉你会有什么报酬?”九公子屈指掐算,“连同救命之恩,这报酬可不少哦。”
我只得收声,同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问:“公子你富可敌国,干嘛非要一支玉簪子?我姐姐说,那又不是古物,值不得许多钱的。”
“我要那簪子,更要那簪子里的魂。”九公子温和地笑着,眼角眉间尽是欢喜。
“魂?”我蓦地想到昨夜见到的少年,莫非……
我当下便问:“公子你要亡魂做什么呢?”
“你姐姐竟没有告诉过你吗?”九公子因为兴奋而满面荣光, “将亡魂卖给龙虎山的天师世家,可以赚好大一笔,更何况是帝王之魂,那可就是连城之价了。”
“帝王之魂?”想那昨夜的冕服少年竟是天子,我脱口惊呼, “可不知是哪位帝王?”
“你那么想知道?拿一百钱来,我就告诉你。”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钱。”
“没钱就不说。”他答得也坦然。
“你何必这么在乎钱?”我着实不懂。
“除了钱,找不到其它感兴趣的事物了呀。”九公子难得认真起来,“我那几个兄弟——姑且称作兄弟吧——总是有些喜好的。存活于世,若是没有什么爱好岂不是太无趣了?我不想和他们雷同,又不想屈就自己,专挑些雅致又苦闷的技艺研习可不是本公子的作风,思来想去,既能节时省力,又能受享无穷的就只有赚钱了。”
我不禁咋舌,却听他问:“你的喜好是什么?”
我又结舌难答。是啊,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做得来什么。
好在九公子并没有追问,眼见日色扬起的纤尘中,玉楼瑶阁遍布的秦淮恍若困乏靡惰了金粉凝脂的醉眼,婴短阁恰似眼下一颗坠堕的泪痣,淡渺得好像随时都会散去,只是若真的去了,又难免牵扯出剜心的痛楚,淼淼成漪,荡不去,散不尽,落下镂骨的伤痕。
可是,我还没想到该如何告诉九公子,那支玉搔头已被我折断了!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22:13:16 +0800 CST  
盘算之间,我们二人已到了婴短轩前。奇怪的是,阿姐并不在铺内,大概是去往南郊的鬼市贾货了。
我引着九公子进了门,然而举目之处却是一惊——只见墙壁、地面、甚至是半空中,密密麻麻飘满了字,只一句——“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那墨迹像是细小的虫鱼,一条条游走不定。
“怎么会这样!”我错愕之至。
“这是一句咒缚。”九公子却轻描淡写。
“什么咒?这明明是句诗!”
“你姐姐平常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净教些没用的东西!”九公子秀眉一蹙。
“可这咒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想用力擦去墙面上的字迹,奈何这些如同生命体的小字纷纷游荡开,让我无从下手。
“自然是在呼唤被咒束缚着的人。”九公子拨开眼前游荡的墨痕,可是更多的墨渍围拢过来,宛若幽夜里的凤尾竹,在晦暗的光线中留下近乎腐烂的混沌,像是无声的泣诉,咽不成音。
我仔细望去,却对上一双野兽的眼睛,在暗室里舒张的瞳孔中弥散着狂野的嗜血欲望,映着斑斑墨痕,犹显狰狞。
“豹子!”我失声惊呼。不知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它是突然出现的,反而感到它早已盘踞在那里,狩猎般静观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谁告诉你我是豹子?”略带着嗔怪的声音幽幽传来,无形的墨笔在空中描画出清丽的轮廓,女童的面容自那纷扬如叶的墨渍间显现,似飘摇的植被在她身上绘出精妙的花纹,着眼看去,可不正像是林中的花豹,恣意炫耀的华丽毛皮。
她瞥见了九公子,立刻变了脸色,横眉立目断喝道:“九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糟了,被发现了。”九公子露出玩味的笑容,无奈地挠了挠头。
我心生畏惧,躲在九公子身后,向女童道:“你这阴魂不散的怪人,又来取我的眼睛么?”
“我不是人,更不是豹子!我是武罗!”女童以手支腰,神色冷傲,“我是青要之山、帝之密都的山神。”
“武罗?”我想到昨夜的梦境,“阿衷看不到的就是你?”
武罗神情一滞,转而又笑道:“当然,因为我把他的一魂一魄给吞了。”
我愕然道:“你!你是妖怪!”
武罗冷喝道:“大胆,你说谁是妖怪!明明是那孩子自己向我祈求的。作为神祇,我不过是满足了他的愿望罢了。”
“他的愿望?哪里会有这么奇怪的愿望!”我在心底默默地想。
女童倨傲地斜睨我,我却越发糊涂了!而九公子脸上则浮现出浅浅的笑意:“武罗,你还真是死缠烂打呀。”
“吃了九公子的一次亏,第二次就难免要提防着些。”武罗话音未落,手一扬,一物正朝着九公子飞去。
九公子笑容可掬地一手接了:“这样反倒没太有意思了。”
他摊开手,手中赫然是两只瞳子。我再定睛一看,正是九公子用来欺骗她的孔雀羽。
“九公子这回还要护着这小鬼吗?”女童一开口,就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可你要这双眼睛,也是毫无用处的呀。”九公子敛住了笑,“就算那孩子看得到你,他的心想要见的,是不是你呢?”
武罗沉默片刻,眼睛里有着淡渺而锋利的冷芒。九公子的话我全然不解,但隐隐察觉到只言片语间流泻的无奈和怜悯。
“武罗呀,我早就说过,无论你做什么,也左右不了帝王之命——那是只有龙神才能够做出的选择。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难道就一点都不惋惜吗?”冷露一般的清辉耀映在九公子的眸子里,他唇边漾起微微的笑,却不带一丝暖意,“你想要知道人心?那就让你看一看人心,如果你死了心,那帝王之魂就归我,你不要再做纠缠。”
他挥去了凌乱的墨字,犹如只手撩开了曙色的幂蓠,却未曾揭示谜底,反而显露出隐藏得更深的秘密。
我随之趋走到院内,只见那两截玉簪好端端地躺在枯草间,偷觑了一眼九公子,感到断折处的突兀尖锐刺痛了他的眼。
“断了?”他的目光指向我。
“是……是啊……”我兢兢道。
九公子叹惋不止,终于在武罗的催促下轻轻拈起两截断簪,拼凑在一起,自那断痕处虚幻的容貌愈显清晰,仿佛无风的黄昏中,袅袅的炊烟,被夕色镀染出金箔般的碎色残颜,最后凝聚成少年的容颜。
“谁……在呼唤我呢?”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露出一双明净的眼睛,可那双眼中的期待瞬息凋落在日光里,“不是武罗……不是……”
果然,他是看不见武罗的。回应着他的情绪,一句句细小的文字充斥了整个庭院,像是攒动的黑色光火,簇簇冉烈。
我注意到武罗云山雾海般瞬息万变的眼神,只一刹,又风烟俱寂。
“你……我认得你。”少年看向九公子,清俊的面容上有着恍惚的廖默,似若水面氤氲的浮光,“你是御府中壁绘的……”【注4】
九公子却果决又不失温和的打断:“先前是,后来去了金谷园。”
“金谷园,比皇宫更胜一筹吧?”少年的唇边溢出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然世间富贵逐香尘,人命微短,人心难料,宫廷也好,豪门也罢,终有其势衰微的一日,最后不过王朝覆灭,红粉坠楼而已。”九公子并不回答,只谦和地笑笑。
“是啊,我是个罪人。”少年阿衷低下头,冕服上的纹章在日光下生辉,“只为贪图一己的快乐无忧,向山神祈求,神回应了我的祷告。”
“听取世人的祷告,却一次次失望,神也会厌倦。我也曾许诺很多人以财富,巨贾豪强,王公贵族,但溪壑可盈,欲不可餍,盛极而衰,落得个凄凉晚景,比当初的落魄还要窘困。最终,命运还是回到了起点,容得了一时的欺瞒,却施以更无情的报复,这便是不可抗拒的命运。”九公子的言语波澜不惊,似若川流中潋滟的清光,却熠熠耀眼。
“的确,那是极度的欢愉,不用思考,不用烦忧,不用顾及家国苍生。可是,我毕竟铸成了大错。八王之乱,生灵涂炭的时候,我在宿寐寻欢;妖后乱国,哀鸿遍野的时候,我却视若无睹……就连忠心耿耿的嵇侍中也惨死在我面前……后悔已来不及了,无论是深宫还是天下都变成了血火交织的地狱。无论再怎样祈求,神灵都无法宽恕我的罪责了……”少年的声音静若深水,沉而痛。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22:19:53 +0800 CST  
我大概知道了这少年的身份。后世的史书倘若勾写那段荒淫的光阴,总少不了添上一句“何不食肉糜?”
冷嘲热讽也好,捶胸扼腕也好,历史终会一成不变地描述这个被谓之以“惠”的庸蔽皇帝。我茫然地站在一旁,犹如茫然地同宏大绝情的历史擦身而过,自身卑微得像是浮草哀萍。
“可你毕竟快乐过。”九公子道。
“那不是快乐,那是……”少年喃喃着。
因为寂寞,故而需要轻裘宝带,美服华冠,故而需要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因为陪伴着他的人,已经不在。是这样吗?
“倘若我当时不曾固执己见,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亡魂直视着九公子,自那双澄净的眼睛里,凝出了墨痕,和着濡湿的泪光,点点晕染。
“你后悔了吗?”九公子反问。
“你帮我,如果你可以帮我,我愿以整座帝陵为代价,好吗?”
“那就说说你的要求。”九公子已然是应允的意味。
少年踮起脚尖,凑到九公子耳畔。
“原来,是这样的愿望。”九公子温煦的笑容静缓地在唇边舒张,眼睛却望着自称青要山神的女童,“想要的,仅仅是‘解脱’。”
“阿衷是后悔了吗……人类总是喜欢后悔的。”武罗清冽的声音划开了轻慢流淌的风吟,“耽于幻想,憧憬未来,却无法面对愿望实现后所要付出的代价,既然如此,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早说过了,你犯下的罪孽是得不到宽恕的,他再也看不到你,你也不再是天帝密都的守护者,你的力量已衰朽至此,又何必杀生瞋恚?”九公子懒散地俯下身,言辞轻柔却似冷雪飘下。
山神武罗的朱唇间溢出破碎的言语:“我以为吞了他的一魂一魄,就可以让他免于宫廷的纷争,皇位的争夺。可是……吞了的魂魄还不回去,命运还在继续。只因为我的私念,毁去了一个王朝。只因为我的执念,毁去了无数生命。可我……我本来只是想要阿衷快乐地活下去。然而,阿衷……说他不快乐!”
“武罗,人心正是如此,你的执着只会招来更大的灾厄。”九公子道,“昔日你从帝之密都来,从不曾见识过悲欢离合,又岂知世人的喜怒哀乐?”
我无从得知武罗和阿衷的往昔,只知道作为神明的武罗,回应了深宫中彷徨的少年,回应了那个从未将她当作神祇而只是伙伴的人类。
“伙伴”,这两个字对于她而言重要吗?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桥头的白乌,想到了枯索时光中望眼欲穿地等候,没有结局,没有尽头,只有等,再等。
“不对!不是这样!” 我不顾一旁的九公子,出声大喊:“阿衷,你看一看,武罗明明就在你面前呀!”
“是……武罗在这里吗?”短暂的惊讶后,阿衷使劲揉了揉眼睛,目光错乱地在游荡着字迹的院落里逡巡。
“武罗,不是就在那里吗?”我指着武罗,大声道。
他茫然地望着我手指的方向,从而陷入更深的茫昧。
“看不见……”武罗言语中透着难以言说的悲哀,“九公子是对的,即使借助这双眼睛也依然看不见,因为阿衷他是不想见到我的……”
“不,根本不是这样的!”夹在他们中间的我大声争辩,语无伦次地倾吐着我看到过的一切,“阿衷明明就是很难过,因为看不见武罗,所以阿衷会为你哭泣呀……可是,可是从你满足了他的心愿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以朋友的身份存活于他的世界,而是以神的姿态面对他,他也再不可能看到你。也因为你的执念,他被禁锢在玉簪里,无法轮回,无法往生,只等着你说出一句‘释放’的言语。”
奇怪的是,方才避退开的细小墨字全部随着我的言语震动起来,它们在某种未知力量的催发下,化作一幅幅生动的水墨画——
生于帝王之家的孩子,从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并不聪明,甚至有些迟钝,也不懂得怎么讨人喜欢。若不是因为长兄早夭,使得他成为了嫡长子,只怕连他的母亲杨皇后也懒得多看他一眼。
只有庶出的姐姐万年公主,比同母的姐姐对他还要好。只可惜,就在他五岁的这一年,万年公主夭亡了。
公主头七的这一天,小皇子偷偷跑到院子里,默默地对着高高的秋月抹着眼泪。
身后侍奉的小内侍不断劝说着小皇子,天寒露重,该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小皇子于是解下腰间的玉佩,将它赏赐给内侍,吩咐他两刻钟之后再来。
“谢殿下。”小内侍躬身领赏,却不料从袖中滚落了几颗夜明珠。
小内侍尴尬地觑了眼小皇子,却发现主子的目光根本没有放在他身上,这才自嘲般地冷笑着捡起明珠退下。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22:25:10 +0800 CST  
等到小内侍的脚步声渐弱,小皇子才回过头,他想起近日父皇赏赐的珠宝总有遗失,但却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要包庇他?你明明知道他们偷了你的东西,又为什么还要赏赐他?”月光下,假山后,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是谁在那里?小皇子心中一惊,忘记了哭泣。假山的影子仿佛活了起来,它从月光地中游到了石峰顶。
小皇子的双眼圆睁,惊喜地喊道:“皇姐?是你吗?你回来看我了?”
一个少女坐在假山上,手中拈着一朵不知从哪里摘来的小黄花,饶有趣味地盯着他:“你居然看得到我?”
“你是谁?为什么和我皇姐长得一模一样?”小皇子虽然不怎么聪明,但却也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虽然同姐姐长得一样,眼神里却有着种他从未见过的灵动——那就像是笼中的金丝鸟与山野间云雀的不同。
“不要将我同你们人类相提并论。你看到的不过是心中的幻象,我本来的面貌,岂是你这种凡人得以见到的?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小皇子侧过头想了想,诚实地说:“这样,他们以后才会多同我说话,多和我玩。”
“真是个懦弱的傻瓜。” 少女哂道,但随即,又叹了口气,从假山上飘下来,伸出手拧了拧小皇子肉嘟嘟的小脸。
从未被这样对待过的小皇子,讷讷地望着这个同姐姐面容一样的少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少女吓了一跳,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傻子,别哭!你再哭我可要走了。”
小皇子立刻止住哭声,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她。
少女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她重新坐回到假山上。
小皇子含着眼泪,吞吞吐吐地问:“你……是妖怪,还是……神仙呢?”
少女冷哼一声,瞪他一眼:“这里好歹是皇宫,寻常妖怪进的来吗?”
小皇子被她吓得不敢说话,只是一味地抹眼泪。
少女有些过意不去,她又飞下假山用手中的小黄花扫了扫小皇子的鼻子尖儿:“行了行了,你别哭了,你不是说没人陪你玩吗?我明天来陪你玩怎么样?”
小皇子扬起脸,声音有些发抖:“真的吗?你可真好。”
“嘁,我会骗一个愚蠢的人类吗?”少女先是不屑地一甩头,又将那朵小花别到他耳边,然后恶作剧般地笑言,“明天见。”
说着,她消失了。
小皇子举起白白胖胖的小手,满怀憧憬地对着黑夜中的假山挥了挥:“再见。明天见。”
秋风将那朵小黄花从鬓边吹下,小皇子下意识地去接,却只有破碎褪色的花瓣落在他掌心。
小皇子自顾自地惋惜着说:“怎么都谢了呢。”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22:27:13 +0800 CST  
第二天,小皇子再次在假山前见到了那个少女。
“我们来捉迷藏吧。”小皇子提议道。
“好啊。”少女爽快地答应了,“我是‘鬼’,你可藏好了,我数到十,就来抓你了。”
于是,小皇子将自己藏在了假山后面。而少女则在数到十后,飘然而去。
小皇子一个人傻傻地蹲在假山后,一直等到正午,肚子饿得不行,险些两眼一黑,昏厥过去。直到吓得惊慌失措、脸色煞白的宫婢们找到他,将他领走,小皇子还是恋恋不舍地频频回顾,希冀着假山前浮现出那个窈窕而充满活力的身影。
第三天,小皇子以半是责备的语气质问道:“你昨天去哪里了?我,我可是等到了正午呢!”
“笨蛋!”少女闻言,拍手大笑,笑着笑着又有些诧然,“你居然一直等到中午?人类之中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人?”
小皇子有些生气,他沉默地望着少女,又不敢同她理论。
少女眨了眨眼睛,好似看出了他的愤懑:“好了好了,昨天是我不好,我不过是去御府找我的朋友喝酒去了。”
“你有朋友在御府里当差?”小皇子好奇地问。
少女点点头,沮丧地说:“是啊,不过我这次和他打赌又输了,欠了他好多钱呢。”
小皇子急了:“那怎么行?你得赶紧还给人家。”说着,解下自己腰间的一块新玉佩,“你拿去还给你的朋友吧。不然,大家都会讨厌你的。”
少女痴怔了半晌,无言以对。
小皇子更着急了:“不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想办法。”
少女眼睛一亮,掂了掂玉佩,笑着说:“这玉佩太小,还得再补二十两黄金才够呢!”
“那我回去取,你在这里不要动。”
少女哈哈大笑:“罢了罢了,明天再取来也不迟,我还有别的事呢。”
“那你明天还在这里等我吗?”
“当然。”
“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做武罗。”
“那么,武罗以后都留在这里,不走了吗?”
“那可不行。天下之大,我还有很多很多地方没能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不过——”武罗晃了晃手中的玉佩,“如果你还有金银珠宝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再多呆些时日。”
小皇子连连点头,并从腰带上抠下一颗明珠:“这个也给你,你明天再来找我玩吧。”
说完,又不忘补充道:“可不许食言啊!”
武罗骄傲地一抬下巴:“我一介山神,还骗你个小孩不成?”
小皇子这才知道,原来武罗是一位山神。于是,他在以后每一年皇室祭祀山河之时,都格外认真。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3 22:30:24 +0800 CST  
三年之后。
“小阿衷啊,要是有一天我走了,没人保护你,你这么傻会不会叫人给吃了?”
“人不吃人,只有妖怪才吃人。”小皇子认真地说,“要不然,你就别走了。反正你是山神,山神活得都很长,等我死了,你再走吧。”
“哈哈,人人都说你傻,其实你也没那么傻呀。”山神笑着笑着,声音一沉,“又有人来了,我先出去了。”
说着,她从窗口飘到了外面。
这些天来,到宫中拜访小皇子的人越来越多,宫婢和内侍们脸上也不再是一团淡漠的和气,小皇子突然间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瞩目,这令他感到十分的不安与不适。
而且,他能够与山神武罗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等到客散茶凉后,武罗才从窗口探出头:“小阿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秘密?”小皇子问。
武罗习惯性地伸出手。
小皇子取了支白玉簪给她,武罗心花怒放。
小皇子对她所说的秘密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喜欢听武罗说话。
武罗说:“你父皇要立你做太子,你以后就是皇帝了。”
小皇子并没有表现出武罗预料中的高兴。
“你怎么一点也不开心?难道还有人不想做皇帝?”武罗疑惑地说,“只有傻子才不想做皇帝。”
“那样会有很多烦恼。”
“只有傻子才没有烦恼。”
“那我宁愿做个傻子。”小皇子赌气道。
武罗叹了口气:“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你生在帝王家,就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
小皇子却问:“武罗,山神要怎样才会满足人类的心愿呢?”
“这个嘛……当然是举行隆重的祭祀了。要以猪牛羊三牲、金银珠宝还有玉器进行祭祀……”
“那在祭祀中,人类许下的一切愿望,山神都可以满足吗?”
武罗笑道:“山神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不过,倘若小阿衷向我许愿,我一定会尽量满足的。”
“武罗,你对我真好。”小皇子诚恳地说。
“才不是对你好,只不过是因为神灵有责任去保护弱小的人类。”武罗别扭地不去看他,故作果决地说,“我要去御府了,这回一定要连本带利地赢回来!”
“武罗,我刚才给你的那支玉簪,你可别拿去赌呀。”小皇子小心翼翼地说。
“啊?”武罗这才低头注视着手中的玉簪,“这上面还有字,这是什么意思?”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我知道山神的寿命没有尽头,但我想和武罗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把簪子送给武罗,等到我死后,武罗再将它一同葬入我的墓穴,这样就好像武罗一直陪伴着我一样。”
“你这……傻子……以后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武罗背过身,不敢看小皇子纯净无邪的眼睛。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攥紧手中的玉簪,一言不发地离去。
也许在那时,她根本不是有意去找九公子赌钱,而是假借这个缘由,留在宫中,陪伴着这个孤独的孩子。
——悲哀的帝王和执拗的神祇啊。
他不想做皇帝,只想拥有永恒的无忧。他想做一个旅人,看尽大好江山的万般秀色;他想做一个市井小贩,每天笑嘻嘻地应酬着往来的商客;哪怕做一个横行乡里,四处讨债的小地主也好哇,有碗饭吃,有间屋睡,再讨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样不是一辈子?
幻想千般好,万般妙,哪一样都胜过做一个乖乖听话的皇帝,可哪一样又不是有着自己的烦恼?
初入人间的神祇不懂,处于深宫的皇子也不懂。现实的残酷之所以残酷,正因为它只会显现在覆水难收之后。
不知在哪一年的山河祭中,小皇子默默许下了心愿,作为“神”的武罗回应了他。
至此,记忆的繁华零落成泥。他再也看不到她了。无论她怎样出现,怎样消匿,怎样呼喊,怎样沉默,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他变成了一个痴傻的人,只会快乐只会笑的人。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4 20:06:26 +0800 CST  
他意欲放弃天下,天下却选择了他。无数明流暗涌,政治纷争,人性与利益的角逐中,他依旧被推上了帝位。龆龀年华葬入了凄楚风尘,家国大业蹉跎了迢递春晖。
神妄图改变的人命,却被人,拉回了原本的轨迹。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食言,谨遵着当年的约定,在他四十八岁驾崩之时,前往深冷的墓穴,为他守陵。
只因为那一句,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堆积在心头的阴霾被澄明的秋色扰乱,日光静柔地宣泄下来,我平定了语气,用力说:“你不明白吗?阿衷想要见的武罗,并不是宽宏慈悲又强大的神武罗,而是最初的那个陪伴着他的武罗啊。”
沉默良久的帝王凝视我:“你说得对。但无论我们怎样抗争,命运都会回到它的起点。但我并不怨恨武罗,我只是鄙弃自己一时的贪念和懦弱。在我生前的四十八年中,只有和武罗在一起的时光,才像是真正活着,充实的,快乐的,故而想要永远这样下去。”
“居然会说出这番话呀,子夜……还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九公子却无可奈何地笑着,转而向武罗道,“阿衷向我许下的心愿,是希冀武罗可以放下执念。怨恨束缚着他的宫廷礼教,怨恨将他推向帝位的人类,怨恨惊扰他长眠的人类,实则都只是在怨恨人类的本性,可这怨恨却化嗔怒,争于宁僚,毒乎国运,其咎之深,莫辩难辞,所以阿衷希望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就算是对他绝望也好,请不要再作茧自缚了,武罗。”
就是这样吧,这位行走在雍华富贵间的九公子,也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引导着迷途的神祇。
世间所有痛苦的根源,是舍不得,放不下。
不放弃拥有的,不放弃失去的,不放弃得不到的。执念是个可怕的东西,模糊了善恶,分化了爱恨,将灵魂推向极端,坠入深渊。
“放弃了,还会再见吗?”纵然是神,却只是有着小女孩的心性,天真烂漫,莫明是非,如今眼里泪色涟涟。
她看向九公子,又看向我,最终将目光落在阿衷身上。
“人类,是可以有轮回的。”毫无征兆地,我与九公子相视一笑,说出同样的话语。
涣扬的长风冷心寂神,片刻的沉默如哀怨了千年的枯坐,终于在腐朽的等待中发出破碎的颤动,宛如金殿中慈眉崩裂的泥塑。
“那么,再见了,阿衷。”仿佛是自言自语,那句淡若无痕的话语随即被风卷扬而去。
禁咒被解开了,被诅咒的双眼挣脱了桎梏的刹那,冲腾的天风吹尽了尘埃般浮散的墨痕,那句句思慕,都化作了连天衰草上斑斑点点。
最后的相聚偎着别离。
若干年的等候,此刻,凝噎住只言片语。
风长久喧响,那薄雾般的魂影即将散去。武罗伸出手,用力握了握,却只握住了摇落的木叶,掌心中沉淀出碎裂的声音。
“都改变了,武罗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们赌输了……输给了命运,也输给了人心。可是约定是不能变的。”阿衷捡起脚下的玉簪,“你看,子夜已经替我们想好了,武罗一半,我一半。武罗,你是‘鬼’,你要记得来捉我……无论我藏到哪里,你都一定要找到我哦!”
下一世,可谁又知道下一世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到武罗的眼睛,波光潋滟,无数思念在其中溺亡,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却是用尽了所有的离愁别恨,抵死挽留。可痛恨淋漓的挽留徒然,唯有轻描淡写地放弃,籍以神明最后一丝尊严。
这高贵的青要山神,只对一个凡人,温柔地,用尽温柔地眷顾。
倘若他未曾君临天下,他并非九五之尊该多好呢?
然而人世可以不顾一个少年的七情五志,却不能容下一个昏聩痴傻的君主。
同样是人,有些沉湎在时光的洪流,有些却被载入史书的暗面,永远被人指责唾弃。
可是,剥离了光鲜的外表,那一身雍华的少年,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哪个孩子不贪图玩乐呢?更何况是长于深宫,被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束缚着的孩子呢?
我们都是被命运捆绑的魂灵,无论是人是神,终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
霎时间,枯黄的桐叶悠缓地袭卷,金青色的剪影在叶间疏忽不定,人面豹文,小腰白齿,山神清丽的容颜自那秋光中显露出来,只是瞬间,不等我看清,便隐没了。
九公子看向我:“这就是人类处理问题的方式吗?这么激烈浓郁的感情,还真像是……那个人呐。虽然我不喜欢这样做作的方法,不过——”
“的确是不错的结局。”他拍了拍我的头,突然又回过神来, “可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玉搔头也好,亡魂也好,除了那座太阳陵,什么都没得到!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真是贪得无厌呀,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听他说:“不如,把你的眼睛给我!”
“哎呀,连九公子都要子夜的眼睛呀。”——听声音,是阿姐回来了。果然,也不知她何时步入院中,看我不但没能取回缎子,还惹上了九公子,不由微微瞪我一眼。
九公子却笑向她道:“茹娘来得正好,快说说看该如何偿还我。”
他转身之际,竟抖落了一身花瓣,方才不曾发觉,可现在,华衣上的海棠花全然凋萎,只留下横斜的干枝,枯盼清秋。连那朵妖蛊艳丽的牡丹也颓萎成死灰,从孔雀口中坠离。
牡丹崩落,随着一声清唳,白孔雀舒展双翅,犹如崩摧的玉山,残琼碎雪迷人眼,乱光灼华夺人心,随即凌空而起。
“哎呀!明王!我的明王!”九公子顿足怨声,眼望着盘桓高飞的孔雀,目色焦郁,“明王!回来!快回来!我不会把你做成雀金裘的,我保证!”
而那袭艳华绝伦的孔雀翎,于日色之下似若明灭的夕彩,霞薄雾轻,形远影淡,最终飞出了视野,云深音渺不知处。
九公子懊丧地望着渐远的孔雀,终于放弃了呼喊:“早知是这样,就不带明王来了!簪子折了便罢,明王可是不二之宝,苦求了天孙将它绣在衣上,欠了那丫头一个人情不说,还给了她五匹鹓雏羽缎,现在全算白给了!”【注5】
“怎么会这样呢?”我困惑不解。
“因为,秋天来了啊。”却不想阿姐和九公子同时脱口而道,只是阿姐声音平定,而九公子却带着不尽的惘然。
是啊,秋天来了,院落中枯黄的寒叶已被风卷落枝头。
没有办法呀,在冷漠的秋天面前,一切有违规律恣意生长的东西终是要凋零的。时命,容不得欺瞒的。
“茹娘,你看……我救了你弟弟,却丢了孔雀,这……”九公子果真计较起来。
阿姐向我丢了个颜色,我心领神会,嘴巴上似抹了蜜,连忙道:“九兄,向你赔不是了。”
“你听,九公子,子夜他唤你为兄呢!从前可有人这般叫你?”阿姐接道。
九公子摇摇头,忿忿道:“那八个家伙,怎可能如此叫我?自从有好事者给我等排了座次,我就再没有于那八者面前抬起头来!”
“那这称谓着实珍贵不是?”
九公子点头。
“能让九公子以为珍贵的东西,那可就是盈尺之夜光,无价之纯钧了。”阿姐笑道,“既是无价,又岂是区区一只孔雀可比拟的?”
九公子有些为难:“话虽如此,但……”
“前日里才托天孙织的锦缎,本想今天取来的,现在就都送给九公子吧。”阿姐倒也大度。
九公子顿时喜笑颜开,我也不必再去取那织锦,算是皆大欢喜了。
“阿姐,你方才去了哪里呀?”
“我么?当然……是去看西郊的祭祀迎秋的庆典了。”
“怎的不带我去呢!”我心有不满。
“因为立秋……是很重要的节日呀。”阿姐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再不回答我不休的疑问。
为什么重要的节日反而不带我呀?最后一句疑问留在了心里,因为长空中的雁阵发出了清晰而高远的啼鸣,将我的心绪高高带到了九秋的朗空。
“方才带了寒瓜回来,今天可是要‘咬秋’的呀!”阿姐不顾我的欢呼,眼波回转,又笑向武罗道,“这位可是武罗仙子?神武罗怎么是这般容貌,小姑娘似的?”【注6】
却听九公子笑答:“因为啖人血肉,被褫夺了神格,变成了妖精。”
“那岂不是回不去青要山了?”阿姐走上前,执了她的手道。
女童眼里的泪水这才落了下来,点了点头,我们的欢声笑语更衬得她凄凄楚楚。乾坤净朗,天涯之远,孤鸿未解向何处,放弃了执着的守望,唯留下满目虚空。
执念让人远离自我,虚空则让人失去自我,该去往哪里,该如何生活,竟都无从思索。
“留下来一起‘咬秋’吧。”阿姐却凝望着武罗,“记忆使人相守,遗忘使人自由,如果高飞远走让人疲乏,倒不如暂时留驻,现在,大家一起 ‘咬秋’吧。”
武罗痴怔了半晌,看看九公子,又看看我。
“留下也好,省的我四处追债。”九公子道。
“留下吧。”我跟着点点头,以人类的身份,慰存彼岸的异族,“我也很想看看武罗真正的样子呀。”
秋天来的时候,我在窗前习字,依旧是隶字。
气息沉定,心绪安然,原来自那柔丽的笔画间也窥得见绝世的风貌。我终于不再随心所欲地焦浮。
习字大概与命运相仿。一时的欺瞒或许可以为命运所疏忽,然而之后,命将降下更加残酷的责罚。
没有人能够一蹴而就。
人神鬼妖,谁都无法摆脱贪,痴,嗔,这三毒的蛊惑。那就只有笃定地走下去,走到一无所知的未知里。
武罗化作的小胖猫安静地伏在我膝前睡觉。别时容易见时难,前程是我看不到的沌然,但正如白乌所说,谁又该困扰呢?自作聪明又自取其扰的总是人类罢了。
我低头看了看武罗,猫爪紧抱着那半截玉搔头。随着她睡梦中上扬的唇角,我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终)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4 20:07:38 +0800 CST  
【注1】八分:楷书前身
【注2】行押:行书
【注3】毳冕:王祀四望山川的礼服,与中单、玄衣、纁裳配套,衣绘宗彝、藻、粉米三章花纹,裳绣黼、黻二章花纹,共五章。十二纹章:冕服上的十二种纹样,为日、月、星、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注4】御府:执掌天子御服、金钱、珍物等
【注5】天孙:织女
【注6】寒瓜:西瓜。关于西瓜何时传入中国尚有争议,一说始于五代,一说南北朝时期已有。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4 20:08:00 +0800 CST  
第四章 钗头凤

这个故事,我不记得是否真实发生,它是我幼时残存记忆的一角。
很多年以后,当我读到上一个沟通此岸与彼岸之人写下的书卷,知道这样的故事庸俗得像是信笺上的山盟海誓,终究锦书难托。就像书写它所用的是劣墨,日子一久,泛出酸朽的味道,不忍嗅。
那一年,我和阿姐还在彭城。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廻龙巷。那巷子老旧得像是丝绢上绘制出的山海图,错落,迷乱,干燥,凝重,深邃沉痛得让人难以注目。
我是害怕这里的,我害怕这一座古老到上古时期便已留存的城池,更害怕这巷子。周街的房舍像是些模糊的面容,连曲折的深巷都被那些悲切的表情挤破了。若在此时回首,难免看到槊戈相望,浩荡的兵甲自断壁间冲出,倾轧过我的身体,却无伤毫发。金戈铁马的厮杀犹在耳畔,一回首又是枕骸遍野的沉黯。那一侧就传来凄漠的歌声,遮掩了清秋的天空,斜坐在残垣上的少女,手绾青丝,背倚斜阳,口中衔着支红花,失神中,那倩影便消匿成如死的鹃声,不见身形,唯见得啼血斑斑。
那年中秋,阿姐出门去了,落雨的中秋犹显寒凉。
和江南不同。彭城的雨不是病态的潺湲,而疯狂蔓延的寂冷。就像是灵魂深处的悸动,长满了腐草和苇蒿,一盏白灯昏昏杳杳,自黑暗中曳动,尘念断绝,浮白流光。
我无心习字,蜷缩在铺子中的暗影里,看着鼣鼠般的狙如打通了光影间的道穴,一闪不见。
阿姐说那是云龙山上天神一豢养的畜类,只是常趁着山神不备溜出来,正因如此,这地方才多有兵戈杀伐。
“子夜,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吧。”邻家的孩子不知何时聚在门前,声音嘈杂,“这儿有新煮好的鼋汁狗肉哦。”
“巷口苏老丈卖的鳝丝辣汤正香呢。”
今天是中秋,我是不想出去的,虽是人间团圆日,却也是满月之夜呀。一年之际最圆满的月轮将于此夜普照神州,在这样的时刻,欢愉的,可不仅仅是人类。
然而,我真的感到饿了。食柜里只有一笼蝴蝶馓子,用白绢罩了,透出腻腻的润泽。我又打开一旁的食盒,里面的娃娃酥糖也被吃净了,徒留深深的空漠。
我想了想,还是打定主意出门去。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4 22:02:22 +0800 CST  
屋外尚且飘荡着如烟的微雨,我们在巷口喝了热汤,身子暖和了些,就边走边商量着去哪玩。有人提议去巷子里的盘龙井放炮竹,对孩子们来说,把燃竹丢入井里,再没什么比这更有趣了。
可我却不愿。阿姐说过,什么古井呀、老宅呀,但凡是上了年纪的事物,总有些灵性的,说不好还有什么仙家地祇的护佑着,多少要放尊重些。
但没有一个孩子相信我的话,反而嘲笑起我来。
“子夜真是胆小鬼,只有那些牙齿掉光了的婆婆们才相信井里有神明。”
“哈哈,子夜最爱说谎!上回好几户街坊家里失了火,他还说自己看到了咎魅作祟,只怕是你自己玩火不小心烧着了吧。”
“才没有!”我明明就是可以看到,于是大声争辩起来。
“骗人,骗人,子夜总是爱骗人。”
我生气了,同他们扭打在一起。然而我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没多久就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胜利了的孩子们大笑着找来竹子点燃,玩累了则一哄而散,留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井边哭泣。
满地的碎屑狼藉,混着污水,犹如旧岁里的残念,被时光浸泡得面目全非。
“别哭了,把我的龙鳞饼让给你吃,可好?”声音是轻柔的丝雨。而雨,似已停了。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少年站在八月的烟雨中,撑一把绢纸伞,伞面曲折的梅枝上斑红点朱,廻龙巷的曲街弯陌似一缕和了水的墨痕,在他身后延展。
他有着双碧色的眼睛,可那眼睛里却落满了暗影,就好像蒙雾的潭水,长满了浮萍沉藻,摇晃着破灭的碎影。
我吓得哭不出了,定定看着。
他手上是一只春饼,已冷了,色泽是颓淡的黄,露出其中的菜心,又是晦涩的绿。
这个时节还有人吃春饼么?今天已经是中秋了呀。
犹豫间,见他缩回了手,像是有些尴尬,浅浅笑了。
“你是茹娘的弟弟吧?”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点点头,听他用微雨般的腔调说下去:“我想买件首饰,你阿姐在家吗?”
我擦了泪,道:“阿姐出门了。”
廖默的暗彩在他眼中荡开,那落寞的表情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怜惜。
“阿姐不在,我可以卖给你。”我将挺起的胸膛用力拍了拍。
“是吗?”他笑得清雅,“你做得了主?”
“当然。”方才被欺负时的懦弱被一扫而空,仿佛找到了自身价值的我忙不迭地许诺。
他还是笑笑,眼睛里是我看不清楚的暗淡,那时我尚且不知,连我都看不清的,会是怎样深而静的永暗。
他撑着伞,携了我,在南吕仲秋的细雨间行走。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4 22:04:31 +0800 CST  
都没人来聊个五毛钱的天吗,本狐很受伤(,,Ծ‸Ծ,,)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4 22:38:35 +0800 CST  
不知为什么,长而崎岖的巷道,竟没几步就走完了,看到自家檐下的琉璃灯招摇在风中,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踏实。
我问那少年:“您要买什么?”
“凤钗。”他不假思索,清幽的语调和窗外的雨声混杂成韵,萧索凝凉,“我想知道一句话。”
这倒是不难办,铺子里有得是凤钗,可后面那句话我却听不明白。
我取出支金银为头,玳瑁为脚的:“这是始皇帝宫中的用度,有些年头了,上回有个北方士族,要用魏武帝的一整套绿沉漆漆器来换,阿姐还不肯呢。”
见他不置可否,我又取来另一支累丝点翠的:“这支是当年甄后所佩,所谓‘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指的正是它了。”
他竟也不为所动。
我疑惑了:“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那是支桐木钗。”
“桐木?”
“是呀。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只有桐木所做的钗子,才配得上凤凰呀。”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似乎也有道理。可是,真的有这样的钗子吗?仔细想了想,突然记起就在昨日,南巷口头里新搬来的黄鼬没了打酒钱,将一支木钗拿来卖了,被阿姐锁在柜子里的黄梨木盒子中,只是不知是不是桐木的。
我找来钥匙,打开柜子取出梨木盒,其中果然躺着那支木钗。
可这样的钗子,怎么配得上凤凰呢?不等我将手伸入盒子,木钗上的凤鸟竟鼓了鼓翅膀,在我的惊呼中,带着整支钗子飞了起来。
那凤钗在屋子中兜了个圈子,然后又一振翅,飞出门外。我和那少年忙跟了出去,凤钗在雨巷中起起落落。终于,它落在盘龙井口那块爬满青苔的青石上。
这下好了,我悄悄靠近,屏住气,生怕又惊飞了它。
只一扑,指尖触到了桐木特有的轻浮的润泽,心里来不及高兴,脚下一滑——我整个人跌入了井里!
我是那样害怕,紧紧闭着眼睛,长久的坠落遥无边际。这井到底有多深?人们不是时常在这井中取水吗?难道这里真如传说中一样,是精魅的领地?
好奇心压制了恐惧,促使我偷偷睁开眼睛。
思绪,幻想,泡沫幻影,凌乱而飘虚,它们大片大片袭来,最后整个世界仿佛都飘荡着蓝色的气泡,无边无际。
而当我的意识疲乏无力,眼前便只剩下长久的黑暗。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5 19:55:12 +0800 CST  

楼主:微笑的小狐

字数:115074

发表时间:2018-08-12 06:00:1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0-29 10:44:09 +0800 CST

评论数:17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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