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

@夜色裏的薔薇 2018-01-15 22:46:25
顶一下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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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嘿嘿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1-21 15:21:31 +0800 CST  
@释然当下 2018-01-16 20:54:38
有意境,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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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夸奖,常来逛逛~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1-21 15:26:32 +0800 CST  
@lobsterH 2018-01-17 22:06:04
楼主 感谢分享 提个小问题 能杀死动物的是氰化钾 不是氯化钾 氯化钾是食盐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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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嘿嘿~食盐里面是氯化钠……氯化钾广泛用于动物安乐死哦~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1-21 15:27:3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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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道(一)

稍一靠近,喧嚣声就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像狗一样摇晃了几下脑袋,试图赶走孩子们制造出的、那特有的高分贝噪音。

离大门还有几步的时候,他已经掏出了员工卡。脚步没有停,手指在读卡机上面略一停留,员工通道的感应门自动打开,下一秒,他已经通过了大门。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也感觉到了身后那长长的游客队伍里投来的目光,他有些暗自得意。

游乐园其实是山寨版的,照搬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个游乐园的思路,可惜投资方终归是囊中羞涩,最终只弄出一个介于李逵和李鬼之间的东西来。

不过人气还是很高,游乐园甫一建成,就被追捧为小城最高规格的中年以下人群娱乐场所。特别是他工作的云霄飞车部,客流量几乎每天都爆满。

五分钟后,他已经穿好了工作​服,站在了操作台里面。排队的人躁动起来。微笑,露出八颗牙齿。礼貌用语,每句都要带规定的八个词之一。

他的右手边,不到一拳的距离,有一只紧急制动拉杆。培训的时候,他被告知这东西是保证安全用的,比如谁的安全带没系好,在安全距离内拉下它,就能让飞车倒回来。但是在飞车开始加速后拉杆是失效的——“加速以后这玩意儿要是还能拉动,那tm就要出大事了!”——他的培训老师如是说。他没有试过需要用多大的力气去扳动它。不过他很有信心,认为这不会是什么要紧的问题。要紧的是,他真的要这么做吗?

人们排着队,永远排着队。只花几十元就能体验生死一线的感觉,这是太划算的买卖。大人、孩子,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发明云霄飞车的人是个天才,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早已决定这一生都崇拜他,维护他。当然,他还没有遇到过需要他为这位不知名的英雄挺身而出的时候。

从早晨到中午,再到下午。他一共操作了28次启停,期间喝掉了两茶缸水,吃掉了一份一荤三素的工作餐。这些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云霄飞车部一共两个员工,他是操作员,老曹是安全员。在他去吃饭喝水排泄的时候,老曹就代替他成为了操作员。在老曹不知道为什么消失的时候,他也就兼任安全员。领导对此是熟视无睹的,毕竟每月三千多块的工资硬要与敬业这种词联系起来,他自己都会脸红。

他想到了父亲。不知父亲会如何评价他这种工作态度。这是一整天的时间里他第一次想到父亲。父亲的退休工资是1182元。到死的那天,大概涨到了1300元左右。父亲是车间工人。躲过了下岗和买断,最幸运的一批车间工人——也许是最不幸的。父亲年年都是技术标兵和生产能手,因此他永远都在一线,永远得不到提拔,直到他再也干不动的那一天。

父亲是从他十一岁生日的第二天开始不跟他说话的。一开始,他和母亲都以为这只是赌气。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小小的两居室,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是撞到肩膀就是撞到屁股。可是父亲真的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总有些不得不说的话,可是父亲就是那样硬生生咽了回去。慢慢地,他们就真的没有不得不说的话了。

他试图回忆起父亲的声线。其实他和父亲的声音是很相似的,只是他并不知道。声音是及其具有可塑性的,也及其容易被模仿。在他成年后,还在家里晃荡的那些日子,父亲常常不得不紧紧抿住嘴巴来确定那些粗野直嘎的短句并不是出自自己的喉咙。他也同时继承了父亲的词库和语言风格。终于他想了起来,父亲对他说过的那句话的语调——小虎,别tm玩火。并没有什么玩火会尿床之类的诅咒附加在后面,因此这句话对九岁的他来说就像窗外的鸟叫声一样毫无意义。

九岁的他,最爱的事情就是把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变成灰烬。跟他有着相同爱好的是隔壁的小山,因此他们俩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过年,是一整年最幸福的时候。从小年那天,他就开始偷拆父亲买来的鞭炮。他拆鞭炮的技术高明极了,不破坏外面的包装,就能把2000响的鞭炮拆成1000响的,拆完之后,整挂鞭炮并不会散下来,而且还能点着也能一直放完。除夕的时候,父亲放完鞭炮,回到饭桌上,一边大口吃着饺子一边咒骂着鞭炮厂家偷工减料。他摸着鼓鼓囊囊的口袋,用尽全身力气把笑意藏在嘴角。

小山比他拆得还多,但是没有他拆得巧。他们家的鞭炮只响了几声就从楼上掉了下去,小山的母亲说,那是不祥之兆。于是小山的父亲在鞭炮声中把他打得鬼哭狼嚎。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大年初三,他们终于不用再跟着父母去充当活体人情牌了,两人偷偷跑到一个已经停工的建筑工地去,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鞭炮拆开。他们照着一本前苏联的小说,用他从父亲的车间里顺来的雷管和硫磺,制作了一枚威力惊人的“氢弹”。

他留了很长的引信,从房间里一直到楼外面。他对小山说:这是安全措施。可是引信烧完了,大楼并没有像预想得那样倒下来,更不用说什么壮观的蘑菇云了。他们两人犹豫许久,终于磨磨蹭蹭地围在“氢弹”前面了。等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小山把“氢弹”抱了起来,依然没有动静。于是,小山又使劲摇了摇它。

爆炸发生的瞬间,他感觉到时间似乎静止了。他看着小山的表情,震惊和恐惧逐帧慢放,从此成为了小山留给他的全部回忆。四帧之后,他面前的那张脸就变得支离破碎了;再下一帧,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一片血红。

没怎么感觉到疼。疼是后来的事了。把大腿上的皮肤削下来,移植到脸上。疼,还是次要的。痒,是他要集中全部精力对付的。那种痒让他至今心有余悸。一天24小时,没有一秒钟能得到缓解,直到新皮肤真正扎根下来。父亲绑住了他的手脚,他就试图转头用脸去蹭枕头。为了让他不要乱动,父母费尽了心思。

小山没有体验到这种感觉,他因为感染很快死掉了,在死掉之前也一直没有醒过来。有时候他觉得小山才是幸运的那个,活着不一定是恩赐。

他是一个多月后醒过来的。他的母亲和小山的母亲同时扑在了他的床前,她们急于要确定他是小山还是他自己。抢救的时候他们的衣服就被削光了。两个男孩子,一样又黑又瘦。失去了面孔的区分,连他们的母亲也不能肯定了。

他费力写下“虎”这个字之后,小山的母亲发出了至今他不能忘记的悲鸣,与此同时,他的母亲瘫坐在地。

后来就是漫长的恢复期,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完全换了一张脸。一张既不是小山也不是他自己的脸。后来的很多年里,他看到镜中的自己还是会有片刻的恍惚。医院把他当成研究对象,后来又当做完美的案例,到处去宣传,也由此免去了他大半的治疗费用。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1-21 15:28:33 +0800 CST  
弯道(二)
下班了,老曹走了。他磨磨蹭蹭地等着大家都走掉。今天轮到他巡视和锁门。他坐在那里等着天色完全暗下来,然后把机器打开。飞车刚刚开始加速的时候,他立刻拉下了紧急制动拉杆。用了比预想中更大的力气,也许是因为他过于紧张。手底下还传来一种奇怪的阻尼感。

飞车按照程序倒了回来。

他再次启动,再次拉下拉杆。

一次,又一次。

终于,他确定了临界点。

然后,他切断电源,打着手电撬开了贴着封条的电路箱,准确地找到了控制拉杆不超过行程的那根电线。手中的切线钳毫不犹豫地剪断了它。他甚至没有考虑过制造一个假现场,比如说小规模的短路或者自然磨损。他的所有想象力都戛然而止于拉下拉杆的那一刻。

十岁零八个月的时候,他终于完全出了院。那以后,一切都变得跟记忆里大相径庭。跟一群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孩子们坐在一个教室里,他自然坐在了最后一排。他的声带一开始有些受损,其实并没有影响发音,但他从那时起就不爱说话了。也是从那时起,好几年,他再也没有交过一个朋友。

不过这些都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一丝波澜。他全部的记忆都被十一岁生日前那个夜晚偷听到的对话所占据了。那个夜晚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了可怕的境地。他记得月光是怎样划过他的窗户,微尘是怎样在暗淡的光柱中舞蹈;他也记得墙上的挂钟的每一声滴答,和滴答的间隙中他听到的每一个音节。声音从父母卧室的门缝里流出,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每一个句子,母亲的句子是一种银光闪闪的灰色,父亲的句子是沥青般浓稠的黑色。两者混在一起后就变成了一种脏污的半流体。句子们越来越多,淹没了他的脚踝、小腿肚、膝盖。他站起身来,那些句子抱住他的双腿,让他无力地摔回在凳子上。

父亲的声音里有压抑得非常深的愤怒:看到了吧?白纸黑字!我早跟你说了,你一个当妈的,居然不信!

母亲的哭声听起来就像失去幼兽的母兽:我求你了!只要这一件事你依了我,下半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

父亲怒道:你这是给他方伟民养他们的儿子!

母亲哭道:可是我已经不能再生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就真活不下去了!

父亲半晌说道:这小畜生为什么要说他是小虎?

母亲也是半晌后说:也许是因为……老方他们打孩子打得太狠了?

父亲骂道:狼崽子!你也养不熟他!等着以后他伤你的心吧!

第二天他装病没有去上学。父母上班走了以后,他飞快地从他们的床下拖出了那只大箱子。里面装着这个家所有重要的东西,从各种证件证券到他母亲的陪嫁。那张轻飘飘的纸当然也放在里面,还没有来得及归类。他已经能认识那上面大部分的字,不认识的就查字典。血缘关系鉴定书,送检标本后面是他和父亲的名字。那上面的结论是——无血缘关系。

他把箱子放回原处,坐在那里疑惑起来。他是小虎还是小山?连他自己也有些恍惚了。过了一会儿,几乎是突然间,疑惑变成了排山倒海的恐惧。也许他只是用着小山的身体?他似乎觉得小山描述的那些被父亲狂殴的事其实是他自己的经历。他甚至能感觉到小山母亲注视着被狂殴的他,并不阻拦。十岁的他对于灵魂与肉体的一切思索都只能倒向不可知的神秘论。

那天中午,赶回来给他做饭的母亲最后在洗手间的角落里找到了蜷成一团的他。一碰他,他就拼命地尖叫。母亲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让他彻底平静下来。他躺在母亲的怀抱里睡着了。温暖柔软的怀抱,散发着廉价雪花膏亲切的香气。只是,他还是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小虎,母亲到底是不是母亲。

带着这种疑惑,以后的每一天,他再也没有放松过那根绷紧的弦。当然,这也跟父亲突然决定不再跟他说话有很大的关系。后来他又偷听了很多次父母的对话。他知道父母开始不把钱混在一起花了,因为父亲不愿意帮方伟民养儿子。从那时起,他花的每一分钱都让他充满了罪恶感。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知道了小山的父母已经离了婚。他听着,想着,那是他的亲生父母吗?他不由得幻想着法庭的场面。当法官让他选择跟父亲还是母亲的时候,他却从证人席一跃而起,奔向观众席,奔向他的母亲,他的散发着廉价雪花膏香味的母亲。他要告诉全世界,他只认这一个母亲。他被自己的想象弄得热泪盈眶。

早上坐在饭桌前,他看着母亲盛面。父亲的碗里有个溏心的荷包蛋,他和母亲的碗里没有。父亲吃着荷包蛋,咬破蛋黄,那粘稠的嫩黄色溶解在面汤里,清亮中就有了丰盛的感觉。父亲端起碗,把面呼噜噜倒进喉咙,抹一抹嘴巴,然后背上包就出门了。门咣当一声之后,他和母亲相视一笑。他动手把母亲藏在自己碗底的荷包蛋翻出来,用筷子夹成两半,把其中一半放进母亲的碗里。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再给他夹回来,蛋黄在这个过程中也会溶解到面汤里,可是他就是热衷于夹来夹去的游戏。母亲的脸上有时带着伤。他从来没能把父亲抓个现行,似乎父亲行凶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的。无数次他想对母亲说:跟他离婚吧,我们俩也能过好。可是他始终没有开口。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有了这些念头的。他想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高考落榜后,从不跟他说话的父亲给他找了一份海滨浴场救生员的工作。他不想去,可是凹不过母亲的眼泪,去了。其实他喜欢游泳,从上初中开始就跑去游野泳。他的水性好得就像一尾鱼。他坐在高高的瞭望塔上面,看着浴场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脑袋和救生圈。有时他拿起望远镜,看向浴场的边缘。浮标时隐时现。阳伞有时被风吹跑了,他也不捡回来,任烈日暴晒他的背部,直到皮肤一层层爆开。母亲给他上药的时候总是噙着眼泪。他喜欢看母亲哭,特别是为他哭,母亲哭的时候,雪花膏的味道无比浓烈,这比世上的任何事都更能让他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他救了不少人。抽筋的、呛水的、潜水缺氧的,还有从救生圈里面滑下去的。把胃部顶在他的膝盖上,吐出一肚子的水。人工呼吸,陌生人陌生的口臭。他很快厌倦了这份工作。他只想一天赶快过完,好让他回到家里去,吃母亲做的那碗面。

那时父亲已经病了。父亲得的是肝病,四肢消瘦,肚子却越来越大。他有时看着父亲那奇怪的肚子,会觉得是小山投胎到了父亲的体内。他被自己荒唐的想法逗笑了。父亲已经不能吃鸡蛋了,家里的荷包蛋、炒鸡蛋、鸡蛋羹都归了他,母亲也不用再偷偷给他加蛋了,他却觉得没有小时候那么香了。

有一天上班的时候,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梦见他回到了小时候,等在餐桌前。他在等着父亲走,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去上班。他睁开眼睛,看到浮标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一上一下,似乎在挣扎。他应该马上举起望远镜看个究竟,然后飞快地赶过去。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太眷恋那个梦了,于是又闭上了眼睛。梦境继续,父亲终于去上班了,他慌忙翻动面条,可是他的碗底并没有荷包蛋。他不甘心地翻来翻去。有人在踢着他的凳子,可是他还不愿醒来。

终于他被一个游客一把揪了下来。他终于醒了过来,立刻冲下海,向着浮标尽头全速游过去。那是一个小女孩,软绵绵的身体。他一碰到她心里就咯噔一声。他从来没感觉到哪个活人是这种触感。她的肚子圆滚滚,后来吐出了他见过的最多的水。胸外按压的时候,他感觉到小女孩的肋骨根根在他手下折断。已经没有用了,他却坚持了整整半小时,直到救护车到来。

他看着穿白大褂的家伙用冰冷的语调宣布死亡。他看着小女孩的母亲瘫软下去。他想到了自己九岁时从昏迷中醒来后,母亲也是那样瘫坐在地。

后来,他很多次梦到那个小女孩。梦到她苍白的皮肤,毫无弹性的软绵绵的手感。这梦总让他呼吸心跳一齐加快,醒来时总是满头大汗。可是,他分明感觉到这兴奋中愉悦的成分要大于恐惧。他想,父亲也许是对的,在他十一岁时就看清了他,而他直到现在还被自己蒙在鼓里。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1-21 15:29:49 +0800 CST  
弯道(三)

父亲拖了一年多才走。几次病危,他和母亲守在抢救室的门外。他眼看着母亲白了头发。不知怎地,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嫉妒。后来父亲一进抢救室他就跑去打架寻衅,母亲只好丢下父亲跑到派出所来“领”他。终于有一次,他们赶回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死掉了。母亲又一次哭到瘫软。他看着父亲那严肃的脸,那些皱纹的线条都是长年不笑的人才会长出的。父亲是那样不快乐,也打定了主意让他不快乐。他突然有些替父亲惋惜,如果父亲愿意,他们也可以像世界上任何别人一样幸福,可是父亲就是要用自己的一生去让他远离幸福。

浴场早已开除了他。葬礼过后,母亲托人给他找了一份景区的工作,远在千里之外。他不想去,不想离开母亲。可是母亲说,他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独力生活。他几乎是赌气地去了。

那是山区,盘山的路,盘了一圈又一圈。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驾着号称是内燃机驱动的老爷车,把游客从山脚下送到山顶,再从山顶接到山脚下,一天能往返几十趟。他的工作也是表演,“要让游客有心跳出嗓子眼的感觉”——他的老板如是说。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老板让人拆掉了路边的护栏。路旁就是悬崖,急弯带来的惯性让整车人集体倾向一侧、又一侧,尖叫声从来没有断过。

他一度很喜欢这种声音,其实是喜欢掌握了别人命运的感觉吧。他的车开得最惊险。不乏追求刺激的游客一次次坐他的车,就为了体验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有一次,一个姑娘花光了所有的钱,坐在司机后面那个座位上一整天。她说山顶的风光根本比不上坐在他车上时的感受,尤其是坐在他的背后,共享了他的视野,那感觉就像有了翅膀。这件事传开以后,他背后的座位,票价竟然翻了好几倍。

那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哦不,前妻。他带着姑娘回家的时候,母亲的喜悦是由衷的。母亲给那姑娘做了一大桌饭菜,桌上还频频给她夹菜。母亲用了姑娘送的高档化妆品,像是口水味的陌生味道从母亲脸上散发出来。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厌倦的吧。他告诉母亲:想分手。

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了他: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那时姑娘已经有孕了。

后来还是结了婚,婚纱照上两个人都没有笑。前妻的小腹已经隆起,婚纱背后的拉链拉不上,摄影师的助理只好用棉线暂时地缝住了。后来,他每次看到那照片,就想到她背后那些横七竖八的、乱糟糟的棉线。

儿子半岁的时候,前妻逼着他签了协议,然后带走了儿子,自此杳无音讯,就好像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他再没有回到千里之外的景区。赋闲的半年时间里,他每晚都梦到老爷车飘出了弯道。车上的游客们以各种姿势漂浮在空中,包括他自己。不知为何,这梦让他非常兴奋。

赋闲结束于母亲的突然死亡。母亲遭遇了车祸,拖了不到一天。他始终不清楚母亲最后的时光是清醒的还是混乱的。母亲坚持让他把方伟民找来。他想了很久才把这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彻底记起来。小山的父亲。母亲最后的心愿。他跑到父亲厂里查退休人员的联系方式,和那个拿鼻孔看人的人事干部打得头破血流。最后他还是找到了方伟民的手机号。

电话打过去,苍老疲惫的声音响起:喂?

他语无伦次,半天才解释清楚自己是谁,又过了好半天才说清楚全部状况。可是并没有他预想中任何让他尴尬的反问,方伟民,方叔叔,他只是说:我马上去订机票。

于是他终于知道了,方叔叔就在他工作了好几年的那个山区生活。他的工作就是方叔叔介绍的,他的前妻……他不能再想下去,为自己推断出的最可怕的可能性而又一次陷入了最深切的恐惧。

母亲没能等到方叔叔。她只是问:小虎,你会恨我吗?

她没有解释,没有辩白。

方叔叔只赶上了葬礼。一切结束后,方叔叔对他说:小虎,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了,跟我走吧。

他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我妈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一个好多年前就搬走的邻居?

方叔叔擦了眼泪,说起他在山区时的一切。说起他驾驶老爷车时的春风得意,说起他生病时那一锅舍友端来的来历不明的粥,说起他那个又隐忍又决绝的前妻,说起他那个已经满周岁的、爱咯咯笑的儿子。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爆发,也许只是为了阻止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巴。他的拳头打在那嘴巴上,片刻后,里面吐出了碎裂成两片的假牙。

他对那张鲜血模糊的、干瘪下去的嘴巴说: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回到家乡很久后,被窥视的感觉才消失。他零零碎碎地打了好几份工,都因为提不起精神而被辞退。后来,他看到了游乐园的招聘启事。在看到那份启示之前,他更早地看到过一个报道,一个云霄飞车发生意外的新闻。女记者身后的事故现场做了模糊处理,却也因此让他有了更多的遐想空间。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这样一个既无前途也无钱途的岗位。在整个园子得过且过的气氛下,他几乎成了另类。老曹经常半日半日地消失不见,他从来不与之计较。

他整日地看着那些游客的笑脸们。有时余光撇过那个动过手脚的电路箱。那里面有一根红色的线断成了两截,断口被小心地缠上了电工胶布。更多的时间,他看着那只紧急制动拉杆。拉动它需要的力度,拉动的时机,他都谙熟于心。

每当游客们尖叫着,飞车冲下轨道时,他便在心里默念:这是第381次死神之旅。飞车转回来时,他看着那些游客刚刚恢复血色的脸,那是他赦免的罪人们。

又一趟飞车出发了,他默念道:382次……

他的手就在离拉杆不到一拳的地方,也许下一秒他就会拉动它,也许,永远不会。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1-21 15:31:12 +0800 CST  
@千朵白 2018-01-26 21:13:30
楼主,下雪了!
下雪天,乞丐冻死多,春天疯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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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赏雪吧,雪景难得~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1-28 16:10:49 +0800 CST  
@释然当下 2018-01-23 10:04:37
有意境,但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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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当下,但也要释然~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1-28 16:11:24 +0800 CST  
长命百岁(三)

醒来时,我已经被投入了孕产监狱。法官判定,根据社会伦理,我必须为 母亲生育两名女儿来完成能量传输。在我的两个女儿出生前,我不能离开监狱 。

我突然失去了结束生命的勇气。不过,也许我有了更大的勇气。

一位医生来问询我。是要以双胞胎的形式完成还是分两次完成?她列举着 种种利弊。

我耐心地等着她说完。

终于,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拿出她遗漏的那只笔,耐心地把它磨得锋利,就像一把刀。

我剖开了自己的小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感谢陈教授的疼痛训练。在晕过去之前,我尽可能地破坏着。






















醒来已是三天后。我的子宫果然被摘除了,我成功地阉割了自己。

母亲没有来看我。

一个月后,伤愈的我被孕产监狱扫地出门。

没想到会有人来接我。一个陌生人。我问:你是谁?

他说:跟你一样的人。

我问:什么……一样?

他说:跟你一样,没有时光钥匙的人。你可以叫我“零”。你可能不知道 ,这样的人有很多。

我呆立在原地。

零说:我们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们。跟我走吧。

零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的基地。那是一个……我愿意称之为 世外桃源的地方。

我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每个人都视我为英雄。

零发给我一张身份ID,他说:你是第1000个加入基地的人。

据说,从二十年前开始,就出现了很多没有时光钥匙的人。他们被排斥、 被驱逐、被迫害,最终被迫聚集在一起。

我问零: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我的决策错误。之前我们只想躲起来,所以才 会发生你这样的事。现在我想让全世界知道,时光传承就是一个骗局,而张小 恒是一个犯罪天才。他给每个人都套上了枷锁,一旦进入他的闭环,就生生世 世出不来了。而我们,不是异类,我们才是人该活出的样子!

我在“桃源”里游荡着。每个人都不徐不疾地生活着,那些表情是我在“ 外面”没有见过的。

零问我:小纱,你现在是个名人了,你愿意帮我们吗?让更多跟我们一样的人知道这个地方。

我答道:我需要……考虑一下。

零说:当然。记住,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可以在这里待下去,永远待下去。






















可我还是离开了一趟。我回到了家里,母亲大限已至,她躺在床上,穿戴 得整整齐齐。

我对她说:妈妈,对不起。

她缓缓答道:总有一天,你也会体会到我的绝望。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我看了看时间,正是她出生的时 分,一秒不差。

张博士的确是个天才。

我俯下身,在母亲耳畔轻轻地说:我永远体会不到,因为我跟你不一样,妈妈,我会爱我的女儿,即使我根本没有女儿。我不会强迫她们去做任何她们不想做的事。说完,我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睛。






















我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了基地。我对零说:我想好了,我答应你。

从那天开始,我频繁地出现在媒体之上。基地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了来自世 界各地的无数求助,我们接待了无数没有时光钥匙的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来到 基地。

三年后,基地有了十万人,同时被地球政府宣布为反人类组织。不止是没 有时光钥匙的人,反对时光传承的人也加入了我们。从那时起,基地转入了地 下。

那个熟悉的号码闪烁在我手机屏幕上的时候,我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跳了 起来。是陈教授,据说他现在在为政府工作。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他熟悉的笑声一传来,我浑身的寒毛都树立了起来。

陈教授说:小纱?你还好吗?我一直很挂念你。

我问:你要干什么?!

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你没有时光钥匙吗?

我沉默着。

他说:其实没有人有时光钥匙。时光移植器其实是通过破坏松果体而强行 提取出了人体的抗衰能量。你嘛,就是提取失败的例子。你的个人意志战胜了 机器。不过,小纱,这还是伟大的科技!这种东西本来是要被当做武器使用的 。可是那个张小恒开价实在太高,当时的政府没有那么多钱,他一气之下就… …

我打断他:我不信。

他笑道:小纱,你想想,自从核~战争之后,地球的人口减少了90%,怎么 样才能说服大家多生育呢?

我吼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沉默了片刻:我想,现在告诉你实话也无所谓了——只是为了确定你在 什么地方。

我忙不迭地挂掉他的电话,浑身发着抖。片刻后,又拿起手机,砸得粉碎 。

可是,太迟了。

几分钟之后,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房间里所有的玻璃全部碎裂。一股强烈的气浪将我掀翻在地上,我倒在那里,眼前一片血红,灼热的空气正涌入我的鼻腔,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1-28 16:15:04 +0800 CST  
@宝贝猪笨笨 2018-01-28 23:07:38
《长命百岁》只看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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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刚看到~涯叔看来是饿啦~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6:45:34 +0800 CST  
长命百岁(一)

母亲状告我弃养的案子明天就要公审了。

是真正的公审,那个被用作临时法庭的地方,是本国最大的剧院,能容纳 一万多人。本世纪,据说除了连杀27人的那个连环杀手,我是第二个得到如此 殊荣的人,不知是不是该小小地骄傲一下——据说前排的观众席票价已经被黄 牛炒得翻了十倍有余。

此刻,我正在衣帽间里孤军奋战——即使明天就要被定罪,女人的衣帽间 里也还少一件衣服,尤其是一件在上万人面前成为焦点时穿的衣服。我翻找着 、试穿着,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

半小时前,我刚刚最后一次拒绝了母亲的律师提出的庭外和解条件。和解 ,或者就像那位律师所说的那样,是我唯一的选择。可是,它也意味着万劫不 复。

也许,明天就将是我最后的自由时光了。
















事情要从我十二岁那年说起。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又一次被母亲偷偷带到她的实验室。母亲这样做已 经很久了。在父亲交通意外离世后,她发现这是唯一可以缩减开支并同时照看 我的方法。我的母亲是一位科学家,虽然她最重要的科研成果都是在我出生前 完成的。

我的母亲是个无比坚强的女人。她一直试图再制造出一个女儿来。因为每个女人都需要两个女儿——来延续她的生命。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母亲不停地 向精子库申请,又处于不断受孕和流产之中。她的精力和金钱一直被源源不断 地投入到这件似乎永远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上去。总之,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依 然是母亲的独女。

那天,在母亲被叫去开会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偷偷启动了那台仪器。

传说中的那台原型机,据说每一个零件都是由伟大的张博士亲手组装的。 它还有着一个梦幻的名字——时光移植器。

这台机器是三个世纪之前的作品了。它的主人,那位名叫张小恒的科学家永远地改变 了人类的命运。松果体内的时光钥匙密码被张博士破译了,衰老和疾病的终极奥秘就隐藏在那把小小的、不可见的钥匙中。

每个人的时光能量都各不相同, 但有一个很稳定的上下限。时光钥匙通常在男人四十岁和女人四十二岁时开始 释放能量,从而控制人类的衰老,减缓这个进程。

通过张博士发明的时光移植器,时光钥匙内的能量可以被量化读取,还可 以传输给同性别的他人。

从移植器投入使用开始,人类的理论平均寿命延伸到 了一百岁,并且传承得来的时光不受衰老的影响——当然,阴谋论的观点认为 ,一百岁是张博士和当时的政府协商后的结果,事实上他的移植器理论上能够 实现无限寿命。

母亲研究室的那台,正是张博士的原型机。几百年来,不必说多少人用生 命保护了它。也不必说母亲是动了怎样的手脚才让我顺利通过门口的那道视网 膜门禁的。 我

把手伸向机器的开关,红灯亮起,片刻转绿。我输入了密码。

我打算这么做很久了。法律规定,想要测试个体的时光钥匙能量,必须等 18岁成年那一天。可是,我是如此近水楼台,怎么能不动想要提前摘取月亮的 心思呢?总之,我小心翼翼地将无名指伸入了机器的取样口。

刺痛传来。

结果 应该在瞬间就显示出来。可是,我等了足有三分钟。

我太过于紧张,以至于身 后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结果终于出来了,那一刻,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身后那个人也 一样,我甚至听到了他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人是我母亲的同事,陈教授。不知他是何时溜进来的。他问我:那是……你的结果?

我点点头。

他想了想,反锁了门,然后飞快地清除了机器的记录。

他问我:小纱,你知道时光移植器是干什么的吗?

我看着无名指上的圆环形伤口:就是让人们把别人的寿命借来用的。

母亲的研究方向就是时光移植器的各种衍生产品。母亲实验室里的每一本关于这机器、关于张博士的书我都偷偷读过。

使用我们面前这台机器和后来的量产机无疑需要付出代价的。每一个希望长命百岁的人都要找到他的钥匙供体。

据说这个发明刚刚普及的时候,曾引起 了严重的骚乱。犯罪率一度飙升到了几个世纪以来的最高点,每个人都有可能 在大白天的街上被打晕,然后被拖去抽掉时光钥匙内的能量。——当然,张博士发明时光移植器的时候,可没有想到会有人完全抽空别人的 时光钥匙,毕竟机器的设定是能够精确到年的。

骚乱很快演变为武装冲突,最 后政府不得不出动武力镇压。而张博士本人被一名疯狂的父亲攻击后不治身亡 ,这名父亲的独子被人盗走了全部的时光能量。

骚乱平息后,机器被当时的各 国政府严格控制了起来。
















在经过了长达几十年的政府垄断型商业运作后,时光钥匙已经代替贵金属和某国货币成为了当时唯一的全球性硬通货。地球上那些人口基数庞大、经济 落后的地区,突然都暴富起来,新型的跨国“钥匙”输出成为了这些国家的经 济支柱。据说某些独裁国家的政府甚至为每一名女性设定了生育指标,在育龄 内如果没有生出规定数目的孩子,就会被投入孕产监狱。

历史博物馆里的珍贵文物见证了那段疯狂的岁月,我印象最深的一张老照 片上面,一位“优质”母亲被她的22个孩子拥簇着。这还不是她全部的子女, 已经有8个被政府“输出”了。她所生育的子女,时光能量全部达到了上限水 平,成为供不应求的顶级“商品”。母亲身后是一幢美丽的独栋小楼,政府甚 至给她的家庭配备了超级加长型的汽车。

然而,摄影的记者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小楼旁边的贫民窟也入了镜。一个又黑又瘦的孩子靠在半扇土坯墙上,衣 衫褴褛,噙着大拇指望着镜头。据考证那是一个不愿配合政府生育的家庭,在 连年的罚款之下已经捉襟见肘。这个疯狂的记者据说因为出售这张照片而暴富 ,后来又倒了大霉,不过他的名字倒因此而被人们记住了——他叫什么来着?

总之,那个疯狂的时代已经被终结了,以另一种疯狂。“钥匙”输出带来的全球金融风暴最终导致了战争的爆发。开始还是小规模的地区间战争,几年后全球主要国家 几乎都卷入了这场倒霉的战争。一个冲动的独裁者率先使用了核弹。战争结束 后,地球人口减少了90%。

从那时起,地球政府这个跨国组织成为了实际上的统治者。而始作俑者“ 时光移植器”也被严格禁止用作医疗之外的任何用途了。销毁这些机器的时候 ,壮观的黑烟绵延在核冬天的天空中,经久不散。一个孩子无意间拍下了这个 场景,后来,这张照片被称为那个时代的缩影。

和平的日子过了几十年,修改过代码并重新生产的时光移植器被广泛地用 于核伤害的治疗与修复。一代代人成长起来,却很少有人能记住历史。

新型时 光移植器也被改称为“核损修复器”,活着的人都忘了它还有一个让人长生不 死的功能,直到有一天,大家发现很多政客和富甲一方的家伙们似乎活得时间 太长了一些。一个勇敢的记者发出了一篇惊世骇俗的报道——时光移植功能一 直在被偷偷使用,不过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使用它们。报道引起了轩然大波 。

这个事件最终被那位当时的地球领袖运用个人魅力解决了。他发布了一条 调查结果——所有这些政客和富人移植的都是自己子女的时光钥匙能量。同时 ,他也趁热打铁般颁布了一项法律:时光钥匙的移植功能被有条件地解禁了 ——只能在直系血亲之间进行。

几乎是第二天,伟大的典型就出场了,她们的名字很少有人能记住,可是 她们的称号至今脍炙人口——奉献者。女儿捐出了自己半数的时光钥匙给她的 母亲。她的时光钥匙中存储了四十年的预期寿命,这也就意味着她的母亲能多 活二十年,而她……不过,女儿的两个女儿,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们也勇 敢地捐出了自己的二十年给她们的母亲。

政客给这一行为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时光传承。

只要持续生育,这个传承链条就将是闭环的。这给了当时那个政客灵感,他开始大肆宣传。从大众熟知这个案例,到人人效法,这期间又 过去了几十年。政客采取的是恩威并施的手段,不得不说,是极其有效的。反 正到了我出生的年代,每个家庭都延续了这种模式,一对夫妻生育四个孩子, 男女各半。我的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无一例外地捐赠了时光钥匙给自己 的父母,也心安理得地准备接受子女成年后的捐赠。



















那天,陈教授和我又偷偷做了好几次检测,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的时光 钥匙不能被识别。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时光钥匙。

结果显示,我也不能接收任何时光能量——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时光钥匙的人。

我只能活到四十二岁。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不过,很快,更大的恐惧压倒 了我——母亲将得不到我的时光传承。这对母亲,毫无公平可言。

一切噩梦都是从那天开始的。最初我还自我安慰,也许是年龄因素影响了 测试的准确度。可是,陈教授把一份小样本调查的报告摆在了我面前。那是一 个孤儿院的福利项目,为残疾儿童做修复,当然,“顺便”采集了他们的时光 能量数据。长期跟踪调查结果显示,新生儿时期,时光能量就能被准确测量甚 至传承了。

陈教授对我说:小纱,这件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我用力点点头。

补充道:特别是对你的母亲。你要明白,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我再次点点头。母亲已经传承了她全部的时光能量给她的母亲。也就意味 着,她如果得不到来自我的传承,就会在四十二岁时死去。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6:46:24 +0800 CST  
长命百岁(二)

从那天开始,我和陈教授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从一开始就表明决心要 帮助我——至少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忍受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帮助”或者说“治疗”的。 那些黏糊糊的电极片,长年贴在我的身上,还要时时瞒着母亲。那些频繁的、 不做无痛处理的脑脊液采样,那些匪夷所思的实验。

一次又一次的腰椎穿刺。不能做麻醉,不然会影响结果的准确性。不能动 ,放松肌肉。不然就会瘫痪。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后果。第一次这么做的时 候,我咬碎了一颗磨牙。

还有那些所谓的脉冲治疗。电信号刺激松果体。每次治疗前我都需要穿上 最大号的纸尿裤。 我一切的意志力都来源于对母亲的爱。六年的时间里,我默默地承受了这 一切。当然,也有质疑命运的时候。



















陈教授总说曙光就在眼前,直到那一天,我再次来到他的办公室,发现已 经人去楼空。他因为一个实验成果而被升职了,永远离开了这个地方。而他的 实验对象就是我,实验内容是人体对于疼痛的耐受力锻炼方法。原来,他一直 同时用我在进行两个实验。其中一个,明显失败了,而另一个,成功了。

陈教授,聪明绝顶的陈教授。

那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得到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礼物——人能给予他人 的最深恶意。

那天的我,是怎样装作若无其事,转身离开的呢?是怎样再一次偷偷启动 原型机,测量那个已经显示了一万遍的结果的呢?又是怎样装作这一切根本没 有发生,在晚餐桌上跟母亲讨论学校里的趣事的呢?

母亲并没有提起时光传承的事,可是学校里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了,很多 人已经完成了他们对父母的传承。从此,结婚生子就将成为他们人生的头等大 事。而我,我不知道我的路在哪里。

























第二天我去了黑市。尽管核损修复器已经能修复大部分的疾病,可器官依 然是不可再生的。我没有钱,只能卖掉些什么来换取时光能量了。一切都是明 码标价的,我暗暗计算着,终于明白了黑市只是为那些超级富豪准备的,因为 我全身的零件加起来也不够换取哪怕最小单位的时光能量。

我在黑市门口的餐厅里吃着一份简餐。一个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突然出现 在我面前。她伸手从我的盘子里抓了一点食物塞进嘴里。我沉默着,等着她的 家长来呵斥她。可是等了几分钟,也没有任何人出现。

我环顾整个餐厅,每个人都专心地对付着盘子里的食物。我再抬头看向监 控设备,摄像头被一根断掉的电线吊在空中,镜头直对地面,就像一具早已风 干的尸体。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抱着小女孩来到了母亲的实验室。小女孩没 有哭,她只是专心地吃着我买给他的那只棒棒糖。甚至在我采集她的血样时, 她也没有哭。

她居然有着五十年的时光能量!我看着她,她一心一意地吃着棒棒糖。我 嫉妒得想死。自杀或杀死她。

我小心翼翼地将一张蜡膜覆盖在识别区,打开了母亲的保险柜。里面躺着 一只时光能量存储罐。这东西是母亲的最新研究成果,还在测试阶段。

——几天前,我偷偷拷贝了母亲的指纹。母亲当时正处于子宫摘除手术后的昏 迷中。母亲再生一个女儿的计划终于彻底宣告失败。我看着母亲苍白的手指, 不知为何就起了这样一个念头。现在我知道了,有时候你不需要问为什么 。

我抓着那只罐子。冰凉的金属质感传来,我的手颤抖着。我真的要成为一 个罪犯了吗?

突然,“啪”地一声,一沓文件从保险柜里滑落在我脚边。

我捡起了那文件。

那是一份时光钥匙破译实验失败的报告。实验体哪里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我就像被毒蛇咬到了手指,飞快地将那文件连同存储罐一起丢回保险柜,然后猛地关上了门。想了 想,又取出了那份文件,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母亲一直都知道。她知道。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神依然亮晶晶。她冲我笑了。

我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抱起她,送她去了最近的警局。






















晚餐时,我把那份文件丢在母亲面前。她的眼底有没有闪过一丝惊慌?我 没有看到,因为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母亲开口道:你不用难过,小纱。妈妈不会因为你特殊就不爱你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也不用担心妈妈。我已经给咱们想好了办法。

我问:什么?

她说:你这傻孩子,你不是担心妈妈得不到你的时光传承,才去参加老陈 这个记录数据的观测实验的吗?

我吼道:记录数据?!他是这么告诉您的?

她奇怪地问:不然呢?

我张大了嘴,突然决定什么都不说了——母亲也许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我有何必徒增她的痛苦呢。

她继续说:我已经给你申请了指标,只要你愿意,一毕业你就可以完成这 件事了。

我问:什么事?

她说:当然是生两个女儿了。小纱,你是知道婴儿也能进行传承的吧?

我傻了足有好几分钟。

她继续说:不用担心,我已经给你申请了S级精子库的开放资格。性别筛 选的申请也通过了。你的女儿们肯定比你以后能找到的任何伴侣的基因更优秀 。小纱,妈妈可是老着脸皮才给你争取到的这个机会!

我泪流满面地问:如果我的女儿跟我一样呢?

她奇怪道:什么跟你一样?

我大吼:跟我一样没有时光钥匙!那要怎么办?

她想了想:这种情况,理论上讲,概率极小。我们……总要……试一试才 知道。






















总要试一试才知道——这就是母亲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了。当晚,我悄悄 离开了家。

我不能冒险。不能让我的女儿去承受我所感受到的这些痛苦,哪怕只有1% 的可能性。

从那天到现在,我已经漂泊了三年零八个月。我做过很多工作,走过很多 地方。我的心里当然有一只沙漏在不停地沙沙响。还有一年零四个月,母亲就 到了大限之日。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却每晚在噩梦中煎熬。直到一张传 票被递在我手中。

母亲的律师联系了我好几次。即使在整件事被媒体曝光后,他依然告诉我 ,母亲希望能够庭外和解。而母亲所谓的和解就是让我为她制造两个外孙女出 来,好让她继续活下去。



















开庭了。我见到了母亲,她有了白发。

母亲的律师问我:你认为女儿的义务是什么?

我没有请律师,我决定自辩。我回答说:没有一条法律强制要求子女捐赠 时光能量给父母。

台下一片哗然。

我继续说:我不是不想给母亲我的能量,我没有时光钥匙,刚才已经又测试过一遍了 。

这句话说完,大屏幕上立刻显示出我的测试结果,台下又一片哗然。这一 点作为核心案情,始终没有被披露过。而媒体渲染的都是“不愿捐赠能量给母 亲的不孝女”之类的噱头。

母亲站了起来,她问我:虽然你没有钥匙,但这件事还有别的解决方法。在核冬天之后,我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靠一代 代的延续。你身为女性,本身就有着延续生命的义务,更不用说,你还有对父母尽孝的义务。而你,一躲就是三年……

我哭道:妈妈,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答应了,可是我的孩子生出来,他 跟我一样没有时光能量,跟我一样只能活到42岁,该怎么办?

母亲说:理论上来讲,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小。

我大吼:我不要听什么理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会去冒 这个险。 母

亲继续问:那你对父母的赡养义务呢?

我从衣袋中掏出一把瓷刀,那是我千辛万苦瞒过了法警偷偷带进来的。我 把刀对准自己的喉咙:妈妈,对不起。我没有时光能量给您,我只有把这条命 还给您了。

台下一片尖叫。我举起手,突然全身一麻。一名法警向我发射了电麻醉枪 。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6:47:31 +0800 CST  
@ty_但丁的玫瑰 2018-01-29 16:53:58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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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园里哪一朵最美?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6:47:58 +0800 CST  
@千朵白 2018-01-31 09:00:03
和前面一个,像连续的。结构也差不多?楼主,我快放假了,放假要把你故事一个一个复制出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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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涯叔吞了两层~已经补齐了~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6:48:54 +0800 CST  
@陶子妹妹呀 2018-02-01 11:55:19
为什么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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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涯叔当成小点心啦~已补齐~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6:49:20 +0800 CST  
@熊猫太太2017 2018-02-02 00:45:47
楼主,一二楼被涯叔吞楼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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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的~已经补齐~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6:51:50 +0800 CST  
更新一篇~

长青(一)
一个注定此生要仰仗他那副皮囊的男人,会在什么时候领悟到这一点呢?迟钝如我,是一直到了青春期。幻想过的每一个女孩,都能被我轻易追到,而且在现实中,她们似乎都比我的幻想更加疯狂。

往回想想,其实在幼儿园时期我就得到了信号。那些总是把最好的玩具递到我手中的老师,她们的笑容。和以后很多很多的本不属于我的、却被我地享用了的便利。

我不知道这皮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中学时代,我也曾经对于学习这件事有过短暂的兴趣。我参加了物理竞赛,拿了冠军。那是市里的比赛,我和同班的另一位同学分数一模一样,我们是并列冠军。然而,去参加省里比赛的名额只有一个,物理老师对我说:你发扬一下风格吧,毕竟,你的路比他更宽,他比你更需要高考时加的这10分。

老师的逻辑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彻底想通。当时,他还补充道:反正你将来是要当大明星的,物理成绩实在不重要。

每个人都对我说,我将来要当明星,包括我的父母。从小他们送我去学舞蹈,学声乐……总之他们认为明星需要具备的并且能负担得起的技能,我都浅尝辄止地尝试练习过。没有坚持下来的原因也跟意志力无关,而是所有进阶的技能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支撑。

最后,父母把我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艺考,十万大军。我的物理成绩还是帮了忙。在专业课成绩相同的情况下,物理帮我拉了3分。于是,中国最著名的造星工厂把我收入囊中。至于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没人在意过,包括我自己。













被人说长得像某某明星是家常便饭。后来我主意观察过,长得好看的人,其实有很多共通的特质。这些特质让一些很不同的脸变得有了相似之处。不过,我被人说得最多的,就是长得像常青。

那时常青正风头无俩。去年他拍了八部电影,三部电视剧,出了两张专辑。还有无数的影视作品试图跟他沾上边儿,哪怕是让他在里面客串三秒,就能拿来大炒特炒,票房也就基本有了保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名字,他红了实在太久。我几乎就是看着他主演的那些影视剧长大的。他的面孔,从来没有改变过。似乎他的生活中没有地心引力,也没有任何烦恼。

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固定的女友。圈子里层出不穷的小花,都以被他看了一眼为最高荣耀,更别说跟他约会了。他的绯闻那么多,可是每个狗仔都对他笔下留情。人们爱他,爱他那眉峰上挑、歪嘴一笑的样子。是的,我曾无数次对着镜子反复练习那个表情。 从

小到大,常青是我唯一的偶像。







所以,后来我参加了那个选秀。当然,在选秀前,我已经尝试过无数次。

我的大学时代总体不能说很愉快。我的父母是普普通通的国企上班族,微薄的积蓄刚够支付我那高昂的学费。在食堂取餐口排队的时候,我总需要反复心算有没有超支。

我的同学,除了那几个本来就是富N代的家伙,从大一第二学期开始,钱包大多都鼓了起来,包括我同宿舍的几个室友。他们有的是什么,又出卖了什么,我也朦朦胧胧地知晓了。牵线搭桥的人也来找过我,提出的价码很难让人不动心。我甚至跟着那人去过见过一次面。中年男人戴着扳指的手搭在我的大腿上,我坚持了十三秒,直到他开始上下移动。是的,我一秒秒数着,数到忍不住落荒而逃。

在大学里,我的成绩莫名地好了起来,简直达到了我求学生涯的巅峰。我是所有老师的得意门生,我的专业课门门都是最高分。这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我安慰,物欲的洪流没有卷走我,这要算一个很大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认识了她。

我叫她“学霸”,这个词基本可以概况她的一切了。她是那种绝无仅有的女孩。第一次约会时,她把我买给她的三块五一根的雪糕换成了五毛一根的红豆冰棍。不论她怎样向我论证这个选择更符合经济学原理,我都觉得她一定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也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要娶她。

在她之前,我有过太多短暂的、也许并不能称之为恋情的、玩闹般的体验。进入大学后,鹤立鸡群的感觉消失了,我淹没在人海中,淹没在皮囊中,也许是淹没在我的贫穷中。学霸就像一根稻草一样,我牢牢地抓住了她,一抓就是四年,又三年。




是的,毕业到现在三年了,我甚至连一个龙套的角色都没有得到过。我的皮囊第一次害了我。太多人对我说过,看到我的脸出现在镜头里,会有片刻的恍惚,以为常青来客串了。他们说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当主角呢,我既没有那一大串龙套经验,又没有任何可以“提携”我的“前辈”。一纸“优秀毕业生”的证书真的帮不了我。

所以,当那个名叫“寻找小常青”的选秀出现时,我觉得命运终于向我敞开了怀抱。选秀的最终胜出者,将在一部大制作电影中扮演青年时代的常青。虽然没人知道常青到底多少岁了,可他在屏幕上已经活跃了近二十年是不争的事实。常青对于自己的年龄毫不避讳,他甚至在节目的宣传中笑称自己是在寻找接班人。

到了选秀现场,我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长得像常青的人。每个人都留着他的标志性发型,迈着他的标志性步伐,做着他的标志性表情。在后台候场时,我恍然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满是镜子的房间。我留心看着每一张脸,在心底做着尽量客观的评判。是的,我是所有人里长得最像常青的。

可是我落选了,在最后的1v1对决中落选了。除了像常青,胜出者比我更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更白皙娇嫩、更雌雄莫辩。这种特质和样貌上与常青的相似结合起来,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所以,我出局了。







选秀结束的第二天,我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烫着礼服。礼服是一位好心的师兄借给我的,我得体体面面还给他。

一个男人推门进来,站在我面前。我头也没抬地对他说:小杨不在。

不会有人来找我,每一个弯腰走进这间出租屋的人,都是来找我的室友小杨的。他是个活宝。

可是那人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他正站在唯一的窗前。光线勾勒出一副剪影般的轮廓,在这轮廓里发丝根根直立。

一个强硬的中年男人,他的声音也有着同样的特质:我找你。

我关掉烫斗,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他。三秒钟后,我放弃了,问他:我……认识你吗? 他说:我们换个地方谈吧,我有个戏,觉得你挺合适的。

选秀播出后,我一直幻想着会有人“慧眼识珠”,找到我,给我机会。只是没有想到,我的幻想成真得这么快。我迅速地穿上外套。

他补充道:带上你的身份证。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坐进了他停在巷口的那辆跑车。我不太懂敞篷车,事实上,我不懂任何的车。不过,那种瞬间加速的感觉,让我感觉到一个远在我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似乎向我敞开了一条门缝儿。

他带着我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我们在西餐厅坐了下来,他为我点了一份牛排。哦,不对,是牛排套餐。三道前菜,主菜是牛排,甜点就有三种。他为我斟上葡萄酒,单宁的味道其实让我很不习惯,但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毕竟,大学时代,仅有的几次喝葡萄酒的经历都跟量贩装的雪碧联系在一起。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比查户口更细致,比审犯人更严苛。我如实地回答了一切。我甚至没有余力来反问,他到底会给我什么样的剧本。我说过,他是一个强硬的男人。

那顿饭我吃得很饱。饭后,他带着我到了他的房间。顶层的房间,KING套房。我以为传说中可怕的事要发生了,我的双腿颤抖着,已经做好了再次落荒而逃的准备。

可是,他并不是那种传说中猎艳男人的男人。他只是让我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而自己坐在沙发里看着我。

他对我说:我有个提议。

我看着他。

他生硬地笑了笑:其实也不是提议。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我的话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你听到了我的话,就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跟我合作。

我的笑容一定是僵在了脸上。

他说:别紧张。如果你愿意,你很快会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你愿意吗?

我结结巴巴地问:愿意……什么?

他向我伸出手:你的身份证呢? 我从包里翻出来,递给他。

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它。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想要阻止,可是不知为何,只是象征性地抬了一下手臂。

他打开了电脑,找到一部常青的影片。那是今年即将上映的新片。我马上意识到,我看到的只是粗剪的原始版本。

我惊异地看着里面的常青——又衰老又丑陋。

他对我说:常青快完蛋了。现在修他的片子,得一帧帧地修。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的常青——他居然有火鸡脖子。

他用一种神经质的语调说:常青不能完蛋——他可是常青啊!你愿意帮他吗?

我问:怎么……帮?

他反问:你怎么理解人生如戏?

我深吸一口气: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

他摆摆手打断我:我知道你是专业课的第一名。这很好,起码说明你不笨——我不喜欢笨人。你愿意演常青吗?

我问:演……他?

他说:用你的人生去扮演他。不,或者说,你就是新的常青。你愿意吗?

我思考了足有一分钟,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倒退好几步,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说:这是很划算的买卖。客观地说,这也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机会了。别的不说,常青去年赚了一亿八千万,他自己能拿到5%,那就是九百万。今年到现在,他已经赚得比去年一整年多了。你答应了,这部分的钱就都是你的了。

我皱着眉头问:我怎么能取代他?他……起码比我大二十岁吧? 他说:这不重要,化妆就能解决的小问题。

我说:让我想想……可以吗?

他说:我给你五分钟。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7:12:15 +0800 CST  
长青(二)

过了肯定没有五分钟,他问我:想好了吗?

我答道:我要知道所有的条件。

他笑道:没有什么条件。唯一的条件就是忘了你自己,变成他。

我问:如果我拒绝呢?

他说:那我们就要想个办法,让你忘了今天我说过的话了。说着,他走向写字台,拉开抽屉。

我想起了台词课反复播放过的《教父》,那里面难道有一把枪?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咔嗒一声,冰冷的枪口瞬间顶在我的前额。

我的心脏顿时跳得要爆炸。

——我就是在那样的境况下签了那份协议。

那份秘密协议。

离开那个房间前,他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点点头。

他笑道:很好,甩了她。













我回到了出租屋。他给了我六个小时的时间来处理我的“私事”。六个小时后,半夜三点,他说,巷口会有一辆车来接我走。

小杨没有回来,这也很正常,他常常夜不归宿。我留下一张简短的便条给他,又在便条下面放了足够的水电费。

然后,我打开手机,看着通讯录上面的“学霸”两字。学霸,喜欢实验艺术的导演系骄子。学霸,那个规划了我们从19岁到99岁人生的靠谱女人。

我演戏,她上学。我演戏,她留校——这就是她的规划。她说两个人里面怎么也得有一个人是安定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常年戴着那副酒瓶底的样子。当然,偶尔换上隐形眼镜、再画个淡妆的时候就会艳惊四座。

她说我们会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给他们取了很好听的名字。

我不想离开她。

所以,我给她打了电话,告诉了她一切。

她听完,沉默了三分钟,然后轻轻地说:我同意分手。顿了一下,她又说:你实在不该告诉我这些。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挂掉了电话。

再打过去,一直关机。

——如此坦诚相待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我也很有些心灰意冷。







半夜三点,司机把我拉到了京郊的一个别墅区。我的新家是一幢独栋小楼,两层,局部三层。装修略显浮夸。我问司机:常青在这里住过?

司机摇摇头。

司机的身影消失在客厅的落地窗边之后,我偷偷给学霸打了个电话,可是她还关着机。我烦躁地摁掉了电话。

猛地,我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回头一看,一个半老女人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服,端着一只托盘。

四目相瞪,她似乎也被我吓到了,半晌,才用梦呓般的语气问道:先生,你……要喝什么茶?

原来这是我的女佣。不,是“常青”的女佣。进门喝热茶,这是常青的习惯,不是我的。娱乐小报无数次报道过常青的这个小小癖好。我突然觉得有些吃力,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才认识到整件事情需要怎样的严谨与细致。

后来我发现,我有两个女佣和一个厨子。他们都隐匿在这幢建筑物里,如果不召唤他们,我丝毫不会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一尘不染的家具、熨烫妥帖的衣物、恰到好处的食物,这些东西似乎都是魔法完成的。

晚上我睡得很早。我的女佣为我铺好了床铺,虽然她的一整套动作充满仪式感,可是我觉得实在多余。她把我的被角固定在床尾,我试了试,完全不能拔出来,这让我难受了一整晚。

学霸的电话依然关机。













第二天一早,我睡眼朦胧地下了楼,发现一个胖女人坐在客厅里,她自我介绍说是公司给我配的助理。胖女人递给我一部新手机,并收缴了我的旧手机,同时拒绝了我导出通讯录的建议。我思考着要不要动用武力,犹豫间,胖女人已经拿出一把漂亮的小剪刀,剪断了我的SIM卡。

我的脑袋顿时“嗡”地一声——学霸的手机号码是一周前新换的,而我还没有把它背下来。我思考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学校找她一趟。可是胖女人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一个造型团队被她召来了。他们剪了我的头发,反复给我上妆,不停地拍照。

紧接着形体老师来了。他跟我一起看常青的录影带,一点点地模仿,并录下我的模仿,然后再一一纠错。

再然后,我被带去一家私立医院,接受了一个声带上的小手术。可以发声之后,我发现我的声音已经跟常青一模一样了。以前我跟常青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声音,现在这个问题也解决了。

最后,他们为我定做了常青同款的全口烤瓷牙。

三个月后,胖女人告诉我,老板很满意,我已经可以“出场”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老板是谁。那个来出租屋找我的男人,我从网络世界中挖出了一些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他就是常青真正的老板,那个一手将他捧红的人。现在他也是我的老板了。胖女人提起他的时候,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久而久之,我心里也有了这样的感觉。













我要参加的是一个新片发布会。电影还是常青拍的,可是宣传的人却已经不是他了。我不知道他究竟对于自己将要被取代这件事会作何感想。那是我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偶像,而我向他致敬的方法就是取代他。

我对着镜子反复背诵着简短的、程式化的发言。礼貌,微笑,不要回答任何提问。让胖女人去对付那些狗仔。

一下车,欢呼声就淹没了我。我们并没有在大厦的前门下车,而是绕到了最远的一个后门。可是那里跟这幢建筑物的其他所有出入口一样被人山人海所淹没。胖女人说,我的粉丝团为了我这次会出现在哪个门前,早已在论坛里和群里吵得不可开交。

每一张面孔、每一双眼睛、每一只嘴巴。里面都是我,只有我。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我并没有尝试过毒品,但是如果用快乐的等级来划分,我觉得世间最顶级的毒品也无法取代这感觉。

我身边站着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新晋的流量小花。她抱着手臂微笑着。完全被忽略的感觉让她的笑意无比尴尬。我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于是就忘记了胖女人的话,把话题引到了她身上。小花接过话筒,语调感激得有些谄媚了。










胖女人果然大发雷霆。她说:公司安排给你的绯闻对象根本不是这个小花!你现在是准备同时炒两个绯闻了?!

我张口结舌道:我就是觉得她太可怜了……

胖女人打断我:可怜?!这个圈子可不是靠同情心混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要去赴一个约会,一个她口中的绯闻对象的约会。

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人,起点却非常高,第一次就当了女主角。她整个人小小一只,又美艳无方。我拿到了一份公司安排的节目单——吃饭、购物、拥吻。 饭

是在一个西餐厅吃的,开放式的空间,最适合狗仔藏匿。

新人笑盈盈地问我:我妆花了吗?

我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新人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对我说:你摆出这副死鱼脸给谁看啊?你要让大家以为我在追你吗?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继续甜甜地笑着说道:你tm就不能笑一笑?

我机械地咧了咧嘴。 新

人笑得更甜了:姓常的,你以为你亏了还是怎地?老娘才十九岁!你tm还能红几年?等到你求着我来提携你的时候,别忘了你今天这副臭脸!

我站起身,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对她说:对不起,我去方便一下。

我锁住洗手间的门,拨通了胖女人的电话。我对她说:这个新人是个神经病。

胖女人说:你疯了吗?你怎么惹得起她?她可是XX的干女儿!

回到桌前,我开始时时刻刻露出八颗牙面对她。我问她:最近接什么新戏了吗? 她答非所问道:你tm能不能别吃蒜蓉酱?

我连忙扔掉手中沾满酱汁的面包。

她又问:诶,你这脸在哪儿整的?上回见你可都快风干了啊!

我刚喝下一口柠檬水,顿时被噎得呛咳起来。










那顿饭吃了足有一个世纪。饭后,我陪着新人去购物。胖女人早交给我一张没有密码的卡。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我为新人刷掉了足有一套三环内的大三居。我的双手拎满了购物袋,新人最后只好把新买的东西挂在我的脖子上。

按照剧本,这就到了拥吻的时候了。可是新人小声对我说:你tm要是敢伸舌头我就弄死你!

我连忙闭紧嘴巴。

新人又说,快点!他们已经就位了。

我用余光环视四周,果然很多家伙端着长枪短炮隐匿在四周或者说就公明正大地站在那里等着拍我们。

我默念着:我是一个优秀的演员,我能行!三遍后,我给了她一个既不失热情又丝毫不显猥琐的吻。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7:13:01 +0800 CST  
长青(三)


第二天,我和新人就上了头条。胖女人说:老板很满意。 我

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

胖女人递给我一份资料:认真看,这一关过了,你才能真正变成常青。

那一关就是——去见常青的父母。

我准备了整整一个星期,临进门的时候,还是紧张得要腿抽筋。

也许那是因为二老一点笑意也没有。

老头说:你还知道回来?!

老太太说:小宝,你的脸怎么了?又去打那个针了?

我下意识地要躲开老太太枯树皮一般的手指,好不容易忍住了。

不知怎地,我有些想哭。我跟父母已经很久没联系了。选秀失败的当晚,我跟他们大吵一架。他们说:毕业三年了,你不能再这么漂着了。

他们已经给我联系好了一个稳定的事业单位工作,就等我回去了。他们比我更早地放弃了我的梦想。

我对他们说:这辈子我混不出来,宁可死在外面。

父亲摔了电话。我听着那忙音很久很久……

老头突然一声爆喝:你妈跟你说话呢,你聋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老太太已经泪流满面。她说:小宝,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是不爱听妈也得说啊。你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去?你都四十多了,没家、没个孩子,以后爸妈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你是有钱,可是钱有什么用啊!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个端茶倒水的人,你老了可怎么活啊!

我嗫嚅道:……妈,别哭了。

那么大的客厅,那么小的老头和老太太。每一句话都反复回荡着。哭泣声的尾音久久不散。

老太太边哭边说:宝儿,你不要再打那个针了!那东西致癌!妈求你了!大不了咱不演戏了,好不?

我挤出一个笑容:我没打针,真的,妈!

老头道:不要脸的东西!你骗谁呢!你上来啥样儿,真以为我们老眼昏花了?










从二老家里出来,我才发觉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胖女人通过连在我身上的微型麦克风听到了我所有的表演。她长吁一口气道:这关就算过了。以后每三个月回来一趟,我会把时间给你记好的。

趁着她心情好,我问道:我能去找一趟我女朋友吗?好久没见她了,她电话也一直关机。

胖女人看了我半天:你可能去不了。这样吧,我去。

她把麦克风连在了自己身上,然后把耳机给了我。

车子停在学霸的宿舍楼下,她走上楼去,我躲在车里,听着她因为爬楼梯而变得异常粗重的呼吸。

她到了,在敲门。门吱嘎一声开了——没有我去上油,那门看来又犯了老毛病。

她说:我找XX。

一个声音回答她:哦,XX啊,她退学了。

我冲着麦克风大吼:什么时候的事?

她问:什么时候退的? 那声音道:好几个月了吧?

我听出来了,那是她的上铺。我正想夺门而出,放在车门把手上的手又收了回来。人来人往,我一定会被错认。那会带来无数的麻烦。

——学霸,你为什么要退学?

胖女人回到车上,我恳求她:你能去她们系里问问她家里的电话吗?

她沉默了十几秒,对我说:想让你找到的人,你怎么都能找到她。不想让你找到的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徒劳了。

我说:我怕她会出事,她怎么会退学呢?

胖女人道:你想听实话?

我点点头。

她说: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告诉了她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吧。你把她拉下水了,她只有退学,离开这里,才能上岸。明白了吗?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半晌,我问她:那……她还……还活着吗?

胖女人点点头:只要你不再找她,她就会活得好好的。










当晚,我失眠了。我发现自己甚至没有一张学霸的照片。我恐慌地回忆着她的样子。学霸的眼睛,总是藏在酒瓶底后面的眼睛,到底长什么样子呢?我甚至不能回忆起她的任何一个眼神。

辗转反侧到凌晨四点,闹钟响了。我拉过枕头压在脑袋上,任那闹钟响着。大概一分钟后,闹钟停了。我正要继续睡去,一阵砸门声响了起来。是胖女人,她比我起得更早。

三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胖女人推醒我,我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她的肩头。顿时大窘。

外景地在欧洲。这是常青在三年前就签下的片子,这是我代替他拍的第一部片子。我在头等舱的座位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看着剧本。我从不知道还能这样坐飞机。大学时代,我仅有的几次抢到特价票的乘机体验,都说不上愉快。有一次我甚至就坐在引擎旁边,下飞机后的几个小时内还一直在耳鸣。 胖女人躺在我旁边的座位里,她轻轻地打着鼾。

电影拍得不是很顺利,那导演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常大公子,你是不是状态不太好?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休息的时候,我问胖女人:我是不是……演得不如他?

胖女人问:谁?

我说:你知道,他。 胖

女人笑道:你就是他,还需要演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神无比坚定。回到灯下,我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所有的镜头开始一遍就过。







那是第一部戏。娱乐新闻称之为“常青的又一次成功转型”。人们还是注意到了细微的变化,有些新闻的标题是“常青的又一次成功逆生长”。很快,我拍了第二部、第三部,以及更多。

常青真忙。胖女人说过,我必须学会随时随地睡着和醒来。

三个月后,我学会了,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我都能小憩一番。

一年后,胖女人把一张卡递给我,说是我的分红。我查了查余额,八位数。比老板许诺得更多。我对胖女人说:我想回趟家。

胖女人说:你可以打电话,但不能回去。

我说:我想给我爸妈换套房子。

这曾经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十年内的奋斗目标——不改变房间的大小,只改变楼层,我只需要赚到差价那部分。因为,我们家在七楼,这一点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有年龄和越来越沉重的腿脚。

胖女人说:这事交给我办吧。

她办得很漂亮。一年后,爸妈搬进了新家。他们在电话里笑得要岔气,又哭得要断气。他们对于我退出了演艺圈而转行“互联网金融圈”十分满意。我不知道胖女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引号里面的那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打着哈哈。我陪着父母哭哭笑笑,一边在镜子里观察着自己的表情。每种情绪需要动用的面部肌肉,我记忆着。

那个电话被胖女人的突然推门而入打断了。她对我说:快走,他要见你。

我问:谁?老板?

胖女人说:常青,老常青要见你。快点儿,再晚了怕是来不及了!

我们到了医院,临终关怀vip病房。一个干瘦的老头躺在一堆仪器和管线中间。我悄悄问胖女人:这是他?

胖女人点了点头。

常青瘦得脱了形。他伸手摘掉呼吸器,笑了笑,笑出一脸奇怪的褶子。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再笑了,只是虚弱地对我说:别怕。

我想要开口,可是不知如何称呼他。终于,我镇定下来,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问:你最近……去看我爸妈了吗?

腐败的气息钻入我的鼻孔。我点点头。

他再问:他们……还好吗?

我再点点头。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谢谢你了。

我问:你……恨我吗?

他笑了:怎么会……我……“常青”……是一个……神话,我不能继续了,你来帮我,我真的很……很高兴。

他喘了起来,胖女人不由分说地给他戴上了面罩。

我被拉走的时候,他又摘掉面罩,嘶哑地喊:常去看看……我爸妈!拜托……你了!

门被拉开的瞬间,他又喊:千万不要……打……那个针!










三年后,我终于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针。一串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并没有中文名称。圈内人都叫它“还童针”。那天,胖女人和我看着屏幕上的照片。那是一组刚刚拍摄完成的杂志硬照。胖女人说:你大概得打一针了。

我看着那隐隐若现的法令纹。肌肉的走向微妙地改变着,地心引力这东西真的存在,而且比一切昂贵的保养品更强大。我当然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一点。三年来,我每天的平均睡眠时间不到五小时。我才三十一岁,却已经有两年多没有体会到晨勃的感觉了。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我都万念俱灰。只有站在镜头前,镁光灯开启后,我才能真正“醒”过来。

我问胖女人:还童针是不是致癌?

她说:老常青得肺癌是因为他烟抽得太凶了。这针不经常打没关系的。

打完针,我肿成了猪头。胖女人说:这是正常反应。

我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天里,如果不是胖女人时时叫醒我,给我补充一些水分,我恐怕就要从此睡去了。

三天后,我的脸消了肿,看上去简直好得不得了。我拿着放大镜仔细检查着,毛孔都隐形了,整个人年轻了足有十岁。

胖女人说:别高兴得太早。还童针可不是一劳永逸的,药物有半衰期。










在药效巅峰时,我跟公司安排的绯闻对象在她的公寓里共度良宵。

关于能不能“共度良宵”,胖女人给我的剧本上有个隐晦的暗号。一个实心的五角星。有这个五角星的,就是我绝对不能染指的。因为她们的背后都有着一个又财大气粗又小心眼儿的男人。这种女人一般都会红得很快。她们多半不是真心喜爱演戏的,她们喜爱的只是成名的感觉。等到她们发现了,成名后的那无形桎梏比小小的虚荣心要麻烦得多时,她们就会自动销声匿迹了。

至于没有五角星的,就全看双方的心情了。比如眼前这一个,她看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到自己似乎成为了猎物。这眼神让我有些犹豫。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女人,在她的小皮包里放着针孔摄像机,她的眼神似乎也是这般。几天后,那女人将几张照片发给了我。我不知道胖女人究竟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反正那女人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

我的绯闻对象去洗澡了,水声哗哗地扰乱着我的思绪。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学霸。这些年,我也得到了一些她的消息。她回到了她的家乡,做了公务员。她嫁了人,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除了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她的一切都算是求仁得仁。

水声停了,片刻后,绯闻对象走了出来。她披着浴巾,头发高高盘在浴帽里。她对我眨眨眼睛说:该你了。

我瓮瓮地说:我累了。

她马上做出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你……讨厌我?

我坐起身,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真的累了。昨晚拍戏到凌晨四点,今早赶了两个通告,下午又拍了三家封面。晚上——晚上你知道了。就是铁人也会累的!

她扯掉浴帽:太好了!其实我也累得要死!刚才洗澡的时候都要睡着了!

她钻进被窝,轻轻吻了吻我,然后背对着我,伸手拉灭了灯,马上就睡着了。

我靠在床头,在黑暗中继续一心一意想着学霸。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7:13:22 +0800 CST  
长青(四)


天亮后,我关掉了手机,蹑手蹑脚出了门。我压低帽子,竖起领子,拦住一辆出租车,到了机场。三小时后,我来到了学霸的家乡。

学霸的家,那个小区。我的手机里不止有她的地址电话,甚至有她的全家福和身份证号。有时候,金钱是真的能让人为所欲为的。我也有了自己的拿钱办事的人。我不能办的事,就靠这人去办。

没想到我一进小区就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学霸,发型变了,五官变了,身材变了。只有那眼神没有变。那是学霸的眼神,只有她有那样的眼神。她牵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一看到那两个孩子,我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那是两个小小的我。照片上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动起来才能发现,他们就是小时候的我。 学霸说:别在这儿傻站着了,找个地方说话吧。

我们站在一只巨大的橙红色淘气堡前面,她的,不、我们的一双儿女一进去就疯闹起来。她对着他们喊:可可,飞飞,慢点儿!

这两个名字顿时击中了我,正是她曾对我说过无数次的名字,女儿要叫CoCo,儿子要叫FeeFee——名字来自她最爱的一篇童话故事。

她对我说:你的新片我看了,怎么开始接喜剧了?

我问:听说……你结婚了?

她点点头。

我问:你丈夫……

她简短地说:别人介绍的。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他不能生育。

我顿时颤抖起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笑了笑。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一个陌生的姑娘。她问我:请问……你是常青吗?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身后已经围了一整圈人。他们都拿着手机对着我。我慌忙压低帽子:你认错人了!

姑娘说:你不是常青也没有关系!天哪!你长得实在太像他了!你能跟我拍张照吗?

我正摆手,突然淘气堡内传来一阵哭声。不知何时,可可被一个小男孩推倒了。小男孩还在旁边不停地蹦跳,让她没办法站起来。学霸急道:快停下来!不要欺负小妹妹!

眼看小男孩跳得越来越近,都要踩到可可的脸了。我慌忙脱掉鞋子,一翻身进到了淘气堡里面。在我一把抱起可可翻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无数的手机对准了我。










我抱着可可的照片成了第二天的头条。据说拍照的那个路人靠这张照片很发了一点小财。照片上我和可可皱着眉头的表情如出一辙。照片的标题是——常青女儿曝光,为救女上演“神勇第二战”。

《神勇一战》是我刚刚上映的新片。

胖女人将我押回了北京。她说:老板很生气,很生气。

我关起门,偷偷打电话给学霸。她咆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我问:你怎么了?

她大吼:现在孩子们根本不能出门!他也不能去上班了!XX!这是你这辈子第二次毁掉我的生活了!我恨你!

——我想起来了,她的丈夫是大学里教政治的。就在这时,胖女人突然走了进来,她一把夺过我的手机,按下了关机键。她说:你的手机很可能已经被监听了。这个号码估计也暴露了,不要再用了。

我问:我该怎么办?

她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儿。看看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别的人出事儿,可以帮他们买些水军。只要风头过去就好了。

我问:学霸该怎么办?可可和飞飞该怎么办?

她说: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答:我……不知道。

她说:你可以选择带着她们,远走高飞;也可以选择让我把这事摆平,你继续做你的常青。

我沉默了。

当晚有一个颁奖典礼。我是获奖者。终身成就奖。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多么应景的谢幕演出。就让它成为我关于常青的最后记忆吧。

欢呼声,山呼海啸般。我看着台下那些脸。那些狂热的脸。我太迷恋这种感觉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提问环节,主持人一反台下的口头协议,问我:您对这张照片是怎么看的? 全场安静了下来。我回过头,她指着的正是那张我抱着可可的照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清了清嗓子,谎话便顺利地流出:大家肯定注意到了,照片里面的孩子长得很像我。那是因为,她是我的外甥女。她叫可可,是一个小天使……










胖女人离开了三天,回来时,告诉我:一切都办妥了。

我问:怎么办妥的?

她说:你还是别知道的好。总之办妥了。

过了足有半个月,我那个后知后觉的拿钱办事的人终于有了消息。他说:学霸离婚了,带着孩子搬走了。

我质问胖女人:学霸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她

说:温哥华。

我问:哪里?

她说:一个你查不到的地方。你要是听劝,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我茫然地问:温哥华?她在那里要怎么生活?

胖女人轻蔑地说:她没拿到想要的价码,能这么轻易挪屁股走人?

我瞪着她。

她继续说:好好好,我又侮辱你的神圣爱情了。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该醒醒了。

我把脸埋在掌心里:那是我的孩子,和他们的妈妈。

她冷冷地说:你的孩子?你陪过他们一天?别天真了!他们只不过是有着你的DNA的陌生人。别指望他们有一天会在你床前尽孝!你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笔在不确定的时间可以继承的遗产而已!

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胖女人揽过我,她的胸口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我恨这种味道。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学霸和我的一双儿女。也再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她们的消息。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我的,不、常青的父亲去世了。

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常青的寡姐。这个在十几岁时便与家人反目的女人,总是带着一副嘴角向下的神气。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揽着常青的母亲。葬礼规格很高,因为那是“常青父亲”的葬礼。我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葬礼结束后的晚宴上,我多喝了几杯,在洗手间洗着脸。寡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她轻轻问我:你真是我弟弟吗?

我被她问得一哆嗦,打翻了洗手液的瓷瓶。服务生连忙跑过来清理。我拿出一张大钞打发走了他。

寡姐接着轻声问:如果你是我弟弟,那我每年去给他扫墓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呆立在原地。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知晓这件事的人。

寡姐的声音梦呓一般:你占了他那么大便宜,以后多来看看他妈妈,好吗?

我只得狠狠地点着头。她终于放过了我,转身走远了。










后来,我就不知道时间过去多少年了。一年又一年,日子毫无变化。不,还是有变化的,还童针打得越来越频繁,每天在健身房待三个小时也不能阻止肌肉的流失了。

我的皮囊终于不再光鲜了。

那天在片场,我等着灯光师调光,等了足有一个多钟头。柔光加了又加,可是根本无济于事。我看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下巴与胸膛之间有着奇怪的阴影。我突然就想起了我第一次看到常青的火鸡脖子时的那种震惊。

胖女人走上前来,对我说:收工吧,过几天再拍。

——其实她早已变得又瘦又老,只是,我早已习惯了用“胖女人”来代称她,就让我这么称呼下去吧。 于是我乖乖地跟着她走了。我知道,我又将迎来新一次的注射,而上一次注射甚至只过去了三个星期。

我问她:老板有没有找好新人?

她反问:什么新人?

我笑了笑:下一个……常青。

她没有回答。

我继续说:没有找好就快找,我觉得……我快撑不住了。

她还是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告诉她,我早就偷偷看到了她包里那份《再寻小常青》的企划案。










我闭上眼睛,马上进入了梦乡。

……一阵欢笑声冲破我眼前的迷雾,我又一次见到了可可和飞飞……还有学霸。

那个橙红色的淘气堡。他们在里面跳着,闹着,向我招着手。

我脱掉鞋子,准备迈过去,可是我马上发现,我的面前似乎有着厚厚的一堵玻璃墙。不论我怎样挣扎,我都不可能向前迈出一步。
楼主 红酥手贱  发布于 2018-02-04 17:14:51 +0800 CST  

楼主:红酥手贱

字数:71

发表时间:2017-04-13 09:42:1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25 10:57:31 +0800 CST

评论数:204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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