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小站》续2）
参战部队全部撤回国内又过去七八天了，河口城里到处是一片硝烟刚刚散去的萧然和宁静。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河口火车站的一间站房里。天气炎热，又劳累,后半夜了还没入睡，可当我将要入睡的时候，忽然听得窗外站台上执勤的哨兵连喊几声：
“站住！口令！口令！”
“啊啊！是我……”一个含浑不清的回答声，接着，“嗵”地象是根木桩倒下的异样声响传进我的耳朵。
我赶紧抓起枕下手枪冲出门，只见一个人扑倒在站台上，我和哨兵急忙上前，下掉这个人背负的枪械，迅速将人抬进屋子里。恰巧，另外一栋站房里，有解放军某医院的一支医疗小分队临时居住，他们正准备搭乘一列装满物资的军用专列开往他们医院所驻县城。
小分队的医生得知这一意外情况，迅速赶来组织抢救。
我凑上前去观察一下，伤者好象是位云南老百姓，面部浮肿得看不出容貌，湿漉漉的衣服已被医生剪去，左小臂有一处溃脓的枪伤，两条腿严重浮肿。
经过医生们一阵紧张的施救，伤者的枪伤已作初步处理，挂了吊瓶输上了液体，生命体征逐渐稳定下来。迟了一会儿，他竟在昏迷中争扎抬头，断断续续地说：
“我……回国了……回……了唦……”
医生们稍稍松口气，继续观察医治。
有位戴黑边眼镜的医生，听人称呼他李主任，看上去很有经验，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
“这一定是一位我方支前的失散民工，体能严重损耗，营养已极度缺乏，还随身携带着自己的枪支，大部队回撤都这么长时间了，能只身回来，了不起，确实了不起，真是奇迹！”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深感震惊。
我顿时想起了什么，立刻转身，拿起他的那支抢，仔细辨认……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七成新，枪号……
我认清了这个枪号，心头猛然一震，啊，是他！我的房东，哈尼族大哥何扎发……
我一头扑向他的床边，努力地辨认着他的脸庞，连声喊他，“扎发大哥，扎发大哥……”
我被李主任阻止了，他们说伤员过于虚弱，不能讲话，尽量让伤员安静。
火车汽笛呜响，停在站台上的专列准备发车，医疗小分队当场研究决定把伤员带回医院。
医生们用单架把扎发大哥抬上专列中一节宿营车箱。这时，我拉住李主任，向他简要说明自己的身份，请他留个联系方式。他很痛快，凑近我的耳根告诉我，并且问我说：
“建水，140医院。你认识伤员？”
我以那支枪的枪号为证，十分确定地告诉李主任，伤员是胭脂寨的哈尼族大哥何扎发。李主任听后“哦”了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脸朝夜空，把“胭脂寨、何扎发”几个字重重地重复了两遍，和蔼而又坚定地对我说：
“同志，请放心，伤员由医疗小分队带走，我们一定负责到底！”
火车启动了，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目送火车出车站！
办完公务，我离开河口，回到驻地白鹤桥。紧张忙碌地过了好几天，那日傍晚，我抽出时间，跑进部队值班室，拿起电话，急切地接通了建水140医院李主任。
建水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距我们基地最近的一座县城，当下还有几支直属部队驻守。140医院更不用说，它是一所解放军野战医院，就在建水城里，暂时借驻在清末一朱姓兄弟的家宅和宗祠大院里。这一处建筑群，庭院套庭院，假山、池景一应俱全，格局宏大，幽深静谧，被称作滇南大观园，是治病疗伤的绝佳地点，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阵子。
电话那头，李主任非常热情，他耐心地介绍了扎发大哥的病情，说恢复得还可以，已经能下床活动了，说着竟把他从病房喊出来和我通话。
扎发大哥一听是我，激动不已，待心情稍稍平和下来，“哈哈哈”地笑着调侃说：
“嘪嘪撒！神灵造化！扎发我，大难不死呐！”
我也用半生不熟的云南话和他开玩笑说：
“肯定呐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嘎！”
他又笑了，笑过之后，一本正经地说，解放军同志个个都是英雄豪杰，解放军医生全是好人，是李主任和军医、护士们救了他的性命。他还说不晓得是咋个整、哪个说的，他的婆娘还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就被人接去陪护在病床前了，儿子龙嘎在县一中读书，课余时间也常到病房守着他，当下心情很好，身体恢复很好，让我哪样心都不用操。
当然，我打电话除了最想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外，还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战斗？怎样负的伤？怎样和队伍失散？又是怎样生存？怎样回来的？
面对我这一连串的发问，扎发大哥在电话里迟疑了很久。
看来，他的身体和精神确实受到了不小的伤害，还设有得到完全恢复。他开始吃力地用他那浓重的方言，时断时续地给我讲述起来。
他的记忆并不完整，细节处也很模糊，加之电话线路的语音质量又不太好，我努力地聆听着，想象着，尽量让他叙述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得更加清晰一些。
那天，自卫反击的命令下达后，雷霆万钧般的炮火轰向越方阵地，炮击过后，民兵队伍跟在部队后面，踩着浮桥跨过红河，与越军展开激战。由于越南对抗我国的祸心已不止三五年了，他们早有预谋和准备，阵地前雷区遍布，工事成群，抵抗顽虐，不过，还是被我军强烈的攻势打得乱作一团，四处逃散。经过几日连续苦战，我军胜利地攻克老街，并拿下孟康、发隆等越军据点。同时，从其他方向反击出境的兄弟部队，也不断传来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
胜利是辉煌的，但我军付出的代价也异常惨痛，每攻一个山头高地，每打下一个据点、城垣，都会有许许多多的战士壮烈地牺牲在枪林弹雨下的血泊中。民工们的马匹也在一次次战斗中倒下了。
之后的一些日子，我们的部队勇猛机动，斩关夺隘，攻山头，占要塞。
部队攻到哪里，民兵、民工们就跟到哪里，全凭一付付结实臂膀和脊梁，抬伤员、扛弹药、运物资。（未完待续）

（《边陲小站》续3）
部队首长及时通报战况，西东两线进攻的部队，已经分别占领了越南的老街、谷柳、保胜、柑塘、同登、谅山，等等城镇和一些通往河内的重要门户，整团整营的越军被消灭，所谓的王牌主力遭到重创！正在浴血奋战的我军将士听后欢欣鼓舞，群情振奋，斗志昂扬，战斗力倍增！
正当我军乘胜追击，准备继续消灭南逃的越军时，我国政府庄严宣布，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的这场正义的军事反击行动完成预期目的，自各个战线全部撤军。此时，部队和民兵已深入越境内几十公里。
回撤时，扎发大哥他们那支民兵队伍，突然遭遇一小股流窜的越南武装人员偷袭，部队和民兵立即对其展开回击清剿。在激烈的战斗中，扎发大哥不幸左小臂中弹负伤，滚下了一处断崖。当他迂回爬上山坡的时候，部队和民兵已经冲出很远，在地形复杂的山岳丛林中，他离队失散了。他焦急万分，沿着似见非见的小路，寻找自己的队友们……

起初，扎发大哥还能听到远处零星的枪炮和爆炸声。后来，枪炮声也听不到了。当一切都归于平静后，没有出过远门的他，孤独一人，身处异国他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焦虑。他躺在草丛中休息片刻后，警觉地爬起来，寻找返回的路径，但是已经很难辨清了。他打了个激灵，狠下决心，一定要回去，爬也要爬回去，坚决不能当俘虏！
这时他感到伤口在钻心地疼痛，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那包盐巴，按照临战前培训的几则自救要点，忍着难以忍受的剧疼，在伤口上撒上盐巴，用纱布包扎结实。
他冷静下来，首要的是确定方位，他开始仔细辨识。他觉得唯一能够给他提供参考的是那条从我们国家延伸向越南境内的滇越铁路，找到它，就能沿着它回到反击出境时的河口镇。于是他决定寻找铁路。
经过几日的艰难寻找，他终于看到了那条铁路。自此，他隐隐约约，始终保持着心里能够把握的距离，既不敢远离，又不敢贴近，万分警惕地向着北方步步挪行。
在远处倒是能够见到零星的村舍，但他决不敢贸然进村。前些天在进攻的路上，他们曾经到过几个村庄，首长说过我们是仁义之师，所以帮助过一些村上的居民，给过他们一些吃喝用度，甚至还帮他们修缮过破烂的房舍。不过相互间的语言是不通的，那里的人跟我们的老乡百姓相比完全两样，他们目光茫然，神情呆呆痴痴、恍恍惚惚不知所措，有的人竟以怨报德，时不时地投来凶狠狠敌对的眼神。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决心远离村庄，不再去招惹他们，这是他自己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白天，他担心被越南的游兵散勇和当地手持武器的山民发觉，一般不轻易行动，直到夜幕降临，才敢模索前进……
至于食物，问题倒不严重，就是再多熬几天也不会因此而威胁生命，这一带山地与家里寨子所处地理气候环境、物产植被差异不大，都属热带、亚热带丛林地带，随处都可采挖一些能吃的果蔬、根茎充饥。水的问题，在山里找口水喝并不算多难。
身上除了那包盐巴、几块纱布和背上的枪支以外再无其它。子弹早已用光，出发前就说过了，人在枪在，生命在决不弃枪！
夜间前行时，偶尔一晚，他会直接摸上铁路或是什么小站站台，看一看有无文字图标之类，好为他提供更可靠的行进依据……

终于，在这天傍晚，忽见一条河流横在他的面前。没有桥也没有船，水势不太急，能隐约看到对岸。扎发大哥上学不多，文化不高，地理教科书没有好好学过，虽说生在红河州，但连本州地图都不大识得，是不是红河，他不敢确定。出境反击的时候是夜间，队伍脚下踩得是浮桥，并没有感到那条红河河面有多宽，水有多大。
不管怎样，渡过去再说。过去在乡里修水利他只游过水库，这次要游河流了，他鼓起勇气，找来被炮火炸断的半截木桩，丢在河水中，一手抱着，另一只胳膊拼命划水。他用尽难以置信的勇气和毅力，带着溃脓的枪伤，拖着肿胀的双腿，一个人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强行泅渡……
过得河去，虽有稀落灯光，但四周依然昏暗，寂静得出奇。偶然间他又摸到了铁路，便顺着路基拼死走上一座车站的站台，他竭尽全力，站着身子察看竖立的站牌，当他看到“河口”两个大大的中国字，又听到有人用清晰干脆的中国话问他“口令”的一刹那，脑子顿时一矇，失去了意识和知觉，整个身体扑倒下去……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身边站了许多人，有的穿着绿色军衣，有的穿着白色的大褂，还有含泪呼唤着自己的、她的米葛和龙嘎……
在白鹤桥，电话的这一边，我认真地听完扎发大哥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述说，一句话都不出来……我轻轻地放下话筒，抬起头，游移的目光停在了对面墙壁挂着的那张挺大的中国地图上……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