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墨染听了，点了点头，说道：“吃完了，就早点回来。”
一时，小穗儿过来了，秋漪对她嘱咐了几句，就赶着去洪氏的屋里了。
洪氏预备的菜肴却也丰富，有红烧的狮子头，清蒸的鲥鱼，三鲜刀鱼，炖得酥烂的蹄髈，并几样时鲜小菜。但听小禾儿一声抵换，听着帘子的响动声，洪氏就知秋漪来了。
她殷勤地站了起来，朝她笑道：“大少奶奶，不想你真的给我面子。我这里呀，可是府里最冷静的一角。”说完了，她便拉了秋漪的胳膊，将她拽住了坐下。
秋漪就笑：“姨娘，您是这府里的正人，如何算得上是冷清呢？我看姨娘屋子里的陈设，只是最精致不过的。”
洪氏听了，心里就有点得意。“呵呵——你也瞧出来了？”心想，这小门小户的女子，竟也能看出她屋子里的好东西。
“坐吧。今儿个我是诚心邀你过来，咱们娘儿俩好生喝个痛快。”洪氏之前常跟着老太太应酬，这酒量可就练得不错。
洪氏给秋漪满满斟了一杯，笑道：“来，我先敬你。”
秋漪见了，不得不道：“姨娘，我不会喝酒。要不，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洪氏听了，就努着个嘴儿，摇头道：“不会喝酒？这样可不行！依着咱们老太太那句话，这进了柳家的女人呀，不会喝酒，可就上不得场面！”洪氏执意将酒杯递在秋漪的手中，蛊惑道：“就一杯酒，没事的。不喝，可就是不给我面子！”
秋漪见了，当真为难。洪氏一瞅，心里不乐意了。她放下筷子，不悦道：“大少奶奶，您这是瞧不上我么？是不是我嫌弃我是个姨娘？”
秋漪听了，想了一想，只得将杯中酒接过，大喝了一口。“咳咳——”不想这却是男人喝的烈性酒，她皱着眉，胃里翻江倒海，极不舒服。
洪氏见她是真不会喝酒，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嘴里说道：“哎呀，也怨不得你！我竟是忘了，能喝这酒的人，非得几年的酒龄不可！是我的罪过，我的罪过！”她说着，又去柜子里，取了另外一壶清酒。

洪氏又笑：“这是我珍藏的桃花酒。是拿三月的桃花蕊和了隔年的桂花，搅合了匀上那腊月里下的雪，放在坛子里用糖腌了，存在地窖里，来年就可以喝了。”
秋漪听了，只得接过了。洪氏劝她喝，秋漪也就喝了一口。虽只一口，但觉唇齿留香。秋漪不禁赞道：“果然是好酒！”洪氏见她夸赞，心中更是得意，因就笑：“喜欢喝就多喝一点，这桃花酒可是千杯不醉的。”
洪氏复又拉着秋漪坐了下来，又起身展开一架屏风。洪氏悠悠道：“府里的情形，想必都也看见了。老太太上了年纪，能少问一事，便少问一事。大少爷呢，一直就是这样。青城呢，又是个神出鬼没的。真正这府里最苦的人，就是我！”洪氏说着，更是唉声叹气。
“不过，我的苦日子也快到头儿了。你来了，便可帮着我分担一些了。”洪氏说着，遂就握住了秋漪的手，试探道：“老夫人时日无多了。咱们两个可还有好些日子盘桓呢。你和我同心共气的，可是有说不完的好处。”洪氏又给秋漪夹了一块鱼肉，微斜着眼，等着秋漪说话。
秋漪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这个洪氏，果然是想拉拢自己的。她便悠悠笑道：“姨娘，大家都在府里，都有日子盘桓呢。老夫人兴许能长命百岁，姨娘你也更是越活越年轻。”
洪氏一听，眉头就微微一蹙。这个破落户的女儿，倒是有几分嘴皮子。

这不声不响地，就想掩过去。“秋漪呀，我膝下没个女儿。我见了你呀，当真心里喜欢。你要是看得上我，我就认你做个干女儿怎样？以后咱们更是可以互相照顾！”
秋漪听了，就笑：“姨娘这是说笑了。姨娘抬爱我，我心里既高兴又惭愧。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我现在就在府里，姨娘想见我，什么时候都能。”秋漪一下又挡了回去。
洪氏见了，心里冷冷哼了一声。她放下筷子，抿了口酒，说道：“如此说来，大少奶奶是不给我这个面子了？”
“姨娘，不是我不给。实在是无此必要。”
“哼！”洪氏也不吃酒了，她将桌上的鸭骨头鸡骨头扔了给地下的猫儿，说道：“大少奶奶不愿，我当然不勉强。好了，我也吃饱了，大少奶奶请回吧。我这儿庙小，容不得大少奶奶您这尊大佛！”
秋漪只得道：“姨娘，您别生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走了，姨娘早点歇着吧。”秋漪说着，想了一想，遂大步出去了。
洪氏见秋漪掀帘出去了，在后更是自言自语道：“给你脸不要脸，真正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嫁了个瘫子，就真的是什么少奶奶了！在我眼里，你们这些破落户的丫头，不过都和那些阿猫阿狗一样！”
秋漪一路走回墨染的屋子落雪苑。天已擦黑，抬头一看，夜空里只点点的繁星。柳府各处花香浓郁，秋漪走一路，这萤火虫就跟一路。

进入拱门，入了廊子下。但见丫鬟小穗儿提着个灯笼，上前笑道：“少奶奶回来了。”
“小穗儿，何必呆在外面呢，外面蚊虫多，快回你屋子去吧。”秋漪关切问。在家里时，她什么事儿都是自己张罗的，根本就不用佣人伺候。小穗儿早晚过来请安，秋漪颇觉不 惯。
小穗儿见秋漪面善，打心眼儿里喜欢她。她听了，就笑：“大少爷不放心，叫我在外头等着。少奶奶体恤我，小穗儿更该殷勤伺候了。”
秋漪就恳切道：“很不用。有什么事儿，我叫你就是。”
小穗儿就又笑：“少奶奶，那我走了。我就住在东侧的下房。”秋漪见她要走，却又不禁问：“大少爷怎样了？”
“大少爷在屋子里躺着呢，这会子正看书。”
秋漪进了屋里。屋里点着两盏灯，亮入白昼。墨染听了脚步声，就侧着坐起来，细细说道：“这顿饭吃得倒也快！”
秋漪就将洪氏欲认她为干女儿一事，告诉了墨染。
墨染便撂下书，沉吟道：“洪氏脸短。只怕以后要给你小鞋儿穿。”
秋漪就叹：“我就觉得她对我来意不善。”
二人都默了一会。秋漪方又问：“大少爷，那我什么时候出府去找那个王大夫？”
“先不必着急。不过，以后洪氏再送药来，你帮我挡着就是。”这几日他正常吃饭，精气神顿觉恢复不少。

虽认识秋漪不过数日，但他莫名地觉得她可信。
“好。”秋漪听了，便重重地点头。如果，在离开柳府之前，能看到大少爷健健康康地站起来，她便觉得十分欣慰了。
秋漪去隔壁屋里洗簌完毕后，梳了头，就又进了房。墨染坐在榻上，默默地看着她。秋漪肌肤雪白，头发乌黑，身穿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月白衫子，更显得袅娜多姿。
他慢慢将目光挪移开。低哑着声音道：“秋漪，我知道我委屈了你。你若不想，我便去隔壁书房睡。”他知道，自大婚后，秋漪每晚和他同榻而眠，诸多不适应。
秋漪一听，便看了墨染一眼。“大少爷，您是个病人。起卧都烦难的，我何必苦你呢？”她就近在他身边，反有利照顾他。
“秋漪，你的意思是——”墨染不确定了。
“你想将我放出去，我自该在你身边照顾你呀。”秋漪莞尔一笑。
墨染看着她，微微失了心神。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让你费心了。这些话，你万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小穗儿也不能。”
“我知道。”秋漪心里轻吁一口气。她到底是遇到了好人了。趁她还在柳府，她更该尽心尽力地照顾好大少爷。“没事的，我就睡在你旁边。一则，外人看了也不疑心。二则，我也好方便照顾你。”
墨染听了，想了一想，也就点了点头。秋漪将自己这侧的蚕丝被子铺开，慢慢躺下，方熄了灯，一宿无话。

翌日。秋漪醒来，起了床，洗簌过后，就忙着给柳墨染梳头。墨染缓缓在妆台前坐下，他的头发乌黑亮泽，梳个简单的发髻，饰上一根碧玉的簪子，看着就有些超尘。
秋漪在镜子后头，欣赏着他的美姿。就叹：疴病缠身的人，容貌已这样不俗。这真要痊愈了，看着不知要多俊逸倜傥呢！
镜前的人，神色有些疲倦，秋漪知他是累了。忙放下象牙梳，扶着他说道：“大少爷，头梳好了，我扶你回榻吧。”
墨染朝她点头，带了丝丝苦笑。小穗儿进了来，见少爷少奶奶洗漱好了，就笑：“小穗儿又来迟了，小穗儿这就去端早饭。”
“慢着——”墨染唤住了她。
“大少爷，您有什么吩咐？”这几天伺候下来，小穗儿已经知道少奶奶喜欢的口味了。
“小穗儿，你去厨房，再加一份扬州富春包子。”富春包子，是他小时最爱吃的点心。他觉得，自己小时候该在扬州住过。记忆中，他总牵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的衣袍，去富春包子店吃包子喝豆浆。但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连一点连接的片段也没有。后来他生病了，这些油腻的点心就不再吃了。但今日他心情好，就想起吃富春包子了。
“秋漪——”墨染唤她的名字。“你还想吃点什么？”
“不用了。我吃的不多。”秋漪见墨染难得精神这样好，真的为他高兴。

他想吃东西了，就说明他有食欲，肚子饿了。这是个好兆头。
墨染听了，还是摇头道：“这不够。”他嘱咐小穗儿：“你去厨房，再加一屉热腾腾的虾饺和一碗豆沙汤圆。”前一日，老夫人叫福喜送了份虾饺丸子过来，秋漪竟吃了个精光。墨染看着，就记在心里了。
小穗儿听了，就忙不迭地点头。“大少爷，我知道了。”
秋漪见了，就对着墨染低声说道：“大少爷，这么多，我真的吃不下。”
墨染就道：“你是吃的太少了。我不愿你在我柳府，只养的比从前更瘦。”
秋漪听了这话，脸就有点红。小穗儿十四岁，已渐懂人事。她见少爷少奶奶的感情这样好，心里真的为他们开心。她咧着嘴就笑：“大少爷，我这就过去。不过，大少奶奶真的吃得下这许多吗？”小穗儿天真，一直以为这几天她送来的饭食，都是大少奶奶一人扫光的。
“你只管端来就是。”墨染说着，更深深看了秋漪一眼。他身子虚，无论天儿有多热，他都一滴汗不流的。可今儿个醒来，他却发现自己掌心里沁了湿湿的汗水。不但如此，他还觉得肚子饿。莫非，洪氏送来的药当真有问题？听了秋漪的建议，他已经整三天不喝了。这送来的汤药，都被秋漪倒在窗后的葡萄藤下。
小穗儿就忙忙地去了厨房，见了忙活的厨娘花大嫂，就嘱咐：“花大嫂，我要一屉虾饺，一碗豆沙汤圆，一碗黑米红枣粥。对了，还要一笼富春包子。”
花大嫂听了，解下外衫就笑：“小穗儿，这是给谁送饭呀？好大的胃口！”
“还能有谁，自然是大少奶奶呀！”小穗儿边说边递给花大嫂一个托盘。
“看不出大少奶奶柔柔弱弱的，饭量倒真是大！”花大嫂不接盘子，却是利落地给了她一个食盒。

“小穗儿，你要的东西都在盒子里了。”花大嫂朝她一笑。“莫非，都是少奶奶一个人吃？”
小穗儿就点头。“我们这位奶奶，看着瘦瘦弱弱苗苗条条儿的，不过倒真是能吃。每回我去收拾盘子，盘底都是精光。”
花大嫂也就笑：“这样才好呢！”小穗儿也就笑着，提着盒子一溜烟地出了去。她走到甬道上，见了那路边上开着的几朵荼蘼，随手就摘了一朵，插在头发上，只图个好看。“站住——”听着身后有人说话，小穗儿吃了一惊，但知道是谁。
她后退几步，规规矩矩躬着身子，口道：“洪姨娘好。”
洪氏看着她手里的食盒，就问：“这是给大少奶奶送的早饭？”
小穗儿点头。洪氏将账本交给一边的小厮，伸手将盒子揭开了一看，就问：“你们大少奶奶一向都吃这么多？”
“是。”
“她吃了多少，你都亲眼见的？”洪氏还是狐疑。
“这个，奴婢倒没看见。”
洪氏听了，想了一想，就道：“行了，你走吧。”她立在荼蘼花丛里，看着小穗儿的背影，皱着眉想：秋漪这样好的胃口，由不得人不疑心。那一晚上，她请秋漪吃饭，她饭量多少，她也瞧见了。除非，她没成心吃饱。可倘若她吃不完，这余下的食物，莫非真的是大少爷吃了？
洪氏越想越惧，她苦心多年的‘计划’，可不想毁之一旦。

这个白秋漪，她也看出了，分明就不想入她的伙。哼，但这又怎么着，只要等柳墨染死了，可有她的苦日子在后头。
小穗儿提着食盒，一溜烟地到了落雪苑。秋漪接过盒子，看了墨染一眼，淡淡吩咐小穗儿：“你先下去吧。”
小穗儿就笑：“少奶奶，您真的不用小穗儿一边伺候吗？”
“不用。你也赶紧去吃早饭吧。”秋漪和小穗儿问过几次话，知道她从小没娘，就跟着爹长大。她爹在府里跟在赵管家身边跑跑腿打打杂，事情也多，对小穗儿很是疏忽。柳府下人虽多，但老夫人宽仁，丫鬟小厮们吃的用的住的只比城中一般人家的还要好。小穗儿除了孤单一点外，其余和别人家的女儿不差什么。
小穗儿走了后，柳墨染便对秋漪道：“我果然闻到富春包子的味道了。”柳墨染说着，却又叹了一叹。
白秋漪放下帘子，将门掩上，取了一只青瓷小碗，将几只热腾腾的包子夹入碗中，放在了墨染的床头。柳墨染接过筷子，痴痴看着碗里，却是不伸手。
“大少爷，您怎么了？”看出墨染似在沉思，秋漪不禁好奇。
柳墨染的眼睛微湿，他缓缓道：“我这一病不起后，十余年未吃它了。可谓说‘尽情情怯’。”
秋漪一听，倒是笑了。“这样比喻，果然新鲜！大少爷还是赶紧吃了吧，不然这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秋漪肚子饿了，她便坐在一边，一口一口地喝着黑米红枣粥。柳墨染吃了一口包子，缓慢咀嚼，似乎又陷入了对童年的遥思。
这日晌午，老夫人在静心苑却是遣福喜来落雪苑，叫秋漪吃过饭，去她屋里一趟。秋漪过来后，老夫人就叫她坐下，看了她数回，方道：“秋漪呀，本来这几天是你回娘家的日子，但墨染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奶奶什么也不想瞒着你。你不说，其实我也知道，这门亲事呀，都是你继母做的主。你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哪里会愿意嫁一个病怏怏的瘫子呢？”老夫人一边说，一边也叹气。
她看出来了，这新孙媳就是个锯了嘴儿的闷油葫芦。你不问她，她半个字也不吐的。也真不知道，这几天她和墨染呆在一处，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她柳家是大户人家，当然不会做那些让人捏了把柄的事儿去。有些话，还是要和新孙媳说清楚。
“秋漪呀，奶奶是打心眼里喜欢你。这门亲事，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要怪，你就怪奶奶吧。都怪奶奶急着要给墨染娶媳妇。这天底下有几个后母是善心肠的？你继母心里怎样想的，奶奶都一清二楚。”杜老夫人说着，忽然又急切地握住秋漪的手，一字一句道：“只是，你既进了府了，就是我柳家的人。你相信奶奶，墨染是个好孩子，他会善待你的！他现在虽病着，但身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杜老夫人的目光炯炯有神，似乎要使秋漪相信她的话。

秋漪的手被她握着，竟是不能抽去。她的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本来，她已经做好了择日离开柳府的准备了。但听了老夫人这般‘哀求’，她的心里忽又摇摆不定了。
“秋漪，你答应奶奶，无论怎样艰难，你都不要离开墨染好吗？”
白秋漪看着老夫人殷切的眼神，心里真不知真怎么办了。考虑到不能伤了老夫人的心，秋漪只得折衷说道：“奶奶，你放心，大少爷一定会好好儿的。”
老夫人一听，目光就定了一定，迟疑地看着她：“秋漪，你们都成亲好几天了。怎么你见了墨染，口里还叫‘大少爷’呢？还不快快与我改了口！”老夫人的声音里，含了懊恼，也有些生气。
“秋漪，我知道你心里头不高兴。是，墨染要调理身子，他什么都还不能给你。你们暂时也不会同房，也不会有孩子。但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你们一定能和和美美儿孙满堂的！”老夫人说着说着，似要呜咽了。
看着老夫人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的脸，秋漪再不忍心了。她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奶奶，秋漪答应你便是。”
杜老夫人一听，方才转悲为喜。她紧紧握住秋漪的手，哽咽道：“秋漪。只要你一心一意地跟着墨染过日子，这柳府里的什么，都是你的。”老夫人说完，又轻轻拍了拍秋漪的手背。
秋漪就摇头：“奶奶，我要的不是这些。

我只希望大少爷的身子快快好起来。”
老夫人听了，就点了点头道：“秋漪呀，你该改口啦。‘大少爷’的这不能再叫了，再叫府里的人要笑话你了。”
老夫人又在房内，和秋漪说了好一会子话，至黄昏时分，秋漪方回到落雪苑。
七月的天气虽热，但太阳落山了，空气有丝丝的凉风，也就不那么热。柳府里的丫鬟小厮们，除了当值的，到了这会手头都没什么要紧的活计，一个一个都在后院子的厦房乘凉聊天喝茶。
黄昏日落时的柳府，景致更是美丽。晚霞将一抹绚烂的余晖洒在府内的园子、小亭、假山、湖池上，投射出金黄瑰丽的色彩，叫人抬头一瞥，只不忍转移了视线。
令人意外地，她刚进圆形的拱门，就发现柳墨染一个人，静静地立在门边，面色惨白，目光淡淡。
他怎么起床了？这样站着，会不会摔倒？秋漪见了，一个箭步，就上了台阶，伸手扶住墨染的胳膊。“大少爷，你怎么不躺着？”
柳墨染看着绚烂的天空，便微微笑道：“也不知怎么回事，你走了后，我就想着起来。本以为自己无力气的，但试了几步，也就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他看着一只灵巧的黄鹂鸟儿，扑棱一下，就从廊下栽的柳树内飞了出来，口中发出欢快的鸣叫声，眼中便闪过转瞬即逝的羡慕。
“大少爷，您真的能走吗？”秋漪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台阶下走。

站直了的柳墨染，身量果然极高。秋漪在姑娘堆里也不是个挨个，可她只能抵到柳墨染的下巴。
不经意之间，他们挨得极近。夏天酷热，衣衫自是清简单薄。秋漪扶着他的胳膊，感觉能触摸到他的臂膀。她的脸不禁红了一红。墨染却似未感觉到半分，他还是淡淡道：“下了台阶，咱们就去前面的园子里走一走。”
秋漪点头。“大少爷，这几天你停了药后，身子真的感觉好些了吗？”秋漪也担心，墨染果真不喝药了，身子一日反比一日重了，那岂不是她的罪过？
柳墨染听了，就点头道：“十几年来，无论寒暑，我的身子从不出汗的。但这几日，手心竟是有汗了。”
“出汗了？那看来是有成效的。”秋漪心里一喜。
二人缓缓来至牡丹园前，秋漪寻了一个石凳子，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子，让墨染坐下了。夕阳落山，晚风徐徐，空气里散发的清淡的牡丹香气。
“秋漪？”墨染坐在石凳上，不动声色地将她的绢子握在手心，藏入了怀中。
“嗯？”白秋漪将身子斜靠在一块假山石旁，看着山石后头的一方莲池。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番的情景，她真的在柳府看到了。
墨染看着她，缓缓说道：“我都想好了。我既然还能走一点路，待过几日就假装带你回门，将你送出府去。我有一张银票存在金陵沈氏钱庄。你莫如就去金陵取。有了那些银子，你一个人也可丰足过日子了。”。
26

秋漪一听，心里还是有点儿吃惊。
但听墨染又道：“金陵人多，你住在那里，反不易别人看见。老太太那里，我会去周旋。你继母要的只是银子，自不会去问你的下落。待风声一过，你大可以隐名将自己好生嫁了。”
柳墨染说完，便转头淡淡看着秋漪。为了不耽误她，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了。如果自己真活不过今秋的话，那秋漪真成了寡妇，那样更出不了柳府了。
“秋漪，你认为呢？”他问询她的意见。
秋漪便转过头来，细细想了一会。如果自己真走了，他身子复又衰弱的话，她于心何忍？再说，她是答应了老夫人的。纵然要走，也决不是现在。
“大少爷，现在您先将病养好再说。我出不出府，却是不那么紧要。”秋漪也不知为何，见墨染提及让自己离开，她的心里，除了有一点喜悦外，还夹杂着一些说不出清楚的惆怅。
不想，墨染听了，目光却是一亮。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的事，如何不紧要？我到底是个废人，你跟在我身边，只是吃一辈子的苦。”
“大少爷，您是个好人。不管怎样，我总得等您的病都好了，我才能放心走！”
柳墨染一听，心里就有些失落。他想听到的，并不是这句话。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奢求更多。“好，我会尽力将病样好，你放心就是。”
一时，二人都不说话了。

“大哥，大嫂，原来你们在这里呀？”随着一声呼喊，柳青城一阵风般地过来了。他背上负着剑，刚从惠山静虚道长那里回来。
秋漪见是他，就点了点头。青城走到墨染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诧异说道：“大哥，我这两天不见你。你的起色和以前相比，竟是大不一样呀！”
“是吗？”得了弟弟的肯定，墨染的心里更为放心了。
“大哥，您都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青城打趣。他扭头一看秋漪，就带着几分黯然，勉强笑道：“我明白了这都是嫂子的功劳！这洞房花烛夜的，美人在怀，当然比回魂丹还有用的！”
秋漪听了，面上色不禁一红。不过，她知道这个柳府的二少爷，说话行事是个不拘小节的，也就不往心里去。
墨染听了，遂低了低眉，抿了抿唇，不发一言。他身子羸弱，与秋漪相处，半点未想到行房上去。
青城看着秋漪，方收敛了不羁的神情，正色道：“嫂子，我并非有意亵渎，这不过玩笑之言。”他的意思，秋漪也懂。她摇头一笑道：“青城，我不介意的。”
三人在一处，有些话柳墨染纵然想说，此刻当着青城的面，也不能说了。青城觉察出了气氛的微漾，他便嘻嘻一笑道：“大哥，大嫂，我还是走了，不在这碍着你们的眼了。我身上一身汗酸臭味，没得熏了你们的鼻子。”

他说完了，便一阵风地走了。
墨染在后，看着青城的背影，淡淡对秋漪道：“有时候，我真是羡慕青城。他和年纪差不多，但该走的地方，无一都走过了。我这二十三年的人生，只不过是虚度。”
说着，他缓缓站了起来，对着秋漪道：“走吧。”秋漪过来了，便安慰道：“大少爷，以后的路长着呢。”
墨染淡淡一笑，看着秋漪要来扶她，便轻柔说道：“秋漪，你就在我身边吧。不必扶着我。”这长卧在榻，谁人都想尽快康复。
偌大的家业，当初祖母操持得何等繁难，他真的想尽早接过，替祖母分忧。
秋漪听了，便点了点头，轻轻跟随在柳墨染的身边。今日楼墨染着了一身淡紫的长袍，秋漪也恰好穿了一件绯色的罗衫，这二人的一前一后上了台阶，仅看着背影，已然十分相配。
一晃，秋漪便在柳府呆了近一月。
这田氏在家里，就开始闷闷不乐起来。这一日，她将李婶子叫来，嘱咐她中午添几个鸭脖子卤菜，就着酒，就和春琴对坐着喝了起来。
田氏边啃着鸭脖子，边道：“你说这柳府，究竟是怎么回事？好歹秋漪是咱们白家的女儿。这大婚过了，这丫头就该回了府上的老太太，带了礼物，回门看看！”
春琴听了，便也皱着眉，附和道：“是呀，一晃都快一个月了。这柳府是这海陵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

不该这样不懂礼数吧？”想想，春琴心里又不平，不禁又放下了鸭脖子，抱怨道：“虽她嫁了个瘫子，但好歹她是个少奶奶！这前前后后的，总是有人伺候。这在咱家，她是个使唤丫头。可到了柳府，当真是麻雀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田氏一听，便睥睨了女儿一眼，悠悠道：“你不是不愿嘛？这也怨不得为娘！当初，娘可是征询了你的意思的！”
春琴就道：“我当然不愿意。谁愿意好好的嫁给一个快死了的人！但一想到秋漪从此就过上好日子了，我这心里，还是不舒服！”
“我的乖乖，知道你不舒服！我心里就舒坦了？不过，你放心，她最多也就几个月的好日子。待那瘫子少爷死了，她可就要守一辈子的活寡！”田氏说着，到底又喝了口酒。“她年轻轻轻，又没个孩子，我看那柳家她也难呆下去！”
春琴一听，眼轱辘一转，就道：“果然这样，咱们便将她接回来，将她打发了再嫁了！再从中收一笔银子！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稳赚不赔的！”
田氏听了，就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鼻孔里哼道：“这十里街坊的，都说我是个精明不过的人。可我看哪，我这个女儿，只怕还胜过我的。”
春琴就笑：“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样有何不好？”
田氏就道：“你不要机灵了太过了，打你老娘的主意来？”
“娘，我哪会呢。

我待娘这么好，娘该知道我是最孝顺不过的人。”春琴知道，秋漪嫁去了柳府，可是收了不少的银子。那些银票地契，田氏只藏匿了在一处，春琴明里暗里搜了几回，却是连个毛都没找到。春琴没将银子搜罗了来，自然好生对田氏献殷勤。
田氏听了，就嘿嘿一笑，忽然又叹道：“说来，我也真可怜秋漪。那瘫子少爷，有气无力的，也弄不动秋漪。秋漪只怕守寡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呀！”
春琴听了，心里也不禁一愣，因道：“娘，这不会是真的吧？”
田氏听了，就瞥了女儿一眼，慢慢道：“你们姑娘家家的不懂！他身子都不大能动，秋漪好歹是个康健的人。她有气力，心里存了怨恨，如何又能从？”
春琴听了，也就点了点头，嘲笑道：“活该！反正我就见不得她比我好！从前，爹爹在世时，有事没事的，总是叫她。爹爹疼她宠她，见了我却是没半句好话！我这心里，可是憋了十来年的气了！”
田氏就放下鸭脖子，对女儿道：“好了！现在报应来了！你看着好了，等这三月一过，秋漪的苦日子可就来了！”
田氏说着，就站了起来，进房整理了一下，又换了件衣裳，方对春琴道：“你也换件衣裳，过了晌午随我去柳府一趟。”田氏又在发鬓上插了一支珠花簪子。
见母亲穿得花枝招展的，春琴就诧异道：“娘，咱们要去柳府，为什么？”
田氏就道：“这柳府不叫秋漪回来，那咱们就去！”
春琴一听，就皱了眉，说道：“我不去！这我要去了，对着秋漪，好不好的，还得对她唤一声大少奶奶。这样丢脸的事儿，我可不干！”春琴的心气极高。她撅着嘴，心里老大的不乐意。
田氏就阴阴说道：“你真的不去？”
“不去！”春琴也甩了脸子，她可不愿意去奉承。要奉承，也是别人奉承她。
“好，你不去，可不要后悔！”田氏将袖子口的折褶捋平了，方对她道：“你呀，就是心气高！真正，何必和钱过不去呢！秋漪进了柳府，咱们可就是柳府正儿八经的亲戚了！这可是多有面子的事！咱们只要见了柳府的老太太，叫上那么一叫，老太太一高兴，甩手就送咱们东西的！你呀，可不要后悔！我知道见不得秋漪好，但她在柳府，嫁了个瘫子，还不知有多少下人看她的笑话儿呢！你就这样认真起来！这点事都经不过，你还能经什么？”田氏说着，白了女儿一眼。
春琴听了，想了一想，心里还是一动。是呀！娘说的是呀！且就让秋漪乐呵乐呵，反正她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长的！
“行。娘，我和你去。”
田氏一听，果然高兴。“你呀，赶紧就换一身好看的衣裳，将你妆台盒子里的那些珠花簪子，能插的都插在头上。你模样不差，打扮打扮，只比秋漪更好看的！你也是知道的，那柳府除了那个瘫子大少爷，可还有一个四肢健全的二少爷呢！”
田氏的意思，春琴也懂。

她听了，却是撅着嘴儿道：“娘，那柳家的二少爷，放浪不羁的，我可是不喜欢。”那一回，柳青城替大哥来迎亲，见了春琴待秋漪，不是大呼小叫，就是爱理不理。柳青城见不过，可是忍不住将春琴好一顿训诫。从小到大，春琴也没受过气，倒是一个柳青城，仗着他是柳府的二少爷，就给她没脸子。这仇，春琴可是记在心里了。
田氏一听，反而悠悠笑：“你呀，就是这样倔！你可不要忘了，那柳家的大少爷是个瘫子，真正这二少爷才是以后柳家的掌舵人，你可看仔细了！”
春琴听了，还是无谓道：“柳家有钱不假，可女儿对他无意呀！”
田氏听了，就冷笑道：“我知道，这婆儿爱钱，姐儿爱俏！你是想有了钱，找个英俊的后生，好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去，是不是？”
春琴就摇头：“那也不是。女儿可不想委屈了自己。不管他什么来历，总是要女儿看上了才行！”
田氏就道：“行了。你这话说得过早，我担保你会后悔。赶紧地拾掇拾掇，我叫忠叔去雇辆车，咱们就去柳府！”
春琴听了，便去屋里换了一件银红的衫子。这衫子是近日消暑新做的，是春琴最好的行头。田氏见女儿从屋里焕然一新地出了来，就得意地笑：“到底是我生的！我保管柳府的老太太见了你，移不开眼儿！”
在田氏看来，自己的女儿就是比秋漪好看。

她带春琴去柳府，也有存心显摆的意思。
忠叔雇了车过来了，见了田氏，就小心翼翼问：“太太，您和二小姐果然就去柳府么？”这大小姐嫁入柳府，一晃就快一月了，至今却不曾回门。忠叔和李婶的心里，真是惦念秋漪。他想着，自己这跟了太太二小姐进去，兴许能看见大小姐。
田氏就道：“不错。”
忠叔听了，不禁哽咽道：“那我赶紧去备些东西，大小姐爱吃萝卜糕松仁卷。我放在包袱里，到了柳府，我就跟着太太小姐，送给她。”
田氏听了，就瞪了他一眼，唧唧歪歪道：“忠叔，你想得美呢！我只让你去雇车，我让你跟了吗？还不快下去！”忠叔吃了一瘪，叹了口气，抹着眼泪出去了。
这边厢，田氏就带着春琴，卷了个包袱，坐上马车，晃悠悠地朝柳府进发了。
待到了柳府前头，赵管家听说田氏带着小女儿来了，不敢怠慢，他到了门口迎接，又着人去告诉老太太。老太太今天偏巧有些头疼，躺在榻上支着头，没精打采的。洪氏知道了，就到了老太太屋里，说道：“娘，您不如还是歇着好了，一切有我呢！”
老太太瞅了瞅洪氏，想了想，就道：“秋漪知道她继母来了吗？”
洪氏就笑：“这会儿，赵总管已经去知会了。”
老太太就示意福喜同贵两个将她搀扶起来，方慢慢道：“到底是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