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白家宅院内。
白秋漪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立在继母田氏的面前，听着她的好一顿唠叨。
只见田氏翘着个腿儿，与她一字一句地数落道：“秋漪，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可我这心里，可是一直将你当作亲生的看待。你亲娘死的早，我这进了白家的门，你才刚会走路。依我说，我只是比你亲生的娘还亲的。”田氏既这样说，白秋漪也就点头。
她是白家的大小姐，可自去年爹爹过世后，这白家的家境，就是一落千丈了。爹爹生前好歹也是这海陵城青江县的县丞，可俗话说得好，人走茶凉，爹爹这一死了，果然就家道中落了。田氏带着秋漪和她亲生的一男一女搬回了海陵城，就靠着之前的积蓄过活。

依她的话，这女儿家大了，也该学着做些活计，不然到了婆家，什么都不会的，可是叫人笑话。因此，秋漪五岁就会烧饭，六岁就会刺绣，七岁就学会了磨豆腐，八岁就学会了记账，到了九岁，家里的什么活计秋漪都能做了。
田氏本不想让秋漪识字的，无奈白县丞不想让女儿做个睁眼的瞎子，到底亲自教了她不少的字。秋漪聪明，学过的字总是过目不忘。因此到了十五岁，还是很读了一些书。这点，可是比她的继妹春琴强。现在，秋漪低着头，一边摩挲着手心因干活磨出来的老茧，听着继母的训斥，一言不发。
她已经 惯了。田氏操持家业艰难，这心情不好时，便总是拿秋漪当出气筒。对自己的女儿春琴，却是宝贝得不得了。
田氏看着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女儿春琴，总是希望能将她嫁一个好人家，从此提高她白家的门楣。只听田氏又道：“秋漪呀。我也不想薄待了你，只是你也看见了，咱们这家业着实艰难。因此，你到了晚上，还要给我织上一匹布来，我好拿到集市上卖。”
秋漪听了，心里知道幸苦，可面上还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了。”田氏听了，就看着秋漪缀满了补丁的衣裳，不满地说道：“秋漪，我虐待了你么？我给你做的那几件衣裳呢？怎么你不穿，却总是穿着这件破烂衣裳，没得叫人见了，我当真虐待了你。”

秋漪听了，心里知道幸苦，可面上还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了。”田氏听了，就看着秋漪缀满了补丁的衣裳，不满地说道：“秋漪，我虐待了你么？我给你做的那几件衣裳呢？怎么你不穿，却总是穿着这件破烂衣裳，没得叫人见了，我当真虐待了你。”
秋漪听了，只得又道：“娘，我知道了。”这声‘娘’，也是从小爹嘱咐她叫的。爹说：秋漪呀！你娘早早地就去了。咱们这个家，可多亏了你继母。她在你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到了咱家了。依我说，你见了她，就改口叫一声娘吧。她听了心里高兴，从此也会善待你的。

秋漪的几件好衣裳，也不过穿了两三回，就被春琴拿去了。春琴对她道：“秋漪。你整天干活，身上一股酸臭味。穿这些好衣裳干什么呢？不如还是拿来给我穿。我的身材比你好，脸蛋比你白，穿上衣服只比你更好看。春琴对了秋漪，从来不叫姐姐，她待秋漪只似自己的使唤丫头。
说起来也是凄凉，秋漪在白家的地位还比不上春琴的丫头小凤儿。小凤儿也是个乖人，见了大小姐不得宠，也明里暗里地欺负她来。
倒是家里的两个老仆张婶和忠叔，因是看着秋漪长大的，常常端些好吃的东西给她。可怜秋漪每日里做的活最多，吃的却是最差。
每天，秋漪总是要等田氏和春琴夏安吃完了，才上桌子吃剩下的饭食。夏安在私塾里读书，见了大姐总是这样，便对母亲不满：“娘，大姐是大人了，她吃得这样少，会饿着生病的。”田氏听了，就对儿子道：“你懂什么？这些剩饭剩菜哪里差了？这城里好些人想吃还吃不到呢。”
夏安听了，心里同情姐姐，他从私塾下了课，常在外面买一点点心，带回来偷偷给秋漪吃。秋漪见了，总是摇头不要，她对夏安道：“夏安，你吃吧，姐姐不饿。”若是不被发现还好，可若是被发现了，保管田氏又是好一顿训斥的。
她会在院子里，对着秋漪唧唧歪歪道：“怎么，我待你不好么？怎么好意思吃弟弟的东西，真是不害臊！你也十七了，可叫我怎么好意思给你找人家？我看那东城门的瞎子李二家，西城门的聋子刘大家，也是看不上你的！你呀，你爹爹撒手西去，可将你这样一个活宝扔了给我。可怜，我也是个寡妇，自己还有一儿一女要拉扯。你这样不去上进，可就我说什么才好呢？”
但凡田氏抱怨，秋漪总是一声不吭。田氏说累了，也就会叫她过来捶腿。待过一会子，就叫她去洗衣裳。但今日田氏对秋漪可当真有要紧话说。田氏从椅子上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秋漪好一会儿，方告诉她：“秋漪呀。你今年也十七了吧。你也大了，我这个做母亲的，总该为你寻一门好的亲事。”
白秋漪听到这里，不能不说话了。她便对田氏道：“不知母亲给孩儿寻的哪家？”田氏听了，就笑道：“秋漪，我既然将你当我嫡亲的女儿，那么自然不会亏待与你。我给你找的，可是这海陵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这城里的丝绸大户柳家，不知你可听过？”
白秋漪既然住在城中，大名鼎鼎的海陵柳家，自然是听过的。每天春天，她在家里养蚕，这结成的蚕茧便就是卖到柳家开办的丝绸作坊里。不过，白秋漪也不是傻子。继母田氏当真这样替她着想？因此，她的心里还是非常迟疑。田氏就笑：“你这孩子，听了我与你说的这桩亲事，可是高兴的傻了吧！”田氏笑眯眯地看着秋漪，得意洋洋地想起这桩李代桃僵之事。

秋漪不知道，就在前几天，田氏去城里的私塾看望儿子，将自己做的一些精致的点心送了给夏安。田氏出了私塾的大门，走到大街上，打算给自己和春琴夏安裁几匹过夏的衣裳。
这过了小暑，天气就越发地热了。虽然老爷过世了，他们也不是自足的小吏之家了，但家里到底还有几个仆人，因此，总是不能穿得太过寒酸。况且，这买料子的钱，都是秋漪刺绣织布养蚕赚来的，田氏花着，可是一点儿也不心疼。不想刚走到那绸缎铺子里，就听身后有一人唤她道：“前方可是白家的夫人？”
田氏听了，心想这是谁这样礼貌称呼与她，心里不免有几分激动，自老爷过世后，可是没有什么人叫她一声‘夫人’。如今这声称呼着实令她高兴。她赶紧回了头，见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这老者衣衫干净，态度温和，田氏想了想，自己之前可是从没有见过他。
田氏就笑问：“敢问，这位老爷高名大姓？我只瞧着面生！”那老者听了，就恭敬地对田氏道：“田夫人，我就自报姓名吧。我哪里是什么老爷，我是这城中柳家的管家，我姓赵。”
田氏听了，心里反而更是狐疑起来了。因就讷讷地问：“不知赵管家，找我有什么事儿？”田氏自怔，自己家虽然如今虽然败落了，可也没有欠那柳府上开设的钱庄里的钱，也未与他家有什么不妥。

那赵管家听了就笑道：“田夫人，请随我来。今儿我找夫人，是因为我家老太太想见夫人。还请夫人和我走一趟。”田氏听了，心里不明白，因就进一步问：“老夫人？”
赵管家就笑：“柳府可不就一位老太太？”见田氏眨巴眨巴眼，赵管家就介绍：“柳府老太太快七十了，这精气神还不错，如今在府里只管颐养天年。如今柳府上掌家的不是老太太了，而是姨娘洪氏。”
对于城中的大户柳家，田氏也略有耳闻。但是对于柳府中具体的情形，田氏又哪里能够知道。那柳府上，除了杜老夫人和姨娘洪氏外，就只有柳墨染和柳青城俩兄弟。
柳墨染自打生下不久，父母就染了病，在他六岁那年，双双去世了。柳青城是姨娘洪氏所出，如今也二十岁了。柳府中，老太太杜老夫人一心抚育长孙柳墨染，柳青城则由姨娘洪氏照料。
表面上，大家也相安无事。杜老夫人一边料理家务，打理家中上下里外的生意，一边照料自己的孙子。好歹，时不时的，还有女儿帮衬一下。女儿柳芙蓉十八岁上出嫁，嫁的人便是那扬州的巡盐御史王家。
作为王家的长媳，柳芙蓉在夫家颇有些地位。芙蓉心系自己这个唯一的侄儿，长将墨染从海陵接来扬州住上几天。
可天有不测风云。在柳墨染十岁那年，他就渐渐生了一种肌肉乏力的病症，这走了一会子路，浑身就酸软无力起来。后来，这病症渐渐加重了，如今的柳墨染虽然才二十有三，可已经卧床不起整整八年了。

杜老夫人看着长孙一日一日地病倒下去，心急如焚，可是求医问药的这么多年，那些有经验的郎中大夫始终说不出乖孙到底得了什么病。况那一日，一个江湖郎中过来了，看着病弱无力躺在床上的柳墨染，掐指一算道：“老夫人呀。再过三个月，还是给少爷准备后事吧！”
杜老夫人听了，气急攻心，对着那野郎中的脸上就狠狠啐了一口。她手拄拐棍对着姨娘洪氏咒道：“你从哪里给我找来的这个郎中？分明我的乖孙还活得好好儿的！你赶紧将他给我赶出去！”
洪氏听了，也就花了几锭银子，将那郎中给打发了。其实，老太太不知道，这野郎中分明就是姨娘洪氏自己找来了，目的就是增加老太太的心里负担。
洪氏的如意算盘是：老太太反正也上了年纪了，总有一天要归西。而今，只要这府里的大少爷柳墨染也死了，那这偌大的家业，可都由自己的儿子青城来继承了。
洪氏刚将那野郎中送出了府外，那厢杜老夫人就对着洪氏道：“你以为我上了年纪，我行事就都糊涂了？实话告诉你，我的心里清醒着呢！你们母子串通一气，好等我和墨染死了，来瓜分我柳家的家产，告诉你，门都没有！我这就给墨染张罗一门好的亲事。待一二年一过，我可就有重孙子了，这家里也有新了继承人了！”老夫人说着，气呼呼地进了屋子，拐杖也不拿了。

对于儿子的小老婆洪氏的野心，早十来年前，老太太就注意到了。无奈，这偌大的家业，总得要一个能干的人出来打理。洪氏生有儿子青城，也算是这家里的正人儿了。她又是扬州瘦马出身，自小就练的一手好算盘，洪氏会记账懂账簿，一张嘴也来得。
没奈何之下，老太太还是将手上的账交给洪氏打理。但是，那库房的印章和钥匙，老太太却始终带在身上。每天，洪氏要进库房理账，总是要来老太太的房里请安，老太太方将钥匙给她，到了晚上，老太太再将钥匙收回。
洪氏拿着那串钥匙，跑遍了这城中所有的地方，那开锁匠打锁匠见了只是摇头。杜老夫人打制的这串开库房的钥匙，是用乌金和紫金，夹杂了黄金打制而成的。这熔炼的技术，这海陵城的锁匠可是没一个会的。听说，只有在那皇宫里头，才有一两个会这样技术的人。因此，洪氏只得恹恹而归。
时间长了，她也就不打这钥匙的主意了。她心心念念的，可就是希望柳墨染早点死了的干净。洪氏想到这里，便将自己的一个贴身老仆叫作刘婶子的唤来，提醒她每次去抓药时，要如此这般。刘婶子是洪氏的心腹，听了就暗暗地点头。
柳老夫人既将长孙的婚事放在心上，也就隔三岔五地遣人去打听。无奈，那些富贵人家听说柳墨染虽然家大业大的，不过一个瘫子，都不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听说柳墨染活不过今年秋天的，那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要守活寡？虽然老太太当着媒人的面儿，千保证万保证说自己的乖孙绝对会身体康复高寿延年的，但那些大户人家听了，还是摇摇头儿，托媒人带话：“那就等柳少爷的身体好起来再说吧。”媒人总是这样来回，时间长了，老夫人也觉得没法子儿了。

这一晚上，杜老夫人走到柳墨染的屋子，对他叹息道：“墨染，奶奶年纪大了。可是咽气之前，不能看到你娶上媳妇，心里总是有遗憾。杜老夫人说着，就握住了柳墨染的手。
柳墨染躺在榻上，对着杜老夫人淡淡说道：“奶奶。我不想娶媳妇。”杜老夫人听了，就对着柳墨染叹道：“乖孙。你既然还活着，如何能不娶媳妇呢？你娶了媳妇了，有了孩子了，我到了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柳墨染知道祖母的心思，听了她的话，只得又深深一叹道：“祖母。我这样的身体，可不想拖累了哪家的姑娘。祖母还是绝了这样的念头吧。”
可是杜老夫人听了，还是坚持己见，她摇了摇头，对着柳墨染道：“乖孙。这事你且不要问，且待我给你做主。也罢，那些高门大户的姑娘家，如今我也不想了，咱们就娶那小门小户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不挑三拣四的，还可靠一些。”杜老夫人说着，便继续回房筹谋。
这一晚上，杜老夫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却是做了一个梦来。在梦中，她看见了自己逝去多年的丈夫。只见丈夫还是年轻时的那般风流倜傥的模样，丈夫立在一块山坡上，对着柳老夫人道：“慧心呀。我知道你的心里的苦。这么多年来，你操持这样大的家业，可是不容易。你辛苦了——”
杜老夫人听了，就哽咽着喉咙道：“梦龙，我不辛苦。

但我心里有心愿未了。我想着，咱们的乖孙墨染可还没有成亲呢。一想到这里，我就着急地吃不下饭去。”
她丈夫听了，就点头微笑，因对杜老夫人道：“慧心。咱们早年发家时，可是受了一户人家的恩惠。如今我虽在九泉之下，可总想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杜老夫人听了，就问丈夫：“不知你受了哪一家的恩惠。你且告诉我，我与你还去。”她丈夫听了，就告诉她道：“要寻此人也不难，虽然他如今也已下世，他的儿子也已去世了多年，但他的家人还在。这户人家姓白，早年我行商，半路上遇了劫匪，此人与我素不相识，却是奋不顾身救我，且还不要我的银子。如此情意，许多年来，我一直放不下。他的儿子曾做过县丞，膝下也该有儿有女。若是女儿未成亲，你不如就寻上门去，说与咱们的乖孙墨染。”
杜老夫人听了，就疑惑道：“可是，既然他家与咱们有恩，又如何能将他的女子说了嫁与咱们墨染？若他白家，果然有姑娘，想来该是是个健全的姑娘，可咱们墨染到底是个卧床不起的病人呀！咱们这样不是坑害了人家女子，便是恩将仇报？”
她丈夫听了，就又与她微笑，说道：“慧心，你多虑了。咱们的孙子墨染可是能活到八九十岁的！”杜老夫人听了，心里激动，果然就问：“老爷，真的如此么？”她丈夫听了，就又微笑不答，却是将身子悄然隐去。
杜老夫人见看不见丈夫了，心里不禁又有些着急，因大声问：“相公，那咱们乖孙的婚姻能不能一世美满？”她丈夫听了，更是不答，那身子旋转之间，也就看不见了。
杜老夫人知道丈夫竟然托了这样一个梦，却是吓得冷汗涔涔地下了床。她坐在床边凝神静思：既然是丈夫托得梦，自己总不能不做。
因此，杜老夫人一大早地醒了来，就将赵管家叫来，如此这般地嘱咐他去寻找。赵管家听了，也就点头道：“老夫人，这也并不难寻找。且等我去试一试。”杜老夫人听了，就对赵管家道：“好。一旦有什么消息，你即刻就来回我。”。

这赵管家是个忠心之人，果然就在城里寻找。他打听到白县丞的家人都住在城里西边住着。赵管家打听到了地址，本就要备了礼物朝田宅走的，不想又打听到白县丞的娘子一大早地就到了街上。赵管家一打听，也就在绸缎铺前儿见到了田氏。
田氏听了赵管家这番介绍，听见柳府上的老太太竟要见她。
田氏不知是惊是喜，就问赵管家：“赵总管，你可知你们老太太见我，可是有什么事儿？”赵总管听了，就笑：“田夫人，这个我也不知道。但好不好的，还是请田夫人去一趟，这去了，自然就什么知道了。”
田氏见赵总管说得郑重，也就点了点头，她朝赵总管笑道：“总管。可您瞧，今儿个准备得匆忙，这衣裳又只是穿得最粗鄙不过的，这头上也未戴一点花钿。就这样去见你们老夫人，可是不大礼貌！且等我回去准备准备。”
田氏说着，反而忸怩起来。李总管听了，就笑：“夫人，不用。我们老夫人一向不看人外表，不问穷富。老夫人有的，只是一颗怜贫惜弱之心。”
田氏听了，想了一想，也只得罢了。待和赵总管去了柳府，田氏还未进去，已然被那些高大巍峨的院墙给震住了。
赵总管对着田氏笑道：“夫人，请随我进来吧。”田氏被这富贵的架势吓住了，乖乖儿地跟着赵总管走，但见府内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果然是城中第一富户。

老夫人的卧房在府内的静心苑。赵总管带着田氏去了静心苑，到了老夫人的卧房外，对着老夫人的贴身丫鬟随喜笑道：“随喜，老夫人正在里面么？”
随喜就也笑：“老管家，老夫人正在里头喝茶呢。”赵总管就道：“随喜，你且先去回老夫人，就说我将田夫人给找着了。”随喜一听，果然欣喜，也来不及看田氏一眼，就忙着进去回老夫人。老夫人听了，便拄了个拐杖，亲自从房里出来迎接。
田氏见那帘子里颤颤巍巍地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但见那老夫人眉目慈善，却又不减雍容华贵，心知就是这府里的老夫人了。田氏知大户人家不好得罪，也就上前规规矩矩地朝杜老夫人行了一礼，说道：“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看着田氏，自然是满心欢喜。她拉着田氏的手道：“客气什么呢？什么老夫人不老夫人的？到底你也是做过县丞夫人的，见过世面的。来，咱们屋里说话。”老夫人说完了，又命福喜上茶进点心。待进了屋子里头，闻了这屋子里散发出的隐隐的熏香，田氏觉得自己有面子极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弄明白，这堂堂的杜老夫人为何要见自己？那杜老夫人似乎看出了田氏的不解，也就不徐不缓地问她：“白家夫人呀。今儿个我老婆子冒然将您请了进来，不为别的，咱们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今儿个我老婆子是诚心想与你们白家结亲的。”。
6

“结亲？”田氏听了，心里自然大愣。怪道今儿个起了床来，喜鹊在窗边喳喳叫，不想果然是有喜事。她这是烧了什么高香，竟引得柳老夫人亲自说出这样的话？
田氏是个乖人，她眼轱辘一转，知道柳老夫人放下身份，其中必然有端倪。因此，田氏便假意谦虚一番说道：“老夫人。咱们这样的人家，是败落破旧的小户。哪能和贵府结亲呢？”
老夫人就叹道：“田夫人，实不相瞒，今儿我是替我的孙子来求亲的！”“您的孙子？”田氏对于老夫人膝下有几个孙子孙女，当然一点不知。方才，赵总管领着她一路往府里来，却是半点也未提及这个。
“是呀。我是为我的大孙子柳墨染提亲的。我这大孙子，今年二十有二了，却还没有合适的媳妇。”田氏听了，倒不禁笑了。她对老夫人道：“老夫人，您这是拿话诳我呢？您们这样的人家，要个媳妇，不过分分钟的事儿。只要老夫人您一开金口，这城里不知有多少女子，要赶着嫁给贵府上的？”
老夫人听了，却是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哎，田夫人，您是不知道，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呀。我这大孙子，却是和别人不一样。”田氏听了，自然想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她问：“老夫人，这大少爷到底和别人怎么个不一样法呀？”老夫人就叹口气，告诉她：“田夫人，我这大孙子是个病人，他那病还很重。

如今，只是不能起来走路。不过，也不要紧——”
田氏听到这里，心里也就明白了。哼！这是什么大户人家，我说呢，这样的好事哪能轮到她的头上！本来，她的心里还为自己的女儿春琴庆幸的！想到这里，这田氏也有了一点印象，好似是有人说过，这柳府上有一个瘫子少爷的，原来就是这大少爷！
杜老夫人又继续说道：“夫人家里可有闺女？夫人放心，这只要嫁进我家来，过得自然是少奶奶的日子。而且，我还会给你一笔丰厚的聘礼。”这田氏听了，心里就摇摆不定。老夫人一提说聘礼，田氏缺钱，心里自然舍不得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只是，要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这样个瘫子，似乎又不愿意。
因此，田氏想了一想，拐弯抹角地对老夫人道：“这个——这个且等我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不过，我家里，的确有未嫁的女儿。”
老夫人听了，果然大喜，因对田氏道：“是么？不过，田老爷也去世了，你家里可不就是你一人做主么？”田氏听了，就勉强笑道：“老夫人不知，我是白家的继妻，白家还有一些亲戚，总是要去疏通疏通，不然可会说我拿大。”
老夫人听了，也就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好，我就等你的信儿。”
看着田氏站了起来，老夫人又道：“夫人，只要这门亲事说定了，我愿意将聘礼加倍，且在给你们白家二十亩的水田。”田氏听了，果然心动不已，但她想着：万一春琴愿意呢？她这个做娘的，总是要好生问一问。
田氏又与老夫人寒暄了几句，福喜就将她送了出府。

田氏刚走出柳府的大门，迎面却又碰上一人。此人三十七八，容长脸儿，水蛇腰，看起来一脸的精明。那人见家里走出一个面生的妇人，就狐疑问：“你是谁？”
田氏见这妇人的装扮，心想这该是这府里哪一处的奶奶，因就上前笑道：“这位奶奶，我是府上老夫人请了来做客的。”洪氏听了，就笑：“哦，原来是这样。老夫人请的都该是贵客。”洪氏说着，就拿眼细细瞧了瞧田氏身上的穿戴。田氏被她看得发窘，就道：“我也不是什么贵客。不过，您是这府上哪一处的奶奶？”
洪氏就笑：“我嘛，是老太太的媳妇，府里二少爷的母亲。如今，这府里可是由我管帐。这外间的人，都叫我一声二夫人。”田氏听了，心里便点了点头，心知这是柳府的当家姨娘洪氏了。
洪氏就道：“不知老夫人找你，是为什么事情？”田氏听了，想了一想，就小心翼翼地道：“二夫人，老夫人见了我，也并未和说什么。不过都是唠些家常。”田氏的话，洪氏哪里相信。她笑了一笑，让田氏先走了。
洪氏看着田氏的背影，将贴身的丫头小禾儿叫过来，对她低声说道：“小禾儿，你盯着她，看看她住在哪里。回头，我还要去见她。”
洪氏是个精明人，总觉得这个当口，老夫人见一个面生的妇人，不会有什么好事。那田氏也就回了去。见了女儿春琴，母女两个关在房间里，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只见春琴说道：“娘。我并不想嫁进去。我听人说，那柳府上的大少爷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瘫子，好多人都说他活不到今年秋天的。娘，我可不想嫁给他，过了三个月，就成了一个小寡妇。”
田氏听了，就皱着眉头道：“可是，女儿，那柳府上给的聘礼太足了，金子银子绫罗绸缎的不算，还有二十亩的水浇田。这样的事儿，咱们以后往哪里找去？”田氏是一脸的愁容。春琴听了，心里有了主意，就对母亲道：“娘，这有何难。咱们不是还有一个秋漪吗？娘好歹就让她嫁进去。”
田氏听了，就道：“我的女儿，你当真愿意？那秋漪嫁进去了，这日日可都是吃香的喝辣的了。论身份，她可就不是咱们的烧饭丫头了，可就是堂堂正正的柳府大少奶奶了！”
春琴听了，眼里满不在乎地道：“娘，我才不在乎呢！她嫁进了，虽然衣食不愁，但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寡妇，而且那瘫子少爷也不能给他留一个孩子。而且，咱们又能收到一笔丰盛的聘礼。有了银子，有了田地，咱们也就变成有钱人了！如此还愁什么呢？”
田氏被女儿这样一疏通，果然心里就敞亮了几分。女儿说的没错，待将秋漪嫁给柳府，她和女儿便什么都有了！
因此，到了第二天，田氏又急急忙忙地去柳府找赵管家，说她回家都商量过了，能将女儿嫁给柳家，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方圆数百里的地方，可再也寻不到比这再好的亲事了！愿意，他们白家愿意的很！
赵总管见田氏如此殷勤，心里倒不确定了，因问田氏：“夫人可是将我家少爷的情况，都对姑娘说了？”田氏听了，口里满不在乎地道：“都说了。大少爷不过是生了病，暂时躺在床上而已。以后，也就好了。何况，大少爷还这样年轻。又不是什么绝症，如何就好不得呢？”。

赵总管听了田氏这样说道，一时之间，倒不好再问什么了。因对田氏道：“好。夫人，既然两家都说通了，姑娘也知道我家少爷身子弱，那便什么障碍也没有了。”
田氏就道：“是呀。总管还是快点带我去见老夫人吧。我想老夫人知道了，心里一定更为高兴。”
赵总管听了，便也感慨了几声，他对田氏道：“是呀。不瞒夫人您说，为了大少爷的婚事，老夫人可太操心了。这样，她知道了，定然高兴得夜里睡不着的。”
果然，赵总管领着田氏去了老夫人的屋子。老夫人大喜。她马上就将二十亩水田的契据交给了田氏，田氏接过，喜得已经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老夫人又对田氏道：“这契据你先收着。待过几日，我再命人将一千两银子送到你家里。”田氏说着，心里更是千恩万谢。
待要走时，老夫人却又叫住她：“田夫人，你家到底几个姑娘？”田氏就道：“老夫人，我家里不过就两个姑娘。一个是老爷的原配生的，一个就是我生的。”老夫人听了，想了一想，方问：“不知夫人您是将哪位姑娘许配的给我那孙子？”
“自然是大姑娘。论理，也是大姑娘先嫁人呀！”田氏笑嘻嘻儿的。“老夫人不知，我家那大姑娘，不是我自诩，那脸蛋儿身段儿都是方圆数十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老夫人听了，想了一想，也就笑道：“是吗？那好！那我就等着娶新孙媳儿！”老夫人想起那一夜丈夫托梦说的话，丈夫说起乖孙柳墨染能活到八九十岁，心里想着，若借丈夫吉言，这新孙媳儿能旺夫的话，这果然就是一门好亲事。

而今，秋漪听了田氏大段大段絮絮叨叨的话，心里还是将信将疑。田氏就道：“秋漪。你嫁进了柳府里，可就会一心一意念起我的好来了。那府上，我去了一趟，可是多气派。你这一嫁进去，可就是正正经经的大少奶奶呀！真正，春琴也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我的心，可是一直偏着你哦！”田氏说着，倒真像是为秋漪着想一般，喝了口茶，心里沉沉地感叹起来了。
白秋漪听了，只得不言不语，回到了房里。如今，父母不在了，继母便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若是反抗，又能反抗到哪里去？虽然，她觉得田氏不会这样好心，但也拿不出话儿来反驳她去。晚上，弟弟夏安从私塾里回了家，吃过了晚饭后，就来到大街秋漪的房间里。
夏安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水果，递给姐姐说道：“大姐，吃个梨吧。”白秋漪见了，就爱抚地摸了摸夏安的额头，说道：“夏安，不了，大姐不渴，你自己吃吧。”夏安十岁，也有些懂事了，他见大姐摇头，就道：“大姐，你不用但心，这个梨母亲是知道我拿来给你吃的。你吃吧，可好吃了！”
白秋漪听了，就摇头道：“不了，夏安，你自己吃吧。”夏安说着，想了一想，又对白秋漪道：“姐姐。刚才吃饭时，我听母亲说，姐姐你要嫁人了。”
白秋漪就道：“是吗？姐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夏安听了，心里就充满不舍，他对秋漪道：“大姐，可我的心里，舍不得姐姐。”
二人正说着，就听春琴在外说道：“夏安，夏安——你出来，娘叫你呢——”夏安听了，就对白秋漪道：“大姐，二姐叫我呢。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白秋漪听了，就道：“好。你去吧。”可是夏安还只想和秋漪说些紧要的话。方才在饭桌上，分明娘和二姐边吃边议论着大姐的婚事，而且似乎那个新郎，还是要很快就要死的病人。夏安心里存了疑惑，便赶紧走过来要告诉秋漪。
夏安便压低了嗓子，对秋漪道：“大姐。听母亲说大姐要嫁的那个人，是个重病多年的瘫子。很快就要死的。这些，大姐你知道吗？”
白秋漪听了，心里极度吃惊。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但想想继母和二妹的为人，似乎又不跑偏儿。
她哽咽着喉咙对夏安道：“夏安。这个不关你的事。你还是读书要紧。咱们白家的希望，可就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呀！咱们爹爹，虽然不在世了，但好歹也是个举人出身。”
夏安听了，点了点头，然后对白秋漪道：“大姐，我知道了。不过，要是那人果真是个瘫子，姐姐还是不要嫁了。”白秋漪听了，却是苦笑了笑。待夏安出去后，她便做回到房中，心想：若是果然如此，自己该怎么办？抗婚还是从了继母？
惯常他们在家里吃饭，田氏总是令白秋漪一个人在厨房里吃一些剩菜冷饭。因此，饭桌上田氏和春琴说的话，她半句也未听见。她的心里，不免悲苦起来，因觉夏安不过十岁，也不会骗他。这件事情，想必然就是真的了。自己要嫁的，果然是个瘫子，是个将死之人？
夜里，秋漪躺在床上，想起心事，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

既然睡不着，不如就起了来，她来到后院爹娘的灵堂前，对着爹娘牌位跪下了。
她低声呜咽：“爹，娘。女儿该怎么办呀？女儿不想嫁给柳家的大少爷——”可是，灵前一片沉寂，伴随着她的只有外面呼呼的风声。
翌日，秋漪醒了来。早早地就去了田氏的房间前，她希望田氏看在她一直为家里赚钱的份上，将柳家的亲事退了吧。
田氏一大早醒来，猛一低头，见秋漪跪着堵在了房门口，心里就没好气。“秋漪，你怎么了？这一大早儿的，你像个丧门星一样，堵在了房门口。你不去后院里给蚕摘桑叶，不去纺线织布，只将这大好的日头给浪费了？我想起来就来气！”田氏说着，只是要拿一个鸡毛掸子打秋漪。
秋漪就道：“娘。求求你，将柳家的亲事给退回了吧。女儿——女儿不想嫁给一个瘫子。”田氏一听，不禁恼怒起来，因对秋漪道：“奇了怪了？这好好儿的，是谁告诉你那柳府上的少爷是个瘫子？”秋漪听了，只是摇头道：“娘。求求你，女儿求求你了——”
田氏一听，见秋漪知道了，也就不想瞒着她了。因道：“好。你既然都知道了，那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也省的我心里头憋得慌。不错，我就实话告诉你吧，那柳府上的大少爷，果然就是个瘫子，你是嫁要嫁，不嫁也要嫁！横竖没得你的选择！想叫我退亲，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田氏说着，就拿了个棠木梳大步出了屋子。
白秋漪听了，不想果然如此，她一下就瘫倒在地。她看着田氏的背影，悲戚道：“娘。你不能这样待女儿呀。女儿自五岁上，可就一直在家做事。这十来年，可也帮与着您赚了不少的银子！”
田氏听了这话，就将头转了过来，说道：“白秋漪，我可不是你娘。将你嫁进柳家那样的高门大户，难道还对不起你么？你可不要不知好歹。还有十天，你可安生地与我在家里待嫁，若是被我发现你有什么小九九，我可饶不了你。你若不嫁，我便将你卖到城里的绮丽院去。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才是人过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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