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bbt1134 2016-08-21 09:19:33
税赋半天下的江南,在战争中也是如此境况,可悲可叹。
谈两点感受,都是关于太平军的。一是,即使战争期间人命如草,但是因为过年吃不到肉就红烧人肉,也太过残忍,同类不相食是生物圈的基本规则,也难怪乡人纷纷入团练;其二是,太平天国是为打仗而打仗,打仗是维持天国运转的唯一方式,经济上和政治上的需要,没有稳定的经济政策和收入来源使得太平军只能靠打先锋这种方式来维持军队的战斗力,殊不知,失去了江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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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倒不仅仅是太平军的事,中国历史上吃人、大规模地吃人的事太多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2 09:19:18 +0800 CST  


五至六月

去年的饥荒,使得很多人无力耕作,大量的田块抛荒了,双陵两县麦子播种面积不到正常年份的一半。
初夏,麦子已呈现出黄酒颜色。人们都预见到,今年长毛一定又会下乡抢麦,麦子尚未完全老熟,大家就作起了开镰割麦的准备工作。然而太平军动作更快,古陵城里以及驻各乡镇的太平军分头赶赴四乡,每到一地,先派出少量部队将麦田看守起来,禁止乡民进田割麦,然后大队的太平军,带着镰刀绳索下了田。太平军一边割麦,一边就将割下的麦子捆扎,装船运走。
不过,太平军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将所有田里的麦子都割走,天官堂村上的麦子只被割走一半,有些村庄,太平军还未来得及去割。等太平军天黑回营后,田里尚有麦子的人家就立即出动,平时从不下田的小脚的女人们,这时也下了田,彻夜不息地割麦。
古陵农人的习惯,割麦不像割稻要晒稻铺,麦子是旱地作物,比水稻干燥,因此割麦总是边割边束的,束麦不用稻草,就用刚割下来的麦草。束过的麦,就不易晒干了,所以割麦必须待麦老透,麦穗麦草都很干燥时才割,除非天晴得不可靠,才会带湿割麦。现在是从长毛手指缝里抢麦,当然顾不得麦草的干湿了,而且连束麦也省了,跟长毛一样,割下一堆麦,就用稻草结成的柴缚捆扎起来,一边割,一边捆,一边就往家里挑。
太平军割麦,割得极其潦草,乡民夜里摸黑割麦,几同贼偷,也极其潦草。因此,割过的麦田里留下了许多麦穗。双陵风俗,妇女下田拾麦穗拾稻穗是无人阻止的,不论那田是否自家所种,只要见田里有麦穗或稻穗,人人都可以下去捡拾,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但现在田的主人都拦着不让别人来拾。可是饥民成群结队,以往拾穗的都是妇女小孩,现在壮年男子也加入进来了,田主人哪里看得住?

乱 偷割到麦子的人们,刚把麦子脱了粒,太平军又忽然来了,挨家挨户搜查,见粮食(不仅仅新麦)就抢走,连蚕豆、黄豆都不放过。不过,由于经历了去年的“清欠”,大家都有了经验,一边将麦子脱粒,一边就开始埋藏,所以太平军的收获并不理想。

六月,江苏巡抚李鸿章所统率的淮军已推进到了无锡荡口镇一带,淮军大肆掳掠。
李鸿章派无锡团练首领杨宗濂向当地乡官勒索捐款,以裕军饷。太平天国的乡官,头上都顶着从逆的灭族大罪,但只要李鸿章高兴,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们所有的罪名一笔勾销。所以,乡官们都想立功赎罪,对捐银助饷的谕令无不积极响应。但是杨宗濂的狮子口开得也实在太大,动辄数万、十数万元地漫天要价,很多乡官倾家荡产也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五六个乡官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杀了。更多的乡官丢弃家园,远逃他乡。凡有乡官自杀或逃走了,杨宗濂就派他的“濂字营”去将这些乡官的房屋烧毁,与这些乡官家相毗邻的一些平民房子难免遭池鱼之殃。从六月到七月,淮军在荡口烧毁房屋共计一千多间。
黄传祥眼见太平军已是秋后的蚱蜢,没几天蹦了,有心向李鸿章投诚,现在听说了无锡那边的情形,焦虑得夜不成寐。


秋冬

虽然今年夏天酷热非常,从春到夏,倒还算风调雨顺,但是,由于很多人当了长毛或团练,劳力大大减少,瘟疫的袭击,又使得劳力的缺乏雪上加霜。没当长毛也没当团练也未病死的男劳力,很多已饿得头昏目眩,有气无力。现在,几乎每一个村上都不见了牛的踪影,牛或让长毛抢走,或让饥饿的主人卖掉换了粮食,要种水稻,只能靠人工用铁耙翻锄田土,这是极其耗费体力的,翻好了田,还得费更多体力车水,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人,根本无法胜任这样繁重的劳作。因此,今年水稻的栽插面积,甚至比干旱的去年还要少,靠秋后的稻米来缓解饥荒已是痴人说梦。
民间缺粮,长毛也缺粮,缺得很严重,天京城里的饥荒愈演愈烈,古陵地区的长毛,不再往天京送粮,抢到的粮食全部留下自用都不够,哪还顾得到天京?人人都能估计到,水稻成熟之后,又会有樵稻长毛下乡抢稻。因而稻子刚刚泛黄,人们就带着麻袋下稻田借半穗了。
稻子开始泛黄的时候,也就是老话所说“黄稻上场,饿煞老娘”的青黄不接时节。以往荒年到了这种时节,那些家里断了顿又告借无门的人,就带个麻袋,到田里去捋稻穗上半穗上的谷粒,叫做“借半穗”。稻穗上半穗的谷粒总是比下半穗的谷粒成熟得稍早一些,但此时也还没有完全成熟,捋下的谷粒还是湿的,须先在锅里熯干之后才能放进石臼里舂捣成米。谷粒未绽足就被捋下,产量当然会受损,所以,不是被饥荒逼到走投无路,轻意不会走这条路。现在既是饥荒所逼,又知道长毛会来抢粮,谁还能顾及那么多!
今年樵稻长毛出动得早,稻子尚未熟透,就四出割穗了。但是,这时田里的稻穗上至多只剩下半穗谷粒。
由于今年抢到的稻谷大大少于去年,太平军军粮严重不足。十月底,太平军再次进行大规模“清欠”,成果也十分可怜。

草木枯萎的隆冬步步逼近,未种稻子或粮食被长毛抢光了的人家陷入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吃人已是相当普遍的事。
先是在秋天的时候,传说宜兴有人做了人肉馒头,当牛肉馒头、羊肉馒头出售,每个卖50文至200文。寿公岸的徐四狗说:“卖人肉馒头有嗲(什么)稀奇?安徽多少地方,旧年(去年)就开始拿人肉当街斩着卖咯咧,就跟卖猪肉一样,一开始只卖三十文一斤,现目今听说已经涨到一百廿来文咧。”
卖人肉和制售人肉馒头的人,他们的人肉从哪里来?当然是偷来,这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因为随着冬天的到来,偷食死人肉,已是司空见惯。现在死了人,死者家人都要将尸体多停放在家一些日子,到尸体腐败了,才敢去安葬。尚未腐败的新鲜尸体,埋葬入土的当夜,一定会被人扒出来,割走腿肉、臀肉。本村人不来割,别村的人也会来割。好在现在死了人也不办丧,不留吊丧的亲友吃饭了,尸体停放在家,也没有负担。
然而,尸体停放在家里也未必就能保全。天官堂黄根法的老婆(五十多岁)死了,被饥饿的软刀子凌迟得几近疯狂的黄根法,竟然亲手割下老婆尸身上的肉,煮了一锅,跟儿子孙子一起食之。黄志封寒心地说:“长毛世界,真是随便嗲咯(什么)事体全做得出咯咧!”
事实上,随着饥荒的日益深入,从活人身上割肉的事也出来了。
齐梁人纷纷传说,丹徒县有父女二人,都饿得快死了,父亲就要割女儿的大腿肉吃。女儿哀求父亲,等她死后再吃她。父亲说,我不吃你,我就会死在你前头了。于是生割了女儿。这只是传说,齐梁无人亲见。但是徐家头的徐阿六,把十二岁的儿子杀了煮食,这可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人们眼前的事。
那些家人都已死光了的病人时刻面临被人活割的悲惨命运,因为全家只剩他(她)一个人了,他(她)一旦重病垂危,饥饿的村人来不及等到他(她)咽气,就会来活割他(她)的肉。由于没有家人来保护他(她),他(她)只能被人活活割食。迎风乡一个妇人,四十多岁,家人都死掉了,她病重在床,尚未断气,村人要来割她的肉,她恳求村人等她断气后再割,村人都说:“等你断气还要等一两天,那时我们也全饿断气了咧。”
有人看见兴教寺后门外的垃圾堆上有许多白森森的人骨,而一直留在庙里侍候长毛的那十多个和尚却一个都不见了。有人说,长毛虽然也缺粮,已无法保证顿顿吃饱,但至少还能保证一天有吃两顿饭,何至于要吃人?也有人说,长毛原先吃得太好,嘴吃馋了,如今很长时间没有荤腥下肚,只能拿人肉来杀杀馋了。
赵家祠堂的太平军去六牧打先锋,遭遇当地团练和村民的反抗,一些太平军受了伤,回营时,一个太平军伤兵倒在了姚家头村后的大路边,被姚家头人发现后,活割下他身上的肉煮吃了。
小洪桥人把一个贸然撞进村里不明身份的过路客打死后煮吃了。
十一月底的一天黄昏,四里外同字巷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逃到了天官堂。她的被饥饿逼疯了的父亲决定拿她跟人贩子交换粮食,人贩子出的价是两斗糙米,她的父亲认为这个模样周正乖巧伶俐的女儿远远不止这个价。趁父亲和人贩子讨价还价之际,这女孩逃出了家门,到天官堂来寻求她姑妈的庇护。然而,她始料未及的是,天官堂这个一向村风良善令她印象美好的村子,如今也已变成了狼窝。
这个女孩一进村,坐在村口大黄石上的黄洪根的父亲就激动地大叫:“阿根,阿根——来了一只肥羊!”黄洪根和另几位村民闻声从家里冲出来。这女孩以前曾来过天官堂很多次,村上许多人都认识她,但这时大家都故意装得不认识她,一片声地喊打喊杀。女孩吓得大哭,脚下却逃得飞快。她的姑妈就是陈泰元的老婆,当她跑到陈泰元家门口时,黄洪根等十来个手举锄头铁耙的人已追到离她只有十几步远了。陈泰元家的大门虚掩着,女孩用肩膀撞开大门,冲进屋里,嘶声大叫:“姑妈 !姑妈!救命——”
陈泰元老婆此刻偏偏不在家。女孩大声哭呼着跑进里屋,见姑妈的房门上着锁,就径直往后面跑,穿过隔水明堂,跑进昏暗的后进。后进是一间作厕所兼养猪和堆放杂物的小屋,茅坑旁边空空的猪圈中已经两年多没有猪的哼哼声了。杀气腾腾的村人追进了后进小屋,女孩拉开茅坑旁边的后门,趱了出去,这时追在最前面的黄洪根手中的铁锄离女孩的后脑勺已不到三尺。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2 09:38:43 +0800 CST  
陈泰元家的后门正对着陈仲元家的大门,两家之间只隔着一面不到一丈宽的土场,陈仲元家的大门此刻正大开着,它成了身陷绝境的女孩唯一可以选择的避难窟。女孩一头撞进去,昏暗中见堂前站着一个人,她猛地扑进那个人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哭叫着:“阿伯,救命!”
在失去了父母的三年时间里,陈仲元那死里逃生的遗孤陈光宗一直和他的祖父住在这两窄间没有后进没有明堂的低矮破旧的房子里,去年冬天,祖父病死后,陈光宗就一人独居于此。十五岁的陈光宗比这个瘦弱女孩高出了足足两个头,身上又穿着他父亲的衣服,站在这采光设施极差的屋子里,女孩情急之下没有看清他的面目,把他错当成大人了。
陈光宗正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时,黄洪根等人追来了。陈光宗顿时明白了一切,这个穷鸟入怀扑进他怀中寻求庇护的女孩,使他胸中不由自主地涌起干云的豪气,决计不惜一切地保护她。他怒瞪着那些村人,大声问:“你们做嗲(干什么)?”黄洪根说:“她是外村逃来咯一只肥羊,我们一道把她吃了吧,算你一份。”陈光宗说:“瞎说八道!她是……她是我家咯亲眷喴!”黄洪根说:“覅搞七廿三(不要瞎扯),你家哪有介个亲眷?骗嗲人!”黄洪根说着就上前来拉那女孩。陈光宗一伸手抓过身后饭桌上父亲遗留下来的斧头,高举过头,大声喝道:“就是亲眷!嗲人敢碰一碰她,老子跟他拚命!”
论力气,十五岁的陈光宗自然不是这十来个壮年人的对手,但他大义凛然的气势镇住了村人。僵持了一会儿后,黄洪根忽然说:“光宗,你阿是(是否)看她长得标致,想要她做老婆?”陈光宗骂道:“放你娘咯狗屁!”黄洪根说:“肯定是想她做老婆!光宗你真呒出息,年纪轻轻介(这么)好色,还算嗲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陈光宗又羞又怒,满面通红,破口大骂:“我日你家娘,瞎说八道!你们才想老婆,她就是我家亲眷!滚滚滚,你们全滚出去,覅站在我家里,我要关门吃夜饭咧!”村人不走,却也不再动手,都站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陈光宗。陈光宗不为所动,手里的斧头始终不松手,那女孩也始终紧紧贴在他怀里,双手紧抱着他。
天黑下来了,饥火逼炽得村人们失去了耐心,黄洪根的父亲终于说:“光宗,对弗住咧(对不起了),现在长毛世界,呒(没有)道理可讲咯咧,既然呒人来管我们咯死活,我们也顾不得别人咯死活咧,好在她确实弗(不)是你家亲眷。”说着向众村人连使眼色。众村人便向陈光宗和女孩围了上来。陈光宗绝望而疯狂地挥舞着斧头,犹如困兽,使村民们一时不能靠近。但他空着肚子,舞了一会,到底力气跟不上了,两个村人乘他动作稍一迟缓之机捉住了他持斧的手,另两个村人便伸手来拉那女孩。女孩抱住陈光宗,死不松手,声嘶力竭地大哭。黄洪根说:“阿会(会不会)给她脑袋上一锄头咁?打昏了么自然就松手咯咧!”一个村民就举起锄头来打女孩。就在这时,陈泰元的老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她外出挖野菜刚回到村上就听说了侄女儿被人追杀的事,立即寻声赶到陈光宗家,大叫:“覅杀她!她是我家侄女!”黄洪根他们只得无奈地放开了手。
第二天,那女孩的父亲来到陈泰元家,要把女儿接走,陈泰元老婆坚决不允。女孩的父亲说,若不把女儿卖掉,一家人全要饿死。陈泰元的老婆拿出家里所有的米(一斗多一点),再加上头上一根银簪,交给弟弟,算是买下了侄女儿。
陈泰元是陈仲元的堂弟,陈泰元夫妇没有子女,陈光宗成为孤儿之后,陈泰元就让陈光宗顶了他的嗣。陈泰元夫妇对陈光宗百般照拂,陈光宗也把他们当作亲人,陈泰元死后,陈光宗麻衣重孝为他送了葬,尽到了嗣子之礼。祖父死后,陈光宗更是把粮食都搬到陈泰元家,跟嗣母搭伙吃饭,夜里则睡在自己家里看守着家。因此,陈泰元老婆买下侄女儿时就已经存了打算,先把侄女儿当女儿养着,待她长大了就给嗣子做妻子,这样,自己老来既有亲人贴心服侍,侄女也可逃脱被人贩子卖进妓院的悲惨命运。
这个女孩名叫阿菊,陈泰元老婆让陈光宗和阿菊兄妹相称。有一天她暗中告诉陈光宗,阿菊将来就是你咯老婆。不料陈光宗十分反感,连说:“兄妹么就是兄妹,覅搞七廿三!”陈金元老婆笑着打趣他:“覅她做老婆你哪为救她?”这一句话招致陈光宗更大的抵触,他最崇拜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对别人说他救阿菊是为了要她做老婆的话深恶痛疾,他赌咒发誓说,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阿菊做老婆。陈金元老婆又好气又好笑。

今年太平军的形势,可谓江河日下。正月里,绍兴就被清军攻克;二月,清军克复常熟;三月,清军攻克太仓;四月,清军攻占昆山、新阳;七月,清军攻占吴江;八月,清军攻克江阴……太平天国已是危若累卵。从秋天开始,苏福省的省会苏州就已处于清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李秀成三次写信给古陵的俿王,身为正掌率的李秀成,已不敢用命令的口气,而是谦辞卑语地恳求甚至哀求俿王出兵救援苏州,“万望恳依”。俿王对李秀成的求援信置之不理,他早就计划好了保全富贵的后路——向清军投降。
十月二十四日,太平天国纳王郜永宽等八人在李鸿章的秘密劝降之下,刺杀了镇守苏州的主将慕王谭绍光,开城向李鸿章投诚。然而两天后,这八位投诚将领遭到了淮军背信弃义的屠杀,同时被杀的,还有跟他们一起投诚过来的三万多太平军将士。俿王没有别的选择了,只剩下为太平天国尽忠一途。
十一月,淮军攻克无锡。此时南京也危在旦夕了,洪秀全天王特命洪仁玕出京到丹阳、常州、湖州等地去催兵解救天京。然而,各处太平军因天京无粮,都不应命,洪家兄弟特别信重的俿王当然更不会应命。
俿王命驻扎在各乡镇的太平军向古陵城收缩集中,为死守古陵作准备。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同时撤走。黄传祥顿时失去了保护,当夜就带着一家大小,雇船逃往上海去了。
天官堂人始终认为,长毛来村上烧房子是黄传祥暗中指使的,黄传祥一逃走,愤怒的村人就要来烧黄传祥家房子。但是黄传祥家房子跟黄卢氏家的房子是紧连在一起的,两家合用一堵山墙[按:齐梁人称为“搭柱头”。],烧黄传祥家的房子,势必会延烧到黄卢氏家的房子,就像黄阿培家被烧时延烧到黄汉大家一样。天官堂人当然不想烧黄卢氏家的房子,黄洪根说:“弗烧就拆!”于是村人一哄而上,拆掉了黄传祥家的房子,黄传祥未带走的家什(包括锅子锅盖和铜勺铲刀),也全被村人分抢一光。门前的旗杆,连带石座,也都被村人拆掉,原先树旗杆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深坑。房子上拆下来的木材和旗杆后来都被村人卖掉。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3 09:03:03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3 12:35:06
吃人那段看得心惊胆战 不知楼主写下这段的时候有没有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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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时候不心惊了,采集素材时听人讲到时非常心惊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4 06:55:12 +0800 CST  

参加了太平军的黄友金黄阿平等人,随兴教寺的太平军移驻到古陵城外,不到两天,黄友金等本地长毛就纷纷“变妖”。黄友金他们逃到距古陵二十里的潞营镇,遭到当地村民剥毛皮。除了黄阿平和一位陈沟四塘人侥幸逃脱外,其余人都被当地村民打死。村民割下他们的首级,送到淮军大营去领赏。
太平军今年打先锋打得很勤,很多人腰包都比较鼓,再加上太平军官兵平时又非常喜欢炫财摆阔,银篦银腰牌挂得很招眼,因此乡民们都认为长毛有钱,见到太平军的散兵游勇,就一定群起劫杀。十一月里,双木某村的村民剥毛皮时,还真的在一个长毛的包袱里搜到二十几个大银锭,村民们为争夺这些财宝打得头破血出,这事很快就生了翅膀似的传得齐梁双木一带尽人皆知。即使长毛身上没有财物,割下他们的头颅,送到官军营里,也好领几两赏银,何况乡民们也确实恨这些乱世界的长毛。
乡民们称劫杀太平军散兵游勇叫“剥毛皮”,这叫法来源于一个叫金玉山的无锡人。前几年他纠集了数十只枪船,在太湖中专门抢劫太平军的过往船只,他称这种行动叫“剥毛皮”[按:至今,双陵一带的人还把拦路抢劫称为“剥毛皮”]。

清军一攻占无锡,立即就进逼古陵。淮军将士一路前进,碰到长头发的成年男子就杀,杀了就割下脑袋,将他们的脑袋充作太平军的首级,去报功。这引起了民间的巨大恐慌,有谣言说,留了长发的人都要被官军当作叛逆杀掉。随即又有消息说,先前官军连剃了头的人也杀,割下他们的头颅去冒功,后来上面大人下了谕令,士兵送来请功的头颅上的头发若短于三寸,即以枉杀平民论处。所以,只要剃了头,就太平无事了。
齐梁街上原有两家剃头铺子,两个剃头佬,一个年长的去年就饿死了,一个年轻的还活着,却又没有剃头工具,剃头工具早就被长毛收走了。乡村的剃头匠,在长毛占领的这几年中,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竹园赵家头的赵兴全,他成了齐梁乡唯一还有条件从事本职工作的剃头匠。现在,赵兴全只恨爹娘没有给他多生两双手,每天鸡叫二遍就被来剃头的人叫起来,一直忙到深更半夜还不能歇。
黄汉大要去剃头,碰见黄洪根。当初长毛禁剃头时,黄洪根吃过剃头的亏,至今对剃头心有余悸,他劝黄汉大再等等,现在长毛虽然走了,并未走远,说不定还会杀回来呢?再说现在剃头工钱也涨得实在离谱,原先大人二十文、小孩十文,现在不分大人小孩,都要二百文,黑心黑得过了头!还是等等看,等大家都剃过了,价钱自然就跌。黄汉大也吃过剃头的亏,也心有余悸,就听了黄洪根。
几天后,官军离齐梁更近了,剃了头的人也越来越多,而剃头工钱非但没跌,涨得更不像话了,每过一夜就涨上去一大截,黄汉大就不敢等了。剃了头回来,在前漕碰见正在割莶棵的黄洪根,不禁抱怨:“婊将你个活鬼!全是听信了你咯话,害得我折蚀落好几百文!那一天我假如去剃了头么,还只要花两百文,今日你晓得花了我多少?一只羊!狗日咯赵兴全,趁火打劫喴!”黄洪根说:“昨日啊听说才涨到七百文,哪为一夜过来又涨上去介许多?介贵你还去剃,爽性再等等,我弗信他永远弗降!”黄汉大一瞪眼:“再等等!官军已开到白宅啦,说弗定今日明朝就会开到这里,再等下去你咯吃饭家什就要搬家咧!”黄洪根说:“他价钱高到这样,嗲人剃得起呢?”黄汉大说:“呒没铜钱当了裤子也只好去剃,性命要紧还是洋钱要紧?你再弗赶紧去剃,还要涨嘚,说弗定明朝就会涨到两块!”黄洪根立即把手中刚割下的一把莶棵往地上一扔,镰刀往黄汉大手里一塞:“你给我带家去吧!”急步直奔竹园赵家头。

为给家人弄食物,陈光宗天天去野外捕猎野物。十二月里的一天正午,太阳很好,陈光宗走到后漕头西边的一个大莶棵 下时,发现一只很大的猪獾,一大半身子露在洞外,正惬意地躺着在晒太阳。见到陈光宗,猪獾慌忙缩进了洞里。陈光宗知道,冬天的猪獾最肥,因为猪獾要冬眠,冬眠之前总要大量进食,使体内储足脂肪。冬眠中的猪獾,虽然有时会在中午太阳特别好的时候到洞口晒晒太阳,但一般很少活动,反应要比夏天时迟钝得多,比较好捉。
陈光宗立即回家拿来铁锹,顺着猪獾的洞往下挖掘。正挖得起劲,身后的金家桥方向传来了喊杀声。陈光宗以为长毛或官军杀来了,慌忙藏身到莶棵丛中,循声观察。喊杀声渐渐近来,远处的田野里,一大群手举锄头铁耙和大刀丫枪的村民,鼓噪着猛追三个落荒而逃的人,这三个落荒而逃的人,都穿着青布的短衣,虽然没穿长毛的号衣,但毫无疑问是长毛的逃兵。离陈光宗隐身的莶棵 二三十步远的地方,便是环绕着天官堂的那条漕河,这条漕河呈“匚”形,从北、东、南三面环抱着天官堂,南面那一段,天官堂人称为“前漕”,北面那一段,天官堂人称为“后漕”,这条漕河将天官堂和金家桥隔开,它蜿蜿蜒蜒地连接着东面的双陵河。
跑在最后的那个长毛被乱草绊倒了,他刚爬起来,后面追上来一个村民,猛地一棍打在他的腰间,他惨叫一声,又倒了下去。几个村民立即围了上来,锄头铁耙和刀矛雨点般落到那已经不能动弹的长毛身上。很快,另一个长毛也被村民追上,在村民们疯狂的围殴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跑得最快的那个长毛这时已冲到了后漕边,其实在后漕从北转东的转角上有一座简易的石板桥,这座石板桥不大,由四块大石板加几根海碗口粗的木柱搭成,但天官堂人却因为这座桥而将漕河的东北角这一带地方称作“大桥头”。逃到漕河边的这个长毛显然没有注意到那座石板桥,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漕河,泅水游到了天官堂这边。他一爬上岸就直奔陈光宗隐身的这个大莶棵 而来,一头钻进莶棵丛中,一边急剧地喘气,一边紧张地向河那边的田野张望。这时陈光宗正在这长毛的身后,他用足全力把手中的铁锹对准长毛的后颈猛地搠了下去。那长毛闷哼一声,就趴在地上,痛得双手抓泥。陈光宗举起铁锹,对准他的脑袋一连劈了几下,长毛彻底没动静了,陈光宗这才注意到长毛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包袱。陈光宗飞快将那包袱解下,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堆珠宝和金条。陈光宗的心撞得喉咙发痛,迅速将包袱重新扎好,藏进莶棵丛深处。刚藏好,那些金家桥人已经料理完了那两个长毛,从石板桥过来寻找这个长毛了。陈光宗跳出莶棵 ,大喊:“这里一个长毛!”一边就将长毛的尸体从莶棵 里拖了出来。
陈光宗把长毛的尸体慷慨地送给了金家桥人,金家桥人砍下长毛的脑袋,去向官军报功请赏去了。金家桥人一走,陈光宗迅速取了长毛的包袱,脱下身上的破棉袄罩衫,包起包袱,收起铁锹,猪獾也不挖了,回家。
陈光宗没有回自己的家,直接去敲了陈泰元家的后门。阿菊来开了门,陈光宗一进屋就叫阿菊将大门后门全部闩上。陈光宗进了陈泰元老婆和阿菊的房间,陈泰元老婆正卧病在床。陈光宗解开包袱给阿菊和陈泰元老婆看,又低声讲了剥毛皮的经过。陈泰元老婆惊喜得疾病顿时好了一大半。
陈光宗把包袱埋在了陈泰元老婆的床底下,豪情满怀地说:“明朝就去无锡籴米,从今以后我们再也覅吃煮野菜咧,天天吃白米饭白米粥!”






清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2月8日~1865年1月26日)


正月

李鸿章委任一王姓候补官员为陵南知县,随即命该知县设立陵南善后局于白宅镇(半个多月后移局于双木镇)。王知县在善后局旁边无偿征用了一所大宅子,贴上公馆条,他一家大小就住了进去,他平时在公馆内,有事要处理时就去善后局。善后局内置备了刑具,招罗了一批衙役,逢放告日,就挂牌放告。乡民闻讯纷纷前来告状,大多是控告当地原太平军乡官为非作歹,侵财害人,也有告土匪劫掠的。
原陵南知县在太平军打来时弃职而逃,因逃得慌张,连官印也失落了。失落官印,罪责非轻,那知县怕朝廷问罪,只得埋名隐姓玩起了失踪,害得现在王知县没有官印,仓促间只得用木头刻一木戳代印。尽管手里握的只是个木戳,王知县雷厉风行,将乡民控告的乡官(现已被称为“伪乡官”)和土匪一一捉拿鞫问,先后杀了数名伪师帅伪旅帅,都枭首示众,又将两名土匪站木笼处死。随即,对凡当过旅帅以上伪乡官者,即使乡民未控告,也一一访拿严讯。凡害死过士绅,或率军与清军为敌的伪乡官,格杀不贷,家产充公。未对士绅和清政府欠下血债的伪乡官,准许他们捐赀赎罪。这些伪乡官们只得把全部家产捐出来,充作善后局的经费。
将妹妹嫁给张长毛和将女儿嫁给偈天义大儿子的那两户人家,因为曾得到过长毛的巨额彩礼而受到了王知县的关注,一番捉拿审讯、严刑拷打之后,巨额彩礼全部变成了善后局的经费。
最早回乡的是在靖江团练局里的那帮士绅,他们围绕在王知县身边,帮助他处理各种事务。赵明昌也在其中,王知县委任赵明昌为齐梁乡董。
正月十四日,赵明昌回到齐梁,在三官堂设立乡公所,开始理事。逃难在外的士绅和乡民听说家乡日益安定,陆续回乡。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4 07:03:26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4 07:52:01
黄传祥应该也在被追讨之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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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后面就会写到他。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5 08:30:37 +0800 CST  

善后局号召地方士绅捐输,开设粥厂,以救济难民。
赵明昌在阳溪名医奚东安等富绅捐助下,在阳溪与齐梁交界的毛家桥开设了一个粥厂。为防心机不良者从中克扣,赵明昌亲自掌管粥厂的钱财粮食,他每天都要亲自或派亲信去粥厂,查看锅里煮的粥稠不稠,舀给饥民的粥,碗头舀得满不满。


二月

黄和尚夫妇回天官堂。
同治元年的初夏,闯了祸的黄和尚带着老婆逃亡江北。从齐梁到长江边,走得快一天多也就到了。但是老婆正怀着身孕,又是小脚,黄和尚只得背着她走。黄和尚怕遇到长毛,又不敢走大路,走的都是荒僻的小路,加上不认识路,走了许多冤枉路。饿了,就到村庄上去讨饭,那时新麦刚刚收上来,有的村镇未受到长毛“清欠”,人们就多少会给他们一些麦粒。黄和尚就捡个大蚌壳,用这些麦粒煮麦饭吃。这样到第三天下午,夫妇俩才到达长江边。
黄和尚夫妇哀求了很多渔船货船客船,没有一条船肯带他们过江。望着滔滔汩汩浩浩洋洋的江水,夫妇俩正一筹莫展的时候,黄和尚忽然看见不远处一艘大船正在上货,他跑去问明他们装满货将驶往江北,就帮他们扛了半天蒲包,于是,天黑的时候,夫妇俩就如愿以偿登上了这艘大船。
逃离天官堂的时候,黄和尚夫妇把江北想得很好,——不好的话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往江北逃呢?等到踏上了江北的土地,他们立即被眼前哭声盈野哀鸿遍地的惨象吓呆了,到处都是来自江南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黄和尚猛地一拍脑袋:“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话(谚语、俗话)确实是弗错咯!我们家乡才是天底下顶好咯(最好的)地方,自古以来只有江北人往我们那里去逃荒要饭,从来呒没(没有)我们江南人到江北来逃荒讨饭咯,如今我们那里咯人啊活弗下去了,这里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起初逃江北的只是为数不多的绅宦富户,他们的到来没有增加江北的负担,反而还在一定程度上繁荣了江北的经济。但随着战乱和饥荒的持续深入,越来越多的难民野鸭似地一大群一大群涌来江北,本来就不富庶的江北顿感难以承受。于是,每天都有大量的难民饿死、病死、冻死、热死……死掉的人多得无法计数。天官堂村上逃江北的前后共有十几家四五十口人,后来活着回村的不到一半人。死在江北的难民们,大多是其家人或同伴偷些稻草将他们的尸体包一包,就地扒一个坑,埋掉了事。因为埋死人的地都是有主人的,他们属于偷葬,所以地面上连个坟头都不敢做。能入土的还算是幸运的了,太多的死人只能暴尸荒野,成为野狗的果腹之食。
黄和尚夫妇先在一个小镇上的桥堍下和一些不相识的难民挤了一夜,半夜里,一个四十多岁常州口音的难民热病发作,一迭连声地喊着:“水——水——”他的老婆只好不停地用破碗到旁边码头上舀了河水给他喝。天快亮的时候,那人不行了,用僵硬的舌头含糊不清地哭喊着:“阿囊(娘)——阿囊(娘)……我要家去……我要家(回家)去……”嚷到天亮,断了气,他的妻子和三个皮包骨头的年幼孩子围着他的尸体绝望地恸哭不止。
第二天,黄和尚夫妇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一批同乡,他们分别来自董家桥、堵家村和齐梁镇等村镇,共有十几人,落脚在一个大镇子东面的一座破庙中。大家在逃难之前彼此多半认识,黄和尚从这些同乡的口中得知,黄显恪一家也落脚在这个大镇子上,周浩坤一家则不知所踪。起初,黄显恪父子常常接济这些乡亲,后来,他家也多灾多难,死了好几个人,自顾不暇了。令这些人啧啧称羡的是,黄显恪家的死人都睡上了棺材。
黄和尚夫妇还算幸运,他们来到这里时端午节刚过。端午节是难民们望眼欲穿的节日,因为在江北,由于难民太多,平时出去乞讨基本讨不到任何东西,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江北人自身都饥肠辘辘,哪来余粮施舍难民?一年中只有稻麦上场的时候能讨到饭。麦收后正逢端午节,那几天出去讨饭,决不会空手而归。江南人过年的时候,年年要做大量的“财主糕”,这是用糠里筛出来的粞磨成粉做成的年糕,因为里面不可避免地混杂着一些泥尘和糠屑,所以那米糕呈淡淡的草黄色,决不会象江南人自己吃的年糕那么白亮美观。江南人总是将财主糕切成两三分厚的片,专门发给新年时上门要饭的人(以江北人为主),来一个讨饭人,就发给三五片。现在江北人为了打发多如麻雀的江南乞讨者,也专门裹了许多小粽子,一只相当于江南人原来吃的粽子的三分之一大小,来一个讨饭人,就发给一只或两只。黄和尚老婆虽然担着七八个月的身子,也不愿错失这宝贵的讨饭良机,她天天跟着同住在破庙中的几个妇女出去讨饭,每人每天都能讨回一筲箕篮小粽子,每天回到破庙,她们就把吃剩下的小粽子剥掉粽箬晒干储存起来。
妇女们出去讨饭,黄和尚和壮年男子们则出去揽活,揽到活就是找到了饭碗。此时麦子刚收完,正要起担、撒灰、耕田、车水、莳秧,需要大量的劳力。由于廉价的劳力太多,干活便没有工钱了,雇主只供应一日三餐,外加一份点心——两只主人家自己吃的质量较好的大粽子。找活干的人一多,雇主选择的余地就大,他们总是千挑万选,只有那些身强力壮,农技娴熟,干活舍力的人才有希望膺选。黄和尚是种田好手,身板也不错,很轻易地就被一个大财主雇用了。足足有半个多月,黄和尚在财主家吃饭,每天还能带回优质的点心——大粽子。江北毕竟是江北,财东招待雇工的饭菜比江南差多了(也许因为这是战乱时期,其他时候不是这样?),饭桌上一般不见荤腥,不过饭和菜倒是可以放量吃饱,不加限制。有一次,不知为什么,饭桌上出现了一碗珍贵得叫人发疯的红烧肉,这碗肉的块数是预先计划好的,刚好是桌上每人一块,大家分了肉,又把碗里的汤汁也均分了。黄和尚舍不得吃肉,门外摘片葡萄叶子包了,带回破庙去给老婆吃。
一个多月后,黄和尚老婆在破庙里生下了头生儿子[按:这个儿子后来在四岁时发高烧夭折。],没有接生婆,也没有床褥,孩子就落生在泥地上。
收割水稻时,黄和尚又能找到活干,原先的东家仍愿意雇用他,收割稻子、耕田、种麦,要干一两个月。东家很喜欢他,出去收租总叫他跟去挑麻袋。挑麻袋比在田里干活要轻松些,但也不容易,有时一天要走几十里路,出去的时候是空担,很轻松,回来的时候两只装满了租稻的大麻袋足有一两百斤,十几二十里路走下来,回到破庙已累得浑身散架。跟麦收时一样,这时黄和尚干活也没有工钱,财东只供应他一天三餐,再发两块福碗口大的米粉饼作点心。黄和尚把点心都带回来给老婆吃。
稻收上来了,脱粒也脱好了,大户人家开始牵砻,小户人家也开始舂米了,女人们又可以出去讨饭了。这时出去讨饭必有收获,每到一家,都是连糠连粞给两调羹,村子跑得多,一天也能讨到一筲箕篮,回来和些野菜煮成糊粥或做成糠饼可以吃好几天,而且这时讨饭的天数比麦季多,可以连续讨半个多月。
黄和尚老婆始终耿耿于怀的是,江北人居然不让拾麦穗和稻穗。在江南,去收过了麦和稻的田里拾麦穗稻穗,无人管你。江北人却不是,麦穗稻穗拾到手里,他看见了就会劈手夺去。
稻季讨过饭之后就要到过年才能讨到饭了,大年初一出去讨,江北人施舍给讨饭人的不是财主糕,而是他们大年夜吃年夜饭吃剩下来的米饭,拿盅子量着给,来一个讨饭人,就给半盅或一盅。
从过年到麦收,从麦收到收稻,从收稻到过年,这中间都是漫长而可怕的青黄不接期,也是人死得最多的时候。破庙里的这些人之所以都能熬过来,全靠了离破庙不远的一个豆腐作坊。当他们饿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就去偷豆腐作坊的豆渣吃。大家都是种田人,有的人逃难之前本身也做过豆腐,深知打铁撑船做豆腐是世上最辛苦的三个行当,做豆腐辛苦却赚不到钱,只能赚些豆渣用来养猪,豆渣被偷掉了,做豆腐的人也就等于是白忙。所以大家都很克制,饿得再难受,每人每天也最多只偷一碗豆渣,绝不多偷。幸而这豆腐作坊的老板也是善心人,对这些走投无路的窃贼总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贴面撞上了,也只是挥挥手让他们跑开了事。
黄和尚夫妇就这样在江北度过了将近两年。去年官军克复无锡,黄和尚听说了。齐梁的长毛撤走,古陵的长毛都被官军围住,黄和尚也听说了,但那时已到年底,讨饭的好时机即将来临,若回家却无处讨饭,只能挨饿。于是,直到过了正月,黄和尚夫妇和部分同乡才动身回乡。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5 08:37:12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5 17:44:34
想起奶奶去世前 还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咱们回家吧 当时颇为不解 我们本就在家啊 长大些才明白她说的是回老家 生活了五十年的城市居然不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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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城里生活的时间不会有五十年吧?若有五十年,应该把城里的家当家了呀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6 07:25:30 +0800 CST  
当黄和尚他们重新踏上江南的土地时,发现江南已完全变了样。当初黄和尚夫妇逃江北时,江南的饥荒才刚刚奏响序曲,虽然所过村庄常常能看到被烧毁的房屋,但每个村庄都还有人,田野里还忙碌着水牛和耕作者的身影,星罗棋布的村庄,鸡犬相闻。现在,所有的村庄都像坟场般一片死寂,看不见人和牲畜,一座房子都未烧掉的完整的村庄是不存在的,许多村庄整村被烧成了一片瓦砾。一路行来,遍地是没胫的荒蒿,触目皆是杂草滋蔓的田园,烟熏火燎的残垣断壁,路边的草丛中不时出现惨白的人的尸骨或腐烂恶臭的尸体,一棵棵枯死的树木怵目惊心地裸裎着白光光的树干。黄和尚他们在陵北县境内行走了大半天,竟没有遇见一个活人!在一个荒僻的河湾里,总算看到一座完好无损的宅院,粉墙青瓦,很考究,孤零零的矗在那里。以为里面有人,想去讨点吃的,走到门前才发现,大门洞开,客厅里桌椅俱全,却尘埃寸积,茂盛的杂草,一簇簇地从铺地罗砖的缝隙里滋长出来,长得都有一二尺高了。进到里屋,大卧室里有一张雕花的红木床,下着账子。有人上前揭开账子,顿时惊叫一声。床中间躺着一男一女两具尸骸,他们的两侧,是两具小孩的尸骸,所有的尸骸都衣着整齐,但尸身都烂得只剩下白骨了。
进入陵南境内,所见情形也跟陵北大同小异,运河里冷冷清清看不见一只船,路上行人稀少。
黄和尚夫妇回到了天官堂,却见村上房屋半数都成了无人的空屋,还有五分之一干脆成了瓦砾堆。黄和尚夫妇是天官堂外出逃难的人中最先返乡的,黄和尚的老父,在黄和尚逃难前就去世了,黄和尚夫妇逃难后,家中就无人了。黄和尚夫妇发现,家里所有的家具、农具、衣物都不见了,粮食更不用说。村上其他无人的人家,家里所有什物也都被人掳光了。
黄和尚夫妇一回乡,就听说毛家桥设了粥厂,村人全去领粥了,他们也想去领粥,但是家里却连破碗也找不出一只。好在黄和尚的两个哥哥都饿死了,而且是全家大小一齐死绝,他们的房子也就归了黄和尚。黄和尚将一间房子贱卖给黄志封,卖房子的钱,买了几件碗盏家什,少许粮食和农具,还买了一条来历不明脏兮兮的旧棉被(据卖主说是从长毛手里买来的先锋货),有了被子,在地上铺些乱草,他一家人夜里睡觉就不再会被冻醒了。此外,黄和尚还买了一架旧纺车,一架旧织机和一些棉花。黄和尚这样盘算,有了纺车和织机,他去开垦已经荒芜了的粮田的时候,老婆就可以在家纺纱织布,一家人的穿衣难题也就可望解决。他哪知道,至少在这几个月里,老婆根本没有纺织的工夫。
黄和尚一有了碗,就和老婆一起去粥厂领粥。毛家桥的这个粥厂,因为资金有限,每天只能向饥民舍粥两次,上午下午各一次,每次只能舍一千碗粥。为了防止粥厂工作人员营私舞弊,让自己的亲友多吃多占,赵明昌搬出以往荒年地方慈善家设粥厂舍粥的老办法,规定,每次舍粥,都要饥民凭先来后到的次序排队,然后粥厂工作人员发号,每个饥民只能领一个号,号都写在一张小纸片上,上面盖有赵明昌的印章,一千张号纸发完,就不发了。领到号纸的饥民,才可以凭号纸去灶上领到一碗粥,没领到号纸的饥民,就不能领粥。
为了领到号纸,饥民总是早早就来排队。但是,你来得早,我总要想办法比你来得更早才保险。于是,有些饥民竟日夜睡在粥厂的芦棚外面。其他人见了,也就纷纷效仿。天官堂离毛家桥四里多,去领一次粥,半夜起来,赶到粥厂,也常常领不上号,因而,天官堂的村人大多日夜守在粥厂门前。黄和尚老婆也只好抱着儿子日夜守在粥厂,黄和尚因为要种田不能去领粥,他老婆就把上午领到的粥给自己和儿子吃,下午领到的粥给黄和尚吃。黄和尚在家,一边开垦荒地,一边也捉鱼摸虾的弄些野物,挖些草根,一家人居然也度过了荒凉的初春。到粥厂钱粮罄尽停办时,草木早已复苏,饥民们又能较容易地找到果腹的野菜了。
黄和尚急着早早返乡,为的是不想错过农时,去年冬天没能回来种麦,只要今年夏天能把水稻种上,一家三口的性命,就能保住。可是田开垦出来了,家里却没有稻种,街上的稻种,贵得死人。黄和尚正为此发愁,忽然许银宝来通知他,善后局已从外地调来了一批稻种,想种田的人可以去借,秋收后归还。黄和尚这才如愿种上了水稻。


四月

清军克复古陵。
去年十二月初,清军进逼古陵城。李秀成一面组织宜兴、丹阳、溧阳等地太平军反扑常熟等地,一面和李世贤林绍璋等亲率大军救援古陵,但在清军的猛攻之下,诸路太平军一一“胜出”[按:太平军忌讳说“败”字,将“败退”称为“胜出”]。古陵城被李鸿章的十万清军团团包围。但是,没有了退路的太平军,已决心死守。清军围攻了几个月,古陵城纹丝不动。李鸿章只得花五万两白银雇佣来英国人戈登的“常胜军”三千多人,与淮军联手攻城。
三月,清军水陆协同,切断了古陵通往金坛、丹阳之路。随即,太平军在古陵城外的据点被清军一一清除,城外的太平军全部退入城内。三月二十日,清军攻占金坛。接着,清将刘铭传用猛烈的炮火轰击古陵城垣,在广化门督战的太平天国黹王中炮身亡。[按:黹王即原先坐镇古陵的偈天义,他于去年荣升为黹王。]
四月初五日,清军和“常胜军”在炮火掩护下冒死攻城,酷烈的古陵攻城战打响了。“常胜军”的重炮和清军的炮队一起围住古陵城狂轰,炮声震得地动屋摇,城内城外屋顶上的瓦片纷纷飞坠落地,多处城墙一次又一次地被轰塌。守城的太平军以砖石门板船只棺材等一切能找到的材料填塞缺口,材料用尽了,就以死尸填堵。缺口越来越大,死尸也不够了,活人就冲上来用自己的身躯填堵。清军和“常胜军”的炮弹呼啸着倾泻下来,手足肉块旗帜砖石一齐飞上半天,又雨点般地落到城内城外的地上、树上和屋顶上。与此同时,太平军也以洋枪和火炮进行还击,城内城外死者枕藉。
四月初六日,清军炮火更猛。至未牌时分,城内太平军终因伤亡过重支撑不住,清军潮水般踏着遍地尸体涌进城去。历时四个多月的古陵攻城战划上了句号,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淮军终于杀进了古陵城。
俿王被活捉后押至李鸿章面前,他昂然直立,数日后被凌迟处死,枭首东门。
在古陵破城之前,城中粮食即已断绝,太平军已开始吃人,平民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破城后,淮军又在古陵城内恣意烧杀掳掠,不知有多少留长发的平民百姓被被淮军割去了头颅。赵家被太平军作了圣库,淮军将圣库内财物抢劫一空后,为毁灭罪证,放了一把火,赵家浩大的府第化为废墟。

四月十二日,江苏巡抚李鸿章奏请免除陵北陵南三年赋税,理由是当初长毛东征时,古陵在没有官军驻守的情况下,全凭团练和平民百姓坚守孤城,竟然抗拒数十万太平军达六天之久,有必要以免税的方式对此精忠进行表彰。同时奏请全免江阴、无锡、金匮漕粮一年,减免一二年。
朝廷准奏。

李鸿章委杨宗濂设常镇劝农局,召集流民,未及种稻的田,补种黄豆、蔬菜。

早在克复古陵城之前,李鸿章就已在各水陆交通要道设立官卡,盘查奸细,对过往货物抽税,逃漏者重罚。
古陵克复后,李鸿章立即令古陵设局捐饷,城乡铺户被勒令每日捐钱数十文至数百文。

四年战乱,古陵城内被毁的公共设施计有:御书楼、先贤祠、太平寺、同仁堂、养济院、普济堂、古陵府学、陵北陵南两县的县学、古陵书院、东仓、西仓、陵南县署、白龙庵、城隍庙、药王庙、育婴堂等等。古陵城的城墙,也严重毁损,城内外许多历史悠久的桥梁,都已荡然不存。


五月

周德金被捕入狱。
周德金和黄仁法被长毛强迫入伙后,一直想逃走,因为担心逃走后长毛会报复他们的家人,迟迟未敢行动。当驻扎在兴教寺的太平军随偈天义移驻别处时,周德金和黄仁法又想伺机逃走,但未能成功。直到清军进攻古陵,他们又随黹王回到古陵城,始终未找到“变妖”的机会。于是,他们在城中度过了清军攻城的可怖时光。作为火头军,周德金和黄仁法一直未上火线,当清军破城时,城中混乱已达极点,周德金和黄仁法趁乱刺杀了一位长毛军官,平分了他包袱中的钱财。
清军控制住了城中的局势,一边杀人放火,一边搜捕太平军的残兵。周黄两人试图趁乱混出城去,在一个巷口,黄仁法迎面撞上记名提督周盛波麾下一队正在抢劫杀人的大兵,大兵抢走了他的财物,又砍走了他那颗留着长发的脑袋。周德金藏身在一间堆放垃圾的破屋中,逃过了一刀之厄。因为丝毫不担心势穷力竭的长毛会反扑,守城的清军并不十分警觉,又兼城墙上到处是巨大的缺口,城墙形同虚设,天黑后,周德金没费太大的周折就逃出了城。
周德金逃回天官堂不久,官府开始追查“发匪余孽”和附逆者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6 07:32:05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6 07:48:57
@bbt1134 2016-08-25 17:44:34
想起奶奶去世前 还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咱们回家吧 当时颇为不解 我们本就在家啊 长大些才明白她说的是回老家 生活了五十年的城市居然不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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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心渭 84楼 2016-08-26 07:25:00
她在城里生活的时间不会有五十年吧?若有五十年,应该把城里的家当家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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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 十七岁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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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了老年,记得最清楚的是童年,近在眼前的事反而常记不清。另外她经常回老家,故对老家的印象就深了。那一辈人,对乡土的感情特别深。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6 19:33:24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6 08:28:38
好在黄和尚两个兄弟全死了一段,看得悲从中来,我想他彼时彼地也是这种心情吧,应该还有一种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虽然艰难。
看李鸿章善后,知其不失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劝农减税休养生息。反观太平天国治国如同过家家,只有破坏毫无建设,如其不败天理何在?
伸头一刀所有也是一刀,这很有些像后来抗战胜利后对汉奸的清算。很少有人愿意附逆或做汉奸,更多时候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甚至乡亲朋友,如赵明昌。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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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平定长毛之后追究附逆者范围极小,力度也不大,跟后来国共的政治清算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清虽专制,还是士兵大夫政治,是讲保全和人情的。赵明昌未被追究。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6 19:36:56 +0800 CST  
参加过长毛,如今放下屠刀,立地成为良民的人,古陵人称之为“毛里光”。古陵地区有多少“毛里光”?没人统计过,但是,就全国来说,“毛里光”的总算肯定要以十万甚至百万来计,清政府能追究得过来吗?全要追究,把这百万人逼得再反起来,朝廷经得住这番折腾吗?而且很多地方的人都是见清军势力占了上风,他们头上就裹起团练的白头巾,当长毛的势力占上风了,他们就将白头巾换成长毛的红头巾,清军势力又大了,红头巾又再换成白头巾,你如何追究?眼下的严峻形势是,战乱使江南损失了大量人口,双陵两县人口减少了一半以上,大量寸土寸金的高产良田荒芜,朝廷赋税来源严重枯萎,急需大量劳力来恢复生产,若把“毛里光”都杀了或逼上了反路,劳力损失更大。所以,清政府对“毛里光”一般都不加追究,除非你在长毛中曾做过高官或者混出了一定名气。天官堂的黄阿平等人就是“毛里光”,并未受到丝毫追究。
这次追查附逆者的起因,是清军克复古陵的第二天,在古陵城里发现了一块功德碑,这是太平军攻陷古陵后古陵地区一些士绅凑钱树立的,碑文对太平军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碑上镌刻了所有捐资立碑者的大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是中国人对待胜利者的古老传统,对长毛恨之入骨又畏之如虎的古陵士绅们,为了保住身家性命和原来的优越生活,只能恭顺地与占领者合作。这块功德碑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他们立碑时的初衷,他们中很多人还因此当上了长毛的乡官,但如今,这块碑却成了附逆的铁证。虽然长毛统治时期,古陵城里实行财产充公,但一般充公的都是些藏匿不及的浮财,大量的财宝和田契债契事先都埋藏起来了,因为与长毛积极合作,长毛也没有追查他们的藏财,因此谁都知道,在这块功德碑上留名的人手中有大量财产。为太平军立功德碑的,何止古陵一地!很多地方的官员,只是把碑砸毁了事,不加深究。但是古陵的知府却决心深究,因为他对碑上列名的士绅的财产太感兴趣。偏偏这时,古陵城里又发生了一件事,俿王被凌迟处死后,他那装在木笼里挂在城楼上示众的首级,竟于当夜被其部下盗走,李鸿章为此震怒。追查“发匪余孽”和附逆者的工作于是迅速展开。
追查,主要只围绕功德碑上有名字的那些人进行,而且这些人在吐出一大笔钱财后,最终也都无罪开释了。作为长毛偏末小卒的周德金,功德碑上无资格列名,照理无论如何不会进入官府的视野,可是县里却突然下来两个公差,将他抓走了。
跟很多房子紧的贫穷人家一样,周德金的祖上只留下一间两进很狭小的房子,周德金和弟弟周德祥分家的时候,前进的堂屋分给了周德金,后进的一个房间分给了周德祥,前进的灶间和后进的厕所则两家公用。周德金在堂前砌了一道土墼墙,隔出一个房间,作为一家三口的卧室,只留下很狭的一条过道走人。周德祥认为周德金的卧房占地过多,影响他一家从大门出入,为了不吃亏,他把杂物堆满了小得已不能再小的茅房。 两家都想多占公用地盘,常常闹得面红筋胀,两人的老婆也常为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斗蛐蛐。后来周德祥自说自话在明堂里搭了个披屋作为灶间,几乎把整个明堂都占去了。 周德金一怒之下就把前进通向明堂的门用砖封死,使周德祥一家没了大门,只能从后门出入。周德金自己也没了后路和厕所,他就跟许多没有厕所的人家一样,在门前的场角上埋了一只大粪缸。两家的积怨越来越深。为了渲泄刻骨的怨恨,周德祥的老婆几次偷偷往周德金家的酱罐头里撒泥土和鸡屎。
在我们这个发明了无数穷奢极侈奇馐异肴的神奇国度里,除了地里出产的品种不多的几种蔬菜之外,酱和咸菜、萝卜干等腌制菜是百姓菜中功高不赏的擎天之柱,绝大多数人家全是靠这几种菜一年支撑到头,并且支撑了一代人又一代人,它们对炎黄子孙恩重如山。其中酱最为重要。咸菜和萝卜干保存的时间不能太长,尤其萝卜干,秋天腌制出来,至多只能吃到来年夏天,天一热就发了酸,腌制水平不够高的,一过黄梅就霉烂了。而酱,这种味美不输咸菜,饭粥皆宜的好东西却可以长期地保存,并且小小的酱缸就像是圣贤们无所不包的大道,可容纳百物,菜瓜、茄子、生姜、黄豆、肉、西瓜皮……无一不可塞入酱缸。如果一个人家不做酱,饭桌将相当枯憔。每年黄梅一过,走进任何一个村镇,触目皆是形状色彩各异,大小不一的酱缸和酱罐头,满装着泡在盐水里的刚霉制成的酱黄,它们日复一日地蹲踞在人家的屋檐上、矮墙上、鸡棚顶上、门前的长凳上、柴积上,让毒热的夏日把黄色的酱黄慢慢晒成紫色的酱。像周德金兄弟这类菜地极少的人家,咸菜和萝卜干都腌得很少,因而必须做大量的酱,贮存在瓮头里,吃上一整年。周德祥老婆毁掉了周德金家的酱,就使周德金一家陷于几乎全年无菜吃的窘境。周德金七岁的儿子看见了婶婶的恶行。周德金夫妇大兴问罪之师,砸掉了周德祥家所有的酱缸和酱罐头。两家大打出手,村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拉开,双方都挂了彩。从此,两家的仇怨更深。
周德金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从古陵逃回来后,向村人讲述逃生经历时总要炫耀一番他从长毛军官那里抢到的财宝,因而不到两天,全村就都知道周德金得到了一笔总价值超过三百两雪花银的横财。这笔横财,照眼下的田价,可以买三百多亩良田!周德祥嫉恨得坐立不安,后来终于想出一条毒计,去县里告密,说周德金参与盗走了俿王的首级,周德金的长毛同伙为报答他,给了他一大笔财宝。周德金又不是广西籍的老长毛,对俿王有什么感情,会去参与盗首级?县里当然不会轻信周德祥,但“一大笔财宝”是县里很感兴趣的。于是,周德金锒铛入狱,那笔财宝也随后就作为罪证被抄走。

黄志封家细毛,被长毛带走后,至今杳无音信,黄志封老婆哭得眼睛都快瞎了。黄阿平老婆告诉她一个方法:每天半夜时分,拍着床限呼唤细毛的名字,细毛若还活在世上,就会听到呼唤而回来。黄志封老婆于是天天半夜呼唤,呼唤了一两个月,细毛没有回来。黄和尚老婆说:要抱着他的衣裳,到屋顶上去喊,他才能听见。黄志封老婆于是夜夜抱着细毛的旧衣服,爬到屋顶上喊魂。细毛却始终没有回来。

五月中旬,黄卢氏回天官堂。
咸丰十年长毛即将到来时,黄显恪周浩坤等乡绅纷纷外出逃难。当时人人都想逃难,但是又顾虑重重,外地若没有亲戚或熟人,人生地不熟,去了之后处处不便;人一走,家里的房子家什无人看守,难免毁于长毛或贼人之手,将来归家,如何生活?在外生活,样样要钱,费用极大,而且,因为逃难的人多了,船也不易雇到,当时船钱已涨到吓人,一只只能坐三四个人的小客船,也要四五十洋银才雇得动。当然,这一切难处,归根结蒂在于一个钱字,像周浩坤那样有足够的钱,什么都不怕。像黄卢氏这样的小富户,家里会有充裕的粮食,但一般不会有太多现钱,然而黄卢氏却是例外。她知道黄传祥谋夺她的家产,是不眠不休,处心积虑的。虽然几个回合的较量,黄传祥都输了,但黄卢氏丝毫不敢高枕无忧。黄显恪称赞黄卢氏是“女中诸葛”,她确实当得起。虽然胜利了,她却不敢大意,未雨绸缪,时刻为最坏的结局作着准备。她悄悄地将位于外村、外乡的田产全部卖掉,几个月之内,就把三十来亩良田悄然换成了现银,然后又将现银和家中其他值钱之物分期分批地转移到她娘家,托她的兄弟存到常熟和苏州的钱庄里生利息。这样,即使最坏的情况出现,黄传祥的新阴谋得逞,她也只是损失了十来亩田和一间并不很考究的房子而已,自己和儿媳、孙儿的优裕生活仍有保证。最坏的情况没有出现,长毛却来了。黄卢氏歪打正着,无意中为逃难作好了极其妥善的准备。黄卢氏的娘家在常熟,而且,她娘家跟盛泽镇著名的枪船首领小鸡法大(朱法大)还带着转折亲,说不定到时候也能靠靠。因此,黄卢氏顺理成章地选择常熟作为她和儿媳的避难地。但是,当黄卢氏婆媳逃到娘家时,常熟乡下的士绅却正往苏州、常熟、上海等城里逃。黄卢氏婆媳也跟着黄卢氏的兄弟逃进了常熟城。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7 08:25:44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7 09:07:23
乡党还乡,度过动乱,休息两年大约村人自己又开始互相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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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之间争利的倒不多,兄弟之让争利,中国人就是窝里斗嘛。但是现在的村人,兄弟之间很少有争斗的了,以前的人素质确实差些。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7 19:58:28 +0800 CST  
太平军东征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于那年六月攻占苏州后,即沿着大运河向南挺进,运河的东西两岸,战马嘶鸣,五彩斑谰的旗帜,遮天蔽日。那年八月,太平军攻克常熟。攻打常熟的太平军主将就是“黄老虎”黄文金。黄文金嗜杀,这一路打过来,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一天,常熟团练来夺城,黄文金在城头上望见,忽然感叹道:“来的哪是真妖?都是农民呀!杀光了他们,谁去种田?没人种田,我们吃什么呢?”于是跺脚大喊几声“罢了罢了”,转身就下城去了。团练退走后,黄文金刊发门牌,设卡收税,勒令进贡。黄卢氏他们租住的房子,被烧掉了,黄卢氏婆媳无处安身。城中无处安身的难民很多,黄文金征用了一批房屋,设馆安置难民。男子关入男馆(馆中年壮男子后来都被掳作壮丁),妇女关入女馆。妇女们入馆如同入狱,终日关在屋里,不得外出,每日供给一粥两饭。黄卢氏和儿媳分别被关进不同的女馆,儿媳年轻,年轻的妇女都被集中在粉皮街一带,名为“姊妹馆”,长毛指派年老的妇人为女卒长,管理姊妹馆。黄文金设姊妹馆的目的,名义上是为保护妇女,使之免遭乱兵蹂躏,其实主要是供他手下的军官挑选老婆。女人们一旦被太平军军官挑中,立即就穿金戴银,被尊为“贞人”。
江南富庶,作为镇守一地的太平军主将,生发是很大的,因此太平军将领都想镇守一地,但将领实在多而地方却有限,于是只能轮流坐庄,让大家都沾一下油水。李秀成限定黄文金,只能镇守常熟十天,十天后必须让给别人。黄文金舍不得走,把攻占常熟的日期迟报了十天,这样就在常熟足足吃了二十天油水。二十天后,黄文金不得不走了,走的时候,大队人马船载肩挑着在常熟获得的赀财,所掳壮丁,用麻绳穿辫,或一二十人一串,或五六人一串,由长毛押解着上道。同时带走的,还有八百多名年轻妇女,她们或坐轿,或骑马,还有的坐在梯上,一横格坐一妇女,一梯坐数妇女,长毛或壮丁抬着,蜂拥出城。
继黄文金来常熟的是钱桂仁,他来后,一面加固城防,各城门都悬吊了千斤板,城垛上置钉板滚木,城垛加高并开设炮眼,城脚民房全部拆掉,拆下的砖木搬到城上砌走马楼,木椽削制成鹿角木,遍插在城脚下,城外的石桥,全部拆掉桥面,换上木板桥面,一端系索,做成吊桥,有敌来袭,即把桥面扯吊起来。一面查放女馆难民,将老年男妇及伤残者全部放出城外。
黄卢氏一获自由,就急忙查寻亲人的下落,但她的兄弟和嫂嫂、弟媳都已下落不明,儿媳和孙儿也不知去向。听说年轻的难民妇女都集中在兴福寺,黄卢氏急忙去找,却没有找到她的亲人。经多方打听,黄卢氏总算得知,儿媳在姊妹馆中时被一长毛挑中,那长毛把儿媳和她的幼儿一同带到苏州去了。这时黄卢氏身无分文,好在钱庄的钱票和家里的田契她始终贴身藏着,那钱庄是一家有实力的大钱庄,在常熟的分店虽然关门歇业了,在上海的店号还在照常营业。黄卢氏雇了一只船赶到上海,取了些钱,再赶到苏州。一番打听后,得知黄老虎的军队早就去江阴了,在苏州留下了一批常熟掳来的女人,都关在女馆里,黄卢氏当然无法见到这批女人,不过,听说留下来的都是些年纪很轻的女子,有些甚至是六七岁的小女孩。黄卢氏的儿媳二十多岁,又带着孩子,想来未留在苏州,被带到江阴去了。
黄卢氏随即赶到江阴,黄老虎的部队却已开走了,有一些妇女未被带走,留在了江阴。黄卢氏寻找了几天,也未找到儿媳和孙儿。江阴很乱,一会儿团练反扑,一会儿长毛打来。黄卢氏不敢久留,去了上海。上海的难民很多,弃婴也多,有些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扔在了垃圾堆上。黄卢氏不费吹灰之力就捡到了一个弃婴,就把他充作孙儿,精心抚养起来。就这样在上海生活了几年,听说古陵已经克复,她就带着“孙儿”回了家。


六月

湘军攻陷南京,太平天国小朝廷覆亡。


秋冬

八月,黄显恪父子带着黄樟龄的小儿子黄志鹤及四口棺材回到天官堂。
当初,黄樟龄从长毛中脱身出来,就去江北寻找家人,在靖江团练局的同乡士绅帮助下,黄樟龄很快就找到了家人。从此黄樟龄一边事奉父亲和庶母,一边去团练局里做事,为克复家乡出谋划策。清军克复无锡,开始进攻古陵了,团练局里的士绅纷纷渡江南下,陵南县善后局成立,士绅们都进入善后局,参与家乡的善后事宜。这时黄显恪正在生病,黄樟龄没能和士绅们一起南渡。等到黄显恪病愈,已是八月。
在江北几年,黄显恪家失去了四位亲人:黄显恪的妾毛氏、黄樟龄的妻子仇氏、黄樟龄的女儿和十七岁的大儿子志鹏。
黄显恪父子回到天官堂,发现家里房子已成瓦砾,只得在祠堂里暂时住下。黄家祠堂虽然也被长毛烧过,只烧掉四间房子,剩下的房子还有好几间。造房子、埋死人、过日子,需要很多钱,这时黄显恪父子手头的钱早已花光,只能卖掉一些田产了。可是黄显恪这个书呆子,当初逃难时,只带了几箱书和许多衣服细软,地契联单全留在了家里让黄松龄保管,后来房子被长毛烧掉,那些地契联单想来也已化为灰烬,没有地契联单,如何卖田?
黄显恪父子俩正一筹莫展时,黄汉大却送来了黄显恪家的一本田亩册,说当初黄松龄为防不测,将地契联单和田亩册交给族长黄阿培代为保管,后来黄阿培去当团练时,将它们交给黄汉大保管。长毛烧黄阿培家房子时,延烧到黄汉大家前进的房屋,黄显恪的地契联单被烧掉,只抢出一本田亩册。田亩册只是业户登记自家田地的面积、方位四至及租税的簿子,通常不能作田地产权的凭证,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因种种原因失掉田契的人太多了,官府只得从权,出示说拿田亩册也可到县里登记田籍,县里户房的书办们在核对了往年田赋登记的记录后,会重新发给盖上了官府红印的田契。
黄樟龄整天忙于办新田契的事,黄显恪则忙着接待和拜访亲友,互报平安。黄樟龄办好田契,立即着手卖田。可是这时因为卖田的人太多,而且还有大量的田地荒芜着无人垦种,很多人不费一文就可以把已死亡亲属的田产继承过来,买田的人就少了,土地的价格因此一跌再跌,战乱前四万文制钱一亩的上等田,如今跌价跌到一千文一亩还少有人问津。而由于劳力奇缺,佣工及匠人的工钱暴涨,咸丰之前,瓦匠木匠的工钱才每天一百文至一百三四十文,现在已涨到了每天三四百文。黄显恪家二三十亩田产即使全部卖光了,也不够造一小间平房的。
黄显恪父子正愁闷得要吐血时,年轻的陈光宗主动找上门了,陈光宗说:“现在田价太贱,算弗来卖咯,你家要造房子,我借一百两银子给你家,覅你家咯利息,若用得不够,再跟我说。”这个忙帮得实在太大了,黄显恪感激得老泪纵横。黄樟龄问陈光宗:“你一个孤儿,又呒没祖产,哪来的介许多钱呢?”陈光宗就讲了他剥毛皮得到财宝的事,这件事,他对村人始终守口如瓶,对他所崇敬的黄显恪父子,他觉得没必要隐瞒。黄显恪说:“你父亲就是忠义之士,难为你小小年纪也如此仗义,老天真是有眼,仗义之人果然得好报,老夫当浮一大白!”
黄显恪家房子虽烧掉了,石牌坊和围墙仍完好无损。在陈光宗帮助下,黄家在围墙内重新造起了两间两进平房,由于匠人不容易请到,房子竣工,已是冬天了。
房子一竣工,黄显恪父子就着手安葬死者。在埋葬江北带回来的三具棺材的同时,黄显恪父子决定将黄松龄也重新埋葬。当初黄松龄战死后,赵明昌等乡绅募捐了一些钱,买了些薄皮棺材,将黄松龄等无家人收尸的人草草埋葬在了齐梁街西北一块义地上了。现在,黄樟龄备了一口好棺材,重新装殓了黄松龄的骸骨。
黄显恪家请了和尚道士,正热闹地操办着丧事,一乘青布小轿意外地送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这姑娘一身重孝,进门就跪倒在四口棺材前,伏地恸哭。黄显恪父子不认得这位姑娘,却认得跟随轿子而来的那姑娘的哥哥,顿时明白,这姑娘原来就是黄松龄的未婚妻!
黄松龄是在长毛来的前一年攀的亲,女子是陵北县绿杨乡耿举人的孙女儿,因长毛之乱,两家都逃难在外而未得完婚。由于松龄已死,黄显恪父子对这门亲事已然淡忘,所以安葬死者的事并未通知耿家,没想到耿家的女子得到消息后竟然赶来,以儿媳和妻子的身份祭奠了死者。
黄显恪父子的感动难以言表,耿氏的举动,等于是自己认作了黄松龄的未亡人,可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姑娘,这太难为她了!耿氏祭哭毕,黄显恪说:“姑娘哀衷已申,请还瀛第吧。”不料,耿氏态度坚决地说:“妾身既然已来登堂哭奠了,身份就已经明确,爹爹还叫我归往哪里去?”这意思,竟是要生活在黄家为未婚夫守节终生了! 妇女守节是朝廷拚命力倡的,也是理学家们最最看重的,黄显恪父子当然不好劝阻,唯有敬重。黄显恪老泪滚滚地握着耿氏哥哥的手说:“亡儿……亡儿得此节妇,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咧!”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8 08:56:24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8 08:56:32
速度更新啊 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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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不是说一天最好发三千字吗?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8 17:20:23 +0800 CST  

十月,陵南县奉李鸿章谕,发告示令业户减成收租,全熟照额减收五成。
因许多业户逃难在外,尚未回乡,为防止有人冒充业户收租,县里发给业户《收租易知由单》,业户必须持单向佃户收租。
由于很多逃难在外的大业户尚未回乡,他们的佃户就暂时不用交租,其他佃户看了眼热,就有抗租的意思。陵北有少数佃户还跟长毛时一样强硬,坚决不交租。业户告到县里,陵北知县立即就亲自带着衙役兵勇下乡,将抗租佃户抓起来严刑追比。
陵南的隰坂乡也有佃户拿出向长毛买的田凭给业户看,说田早已成了他的,没有交租的道理。又说,长毛在的这几年,他作为田主,交了不少捐税,这都是代业户交的,若要收他的租,向长毛交的那些捐税业户必须还给他。但现在不是长毛世界了,业户告到当地乡董那里,乡董当然是支持业户,佃户只得乖乖交租。
黄樟龄出去收租,他是功名在身的人,佃户不敢欺他,租子收得很顺利。黄卢氏出去收租,她的佃户都很客气,田租也是很顺利地收上来了。

今年是甲子年,又是乡试年。由于战乱,江南已错过了一科乡试,因此,南京一克复,曾国藩立即上书朝廷,建议开科。朝廷准奏。
乡试本来是在八月举行,但江南贡院已毁于战火,须得重新建造,因而朝廷破例允许今科江南乡试延期到十一月举行。
黄樟龄因为有孝在身(亲身父母死亡,得守孝三年,庶母死亡,守孝一年,黄显恪的妾是黄樟龄的庶母,死了才几个月),不能赴试,黄显恪只好独自赴试,黄樟龄放心不下,陪父亲去了南京,只是自己不进场。
十一月的江南已相当寒冷,但开考前几天,天气竟忽然和煦如春日,此时,江南贡院修造得焕然一新,江苏安徽两省士子,群集龙门之下,多年未见的太平景象重现了,人人都很激动。但开考前夕,忽然下了一场雪,气温骤降。士子们入场之后,须在考场里度过三天两夜,夜里在透风的考场里过夜,严寒砭骨。五十九岁的黄显恪,为这重现的太平景象所感动,为自己的壮志所激励,心里热呼呼的,竟不觉得多冷。出场后,其他士子都在南京等出榜,黄显恪走出考场就到客栈收拾行李,当天就和黄樟龄一起坐船回家。
黄樟龄问黄显恪考得如何,黄显恪豁达地说:“场中莫论文,尽人事罢咧!”但很快,他就把自己的试文默写出来,给黄樟龄看。父子俩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地吟哦评点起来。
黄显恪表面上对中式与否毫不挂怀,其实心里是觉得此番必中的,因为今年应试的士子比往科少得多(战乱中死掉了大量读书人),但录取名额却未减,录取比例就比往科高很多了,这是百年难遇的良机,黄显恪觉得,自己一生修德,在白首之年,上天送来了这么一个良机,这次理应有所斩获。到了发榜的那几天,黄显恪在家里明显坐立不安,一个人在书房中一会儿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坐下来喃喃自语。他一遍遍地回味着自己的试文,想到哪一句做得神完气足,便眼中发亮,点头微笑,想到哪一句火候稍欠,又皱眉叹气,自怨自艾。这几天里,他就天天这样受着煎熬,一会儿坐,一会儿走,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微笑,弄得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眼看着过了报录的日期,始终不闻报录的锣声响上村来,知道这一个举人又失之交臂了。伤心失意之下,考场中受的寒气也发动起来,顿时就病倒了。

几乎在黄显恪去南京参加乡试的同时,黄传祥一家回到了天官堂。
黄传祥带着一家大小逃到上海后,并未放弃回归家乡的努力,而陵南善后局也频频派人跟逃亡上海的伪乡官和从逆者们联系,逼他们回乡交待罪行,接受惩罚,其实无非是向他们勒索钱财。黄传祥做难民局总理和军帅这几年,外场面很好看,其实并未捞到多少钱,但陵南县硬要他捐一万五千两银子赎罪,黄传祥无论如何拿不出来。陵南县就向黄传祥下了最后通牒,到十月底不交银子,就移文上海县,叫上海县逮捕黄传祥然后移送回陵南县。黄传祥当然可以逃进租界去,上海有租界,上海人称之为“夷场上”,那都是洋人的地盘,清政府不能进去捉人的。但是夷场上不是好住的,那房租就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黄传祥手里虽然还有几个钱,但一家大小不知还要在外面漂多久,他可不敢搞高消费。
眼看期限临近,黄传祥就像热石头上的蚂蚁,急得火烧火燎,天天借酒浇愁。一天晚上,他又就着一包油炸蚕豆瓣吃闷酒,吃着吃着,那张包蚕豆瓣的破报纸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上面有一则新闻:无锡县有一个恶棍,谋夺其邻居的一块地基,两人打官司打到了无锡县衙。那恶棍纯是无理取闹,邻居却有祖传的地契,是非曲直本不难判断,难就难在那恶棍是入了洋教的,在无锡三里桥的洋教堂里正儿八经地受过洗。于是县衙升堂审这个案子时,三里桥洋教堂的法国神甫派他教堂里一个跑腿打杂的中国杂役送去一张字条,说那邻居侵害教民,要无锡县秉公而断,确保教民的利益。无锡知县得了法国神甫的字条,就象得了圣旨,立刻就判定地基属于那恶棍。邻居不服,向常州府上控。法国神甫的字条也跟着送到了常州府,常州府也就维持了原判。这件事虽引起当地民众极大的愤慨,但是民众怕那恶棍,更怕官府,只敢在背后议论纷纷,当了恶棍的面,屁也不敢放一个。
苦海中的黄传祥似乎看到了救星,忙把老婆和儿子儿媳叫来商量。没想到老婆和儿媳儿子竟一致反对入洋教。关于洋教,古陵农村有太多的传说。据说信了洋教,就不得再祭拜其他菩萨和神祗,连祖宗也不能拜。黄传祥说:“弗拜祖宗也无所谓!我们家咯祖宗,只帮着二房发财,从未帮过我们大房,现在我落难到介个地步,祖宗亡灵阿曾来救我?佛菩萨阿曾来救我?他们全弗来救我,我还拜他们发痴啊?”但是还有传说,一入洋教,洋鬼子神甫就会给你吃一粒丸药,一吃下去,眼睛慢慢变绿,从此六亲不认,同时肚子里就生出一个两三寸长的小洋鬼子来,若是那人反悔,不再信洋教了,肚里的小洋鬼子就会啃食他的心肝脏腑。即便不反悔,那小洋鬼子也须得人的精血供养着,日长世久,人就逐渐的黄瘦萎病了,起码要折掉十年阳寿。这传说虽然荒诞得可笑,毕竟是好多代人口中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黄传祥不能无动于衷。好在上海洋人多,信洋教的人也多,洋教堂也多,黄传祥没费周折就弄清了事实。事实一弄清,老婆和儿子儿媳们也就不反对了。本来想就在上海入教,考虑到上海距天官堂三百里,一旦有急事,赴上海洋教堂求救太不方便,不如就到无锡去入教。于是一家大小先到无锡,在三里桥洋教堂受了洗,再从容回到天官堂。
黄传祥发现自家的房子没了,也不声张,一家人先在祠堂里住下。然后黄传祥去了三里桥,向洋神甫哭诉:因为入了洋教,家里房子被村人族人拆毁,家中财物也被洗劫一空。洋神甫一听,气愤不已,野蛮村民,如此欺负教民,那还了得!忙叫黄传祥速去陵南县控告,同时还给黄传祥二十块洋银安家。
陵南县正指望着狠敲黄传祥一记竹杠呢,没想到黄传祥却先上门来告状,还要求赔偿,正摸不着头脑,无锡洋神甫的纸条送来了。陵南知县只好硬咽下这口气,让齐梁乡公众筹钱,给黄传祥造房子,一应家什用具,也都给他置办齐全。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8 17:24:36 +0800 CST  






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1月27日~1866年2月14日)


二月

黄显恪的妾和黄樟龄的妻子病逝后,黄显恪家中馈乏人,黄樟龄只得下厨作炊,做出来的饭菜,当然不易下咽。饭菜做不好也还罢了,衣服的浆洗缝补,却是书呆子黄樟龄无论如何胜任不了的。现在有了耿氏,黄显恪家的家务全被她包下了,饭菜可口了,祖孙三人的身上也齐整了。黄显恪父子对黄耿氏敬重得无以复加,决定为她申请旌表。 申请一获朝廷批准,官府就会发下牌坊银,用以给节妇烈女建造贞节牌坊,节妇烈女就得以显声扬名,百世流芳。但是要申请旌表,就得接受县里胥吏的勒索,否则申请在县里就会被卡住,根本到不了礼部。一个节妇的旌表得以申请成功,通常要被胥吏们勒索去一百两银子[按:胥史的要价,视所领牌坊银而定,通常为所能领到的牌坊银的五倍左右。]。因而,大量穷檐苦节的寒闺嫠妇,连贞节牌坊的梦都不敢做。黄显恪父子虽然现在也处于窘乡,为了不使黄耿氏的名节埋没无闻,再高的勒索他们也决心承受。
二月,黄显恪父子的申请刚刚递呈到县里,恰逢江南各县纷纷设立忠义局,规定:凡县里的殉难官绅、士庶、烈妇、贞女,由其子孙或邻里开报到局,由局查核汇册,呈送苏州忠义总局,再由苏州忠义总局申详督抚,然后由督抚向朝廷汇奏请旌。
黄显恪父子额手称庆,老天开眼,未受分文勒索,就轻而易举地为黄耿氏申请到了旌表。
后来,县里发下来二十两牌坊银子。黄耿氏在黄显恪家守节,已是黄显恪家的人,照理贞节牌坊应建在天官堂,但黄显恪父子感激黄耿氏的父母养育出了这么个好女儿,认为他们理应分享女儿的荣耀,硬是把贞节牌坊建在了耿氏娘家的村口。


三月

黄传祥的新居在原地基上落成,黄传祥办酒庆祝上梁。造这房子时,黄传祥把上梁的时辰定在卯时刚过的时刻。天官堂人都未在意,而且上梁的炮仗响过后,一个人都未去抢抛梁,故意冷落黄传祥。第二天一个徐家头人问黄巧生:“昨日天刚亮时,阿是(是不是)你们村上人家上梁放炮仗?”黄巧生说是吃洋教的黄传祥家上梁。徐家头人就急得瞪眼:“介个众牲(这个畜生)太黑心咧喴!你们村上人哪为介呒用(怎么这么没用)?就让他介样弄送(欺负)啊?”黄巧生不明所以,经徐家头人解释后才知道,戌前卯后这两个时辰上梁,风水上称为“烟火煞”,据《宅经》上说,烟火煞的结果是“杀千户,富一户”。徐家头人说:“这狗日咯祸害咯不光是你们天官堂一村,全齐梁乡全要受他祸害咧。他是想让全乡的人家全变成绝户,让他一家独发!”黄巧生着急地问:“阿有办法破解呢?”徐家头人说:“破解咯办法是有,但要在他上梁咯辰光弄,一听到他上梁咯炮仗响,大家赶紧在门前堆些稻草烧,或者一边叫人敲家里咯铜盆,一边拿潦勺(粪勺)搅粪坑里咯垩壅(大粪)。这样破了戒,倒霉的就是他自家,害不着我们咧。现在事体啊过去咯咧,晓得介些也呒用咯咧!”
黄巧生将徐家头人的话告诉了天官堂人,天官堂顿时慌张起来,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村人都去向黄显恪父子诉说,黄显恪却不以为然,哂笑说:“毋须庸人自扰!我们天官堂祖上出过一个天官,靠咯是好风水,可是风光了十几年,就被皇帝错斩,哪为?天官祖上未曾积德。无盛德而坐享吉壤,载弗住!所以天官虽能发迹,仍不免被刑。司命者谁?神明也!何谓神?聪明正直之谓神!人一生积善修德,也未必能致富贵大福,因为不知你前世是否有罪愆要赎。不修德,不行善,想靠损人来致福,痴人说梦耳!”黄樟龄冷笑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传祥虽有三子,照这般倒行逆驶下去,将来恐怕不免要作若敖氏之鬼呢!”
新屋落成后,黄传祥马上在门口贴了一张“公馆条”,上写“天主教民黄宅”。除了黄卢氏送去了一些贺礼外,天官堂无一人前去贺喜,黄传祥一家人已被全村人当成了异类怪物。黄传祥一家人也不跟村人来往,黄传祥的脸更黑,整天是一副恶狠狠的表情。

一天,黄显恪正在督责孙子黄志鹤背书,门外忽然进走来一位拄着竹根拐仗的老人,老人身后跟着一个年龄跟志鹤差不多的小孩,这一老一少的身上都是拖一爿挂一爿的,不认识他们的人会把他们当成乞丐,好在天官堂无人不识这个老人,他是上阳秦氏宗族的族长秦希明,也是秦氏族中唯一的秀才,且是廪生,靠教蒙童为生,家里穷房子小,他就把学塾设在上阳庙后进的一间空屋里,他跟黄显恪是多年的至交。
黄显恪热情地把秦族长迎到上座,志鹤忙去茶桶里取出用棉絮焐着的热茶壶来给祖孙俩倒茶。秦族长说:“显翁,介场战乱,使我们咯惜字会一停就是几年,现在大乱敉平,中兴可期,我们得赶紧把惜字会恢复起来呵!”
秦希明一生敬惜字纸,在地方上出了名,他村上若有人将字纸污损或丢弃在地,被他看到,必定严厉斥责,非但毁损字纸他要责骂,就是后生晚辈一边出恭一边捧着本书看,他也认为是对文字的大不敬,也要厉声斥责。秦希明是齐梁阳溪一带惜字会的发起人,黄显恪父子都是他惜字会中的人。
黄显恪说:“希翁所言极是,我也正有这个想法,希翁来得正好,你还未尝过我家节妇做咯菜呢,今日就在这里吃饭,吃过了饭我们就分头去约齐会中诸友,商讨复会大事。”秦希明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显翁啊,俗话说‘一女守节,五世升天。’家里能出贞节妇女,实在是祖宗积德咯善果,是声施后世,庆流苗裔咯大好事啊!令媳咯苦节,真正感天动地,能吃到她做咯菜,我也是三生有幸了!哈哈。”随即又叹气:“唉,想当初我们惜字会一十六位士绅,济济一堂,何等热闹!经过了这场红羊浩劫,会中诸友泰半零落,有咯尚飘零异乡,在乡咯,就只剩了我们这几根老骨头,我想把我这孙子,也拉来入会。”黄显恪说:“介是好事体,我介个孙子,我也要让他入会。阿鹤,你也弗细咧,是应该懂得敬惜字纸,懂得检点自己咯言行咧,少年人,弗懂介些道理咯话,一步走错,伤了阴骘,科举上咯报应是立竿见影嘎!”秦族长说:“阿鹤,你公公咯话的是至理!我讲给你听道理,当初你咯二伯祖,那是一等一咯才学,算命佬说他能中解元,呒人弗信,凭他咯才学,中解元原也是名至实归,可是后来他却英年早逝,以诸生终。哪为?就因为他有一个恶习,欢喜在出恭辰光看书,就在这上头折落了福!若是当初就有我们这样一个会,他也做了我们会中咯人,后来咯结局,何至于那样叫人扼腕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9 08:18:23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8 18:59:33
这章看得有趣,一是黄显恪入闱考试,活脱脱一副外表清高内里热衷的文化人风貌,楼主好文笔,佩服佩服;二是黄传祥的机灵,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我记得年轻时喝酒行的就是这个令,体现出黄传祥是有主动接受新鲜事物的愿望,这在当时肯定会大受非议。
此外,想请教仁兄,天官堂黄姓是不是大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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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黄姓是大姓,后面会讲到天官堂的来历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9 14:40:18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8 19:00:19
分页了,恭喜楼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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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页是好事吗?老兄为什么要恭喜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9 14:41:21 +0800 CST  

三月二十九日,惜字会复会,连黄志鹤和秦族长孙子在内,共到了九个人。黄志鹤首次见识了这个对他来说有些神秘的组织。由于这是刚刚复会,诸会友都未带字纸和功过格来,大家一来就到秦族长的学塾中,向秦族长交上一百文钱[按:每位会友,每月交会费一百文,聚餐一次],秦族长便发给各人一个字纸篓,几本烟纸店里买来的薄本子,封面上有“功过格”三字。黄显恪郑重地把功过格交到志鹤手里,语重心长地说:“你今年十四岁咧,你父亲也是十四岁[按:古陵人习惯以虚岁计年龄。]开始每天记录功过咯,从今日开始,你每天夜里都要反省自己当天咯言行,然后在这上头记录自己咯功过,有善言善行,就记在功格,有恶言恶行,就记在过格。不必记你做咯是哪桩善言善行或恶言恶行,只须记录你善言善行或恶行恶行咯功过数目就好,功过数目这功过格上有。”黄显恪说着,翻到《功过格》开头的几页上,志鹤看见,这几页上印的都是对善恶言行的功过定分标准,如:“救免一人死、完一妇女节、阻人不溺子女、为人延一嗣,准百功”;“劝息一人讼、传一人保益性命事、编纂一保益性命经法、以方术救一人轻疾、劝止传播人恶、供养一贤善人、祈福禳灾等但许善愿不杀生、救一无力报人畜命,准五功”;“致一人死,失一妇女节,赞人溺一子女,绝一人嗣,准百过。”诸如此类。黄显恪说:“你要对照着这书上,把每天功过咯数目填在每天咯功过栏里。每月二十九日是我们咯会期,到了下月咯会期,便把功过格带来,折算你那一个月咯功过数。把功数和过数相抵,若功数多于过数,就将多出的功数转入下个月,如过数多于功数,就把多出的过数转入下个月。到年底再将全年功过数总计,将多出的功数或过数转入下一年。总之,你一定要做到功数越多越好,过数越少越好。功数越多,福越大,过数越多,越折福,弗报在你自己身上,就报在子孙身上,所以弗可弗慎!千万记住,若有过而弗记入过格,这是欺天昧神,顶顶折福!”
这一天,秦族长照例把学生都放假了,还让上阳庙的庙祝煮好了一大壶茶。大家就喝茶闲谈,对志鹤和秦族长的孙子讲些警惜字纸的果报以及其他因果报应之事。
黄显恪说:“苏州陆星农,他咯封翁,一生敬惜字纸,所以陆星农后来高中了道光朝咯状元。”
秦族长说:“我又想起乾隆朝无锡咯顾元度,他咯封翁也是一生敬惜字纸,元度公也从小就敬惜字纸,后来赴京会试,入礼闱咯前一天,梦见一个人来向他索卷,然后在他咯试卷上写了一个大大咯‘惜’字。他醒来后觉得兆头弗好,此科一定是‘可惜’无望咯咧。哪知等到榜发,竟高中会元!这才恍然大悟,梦中那人写一‘惜’字,并非可惜之意,而是惜字之报!介桩事体无锡顾家族人家喻户晓!”
又一人说:“钱塘诸生朱坎泉,被外省一个官员聘为西席,教那官员的两个儿子读书。他见当地人不懂得敬惜字纸,将字纸随地乱丢,任人踩踏,或者拿去糊窗抹桌,就力劝他咯东翁,捐赀收买字纸,买来就烧落,有沾了污秽咯字纸,他都要亲手洗涤干净,晒干后再焚烧掉。看到有人不惜字纸,他就劝谕。几年下来,敬惜字纸成了那地方咯风俗。后来哪哼?他咯长子中了嘉庆朝咯进士,入了翰林,次子后来也领乡荐。”
黄樟龄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字乃大圣人所造,有通神辟鬼之功。过去杭州有一个老人,平生敬惜字纸,遇见墙上所贴告示、招纸破了,眼看将要被风吹落地上,就揭下来带回家,积聚到一定数量,就拿到当地惜字社洪炉中焚化。有一天夜里,他走夜路,突然鬼迷,走来走去,只看见眼门前全是墙壁,转了一两个时辰啊转弗出去。后来他走到一堵墙壁前,手一摸,摸到墙上贴有招纸,已经破了,他就揭了下来。哪知,一揭下来啊,那纸就在他手中闪闪发光,顿时照亮了他回家咯路。可见,字能通神,果非虚语!《太上垂训》上说,惜字十万,延寿一纪。弗是瞎说咯,那个老人后来活到九十几岁,想来也是惜字之报!”
聊了半天,庙祝已把饭做好了,大家就聚餐。菜只有三个,青菜,豆腐,糖醋水面筋。吃过饭,各自回家。
到下个月的会期,志鹤他们来赴会时,就都拎着各自的字纸篓,字纸篓里装着他们在这一个月里捡到后洗净晒干的字纸。大家一到上阳庙,先将字纸篓里的字纸倒进上阳庙大殿前院子里的焚化炉中焚化。然后聚集到秦族长的书塾里,袖子里拿出功过格来,摊在秦族长的书桌上,一位戴大铜边眼镜的老廪生拿着算盘,折算各人这一个月中的功过数。功数大的,大家就恭贺,过数大的,大家就加勉。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9 14:56:44 +0800 CST  

楼主:顾心渭

字数:305529

发表时间:2016-08-09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03 20:24:18 +0800 CST

评论数:369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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