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进贡后没几天,齐梁人得到消息,长毛又下乡打先锋了,李墅镇和窑官镇被烧了许多房子,抢走了许多财物。正人心惶惶的时候,双木镇的一个图董张道元来到赵明昌家,向赵明昌传信,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已来到古陵,现正勒令各乡镇赶紧去进贡。他叫赵明昌派人去给阳溪乡和礼河乡也传一下信,免得不去进贡而招致长毛打先锋,这次长毛去李墅和窑官打先锋,就是为了提醒大家赶快去进贡。
齐梁人只得又备办了一份和上次差不多的贡礼,仍是大旗前导,敲锣缓敲,仍是赵明昌带队,送到古陵城里英王的“陈公馆”。但这次赵明昌他们却没有得到英王的接见,据说英王正在养伤,寻常客人一概不见。

又过了十多天,张道元又来传信了,说英王已离开古陵,大概去无锡了,他走的时候,任命一个将领做了古陵的坐镇,现在那坐镇急令各乡各图赶紧去进贡。他又叫赵明昌派人给阳溪和礼河传信。
赵明昌发愁了:“半个月内两次进贡,已花去乡人一千多银子了,才几天工夫竟又要进贡,这样连番勒索,伊于胡底?”赵道元苦笑说:“你问我,我问嗲人?我们双木还弗是跟你们一样!”赵明昌说:“进贡一次,就是五六百两,一次两次,还能勉强扛住,这样接连不断地来,嗲人吃得消呢?”张道元说:“我正是要跟你斟酌介桩事体,听说洪秀全有意让各位将领轮流到我们江南的各个州县来坐镇,每个人坐镇十天半月,其实就是让他们轮流来捞一把,发发财。这样看来,以后恐怕还将有没完没了的进贡!我们双木的士绅商议了一下,觉得这样进贡下去,不出几个月,家家全要倾家荡产!所以我们觉得,忠王英王,那是大王,贡这么多也就贡了,其他的长毛头头,弗是这样大脚色,少贡一些也是应该咯。”赵明昌说:“贡少了只怕他们弗烫心!”张道元说:“有窍门,听说长毛顶看重彩头,随便嗲事体总要讨个口彩,东西贡得少,如果口彩取得好,长毛一样欢喜。譬如说,有咯地方贡几十盏红灯笼,加上十只雄鸡,花不了几个钱,取得的却是‘登基’咯口彩;雄鸡有鸡冠,也可以叫作‘雄冠三军’。当然,全是介些弗值钱咯东西也弗来事咯,那就再加上些许银洋大米猪羊,这就可以少费不少钱了。”赵明昌道:“姑且也这样试试看吧。”
这次齐梁乡的贡礼是:麻油十瓶,五两的银锭十个,粳米(古陵人称“江米”)五担,铜钱一小箱(约两千文),三面大旗,一面旗上大书“进贡”两字,一面旗上写“平定江山”,一面旗上写“封王拜相”,外加一猪一羊,总共也就百来两银子,古陵的太平军坐镇收了,果然没有表示不满,还当场封赵明昌为齐梁乡军帅。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1 17:08:32 +0800 CST  


五月

陵北凤鸣乡的团练是古陵一带最强大的,这乡里有一个大富户刘长庆,毁家纾难,把所有田产卖掉,悉数捐给了本乡的团练。这个乡的余塘阐一带多猎户,凤鸣乡的团练中有许多人就是猎户出身,善使鸟枪。团练在余塘闸筑起坚固的土垒,他们藏身土垒中用鸟枪向太平军射击,给太平军造成了很大伤亡。渐渐地,古陵一带的残余团练都聚集到了这里,这里成了古陵团练最后的据点。
太平军四月初攻占古陵后,就派兵攻打余塘阐,打了将近一个月,折损了不少兵将,还是没有攻下。五月初四日,新调来的古陵坐镇调集大队人马,向余塘阐发起猛攻。经过两天两夜的激战,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之后,土垒被攻破,团练全部战死。狂怒的太平军随即对余塘两岸的村庄展开血洗。
陈仲元老婆的娘家在余塘河南岸的桃树墩,距余塘阐不到一里。陈仲元老婆带着儿子陈光宗回娘家后,一直盼着陈仲元来接他们母子回去,盼了一个月,陈仲元没来,却来了杀气腾腾的长毛。长毛上村来杀人时,陈光宗正和两个小表弟坐在外祖母家门槛上吃粽子,一边看陈光宗的母亲和大舅母在场上用连枷鞭蚕豆荚。长毛从外祖母家后门杀了进来,陈光宗拔腿就逃,两个小表弟跑得慢,一个被长毛杀掉,一个被掳走。陈光宗的母亲和舅母都是小脚,跑出没几步就被长毛追上杀掉。
陈光宗正飞快地往村东头跑,忽然,迎面杀来了一队长毛。情急之下,他往路旁一躺,拉过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盖在了自己身上。
陈光宗在无头尸体下躺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天黑,村上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了,他才从死尸下爬出来。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他已经找不到外祖母的家,整个村子成了冒烟的废墟,地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尸体、人的头颅或残肢,全村见不到一个活人,猫头鹰无声地落到村中的树上。陈光宗吓得大哭起来,拔腿就往村外跑。第二天上午,他满身血污地回到了天官堂。
天官堂人得知陈光宗的逃命经历后,交口称赞:“十二岁咯细佬就介能干,敢拿死人盖在自己身上,将来一定弗简单!”

五月中旬,太平军进驻齐梁。
进驻齐梁的这支太平军共一千多人,他们一到齐梁镇就分头涌向街上的店铺和富户家去打太平先锋。赵明昌闻讯,慌忙往头上裹了一幅红头巾,同了图董赵永发和地保赵永祝,来三官堂拜见带队的太平军将领。这位太平军将领三十来岁,小胡子,戴凉帽,身上是窄袖一裹圆式团龙黄锦袍,大模厮样的坐在太师椅上,身后站着几名带刀卫士。赵明昌趋前躬身作揖,口称:“老夫蒙坐镇大人封为本乡军帅,不知将军驾到,有失远迎,望将军恕罪。”
赵明昌是按照国人的传统,把带兵将领一律尊称为“将军”,并非按对方的真实职位来称呼,对上次来齐梁的那个太平军将领,他也是这样称呼的,那位将领听了并无不快。但是这次的将领却不高兴,他已是豫爵,比将军高了五级,被称为将军,觉得扫了面子。赵明昌是齐梁的军帅,他不好意思发作,当赵永发和赵永祝也向他作揖,口呼“将军”时,他终于一拍茶几,大叫:“把这两个妖民绑出去砍了!”
几个卫士立即扑向赵永发和赵永祝,鹰拿小鸡。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1 17:10:26 +0800 CST  
赵明昌慌忙说:“他们两位并无丝毫冒犯将军之意,不知将军何以要杀他们?”太平军将领说:“清妖才作妖揖,我们天朝,见了大人,是要跪的。你们见了我不跪,竟作此妖揖!”赵明昌连连告罪:“老夫等不谙天国礼仪,无意中冒犯了将军的虎威,实是该死。但不知者不罪,还求将军宽宏大量,网开一面。”赵永发和赵永祝也从太平军卫士手中挣脱出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这位太平军将领并非真心要杀人,见已立了威,脸色也就和善了一些,说:“暂且饶过你们吧!老子姓张,已受天王恩封为茳天豫,以后你们见到我,都要叫我张大人,不要叫将军,老子做长毛四年,若混到今天还只是个将军,还有脸见人啊?”
太平天国的爵位,一开始只有王、侯两级。侯之下,则是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之类,丞相及以下那些不是爵位,只是官职。太平天国早期的军制,仿照的是二千多年前的《周礼•夏官》,以军为单位,一军统5个师,一师统5个旅,一旅馆统5个卒,一卒统4个两,一两统5个伍,一伍统4名伍卒(加上伍长,一共5人)。自军至伍各级长官分别为: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伍长。军帅上面,还有总制、监军,跟军帅一样,也是每军各设一人。每当出师作战,则以丞相、检点、指挥、将军等领军,或由王、侯、国宗提督军务统率。“王杀王”之后,太平军军心士气跌到谷底,为了振作士气,就不停地封官加爵,加恩惠下。于是,有的人“一岁九迁”还不满足,因为升官升得更猛的,一年之中竟连升了三十六次。前期的军制无法维持了,各领兵大将纷纷将自己的军队改为以队为单位的编制,或者队下设营的队营制。做官的人越来越多,升官又升得太快,原先的官职爵位不够用了,于是就在王爵下面增添了义、安、福、燕、豫五级爵位,加上原有的侯爵,合称“六爵”。官爵滥封,必然使官爵大幅缩水,在前期贵为极品的丞相、检点,现在只相当于前期的卒长、两司马。进驻齐梁的这个“张大人”,虽然是个豫爵,其实只相当于前期的一个师帅。
赵明昌说:“张大人,本乡都是本份良民,忠王英王和各任坐镇大人那里,也次次都去朝贡的,何以今日又来打先锋呢?”张大人说:“谁叫你们不领门牌不贴门牌?凡不贴门牌的人家,圣兵圣将就可以进去打先锋!”赵明昌说:“可是大人此前并未下过谕令,叫我们领门牌,我们也不晓得到哪里去领呀!”张大人说:“我现在告诉你们,古陵的坐镇,已经换了偈天安陈大人了,陈大人派我张大人来镇守此地。陈大人已经到任三天了,你们还未去进贡,得上紧去,顺便领回门牌来!”赵明昌说:“小人等实在不知坐镇已换了陈大人,因此才未及时进贡,现在既蒙张大人告知了,明天我们就去进贡,还求张大人不要再打先锋。”张大人说:“近来我们兄弟也寒苦些,不打先锋可以,你们先借三五百番洋来松动松动。还有,马上备办好酒好肉,为兄弟们接风!”赵明昌只得答应。
张大人这才传令停止打先锋,又拿出一张盖有偈天安蟠龙大印的黄纸告示,给赵明昌去张贴。那告示上说:
“我天兵武义璜璜,征讨四方,所到之处,匕鬯不惊,秋毫无犯。
尔等欲归家安业者,只须按图备办猪羊油盐等物,择一二确实之人,
执旗前导,旗上大书‘纳贡’二字,后面缓敲锣鼓,抬着物件送进城
来,我给予路凭。尔等归后,即行写明人数具册投呈,我即发给门牌,
张挂门首,我兄弟见之不敢吵扰,尔等安居如旧,老幼男女高枕无忧。
若然恃顽不睬,立即放出大队,踹为平地,鸡犬不留。我言及早,尔
行勿迟,急切凛凛,毋违,特示”。
赵明昌一面叫来三官堂里的小和尚,叫他赶紧把告示张贴在三官堂门前的大墙上,一面张罗给长毛们办接风宴。[按:三官堂本是道教寺院,供奉的是道教的三个神祗:天官、地官、水官。但是齐梁街上的三官堂,不知什么缘故却是由一老一少两个和尚管理着。]
酒足饭饱之后,张大人问赵明昌:“这祠堂是谁家的,房屋恁多?”赵明昌说:“这是寒族的宗祠,是这齐梁街一带赵姓所公有。”齐梁赵姓,多商户,多富绅,自宋代以来,出过好几个官,因此,赵家祠堂公产之富厚,冠于全乡,祠堂规模也大,房屋有一百几十间。张长毛点头说:“给我们兄弟宿营正合适。既是你们的祠堂,我就高抬贵手不烧你们的祖宗画像和牌位了,你赶紧叫人把画像牌位都锁到两间偏僻的小屋子里,其他房子都腾出来给我们用!”
房屋收拾出来,太平军蜂拥进入祠堂。祠堂内祭桌、饭桌、长凳、椅子及碗盏等各种祭祀用品堆满了好几间屋子,太平军就一窝蜂地抢夺祭桌饭桌,把祭桌饭桌搬到房里做床铺,抢不到祭桌饭桌的,就抢长凳椅子,又卸门板,把两张长凳或椅子,搁起一扇门板,作为床铺。
这队太平军从此就驻扎在齐梁了,齐梁人当面叫张大人为“张大人”,暗地里则叫他“张长毛”。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1 17:13:37 +0800 CST  

张长毛进驻齐梁街的次日上午,赵明昌正召集了一众乡绅商量去古陵进贡的事,忽然街民纷纷来报信,说长毛已把街西凤仙庵里的菩萨像全部捣毁,现在又去捣大圣庵里的神像了。
大圣庵是齐梁街的土地庙(社庙)。中国很多地方的土地庙,都是小而简陋,供奉的神像通常是一个矮胖和气的白胡子老头(古陵人所谓“土地公公”)。有民谣说:“土地爷,本姓张。有钱住殿堂,无钱顶破缸。”但是古陵一带的土地爷似乎都有钱,土地庙的规模都不比普通的庙观小,所供奉的土地爷也不全是白胡子的张姓土地公公,而是五花八门,例如,西湟乡蜡烛庙里的土地神,叫做“三帝大明王”;迎风乡怀仁里土地庙的土地神,却是“莫王三郎大王”。而且很多土地庙里不仅仅供奉土地神,还供奉其他神,如天官堂所在的二十都三图的荣泰里土地庙,除了供奉荣泰里土地神之外,还供奉“路头菩萨”;二十都四图的永泰里土地庙,又称天地庙,因为这庙里除了供奉永泰里土地神,还供奉元始天真。
一个社庙中通常只有一个土地神(少数社庙的土地神带有配偶,人你“土地婆婆”),齐梁大圣庵里却有两个土地神。传说在公元五世纪的萧梁时代,洪水肆虐,齐梁与无锡交界处的月湖泛滥成灾,当时的县令(姓吴),会同邻县的县令(姓许),督率吏民治水,历尽千辛万苦,在月湖边上筑起了一道大圩,刚刚竣工,一场暴雨,洪水如恶虎出笼,群狼争食,铺天盖地而来。眼看大圩不保,两位县令向天祝祷:“宁亡邑宰,勿伤我民!”纵身跳入滚滚洪涛。洪灾过后,乡民们集资建造了一座土地庙,那两位县令被齐梁人尊为土地神,称为“吴许二圣大王”,大圣庵之名由此而来。
一开始,大圣庵是整个齐梁地区的土地庙。后来人口滋繁,里社和社庙渐增,大圣庵的禁下也随之逐渐缩小,到大清乾隆时期,齐梁乡的每一个图都有了土地庙,大圣庵也就成了齐梁街及其附近十来个村子的社庙。
大圣庵是齐梁乡最古老的土地庙,规模也是齐梁乡社庙中最大。别的土地庙,大多是四五间至多六七间屋,大圣庵却有十一间两侧厢六廊屋,进大门,两侧门廊下是两人高的四大金刚塑像,大殿里除了吴许两位县令的塑像,还有十殿阎罗像,左右两壁各有一幅大壁画,描绘的是可怖的地狱图景:阎罗判官审讯新死鬼,面目狰狞的牛头马面用斧锯油锅折磨在阳世犯有罪孽的鬼魂。四金刚是乾隆年间重修大圣庵时塑的,阎罗神像和壁画都是明朝正统年间的遗物,而土地神像,据说还是南宋时的作品。
赵明昌鞋子都来不及换,趿拉着拖鞋就往东街跑,过齐梁桥的时候,两只拖鞋都踢脱了,他顾不得捡,赤着脚跑到了大圣庵。这时长毛正要动手捣四金刚,赵明昌连忙劝阻。
张长毛说:“天国只拜天父天兄,不得拜死妖,庙里神像,全是死妖,统通要砸掉烧光!”
赵明昌和乡绅们百般哀求恳告,张长毛终于松了口:“你们若硬要保留死妖,那就要罚你们五百番洋。”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终以三百番洋成交。
长毛们放过大圣庵,就直扑兴教寺。兴教寺在天官堂与徐家头之间,距天官堂一里多路,这是个大庙,唐朝就有了,历经兵燹之后,现在还有一百几十间房屋,三个大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一座规模宏大的藏经楼,五六十个僧人。长毛从前山门进庙,三四十个和尚慌忙从后门逃走,未及逃走的和尚和香客被长毛们赶到大雄宝殿上。长毛们在庙里各处翻箱倒箧地搜查了一番,搜出许多银两、银洋、铜钱、银票、檀香沉香,还有一些珠宝玉石古董。张长毛觉得太少,兴教寺庙产之富厚,古陵一带尽人皆知,一年的香火钱和善男信女的布施不算,仅庙田就有好几百亩。
张长毛命令,把当家和尚法扬吊起来,烧红了烙铁,细细地拷炙审问。六十二岁的法扬,熬刑不住,陆续吐露了几个地点。长毛们一挖,果然都埋着荷花缸,一共挖出十几个荷花缸,缸缸都满贮着银两或银元。
兴教寺里的神像太多,太大,长毛们懒得捣毁。张长毛下令,将老弱病残和尚全部驱逐出庙,勒令还俗,只留下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和尚,拨出西北角的两间僧舍给他们住,但是禁止他们念经诵佛剃发,他们必须给长毛服劳役,割马草、挑水、烧饭、洗衣。其余大殿、房屋,长毛全部征用,作为兵营。长毛们在兴教寺吃了饭,半下昼时,张长毛带着一千长毛回了赵家祠堂兵营,留下五六百人马驻扎在兴教寺里,领头的是个侯爵,二十五六岁,安徽人,五短身材,鹰钩鼻子,姓胡,齐梁人私下称他为“胡长毛”。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1 17:16:02 +0800 CST  

张长毛把赵家祠堂的正厅改造成了天父堂,每逢《天历》上的礼拜日,长毛们便在这里礼拜天父天兄,每七日一拜,有时兴教寺胡长毛那一班人也来参加。
街民纷纷问赵明昌:“以后阿还有春分酒冬至酒吃?”赵明昌说:“祖宗啊弗许拜咧,还想吃春分酒冬至酒嘚啊?能够保住我们咯祠堂弗被烧落拆落就算好透了,你们去古陵城里看看,和尚庙、道士观、尼姑庵、神庙文庙,还有哪一座朆被拆落烧落?只剩下一个天王庙,因为有‘天王’两个字,重了洪天王咯‘天王’,才朆动它。不但古陵,无锡、苏州,哪里不在拆庙烧庙?”赵永发说:“茅山山上山下多少宫观,全部烧咯烧落,拆咯拆落,拆下来咯大梁庭柱,比我咯人啊粗,一齐运到南京去造王府宫殿咯咧。这样乱世,能保住一条性命,一间房子,就该烧高香咧,春分酒冬至酒,覅动念头咧!”

赵明昌和乡绅们商量之后,拟出了向偈天安进贡的贡礼红单:枣子一桶、银锭十个(每个五两)、雄鸡十只、江米五担、一猪、两羊;三面大旗,分别大书:“齐梁乡纳贡”、“早定一统”、“雄霸江南”。进贡的事,越快越好,先由齐梁街上的富户们垫钱置办了贡礼,待进贡回来,再向全乡摊派。
贡礼仍由赵明昌带人敲锣打鼓的送进偈天安府(原陵北县署),但进贡这天,偈天安却不在古陵城里,到陵北县的临江镇去讲道理了。接待赵明昌的是偈天安的书理,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子,满脸烟容,穿一袭熟罗红袍,长毛们都尊敬地称他“季先生”。季先生似乎对赵明昌特有好感,所以十分热情,他自我介绍是镇江人,咸丰六年在家中被太平军掳走,先让他服苦役,后来发现他是读书人(荫生),就被偈天安任为书理。季先生告诉赵明昌,四月十三日就成立了苏福省,苏福省以苏州为省会,辖苏州、镇江等数郡,郡下设县。古陵郡辖七县,现在各州县都已在举乡官,齐梁也要赶快举出乡官来。
赵明昌问:“乡官是何等样官?该如何举法?”季先生告诉他,太平天国的地方官员,分守土官和乡官两种。在太平天国前期,各郡设一郡总制,署理全郡军事民政。各州或县设一监军局,监军局的长官叫监军,署理全州(或县)军事民政。郡总制、州县监军属于守土官,由太平天国中央政府任命。太平天国对城乡居民实行军事编制,一个州或县分为三至五个军,每军设一军帅,军帅以下设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伍长。军帅及以下的官员,便是乡官。如今,守土官作了改变,镇守一郡的称为坐镇(偈天安便是古陵郡的坐镇),督理一郡军事民政,统辖乡官;镇守一县或一州的称为佐将(如无锡佐将黄和锦,陵南陵北两县因为就在偈天安的眼皮底下,故不设佐将),督理一县或一州的军事民政,统辖乡官。坐镇、佐将,均由六爵担任。而郡总制和监军,则也成了乡官,不再署理军务,专管民事,他们基本上都由坐镇或佐将任命。古陵郡的郡总制,偈天安一来就任命了,叫姚福庆,原是开布庄的。陵南陵北的监军,这两天也已任命,陵北的监军吴老七,原是青龙乡吴氏宗祠的会计,陵南监军林根元,原是小猪贩子。监军以下,仍设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伍长。这次成立苏福省时,陵南县共划分为五个营,分别就叫前营、后营、中营、左营、右营,每营设一军帅,管理全营民政司法税收等事务。齐梁、阳溪、毛家桥三个乡划为左营,赵明昌曾被前任坐镇授为齐梁军帅,现在偈天安仍让他担任左营军帅。军帅下面,每五家为一伍,设一伍长;五伍为一两,设一两司马;四两为一卒,设一卒长;五卒为一旅,设一旅帅;五旅为一师,设一师帅。理论上,五师为一军,但各营户数多寡不一,故各军(营)少者三四师,多则五六师不等。军帅皆由当地坐镇或佐将任命,师帅旅帅,原则上应由当地绅民公举,然后报监军批准,但很多也是由佐将监军等任命,也有地方搞公举,结果有多人抢做师帅旅帅,闹不均匀,最后只能抓阄决定。卒长至伍长,则多由军帅师帅旅帅任命。旅帅以上乡官,都可以设局,招募助手和乡勇警卫人员。
季先生问了左营的大致户数,对赵明昌说:“左营应设五个师,你有什么中意的人选,不妨此刻就定下了,一经偈天安大人点头,别人就不能更改了。”赵明昌曾是齐梁乡的团练长,当然极不愿做长毛的乡官,之所以做,不过是欲借此庇护乡里,他可不愿把其他乡绅拉到这趟混水里来,但是让那些无耻丧良之徒来做乡官,又必定鱼肉乡里,因此颇费踌躇,说:“或者容我回去跟大家斟酌一下再定?”季先生说:“我私下给你透个风,你若有哪个至亲好友是田产很多的大户,不妨赶紧安他们一个师帅或旅帅的衔头。因为马上就要向大户派大捐,田产百亩以上的,一个也逃不了,而且老实说,以后这种大捐还不知有多少呢!若他们做了师帅旅帅,即可免除一切税捐。”赵明昌想,师帅旅帅官职大,招眼,将来长毛破灭,或有后患,就问:“若做不到师帅旅帅,做个卒长两司马呢?”季先生笑道:“那就糟得很了!税捐固然也可以免,但是,凡向地方征粮派捐,都是师帅旅帅责成下面的卒长司马去征收的,若完不成定额,旅帅师帅就拿卒长司马是问,所以很多地方,都是故意强迫当地富户当卒长司马,征粮派捐完不成时,就逼勒他们,他们被逼勒不过,只好拿自家的钱财去顶数,不须一两载,再大的家业也赔精光了!”赵明昌于是提了他的堂兄赵全昌为师帅,赵全昌是齐梁街上数一数二的大富户。
赵明昌告辞时,季先生叫他把门牌带回去,举出乡官之后就立即刊发。门牌是一张一尺见方的黄纸,上面盖着偈天安的官印,印着户主、家属、仆役等栏目,须由发门牌的乡官逐栏填写户主、家属、仆役的姓名、性别、年龄、职务等。季先生说:“发放门牌,是要收钱的,在这城里,一张门牌是收两只洋蚨。”赵明昌不禁惊叫:“两只洋蚨!吓,未免太重了吧?乡民哪里有这个力量!先生你想,闰三月的一场雪,把春蚕都冻煞了,蚕茧上就没有了收成,蚕豆小麦也全歉收。天兵来到之后,我们是接二连三地来进贡,又花去了多少老宿本,乡民真的已经是枯竹里逼油,实在逼不出来的了。”季先生笑道:“休跟我哭穷,我都晓得。这不是我要收钱,是上面要收。不过,乡下自然不能跟城里比,城里多的是商铺大户。所以,乡下的门牌,每张只收四百文。”赵明昌说:“先生,能否再开开恩,让一点?”季先生正色说:“这个价可不是我定的,是偈天安大人定的,在他看来,这已是格外克己的了!再说,我们这里让了,你们回去,也未必会让,你们弄的那些花头,是瞒不了我的。”赵明昌说:“岂有此理,我们怎会弄什么花头?”季先生诡笑道:“谁会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哪里有不弄花头的?即如这古陵城里吧,门牌的价目,明里说是两块洋钱,真弄起来,还不是下面那些乡官们随意?贫寒之家,实在山穷水尽的,青蚨四百五百也就马虎了。富裕之家,不出个五六百洋蚨,岂肯轻易让他过门?听说有的大富户,是出了一两千洋蚨,才弄到那一张救命的门牌的嘞!等你们造好了户口人丁册之后,就照册上的总户数,将门牌钱按每户四百文的总数交来即可。至于你们自己弄了多少花头,我就不管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09:23:26 +0800 CST  

赵明昌去古陵城进贡刚回到齐梁,街上人就纷纷来向他诉说,长毛将齐梁街上棺材铺里的棺材,以及街民家里的寿材,全部收缴劈碎,堆在赵家祠堂门前的大砖场上,当众焚毁了。阳溪等街镇上的棺材铺和街民家中寿材,也都在这一天里被长毛劈烧尽净。张长毛已在三官堂门口墙上贴出了告示,规定今后殡葬,一律不许用棺材,招魂设醮,请和尚道士做法事等等仪式也一概废除。
赵明昌苦笑说:“蛮娘(后娘)咯拳头——早晚一顿,介种事体是逃弗落咯。”早几年,他就听说,太平天国有规定:“凡军中兵士打仗升天,此是好事,不准哭泣。”因为死者“已随天父到大天堂享万年之福,何用哭也!凡军中兵士无故升天,亦是好事。所有升天之人,俱不准照凡情歪例,私用棺木,以锦被绸绉包埋便是。”太平天国《天条书》丧葬条规:“升天是头顶好事,宜欢不宜哭。一切旧时坏规矩尽除,但用牲馔茶饭祭告皇上帝。”因此太平军每占一地,都要收缴抢夺棺木,或劈掉烧毁,或作攻城器械。
齐梁街上开跳面店的赵念增昨夜暴病身亡,这天刚买了棺材,正准备入殓,长毛来把棺材夺去。他家人只得拿条被子包裹了他尸身,也不敢鼓吹操办,就草草埋葬了。街上人都说:“冷冷清清,赛似葬一只狗。”

五月初十,偈天安出告示宣布,为筹措乡官设局的经费,开征乡官捐。各家各户按其所拥有的田产捐钱,每一亩田每天捐制钱一文。
乡官捐收入的分配比例如下:县监军、军帅、师帅三局各得20%,旅帅局得40%,因旅帅的工作最重,征税收捐,主要是旅帅的工作,旅帅局用的人手也多,而设卡收税之类外快,旅帅又不够级别去弄,津贴自然要多些。

赵明昌把他的军帅局设在齐梁街三官堂,即原来的乡公所里,设局之后,立即召集齐梁阳溪毛家桥三乡的乡绅地保及族分长等,公举乡官。这时张长毛派人来传话,阳溪前桥师帅让杜国宏做,阳溪庄家庙旅帅让张锡发做。
杜国宏和张锡发,在阳溪街上明里合开一爿鸦片墩,暗里还开赌场,放水钱,手下养六七个泼皮恶棍,伤天害理的事着实做了不少,在地方上声名狼籍。张长毛一来,禁赌,禁烟,把齐梁阳溪一带的鸦片墩和赌场都查封了,杜国宏和张锡发仍然偷偷营业,张长毛把杜国宏抓了,张锡发赶紧给张长毛送了一大笔钱,杜国宏就放出来了。通过这次交易,杜张二人跟张长毛攀上了交情,此次为当乡官,又送了一大笔钱给张长毛。
张长毛的话,赵明昌只能照办,太平天国的规矩,乡官要受军官节制,军官中一个小小的卒长,就可以辖制乡官中的军帅。
赵明昌他们公举出了其他的师帅和旅帅,然后将所有师帅旅帅的名单报送县监军局,监军林根元没有异议。
旅帅下面的卒长至伍长,则由各师帅或旅帅直接指定。天官堂村六十三户人家,设为十二个伍,二个两,两位两司马分别是后村的黄阿培和前村的黄福炳。天官堂和徐家头、许家头三村为一卒,卒长许银宝,即原来的地保。天官堂属左营中师后旅,旅帅是酒舍里人冯坤全,师帅是齐梁东街的赵全昌。

乡官刚举出来,张长毛就传话给赵明昌,下一个《天历》上的礼拜日[按:跟西洋历的礼拜日不是同一天。],赵明昌必须于卯正时分,带领全体旅帅以上乡官,到赵家祠堂的天父堂参加礼拜。
礼拜日这天,乡官们不敢怠慢,一大清早就一个个戴着红头巾来到了赵家祠堂。到了时刻,长毛齐集。天父堂上,靠幔壁并排放两张八仙桌,桌正中放着几杯茶,两边各燃一支蜡烛。张长毛率同赵明昌等乡官和司马以上军官,站在天父堂上,太平军士兵则站在厅外的院子里和园子周围的长廊上,所有人都面向天父堂上的桌子肃立,先唱赞美歌:
“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酥为救世圣主,
赞美圣神风为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
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
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省悟,天堂路通。
天父鸿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
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知悔改,魂得升天。”
唱毕,全体跪下,张长毛朗声念诵礼拜奏章:
“小子张宝宝,同众小子一起跪在地下,祈祷天父上主皇上帝老亲爷爷:
情因恭承天命,现下镇守齐梁,今礼拜之期,小子张宝宝同众兄弟等人,理
宜虔具香茶,敬奉天父上主皇上帝酬谢天恩,恳求天父上主皇上帝祝福众小
子,日日有衣有食,无灾无难,一当拾,拾当百,百战百胜,杀尽妖魔,早
归一统安圣心,共乐太平之春,永享荣华之福。恳求天父上主皇上帝,保佑
各队各衙个个平安,人人吉庆,扶持众小子有勇有谋有胆量,早将小丑扫尽,
早日升平一统,扶助我真主江山,永远万万年。又恳求天父上主皇上帝,在
天圣旨成行,在地如在天焉。俯准所求,个个心诚所愿!”
诵毕,礼拜仪式结束。
张长毛告诉众乡官,以后每个礼拜日都要来参加礼拜,一个都不得缺席。众乡官顿时着慌。这些师帅、旅帅的家大多离齐梁街较远,来做一次礼拜,要起大早,还要赶好几里路,很不容易。而且其中颇有几个乡官有烟霞癖,杜国宏就是。抽鸦片的人,大多俾昼作夜,不到中午是不能起床的,要他早起,比抽筋剥皮还难受。偶一为之,还能勉强应付,长此以往,那是要他的命。
乡官们一齐围住了张长毛,诉苦哀恳。张长毛说:“看来老子真得给你们讲一讲道理了,叫你们卯正来做礼拜,你们还嫌早,老子在天京的时候,那可是半夜三更起来礼拜的!七天一次你们还嫌难?老子在天京时,除了七天一礼拜,每天还要朝敬晚拜,早上吃早饭之前,夜来吃夜饭之前,都要敲锣集众,念诵赞美,然后才可吃饭,你们这点就算难啦?”杜国宏说:“小人这个疝气的老毛病最近时常发作,发起来就痛得死去活来,走不得路,求大人格外开恩,允许小人犯病之时,就在家里礼拜。”他这一说,顿时引发了众乡官们身上暗患的痼疾。张长毛倒是通情达理,说:“实在有病来不了,在家里礼拜,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出几十块番洋的蜡烛钱,表表你的诚心。”这话一说,乡官们都开窍了,回家后就一个个给张长毛送来了蜡烛钱,或二十、三十银洋,或十两、十五两纹银。以后的礼拜,他们就免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09:26:48 +0800 CST  

户口人丁册编造完毕,要刊发门牌了。
赵明昌知道杜国宏和张锡发一定会借机大肆勒索,就不把门牌放给师帅们去刊发,让全乡的人,都到军帅局里来领,由他亲自主持,四百文一张门牌,不许弄任何花头。杜国宏和张锡发果然火冒三丈,在阳溪街上当众放出话来:“不经我们点头,你们一个啊弗许去领门牌,嗲人自作主张去领,老子要他好看!”
三四天过去,杜国宏地盘上的一两千人家果然一个都不敢来领门牌。张长毛却传话给赵明昌,催他赶紧把门牌发完,他马上就要带兵下乡查看门牌,到时候,不贴门牌的人家,将毫不客气地被打先锋。
赵明昌没办法,只得把杜张辖区的门牌交给杜国宏和张锡发去发放。很快,阳溪人就纷纷来向赵明昌诉苦,一张门牌,最便宜也要收七八百文,若是富户,不被勒索个二三百银洋,不得过门。赵明昌向张长毛控告,张长毛说:“老子这一阵忙,待我闲一闲,再去问他。”从此就没了下文。

刚发完门牌,杜国宏张锡发就在齐梁与阳溪交界的老三房头村前的桥堍下设了一个厘卡,向安尚河中过往的船只收税。
当初,清廷为了筹措镇压太平天国的军费,创出了在水道上设厘局收税的办法,凡经过厘卡的船只,都必须交税,税额由收税官员根据船上货物的价值大小来定。这个敛财之法被太平军学去了,每占领一地,就在河津村镇的交通要道上设卡收税。与清廷不同的是,船只每过一个清廷的厘卡,就必须交一次税,有十个厘卡,就要交十次税。而太平天国的税卡,收税后就发给一张卡票,船只在同一个县境内航行,到下一个税卡时,只要亮出卡票,就不用再交税。不过,清政府的厘卡设得很少,整个陵南县只设了一个。而太平军占领古陵后,一下子就在全县设了十来个厘卡,仅齐梁这一带就有两个,一个设在安尚河跟西运河的交汇处,另一个设在双陵河跟大运河的交汇处。后来,临江、双木等地一些军帅开始跟太平军当地守将合伙设卡收税,厘卡就增加了好几个。但师帅设厘卡的,杜国宏是独一。而且,杜国宏这个厘卡,不认别的厘卡发的卡票,你亮出了卡票,他还是照收厘金不误。由于杜国宏这个厘卡是私设的,船只在他这里交了税,没有卡票,到别的厘卡还得交税。齐梁人都知道,杜国宏的这个税卡是跟张长毛分润的。

五月中旬,派大捐开始了。偈天安规定:田产二百亩以上的大户,每户派捐洋银六十元;两百亩以下,一百亩以上的大户,每户派捐洋银三十元。
周浩坤带着一家大小逃难时,将小老婆金氏和大儿子周德生留下看家。逃难之前,周浩坤父子把带不走的浮财都埋藏了起来,但忽略了金氏历年所蓄的私房。这笔私房,有一百多两银子,外加几件金玉首饰。银子都是一清水的足色细丝银锭,首饰也件件都是上品。周浩坤父子逃走的当夜,金氏把她的私房包在三个手巾包里,塞在柴屋的一个墙洞里。
周浩坤家的宅子,在天官堂人眼里算是非常大非常气派的了。周家有两个长工,一个是陵北人,周浩坤逃难后就回了老家,另一个是寿公岸人佘长生,周浩坤逃走后,仍然尽心地为周家经管着田地,一日三餐在周家吃,但夜里却住回寿公岸他自己的家里。因此,在周德生战死之后,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金氏和一个六十来岁的看门老仆。金氏日夜提心吊胆。
黄福炳来通知金氏,说县里要向她家收六十块洋银的大捐,不交的话,长毛就要来她家打先锋。金氏顿时吓得失张失智,第二天就逃回娘家去了。
规定的期限过了,周浩坤家未去交钱,兴教寺里的胡长毛真的带着一队长毛来周浩坤家打先锋。
周浩坤家的看门老仆是个孤老头,其实是周浩坤大老婆吴氏的远房堂兄。长毛来打先锋时,这老仆拒不开门,只是隔着大门,反复地向长毛喊:“家里呒没人!东家弗在家!”长毛敲了半天门敲不开,怒火就腾起来,从邻家扛来梯子,一个长毛翻围墙进院,一刀砍下老仆的头颅,然后打开了大门,长毛们一拥而入。
周浩坤家被翻了个底朝天,值钱的财物,包括银质的酒壶杯盘,上好的衣料,绸缎的衣裙被面,都被洗劫一净,埋在三进明堂里杨树下的一只装满银元的荷花缸,也被长毛挖了出来。
周浩坤家是最近几年中很不光彩地暴富起来的。咸丰六年之前,周浩坤只是一个拥有四十多亩良田的小财主。咸丰六年,一场罕见的大旱降临长江中下游地区,灾情的严重程度不下于乾隆十六年。亢旱从上一年的冬天持续到这年的秋天,古陵一带的河道全部断流,土地龟裂,浩淼的月湖,湖底见天。干燥的气候,使得蝗虫疯狂滋蔓,从江西到安徽到南京到扬州、苏州,遍野飞蝗。飞来飞去的蝗群,像大片的乌云,把太阳都遮住了,乌云一落地,地上的绿色顷刻就被啃食得荡然无存。粮价暴涨,江北一斗米卖到一两银子,两淮地区人相食。在古陵一带,麦稻两熟绝收,榆树皮等被饥民剥食一尽。很多人为了活命,不得不卖田买粮,田价因此跌到不及正常年份的三分之一,而粮价却飞涨到正常年份的数倍。人口不多而有积粮习惯的周浩坤家却有大量储粮,他们乘机高价出售储粮,来者不拒地低价买进田地,同时还高利放贷,官利二分,他家以三分借出,借主必须以田单作抵押。到来年小麦登场,天灾结束时,周浩坤家的良田已猛增至一百七八十亩,当年就大兴土木,将原先两开间两进一侧厢的房子扩大成五开间四进,第三进是五间辉煌的转盘楼。
因为富得不光彩,村人乡人对周浩坤家缺乏好感。打先锋的长毛一走,周浩坤家的几个本家就急吼吼地赶来“帮他家收作收作”,长毛劫余的仓中白米、橱中碗盏、箱内衣被,以及家具农具,都被他们忙忙碌碌地“收作”去了。许多黄姓和陈姓的人看了眼热,也加入进来。
两天后,消息传到金氏娘家,金氏的两个兄弟雇了辆独轮小车,把金氏送了回来。家里的粮食和财物都已被族人村人“收作”干净了,连地上的地砖都被一块块撬了起来,家里被挖得到处是坑,但老仆的无头尸体却依然横躺在墙门后的地上,没有“收作”,一颗头颅滚在厅前走廊栏杆前的花盆旁边,尸体上爬满了蛆虫,发出浓烈的尸臭。
当金氏的兄弟领着长工和村人收作尸体和地面时,金氏急忙跑到柴屋,一看墙洞上的砖未被动过,瞅着四近无人,扳开砖往墙洞里一摸,三个手巾包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09:30:22 +0800 CST  

陈泰元去齐梁街上卖韭菜和苋菜,碰到赵家祠堂几个长毛来买菜,把他的菜全部买去了,但长毛付给陈泰元的钱,竟有一半是陈泰元从未见过的太平天国钱。
陈泰元回到村上,掏出太平天国钱让大家看。太平天国钱的外形跟大家平常使用的大清制钱没有两样,也是圆形,中间一个方孔,方孔外面是字,但是那字却跟大清制钱上的不同,大清制钱正面的字,都是“康熙通宝”、“咸丰通宝”之类,背面多数是两个满文字。而太平天国钱的正面却是“太平天国”四字,背面则是“圣宝”两字。奇的是“太平天国”的“国”字,是“口”字里面一个“王”字,《康熙字典》里都查不到这个怪字!陈泰元说,听说这个字是洪秀全天王造出来的,洪天王喜欢造字,造了不少怪字。
黄仁法说:“这个字造得狗屁弗通!一个王,四面全是围墙,拿他一个孤家寡人围困在里头,赛是坐牢监,一点兆头啊弗取!”
陈泰元说:“今日在街上还听说,五牧的刘贡生啊过世咯咧,家里咯钱财么,那一回长毛去双木打先锋,全部打落咯咧,房子烧光,两个儿子,全被长毛杀落,现在呒钱买棺材……”
黄仁法说:“有钱也买弗着啊,棺材铺全关门咯咧!”
陈泰元说:“棺材铺关门,棺材还是有买咯。有人在家里偷偷做了卖嘚,只是弗摆到铺子里罢了。不过,棺材是少得很咧,所以贵得要死,原来十来千一口咯弗算好咯棺材,现在听说卖到廿几只羊[按:古陵人有时戏称一块洋银元为一只羊]嘞!一般人家嗲人买得起?”
黄仁法问:“刘贡生后来哪哼?”
陈泰元说:“还能哪哼!他族里咯人送他一条破被头,卷一卷,就埋落咧,赛可埋一只狗,所以人,空是真空!”
周德金说:“能有一条破被头卷着下葬,还算是好咯咧!我听说古陵城里多少财主,家里的钱财东西全被长毛抢光了,死了只能拿蒲包装殓!”
陈泰元说:“说起蒲包装殓,我今日在街上碰见摇头岸上咯活宝毛狗,跟在几个买菜长毛咯屁股后头,帮他们挑担,一路山歌笃落落唱过来,‘长毛一到,叫化子手拿元宝,穷人穿皮袄,财主殓蒲包,还叫长毛弗好?’我叫,毛狗,你唱个嗲咹?哪里有叫化子拿元宝咧财主殓蒲包?他贼忒嘻嘻说,是古陵来的新兄弟教我唱咯。现在看来,还真有财主殓蒲包咯事体!”
周德金问:“毛狗也做了长毛了喴?”
陈泰元说:“做长毛了,我看见他头上也拖着一条红头巾,问他哪为你头上也拖条红头巾?他说我也做了长毛咧,你还弗晓得啊?我说我哪会晓得呢?你做了长毛,哪为原是穿着随身衣裳,号衣啊呒没一件啊?他们几个啊全有号衣穿咯嘛。他说号衣马上就有,正当在盛泽做嘚,张大人说了,忠王给我们定做了几千套号衣嘚,加入进来的新兄弟实在多,光齐梁就有十六个,阳溪还有,双木还有,到处全有,一下子增加介许多人,哪来介许多现成号衣?我问他齐梁还有嗲人也做了长毛了?他说多嘚,一共十几个嘚,韩家头长脚,庄桥头寿春,曹巷里关帝老爷……”
黄仁法说:“全是一班无赖光棍,贪图长毛堆里有吃有穿!”
周德金说:“韩家头长脚弗然是弗会做长毛咯,主要是村上人欺他,他是郁家头人噃?招黄二胖招到韩家头郑寡妇家去的噃?郑寡妇前头咯老官的族里人就欺他,长脚也是受足了气,所以才会去做长毛,听说他一做长毛就领着一帮长毛到韩家头村上,拿欺他欺得顶凶的几个人,一个个吊起来打,连他家姓韩佬的分长啊照吃生活弗误,现在韩家头人见了郑寡妇,瘪缩缩!”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3:43:08 +0800 CST  

金氏回到周家后,更加提心吊胆,长毛就在咫尺之外的兴教寺里,说不定哪天又会来,这次来,她藏在柴屋墙洞里的私房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她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这是一个炎蒸逼人的正午,金氏趁人们都在家午睡,悄悄取出墙洞里的私房,装在一只紫铜脚炉里。她拎着脚炉从后门出来,走向村后西浜头的一块水田。金氏几乎不认识自家的田,但这一块水田她认得,前两年夏忙时,她多次给在这块田里莳秧的长工和忙月送过点心。西浜头这一片水田有十来亩,多数是周浩坤家的,都种着水稻。
这样一个烈日当空的夏日正午,这样一个平时很少出家门的财主的小老婆,手上拎一只冬天烘脚取暖用的脚炉,鬼头鬼脑,东张西望地走向田野,这种情景任何人看到了都觉得怪异得出奇。金氏却一点不觉得怪异,她小脚一颠一颠,小心艰难地挪动到她家的水稻田边,慌张地四面环顾,随即蹲了下去,把私房埋在田埂边的烂泥下,怕将来找不到埋宝地点,埋完之后,她还在埋宝处插了一根杨枝作为记号。做完这一切,她才如释重负地拎着空脚炉回了家。

五月下旬,偈天安出告示令城乡街镇的商店领取商凭。
李秀成在古陵时,铺户已领过一次商凭,但那时地方上团练尚未肃清,很多街镇的商店未领商凭。现在偈天安规定,以前领的商凭不算数,一律重新领商凭,不领商凭者,一律封店,货品没收。领商凭当然要交钱,先向监军局报明店肆的资本大小,监军局根据店铺的资本规模,确定商凭价,大致上小店交十块廿块洋银,大店交数十上百块洋银。
齐梁街“泰福昌”南货店老板赵祥生,看到领回的商凭上写着“先发给印照,以便开张,一俟偈天安大人印凭到来,即行例换新印照者”,问赵明昌:“哪为叫‘一俟偈天安大人印凭到来’?他咯印凭弗带在他身边咁?”赵明昌说:“听说偈天安介一阵弗在古陵,想来印凭也带走了。”赵祥生说:“那等他来了,再去换新印凭,又要交钱!”赵明昌唯有苦笑。
商店领了商凭,准许营业了,但每月还须纳税。本来李秀成的做法是每天抽税,日抽十之一厘。现在改为按月纳税,小店纳制钱百文,大店千文。
赵明昌的助手——乡官协理赵文远,来到齐梁“老品三”南货店,向老板陆福生收取本月的厘税八百文。陆福生把长毛在他店里买东西时付的几百枚太平天国钱拿来交税,赵文远不收,说:“介个长毛钱解弗上去咯,监军局里弗收介个长毛钱,只收大清钱,还有人拿太平天国银元去领商凭,也弗收,只收外国的洋银。”陆福生说:“长毛钱咯成色么一点啊弗比大清钱差喴,只有比大清钱好,哪为弗收呢?”赵文远说:“长毛到外头去买军火,买粮食,用咯全是大清制钱跟洋银、银两,外头做生意佬跟洋人,是覅长毛钱咯,长毛钱在别咯地方用弗出去,只能在长毛咯地盘上用,所以长毛收了去啊呒处用。”

几乎在商家领商凭的同时,偈天安又令船户领取船凭,每张二千八百文,无船凭的船不得航行。

五月底,张长毛、胡长毛巡视各街镇村庄,查看门牌商凭。
胡长毛带着兴教寺里的长毛来到天官堂时,天官堂人正在前村的黄友金家帮忙办丧,黄友金的老婆前两天难产,母子双亡。
虽然已贴了门牌,见长毛进村,村人还是害怕,纷纷逃往野外去躲藏,黄友金家吊丧的亲友也一哄而散。周德金和黄仁法等二十几个男子在村东的坟地上开坑(挖墓穴),长毛进村时恰好从坟地旁边经过,把开坑的人全部拿住,都绑了双手,拿绳索穿起他们的辫子,带到村上。
长毛进村后,果然不进贴了门牌的人家。全村只有黄显恪家和黄卢氏家未贴门牌,这两家都没人。长毛砸开这两家的门,进到屋里,一番洗劫之后,又把拿不走的东西全部砸烂。
长毛在黄显恪家搜出了黄显恪父亲黄尚节遗留下来的官服和官帽以及黄显恪父子的铜顶子秀才帽,凡家里有这种衣冠的,即属于“妖头人家”,长毛就搜查得格外仔细,连地上铺的罗砖也全要撬起,掘地三尺。
黄友金家大门上虽有门牌,因正在办丧,排场在那儿,违反了简葬的天条。长毛于是进了屋,没有洗劫,却把棺材劈开了。这棺材是黄友金花了二十二块洋银的高价,费尽周折从礼河偷偷买来的。长毛们把棺材盖和棺材头尾、左右两边的侧板全部劈成了柴爿,只剩下死尸身下的棺材底还是完整的,黄友金老婆的尸体完全暴露,一个眼尖的长毛见死尸发髻上插着根银簪,一把拔走。两个长毛查看了一番死尸,见没有其他首饰,就把死尸从棺材底上掀到地下,把棺材底上压在尸身下的两枚压背钱也一把抓去。
这队长毛在天官堂忙碌过一阵,已到了吃饭的时辰,恰好黄友金家办丧用的饭菜都已备好,长毛们不客气,坐上桌就开吃。
齐梁人的老规矩,办丧时要在场上用油布搭起荫棚,荫棚只能搭在自家门前的场上,不能搭到邻居场上,搭到邻家场上,邻家就不吉利。黄友金家场小,门前场上只能搭一个小荫棚,荫棚下勉强摆了两副桌凳。头两天吊丧,亲友吃的是流水席,两副桌凳够应付了。第三天出殡结束,亲友却必须一人一个席面地坐在桌上吃斋饭,亲友加上帮忙的村人,最少也有十几桌人,多的几十桌,门前荫棚里坐不下,只能到左邻右舍的家里摆桌,这被视为天经地义,不再顾及吉凶,但事后丧家必须端了猪头鸡鱼到所有办丧过程中有亲友、人员去走动过的人家去请一下路头,祛凶招吉。黄友金的西隔壁邻舍是黄阿祥,黄阿祥全家,本来都在黄友金家帮忙,听说长毛上村,就都逃了。黄阿祥老婆逃走之前,一把拧住她家童养媳细黄毛的耳朵,把她拖到自家门后的角落里,厉声说:“立在这里看着家,弗许走开!家里若少一样东西,我家来就剥你咯皮!”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3:45:45 +0800 CST  
细黄毛原来叫四丫头,五岁时被她父母送给黄阿祥家做童养媳。一开始天官堂人也喊她四丫头,喊了几年,见她芦柴棒一样的身子总也长不出肉来,头发也一直是稀稀黄黄,就逐渐改叫她细黄毛了。
在古陵一带,当然也有爱护童养媳的阿婆,但凤毛麟角,童养媳受阿婆虐待,是普遍现象,很少有不打骂童养媳的阿婆。但是像黄阿祥老婆这样凶的阿婆,全齐梁乡也难觅第二个。黄阿祥老婆本人也是童养媳出身,也受过阿婆的虐待,但是她比她的阿婆青出于蓝。细黄毛身上常年累月挂着一身枯叶般的破衣烂衫,滴水滴冻的腊月天也只给她穿一条单裤,细黄毛手上脚上耳朵上脸上的冻疮,总要到来年初夏随着毛笋一起消隐。至于吃饭,细黄毛来到黄阿祥家之后,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她要等全家人都吃完之后才轮到吃,不论是粥是饭,黄阿祥老婆每顿只盛给她半福碗,搛两筷生腌菜,让她端着坐到门旁的角落里去吃。实在不够吃,就叫她往饭粥里加一两勺井罐水,搅一搅吃。大年夜吃年夜饭,一般人家的童养媳,即使不能坐到饭桌上吃,阿婆也会往她饭碗里搛两筷饭桌上的好菜,因为这一天,就连家里的猫和狗也都给喂得饱饱的。但是细黄毛仍然只有两筷生腌菜,半碗井罐水泡饭。黄阿祥老婆还规定她,每一顿吃完饭,都必须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细黄毛夜里从来不许睡床上,只能睡在灶下的柴草堆里。古陵地区的夏天,闷热是有名的,蚊子凶是有名的,细黄毛浑身都是痱子和蚊子咬出的红疹子。一般的阿婆,虽然打骂着童养媳,对童养媳的父母和兄弟总还是能保持表面的客气。黄阿祥老婆却是连细黄毛的兄弟都要打,有一次细黄毛十一岁的哥哥偷偷来看望妹妹,正好黄阿祥老婆在打细黄毛,正打到兴头上,一见细黄毛的哥哥,举着洗衣服的棒槌就追了出去,劈头盖脸一顿打,细黄毛的哥哥惨叫着落荒而逃。一般的阿婆,主要是嫌童养媳干活不够勤快,或者做事情不够伶俐,或者无意中损坏了家里的东西,这才打骂童养媳。黄阿祥老婆则是无缘无故就要抓着细黄毛的稀黄头发毒打一顿,一天不打,她就手痒。
一桌长毛坐在黄阿祥家吃饭,一个坐朝南的大块头长毛忽然看见了瑟瑟缩缩站在门角落里的细黄毛,目光顿时凝重,问:“你哪为朆逃咹?”是古陵城一带的口音。细黄毛抖抖索索地说:“阿娘……弗许我逃。”大块头长毛问:“你阿娘弗是你咯亲生娘是蛮娘(后妈)吧?”细黄毛摇摇头。大块头长毛问:“那么是你阿婆?你是这家人家咯养媳妇?”细黄毛点点头。
大块头长毛起身走出去了,一会儿进来时,手上端着一大海碗饭,饭上高高地堆着豆腐百叶和几种蔬菜,他把饭递给细黄毛。细黄毛自出娘肚皮以来,在梦里也不曾端过这么奢侈的饭碗,一时不敢接。大块头长毛说:“覅怕,你只管吃,呒事体咯。”细黄毛饿极了,接过饭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块头长毛说:“慢点吃,当心噎。”忽然看见细黄毛破衣里裸出来的手臂上一道道伤痕,问:“兹个是嗲人打咁?”细黄毛说:“阿娘……”泪珠扑索索地掉在饭碗里。
吃完饭,大块头长毛叫来了黄和尚的父亲,他年纪大,留在家里没有逃跑。大块头长毛指着细黄毛,对黄和尚的父亲说:“你告诉她咯阿婆阿公,兹个丫头,我收她做寄女咯咧,从今以后,他家里嗲人再敢刻薄她,我就来拿他一家落门杀得个鸡犬弗留!我姓华,就驻扎在兴教寺里,我随时会到兹个村上来看望我兹个寄女,只要被我晓得那恶阿婆又打了她,我腰里云中雪弗是吃素咯!”
长毛离开天官堂后,躲在野外的人们陆续回了村。黄阿祥老婆一回来就握着一根拇指粗的竹棒,劈头盖脸地抽打细黄毛,一边打一边骂:“养一条狗么还会看个家嘚,养着你有嗲用场?”村人见细黄毛被打得肉碜,都来劝阻,黄阿祥老婆气呼呼地说:“你们去我灶头上看看,饭锅里是嗲东西?阿作孽弗作孽?”黄友金家办丧的饭,是借黄阿祥家灶头煮的,不知哪个长毛恶作剧,吃完饭离去之前在饭锅里的剩饭上拉了一堆屎。
黄福炳说黄阿祥老婆:“你自己弗敢留在家里看门,叫她一个细丫头看门,她能管得住长毛呾?有本事你自己留在家里看家嘛!”这时黄和尚的父亲来了,说:“你个凶婆娘,闯了塌天大祸咧啊还弗晓得!”黄阿祥老婆白瞪着两眼问:“我闯嗲个祸了?”黄和尚讲了大块头长毛要他传的话。黄阿祥老婆一下子就面无人色了:“咯么哪哼呢?我打啊打咯咧……”忽然,黄阿祥大吼一声:“婊子日你咯!”一耳光把老婆打倒在地,又一脚踹在她肩膀上,骂道:“你个扫帚星,成心害我满门抄斩!婊子日你咯,成心害得我满门抄斩!”黄阿祥话少,也没有脾气,对老婆虐待细黄毛早就看不惯了,却一直隐忍不发,这次是真动了火,把老婆踢打得满地滚。
黄和尚的父亲说:“好咧,打也覅打咧,闹也覅闹咧,以后好好待细黄毛吧!介一回么,要是长毛来问,细黄毛你就帮你家阿婆圆一句谎,说她朆打你,遮盖过去就算,以后她再要打你,那么也就覅客气咧!”
长毛离开天官堂时,把抓到的那十几个开坑的人带走了。到傍晚,这些人大多被放了回来,只有周德金和黄仁法没回来。据被放回来的人说,周德金和黄仁法被长毛强迫入伙了。周德金是杀猪佬,黄仁法是厨子,兴教寺的长毛部队里正缺这两种人。周德金和黄仁法的手艺,是曹巷里的关帝老爷告诉胡长毛的。关帝老爷姓曹,因为生就一张红面孔,就得了这个绰号,关帝老爷兄弟七个,却只有二亩田,兄弟几个全靠给人家做忙月、散工维持生计,关帝老爷多次到天官堂人家做过散工忙月,对天官堂人比较熟悉。

几天后,大块头长毛真的伙同几个长毛,上村来看望细黄毛,他送给细黄毛几块绸缎和竹布的衣料。大块头长毛把黄阿祥老婆着实警告了一顿,黄阿祥老吓得瑟瑟发抖,当众赌咒发誓,以后一定待细黄毛如亲生女儿。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3:48:44 +0800 CST  


六月

六月初二,偈天安谕令各师每月交柴一百担。
齐梁人把作炊的燃料统称为柴,稻草叫稻柴,麦草叫麦柴,草垛叫柴积,树木叫树柴,又把木柴、树枝、灌木连同莶棵、豆萁,统称硬柴。长毛要交的柴,是指树柴,或者房子上拆下来的木材。
黄仁法做了兴教寺里长毛的火头军,这天偷了一些熟牛肉,拿一张荷叶包着送回家来,碰见陈泰元,就说:“我弄弗懂那班长毛,哪为介欢喜烤火?介热咯天,我们夜里困在床板上扇着扇子还嫌热,那几个广西广东的老长毛居然还要烤火!我猜他们身上总有疮疥,弗烤火就痒得困弗着觉。”陈泰元说:“难怪长毛要我们交那么多柴!听说古陵城里,多少人家咯门窗家具全被长毛劈掉当了柴火,再下去,恐怕要来拆我们咯房子咧!”

太平军攻占南京那年,不知哪里传来的谣言,说长毛来了佃户不用交租。于是,长毛还未来,苏南各地就出现了佃农抗租。那次抗租还只是少数佃户,很快就被官府镇压下去。如今,古陵已是长毛的天下,小麦还未收割时,不用交租的传言就已遍处喧传。佃农们热切地巴望着太平天国赶快出告示,明确宣布废除田租。天官堂十来户种租田的人,整天聚在一起,满脸兴奋地嘁嘁促促议论着。
六月中旬,新麦已登仓,水稻秧也已栽插成活,又到了收田租和忙银的时节,齐梁街上贴出了偈天安关于征收忙银的告示,但告示上却没说废除田租,只说“不分业佃,随田纳款”。也就是说,不管这块田的产权属于何人,谁种着这块田,谁就得为它交税。税额是每亩一百八十文,加火耗六十文,共二百四十文。
自古以来,交田赋的都是田的主人(即业户),现在既然实行了“不分业佃,随田纳款”,佃农们就不由得这样理解:既然要我为我租种的田交税,那么我就等于是那块田的主人了,既然我已是主人,自然也就不用交田租了!
黄传祥被“不用交租”的传言折磨得坐卧不宁,他家的田,有三亩田在四里外的郁家头,还有几亩田,散落在十多里外隰坂乡的几个村庄。这些田因离家太远,只能租给当地人去种。出租的田占了他总田产的一大半,要是佃农真的不交租,他的损失就大了。
街上贴出偈天安告示的第二天,黄传祥就急慌慌地带着三个儿子出去收租了。
古陵地区的田租,是夏秋两熟各收一次,以一亩上等好田(平田)为例,夏熟的租子是二斗麦子,秋熟的租子是一石稻谷。各地度量衡制度不同,在齐梁地区,一石约为一百五十斤。
黄传祥肩上挂一个褡裢,褡裢袋里装着账本、算盘,三个儿子各挑一副空箩担,小儿子的箩担里,装了只量粮食的木斗。父子四人家里吃了早饭出发,先去最远的隰坂收租。
第一家就碰了钉子。那佃户在隰坂乡小塘河村,离天官堂十三里,租了黄传祥三亩八分田。以往这佃户见了黄传祥总是客客气气的,即使肉笑不出来,皮也要做个笑样子出来,这次却面孔铁板,说:“今年弗用交租了喴,哪为还来收租?”黄传祥说:“嗲人叫弗用交租咁?”佃户说:“长毛说咯,随田纳款,忙银漕米要问我来收咧,我还交朊咯租啊!”黄传祥未及答话,那佃户的邻居,一个五十来岁的黑脸汉忽然冲到黄传祥面前,瞪着怪眼大喝一声:“你也弗睁开眼睛看看,现在是长毛世界,你还出来收租,亏你咯!”黄传祥说:“你介是嗲话?我祖上辛辛苦苦买了田,就是为了给别人白种?”黑脸汉怒道:“多少大财主啊弗来收租,只有你瞎起劲!我们小塘河村上租种别人田咯多了,有嗲人交租?你要收他咯租,除非你叫别人也全交租!”黄传祥说:“我管弗落别人,别人弗收租,那你叫他去租别人咯田种好了,我咯田是要收租咯。”小塘河虽是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村人却齐心,这里一闹,村上人马上全汇聚来帮腔。那佃户底气十足,问黄传祥:“你咯田?忙银哪为要我交?是你咯田你就把它搬回你家去嘛,覅放在我们村上!”村人也一齐说黄传祥父子:“现在长毛世界,你家识相点,呒没介许多道理跟你家讲!”
黄传祥父子气得七昏八呛。黄传祥的横劲上来了,指使三个儿子:“到他家里去搬!”佃户大叫:“喔唷,你一个外乡佬,到我小塘岸来做强盗啊?现在长毛世界,由弗得你,大家夯他个弯九!”佃户和村人一齐出手,把黄传祥父子打得落荒而逃,黄传祥逃得慢一步,左边眼睛上就被门栓捅了一记。
这个当头一棒,彻底打掉了黄传祥父子的底气,对接下来的几个佃户,再也不敢硬来,只得好言相劝,软语哀求。但是佃户大多不为所动。最后到了本乡郁家头,老实忠厚的郁老七,虽然也有抗租的意思,终究拉不下面孔,勉强畚出了两三斗麦。但另一个佃户郁阿宝就死也不肯交,态度非常蛮横:“我替你完了钱粮,呒没再叫我交租咯道理,要交租,你叫长毛把我完的忙银退回来!”黄传祥说:“忙银可以从租里扣除嘛。”话未说完,郁阿宝已闩上了大门。
黄传祥父子回到家时天已黑透,唯一的收获,除了郁老七的两三斗租麦,就是吃了一顿生活,黄传祥一只左眼乌黑赤紫,肿胀得像公猪睾丸。

这天阳溪奚家的账房先生和长工来天官堂收租,天官堂黄阿祥和陈三狗都租种了阳溪奚家的田,本来两人已讲定,大家齐住了不交租,可是一见了奚家的人,黄阿祥的脊梁就自然而然的挺不直了,哪里还说得出硬话?人家一摊开账本,黄阿祥就赶紧去帮奚家的长工畚麦子,黄阿祥老婆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只当不看见。但陈三狗家却坚决不交田租,奚家也拿他没有办法。过了几天,白马张文光来天官堂收租,村上两个佃户也拒绝交租。这些拒交了田租的人都嘲笑黄阿祥。黄阿祥老婆就骂黄阿祥:“他有嗲用场咹?怂滴头!”黄阿祥心里也在为交了租而懊恼悔恨,老婆这一骂,他总算找到了出气筒,又一次把老婆打得满地滚。事后黄阿祥老婆向村人哭诉:“个死鬼今年改主咧,我进了他家门十几年咧,从未动过我一指头,今年年里倒吃了他两顿恶生活咧,阿是改主?”

佃农们抗租的理由是代业户交了忙银,然而事实是,很多抗租的佃户只是足额地交了自己所拥有的田的忙银,租田的忙银,并未按实数老老实实地交。租种别人的田,在官府没有登记,谁租种了谁家的田,租种了多少,乡官们也弄不清。这些佃户交忙银时,明明租种了五亩的,他说只租种了两三亩;明明租种了三亩的,他说只租种了一两亩。由于许多大业户外出避难了,佃户们瞒报了租田,乡官们也难以查出。但是,未逃亡的业户,他们的佃户也照样隐瞒租田,不交忙银,乡官和太平军没有闲工夫来搞清你的田是租给谁在种,他们只知道照田亩册征收田赋,业户的田,都清清楚楚登记在县衙户房的田亩册上,现在这些田亩册落到了太平军监军手里,业户是瞒不掉的,佃户不交,只能业户来交。
黄传祥未收到租,他的那些抗租的佃户又大多未交忙银,黄传祥还得替他们交。气得黄传祥成天喃喃自语:“个世道哪哼活?田白给他们种了还弗算,还要代他们交忙银!”

夏天到来,齐梁长毛开始严查剃头者,剃头须领凭。
身体发肤,是父精母血的结晶,出于孝道,不可轻意毁伤,这是儒家圣贤的教诲。因此中国汉族男子,自古以来都是将满头的头发全部蓄起,挽成一个发髻。而满族男子,则是将前半个头颅上的头发剃光,后半个头颅上的头发留起来,编成长辫,美其名曰“金钱小顶”。这种发式,后来被洋人讥为“猪尾巴”。满人入主中原后,动用屠刀,“留发不留头”,强迫汉人留起了“猪尾巴”。二百余年下来,猪尾巴在汉族人心目中的地位已是神圣不可摇动。但是,太平天国却禁止剃头,宣称要恢复汉人的古制。
太平军一到古陵,就下令留发,古陵城里的剃头店都被封掉,剃头工具全部没收销毁。但是在离城较远的乡村,剃头匠依然活跃,长毛一时也无暇顾及。
六月,张长毛先后在赵家祠堂天父堂和兴教寺搭台讲道理,号召蓄发,他说:“从今再不许剃头,违反禁令,擅自剃头者,一定严惩,决不轻饶!”很多人听过讲道理后不敢剃头了,但仍有人不以为然。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3:53:23 +0800 CST  
张长毛讲过道理之后,长毛们并未立即开展严查,一连半个月无动静。于是,偷偷剃头的人又多了起来,而且剃得比以前更勤,因为现在天热了,本来很多人为了省钱,或一时没有工夫,前半头的头发,总要留到三四寸,甚至更长时才去剃掉,现在为图凉快,不少人头发长到一寸多就剃了。
这天上午,黄洪根等人在西浜头车水,不知什么时候,水车四周突然围满了长毛。在这部大水车上车水的有七个人,这七个人中,黄洪根、黄和尚、黄巧生父子,都是刚剃头不久,前半头的头皮,青光锃亮。还有一个寿公岸人,是黄焕生家雇来车水的散工,是半个月前剃的头,前半头的头发不满半寸。
长毛命令水车上的人都下来,五个新近剃头的人一下水车就被反绑了双手,用一条绳子串缚起来。长毛把七个车水的人全都押到了天官堂村上。几乎与此同时,另外几队长毛也从田野和村里押来了几十个人,其中十几个新剃了头的,也都被反绑着双手,绳子串缚。
长毛把二十多个新剃了头的人一齐拉到周浩坤家大门前,天官堂的村人全被长毛驱赶到周浩坤家门前的青石场上。长毛命令这二十来个新剃了头的人一字排开,面朝大家,分别站到周浩坤家大门两侧,脊背紧贴着周浩坤家的围墙。接着,长毛们开始在这些人脑袋上方的墙壁上打洞,每人的脑袋上方数寸处都打通一个墙洞,然后将他们的辫子穿过墙洞拉到墙的那一面,在那面的洞口处横放两三只筷子,将辫子缠结在筷子上。然后,长毛们就坐到不远处的竹园或树荫下,谈笑欣赏太阳烤灼这些犯禁的人。
时近中午,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被驱赶来围观的村人,在太阳下站了一小会就吃不消了,也纷纷退到竹园荫凉下。周浩坤家门前的围墙早已被太阳晒得发烫,这些违禁者被勒令,必须脊背紧贴围墙墙壁而站。不过是吸两筒旱烟的工夫,那些人就被晒得汗如雨下,哀叫不已了,眼看再晒下去就要虚脱,他们的家人纷纷请黄阿培和黄福炳出面向胡长毛求情。
胡长毛说:“老子在江西的时候,我们拿到了私剃妖头的人,就在他脸面上刺字,然后牵去游街。今天就便宜他们了,每人罚钱五千,钱交来就放人!下次若再犯,罚钱加一倍,再刺字游街!”黄阿培和黄福炳好话说尽,总算降到三千。家人们慌忙回家凑钱。那位寿公岸人,等天官堂人把信送到他家,他家里人好不容易借足了钱赶来,他已晒了将近一个时辰,放下来时,口吐白沫,神志已有些不清。天官堂人七手八脚,又是掐人中,又是咬脚跟,把他弄醒过来。黄福炳的母亲拿一把瓷调羹,蘸着清水给他刮痧,背上、颈上刮出了好几条又粗又长的杨梅紫,一条命总算拉了回来。
第二天,天官堂人就听说,昨天齐梁街上捉了十几个私剃了头的人,长毛让他们一排站在晾衣裳的三帚架下,把他们的辫子缠系在三帚架上的长竹竿上,让他们在毒太阳下“晒人干”,后来也是每人罚了几千钱才释放的。姚家头、孙家头、顾家头等十几个村子,一共被长毛捉去一百五六十个私剃了头的人,有的人没有剃头,只是修掉了鬓发胡须,也捉去,一齐关进赵家祠堂一间空屋里,不给饭吃,连水也不给喝,直到家里人拿钱去赎了才放人。陈家头陈阿根,本是兴教寺里和尚,胡长毛占领兴教寺时,被赶回家,勒令蓄发还俗。这次胡长毛发现他依然是光光的和尚头,头顶上香疤宛然,顿时大怒,命小长毛拿一块粗麻石,将陈阿根青光光的头皮,磨成了一颗血头。胡长毛还觉得不解恨,又叫小长毛抓了一把把粗盐往血头上擦,陈阿根痛得惨叫昏厥。
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一连多天在各村镇巡查,惩治处罚了一大批违禁剃头的人,剃头者终于绝迹。但是那些做生意的人,或摇船为人运送客人货物为生的人,常要跑外地,一出太平军的占领区,清军若见他们留了长发,就把他们当作长毛,或抓或杀,不剃头就只能停生意,停生意则一家人生计无着。这些人生计有着无着,太平军倒也不放在心上,问题是太平军占领区内若无这些生意人、摇船人,人们就非常不便。所以在查禁剃头的同时,齐梁街上也贴出了告示,叫这些人去县监军局领剃头凭,领了剃头凭,就可以剃头。
剃头凭每张二百文,每两月一换,换凭时当然又要再交二百文。

太平军一到古陵,忠王李秀成就发布告示,下令男子留发易服,禁止剃发,妇女禁止裹足。盖有蟠龙大印的黄纸告示,遍贴通衢。
对普通百姓来说,做衣服是一件大事,很多人家,不知多少年才请得起一次裁缝。要大家都立刻放弃原有的衣服,改穿太平军那种窄袖衣,宽脚裤,绝大多数人家无力办到。因此,所谓易服,就简化为禁止男子戴瓜皮小帽,只允许用青布、黑布最好是红布包头。还有就是,白色衣服不许穿,太平军不知为什么特别忌讳白衣;红黄二色,是天朝贵重之色,只准官员用,无官职之人,除了裹头可用红布,其他帽子、衣服,若用红黄二色者,斩首不留。在太平军来之前已经做了红色或黄色衣服的,也不是不可以穿,但必须穿在别色衣服的下面,不准穿在面上。
由于男子的服饰改易不大,只须注意服装颜色和不戴小帽,大家很容易就做到了。衣冠人家稍费周折,秀才、监生都有专门的铜顶子的帽子,太平军告示出来后,他们纷纷把自己的“妖帽”销毁,有的埋在了河底的河泥里。因此,很少有男子因服饰犯禁而受到处罚。
妇女易服,比男子麻烦。太平天国规定,妇女只准穿短衫长裤,禁止穿裙。而江南的妇女,——古陵人所谓江南,仅指江苏的长江以南和浙江北部,即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一区域,同样在长江以南的安徽、江西、湖南等地,不被他们认可为江南,因为那些地方的人也讲北方人一样的“蛮话”。江南的妇女,无论老幼,都是上身偏襟衫,下身肥大的百裥裙,裙腰罩在偏襟大衫底下。这种装束,比面粉口袋也好不了多少,将女性美抹杀得干干净净,但是妇女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努力掩盖自己的女性体征,一切张扬女性体征的装束和举动,都属于圣贤所谓“诲淫”,属于“覅面皮”。所以当“古陵城里长毛开始扯女人裙子了”的传言传到齐梁时,齐梁的女人们依然安之若素,裙子照穿。
六月底的一天,黄传祥的老婆和大儿媳一大早就上街去交布,她们从齐梁街上的布庄领了棉花,回来纺织成布,再交给布庄,赚取一份工钱。
古陵河从齐梁街中间穿过,将齐梁街切分成东西两个部分,一里多长的街道也被古陵河切为两段,一座古老的石拱桥连接着东街和西街。
黄传祥老婆和大儿媳一进入齐梁东街,就发觉原先很早开门的店铺和民居都反常地关着大门,正纳闷着,街边一户人家虚掩的大门忽然开了,冲出一群嘻嘻怪笑的长毛。婆媳俩顿感不妙,转身就逃。长毛们何等敏捷,眨眼工夫,扑兔猎狗一样将这两个裹了小脚的女人按倒在了地上。婆媳俩拚命挣扎,哭呼救命。长毛人多力大,狂笑怪叫声中,两条黑色香云纱的百裥裙就被利利索索地扯了下来。令长毛们惊奇兴奋的是,婆媳俩居然都未穿内裤,裙子一扯下来,里面的眩目风光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毛狗和另一位本地籍长毛乘机就在黄立名老婆的下体上狠狠地抓了几把。长毛们的哄笑声响彻了云霄。
在这婆媳俩之前,西街的长毛也已扯过几个妇女的裙了。一开始,长毛们扯裙时,街道两边的朝奉和街民都在旁边幸灾乐祸地观赏,但是有人很快想到,自己家里也有妇女,也是穿裙的,慌忙悄悄地关上了大门,其他街民和店家见了,也就纷纷关门。到黄传祥老婆和大儿媳被扯裙时,整条齐梁街上的店铺和民居都已关门闭户,这婆媳俩想到街上人家去借裤遮羞都不得其门而入。黄传祥的老婆毕竟五十多岁了,要比大儿媳沉得住气一些,她捂着下体嚎哭时,一双眼睛却四面忽溜,见不远处一家南货店的阶沿上有几个装盐的蒲包,就跑上去抢了两个,婆媳俩扯掉蒲包下端的缝线,将蒲包套在腰间,然后两手提溜着蒲包,羞赧万分地逃往天官堂,准备交给布庄的布和要请皮匠绱的鞋子都扔在了街上,顾不得带走了。
婆媳俩跑到堵家头,周德祥老婆迎面过来,显然也是上街去。黄立名的老婆一见她就喊:“阿嫂,街上长毛……”黄传祥老婆立即回头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黄立名老婆就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进肚里。周德祥老婆走到婆媳妇俩近前,惊问:“你们哪为全弄个蒲包围着?”黄传祥老婆说:“裙子不当心弄破咯咧。”周德祥老婆问:“在哪里弄破咁?哪为婆媳俩会一齐弄破?”黄传祥老婆嘴里含混地咕噜了一句,和黄立名老婆飞快地从周德祥老婆身边越了过去。周德祥老婆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继续往街上赶,不一会,她也腰间围着蒲包哭哭啼啼地从齐梁街逃了出来。
这一天猝不及防被扯掉了裙子的村妇很多,被扯掉了裙子的妇人,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未穿内裤,甚至个别未婚的姑娘竟也未穿内裤!其实在古陵地区,男女大防之讲究,丝毫不下于中国的其他地方,但是,“暑热无君子”的夏天一来,男女大防就不得不放一放了,未婚女子和乡绅人家的妇女还竭力严紧着,那些嫁了人,尤其是生过了小孩的普通人家的妇女,绝大多数都肆无忌惮地放开了。天黑之后,全村一家家搁了门在场上吃夜饭时,就会有很多妇女像男人一样打着赤膊,年纪稍大些的妇女,甚至大白天在家中也敢打赤膊,不穿内裤,更是稀松平常。妇女们不穿内裤不为别的,一为凉爽,二为节省,减少内裤的磨损。
这天之后,足足有半个多月,街上见不到一个女人。妇女们都躲在家里赶做针线,把裙子改制成长裤。后来再上街时,就都穿着长裤了。直到几年后清军克复了古陵,才再度恢复裙装。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3:58:07 +0800 CST  


七月

齐梁等地疟疾、痢疾盛行。
先是五月里,苏州常熟一带先起时疫。六月,疫气传到无锡,死亡相藉。至七月,疫气终于从阳溪和齐梁西部传入齐梁地区。
赵明昌说:“自古大灾之后,总有大疫。长毛来杀了那么多人,介么多尸体暴露荒野,天气又热,尸气被热气一蒸,阿要变成疫气?”
太平军刚攻占古陵时,古陵城里街道上和城外大道上到处是尸体,城内城外的河里也漂满了浮尸,那时已是初夏,偏偏那些日子每天大太阳煌煌,尸体受炎气熏蒸,迅速腐败,发出的强烈秽臭,令人窒息。太平军驱使城中百姓,将尸体搬出城外草草掩埋。一些行善的乡绅,也买了芦席,雇人裹卷掩埋尸体。城中的尸体到四月下旬已勉强清理干净,但城外荒野中却多见暴尸,有的正腐烂生蛆,有的已成白骨,有的为野狗啃食。那些掩埋得不深的尸体,也大多被野狗扒出,啃嚼得支离狼藉。河浜中也时见浮尸。古陵城附郭周围,本来都是稠密的村庄,如今全成废墟,活人绝迹,只有野狗出没。野狗一只只又肥又壮,毛色油亮。
这场时疫,在古陵一带死亡甚众,但天官堂等村竟无人染上。


八月

苏福省举行科举考试。
太平天国特别热衷于搞科举考试,通常一打下某个地方,马上就要举行科举考试。苏福省于四月成立,到八月,境内各县尚未完全抚定,就迫不及待地举行省试了。
在古陵,偈天安下令,各师至少要选出文童五名、武童三名,去苏州应试。县里的告示送到各营。各营军帅局立即派人通知各师帅局,师帅局再通知各旅帅局,旅帅局便令卒长去动员其所辖村镇的读书人和习武人应试。
许银宝来到天官堂,天官堂的读书人,黄显恪家外出逃难了,曾经有过功名的,只有黄传祥。许银宝对黄传祥说:“上头来了谕令,要你去苏州乡试嘞!”
其实太平天国的乡试,是最低一级的考试,由军帅典试,而且乡试只是出现在太平天国的科举改革蓝图中,并未真正举行过。这次考试其实是省试,许银宝和大家一样,不了解太平天国的科举制度,只是照清廷科举的叫法,称之为乡试。
黄传祥踌躇不语。许银宝说:“去考咯人么,县里发十千盘缠。”这个数目立刻就让黄传祥动了心,但乡试必须是有秀才监生等功名的人才有资格参加,黄传祥的监生被革掉了,因而说:“我又呒没功名咯咧,哪好去考?”许银宝说:“长毛咯乡试,呒功名也好考咯。”黄传祥就答应去考。许银宝交代他,八月十六日考头场,八月二十日考二场,务必于八月十六日之前赶到苏州。
黄传祥于八月十五日下午赶到苏州,却吃惊地得知,头场考试已于三天前结束了。原来许银宝告诉他的八月十六,是太平天国《天历》上的日子,照传统的老日历(夏历),应是八月十一。黄传祥家里,跟齐梁的几乎所有人家一样,用的还是去年年底买的老日历。不过,对长毛的这次乡试,黄传祥本来就未抱太大希望,不过是看在十千文盘缠面上才来的,所以错过了考期倒也不觉得惋惜。十千文盘缠,来回路费只须一千文就够了,黄传祥住在专门接待考生的馆舍里,吃住全免费,伙食还相当不错,索性在苏州多住几天,各处逛逛。住到考试结束,中式者的名单公布出来,录取比例竟高得让黄传祥不敢相信!中式者的试文也传诵开来,黄传祥看了那些试题和文章,只觉得若自己来做,一定可以做得比他们中大多数人高明,照这样的水准,自己竟能稳稳中举!
陵南的吕云桂,因两眼高度近视,人称“吕瞎子”,黄传祥也认识这人,本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监生,太平军占领古陵后,他投奔了太平军。在这次省试中,他竟然高中博士。而且他一回到古陵,偈天安就把不称职的原陵南县监军小猪贩子林根元撤掉,让吕云桂做了陵南县的监军。
黄传祥恨许银宝入骨,一回乡就去找他论理。许银宝却特别委曲:“坤全交代我是八月十六头场,我就照他说咧!县里咯告示上也只说八月十六,它又朆说是天历还是地历,我哪会晓得是鬼日屄咯天历呢?我又弗是仙人!老实说我家里用咯啊还是老日历,《天历》我啊从来朆见过!”

八月下旬,黄樟龄逃亡江北。
四月初七上午,黄樟龄等两百多人被一队太平军押着,从天宁寺出来,一路往西北而行。走到中午,有人说走不动了,想歇一歇。太平军立即就把那人穿在绳索上的辫子割断,把他拉到路旁,一刀剁下了脑袋。于是再无人敢说走不动,脚底起了血泡,也只得咬着牙走。夜里宿营时,太平军把黄樟龄他们手脚绑起,辫子上的绳索,那是日夜不解的。
走了两天,黄樟龄终于明白,太平军这是要把他们押到天京去。天京城里每天都有很多人饿死病死或被杀死,也有逃走的,所以奇缺服劳役的男子。黄樟龄顿时大为恐慌,一旦进了天京这座大炼狱,那就九死一生,生不如死了!咸丰三年长毛陷金陵时,阳溪乡廪生奚玉生在金陵城外的一个书院做掌教,被长毛掳进了金陵城,在城里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据他说,金陵城里的百姓,每天都要没完没了地服苦役,稍不小心,轻则被长毛责打,重则杀头。而最难熬的,则是饥饿。太平天国定都天京没多久,天京城内就发生了粮食危机,口粮一减再减,到后来洪天王干脆下令全体军民一概吃粥,“禁吃饭,犯者立杀”。再后来,一天三顿的粥也减为了两顿,再减为一顿,每天都有很多人饿死。到咸丰四年的闰七月,各馆干脆粒米不发了,就连女馆中的妇女,也都鸠形鹄面的被驱赶到城外去割稻,奚玉生就是趁割稻之机,逃回家乡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8:16:51 +0800 CST  
黄樟龄决定逃走,他暗中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身边的几个同伴。由于这一路走来,这些人一直很顺服,押解他们的太平军惭惭松懈了,那天晚上宿营之后,竟未对樟龄他们严密看守。半夜里,樟龄他们互相解开手脚上的绳子,咬断了穿辫子的绳索,偷偷逃出了营地。
为了减小目标,樟龄他们分成几股,分头逃蹿。黑夜里不辨方向,有一股人在野外转了一夜,到天亮时竟然又转回了宿营地,结果可想而知,全部被长毛斩首。樟龄跟七八个人同行,他们也不认得路,只知道古陵应该在东南方向,一路向东南而逃,不敢走大路,只走麦田间的田埂,饿了就到村子里讨点饭吃,讨不到饭时,就搓出麦穗中尚未成熟的麦粒,放嘴里嚼。这样走了几天,方向还是搞错了,竟然进入了金坛县境。
这天中午,樟龄他们远远看到一个村庄,决定去村上讨点饭,顺便问路。刚走到村口,迎面撞上一队长毛,这队长毛是攻打金坛的侍王李世贤的部队,下乡来打太平先锋的,顿时将樟龄他们抓住,命他们扛大旗,牵马。樟龄被一个骑马穿红袍的太平军军官命令为他挑箩担,箩担里装满了“先锋货”[按:即打先锋打来的“战利品”。]。樟龄从未挑过担,箩担一上肩,竟趔趄不能成步。太平军军官大怒,抽出腰刀就朝樟龄头颈上砍。樟龄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无意中倒避过了这一刀。军官催马上前,又举刀要砍。正在这时,一声大喝,来了一位头上戴金箍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戴金箍军官问明缘由,问樟龄:“看你长相不俗,你是干什么营生的?”樟龄说:“小人是教书先生,一向训蒙童为生。”戴金箍军官喜出望外:“先生是念书人?”当即命小长毛拿来纸和笔砚,叫樟龄写了几个字。戴金箍军官大喜:“先生字写得真漂亮,太好了,就跟了我吧,我正缺一个写文书的书理哩!”从此樟龄就成了戴金箍军官的书理。
金坛本是个不起眼的弹丸小城,却出人意外的顽强,李世贤手下两员得力大将黄呈忠和范汝增,从三月就开始攻打,打了两个月,还是纹丝不动。李世贤亲率大军来支援,一连二十多天的正面强攻,却是损兵折将,未奏寸功。于是改变策略,围而不攻。黄樟龄进入太平军时,正是惨烈的攻城战刚刚停止,新策略开始实施之时。这时的太平军比较悠闲,每天只是派骑兵在城周围往来巡防,到处插满旗帜,做出攻城的假象,以诱使守城军民开炮,消耗弹药。大部队则在城外四乡不停地打先锋,以彻底断绝城中粮草来源。城郊村镇的墙壁上,用石灰刷上了醒目的大字标语:“攻野不攻城,野荒城自破”。被抢怕了的城外百姓纷纷往城里逃,城里怕粮食不够,又怕太平军奸细混入,不敢放难民进城,只送出来一些粮食和席棚,这些难民于是就在城外的城墙根搭棚住下了。
暗中,太平军一直在组织兵力,挖掘通往城墙的地道。守城军民察觉了,立即沿着城墙根挖掘一道深壕,把挖出的土堆积成防御工事,又把竹筒成排地钉下城壕,以防堵地道口。
四月二十四日,在西门外挖地道的太平军挖到了一个大蛇窝,很多人被毒蛇咬死。这事在太平军中传开来,越传越神,说里面大大小小的毒蛇不计其数,吐出的腥臭毒气就像缕缕细烟,人闻到就死。又说,毒蛇看到人就猛扑上来,一下子就咬死了几十个太平军。
黄樟龄很清闲,每天要处理的文书不多,戴金箍军官指派两个太平军士兵侍候樟龄,并保护他。太平军官兵对掳到军中的读书人都很尊重,称呼为“先生”。侍候樟龄的两个太平军经常安慰樟龄:“先生莫要怕,做长毛也有做长毛的许多好处。”有时樟龄外出散散心,想借机逃走,两个太平军就让几个抓来的民夫,用一张躺椅,穿进两根毛竹竿,做成滑杆,抬着樟龄走,樟龄始终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金坛城被围困了三个多月,城内粮食已十分缺乏,城外城墙下的难民,绝大多数已饿死病死,未死者也都已奄奄一息。太平军再次开始攻城了。
五月二十八日,太平军一举攻破了北门外的守城军营。二三万太平军将士蚂蚁般聚集到城下,向城墙投掷燃烧的木棒、火包,以焚烧子墙的闸板,但被守城军民用水龙浇灭了。夜里,太平军转而从北水关进攻,向护城河里扔门窗、木板,准备渡河。五位戴金箍的太平军高级军官骑着马在河边往来指挥,其中包括黄樟龄的那位上司。另有数十名骑兵,立马河湾,押队督战。城上军民望见这阵势,估计是李世贤亲自来了,城头上的枪炮便一齐开火,打倒了一大批太平军官兵。
天亮了,太平军争相冲上河里的门板,渡濠攻城。城头上一位清将大叫着跃跨到城垛上,连开数枪,包括黄樟龄上司在内的三名太平军戴金箍军官应声坠马。城头上竹箭砖石如雨而下,不到吃一顿饭的工夫,门板上已全是太平军的尸体,太平军只得再次暂停进攻。
戴金箍军官阵亡后,黄樟龄就被李世贤手下一个姓陆的书理要了去。这姓陆的原先也是读书人,太平军攻克南京那年就投军了,李世贤对他非常倚重,很多重要事务都交给他处理。但姓陆的鸦片瘾太重,已无法胜任繁剧的公务,绝大部分的事务都只能交给助手去处理,黄樟龄便是他的助手之一。
进入六月,太平军得到情报,金坛城内疫痢流行,每天都有一二百人拉肚子而死,从城外逃进去的难民得病最多,城里开设了施药局免费给兵民治病。太平军再次开始攻城,在丹阳门外的三房垛扎卡筑起一个炮台,架置了十几门劈山炮,日夜向城头轰击。同时又从三房垛向城壕挖地道。这两招均未奏效。接着,太平军又试了火攻、木驴攻城等办法,也都被守城军民击退。
停停打打到了七月,城内火药和粮食先后告罄。七月十六日凌晨,两名暗中投诚了太平军的守城清将悄悄打开了丹阳门。大雾弥漫之中,太平军大队人马潮水般冲进城去,这个坚守了148天的孤城终于被太平军攻克。血腥的屠杀开始了。
这天下午,黄樟龄来向姓陆的汇报工作时,姓陆的刚刚从外面回来,疲乏得像一摊烂泥。他完全无暇理会黄樟龄,先向专门侍候他的太平军士兵要了一碗烧酒,直着喉咙灌了下去,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洗浴水!”一会儿洗过浴出来,又一头横倒在烟榻上,侍候他的太平军士兵忙将几支装好了鸦片烟泡的烟枪一字排开在他面前的红木托盘里,烟灯早已点燃。他抓过一支烟枪就迫不及待地吸起来。直到吸过了足足十几筒鸦片烟,死尸般的脸上才回复了活气,这时才示意樟龄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叹气说:“今天一连勾决了几十个妖头的家眷,累得我两眼漆黑,气都透不过来了。”
金坛刚攻克,自然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姓陆的对樟龄越来越信任,放手交给樟龄去处理的事也越来越多。忙碌了两天,李世贤的部队忽然要开拔,樟龄决定找机会逃走,恰巧这时传来了苏福省即将举行省试的消息,樟龄忙对姓陆的说,想去应试。姓陆的不同意,说:“要那虚功名作啥?在我这里干好了,还怕少了你的荣华富贵?”樟龄说:“念了一世书,总是想博一个正途出身的,再说,来去不到一个月也就回来了。”姓陆的坚决地说:“我这里断断少不了你!”
樟龄只好直接去找李世贤。李世贤倒是十分赞成读书人去应太平天国的科举,当即给樟龄开了路引(通行证),还特批给樟龄一百块洋银作盘缠,说:“若先生此番高中了,回来后本王必有重用!”但李世贤也留了个心眼,指派那两个侍候樟龄的太平军士兵,一路跟随樟龄,名为保护,实则监视。李世贤暗中嘱咐那两人:“若吴先生[按:樟龄向太平军谎称是金坛人,姓吴。]不去赴科举,而想变妖[按:长毛称开小差为“变妖”。],你们就马上押他回来,若丢失了他,你们休想活!”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8:20:37 +0800 CST  
樟龄坐着滑竿,两个民夫抬着,两个太平军士兵一路护随,于八月初九日(夏历)到了苏州,住进了专门接待应试者的馆舍。两个太平军士兵向管事的出示了李世贤的信,破例也住进了馆舍。樟龄跟两个太平军士兵同住一室,两个太平军士兵很警觉,整天寸步不离的跟着樟龄,樟龄始终找不到逃跑的机会。两天后,两个太平军兵士把樟龄护送进了考场。头场考毕,两个太平军士兵已早早地在门口接场了。樟龄出来,很兴奋地说:“此番必定高中!”两个太平军士兵一齐向他道贺。樟龄说:“去好好庆贺一下!”把两太平军兵士领到一家酒楼,要了许多酒菜。樟龄不停地劝酒。三个人吃到太阳落山,两个太平军士兵已醉得娘老子都认不出了。樟龄假装解手,逃离酒楼,雇了辆独轮车,坐到城外,又花了五块洋银,搭上一只前往古陵的货船,顺利地逃回了天官堂。
回乡没几天,樟龄就赶往江北,寻找父母去了。

天官堂人听说,双木的长毛开始选美了。有人说这次是为洪秀全选妃,也有人说是为李秀成选妃。有女儿的人家,慌忙为女儿说亲,已说定了亲的,火急火燎地把女儿草草出嫁。好在长毛来后,婚丧嫁娶的礼仪排场也都不许讲究了,嫁女娶妻,不过是请一些至亲,办两桌马马虎虎的酒席,提心吊胆,冷冷清清地就悄然把事办了。
忙乱了几天,果然卒长来通知了,村上所有年满十五岁尚未出嫁的大小娘(大姑娘),全由司马领着,去兴教寺听张长毛讲道理,违令不去者,全家重重治罪。
兴教寺大雄宝殿前的大院子里,一座高台已搭在了巨大的白果树下,张长毛坐在台上,两侧坐着中师的师帅、旅帅。中师三十多个村子的未婚女子们,由司马领着,陆续进入了院子。这些哭哭啼啼的女子们,一个个都肮脏不堪。因为她们在出门之前,都抓着地上的脏泥,或锅底的灰炱,拚命往脸上颈上手上抹,并且故意穿上最破烂最肮脏的衣服,弄得蓬头垢面的。长毛令女子们面向高台站着,卒长和司马站在她们的前面,她们的身后是手持大刀长枪的长毛。
张长毛说:“天王和各王操心劳力,安养世人,这是莫大的功德。你等要知恩报恩,让天王和各王畅心娱志,这才是尽了你们的本分。你们尽了本分,天父就会降福于你们。现在忠王有令,叫各县都要选一些标致的小娘,送往天京,以备天王和各王挑选。你们莫要哭哭啼啼,这是好事,有甚哭的!你们一旦被天王和各位王爷相中,立时就着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些须事都不要你们做,福禄诉说不尽,荣华富贵享不尽,真是莫大的福分!你们的父母或者就做了国丈国岳母,或者就做了千岁岳丈千岁贵岳母,你们的一家子人,都跟着你们享富贵,这是何等的荣耀!”
讲完道理,张长毛命令姑娘们排成长队,缓缓地鱼贯进入兴教寺大殿,由他在大殿上亲自验判妍媸。姑娘们希望自己笨拙的化妆术能帮助自己侥幸逃脱此劫,不料,一走进大雄宝殿,等待她们的就是一盆清水。长毛们早在攻克南京之前就搞过了多次大规模的选妃,这方面的经验已相当丰富。
这次中师共有二十多名女子中选,天官堂只有周浩坤堂弟周金坤的女儿小香中选。中选的女子当天就被押上船,先送往齐梁赵家祠堂,张长毛将为她们定制一批考究的衣裳,待左营五个师的选美全部结束后,就把所有中选的女子都装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往古陵。
长毛对中选的女子看守得并不很严,第二天夜里,小香就逃回了天官堂。但是周金坤却不敢收留女儿,怕长毛来惩罚他,同时也希冀着国丈或千岁岳丈的荣耀富贵。周金坤对小香说:“我敢留你嘚咹?长毛是杀人放火全要来咯,我想留啊留弗住你喴!”周金坤老婆哭着说:“丫头家总归要嫁人咯,譬如出嫁了,你也是要离开我们咯。嫁给长毛,也弗是坏事体,长毛现在势力多少大,说不定你成了正宫娘娘,我们也好靠靠你咯福嘚!”
周金坤决定把小香送回齐梁的长毛兵营,小香找个空子从家里逃了出来,躲进了周浩坤家,金氏把她藏在了楼上。
第二天,胡长毛带着一伙长毛来到天官堂,把周金坤和他儿子一齐抓了,吊起来拷问。周金坤父子确实不知道女儿的下落,而且赌咒发誓,一发现女儿,立即送到兴教寺来。黄福炳也为他们说好话。
胡长毛放了周金坤父子,又派人分头去周金坤的亲戚家搜查,他亲自带着长毛在天官堂村上搜寻。搜了一天,没有结果,亲戚家也都不见人,胡长毛非常恼火。
周金坤的老婆怀疑小香藏在周浩坤家,因为周浩坤家被打先锋后,金氏一个人在家很怕,每天夜里都叫小香去陪她,小香跟金氏已有多年交情,非同一般的亲密。周金坤老婆叫儿媳去金氏那里探问,果然发现了小香。周金坤马上跑到兴教寺报告了胡长毛。胡长毛带兵来到周浩坤家,抓住了小香。为了惩罚金氏的窝藏罪,一把火将周浩坤家五间转盘楼烧成了平地。
几天后,小香等二十多个女子被押送去了古陵。后来地方上就纷纷传说,整个苏福省这次共挑选出三千美女,忠王把她们全送进天京献给天王了。这些女子从此都没了下落,周金坤也始终没能当上国丈或千岁岳丈。

周浩坤家的转盘楼被烧掉后,金氏又打算回娘家去,这次她要把私房带走。她来到埋宝的地方,那根杨树枝还在,已经长得小手指一般粗了,而且还抽出了新枝。但是她在杨树枝下面掏摸了半天,除了烂泥,什么也没有。
她不死心,第二天又去掏摸,第三天又去掏摸,稻田里扒出了一个个大坑,也没见私房的影子!第四天早上,西岸上人发现金氏吊死在西浜头河边的一棵合欢树上。

这次选美,左营选出的一百多个美女中,大场圩的一个姑娘被张长毛看中了,张长毛托当地旅帅为他做媒。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8:22:43 +0800 CST  
这姑娘父母都已不在,哥嫂当家。张长毛给了那姑娘的哥嫂一千两银子的聘礼,聘礼之高,在江南乡村骇人听闻。此时齐梁普通农户的财礼不过是前茶财礼二十两,后茶财礼二十两,共计四十两。而这四十两财礼,女方父母其实也无福享受,他们必须给女儿一份嫁妆,嫁妆的价值通常不能低于财礼的总数。而且将来女儿生了儿子,父母还得置办了许多小孩的衣服,以及坐车、摇篮、银锁或银八卦之类去给外甥办头生。江南人溺杀女婴之所以那么普遍,就是因为养女儿是蚀本生意,父母家人丝毫捞不到好处。而张长毛却让媒人明确传话给姑娘的哥嫂,姑娘出嫁所需的一切开销,包括嫁妆,全由张长毛一力承担。姑娘的哥嫂白赚一千两银子(可买数十亩良田),当然千情万愿,对哭哭啼啼的姑娘一番又劝又骗又逼之后,良缘缔成。于是,齐梁人有幸见识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豪华婚礼。嫁妆达一百多担,为此征用了一两百青壮乡民担任行官[按:齐梁人称为新郎去搬运新娘嫁妆的人叫“行官”。]。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全体出动,红旗如林,迎亲队伍排了一里多长,动用了三班乐队。爆竹横鞭放掉一百多斤。婚宴办了几百桌,办在赵家祠堂。各图挨家分摊送贺礼,各图少者数十洋银,多者一百洋银。旅帅以上乡官也各致贺礼。


九月

入秋以后,天气渐凉,戴帽的人渐多。
九月中旬,齐梁街长毛一下子抓了十三个戴瓜皮小帽的人,多半是商店的朝奉账房、私塾先生,也有富户乡绅。这些人都被关进了赵家祠堂,罚款后获释。太平军并非完全不允许戴瓜皮小帽,只要把瓜皮帽顶上的红结子除掉,还是可以戴。
秋去冬来,天气日寒,本来乡绅富户们到了这时节都戴起了满式的红缨鞑帽,男子结婚做新郎时,也都戴这种帽子,现在这种“妖帽”当然没人敢戴了,很多乡绅富户也像种田人一样,戴起了毡帽。




十月,胡长毛生日,令左营各师各图进贺,挨户捐钱,全营每家捐钱十文。
此前的偈天安生日,古陵郡各县也都被勒令送贺礼,齐梁也是每家捐钱十文。

谚云:“闰年弗种十月麦。”今年是闰年,到九月中旬,稻子已收割完毕,十月初,大麦小麦都已耕种完毕,收租征漕米的时节来临了。监军吕瞎子令各营军帅、师帅整理田亩册,并贴出告示,令佃户主动向司马上报租田亩数,不得隐瞒,同时令卒长、两司马严查,有隐瞒者惩处。
夏熟的时候,绝大多数佃户都未交田租,而且有相当多的佃户隐瞒了租田,少交甚至分文未交租田的忙银,长毛竟也未能查出。于是,越来越多的佃户决定,这次征收漕米也要隐瞒租田亩数。很多大业户逃亡了,他们的佃户瞒报了租田亩数,乡官无法弄清。未逃亡的业户,其租田也不可能全在本乡,在外乡的租田,本乡的乡官们就鞭长莫及。而租种了祠堂庙宇公田的佃户,隐瞒起来就更加方便。司马是佃户的同村或同族人,有些司马本身也是佃户,根本不可能真正严查,所以,吕瞎子的严令丝毫没有作用,现在隐瞒租田的情况比夏熟严重得多。
天官堂的黄志封租种了金家桥金洪泰的三亩田,金洪泰逃难去了上海,夏熟征忙银时,黄志封照实交了这三亩租田的忙银,现在他却把这三亩租田瞒掉了,卒长许银宝明明知道那三亩田仍然是黄志封在种,但黄志封一口咬定他未种那田,许银宝有什么办法?

赵明昌最关心的是业户的田租,夏熟的田租,业户大多连半数都未能收到,夏熟毕竟是小熟,损失了还不至于大伤元气,秋熟是大熟,若也收不上租,靠出租田地为生的业户的日子就不堪设想了。
赵明昌召集全营旅帅以上乡官和大业户来军帅局商议,赵明昌说:“别地方已经开始设收租局,我们是否也设一个局?招募一些乡勇,有佃户抗租,局里就派勇去弹压,这样收租就有保证了。”杜国宏问:“你打算招募多少乡勇?”赵明昌说:“总要廿来个吧?”杜国宏不屑地哂道:“在本地弹压弹压啊弗够,覅说外乡咧。像我们这种大业户的租田,毕竟在本乡咯少,大多是在外乡,若要去外乡弹压,二十个人够个朊毛!”赵明昌问:“那要多少人才够?”杜国宏冷笑说:“像北丰西丰那种佃风顶坏咯强盗地方,你就是有一两百乡勇,也是朊泡泡朊!他们村村连通,一呼百应。我在那一带也有六十来亩租田,夏季去收租,我带了三十个泼皮打手过去,想镇住他们,哪晓得他们一看我带人去,呼啦一下就来了四五百人,幸亏我见机得快,连田租两个字啊朆说出口,掉转屁股就走。”赵明昌笑道:“这样佃风大恶咯地方毕竟是少数。”杜国宏说:“我问你,募乡勇咯钱哪里来?”赵明昌说:“也只能各业户照租田亩数分摊咧。”杜国宏瞪起牛眼睛说:“你意思,我们大家出钱招募了乡勇,只为别人收租,我咯租弗管?”赵明昌说:“弗是介意思,哪会弗管呢!”杜国宏说:“那你敢拍胸帮我拿北丰西丰咯租一粒弗少全收上来?你敢拍胸我就赞成你,弗然我头一个反对!”赵明昌说:“就算北丰西丰咯租帮弗了你,别地方咯田租,总好帮帮你咯。”杜国宏冷笑:“除了北丰西丰,别咯地方,我自问还用弗着你们帮,嗲人敢赖我一粒租?生了他咯人啊朆生他咯胆!”张锡法说:“听说苏州嗲地方,设局收租,被佃户拆局,连乡官啊险搭搭被打煞,现在长毛世界,佃户弗好说话咧!”杜国宏说:“收租,叫容易弗容易,叫难也弗难,只要长毛肯出兵帮我们弹压,就容易得很!”赵全昌说:“你跟张大人是割头换颈根咯交情,你一句话,他还会弗帮你?”杜国宏说:“他是我老子还是我儿子?嗲人会白帮我做事体!我去请他,他会弗开条斧?他狮子大开口问我要一千两犒军费,我敢回头他咓?到头来我收上来咯租,全给他拿了去啊弗够!只有让上头偈天安发话,叫下头长毛出动,那就弗用我们出饷咧。”最后议定,收租局暂不设立,先由赵明昌去县里,请求监军让长毛派兵。
赵明昌去了县里回来,满脸沮丧地告诉赵全昌:“吕瞎子弗肯派兵,反而怪我多事!”赵全昌说:“那明年业户咯日子哪哼过呢?这样下去,逃走的业户只会越来越多。”赵明昌说:“弗晓得长毛在转嗲念头,看来我们也要准备一下后路咧。”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8:25:54 +0800 CST  

十月下旬,古陵城里贴出了洪秀全天王的“皇榜”,宣布要减轻租赋:“际此新天新地之期,未有余一余三之积,朕格外体恤民艰,于尔民应征钱漕正款,令该地佐将酌减若干。”李秀成饬令苏福省各州县,贯彻天王旨意。陵南县宣布,田租减三成,每石实收七斗;漕米每亩(平田)纳米一斗五升,加钱五百文。漕米的征收,仍然“着佃完粮”。
接着,陵南县监军吕瞎子又令业户们去乡官处交钱领田凭,每亩田付钱十文。业户领了田凭,乡官就发给一面小旗,业户就可以拿着这面小旗出去收租。若不领田凭,没有小旗,就不得收租,违者田产充公。
中小业户大多领了田凭和小旗,他们举着小旗出去收租,本乡的佃户的田租倒还能收上来一些,外乡的田租却依然难收。于是大业户绝大多数不敢领田凭,因为花钱领了田凭和小旗,收租仍然很难,反而让长毛知道了自己田产的实数,恐怕以后写大捐之类的勒索将无休无止。

监军局根据夏熟征收到的忙银总数,预估出了秋熟应征收到的漕米总数,然而由于佃户隐瞒的租田大大增加,征收到的漕米总量就大大低于监军局预估的数目。
十二月,谒天安派吕瞎子到双木讲道理,吕瞎子说:“天兵天将为你们诛除了清妖,平定了天下,这是开天辟地咯大功德。假如呒没天兵天将拚了血命为你们诛妖,你们哪得安享今日咯太平?你等既为我天朝子民,交钱完粮,自是份内之事!天王格外施恩,减了大家咯租赋,你们竟然还有人隐瞒租田,实在是忘恩负义!你们这样,还望天父降福禄给你们?天诛地灭还差弗多!陵北县四个营,隐瞒租田没有一个有你们这里这样多,你们太呒没良心!要是还弗速速将隐瞒的漕米补交上来,我就要派圣兵到你们家里来盘粮咧!”所谓盘粮,就是到人家家里抢粮,那时不仅抢米麦,连带蚕豆黄豆芝麻之类也抢走。
随之,齐梁张长毛也在赵家祠堂内的天父堂讲道理。天父堂大堂上用门板搭起一座高台,张长毛在高台正中朝南而坐,赵明昌及前营的师帅、旅帅们分坐两旁,卒长、两司马、伍长们皆站在台下,被召集来的前营各图富户、族分长等一齐站在天父堂外台阶下的明堂里。[按:齐梁人所谓“明堂”,即北方人所谓“天井”、“院子”。]
张长毛说:“老子要告诉你们,世上万物,没有天父的恩庇,能活吗?不能活!所以你们人人都要知恩!你们种田,没有天父恩庇,能种出庄稼来?万万不能!你们开店做生意,也要天父让你们赚钱发财,你们才能赚钱发财,天父不让你们赚钱发财,你们只好关门讨饭穷断筋!所以你们大家,全要报天父的大恩。你们谁不领田凭,不实报租田,不实交忙银,就是辜负了天父大恩,以后休得妄想再享天父的财禄。我再给你们十天期限,把田凭领了,把隐瞒的田亩报实来,把少交的忙银补交来,过时不交,我们天兵天将就要来打你们咯先锋!”
然而,双木和齐梁依然没有一个佃户主动去补交隐瞒的漕米,未领田凭的业户们也仍然不去领。

古陵人习惯,一进入十二月,就陆续开始买明年的日历。黄兆法去齐梁街烟纸店买日历,发现店里的日历全都是太平天国的《天历》。黄兆法拿一本《天历》翻看,发现除每七天注明是礼拜日外,其余时辰和日子的吉凶宜忌、生克休咎一概不注。黄兆法说:“介狗屁日历有朊用啊?要动个土看个日啊弗能够,原先那种老日历哪为呒没啦?”烟纸店老板苦笑说:“原先那种老日历,长毛说是妖历,禁落咯咧,现在只许卖介种天历。”
黄兆法买了一本《天历》回到天官堂,碰见周德祥,就拿《天历》给他看,周德祥见一些日期的干支非常奇怪,如:“乙好”、“辛开”、“丁荣”之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禁大讶:“哪为有介种干支?刻错了吧?你看他连清明都刻成‘青明’咯咧!”黄兆法笑道:“刻是朆刻错,烟纸店阿津说咯,洪秀全的忌非重,嫌‘丑’字弗吉利,改成了‘好’字;‘亥’字,塞似‘害’,更弗吉利,改成了‘开’; ‘卯’,他们广东人说呒没叫‘冇’,念起来跟‘卯’一样,所以改了‘荣’字。你阿晓得,连无锡啊被他改成‘抚锡’咧,嫌‘无’字弗取兆头。‘清明’咯‘清’,听说是为了避杨秀清咯讳而改成‘青’咯。”周德祥说:“活出他娘咯花头!好日坏日啊弗刻上去,开年我们要做羹饭,碰着刑日啊弗晓得喴!”古陵人做羹饭祀祖,总要避开日历上标注的刑日,因为刑日这种日子,阴间的官吏神道会将所有亡灵禁锢起来,不让外出,子孙做了羹饭,他们也不能出来吃。黄兆法说:“只好到有万年历咯人家去查万年历咧!”

将近年底,张长毛忽然令赵明昌向乡民派捐,总额五百两,限十天内办齐,以供驻齐梁的太平军过天历年置办糕烛年货礼物之用。赵明昌只好遵办。

夏历的小年夜,在太平天国《天历》上已是大年夜。这天下午,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兵营内喜气洋洋,杀猪宰牛。将士个个领到了饷银,士兵每人洋钱二元,军官按职务高低,职越高者饷越多。晚上,手臂粗的蜡烛通夜燃烧,将士吃年夜饭,赌钱,放鞭炮,炮仗横鞭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
夏历的大年夜,即太平天国《天历》的正月初一。一大清早,兴教寺的太平军就敲锣打鼓庆祝新年,炮仗横鞭响得震天。齐梁街上更为热闹,张长毛三天前就出了告示:
“三日后为岁朝令节,街道打扫净洁,有不打扫者,违令即究!”
天历元旦这天,齐梁街干干净净,面貌一新,整条街上彩旗招展,一大早,太平军就在赵家祠堂门前场上擂鼓放炮,张长毛令乡官们组织来的龙灯、马灯 、狮子等轮番上场,旅帅以上乡官,穿戴一新,一律红头巾裹头,来向张长毛拜年。张长毛一一给他们发新官印,这新官印是偈天安年前令人刻的。
早在过年之前十几天,齐梁街上就贴出了吕监军的告示,严禁私过妖年。太平军命令百姓必须过《天历》年,照夏历除夕过年,就是“私过妖年”。但是,百姓过“妖年”已过了至少一两千年,一下子怎么可能改过来?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8:28:47 +0800 CST  
大年夜这天,齐梁人必做两件事:先是镇宅,面向大门旁的墙壁,靠墙根隑放一杆秤、一面镜子、一把尺子、一方折叠成三寸宽五寸高的黄钱纸片,上写“镇宅”两字。然后“镇宅”纸片的面前,左边排放五只酒盅,右边排放五只酒盅,十只酒盅的正中间,是两只叠在一起的酒盅,每副酒盅下放一双筷子。酒盅后面,一字排开三个素碟:三五个油豆腐、两张百叶、三五块豆腐干,素碟左边放一只小碗,内盛半碗清水,清水中插一根稻草签,是谓净水盅。素碟之后,便是鸡鱼三牲——中间猪头,用大缸盆装着,一定要带上一根猪尾巴,缸盆边搁一把菜刀,菜刀上放一把盐,因此装了猪头的缸盆又称刀盐盘;刀盐盘的左边是鸡,要做成鸡元宝形状;右边是鱼,一般是鲢鱼,也有用鲤鱼的。鸡和猪头都是在煮年萝卜的锅里煮熟了的,鱼是红烧的。三牲后面是一小蒸篮饭,饭上放一把草筷(剪成六七寸长的稻草),一蒸篮镇宅团子。再后面是一张长凳,长凳上中间是香炉,两侧各燃一支蜡烛。这些东西在地上摆半个时辰左右,到香炉里一炷香将燃尽时,全家大小按长幼次序,在长凳后面一一磕头,然后烧化六只纸元宝,家中长者端起净水盅,用稻草签蘸着净水往阖家大小手上头上身上都洒几滴,再把家里地上和各阴暗角落洒遍,镇宅就算结束。
第二件就是请路头。路头,相传名叫何五路,明朝人,在无锡抗击倭寇时殉国,不知何时起被常州无锡一带人民奉为武财神,称为”五路财神”,又称“路头菩萨”。不言而喻,请路头是为发财。请路头要对着大门(镇宅和请路头时,大门都要关闭),将从烟纸店买来的路头马子[按:即版印的神像,多作骑马状,故谓之神马,也叫纸马,齐梁一带通常简称为“马子”。齐梁人还认为,神马也是神所乘之马,所祷请之神,便是骑乘此神马自空而降。舍不得花钱买路头马子的,也可自制,在黄钱纸折叠成的纸片上写上“五路大神”四字即成。]隑在门槛上。路头显然只有一个人,不知从何时起,“五路财神”被讹解成了五个人,于是要在路头马子面前摆开五只酒盅,五双筷子。然后也是三个素盘,鸡鱼三牲,都是镇宅用过的。再后是摆放香烛的长凳和磕头的稻草束,也是摆放到燃尽一炷香后全家磕头,化纸元宝六只。请路头完毕,大门打开,放炮仗三个,也有人家再加横鞭一串,然后用生石灰粉在门前场上画弓箭、画米囤等等,然后吃年夜饭,守岁过年。
古陵人特别看重大年夜的镇宅和请路头,家家必做[按:齐梁人称为“摆”,做羹饭祀祖也叫“摆”。],不过,大多数人家要到傍晚才开始摆,陈三狗总是半下昼就摆,大多数人家刚要开始摆,他家已在放炮仗了,年年如此。陈三狗深信,抢在别人前面摆,就能抢先把财神请到家里来,财运就会一年比一年好。今年陈三狗靠着长毛,赖掉了六七亩租田的租子,财运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因而摆得比以往更早,太阳才刚刚偏西,很多人家的猪头和年萝卜还未煮烂,他已经在放炮仗了。
天官堂离兴教寺很近,天官堂放炮仗,兴教寺里听得清清楚楚。今天是妖历除夕,长毛知道今天一定会有很多人私过妖年,格外警觉,炮仗一响,胡长毛立即就领着一帮长毛上了村。胡长毛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出了犯禁人家,因为陈三狗家场上满地都是炮仗横鞭的纸屑。并不是陈三狗疏懒,不及时销毁罪证,而是本地风俗禁止了他,大年夜放了炮仗,场上就不能打扫了,扫场会把财气扫掉,必须等年初五早上放过请财神的炮仗之后才能打扫。长毛们将陈三狗和他的两个儿子绳捆索绑,抓进了兴教寺。
陈三狗老婆哭哭啼啼地求黄阿培去搭救陈三狗父子。黄阿培来到兴教寺,胡长毛不在,带人去徐家头了,徐家头刚刚也响了炮仗。黄阿培只得在兴教寺里坐等,等到胡长毛他们押着两个徐家头人回来了,黄阿培赶紧上前说好话。胡长毛说:“私过妖年是杀头的死罪!念是初犯,就罚他三百洋钱吧!”黄阿培再三地求情,陈三狗不是富户,三百洋钱实在是拿不出来的,请胡大人格外开恩。好说歹说,最后总算降到了八十元。就在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木桥头等村也相继传来了炮仗声,镇宅请路头的高峰到来了。 胡长毛把长毛分成数队,分头往各村去巡视抓人。
最早放炮仗的人被抓后,后来的人学乖了,镇宅请路头之后不再放炮仗。但是长毛上村后就一家家地察看,见有关着大门的,就将大门踢开,看到正在摆的,就抓人。天官堂人以为长毛已来抓过人,只要不再放炮仗就不会有事了,不料长毛在天黑时杀了个回马枪,一下子抓了四个正在摆的人:周锡坤、陈泰元、黄志封、黄友金。
这一天很多村上都有私过妖年的人被长毛捉去,兴教寺里关了两大屋子私过妖年的人,为了过个团圆年,他们的家人都是当夜就筹措了钱来赎人。黄金友等四人,都被罚了数十元,罚得最多的是木桥头的富户苏阿荃,四百元。
吃完年夜饭,黄和尚幸灾乐祸地来看陈三狗:“你想发财嘚喴,年年抢在大家前头请路头,今年总算请着个大路头喴!”陈三狗哭丧着脸说:“一总今年才赖着了几亩田租,占了几十块洋钱的便宜,给他这一记头全部卷了去啊还弗够,还倒贴进去廿来块!”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2 18:31:36 +0800 CST  




清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2月10日~1862年1月29日)


正月

新年的主要项目,除了走亲眷拜年吃酒饭,就是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都赌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千百年来,年年如此,尤其年初一至年初五这五天之内,在京城里也是金吾不禁。
民间赌,太平军也赌。太平军早期军纪较严时,禁赌禁烟禁酒禁欲,禁很多东西,现在基本上全放开了。平时,胡长毛张长毛一帮人就时不时地会赌上两局,过年时更是日夜大赌。这次抓私过妖年,胡长毛进账了三五千元罚款,张长毛更多。他们分了一小半给底下的官兵,大家就欢欢地赌了起来。赵家祠堂和兴教寺,都是彻夜在呼喊着,喧闹着。
长毛的赌钱方式,主要是“杠子宝”,取乾隆“妖钱”两枚,旋转后用碗盖住,然后猜是字是背,猜中者赢。这种赌法简便,快捷,忙里偷闲都能抽出点时间来赌上两盘,因为快捷,铜钱的进出有如抢劫,齐梁人称之为“强盗赌”,后来这种强盗赌竟在古陵民间风行了很多年。
周德金输了钱,跟一个安徽长毛吵起来,三句一吵,安徽长毛就掀翻了桌子,拔出腰刀要砍周德金,周德金也抄起长凳要砸安徽长毛,两人都被其他长毛拖住。
黄仁法两天里头竟赢了二百元,年初二下午抽空回家,乐颠颠地把钱交老婆藏起来。他说:“老话说,三年烂饭砌个楼,三年薄粥买条牛。弗晓得我两天工夫就赢了三条牛!不过呢,介个钱放在我身边总归弗牢靠咯,看着他们赌我手痒,早晚要输干了才歇,还是放在家里稳当。”黄仁法老婆喜得合不拢嘴地说:“过了年就去买牛!”黄仁法气很壮地说:“还要请木匠来做一部水车!”

年初五是接财神进门的日子,人们一大早起就要开门放炮仗,迎接财神;正月半是迎接年前上天奏事的灶神回家的日子,晚上糖圆煮出来,先舀一碗放在灶君龛里,同时就在大门口放三个炮仗,迎接灶神。今年这两个日子都冷冷清清,听不见一声炮仗。

从“妖历”正月十二开始,兴教寺的太平军不知从哪里叫来一个戏班,天天晚上在兴教寺门前搭了台做大戏,邻近村民天天都去看戏。
黄仁法老婆从不看戏,她每晚都在织布。“妖历”正月十五晚上,黄仁法老婆一个人在油盏下织布,忽然内急,到后面去蹲茅坑。她一走开,不知哪里跑出一只大老鼠,偷吃油盏里的豆油。黄仁法老婆回来时,那老鼠听见她的脚步声,竟衔起油盏里那根浸透了豆油的灯芯就逃。老鼠衔灯草也是常有之事,一般情况下,老鼠衔着灯草跑不出几步,灯草上的火就被抖熄了。但是这次却怪,老鼠衔着灯草逃到了阁上,灯草上的火竟还未熄灭。黄仁法家的阁上,跟绝大多数人家一样,堆满了麦草、稻草、黄豆萁,这些柴草都是晒得焦干才收贮的,一遇火就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
黄仁法的两个儿子以及村上的几乎所有青壮男女都去看戏了,黄仁法老婆喊“救火”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喊来几个人。等到村人找来铜锣,一通猛敲,兴教寺场上的人也看见了火光,急忙赶来救火,已经晚了。
黄仁法家房子全部烧光,衣服家什也大半烧毁,重建家园花光了黄仁法赢来的钱还不够。黄仁法老婆丧气地说:“真是横财弗富命穷人!”黄仁法说:“老话弗错咯,官场钱,一蓬烟;生意钱,一场雨;赌博钱,一阵风;种田钱才是万万年。这笔横财真的一阵风就呒没了,所以要想好过,还是只有靠两只手做。”


二月

正月刚过,陵南监军吕瞎子就责成各营乡官,令田产二百亩以上富户写大捐,每户捐六十千,“以作军饷”。
隰坂军帅私自将捐额提高到九十千,他乡里一何姓大户拒捐,他就将何姓大户关押起来。关了三天,何姓仍然拒捐,军帅将他送交县里。被吕瞎子一顿拷打,最后何姓捐了六十千,又被罚钱六十千,家里人再给军帅和县里各送了三十元洋银,才被释放出来。
阳溪杜国宏也将捐额提高到九十千,有富户拒交,他派乡勇去抓来拷打,最后那富户出了一百八十千才获释。


三月

苏福省各县举行县试。
太平天国的科举考试制度,跟清廷的很不一样。清廷的科举考试,基本上沿袭明制,分为四级:第一级是院试,也叫童生试,应试者都是还未取得任何功名的普通读书人——童生(跟年龄无关,即使耄耋老人,只要还未取得功名,照样称为童生)。院试一般每三年举行两次,童生必须通过县、府、院三级考试,全部合格的才录取成为县学或府学的生员,即俗称的秀才;第二级是乡试,一般每三年举行一次,逢子、午、卯、酉年开科,是为正科,若遇到国家有重大庆典活动,如皇帝或皇太后做大寿之类,皇帝会特诏额外增加一次乡试,是谓恩科。乡试一般在各省省会的贡院举行,不过江苏和安徽两省的考场却是合在一起的,在江宁贡院,统称为江南乡试。乡试,必须是具有秀才或监生等初级功名的读书人才有资格参加,乡试合格(又叫中式),就被录取为举人;第三级叫会试,必须是有举人或贡生等较高级功名的人才有资格参加,一般于乡试的次年举行,考试地点在京城,会试中式者,被录取为贡士;第四级叫殿试,于会试结束后不久举行,参加者都是当年新录取的贡士,考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录取者称为进士。每一科录取的进士总人数,一般在三百名左右。进士按成绩分为三等:一甲、二甲、三甲。一甲三名,就是天下景仰的状元、榜眼、探花。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3 07:15:30 +0800 CST  
太平天国的科举考试,也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类名目,但考试制度一直在不停地变化。大体而言,太平天国的科举考试分为三级:县试、省试、京试。县试、省试都是一年一科,一般一打下某个地方,立即就组织县试或省试。而京试,在太平天国的早期,竟然一年举行四次,分别在太平天国四大巨头——天王、东王、北王、翼王——的生日举行,分别称为天试、东试、北试、翼试。每一试,都各有状元、榜眼、探花,以及大量的进士翰林产生,分别就称为“天试状元”、“东试状元”、“北试榜眼”、“北试翰林”、“翼试探花”之类。
清廷的科举考试,有严格控制的录取名额,一个县录取多少名秀才,一个省录取多少名举人,都是历年雷打不动,不可随意更改的。而太平天国的科举考试,录取名额没有限止。太平天国只规定了以下三种情况不予录取:试文与策论未写满三百个字;题目或抬头写错;太平天国规定了很多要避讳的字,试卷上误写了避讳字或写了讥刺太平天国的词句。在太平天国早期,只要不犯上述三种情况的,一般都能录取。所以,京试时有的一榜就录取数百名进士(太平天国称达士)。至于县试录取的秀才(太平天国名之曰“秀士”)、省试录取的举人(太平天国名之曰“约士”),人数就更庞大到好笑了。某年湖北省试,不到一千人参加考试,竟一下子取中了八百多个举人。一开始,太平天国对录取达士、约士是授予官职的,后来由于录取得太多太滥,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官位来安排那些人,封官也就成了一句空话。据说有人中达士后还傻乎乎地去问太平天国官员何时封他官职,官员说:“你们这种人,又不能拿起武器上阵杀敌,封什么官?叫你们来考试,不过是为生日凑趣而已!”
清廷的科举考试,搞得极其神圣严肃,出身不正的人,如门子、长随、番役、皂隶、禁卒、仵作、弓兵之子孙,以及出生于倡、优、奴隶、乐户、丐户、疍户、吹手等家庭者,一律不许参加考试。而太平天国则不加任何限制,任何人,只要想参加就可以参加考试,甚至你不参加他还要逼着你参加。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导致太平天国的科举考试缺乏清廷科举考试的荣耀性和吸引力。太平天国也认识到必须改革了,“王杀王”之后,东王北王首身异处,翼王远走高飞,京试一下子删掉三个,只剩下一个天试。其他考试条例,也年年修订。各级考试的录取名额,也大大收敛,试题也比以前正规多了。[按:咸丰九年,洪仁玕总揽文衡之后,又进行了一些改革,后来还搞出一个《士阶条例》,将考试程序改为五级:乡试、县试、郡试、省试、天试,同时将省试、天试由一年一科改为三年一科。然而,这个条例只是一纸空文,未及实施,天国就覆亡了。]。
这次县试,各县考试日期并不一致,陵南县和陵北县是“天历”三月初五日(夏历三月初六)考文场,“天历”三月初六日考武场。陵南县规定,应试的考生每人发给盘缠一千文。
陵北陵南两县是合在一起考的,古陵城里没有贡院,江阴县城里有贡院,每当县试、府试、院试,陵南陵北等县的考生都要到江阴贡院去考,但江阴贡院被太平军烧毁了,因此这次双陵两县就在古陵府学的明伦堂内设了临时考场。
双陵两县应试者共有三百来人,其中竟有二十多人是清廷科举的诸生。县试本来由佐将担任考官,但陵南陵北两县由于都未设佐将,因此,由古陵郡坐镇偈天安亲任试官。考试的前一天傍晚,偈天安及两县监军就红袍金幞头,带着随从幕宾,旗帜导从,驺唱鼓吹,风风光光地进了试院。次日五更,考生在试院门口排队点名,进入试院后,领试卷、编号码、盖印戳,一如清廷科举之制。
这一天考试是头场,考生五更进场,到将近傍晚出场,三题一诗(做三篇八股试文,一首诗)。头场考下来,试卷上未写满三百个字,或写错了抬头、误写了避讳字的当即被淘汰,共淘汰四十来人。其他人次日参加覆试,一论一策,半天试毕,下午就发榜。两县共录取秀士五十二人,俊士二人(陵南陵北各一人)。秀士相当于清之秀才,俊士是秀士中的头名,资格相当于清之廪生。
录取者偈天安立即发给俊士或秀士执照,各赏给头巾一条(秀士为红缎头巾,俊士为黄缎头巾)、蓝衫一件、花鞋一双。秀士俊士们穿戴起来,先去偈天安公馆拜谒考官,再拜谒两县监军,然后再去各太平军兵营、厘卡等处拜客,偈天安、监军和兵营、厘卡上军官各赠给贺仪。
黄传祥对这次科举巴望了好几个月,即使不发给盘缠,他也一定要参加的。两场试毕,他如愿以偿,成为秀士。
当黄传祥和新秀士们还在古陵城里四处拜谒时,监军派出的报录快船已到了天官堂,报录人锣声嘡嘡,将大红的捷报送到了黄传祥家。
傍晚,黄传祥头戴红缎巾,身披蓝衫,足踏红缎花鞋,阔步高视,踌躇满志地回家来了。黄友金等人聚集在他家门外,一齐向他拱手祝贺:“恭喜恭喜,新秀才回家来啦!新贵人回家来啦!”黄传祥哈哈大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秀才算嗲咹,意料之中咯事体。”
黄传祥踏进家门,家里也聚集了许多闻讯前来贺喜的亲眷和村人,黄传祥的老婆和儿媳们在灶间忙着烧夜饭招待贺客。黄传祥解下背上的青布包袱往八仙桌上一扔,咚地一声,响声沉重。众人齐问:“喔唷,嗲东西?”黄传祥笑着打开包袱,众人眼睛顿时一亮,白花花的,足有一百多个花边洋银,外加秀士执照一张。
黄传祥长叹一口气,笑道:“考场我也算进过几十回咧,独独介一回才称得上隆重尊贵!原先清妖咯考场,小考那完全是伙食自带。乡试,算是供水食,江宁贡院,一列场屋,一百间,只有一个号军,哪支应得过来?叫他送水,真是难比登天!除非你事先塞给他钱了,才能一叫就来。吃饭,讲起来一天也算供应两顿饭嘚,每人一碗饭三盆菜,那个菜,全是蔬菜,真咯一点油星星啊看弗见,就是放在水里煮一煮,煮得半生弗熟就拿来给我们吃咧,哪哼咽得下去?那饭碗菜盆,全是糙瓷咯,粗糙之极弗说它,还只有一点点大,只好做做细佬咯白相故事(玩具),一盆菜两三筷一夹就呒没了,一碗饭也只有三四口,塞塞牙齿缝啊弗够,哪里吃得饱!吃弗饱,只好出钱请号军帮你弄,号军也只帮你煮个饭而已,弗弄菜咯。很多人都是自己带了考菜进场,但是在场屋里三天,日里又热,菜容易坏,一坏,吃了就生病。有钱人家咯人,带了米和火腿之类,还有锅子和酒精炉之类,进场自己弄了吃,贫寒之士哪里办得起呢?长毛介次县试,虽然只相当于清妖的小考,可是介待遇咯隆重,让你真是觉着做念书人咯光荣!一日两顿全由长毛送到我案头来,早起点心,肉馒头、粥,尽吃!昼上一顿饭,一碗红烧肉,两碗素菜,饭和菜吃完要添就添,不限量!头场考完回到馆舍里,夜饭也是饭,有肉,还有酒!真是神仙日子喴!等黄榜出来,我们新进秀士一个个发给了穿戴、执照,是偈天安大人亲手发给我们嘎,弗是开玩笑嘎!清妖科举,考中了,去拜考官,你要给考官送贽敬。长毛呢,倒过来!我们去拜考官,拜客,一个个全给我们贺仪,我贺仪一共收了一百几!哈哈哈哈!”
众人一齐啧啧称羡。黄立名喜滋滋地捧起那张秀士执照端详着,忽然指着一处问黄传祥:“咦,介上头也是介样写法,先前捷报上写中了‘莠士’我还叫是报录人写错咯咧,应该是‘秀士’。”黄传祥说:“天王名叫秀全,避他咯讳,所以在‘秀’字上加了个草字头。”黄阿平说:“这个字弗念‘秀’吧?”黄传祥也觉得这个“莠”字特别刺眼,这字的意思,就是结不出粮食来的狗尾巴草,通常用来比喻不成材的坏人,用在新进的秀才身上,简直是绝大的讽刺,只能怪洪天王这班人文化程度实在太低!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3 07:17:38 +0800 CST  

楼主:顾心渭

字数:305529

发表时间:2016-08-09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03 20:24:18 +0800 CST

评论数:369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