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清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1月31日~1871年2月18日)


夏秋

外来移民侵占陈光宗的田。
早在两三年前,余塘河两岸就陆续出现了一些垦荒移民的棚屋。去年,鼓励垦荒的新章程公布之后,移民大批涌来,余塘河两岸很快形成了十多个棚屋聚集点[按:后来这些棚户聚集点就变成了村庄,一百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些村庄仍然以“头棚”、“二棚”、“三棚”、“四棚”等为村名。]。这些移民抢占尽了余塘阐一带的无主荒田之后,又向四周开拓。可四周的田地多半有主,于是,就与本地人发生冲突。这时形势已经逆转,移民人多势众且十分齐心,本地人却势单力薄,又不能齐心,完全落入下风。找官府公断,官府为了鼓励垦荒,往往偏袒移民。去年夏天,移民开垦了某村的一块荒田,那块荒田的主人已全家死绝,其族人声称对此田拥有继承权。按照流传了千百年的宗法制度,若一户人家全家死绝,除非这家主人生前曾立某位族人为嗣,否则,跟这户人家亲缘最近的族人,自动拥有遗产继承权。对这样的继承权,官府是始终认可的。但是这一次,知县却没有支持那位族人,而是厉声斥责他居心不良,投机取巧,若真有继承权,何以迟迟不去开垦,迟迟不来县里办红契?最后将那块田断给了移民。这件事使外来移民气焰更加大张。
距余塘阐十来里的陆家头村一带,陈光宗买有四十多亩田,一直未能开垦。去年夏天,陈光宗忽然得到消息,外来移民在开垦他的田了!立即赶去察看。果然,他的四十多亩田已全部被移民们开垦了。陈光宗买田,都是立了契,并且出钱去官府盖了红印的。陈光宗向移民们亮出了红契,那些移民凑在一起悄悄商量了一下,就向陈光宗提出,田仍然属于陈光宗,但租给他们种,不过,陈光宗得付他们一笔开荒的工钱。陈光宗觉得这样很公平,一口答应。
然而今年夏收后,当陈光宗去收租时,那些移民竟一口咬定,田是他们开垦出来的无主荒田,不是租的,不须交租。官司打到县里,县官不问青红皂白就怒斥陈光宗:“既然有红契,何以他们开垦之时你不来告,等他们把田开垦出来了,你才来告?分明是投机取巧!”竟然依照去年的新章程,将那四十多亩田中的一半判给了移民。另一半田,陈光宗搬不走,又无法来种,只能就近租给别人种,但那一带一下子哪里寻得到本地人来租种?即便寻到,移民们也有办法搅得他不不敢去租种那田,只能租给那些移民种。
秋收之后,陈光宗去收租,那些移民竟又拒交。陈光宗跟他们论理,这些人根本懒得讲理,不交就是不交,你能怎么样?其中一个移民更是拍着胸脯向陈光宗大吼:“老子们都是长毛,惹恼了老子们,给你一顺子,叫你今日站出来躺着回家!”
陈光宗再一纸诉状,将抗租的佃户告到县里。县里收下他的状子,却不见任何动静。
陈光宗气得眠食俱废。嗣母和妻子拚命地开导他,反正当初买那些田也没花几个钱,索性就全部丢给那些外地佬算了。渐渐地,陈光宗也就想开了,不再去理会那些田。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2 13:08:24 +0800 CST  
@委鬼车干 2016-09-02 14:04:11
@顾心渭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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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2 16:51:11 +0800 CST  




周浩坤死。陈光宗接任天官堂庄首。
当初长毛来时,周浩坤带着大老婆和两个儿子三个儿媳以及大儿子周德生的两个儿子逃亡江北。按周浩坤的本意,是想让大老婆吴氏和大儿子周德生一起留守在家里,而将小老婆金氏带走。但吴氏的娘家是颇有势力的小乡宦,而且吴氏又极具主见,咸丰六年周家的暴富主要就是出于吴氏的一手运作,周浩坤因此对她又敬又畏,早已习惯于凡事都听命于她。吴氏坚决要跟周浩坤一起走,周浩坤是带着家中所有的田单债契和大笔现银去逃难的,这么多财富由周浩坤这个老纨绔全权掌控,吴氏如何放心?周浩坤于是又想将大小老婆一起带走,吴氏坚决不同意,周浩坤只得很不情愿地将金氏留在了家里。
也许是水土不服,吴氏一到江北就生病。两个月后,娶妻不到半年的小儿子周德荣突发绞肠痧死去。周德荣的棺木刚寄放到镇外的一个庙里,周德生五岁的大儿子周金林又突然抽筋发热。当时已是深夜,他们落脚的镇子上正好有一位儿科名医,周浩坤急忙叫二儿子周德根将那位名医请来。名医开了方子,并不离去,由周浩坤陪着在客厅里喝茶闲聊,小儿得的是罕见的急症,病情瞬息万变,那名医必须随时应付。周德根从名医家的药铺里抓来药,交给周德生的妻子煎煮。药煎好,正要给病儿服,名医一复病儿的脉,病情却已经变了!马上重新开方,重新抓药煎药。药又煎出来,名医再一复脉,脉象又变了!于是再次开方,抓药,煎药……折腾了一整夜,名医前后换了四五个方子,而病儿竟始终未能喝上一口药。黎明到来时,周金林没了气。名医沮丧地摇头长叹,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命,此儿命该如此,华佗再世也徒唤奈何!周浩坤一家都赞同名医的结论,付了诊金,将名医送走。
连死一儿一孙的伤心,使吴氏的病情加重,在床褥之上淹缠了一年多之后,终于撒手人寰。
金氏不在身边,周浩坤说不出的寂寞无聊,老妻下世,周浩坤顿感熬出了头,丧妻失子的悲痛丝毫没有冲淡他对金氏的思念,吴氏还未断七,他就迫不及待地叫周德根赶紧返回家乡,设法将金氏接来。当时团练局派往江南去搞团练的几批联络人被长毛杀掉的消息正在江北喧传,那些人个个死得极惨。从来自江南的逃难者口中得知,长毛对从江北回去的人盘查得极严,财主绅宦回乡的几乎肯定会受到严刑拷问。周德根怎敢回去送死?但周浩坤拿出父亲的权威,严厉地逼迫他。万不得已之下,周德根只得带着盘缠上了路,愁眉苦脸,一步一蹭,好不容易挨到了长江边,再也没有勇气登上前往江南的船,就在江边的一个镇子上住了下来。
这个镇子上虽然遍地都是来自江南的难民,身带充足盘缠的周德根却很快在这里发现了离开父亲单独外出的乐趣。他每天吃吃喝喝,夜里嫖嫖私娼,倒也逍遥自在。于是乐不思蜀,一住就是二十多天。
周德根住在客栈临街的楼上房间,他房间的窗子正对着街对面一户人家的窗子,那户人家有个美貌的少妇,常常坐在窗前绣花,周德根见了不禁想入非非。终于有一天下午,当他又看见那少妇在窗口绣花时,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猫爪挠抓似的痒痒,脱下腕上那只纯金镯子,用一块昨夜从一个私娼那儿拿来的香喷喷的绣花手巾包了,隔窗掷到了那少妇的怀中。当那少妇吃惊地抬起头来时,他乘机急切地向她递着眼色。那少妇愣了一愣,随即扔下手中活计,哭着跑下楼去了。不一会,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冲进了周德根所住的客栈,冲上二楼,踢开周德根的房门,不由分说将周德根一顿拳脚,打得他脸上身上万紫千红,又逼着他交出了所有的盘缠,作为陪礼道歉费,然后勒令他立刻滚出这个镇子。
没有了盘缠,周德根本来也无法再在这镇子上住下去了,他索性将身上衣服扯得更烂,弄得象个乞丐一样回到父亲身边,骗父亲说回了家乡,但长毛搜查得实在严紧,他在野外东躲西藏了十几天,最终还是被长毛抓住,打得死去活来,后来好不容易找机会逃了出来。他的破衣烂衫和满身伤痕使周浩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周德根觉得很奇怪,周浩坤对金氏的不能到来竟未表示出丝毫的失望!他哪里知道,周浩坤其实并不多在乎金氏,他只是不能忍受身边没有年轻女人,就在周德根逗留小镇的那段日子里,周浩坤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女人。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2 16:52:48 +0800 CST  
@bbt1134 2016-09-02 22:06:08
呵呵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周浩坤父子的做派如出一辙。让我想起一个朋友说的话,“****看着表,快活一秒是一秒”,都已经朝不保夕了,怎么看着还跟度假似的,也难怪吴氏对他们放心不下,联系上文黄传祥儿子要分家的所作所为,越是危急困难的时候越能看出真实的人性。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家庭教育是教育中最重要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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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窝里斗习性全是环境熏陶出来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3 07:15:13 +0800 CST  
@bbt1134 2016-09-02 22:10:37
故土难离,咱们所谓的移民跟逃难的区别也不大,走西口闯关东大多如此。既然生存遇到问题,耍个无赖也就很正常了,移民是光脚的,陈光宗是穿鞋的,所以注定陈得吃亏 何况还有官老爷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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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移民下江南跟闯关东、走西口不完全相同,他们不是在故土活不下去了,而是为了发财,为了更好的生活,才移民过来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3 07:17:04 +0800 CST  
周浩坤因为是家中独子,受到父母的溺爱,从小娇生惯养,十六七岁的时候,他竟然多次偷偷去双木镇逛堂子。这件事作为新闻传遍了齐梁乡,他父亲这才觉得事态严重,首先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了周浩坤一顿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刻骨铭心的毒打,然后每天拖着周浩坤和自己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忙碌在田里。两年后,浪子回头的好形象塑造成功,他父亲就给他娶了能干的吴氏。但父母一过世,周浩坤的心又活起来,很快就跟董家桥的一个年轻寡妇姘上了。吴氏在对他严防紧管的同时也不得不作出让步,同意他纳了一房妾。
吴氏死后,周浩坤顿失羁绊。事情也巧,就在周德根奉命出发去接金氏后不久,周浩坤的隔壁住进了一对外省逃难来的夫妇。那丈夫三十多岁,矮小猥琐,一副痨病鬼的样子,终日咳嗽不停。那妻子二十六七的样子,肌肤黝黑,姿色平平,却把丈夫收得服服帖帖。这女人第一次在大门口和周浩坤打照面时,就十分大胆地盯着这位也可算得上相貌堂堂的阔绰乡绅,毫不畏避他的目光,以致于她转身进屋之后,年近花甲的周浩坤竟然心跳激烈,久久不能平复。这女人远不如金氏的白腻秀美,也远不如吴氏的娴雅端庄,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能使周浩坤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宁。两人第二次碰面时,那女人就主动跟周浩坤搭上了话,周浩坤于是知道了她姓计,是那猥琐男人的填房,那猥琐男人姓张。为了与她接近,周浩坤和她丈夫交上了朋友,这样,他就可以明公正气地整天泡在她那里了。接触愈久,周浩坤愈加发现计氏那黝黑的肤色与自己妻妾的粉白莹澈大异其趣,给他一种强烈的新鲜刺激。尤其是她的双眼,乍看上去平淡无奇,不如金氏的大眼玲珑,也不如吴氏的沉静有威,然而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妖媚力量。当她的丈夫不在场时,周浩坤试探着用目光和言语挑引了一下(这对周浩坤来说是得心应手的),张计氏立即鼓励性地回报以欲拒还迎的媚态。老吃老做的周浩坤当然懂得在这种时刻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事情立马就有了突破性进展。从此以后,张计氏开始找种种借口到周浩坤家来玩,她一来,在周家的儿媳面前根本不加掩饰就直接进了周浩坤的房间。当周德根回来时,计氏和周浩坤已经同粘股糖似的难分难解了。
张计氏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高了,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她的猥琐丈夫带来的盘缠本来就不很多,自己又身子虚弱,离不开药罐,如今被妻子逼得流水似地花钱,很快就囊空如洗了。在计氏的怂恿下,他开始向周浩坤告借,周浩坤总是有求必应。于是,没几个月,这个猥小的男人就被他的妻子和周浩坤合伙送上了高耸入云的债台。这个在家里时掂斤播两过惯了小日子的小财主如今已变得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后来他甚至连自己到底已负了多少债都懒得去想了。但是,周浩坤却突然声称要离开这里,搬往别的地方去。那男人急了,哪里有钱还得起那么多债呢?周浩坤于是找他商量,债务一笔勾销,另外再给他二十两银子,作为交换,他把计氏转让给周浩坤。猥小丈夫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全盘接受周浩坤提出的条件,再说这条件也算很优厚了。
周浩坤当天就请来这小镇上的一个米店老板和自己的房东作中人,跟那猥琐丈夫立下了转让妻子的文书,然后请猥琐丈夫和两位中人到镇上最好的饭店里吃了一顿。当晚,张计氏就成了周计氏。周浩坤却并未搬离该镇,倒是那猥琐丈夫在周浩坤和两位中人的劝说下,第二天一早就泪水涟涟地离开了。
周浩坤有了计氏之后,每天沉浸在安乐乡里,百事不问,直到盘缠耗尽,才雇了客船,带着六个活人和三口棺材回到了天官堂。当周浩坤一家从客船里走上岸来时,天官堂人惊讶地看到,在周家那三个神色凝重,一风势黑色衣裙的儿媳身后,竟袅袅婷婷地走着一个身穿抢眼的水绿缎子上衣的陌生少妇,不由得窃窃猜测。
周浩坤一家在自家的废墟前发了一会呆,就请村人帮忙把三口棺材扛到兴教寺,暂时寄放,他一家人重又上了船,开往七里外的周家头。天官堂村上的周姓祖先都是来自周家头,周氏的祠堂也在那个村上。周浩坤一家在周氏宗祠里暂时安顿下来后,就雇了人手来清理废墟。家里的地面都被人挖掘过了,到处都是坑洼,逃难前埋藏在地下的金银早已不翼而飞。周浩坤只得卖掉一些田,鸠工在老地基上造起了三间两进的平房,一家人又搬回了天官堂。然后又择了吉日,安葬了暂厝在兴教寺的棺木。
从江北回来后,周浩坤的三个儿媳和小孙儿金茂又先后生病。小儿媳自失去新婚丈夫后一直悲悲切切,郁郁寡欢,这次一病竟再也没有起来。家境的不顺遂越发促使周浩坤将家政全部丢给二儿子周德根,自己则全身心地沉浸到与计氏的寻欢作乐之中。
周浩坤还是第一次碰到计氏这样能在床上玩出那么多花式的女人,计氏没有明确的父亲,只有一大堆具有父亲嫌疑的人——她母亲是个私娼。她从小耳濡目染,十四岁她母亲暴病身亡后一直到二十三岁被那姓张的矮小男人赎身,她是在妓院中度过的。当她成为那小男人的填房时,她早已谙熟了使一个男人颠倒欲狂的全套技巧。周浩坤得到了计氏,就象苍蝇跌进了蜜糖碗里,难以自拔。营养充足,保养得珠圆玉润的周浩坤,身体本来还算强健,六十多岁的人,就象四十多岁似的,只有极少几根白胡子。有了计氏之后,他顿感逝去的青春又奇迹般地回来了,自己好象陡然间年轻了二十岁,于是恣意地释放肉欲。
烈焰腾腾的无节制纵欲终于使周浩坤急剧地衰老下去,要安抚这个一上床就张牙舞爪需索无度的小女人,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不得不借助药物的力量来维持他床笫之上的英雄形象。药物催发之下的竭泽而渔导致他身体的全面崩溃,最后他成了一摊被榨干了汁水的药渣,整天只能气若游丝地瘫软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靠着人参汤的扶持,苟延残喘。
冬至将至,猫头鹰忽然叫了。
常年活动在天官堂一带的猫头鹰有两三只,平时,它们很低调,叫声轻微而克制,“格啰啰……格啰啰……”但是这一次,其中一只猫头鹰却在某一天的傍晚突然发出了高吭嘹亮的奇怪叫声:“哇伉哇伉!哇伉哇伉!”古陵方言,把“坑”字读成“伉”,“哇伉”,音同“挖坑”,古陵人把挖掘墓穴叫做挖坑。
黄阿平说:“喔唷,要死人咧!我细辰光,纪林家亲娘死咯辰光,也听见过猫头鹰这样叫咯。”
那只猫头鹰喊了几天“挖坑”之后忽然换了花样,叫声改成:“砰——砰!砰——砰!”模仿的是斧子劈木头的声音。斧子劈木头做什么?当然是做棺材喽!寂静的夜里,这嘹亮的劈木声带着阴森的回声,听得人汗毛林立。
这样叫了两三天,周浩坤死了。猫头鹰竟不叫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3 07:22:25 +0800 CST  






清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2月19日~1872年2月8日)


正月

陈光宗入狱。
元宵节过后没几天,陈光宗请了江北人的罱河泥船来罱河泥。那天上午,陈光宗正在后漕的河泥塘子那里搞河泥——先用铡刀(齐梁人称铰刀)将稻草铡成三四寸长的一截截,然后当罱河泥佬用蒲锹将罱到的河泥从船舱里往河边贮存河泥的河泥塘子里戽时,站在河泥塘子上方高岸上的人就不断地往河泥上扔铡断的稻草,距高岸远的地方,稻草扔不到,就用丫枪叉着扔。陈光宗正忙着,陈泰元老婆气急慌忙地跑来了,叫陈光宗赶紧回家。
陈光宗回到家,就见史家头的史瑞生(去年许银宝死后,他继任本地的地保)正同着一个穿青布棉袍、黑布马褂,戴着高提梁红缨鞑帽的黑瘦男子坐在他家客堂上抽旱烟。史瑞生指着那满脸烟气的黑瘦男子对陈光宗说:“光宗,介位是县衙里来咯官差曹班头。”那黑瘦男子一双三角眼尖利地盯住陈光宗,问:“你就是陈光宗?”陈光宗说:“我是陈光宗,官差老爷寻我阿有嗲事体?”那衙役说:“县里太爷差我来拿你,你抗欠官粮,太爷交待了,要立刻提办!”说着就在衣袖管里抽出一张火票来,向陈光宗一亮。陈光宗说:“钱粮漕米,我年年交清咯喴!”史瑞生说:“陵北余塘岸那里,你阿是有廿几亩田?旧年咯漕米你阿是分文未交?”陈光宗这才明白,是租给外来移民后遭到抗租的那二十几亩田!陈泰元老婆说:“地保老爷,你是晓得原委咯,那廿几亩田,租给了外地佬种,外地佬弗交租子,我家光宗告状告到县里,县官又弗纠理,我就叫我家光宗索兴拿那些田全部丢给那些外地佬吧,所以已经送落了喴!”史瑞生说:“送落阿曾立契呢?”陈光宗说:“契倒朆立,我当时也在气头上,心想田扔给了他们么就扔给了他们,要立契他们来寻我立,难不成你要霸占我咯东西我还要拿东西送到你门上啊?所以也朆再管它,朆去立契。”史瑞生说:“诺诺诺,介就是你老弟糊涂了吧!朆立契,田就还在你名下,田赋还得你交!我旧年来发串子辰光就提醒过你咯吧?”衙役说:“你们死皮夹张咯事体我也弄弗清!皇粮是皇家咯国课,弗是弄白相咯,兹一任太爷对国课看得特别重,追比得可严呢!你有嗲话,见了官去说吧!”史瑞生抱歉地说:“老弟,到了介地步,我也帮弗上你忙了,还是赶紧收作一下,跟曹班头走吧,到了县里再想办法。”
陈光宗换上棉长袍和马褂,略带了些盘缠就跟着曹班头和史瑞生走了。才出村,曹班头就对陈光宗说:“今早天刚亮,太爷就差我下来,饿着肚皮跑到这里,还未有一口汤进肚呢,全是为了你咯事体,你也该请请我吧?”陈光宗心想,来了,刚上路就开始敲竹杠了!未及答话,史瑞生用肘子碰碰陈光宗,连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光宗你到了县里,还要靠曹班头保全你弗吃苦头呢!”说着朝陈光宗使个眼色。陈光宗于是说:“齐梁街上有饭店,我们就去街上吃饭好了。”
到了齐梁街,进了街上最大的永安楼菜馆,陈光宗点了几个好菜,要了两壶好酒,几碗饭。陈光宗是丝毫没有食欲,史瑞生也是吃过早饭不久,还不饿,曹班头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口吃喝起来。
曹班头酒足饭饱,史瑞生欲告辞回家了,曹班头却还没有动身的意思,说:“史地保且慢,他兹桩事体,我们再斟酌斟酌。兹个街上哪家烟馆好?我们去香一筒再走。”史瑞生笑道:“我只吃旱烟,家里还有事体,只得少陪了。”曹班头说:“忙了你半天,让你两手空空地走也弗好吧?跟我到县里,等事体弄得……”史瑞生连忙说:“我覅,我覅,我跟光宗是前后两村,跑介一趟算嗲?烦你老哥多照应照应我介个老弟吧!”说着又叮嘱了光宗几句,就告辞走了。
齐梁人称鸦片烟馆为“鸦片墩”,齐梁有两爿鸦片墩,都在桥东。陈光宗把曹班头带进了其中一爿鸦片墩。本地所有的鸦片墩都是前茶后烟的格局,前面店堂是茶馆,穿过店堂和明堂,后进便是鸦片墩,三四间屋,里面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那老板问明是几个人抽烟,就让伙计把陈光宗和衙役带进其中一个小房间。只见里面放着三张竹床,竹床上都铺着脏兮兮的旧草席(齐梁人称为“棉席”),其中两张竹床上各躺着一个鹑衣百结的人,都合着眼,擎了烟枪凑在鬼火般的烟灯上烧着,吸着。曹班头此刻早已发了瘾,眼泪鼻涕挂了一脸,他迫不及待地倒在那张空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先来二钱。”伙计先把曹班头床前的那盏烟灯挑亮,随即出去拿进来四个烟泡。陈光宗站在一边,看着曹班头吸。曹班头贪婪地猛吸一气,很快就把二钱烟吸完,又叫伙计添烟。如此添了两次,才神完气足地坐了起来,对陈光宗说:“我们动身吧。”陈光宗付了烟钱,就跟曹班头一起去码头上叫船。
船到古陵,曹班头把陈光宗带到了县衙门口,说:“陈少爷,在路上呒人看见,我可以通融你一点,到了兹个地方,官太爷咯眼皮底下,少弗得只好委曲你一下咧。”说着解下腰间的铁链条,往陈光宗脖子上一套,牵着他进了县衙大门。
曹班头把陈光宗牵进了班房,这班房就在县衙大堂的后面,三间坐西朝东的平房。 一进班房门,轰,一股综合了尿屎臭腐肉臭人体臭等等成份复杂的臭气扑面而来!一道长长的木栅栏,从屋南头直通到屋北头,木栅栏外面,是一条只能容一个人走路的狭走廊,木栅栏里面,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陈光宗发现,栅栏里面空间虽大,却已关进了五六十个人,因而显得非常拥挤,看上去连插脚之处都没有了。这些犯人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即便有衣装完好的,也都肮脏污秽。有的犯人面目凶恶,有的犯人愁眉苦脸,他们闹哄哄地聚在一起,有哭泣的,有傻笑的,有咒骂的,有唱曲的,有叹气的。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湿叽叽的,有几个犯人就躺在那稻草上。
一个绰号叫脚猪仲大的副役,过来接过了曹班头手上的铁链条,他是专管这班房的。曹班头说:“仲大,兹个是齐梁咯陈少爷,他是体面乡绅,你要好好看待,覅让他受委曲。”说完就自顾自出去了。脚猪仲大皮笑肉不笑地对陈光宗说:“陈少爷,我们这里咯规矩你也听说过弗曾?只要交了例规,你就可以一个人住在北头那个小间里,清清爽爽,不用跟这班脏东西挤在一道咧。”陈光宗说:“我来得匆忙,随身带咯一点盘缠,路上啊已经用得差弗多了。”脚猪仲大皱眉说:“兹个就难了喴!我倒是有心要帮你,只怕我们一道咯那班伙计弗答应,到辰光公事公办拿你关进兹个大间里头,你也看得见咯,兹里头那班东西有多脏,关进去一眨眼工夫,就会过你一身老白虱,你这样体面乡绅,是蹲弗住咯,还是先在外头站一站吧。若到了夜里,你家里还呒人送钱来给你使,我们就只好公事公办咧。不过,你关进去之后,里面那班东西,也会问你要钱,弗然捉弄起你来,你会丢落半条命!”说着拉起陈光宗颈上铁链,向北头走了几步,就把铁链绕在了一根栅栏柱上。顿时,一股刺鼻的臊臭气,熏得陈光宗一阵恶心,低头一看,原来他面前的栅栏里头就是一只尿缸,这脚猪仲大真促狭,竟故意把他拴在尿缸前!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3 12:36:21 +0800 CST  
@顾心渭 2016-08-09 06:38:40
清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1月23日~1861年2月9日)
二月
黄立金的遗腹子死了。
黄立金的曾祖父黄耕珊,在齐梁乡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饱学秀才,弱冠入庠,可惜文章憎命,四赴乡闱,均折戟沉沙。恰巧第四次乡试时,江宁贡院闹鬼,跟黄耕珊在同一号的一位安徽籍生员,入场当夜竟死在了号舍里,更使黄耕珊觉得江宁贡院晦气之极,决心改换环境,下一科改入北闱。入北闱要到京师。从古陵到北京,道里辽远,不但辛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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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密码 2016-09-03 14:22:44
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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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兄支持!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3 14:27:20 +0800 CST  
天渐渐地暗了,陈光宗仍被拴在那儿,不时有犯人过来小便,尿缸里的恶臭气一次又一次地被翻腾起来,熏得陈光宗连作干呕。
班房里越来越暗了,脚猪仲大进来,点亮了挂在壁上的灯。一会儿,他带进了一个卖吃食的人,栅栏里的犯人纷纷买了吃,也陆续有犯人的家属进来送饭。
脚猪仲大问:“陈少爷,你咯夜饭哪哼?阿有人给你送来?”陈光宗摇了摇头。脚猪仲大说:“你家还呒没人来,再停一刻,交了三鼓,查班房咯汪班头就来了,他是铁面无私咯,一来就会拿你关到大间里头去,哪哼办?”陈光宗问:“你们咯例规要多少?”脚猪仲大说:“像你兹个体面大乡绅,五吊钱总也要出嘚吧?少了,我那班伙计弗答应咯。”陈光宗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理睬衙役们的勒索,现在被熏得实在吃不消了,只得说:“我身边呒钱,能否烦你带个信给我家里,叫家里明朝送钱来?”脚猪仲大尚未回答,班房门一阵响,开了,曹班头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说:“陈少爷,你妹夫来看你咧!”原来是黄荣富,受陈泰元老婆之托来为陈光宗打点来了。
曹班头和衙役们得了例规,陈光宗马上就住进了北头的一个小房间,这小房间的墙壁和地面果然打扫得十分洁净,还有一张床铺,也收作得干干净净。陈光宗一住进来,脚猪仲大就殷勤地说:“陈少爷,你要吃嗲,只管告诉我们,我们随时叫人给你去外头饭馆里叫来。”陈光宗说:“现在还弗想吃。”脚猪仲大说:“好咯,等歇你要吃时就跟我说。你若一个人冷静,要一个女娘家来服侍你,也只管跟我说好咧。”陈光宗摇了摇头。脚猪仲大笑着退了出去。
第二天,陈泰元老婆不放心陈光宗,要去探监,和陈陆氏一起,杀了一只老母鸡,做了几样好菜,都装在一只盖篮里。陈陆氏也要跟着去,周德祥说:“年纪轻咯女娘家千万覅去,牢头禁子黑得弗得了,看见生得标致咯女娘家就要动坏心,做圈做套,弄送你。你弗答应他,他就给你老官苦头吃。”陈陆氏只得留在了家里。
陈泰元老婆和黄荣富叫了一只船,到古陵已是傍晚,两个人在客栈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去县衙。刚走到那条五里长的大街上,就见远远地两个提着水火棍的公差,押着一个戴肩枷(古陵人称“綦肩拱”)的褚衣犯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只听见街边店铺里有人说:“今日是初一,牢监里又提重犯去苏州受审咧。”
陈泰元老婆以为押的一定是陈光宗,顿时脸色如土,两条腿都似站不住了。黄荣富眼尖,说:“弗是阿哥,是别人。”陈泰元老婆胸口一口气这才吐了出来,口中不停地喃喃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陈泰元老婆和黄荣富来到县衙班房,看到陈光宗独自住在一个舒齐的房间里,有吃有喝,身上干干净净,未戴綦肩拱,也未穿囚衣,陈泰元老婆不禁又念了好几声佛。
过了两天,曹班头对陈光宗说:“你少爷兹桩事体,说细,弗是细事体!兹一任太爷,在清粮上头顶顶用力,只要发现抗欠官粮咯,全是重重惩处,限期补完,还要罚款。像你兹种咯,起码要罚一两千块洋饼,罚款了还弗算,还要皮肉吃苦,枷号、打板子是逃弗落咯!说大呢,也可以弗大!因为太爷本人现在还弗晓得你兹桩事体,只要拿签稿上咯陈老爷和钱漕上咯张老爷求通了,他们让你暗地里赶紧把欠粮补上,太爷查弗出来,你也就呒没事体咧!”陈光宗问:“介桩事体摆到平,总共要多少使费呢?”曹班头伸出一根手指头说:“老陈老张,吃心是重咯,呒没一千吊,肯定弄弗下来,毕竟你欠咯官粮弗是一亩两亩,廿几亩嘚喴!”陈光宗大吃一惊:“一千吊!我当初买那四十几亩田,总共也只花了四五十吊!”曹班头说:“现在咯铜钱还值嗲咯钱咹?咸丰初年,一两银子还只好换七千余文铜钱,现在一两银子可以换到一万几文咧喴!”陈光宗好话说尽,曹班头最后总算把价码让到了八百吊。
陈光宗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陈泰元老婆作主,将陈光宗的田卖掉了几十亩,前前后后花了个把月,才凑足了这笔钱,总算将陈光宗救了出来。
当初周德金死在牢里,尸体抬回来时,已瘦得不成样子了。陈光宗在牢里没有吃苦,因此,坐了一个月牢,人倒变白变胖了。他一出狱就办了契,将余塘阐那里的二十几亩田贱卖给了县里一位有势力的乡绅。这几番折腾下来,陈光宗的田产缩水了一半多。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3 16:16:37 +0800 CST  


七月

周德根妻自杀。
周浩坤的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和小儿子都象他们的母亲吴氏,生活严谨,中规中矩,只有二儿子周德根全盘继承了乃父的德性,而且青出于蓝。
周德根十五岁就与家中女佣有了私情。那女佣当时已年近四十,是四里外王家头村上王汉荣的老婆。王汉荣嗜赌如命,他老婆和三儿一女因此常常陷于饔飧不继的窘境。周德根十五岁那年,正是周家暴富并建造起转盘楼的那一年,他的长兄周德生的妻子生下了金林,因产后奶水不足,经一位亲戚介绍,王汉荣的老婆就来到周家,做了奶娘。这女人虽然来自赤贫人家,却有一张白白的香瓜一样的长圆脸,透着淡淡哀愁的双眼总是满溢着悲天悯人的善光,皮肤象多汁的雪梨,白腻光洁。她来周家赖以谋生的工具是一对乳汁储量丰沛之极的硕大乳房,在这个未婚女子都流行束胸的时代,她胸前傲人的挺拔双峰令人耳目一新,她因此得了个绰号——“大妈妈”。古陵方言,将乳房和奶水都称为“妈妈”(其音同“马马”,上声)。王家头村上和天官堂村上无论男女老少都这么称呼她,她恬然自得地接受着这个称呼。不过,周浩坤夫妇和儿子媳妇始终叫她的小名阿仙。和所有哺乳期的妇女一样,阿仙的那对乳房这时是世界上最自由最大方的乳房,它们就象一对全副武装随时听候战鼓召唤的勇士,奶儿子的一声饥啼就能令它们毫不迟疑地从周浩坤家特意给她做的新蓝布衫下喷礴而出。周德根无数次地看到她亮出她那著名的白亮鼓胀的豪乳,将黑枣般的乳头塞进侄儿的嘴里,他常常看得眼光发直。
事情发生在那年夏末初秋,那天周浩坤一家人都到横山桥游节场去了,周德根和阿仙及其奶儿子还有一个壮年长工留在了家里。吃过饭,周德根和长工在村上的河里洗了冷浴回来,长工在楼下午睡,周德根上楼到他房间换游泳时穿的湿短裤。周德根一家人和阿仙的房间都在三进的转盘楼上,楼上五个房间,中间一个是周浩坤夫妇的,两侧分别是阿仙和金氏的,东头是周德生夫妇的,西头是周德根周德荣兄弟俩的,周德根回他的房间必须从阿仙的房门口经过。热天里,阿仙也和其他人一样,睡觉时总是把房门和窗户都洞开着。周德根走到阿仙的房门口时,没有多想就鬼差神使地踅了进去,走到床边,一把撩开蚊帐。阿仙光上身,只穿一条短裤,已陪着奶儿子睡着了。周德根扑上床去,阿仙惊醒,但略作挣拒,就平静地接受了周德根的胡来。周德根知道善良的阿仙不会向父母告发自己,果然,这天傍晚周浩坤夫妇回家后,阿仙就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于是这天半夜里,待弟弟周德荣熟睡之后,周德根又偷偷溜进了阿仙的房间。不料,阿仙却坚决推拒。阿仙说:“德根你还细,这样身子要败落咯,你还朆讨老婆养儿子,身子败落了哪哼办?”
第二天夜里,第三天夜里……周德根依然执着地来找阿仙,依然遭到阿仙的竣拒。周德根拿出打架的架势全力争取,几乎要发狂了,阿仙无奈之下只好说:“你答应我十天才来一回,弗然我只好告诉你爹娘咧。”周德根立即爽快答应。他们的私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但十天一次的约定却很快就被周德根打破。
周德根和阿仙的私情持续到第二年,阿仙怀了孕。周德根坚信她怀上的是自己的骨血,阿仙也如此认为,她不止一次地拉着周德根的手按在她鼓胀的肚皮上,神往地说:“德根,我真想给你养一个象你一样聪明体面的儿子。”
阿仙的怀孕并未引起人们的怀疑,因为阿仙经常抽空回家照看一下家里的儿女,有时就在家里过夜。但她一怀孕就没了合格的奶水,好在这时奶儿子虚岁已有三岁,要断奶也可以了,但阿仙的奶娘却做不成了。这时周德根成婚在即,对阿仙的去留丝毫不放在心上。有一次他又和阿仙在一起幽会,阿仙嗔怪他:“你真绝情,眼睁睁看着我要离开你家咧,也弗想想办法。”周德根就说这事他作不了主,叫阿仙去恳求他父母。
虽然周家很不光彩地乘天灾大发灾难财,手段冷酷,但对待家中长工和奶娘却极好,阿仙在周家没有冻馁之虞,还能挣下银子养育儿女,周家的饭食比之王汉荣家更有天壤之别,因此阿仙不想离开周家,她向周浩坤夫妇请求留下继续照看奶儿子并帮做一些家务。周家在暴富之前只是一个小财主,和几乎所有的中小财主一样,一家的家务都是由家里的妇女操持,根本不用佣人,暴富后这种习惯一直保持。经阿仙一求,周浩坤夫妇也觉得如今家大业大,可以用个佣人了,再说小孩儿离开了奶娘就啼哭不止,于是阿仙就留下成了周家历史上第一个女佣。
周德根娶妻了,妻子沈氏非常貌美,周德根整天跟她形影不离,如胶似漆,阿仙被他抛到了九宵云外。几个月后,阿仙就回家生孩子去了,她果然生下一个儿子,那儿子后来果然长得跟周德根十分相象。一年后,阿仙早早地给孩子断了奶,交给大女儿陪护,她又回到了周家。这时周德根对沈氏的新鲜劲已经过去,对阿仙的旧情又复炽了。他们的私情最终被敏感的沈氏察觉,瞧准机会将他们逮了个正着。
阿仙立即被周家辞退。周浩坤夫妇把周德根扎扎实实地打了一顿,又善言安抚了沈氏。从此,周德根在妻子和父母的严密监视之下过起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但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计氏成为他的后妈之后,他就象苍蝇见了血似的情难自禁,想尽办法要亲近她。后来周浩坤病重,周德根终于借探疾问安之机,暗渡陈仓,使父亲绿巾潜戴。沈氏很快有所察觉,当周德根和计氏又一次在后面柴间屋里厮混时,沈氏出其不意地将他们堵住。在沈氏义愤填膺的质问和斥骂之下,周德根和计氏一齐讨饶哀求,周德根甚至跪在了妻子面前,呕心啮血地赌咒发誓从此洗心革面,再不做对不起妻子的事情。
沈氏没有把事情闹大,周德根果然规矩了。但是周浩坤一过世,周德根立即故态复萌,不顾热孝在身,寻找一切机会和计氏寻欢作乐。开始时,沈氏的严词斥责还能使他们略作收敛,到后来就只当耳边风了。倒是乡绅人家出身的沈氏,反而顾及家声,不敢过份声张,整天担心丈夫的丑事被外人知道,使周家门庭蒙羞。周德根和计氏就越加肆无忌惮了,推襟送抱公然不避沈氏,看计氏那神气活现的神态,似乎她和周德根才是正经夫妻,沈氏只是一个不要脸的窥探者。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4 07:37:05 +0800 CST  
荷叶包不住野菱,丑事最终传了出去。沈氏觉得无地自容,但周德根和计氏却坦然自若。沈氏与周德生的寡妻周梅氏妯娌之间很亲密,她向周梅氏哭诉:“他们哪为介覅面皮?哪为会有介弗知羞耻咯人?我还有嗲面孔做人?”周梅氏说:“你有嗲见弗得人?丑事体又弗是你做咯。”随即叹息说,“介是我们周家咯气数,想弗到婆婆一过世,介个家介快就要败落!”
周沈氏实在无法象周梅氏那样看得开,炎热的七月里的一天,周德根四岁的女儿看见母亲浑身上下穿着簇崭新的冬装,独自坐在房里流着泪喝一碗黑色的水,觉得怪异,就跟周德生的小儿子金茂说了。十二岁的金茂顿时觉得不对劲,马上告诉了母亲。当周梅氏和金茂慌手慌脚赶到周沈氏的房里时,周沈氏痉挛蜷曲的身子正在地上痛苦万分地滚动着。周梅氏扑上去抱住她,急声呼叫,同时叫儿子赶快去喊左邻右舍来帮忙抢救。等左邻右舍赶到,周沈氏已经彻底地平静下来了。
女人活着的时候,她的阿公阿婆即使当着她娘家人的面骂她打她,只要不是过份的无理虐待,娘家人一般不会帮她说话,如果帮了,就会被人们视为没有知识,家庭教养差。娘家规矩大的,甚至还会帮着阿婆阿公打她骂她。但一旦人不在了,就另有说法了,娘家人以后再也不会上这家的门了,从此两家将成为陌路人,还有什么必要讲客气?有什么不满,都会在办丧这几天里将恶气出尽。若女人是寻短见死的,那更要闹一个天翻地覆才罢。自知已闯下大祸的周德根在妻子自杀后就卷了一些钱财想逃到外地去避一避,被周梅氏和几个邻舍死命拖住。周梅氏哭着说:“你是事主,又是一家之主,你走了,剩下我们寡妇孤儿,介个家被人家拆光了也没人管呀!”
周德根只得勉强留下,但到了半夜,他终究还是溜掉了。
丧事照例由庄首主持。按照惯例,谁家有了丧事,全村都是每家出一个人来丧家帮忙办丧。男性帮忙者主要做些去死者亲戚家报丧、上街买菜、到村上人家借桌凳、去墓地挖坑、出殡时抬棺材、掩埋棺材、丧事结束后请路头等事,女性帮忙者则负责捡菜洗菜和做饭做菜,都是很轻松的事,却能一天三顿吃平时家里吃不到的好菜好饭,因此,人们都乐意去丧家帮忙,没有被丧家请去帮忙的人心里会非常失落,非常不悦,甚至因此而记恨丧家,但丧家出于节省开支的目的,不可能把全村每个人都请来帮忙,于是就形成了全村每家来一人帮忙的规矩,左邻右舍和家门里的(在族谱中属于同一房且是近支的,一般为同一个曾祖父)则全家都来。
这是陈光宗当上庄首后主持的第一桩丧事,而这桩丧事又不是平常的丧事,为了应付沈家必然的大闹,周梅氏让陈光宗不要顾及每家一人的成规,把全村男女老少全部请来帮忙。
周沈氏娘家所在的村子虽然跟天官堂差不多大,但周沈氏家的亲戚很多,沈家在得到丧信的当天就气势汹汹地开来了三只大船,一百几十号人。
周沈氏的父亲和三个兄弟倒都是老实巴交的小财主,但周沈氏有一位远房堂叔沈锡生,却不是寻常人物,属于齐梁人所谓“大好佬”、“大脚膀”这类人。此人是双陵地区红帮的三大山主之一,包揽词讼,武断乡曲,敲诈勒索是他的拿手好戏。听名声总以为他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威武人物,见了面却大吃一惊,原来他五短身材,两条腿尤其短,故当地人暗里叫他“矮脚锡生”。人生得矮,却很壮实,据说他能在八仙桌底下打完一整套猴拳。他一张白净圆脸,稀稀的胡须,穿一袭干干净净的月白府绸长衫,雪白的袖口高高地挽上来五寸。沈家来的这一百几十人中,有二十几人是沈锡生的门徒,这些红帮门徒一到周家就到处寻找周德根。搜寻没有结果,就扬言要扒房子。陈光宗和村人们竭力劝阻,好话说尽,一面摆下丰盛的酒肉,款待他们,一面按沈锡生的要求,让周梅氏给沈家来的那一百几十人每人封了五块洋银的红包,才算暂时作罢。
沈锡生随即把目标转向计氏。计氏和周德根两人的丑事这时早已传得齐梁一带尽人皆知,神通广大的沈锡生自然对此尽已知悉,他认为计氏对周沈氏的死也负有主要责任,当即命徒弟们将她捆送县衙,告她一个乱伦和有伤风化的罪。
陈光宗和天官堂的全体村民早就对计氏十分反感,对此自然不加干预,心里反而暗暗称快。但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计氏打入大牢的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县衙的衙役,要传同案犯周德根去县衙受审。周家又是酒肉款待,又是暗塞银两,好不容易才暂时将两位差爷打发走。过了两天,这两位衙役又来了,说县里太爷催得紧,一定要拘主犯周德根到案,还要传周梅氏到堂对质。周梅氏吓得手脚冰凉。沈锡生的徒弟们于是吹风给陈光宗,只有他们的“先生”能摆平此事。陈光宗找周梅氏商量后,就请沈锡生去县里疏通。沈锡生狮子大开口,要了六百块洋银,总算让周梅氏免去了见官之辱,衙役们也暂时不再上门来纠缠了。
周德根不回来,沈家的人就不让周家将周沈氏的尸体入殓。但几天之后,尸体开始腐败了,只得入殓。入殓之后,却又不许下葬。
按照风俗,只要尸体或棺木在家停放一天,亲戚朋友就可以来吊丧一天。名为吊丧,实为吃而来。来了只要到灵前磕一个头,就到门外专为办丧而搭起的荫棚下坐桌,辈份比死者大的,更是连头都不用磕,一来就直接坐桌。丧家见门外的来客坐满了一桌,就开丧——孝堂内的女亲属们放声而哭,荫棚下桌上,帮忙的村妇端上饭菜,客人们开吃。饭菜都是敞量供应。吃完起身闲逛,让出座位给后到的亲友。家里有农活没忙完的,回家干一会儿农活,到吃夜饭时再来。这样一直要吃到出完殡为止。所以正常的办丧都是人死后第二天入殓,第三天出殡。只有极少数有身份的大富绅的丧事,才会停丧五天、七天、九天,以显示其气派和哀荣。
对于亲友来说,丧事的送礼叫“白份”,是所有礼中最轻的,只要花上十到二十文制钱,到南货店里买上一串或两串纸锭(齐梁人称“长锭”),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拎着,领了一家大小,浩浩荡荡地去奔丧了。只有死者的女婿和外甥,长锭之外还得加一副黄纸的挽联,女婿送得最重,也不过长锭挽联之外再加一捆折纸锭用的黄钱纸(俗称“九斤四两”),以及一斤做入殓时点树灯用的豆油。这样的礼,轻微得几乎对任何人家都构不成负担,而且送白份只送一次,送过之后,就可以一连几天去丧家奔丧吃饭。所以,除了与死者关系至亲至密的少数亲友确实悲痛不已外,一般的亲友,在得到凶信之后,绝不会象收到喜宴的请帖后那样表面上说着热情恭贺的话,心里却暗暗发愁发恨着又要出一笔款了,而是在对不幸的死者大声表示痛惜对噩耗表示极大的震惊的同时,心里窃窃地喜道:又有豆腐百叶吃咧!
由于白份都是送给死者的东西,死者家属没有一点进账,而丧事的破费又比喜事大得多(吃的天数多),因为这个缘故,丧事的吃也就只能比喜事马虎得多。菜式主要是以豆腐百叶为主,加时鲜蔬菜。荤菜要到出殡之后吃斋饭时才出现,这是丧事结束,招待吊丧亲友和帮忙村人的最后一顿饭了,每一桌都会出现一碟鱼和一碟肉。鱼都是大拇指那么粗,四五寸长的鲹条,每碟十来条。肉是猪头肉,棺材抬出去后,丧家以及办丧过程中有吊丧亲友坐桌和人员走动的邻里人家,都得去请路头,祛凶招吉。请完路头,把请路头用的猪头拆开来,切成纸一样的薄片,装碟分派到每一桌,每碟也是十来片。蔬菜是家家菜地上都有的,平时在家天天吃,豆腐百叶要花钱买,或用黄豆去换,平时一般舍不得吃,因此被人们视作比较高级的菜,但它的价格却比肉和鱼便宜得多,也算是顾及到了丧家的负担,来客们独钟情于它。当一个人快要死了,村上人的婉转说法便是“就要吃他(她)咯豆腐百叶咧”。
然而周德根家的这次丧事就大不一样了,时鲜蔬菜一概不用,豆腐百叶也几乎靠边站了,唱主角的是大鱼大肉,酒菜稍不如意,沈锡生的门徒和沈家的亲友村人就摔碗掀桌,大闹一通。沈家的人每天来和回去都是坐船,雇船的费用也全由周家负担。
这样一连闹了半个多月,沈家的人越闹越欢,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陈光宗等人再三哀求劝说,又向沈锡生塞了五百块洋银,沈锡生总算作出了让步,不再坚持非要周德根回来,但提出要请四十九个和尚来为死者拜七七四十九日大忏,拜完大忏才准许出殡。
这四十九天中,沈家那一百几十号人的队伍仍然每天坐着船来吃和闹,周家的亲友们也仍然殷勤地每天都来吊丧,天官堂村的所有成年男丁和大部分妇女也仍然每天都来帮忙。周家的银子象溪水一样往外流。
这丧事前后持续了两个多月,天官堂人和周家的亲戚们以及沈家的人一连饱食了两个多月的好菜好饭,待到丧事办完,人人都胖了一圈,这两个多月成了他们一生中回味无穷的最幸福的日子。但是这场丧事却使周浩坤家元气大伤,耗费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周浩坤家为此卖掉了大半田产。
黄显恪说:“以不义得之,又以不义失之,天道好还,果报之速,可畏啊!可畏啊!”
周德根是丧事结束一个多月后回来的,回来时衣衫褴褛,形同乞丐。计氏自从关进县衙大牢后,再也没有回来,周家也始终没有派人去看望她或探听她的消息,她最后不知所终。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4 14:05:43 +0800 CST  




正是种小麦的时候,陈光宗的大儿子陈耀文出生了。
办头生那天,来吃喜酒的亲眷中有陈光宗妻子的一个表兄,在一艘洋人经营的轮船上做茶房,他得知了陈光宗吃官司的事后,连说:“光宗你早点来寻了我么,哪会吃介大咯亏呢!我们吃洋人饭咯,官府在我们眼里算个狗屁!弗管你多少大咯事体,我只要问洋船长讨一张片子,到官府里亮一亮么,他再大咯官啊只好吃瘪!”






清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2月9日~1873年1月28日)


二月

黄生大上吊自杀。
黄洪根矮小干瘦,但那双小眼珠骨碌一转就是一个主意,因此村人叫他“鬼洪根”。当初长毛抓了黄洪根等人晒人干时,其他人都老老实实遵照长毛的命令,脊背紧贴墙壁站着,任长毛把自己的辫子拉进墙洞,紧紧地缠绕在筷子上。为了增加被晒者的痛苦,长毛在往墙上打洞时,特意把洞打在被晒者头顶上方几寸许,这样,被晒者的辫子被拉进墙洞,缠上筷子固定住之后,他就必须踮着脚尖站立,非但特别累,脚尖还痛。但当长毛抓起黄洪根的辫子,还未往墙洞里拉,黄洪根就立即痛苦万状,双手握住自己的辫根,啊哇啊哇地呼痛挣动,眼泪直流,这样,他的辫子就未被彻底收紧,他就不必踮着脚尖站立,脊背也可稍微离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墙壁。
黄洪根的老婆跟黄洪根一样干瘦,但是比黄洪根高出一个头,黑皮,麻脸,豁嘴,头发枯黄,因为丑,就胆小,一直被黄洪根当成脚底下的烂泥踩着,整天默不作声地纺纱织布,操持家务。据黄洪根的大儿媳透露,黄洪根经常打老婆,而且下手不轻,但村上人竟从未见过他打老婆。他打老婆不是用棍棒,也不是用拳头巴掌脚尖,而是用手拧,老婆身上经常被他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但都拧在见不得人的隐蔽部位。黄洪根老婆见了黄洪根,就象老鼠见了猫,瑟瑟缩缩,头都不敢抬。黄洪根多嫌老婆,却不耽误老婆接二连三地生孩子,不过,黄洪根老婆生得虽多,成活率却不高,只有两个儿子长大成人。
黄洪根的两个儿子,黄二大比黄生大大七岁,黄生大娶妻的时候,黄二大的大女儿已经四岁了。照理,先进庙门三日大,黄生大的老婆应该敬黄二大的老婆三分,但是黄生大的老婆却不把黄二大老婆放在眼里,因为黄二大的老婆是养媳妇(童养媳),黄生大的老婆则是明媒正娶,坐着青布小轿进门的。坐轿子进门的女人,都是带来嫁妆的,黄生大老婆的娘家不富,黄生大老婆的嫁妆很少,只有通常的六样小家什:长桶、脚盆、拗桶、马桶、官箱、提桶,此外还有两条被子、一荮碗、一桌筷、一副锡蜡扦、一只铜脚炉(她的娘舅送的)。嫁妆虽少,黄生大老婆却已有资格自豪,动不动就在黄二大老婆面前说:“兹两个人是坐着轿子来咯,是带着陪嫁来咯,随便哪块全走得出去咯!”
黄生大老婆之所以狂气,除了是坐轿子进的门,还因为黄洪根对她的娇纵。黄洪根祖上传下来五六亩田,长毛之后占了死绝的家门里人三四亩田,家境就变得有点殷实了。全家的钱财物资都掌握在黄洪根手里,有货郎担上村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媳想向黄洪根要两个钱买点什么,黄洪根拒绝得斩钉截铁,小儿媳却不用开口,黄洪根就会笑咪咪地问:“你阿要买点嗲?”然后就笑咪咪地递上钱。
黄洪根上了五十岁就很少下大田干活了,只在菜地上种种菜。他养了一头大脚猪(齐梁人称种猪为“脚猪”),有养母猪的人家母猪叫窠(发情)了,就来请他赶着公猪去搭窠(配种),搭一次窠,收三百文。这种行当,俗称“牵猪龙”。黄洪根对这头脚猪照看得非常尽心,每天的猪食都由大儿媳烧。脚猪连续多少天出去配种之后,黄洪根就要给它补充一下营养,拿半筲箕篮鸡蛋,打碎了搅和在猪食里给它吃。每次给脚猪补充营养时,那天的猪食就由小儿媳烧,黄洪根就会从筲箕篮里捡出几个鸡蛋,让小儿媳放在猪食锅里煮熟了吃。
黄洪根年轻时很少上街,干上牵猪龙这一行之后,空闲多了,就经常上街了。每次上齐梁街,黄洪根都要买一些零食,一包麻籽籽啦,一斤桃酥啦,一包柿饼啦……零食买回来,锁进他房里衣橱抽屉里,连孙儿孙女都不让看见,他装一些在自己衣袋里,在家里走出走进,和小儿媳贴面碰上了,就迅速地摸出一块往小儿媳嘴里一塞。
黄生大老婆过门两个月后,碰到自己不愿干的活,譬如舂米,就叫黄二大老婆去干。照理应该由阿婆阿公来差黄二大老婆干活,黄生大老婆却仗着有公公撑腰,自己来差遣黄二大老婆。到后来,她非但差遣黄二大老婆,还差遣起阿婆来了,因为黄洪根宠她,阿婆也就怕了她。
一开始,黄二大夫妇以为,黄洪根看重黄生大老婆,仅仅是因为她带来了嫁妆,后来发觉不是这么简单。一开始,黄二大夫妇以为,黄生大老婆是因为受到公公器重才这么一天比一天跋扈的,后来发觉也不是这么简单。大约在黄生大老婆过门半年之后,有一次黄二大和黄生大兄弟俩在田里耥稻,耥着耥着,忽然黄生大偷偷哭了起来。黄二大慌忙问弟弟,为什么伤心?黄生大却越哭越伤心。当时那一片田里只有黄二大兄弟俩,黄生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拳头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咬牙切齿地说:“介个贱货……介个活剥面皮佬……”黄二大再三询问,黄生大就是不说缘由,只是说:“我实在说弗出口……我迟早要死在他们手里……”这年秋收后有一天,黄二大老婆和黄生大老婆在场上掼稻,掼到半上昼,黄生大老婆去灶间喝水,在通往灶间的二门口碰上了正从里屋走出来的黄洪根,黄洪根不顾黄生大老婆满身满脸的尘土,搂住她狠狠地亲了一口。场上的黄二大老婆瞥见了这惊人的一幕。
前年年底,鬼洪根给两个儿子分了家,他让老婆跟着大儿子一家过活,自己跟着小儿子夫妇。分家后不久,黄洪根就命黄生大去陵北一位财主家做长工,从此那家里就只有他和二儿媳两个人了。
黄生大去陵北做长工之后的第四个月,黄生大老婆怀孕了,而这三个月中,黄生大却未回过家。这时关于鬼洪根扒灰的传言早已传得邻近村子都家喻户晓了,但黄生大老婆还是要遮盖一下,明明是刚刚怀的孕,对外却宣称已怀孕三个月了。当黄生大老婆怀孕到第七个月时,村上妇人就都问:“哪为还弗养?十个月咧还弗养?”黄生大老婆丝毫不尴尬,哈哈地笑着说:“弗晓得呀,哪为十个月咧还弗养呢?”黄生大老婆怀孕到第八个月时,村人问得更起劲了,而且所有问她的人都用了大惊小怪的语气:“阿呀!哪为还弗养咹?十一个月啦!你介咯是担咯嗲胎咹?”黄巧生说:“秦始皇么,是怀胎十二个月才落地咯,你难道也是怀咯龙胎?”
村人都在暗中议论,黄洪根的小儿媳生就一张癞团(癞蛤蟆)似的阔嘴,当她咧开大嘴笑时,露出一口参差杂乱的黄牙,她的一双脚还是半大脚,两条短腿,顶着一个往后面高高翘起的大屁股,走起路来活象鸭子,屁股一摆一摆,村妇们因此背后叫她“鸭婆”,相貌比大儿媳差得不能比,黄洪根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呢?
黄生大老婆怀孕九个多月才分娩,照她向外宣布的受孕日期算,她是足足怀了十三个月的孕。天官堂人故意一致咬定她生的是个比秦始皇还要高贵的龙胎,黄洪根给新生儿取名黄德昌,天官堂人故意不叫这小孩的名字,叫他“龙种”。
二月十一日,龙种满月,黄洪根家要办满月酒。初十那天,黄洪根就命黄二大去把黄生大叫回了家。黄生大回到家,既不进房看老婆和儿子,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端一张小板凳,往大门旁边一坐,抽出腰间的烟具,一筒接一筒地抽烟。来串门的黄和尚老婆、黄巧生老婆等人故意说:“老婆养了儿子啦,开心吧?”黄生大一言不发,只顾埋头抽烟。黄二大老婆故意把新生儿从房里抱出来,往黄生大怀里送:“喏,生大,看看你咯儿子,抱一抱吧!”黄生大像遇到蛇蝎一样跳了起来,往旁边躲避。黄二大老婆也刁,追着他,就是要他抱。黄生大避到墙边,无处可退避了,黄二大老婆仍把新生儿往他怀里塞。黄生大直垂着两手,不接,也不推,两眼望着屋顶,就是不低头看新生儿一眼,铁青的脸,板得象生铁。黄生大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当然,即使没有黄生大的态度,天官堂人也早就知晓了一切。
当天夜里,黄生大不进老婆房间睡觉,拿稻草在堂前打了个地铺睡。黄洪根到底心虚,对黄生大的不合作态度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上午,来吃办头生喜酒的亲戚陆续地到齐了,却不见新生儿名义上的父亲黄生大出来招接客人。将近中午,黄生大老婆的娘家人挑着两三担办头生的礼物来了,仍不见黄生大出来迎接丈人丈母。这就非常失礼了!黄洪根急得油煎煎,和黄二大一起四处找寻,正找着,黄阿平脸色煞白地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生大……吊煞在……你家后坟头……祖坟旁边咯楝树上咧!”
办头生的喜宴被迫中止,改为办丧。
一个月前,天官堂死过一个老人,现在还未断七,黄生大却又上吊死了。照老辈流传下来的说法,前一个死者的七内又有人死,预示着这个村庄未来的一段时期人口会不太平,会连续有人死亡。天官堂人很担忧。因此,黄生大出殡的时候,天官堂人挑选了黄巧生大儿媳、黄和尚老婆等七个妇女,让她们都穿上蓝布衫(“蓝”与“拦”同音),当黄生大的棺材抬往村外时,她们手拉着手,在棺材前面拦一下,待师长念过一段破戒的咒语之后才放行,这样,就算把这个村庄即将连续不断出棺材的势头给拦住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5 10:25:37 +0800 CST  
@bbt1134 2016-09-05 13:03:52
坐等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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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在事情太多。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5 18:54:39 +0800 CST  

二月十九,是无锡阳山的节场。这天黄巧生在阳山脚下的亲戚家酒足饭饱之后,兴致很高地游了节场,回家时买了一荮大海碗。
从亲戚家出来时,黄巧生就有了尿意,但他舍不得把尿撒在亲戚家的茅坑里,等游完节场,尿意已有点急了,但是让自己的尿去肥别人的田,在黄巧生看来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从阳山到天官堂,二十里路,黄巧生腋下挟着碗,强忍着膀胱的胀痛,硬是挺了过来。当他终于站到自家的田头,急不可耐地开始解裤子时,完全忘记了腋下那荮大海碗。当时他正站在天官堂村口他家麦田边的石板路上,十只大海碗,虽然四周捆着稻草绳,落到麻石板上,碎得还是相当彻底。
黄巧生在碎碗片中挑捡了半天,捡出十几块稍整气些的碗片,等义庄的钉碗佬冯麻子上村,黄巧生请他拼拼凑凑钉出了三只碗,每只碗上至少钉了二十多个铜钉。黄阿富说他:“光是钉碗咯铜钱么,就好买两担垩壅啊弗止!”
古陵人称节俭为“做人家”,天官堂绝大多数人都极其做人家,但黄巧生是公认的最做人家的人之一。再做人家的人,当田里的新米上场,也总要吃几顿新米咸饭,新米加黄豆和青菜煮出来的咸饭,特别香。但是自从黄巧生当家以来,他家里从未吃过新米,即使家里陈米已经吃光,新米出来了,他也不吃,粜掉了再买陈米吃。因为陈米比新米便宜一点点,最主要是,陈米出饭,十二两陈米煮出来的饭,相当于一斤(十六两)新米煮出来的那么多。
黄巧生在妹夫的村上有两亩祖传的田产,他妹妹刚出嫁的那一年,他到妹夫村上去收那两亩田的田租。妹妹听到哥哥来了,早饭锅里特意做了些团子。齐梁人把没有馅的实心团子叫瘪屎团子,把包了馅的团子叫包包团子。包包团子是用来招待百家师傅、忙月小工和高贵亲友的考究食品,一般人家不是过年等闲不吃。瘪屎团子不在奢侈食品之列,经常吃也没人说你“弗做人家”。黄巧生的妹妹为了招待阿哥,做的当然是包包团子。包包团子跟瘪屎团子外形不同,前者圆滚滚,后者是扁的。黄巧生一端起点心(齐梁人称早饭叫点心)碗就看出碗里是包包团子,顿时指着妹妹的鼻子骂了起来:“所以你家弗会发财咯咧,闲时闲光,又朆请忙月散工百家师傅,居然还吃包包团子,你阿会把家?”骂完了,团子却照吃不误。他妹妹气得从此连瘪屎团子也不做给他吃了。
不过,黄巧生做人家的名头还略逊于周浩坤的祖父,周浩坤祖父最为人称道的一项壮举是,一片酱大头菜搭了半个月粥。那一年,周浩坤祖父的老丈人在周浩坤祖父家住了几天,老丈人难得来女婿家住,周浩坤祖父就到齐梁街上花三文钱买了一块酱大头芥,切成薄薄的二三十片,给老丈人吃早饭时搭粥。吃到老丈人回家,酱大头芥还剩下一片,这一片酱大头芥,当然归家里的主劳力周浩坤祖父享用。酱大头芥是酱菜里最便宜的一种,可是再便宜也是花钱买的,只要是花钱买的,在周浩坤祖父的眼里,就都是奢侈的珍馐。周浩坤的祖父把这片珍贵的酱大头芥放到嘴里轻啜一下,啜到一点点咸头,就赶紧喝一大口粥,喝了小半碗粥,才从酱大头芥上咬下半粒米大的一细粒,一顿早餐吃完,那片酱大头芥只被咬掉黄豆大的一点,他把吃剩下来的酱大头芥放在盐罐头里,下次喝粥时再吃。就这样,一片酱大头芥做了他整整半个月的搭粥菜。周浩坤的祖父从祖传的两三亩薄田起家,克勤克俭地死做了一辈子,到五十二岁耗竭了最后一丝精力老死时,周家已经拥有十几亩良田了。


七月

黄卢氏的孙子遭雷打。
那天很热,半下昼,西边天上忽然起了一个阵,一层一层的乌云,堆积上来,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起来了,天迅速黑下来,本来要傍晚时分才出动的夜忙蜻蜓都从栖身的竹园和芦苇丛中飞出来了,在村前屋后密集地乱飞,在田野中汇聚成一团团灰雾。乌云象千军万马在混乱的天空中调动,沉闷的雷声由远到近,似石球在楼板上滚动,但是不见闪电和雨点。在田里耥稻的人慌慌地掮着耥跑回家来,小孩子们兴奋地在村上迎风狂奔,高呼着:“风来喽——惬意喽——”
忽然,中村西头有人喊:“挂龙咧,挂龙咧!”不知什么时候,满天混乱的云朵已聚集成一张黑乎乎的厚实棉絮,覆盖住了三分之二的天宇,只裸露出西边的三分之一天空,西边天空乌云的边缘十分整齐,几个老人说:“云头齐咧,作兴真会挂龙,今年白龙弗知阿会回来,若白龙回来,就是个大丰年咧。”
很多大人小孩往西边村口跑,去看挂龙。这时蚕豆大的雨点便疏疏地砸了下来,砸到地上就成苗篮眼那么大的一个湿迹。大人小孩又喊着“落雨咧落雨咧”转身慌慌地往屋里跑。
一道炫目的闪电刺破黑云,随之就是一个炸雷,犹如炸弹落地,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几个胆小的孩子哭了。又一连两个闪电和炸雷之后,场上的大人小孩都已逃进了屋,这时黄阿平的大儿子黄寿根看见祠堂门前的楝树下似乎有一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冒雨跑上前去一看,是黄卢氏的孙子黄金荣,已经没有知觉了。他急忙抱起这孩子,送到了黄卢氏家。
齐梁风俗,刚死或将死未死的小孩都放到蓑衣上,黄卢氏哭泣着将一袭蓑衣铺在堂前的地上,又把黄金荣放到蓑衣上。然后走到门槛前扑通跪下,向天哭祷:“天老爷,我家金荣介小年纪,难道会做嗲亏心事吗?哪为要让阵头(雷)殛他呢?要么他拿字纸扔在羊圈里了?那是他弗懂事啊,弗是有意咯。天老爷,你饶饶他吧……”鸡啄米似地连连磕头。
门外的雨不知何时住了,黄传祥老婆和黄立名听说黄金荣被雷打死了,幸灾乐祸地过来看,他们刚出门,就见天上掉下来一个火球,有十几斤的西瓜那么大,无声地滚进黄卢氏家去了。母子俩跑到黄卢氏家门前往屋里一看,只见黄卢氏依然跪在门槛后面,伏在地上哭祷着,竟丝毫没有发现火球进屋。那个大火球,在黄卢氏家堂前,沿着墙根滚动着。
黄传祥老婆怒声斥道:“你还哭求嘚!回过头去看看,你家里进了嗲东西?”黄卢氏抬起上身,一转过头就看见了那滚动的火球,顿时吓得脸色煞白。黄立名厉声说:“阵头会殛他,总归是有道理咯,天弗会打错人咯,你再瞎求,祸只会越加大!”黄卢氏哭道:“我从朆做过伤阴节事体,金荣还只是个小囡,哪为要遭介样咯重罚呢?”黄立名冷笑说:“你伤弗伤阴节,天自然晓得!就算真朆伤过阴节,也总是你福气薄,我们信耶稣咯,有主保佑,就永远弗会碰着你介种灾难!”正说着,那火球已从黄卢氏身边掠过,滚出了屋,又掠过黄传祥老婆和黄立名身边,远远地滚到竹园后面去了。黄卢氏和黄传祥老婆、黄立名正惊得目瞪口呆时,黄卢氏身后蓑衣一阵嗦嗦响,黄卢氏猛回头,见黄金荣已经坐了起来!
阵头错打死黄金荣又下来把他救活的消息飞快传遍全村,全村人都到黄卢氏家来看望黄卢氏和金荣。所有来到黄卢氏家的人第一句话就会说:“啊呀,哪为介重的硫磺气?”火球滚过之后,非但黄卢氏家,就连周浩坤家和黄传祥家都留下了浓重的硫磺气味。
黄显恪听说此事后,激动地说:“阵头从来弗会殛错人,乾隆年间,金匮县有一个人,租种了别人家咯田,弗肯交田租,业户就拿田租给了另一个人。介个人怀恨在心,就偷偷往那田里撒稗草籽。新佃户好弗容易把稗草拔净,他又去撒。新佃户再拔干净了,他又再撒。新佃户觉着奇怪,哪为介个田稗草多得拔来拔去拔弗干净?想退给业户弗租咧,就在介咯辰光,天上一个响阵头殛下来,拿那个在自家田里耥稻咯原佃户殛杀!他一被殛杀,那块租田里咯稗草就呒没咧,因此大家就晓得,原佃户是因为介个原因才被阵头殛杀咯!还有哪里地方,也是一个佃户,租种了业户咯田之后,总是赖租,业户就把田租给了别人。新佃户莳秧时,一脚踏进田里就啊唷哇,哪为?踩在了一根大刺棘上。他扔掉大刺棘,再踏进田里,一息息,又踩着了一根大刺棘!这个新佃户就细心地在泥里到处摸,摸了两三天,才把几亩田里的大刺棘全部摸净,一共摸出两土笪大刺棘。一直被人种熟了咯田,任何戳脚咯东西早就被拾得干干净净了,一块尖角落黄石都弗会有,哪为会有介许多大刺棘呢?这个新佃户疑心是原佃户弄咯花头。后来过了几个月,原佃户在稻田里拔草辰光,天上太阳煌煌,忽然一个阵头殛下来,拿原佃户殛煞。所以弗管做嗲个事体,瞒弗落天咯!”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5 18:57:54 +0800 CST  
@bbt1134 2016-09-05 19:56:06
因为政治的原因,对于地主长久以来存在着误解,就像前些年我们受的教育——剥削阶级。其实,仔细查看身边的地主大都是如周浩坤祖父一般,进乎严苛的省吃俭用,一亩地一亩地的积攒起来。恶霸地主还是极少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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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6 07:23:12 +0800 CST  






清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1月29日~1874年2月16日)




黄显恪病故。
明朝的时候,天官堂(那时还不叫天官堂,叫牛口里)村上一个寒窗苦读了二十多载的穷措大,在他几近绝望要放弃功名追求之时,忽然平地一声春雷,乡试中式。第二年进京会试,又高捷南宫。顿时纱帽着头,补服加身,门庭改换,种种荣耀一时俱来。此公后来官至吏部尚书,吏部俗称天官,天官堂的村名即由此而来。
相传,这位天官未发达的时候,天官堂村上只有十多户人家,都姓黄,所以后来这村上的黄姓都自称是天官后人。出了天官之后,家族很快富有很快壮大起来,户数迅速增多,村上也逐渐有了其他的姓氏。天官堂村上大部分人家姓黄,外姓曾有过好几个,后来仅存了陈、周两个。据说陈姓的先人原是天官家的家丁头目,周姓的先人则是给天官家看祖坟的。不过,两三百年下来,黄姓与周陈两姓之间的主仆畛域早已澌灭,三种姓氏平起平坐,不再有尊卑之分。而在经历了明清之际兵寇的掳掠破坏以及清雍正年间那场凶猛的火灾之后,天官在天官堂留下的许多印迹,诸如包括后人最为称道的五间楠木厅在内的浩大堂皇的宅第,以及遍布全村共有十三个之多的旗杆洞之类,也都已湮灭无存,只留下天官堂直通齐梁镇的一条石板路,这是当年天官发迹之后为留泽桑梓,出资铺设的(黄巧生的一荮大海碗就是摔碎在这条路上)。还有黄氏宗祠里的两株金桂,据说也是当年天官回乡丁母忧时亲手栽种,二三百年下来,已长得高可参天,每到金秋桂花发的时节,馥郁沁脾的桂花芳香,从天官堂一直发散到邻近村上,古陵的食品作坊收购桂花,天官堂黄氏祠堂每年仅卖桂花的收入,就可办两三桌全荤酒席。
从天官败落到晚清的几百年中,天官堂村上又出过一个大挑举人、一个举人、一个廪贡生、一个副举人(乡试副榜)、四个廪生、若干增生和监生,进士却再也没有出现。但这样的村子在古陵已算得上屈指可数的书香之村了。并非古陵人不重视或不善于读书,恰恰相反,地处富饶的长江三角洲的古陵府,自古以来就是人文渊薮,才俊之士,车载斗量,读书求功名之风也向来极盛。古陵府历史上曾出过七个状元,在清初的一次会试中,古陵八县一府共有一百六十余人荣登进士榜。但是,这辉煌只是就总体而言,具体到一乡,一村,一族,一家,数十年甚至数百年连秀才都考不出一个的比比皆是。那种“科甲绵延”、“父子鼎甲”、“兄弟进士”之类的佳话究竟是稀如星凤,一旦出现,足可供无数代人醉陶陶地咀嚼传扬。“赚得英雄尽白头”的科举考试,其不可测因素实在太多,绝非人聪明,学问好,诗文做得好就一定能高中。民间向来认为,考试得中要靠“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因此,像天官堂这样六十多户人家的一个村子,二三百年中能出这么多功名,实属非同寻常!
自天官以来的天官堂村,出现过好几个书香之家,大多数书香人家,至多传到两三代,子孙即放弃文墨,改行务农或步入其他行当,但黄显恪家已延传了五代,依然没有放弃。
黄显恪的二伯祖是个蜚声江东骚坛的诗人,一生苦吟成癖,这样的人一定讨厌八股文,但是他聪明绝顶,十五岁第一次应童子试,只在赴试之前一个月,临阵磨枪,猛攻了一下帖括之学,居然顺利地进了学。十九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同考官对他的试文赞赏不已,推荐上去,也获得其他考官的激赏,但是榆木脑瓜的道学家主考官却最恨这种才气纵横文采飞扬的文字,力排众议将他摒弃。从此他绝意功名。但是他的父亲不答应,二十五岁那年,在父亲的严命之下,他勉强再赴乡闱。考试那天,临进考场了,他还在客栈蒙头大睡,跟他一同赴考的赵廉的祖父催他赶快起床,他竟说:“小弟刚想到‘波涵秋光白,帆挂夕阳红’一联,诗尚未做成,兄台请勿打扰。”他虽然以诸生终,却享有盛名,在崇尚风雅的官场之中有着宽泛的人脉,酷爱吟诗的句容知县常和他诗文酬唱,古陵知府的诗酒宴上,他是必不可少的座上之宾。他有一句深受文友赞同推崇的名言:“与其出一个斫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吟诗作文的白衣卿相。”一个家族里出了个进士,看起来很荣耀,但进士做了官就会贪赃枉法残害百姓,这就损了阴德,会伤及整个家族的元气,使家族走向衰败。而文人诗士,虽是布衣百姓,却像卿相般高贵,其诗文流传于世,陶冶人的情操,这是功在千秋的积德事,可培补家族的元气,使家族走向兴盛。他只活了三十七岁,虽然一生从事于培补家族元气的事业,自己却并无子嗣,黄显恪的父亲黄尚节顶了他的嗣。
也许是黄显恪的二伯祖一生从事培补元气的工作,真的显了阴功,其嗣子黄尚节二十一岁进学,三十一岁江南乡试高中第三名举人。可是此后,四赴礼闱,四战皆北。黄尚节无意再入场屋,就去参加大挑。乾隆年间出台一个制度,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可以去接受朝廷的挑选,按等录用,是谓“大挑”。大挑每六年进行一次,挑选的标准主要是形貌与应对,尤以形貌为主,据说乾隆皇帝还发明了“同田贯日气甲由申”的相形八字标准,前四类,即“同”(长方形面容)、“田”(方形面容)、“贯”(身体长大)、“日”(身体停匀即身材匀称优美)为合格,后四类皆不合格。合格者授以官职,但又分等级,一等的以知县用,二等的以教职用(担任府、州、县学的教授、学正、教谕、训导等职)。黄尚节大挑被列一等,授职江西某县知县。可惜上任仅两年多,就在官廨中一病不起,王禄尽矣!
黄尚节有两个儿子,他死的时候,长子黄显道正在常州读书,只有十岁的小儿子黄显恪随侍在侧。在一位忠心耿耿的老仆的主持下,黄显恪将父亲的灵柩千里迢迢的运回故里,风风光光地办完了丧事,黄显道和黄显恪兄弟便遵制在家居丧守孝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6 07:28:06 +0800 CST  
@bbt1134 2016-09-06 08:07:48
这个大挑有点意思 比选秀节目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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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6 12:27:55 +0800 CST  
黄显道聪明特达,耽学不倦,三四岁时,黄尚节便看出他孺子可教,对他寄予厚望。十六岁时,黄显道已读了一肚子的诗书,每于文人雅集之时,目送手挥,词锋水涌,斐然成章。黄尚节很快发现,此子颇有乃祖之风,一味醉心于吟诗作文,对科举敲门砖的八股文却漫不经心,怕他过于沉湎诗文而误了功名前程,就将他送到“江浙时文八大名家”之一的常州朱雪塍那里去学习。一年之后,也就是黄显道十八岁时,他顺利通过院试,成为陵北县学的生员,即习惯上所称的秀才。他遵从父命,继续师从朱雪塍。
黄尚节病故时,黄显道二十二岁,已于一年前娶了妻,妻子是黄显道一位忘年之交的诗友的女儿,姿容不甚秀美,但才慧非凡,颇能赋诗作画,因而夫妻两相爱悦,和同水蜜。可是黄显道婚后不久即负笈他乡,一年之中足有大半年不在家,新婚的年少夫妻,聚少离多,室迩人远,只能各自暗暗的将一腔相思之苦付诸笔墨诗笺。如今父亲大故,黄显道要守孝三年。本来秀才守孝,只是不参加科举考试而已,不必真的在家里守上三年,负笈求学不须停止。但黄显道因为淡薄功名,又不愿离开妻子,借着孝服在身,就乘机不出门了。夫妻俩终于得以终日厮守在一起,两情缱绻,都是青春大好的年纪,尽管两人都竭力克制,但苦忍了将近两年之后,慈父见背之痛大大淡化,情不自禁之下,他们就做了所有正常健康夫妻都会做的事情。
可是,根据千百年前儒家圣人们所制定的“固万世不可改矣”(顾炎武语)的丧服制度,父母亡故是大丧,儿子必须放下一切工作、杜绝一切娱乐,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地窝在家里三年,这三年中,除了可以适度地吃喝拉撒之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已故父母的悲切悼念之中,是谓守孝。母丧的情况有点特殊,因为母亲是女人,比男人自然要低一等,她若死在父亲之后,守孝三年;若死在父亲之前,只须守孝一年。而父丧,则是铁打不动的要守三年。名义上是三年,其实通常只要守满二十五至二十七个月,大祥(两周年之祭)过后一至三个月,也就可以出服了。
黄显道和妻子所做的那事,在平常的时候,不论圣人及其孝子贤孙,还是道貌最最岸然的道学先生,只要不是身体有病,都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做的,他们称这叫敦睦夫妇之伦。可是在居丧期间做,就是大不孝,就是不可饶恕的罪恶。黄显道夫妇这一伦显然敦得太早了,离大祥还有几个月呢。当然,这种事情摊在素门凡流人家,尤其当此大清末世世风日下之际,就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是,黄显道家是诗书官宦之家,黄显道本人又是功名在身,这就是严重违背圣人礼教的大丑行了!事实上,娇妻美妾当前,很多士大夫都做不到在长达三年的居丧期内不沾不染,但沾了染了,甚至频繁地沾了染了,只要别人没觉察,就仍然是哀毁尽礼的好孝子。可是黄显道的运气就有这么背,妻子怀孕了!
黄显道的妻子明白,事情一旦败露,非但辱及夫家,自己父亲家的门楣也将被玷污。所以当她猛然察觉自己有了身孕之后,吓得不知所措,也没敢告诉丈夫。几个月后,她的腹部日益明显地隆起,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出来,只能用布条将肚皮死死地勒住。
终于,黄显道发现了妻子的异常举动。当他得知内情之后,先是发了半天呆,接着痛心疾首地连打自己的耳光:“是我作咯孽,是我作咯孽!我害了卿,我害了卿!这是上苍对我咯责罚啊!”以前黄尚节健在时,黄尚节夫妇都希望能早日抱上孙子,而黄显道在家时也几乎每晚都要和妻子敦伦,妻子的肚皮却始终平静如常。如今在父亲的热孝之中,偶尔敦了那么一两次伦,就把妻子的肚皮敦大了,这不是冥冥之中神灵对他的不孝行为的责罚么?
黄显道的妻子说:“这事怎能怪你?既然上天降罪,我唯有在事情败露之前一死了之,以保全我们两家的脸面。”黄显道紧紧地抱住妻子:“我不能让卿独死,要死我们一同死!”
黄显道当夜就行动起来,他决心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拯救妻子和自己。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他夜以继日地翻阅揣摩他所能弄到手的每一部医学典籍,这个从未学过医的书呆子,竟然异想天开地要在短短一两个月之内研制出一张安全有效的打胎药方来!
两个月废寝忘食的苦心钻研,使原先风流倜傥人才表表的黄显道变得状如瘵鬼,两颊的肉全不见了,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蓬首垢面,胡子拉碴,两眼因过度的熬夜变得通红。他的一位同年秀才来看望他,见状大吃一惊,以为他是因父亲之死而哀毁过度,真诚地劝他节哀顺变,这些热心好意的话却像一把刀子扎得他心里滴血不止。
两个多月中,他先后造出了四个奇方,偷偷给妻子服下后,都没见动静。他急得几乎要崩溃了,整天坐在书桌之前,焦灼不堪地翻弄着一本本医书,口中喃喃自语。就在这时,黄显道妻子的一位远嫁到邻县的堂姐来看望黄显道妻子,这位堂姐在娘家时与黄显道妻子最为亲密,无话不谈。黄显道妻子暗暗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堂姐,堂姐马上想起,她的乡里有一位老接生婆,能为人打胎。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6 12:44:33 +0800 CST  
由于服中不能随便走亲戚,以免把不吉带给亲戚家,黄显道夫妇商量了一下,斟酌出了一个离家远出的理由。黄显道的妻子对阿婆说,去年她父亲病重之时,她曾许下一愿,一旦父亲得愈,今年六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那天,她将去陵北的万花庵烧香布施。如今她父亲果已痊愈,观音菩萨的生日也快到了,她想去把愿还了。这是正经的大事,黄显道的母亲当然赞成,并叫黄显道陪妻子一同去。于是第二天,黄显道便雇了一只船,带着妻子出发了。
船到堂姐所在乡的镇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堂姐悄悄把他们带到了那个接生婆家。黄显道付了五两银子的手术费后,那接生婆就留黄显道夫妇吃晚饭,她令黄显道的妻子喝了许多酒,待黄显道的妻子出现了醉态,就开始做手术。那接生婆把黄显道支到门外,关上大门,让黄显道的妻子赤身裸体躺在铺满稻草的床上,然后她烧了一桶开水,将一只旧草鞋在滚烫的开水中浸渍片刻,就按到黄显道妻子的肚皮上,用力按摩。黄显道的妻子痛得冷汗如雨,但怕人知道,不敢呻吟出声,只把牙齿咬住下唇。
折腾了个把时辰,黄显道妻子已把下唇咬得血流如注了,腹中胎儿非但没有下来,反而往上逆冲。那接生婆便加大按摩的力度。黄显道的妻子痛得再也忍不住了,终于高声号叫起来,接生婆于是更加加重了按摩的力度。这样折腾了半天,黄显道的妻子忽然没了声息,两眼上翻,气若游丝。接生婆知道不行了,就叫黄显道和船夫把黄显道妻子抬到船上。船开出不到三里,黄显道妻子就在黄显道的怀里咽了气。
失去了妻子的黄显道不眠不食,日夜痛哭,哭泣到后来,两眼都出了血。两个多月后,他也急急地追随妻子去了。
黄显道死后,全家所有的希望都落到了黄显恪身上。黄显恪资质也不平庸,读书也十分用功,高头讲章、新科利器之类终日不离手,可是文运困顿,考了二十多年,一星半点功名都没捞着,儿子黄樟龄都成了秀才了,他还只是个童生。成为一名秀才必须通过县、府、院三级考试,黄显恪十五岁第一次参加县考,就考进了前二十名,此后,他参加的每一次考试,县考都是轻松过关,府考也大多还算得意,但是到院试时,必定刹羽。尤其二十七岁那年,黄显恪县试大显神威,主试的陵南知县对他的文章特别赞赏,拔置案首。一般情况下,县试或府试名列前十名者,大多能进学,而各县的案首,不论其府试院试考得多糟(除非连文章都未完成),一定能进学,主持院试的学台大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知县知府的。所以县试一结束,亲戚朋友就一齐来贺喜,黄显恪本人也松了一口气:“此番总算可以青一衿了!”不料,院试前一个月,黄显恪的母亲病故,黄显恪失去了参加院试的资格!等三年孝满,再参加考试,黄显恪就再也没有碰上被拔置案首的好运。于是,考到四十八岁,仍然是个没有任何功名的童生。看来这秀才考试是他难以跨越的一道坎了,四十八岁那年,他毅然捐了个监生,以绕开这晦气连连的秀才考试。有很多人就是这样,童子试屡战屡败,一怒之下捐个监生,直接参加乡试,竟然登科了!有的甚至乡试会试连捷,从此青云直上。
黄显恪捐监之后,参加了两次乡试,不售,第三次就取了一个副榜。副榜只能算半个举人,还享受不到举人的待遇和荣耀,若想建牌坊、树旗杆、赴会试,还得继续参加乡试,直到把举人功名完整地弄到手里方可。不过,副榜毕竟也是功名,而且等第高于秀才监生。秀才监生,老是要面临考试,三年两考,逢辰、戌、丑、未年是岁考(又叫岁试),逢寅、申、巳、亥年是科考(又叫科试),合称“岁科两试”。科试成绩的好坏,决定其有无资格参加来年的乡试(科试列三等者,不得参加来年的乡试)。而岁试的成绩,更关系到能否保住秀才的铜顶。诸生可以不参加科试,不参加科试,不过是放弃了参加来年乡试的机会。而岁试却不许不参加,岁试不到,将被府县学除名。俗话说,秀才怕岁试。岁试考得一等者,附生可升为增生(若增生名额未满的话),增生可升为廪生(若廪生名额未满的话);岁试二等,算是合格;若得了三等,已属不佳;若得四等,就丢脸了;若是五等,将受到学台的严厉申诫,已相当丢脸;六等,将受羞辱性惩罚,出场时必须挑着贡院里的红粪桶出来;六等以下,就要被革掉衣顶,重新沦为童生了。所以岁科两试,也可算是诸生的一道坎,而中了乡试副榜的人,就可以免去岁科两试,不用跨这道坎了。所以,黄显恪虽有惋惜,仍不免沾沾自喜。然而,此后多次乡试,文曲星却依然没有照临到他的头上。
黄显恪不灰心,且言必称“沈归愚先生”。沈德潜,字确士,号归愚,是康雍乾时代苏州的名诗人。此人虽然弱冠入庠,此后却屡试不售,困顿场屋四十余年,直到乾隆三年,他六十六岁高龄之时,才中了乡榜,次年会试连捷,入翰林院,最后官至礼部尚书[按:黄显恪记述有误,应是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沈归愚大器成得如此之晚,居然还风光惬意地享了三十多年的富贵,活到九十七岁才死。他死后朝廷赠谥号为“文悫”,建祠于沧浪亭,乾隆皇帝敕建牌坊,并御笔亲题“道存风雅”,作为牌坊楣额。晚遇之隆,世所罕匹。不过,后来沈的同年某举人被牵涉进一桩文字狱,因沈归愚曾为那位举人的“逆诗”作过序,乾隆下旨将沈削谥毁坊。黄显恪每与人讲到削谥毁坊这一节,流露出的不是惋惜和伤叹,而是一种悲壮的向往。黄显恪常以沈归愚的际遇自况自勉,并以之回击嘲笑他的人。黄显恪说:“沈归愚先生到六十六岁才枯树生花,适逢其会。后来他的富贵尊荣,岂是那些年少得志的浅薄之徒所可比拟?我未到六十岁,就中了副车,嗲人敢说我将来就弗会发达了?”
两年前陈光宗入狱,黄显恪父子非常气愤,陈光宗是他父子俩心目中的高义之人,高义之人受此冤屈,父子俩当然不平,决心全力以赴救他出来。但是,父子俩朋友虽多,却都是些无权无势的穷秀才穷监生,唯一有较大势力的世交古陵赵家,已在长毛之乱中阖门灭亡了。黄显恪想来想去,只得命黄樟龄去找学老师,向他陈述陈光宗的冤情和义气,求学老师去向知县说情。陵南县学的教谕,是一位挨贡出身的老头子,胆小怕事,一辈子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原则,他非但不愿帮忙,反而怪樟龄多事。黄显恪为此郁结成病。
今年又是乡试年,黄显恪大病初愈,家人朋友怕他受了场屋之苦病又会反复,都劝他放弃这一科,等待下科。黄显恪决意要去。黄显恪今年恰巧六十六岁,这正是孙归愚先生枯树生花的年龄,事事喜欢同孙归愚看齐的黄显恪,对此年龄上的巧合难免颇涉遐想,他认为,自己的人生际遇很可能也是启始于这一年。然而,他还是落榜了。落第的失意,加上场屋中暑热风寒的煎熬,使黄显恪再次病倒,最终赍志以没。
这几年里,惜字会中秦族长等几个骨干都已先后谢世,黄显恪去世后,惜字会只剩了四五个人,大家敬惜字纸的热情依然,但每月一会却懒得再聚,惜字会也就解散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6 15:59:39 +0800 CST  
@bbt1134 2016-09-06 17:42:19
我一直对朱程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提法很愤慨,人欲即人性,人性怎可灭?黄显道的遭遇恰是受封建礼教的迫害,以前上学的时候讲这个例子多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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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守制之类,孔子就提倡了,不是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程朱是不让寡妇改嫁。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07 06:49:01 +0800 CST  

楼主:顾心渭

字数:305529

发表时间:2016-08-09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03 20:24:18 +0800 CST

评论数:369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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