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五月

陵南吕监军发布告示,令各营乡官设立收租局,代业户收租,一个图一个图地代收,收来后令业户自己到局里领取,局里代扣田赋及各项捐税杂费。又因去年大业户都不敢领田凭,现在规定,业户的田凭费按收上来的租征收,每收上来一石租粮,扣取田凭费一斗。田租仍照去年,减三成,一石实收七斗。
赵明昌召集乡官和业户们商议,决定立即设立收租局,招募五十名乡勇,租船若干条,雇摇船、挑担的散工数十名。乡勇饷银每人每天二百文,平时不提供伙食,出动弹压佃户时,局里供一日三顿,早饭粥和肉馒头,午饭和夜饭是米饭和三只菜,一荤两素,外加黄酒或烧酒适量。收租局的经费,不照租田亩数摊派,而是照收上来的田租摊分,每收得一石田租,收取局费七升(其他营都是收一斗)。
设局之后,业户只须带着账簿,坐着收租局的船,将收租人员和乡勇带到一个个佃户家,佃户见有乡勇随行,又兼田租已减了三成,往往就爽快地交了租。因而,除了佃风大恶的北丰西丰两乡,其他乡几乎没有抗租者了。


六月

六月初三(天历五月三十日),苏福省省试。参加省试的都是各县县试录取的莠士、俊士。有意应试者,即去旅帅处报名,旅帅将名单报到县里。然后全县的应试者集中到县监军局,由监军局派船送往苏州应试,每个应试者,发盘缠十千文。
陵南陵北共五十一人赴省试,最后有三十六人中式。省试的中式者,按成绩分为博士、约士、杰士三个等第,博士相当于清制举人,杰士相当于清制廪生,约士相当于清制乡试副榜。
黄传祥高中博士,趾高气扬地回到天官堂,大摆宴席庆贺。黄传祥说:“科场我也进了几十次,在清妖的科场里,碰着咯试官全是瞎子!长毛来了,我总算遇着伯乐,扬眉吐气!”
清廷科举中了举人,县官会发给牌坊银,让中举者在自家门口建一座麻石牌坊或树起一根旗杆,以示荣耀。长毛的举人,县里不发牌坊银。黄传祥说:“长毛咯举人也一样金贵!”县里不发牌坊银,他决定自己掏钱建牌坊。可是一家人合算下来,觉得建牌坊成本大,没有二三十两银子扛不住,还是树旗杆费用较低,三丈多长的一根天灯木,也就两三斗米的价钱,再加上一个麻石的旗杆底座,总共不消两担米,也就搞定了。
黄传祥在门前场上树起了旗杆。清廷科举的新科举人树旗杆跟建牌坊一样隆重,举人家要大事祀祖,设宴庆贺,有的还请戏班做戏,地方上有身份的绅宦都会来送礼祝贺。黄传祥也想搞得一样隆重,但是齐梁一带的士绅,逃亡的逃亡了,未逃亡的,鄙薄黄传祥的为人,也不来祝贺,就连赵明昌也未亲来,只是派他家的长工送来了五百文贺仪。但黄传祥自有同道,跟他一起参加了太平天国的科举并获得了功名的人,一下子来了十好几个,个个都跟黄传祥一样,头上拖着红巾,洋洋自得。天官堂本村的人,来巴结的倒也不少。黄阿培送来一只大雄鸡,笑容可掬地说:“传祥,荣耀嘎!祖宗面孔上都有光嘎!喏,送你一只金冠大雄鸡,祝你去金銮殿上御试,一鸣惊人!”黄传祥笑着收下。

太平军在禁止剃头时向民众讲道理,说留须蓄发是要恢复中原古制。然而蓄发之后,却并未恢复古人的发式。在太平军中,有的人披头散发,胡乱地把头发用或红或黄或青的包头巾包起来了事。绝大多数人,则仍然是像清人般把头发编成辫子,所不同者,清人是剃掉前半头的头发,留下后半头的头发编辫,太平军则是留起满头头发来编辫。清人编辫子,也有上剃头铺子请剃头匠编的,这种人往往头发较稀疏,编辫时总要往头发里掺入许多黑丝线。太平军编辫子,则不论头发稀疏还是茂盛,都要往头发里掺入彩色丝线,作为装饰。丝线的颜色,有严格的规矩:将军以上用五彩丝绒,将军以下用红绿丝绳,没有职位的小兵,头发短的,用红丝线,发长过尺的,贯以银簪。清人的辫子,都是在脑后垂拖下来,做体力活的劳作人,则常常把辫子盘绕在额头或头顶。太平天国严禁将辫子垂拖在脑后,拖辫子几乎跟剃头同罪。去年冬天,石坊楼有一人,未将辫子盘在毡帽里,而是拖在脑后,上街时被长毛看见,顿时将一条辫子齐根割断,并将割下的辫子挂在赵家祠堂门前的旗杆上示众,那人哭得几乎要寻死。迎春乡有一人,也是拖辫子,被长毛抓去后,扬言要斩首,家人求乡官说情,前后共花去一百个花边洋银,才将他赎出。
太平军的辫子,或盘在发际,或结成一个螺旋状的“得胜结”。因为留了满头的头发,又掺了丝线,太平军的辫子一般都极大,有的重达一二斤,盘绕在头上,十分壮观。也有很多人用黄绸或蓝布巾裹头,而以或真或假的珠子装饰前额。
太平天国命令民众蓄发,却又未提出蓄发之后该弄成何种发式。于是,民众只能仿效太平军,编辫盘髻,然后包上青布头巾。本来人们就非常懒于洗头,因为懒于洗头,随便走进一个村子,都能碰见好多癞痢头,至于头上长虱,或生黄水疮、头癣的人,随处可见。现在蓄了发,头发多了,洗头更麻烦,人们就更懒于洗头,长虱生疮者更多。尤其天热起来之后,生疮长虱者比比皆是。
齐梁西街“泰福昌”南货店老板赵南祥十岁的孙子生了满头的虱子,常常痒得跳脚哭叫。赵祥生只得去张长毛那里给孙子买了一张剃头凭,他孙子才得以剃发捉虱。
天官堂黄汉大头上也生了虱,叫老婆用篦箕给他篦了两次,篦不净,头发太多,篦一次就大费周章,他厌烦,老婆也厌烦,黄汉大舍不得花钱领剃头凭,自作主张地剃了头。几天后,黄汉大在后漕头车水时,被长毛抓住,问他要剃头凭,他拿不出来,长毛就把黄汉大的辫子当绳索,把他吊在黄显恪家门前的大槐树上。黄汉大痛得连连惨叫。黄阿培向胡长毛求了情,最后罚钱二十千了事。同一天,天官堂还有一周姓中年,因为修去了鬓发,也被长毛罚钱十千文。
曹巷里张大头,没有剃头,也未修鬓,而是偷偷将辫子剪掉一截,被长毛发现,判了他四十杖。黄阿平说:“张长毛也是昏官,人家犯事咯是头,他却叫屁股吃生活。”黄阿平又说:“长毛辫子比我们大,头发里掺了那么多丝线,我弗信道他们就弗长虱弗生疮?”陈泰元说:“哪为会弗长虱生疮,你走到长毛身边,就能闻到他们头上一股臭气!”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3 12:05:27 +0800 CST  


九月

赵家祠堂及兴教寺的长毛分头到各图,同卒长、两司马挨村挨户地查问田产情况,填写田亩册,叫业户领田凭收租。业户们依然极力隐瞒田亩数,不敢领田凭。

吕瞎子令各营乡官细造人丁册,然后换发门牌、店凭、船凭,收费都跟去年一样。只是商店收税改一月一收为一日一抽,先令各店铺向乡官报明存本和生意,每一千文存本,日抽税十文;生意每一千文,日抽税五文。

吕瞎子命各营旅帅去监军局取田凭,取回来就分发到各卒长处,再由卒长令业户佃户们主动去他那里领取,田凭费每亩四百文。
这次领田凭跟上次不同的是,不仅仅是业户领自己的田的田凭,佃户也可领自己租种的田的田凭,只要领了田凭,租田就可算作佃户的自产。
听说只要领了田凭,租田就可以变成自己的田,等于花四百文就能买到一亩田,这样的大便宜,到哪里去找?陈三狗立即就赶到许银宝家,交了一千几百文,瞬间就把三亩多租田变成了自己的。
然而,陈三狗没能高兴几天,他所种的租田的主人听到领田凭的消息后,立即火烧火燎从江北赶回来领田凭了。官司打到赵明昌那里,赵明昌当然是把田判还给原田主。陈三狗只得灰溜溜去卒长那里退田凭。
前两次业户领田凭,冷冷清清,几乎无人响应。此次领田凭,却很有一些业户响应了,因为怕自己不去领,别人会把自己的田领去。甚至逃难在外的业户,也颇有听到消息而回乡领田凭的。不过,多数逃难在外的业户,特别是大业户,还是没有回乡。回乡的大业户中,也大多只是观望,并不立即领田凭。未外出逃难的大业户,历经佃户抗租和长毛盘剥勒索之后,大多已陷入困顿,要么想领田凭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要么不敢领田凭,怕自己真实的田产数被长毛知道,后患无穷。贪心的佃户和中小业户,为将租田认作自田而领田凭者,固然不少,但是大多数佃户和小业户,都像天官堂的黄和尚黄志封一样,只领自己田产的田凭,不领租田的田凭。他们觉得,不是花钱买来的田,没有买卖的契约,总归不可靠,将来万一长毛倒了,产权仍然要回归原主,田凭钱都是白扔掉的。同时,领了租田的田凭,租田变成了自田,就得为它交捐交税,而不领租田的田凭,租田照样种着,长毛也查证不出来,捐税皆可逃掉。再加上大量虽有人租种着却无主认领的庙宇、祠堂、书院等的公田,无人领田凭的田亩,数量依然相当庞大,因此,太平军能征收到的田赋,并未增加多少。


十月

偈天安荣升偈天义,各县各乡又被勒令送贺礼祝贺,民间家家分摊募集。左营送去的贺礼是洋银八百元。
黄传祥以新科博士的身份,赶到古陵城里,向偈天义道贺,奉上精心创作的贺诗两首、犀角杯一对、和田白玉狮子一只。这犀杯玉狮都是黄耕珊作为传家之宝留给子孙的,当初黄传祥和弟弟黄传文分家的时候,黄传祥将它们抢了去,说:“传家宝弗能分,由我大房保管!”黄传文也不敢反对。黄传祥的老婆强烈反对黄传祥拿这两件传家宝去送给长毛,黄传祥斥骂:“呒没见识咯东西!送掉两件骨董,换来咯是二十件、两百件啊弗止呢!”果然,贺诗和传家宝令偈天义大开欢颜,连连称赞黄传祥:“贤人,高才!”黄传祥乘机向偈天义建议,现在流离失所的难民甚多,苏州那边早已办了难民局,收留难民,或向难民施粥,古陵也应该仿效,这可是一项造福生灵,名留青史的大善政。偈天义当即决定设立难民局,任命黄传祥“总理陵南陵北难民局”。并令陵南陵北两县监军拨出大米给难民局,又令古陵地区的太平军军官们捐助,又令各地乡官劝募。
黄传祥家顿时门庭若市,连续多日,家里挤满了祝贺拍马屁和请托的人。颇有人为进入难民局谋一份肥差,向黄传祥送上厚礼。两三天内,黄传祥就收到了数百洋银的礼物。黄传祥老婆喜得五脏都笑出了声。黄传祥骂她:“小眼虫!介点不过是一粒芝麻,西瓜还在后头呢!”
黄传祥挑选了一帮人进他的难民局做事,但掌管财物的要害位子,则派给了他的三个儿子,他自己则坐着四人抬的滑竿,在二十名乡勇的护卫下,奔走于陵南陵北各乡,亲手抓乡官劝募的事,这也是猫腻和油水最大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3 21:46:01 +0800 CST  


十一至十二月

齐梁街上贴出吕瞎子告示,谕令各逃难在外的业户、粮户,速速回乡认田登记,领取田凭,收租完粮,不领田凭者,田产充公。然而,应者寥寥。
今年漕米,每亩平田(亦即上田)征三斗稻谷,外加一百五十文钱;中田征二斗八升,下田征二斗六升,钱数皆同上田。
田租在去年减三成的基础上,再减五升,一石实收六斗五升。
收田租仍设收租局,未领田凭的业户,也可借助收租局收田租,但需从收得的田租中扣除田凭费,每收得一石租粮,收租局从中扣取田凭费一斗。

偈天义亲临双木镇讲道理,劝谕佃户业户尽快领田凭并诚实足额地交田赋和各项捐费。
偈天义这次来双木,排场比上次更大,因为官爵比上次高了一级了嘛!护卫、仪仗多达三千多人,队伍最前面,六十对旗手举着大旗开路清道,偈天义骑高头大马,在两百名全副武装的贴身护卫前后簇拥下行进在队伍的正中间,身后是一队捧持官印、敕文的给事之人,他们的前后,各有一班鼓乐,吹吹打打,鼓乐的前后,各有数百名扛洋枪的鸟枪手,队伍绵延一里多。双木的乡官早就接到谕令,带领百姓在一里外燃香烛跪接。壮观的场面,堪比出会。排场之大,比起清之督抚,有过之而无不及。

设局收租后,业户们收租比较顺利了,但是业户们依然绝望。一亩租田只能收六斗五升田租,漕米扣去三斗,田凭费扣去一斗,局费扣去七升,经造费扣去一升,师旅帅及卒长司马费扣去二升,再扣掉出去收租时雇佣的挑担摇船的散工的工钱,业户到手只有一斗左右,而还有名目繁多的一大堆捐费在后面等着。因此,业户纷纷哀叹,忙了半天一场空,最后全是为长毛忙忙的,明年全家老小怎么活?
因太平军到来而少交了田租的佃户也开始抱怨,因为太平天国治下民众要负担的苛捐杂税之繁重,实在是有清二百年来所未有,现在落在陵南民众头上的捐税计有:忙银、漕米、军租、田凭费、乡官捐、兵饷捐、过路供应费、免冲钱等等等等,而大多数的乡官,在征收各种捐税的过程中,还要层层加码盘剥。幸而这两年年成还好,大家总算还能勉强支应。

今年春天的某一天,洪秀全天王忽发奇想,颁下圣旨一道:
“盖闻江南陋俗,女子幼时终日缠足,无所事事。及笄,搔首弄姿,偷闲
贪食,甚至粉白黛绿,如柳巷之妖狐,四肢臃肿,如肥豚之去毛。男则风尘仆
仆,手足重茧,女则罗裙翠袖,非卧即坐,俨如龛中之菩萨,几上之净瓶,重
为夫婿之累,甚非治家之道。方今妖势陵夷,大局渐定,正宜镇静颓风,轨训
嚣俗。朕目击妇女现状,殊堪眉皱,必使若辈勤习操作,为国效劳。每年漕米,
循例汇解京师,运粮一役,务使妇女负担,布告天下,遵照办理。”
这道圣旨的文辞颇为雅训,跟洪天王那些鄙俚不堪的诗文大相径庭,很可能是文人代笔的,但意思则肯定完全是洪天王的圣意。这道圣旨一下,各地总制监军随即下令:女子15岁以上40岁以下者,均须服役。“若匿迹户内,一经发觉,必科重刑。”
洪天王的圣旨下来时,各乡去年征收上来的漕米都早已解送到县里或郡里了。因此,乡村妇女未被强迫搬运漕米。各县城、府城里的妇女,却着实吃足了苦头。时当暮春,正是郡县向京城运漕之时,古陵城里,不论平民妇女,还是富绅家的深闺娇娃,一齐聚集到水门桥对岸的东仓和三堡街的西仓,一个个被勒令穿着短袄短裤,解掉了裹脚布,赤脚穿着草鞋,将仓中的漕米往船上搬运。这些小脚女人,平时空身走跳板都险象环生,现在必须掮着装了粮食的笆斗或麻袋,行走在狭长的跳板上,其惊险可想而知。若不幸坠河,不要指望有人来救,只能自认倒霉。那些富绅家娇生惯养的妇女,平时四体不勤,现在几个人合抬一麻袋米,还累得面红颈赤,香汗如雨。有些女人,脚裹得特别小,力气又弱,笆斗里只装了几升米,掮在肩上就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了。
长毛的监运官手执皮鞭,站在仓口、船头和码头上,见偷懒者,毫不客气,挥鞭就打。但对勤快者,也有奖励。有两个干惯力气活的大脚江北妇人,一百斤的麻袋掮在肩上,居然健步如飞,一趟一趟,来来往往,一刻不息。监运官报告了偈天安,偈天安立即传令,免除这两妇的劳役,并每人奖赏十两银子。
对女人们来说,劳累还在其次,最难熬的是羞辱。女人们,特别是绅宦人家的女人们,平时衣装矜严,尽量把自己的身体遮蔽得严严实实,此刻却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裸臂露腿,还要赤脚——其耻辱不下于脱裤!
这么多的女人,裸露着雪白的小腿手臂和粽子般的小脚,集中在一起出洋相,对男人们来说,做梦都梦不到这么新奇刺激的场面,当然要疯狂地赶来围观。很多人特地赶了二三十里路,去城里看热闹。长毛在仓库场地上撒了石灰线,看热闹的人不得越过石灰线,左脚越线砍左脚,右脚越线砍右脚,两脚都越线,两脚都砍掉。有一个从乡村赶上来看热闹的小伙子,兴奋地挤到了最前面,正看得乐滋滋的,冷不防背后有人使坏,猛然把他一推,小伙子捉脚不住,一下子冲进了石灰线内。长毛令出如山,当场剁掉了他的双脚。但是这血淋淋的教训仍然吓不住男人们,围观者依然人山人海。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3 21:48:32 +0800 CST  
十二月上旬,今年的漕米征收上来了,这次,乡村妇女出洋相已不可避免。
赵明昌的左营,全营有土地十几万亩,漕米若能足额征收的话,共有稻谷二三万石。这些稻谷,首先是由各户交到两司马家,平均每个两司马收得约四十石。但是漕米不可能足额征收,实际上今年平均每个两司马只收到二十来石。这些稻谷要挑到卒长家,两司马当然不忍心叫村上的女人挑,每家出一个男子,一人一担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问题,长毛也不会注意。漕米汇集到卒长家,已达到八九十石,把这些漕米交到旅帅局,卒长当然也不会役使妇女。但漕米汇集到旅帅局时,已有四五百石了。到了旅帅局的漕米,不再往师帅局送,而是由旅帅局直接解往县里。把这些稻谷从旅帅局搬到船上,长毛就要来监视了,这时旅帅们只得遵行洪天王圣旨,下令旅里适龄妇女,自带笆斗麻袋,来把旅帅局仓里的漕粮搬运装船。装船之后,由于妇女没人会摇船,长毛也就只能任旅帅局雇男子将粮船摇往县里。但妇女们必须坐船随同进城,因为进城之后,将船上漕粮搬运进仓仍然是妇女的工作。
齐梁离古陵城六十里,冯坤全的这个旅,共有八百多名适龄妇女,冯坤全只得选取三百来名相对壮健的妇女,雇了船送她们进城搬粮,病弱妇女免役,长毛也听之任之。进城搬粮的村妇村姑,虽是穷苦人家妇女,由于绝大多数都是小脚,难以负重,只能数人抬一袋米,小心翼翼地在跳板上移动。四五百石稻谷,三百来名妇女,搬了大半天才搬运完毕,路上来去又要费一天时间,因此,运一次漕,竟费时两天,这两天的六顿伙食,就由免役的妇女家分摊。

临近年底,天降暴雪,平地积雪厚达三尺多。暴雪之后,严寒,河道封冻,航船不通。此时,数万太平军正第二次进攻上海,因运送兵员和军需的船只无法航行,大量太平军冻死、饿死。李秀成的第二次进攻上海因此失败。

偈天义之弟陈天将从苏州移驻古陵,他一到古陵,立即命令各地换门牌,古陵城中仍是洋银二元一张,乡镇四百文一张。可笑的是,这次的门牌竟然只是空白黄纸一张(但盖了陈天将的蟠龙大印),也不必卒长填写,交钱就行。
换过门牌,随即又换店凭、船凭、剃头凭等等等等。

夏历除夕,齐梁一带再无放炮仗横鞭者。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3 21:51:33 +0800 CST  





清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1月30日~1863年2月17日)


正月

陈天将受封为俿王。俿王令古陵各州县进贡,并祝贺其受封王爵。左营进贡及送贺礼共花费一千三百余两。
偈天义及乃弟陈天将,都是参加过“金田起义”的老长毛。陈天将其人,作战悍勇,果于杀戮,太平军中称为“陈狮子”,但因其五短身材,双眼斜视,百姓则私下叫他“陈斜眼”。此人极受忠王李秀成信任,咸丰十年,因功受封捄天义。同年九月,李秀成奉天王之命与陈玉成合攻武汉,临行时命陈天将留守苏州,主持苏福省工作。陈天将一改李秀成与民生息的政策和作风,横征暴敛,纵容部下劫掠扰民。去年八月,捄天义受封为天将。十二月,李秀成回到苏州,发现他视作命根子的这块宝地,短短数月就被这位陈天将搞得百业萧条,一片狼藉。苏州城内大量房屋被拆毁,店铺内货物空空如洗。城外农民家中没有粮食,连种子都被搜刮劫掠净尽,大片良田抛荒。城内城外的百姓,纷纷逃亡。关卡林立,也无税可收。李秀成一回苏州,就有许多百姓前去哭诉。陈天将自知无法向李秀成交待,不辞而走,带兵逃到他兄长镇守的古陵。可是古陵也受李秀成的管辖,陈天将仍然随时可能被李秀成治罪。陈天将素知天王洪秀全和他的几个兄弟都十分疑忌李秀成,一直想分李的兵权,而天王那两个把持朝政的哥哥又极其贪财,就向他们奉上巨金,于是就爱封为俿王。名义上,李秀成仍是正掌率,有权指挥江浙地区的所有太平军,但俿王毕竟也是千岁王爷了,在爵级上跟李秀成已不相上下,而李秀成又受洪天王兄弟的疑忌,俿王却有通天的关系,深受洪家兄弟的信爱,李秀成对他就无可奈何了。
俿王买爵这个头一开,将领们纷纷效尤,洪家兄弟财源广进,开始无所顾忌地大肆甩卖王爵。太平天国的王爷,井喷般涌现。

陵南县吕监军出告示,令各营按田捐盐资,每亩十文;又按户收红粉捐,每户三十文。

黄传祥当上难民局总理才短短两三个月,家中光景已然大变。全家大小,身上个个都是绫罗绸缎,每顿吃饭,都是肥鸡大鱼,各式菜肴,摆满一桌。后门外垃圾堆上,全是鱼骨鸡骨。家里用了两个老妈子,两个男仆,黄传祥的老婆、儿媳不再做任何家务。
正月初八,黄传祥和三个儿子从古陵回来过天历年,彩旗招展的官船一直驶到村东周浩坤家东面的码头上,从码头上来,到他家也就十几步路,黄传祥的脚不肯沾地,坐着滑竿,在乡勇随员的前后呼拥之下进了家门。
黄传祥回家这几天,每天吃早饭、中饭、夜饭,都有乡勇在门口敲锣打鼓。黄阿培私下对黄福炳说:“志鹤家太公堂堂咯知县官么,也呒没介大咯排场喴!”
并非只有黄传祥一人讲排场,张长毛自从进驻齐梁起,每天起床时,都有十二名太平军士兵在赵家祠堂门前放乌铳三通,接着,太平军中的典乐者开始吹打奏乐,直至张长毛洗脸完毕。稍停,张长毛吃早饭了,典乐者再演奏。中饭、夜饭亦然。兴教寺里胡长毛,也是这样。
张长毛和胡长毛都属于六爵高官,按规矩可以享受这样的排场。很多职位比他们低得多的乡官,排场竟也不小。师帅杜国宏,旅帅张锡法,出门时都是佐员乡勇前呼后拥,每天一日三顿进餐时,也都有乐班在他们的“公馆”门口演奏助兴。
赵明昌和赵全昌,身为军帅、师帅,出门从不带随从,这在乡官中已属异数,张长毛责怪他们,扫了天国的威风。


二月

征役筑白马圩、剑湖圩,以便屯驻兵马及物资,工程费由全县民户按田亩捐集,每亩每日捐四文,每图出役夫五十人,役夫自带粮食,每天发给工钱五十文。

俿王要将原古陵府署改建成俿王府,向各县各营派捐,左营被派捐洋银三百元。


三月

县试。
双陵两县共取秀士七十余人,只要试卷上写满三百字的,基本上全部录取。今年偈天义对科举不复去年的兴致,没有亲临考场,俿王也未去考场,只派了手下一个什么官员去监考。不过,俿王仍是名义上的主考官,新秀士来拜谒主考官时,他仍然发给赏银,案首五十元洋银,其下依次递减,最少者二十元。

千百年来,种田人始终是严格按照日历上的节气安排农事。譬如,谷雨前三天左右,开始掸蚕——用鸡毛将刚破壳的幼小春蚕从纸上掸下来。谷雨后第三天,蚂蚁般的小春蚕头眠(第一次蜕皮)结束,灰黑色的小脑袋开始泛白,故农谚云:“谷雨三朝蚕白头”;腌咸菜,也是在谷雨前两天起菜——把菜地垅上的雪里蕻、青菜割下来;立夏浸稻种;小满抛秧(将浸发了芽的稻种播洒到秧田里);芒种前后,开始拔蚕豆;夏至交莳——开始莳插水稻秧;处暑收黄豆;立冬前后开始种麦,最迟到小雪必须种好。
陈三狗见黄阿培黄志封等人已开始浸稻种,回家看看日历(天历),才三月廿四,不禁纳闷:“四月初一才是立夏,还有七天嘚啊!”一问黄志封,才知他们是照万年历上夏历的节气。今年天历的三月廿四,夏历已是四月初七,正是立夏。
陈三狗说:“哪为旧年我照天历上咯日子浸种下秧,日子也朆弄错嘛?”黄志封说:“旧年是凑巧,五月之前,天历跟老日历只相差一日,而旧年立夏是四月初二,齐巧天历四月初一立夏也是这天,所以弗错。从旧年五月开始,相差就大起来咧。”
太平天国的天历,据洪秀全的“天王改历诏”上说,是天上的“天启天使”把天历给南王冯云山看了,冯云山照样复制出来的。其实是通星卜的冯云山在桂平县监狱中所创制。天历本着“太平天日,平匀圆满,无一些亏缺”的宗旨,定一年为三百六十六天,不用闰法,单月(正月、三月、五月、七月、九月、十一月)大,双月(二月、四月、六月、八月、十月、十二月)小,大月三十一日,小月三十日。每月一节一气,节为月首,气为月中。每月的初一日交节,大月一个节有十六天(立春、菁明、芒种、立秋、寒露、大雪六节),小月一个节十五天(惊蛰、立夏、小暑、白露、立冬、小寒六节);月中交气,大月从十七日开始(雨水、谷雨、夏至、处暑、霜降、冬至六气),小月从十六日开始(春分、小满、大暑、秋分、小雪、大寒六气),每一个气全是十五天。
夏历的节气,是经过严谨的推算的,譬如立春,有时在十二月,有时在正月。但对应于西洋历,基本上永远是在2月4日左右。而天历的立春,却永远是在天历的正月初一,再加上没有闰月,一年有三百六十六天等等,天历的节气就难免跟夏历常常有较大的差异了。因此,陈三狗说:“天历真是害煞人,种田还是只好照妖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4 06:34:48 +0800 CST  


四月

太平军刘官芳部路过无锡,向无锡监军局索要过路费二百元。无锡监军不给,刘官芳大怒,纵部下大肆淫掠一昼夜,掳走男女数百人。次日入齐梁境,刘又索要过路费,赵明昌给了他五十元,刘部遂平静过境。


五月

麦子刚刚归仓,忽然从古陵来了大批太平军,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也一齐出动,分头到各村镇“清欠”。太平军每进一村,就挨家挨户地将栈中新麦畚抢一空。
齐梁最先遭受“清欠”的是齐梁镇、潘桥镇及其附近的一些村子,这些村镇人家的新麦几乎全被连锅端。消息迅速传到天官堂等尚未受到“清欠”的村镇,人们连夜将家中的米麦装入瓮头、麻袋,埋藏到地下、灰堆里、乱草堆里。
第二批受到“清欠”的是周家头、金家桥等村。长毛每进入一家,见家里一粒新麦也无,就把那家的人吊起来拷问,直到供出埋藏的麦子才罢。也有人将大部分新麦藏掉,留一两箩在家,长毛来了就问:“怎么只有这点麦?”他就回答:“我家田少,今年麦的收成也差,只收了这点。”长毛居然也就不抓人拷问,只把那一两箩麦子扫数掠走就算。
消息传到天官堂等村,大家纷纷又从藏麦处拿出少许摆在家里,以备长毛来抢,这样就免了皮肉之苦。
长毛来天官堂“清欠”时,黄志封的父亲怯怯地问:“哪为要来畚我家咯麦咹?”长毛 说:“清欠!谁叫你们不交清忙银呢!三反四复跟你们讲道理,你们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黄志封的父亲说:“上下忙银,我们是年年季季全交清咯喴。”长毛说:“谁耐烦管你们交清不交清,老子只晓得要粮食!”

端午后一天,黄和尚在前漕黑鱼潭旁边的田里起担,把将紫云英和河泥、稻草等混搅后又在田头的草凼里沤制了两个来月而成的乌黑草肥,用铁耙搭出来,装担挑到已割掉了麦子的田里,一担担均匀地分布开,将来再用小铁耙将它们分撒开(齐梁人称“撒灰”),以作即将栽莳的水稻的基肥。正干着,忽然听见身后似有鸡鸭嘈叫之声。回头一看,兴教寺那边来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长毛,这两个小长毛的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的鸡鸭正聒噪着,显然是往齐梁赵家祠堂的兵营送鸡鸭去的。黄和尚家里的新麦刚被长毛抢走,对长毛正恨得咬牙切齿,又兼几个月没闻到荤腥了,当然不能坐视这么多鸡鸭从他面前走掉。他连忙提着扁担隐蔽到路边的一个莶棵丛中,待两个小长毛来到近处时,猝然冲出,一扁担将走在前头的小长毛打得脑浆迸裂。走在后面的小长毛转身就逃,一边飞快地扔掉了背上的竹篓。黄和尚顾不得追他,将小长毛的尸体抛进黑鱼潭,拎着两只装满鸡鸭的竹篓飞奔回家。
黄和尚家里没人,老婆去码头上洗衣服了。黄和尚顾不上去叫她,迫不及待的从竹篓中拉出一只老鸡婆来杀了,烧了点热水,就坐在门槛上泡鸡褪毛。一只鸡快要泡褪干净时,黄和尚一抬头,正好看见卒长许银宝领着一帮长毛从村东头进了村,慌忙起身从后门逃走。
原来,胡长毛得到逃回兴教寺的那个小长毛的报信后,立即派了二三十个长毛,跟着小长毛去抓凶手。长毛们先去找了许银宝,在长毛来之前,许银宝就已做了十几年的地保,对这一带的人口和田地比较熟悉,又兼跟天官堂是前后两村,小长毛把他带到出事地点,他马上就认出这是黄和尚家的田。
许银宝领着长毛们来到黄和尚家,黄和尚虽已逃走,阶沿石上拗桶里那只褪洗得白白净净的鸡婆和屋里饭桌下两只装满鸡鸭的大竹篓,证明他们找对了人。长毛们在屋里没有搜着人,马上抓问邻居和村人,很快就到码头上抓住了黄和尚的老婆。
长毛们将黄和尚的老婆押往兴教寺兵营。黄和尚老婆正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一路上时不时地要小便,长毛们不许她小便,她只好忍着,快走到兴教寺时,实在憋不住了,尿在了身上。
胡长毛亲自审讯黄和尚的老婆。黄和尚老婆对黄和尚杀小长毛夺鸡鸭的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黄和尚的去向,因而对胡长毛的讯问一问三不知,只是吓得瑟瑟乱抖。周德金和黄仁法为黄和尚老婆说情,也没有用。太平军上至王爵,下至普通官兵,都有“带娃崽”的癖好,见到十多岁的小男孩,就要收罗,相貌较好,或有才气特长的,多被收作“公子”(干儿或义弟),其他等而下之的,或被收作“打扇”(跟班),或被收作“小把戏”,随军使唤。据说“带娃崽”之风起源于禁欲,太平天国的早期,对王以下的将士臣民厉行禁欲,不准婚配,已结过婚的,也实行男女分馆,夫妻不准同房。因此,很多将领不得不另辟蹊径,物色一些长得清秀的小男孩,把他们绣衣扎额,宛如娇女的装扮起来,让他们随身伺候自己。尽管天国颁布了“奸小弟”、“奸老弟”者“斩首不留”的严厉军规,却丝毫无法阻止此风在军中蔚成气候。后来,禁欲政策放松了,此风却未消泯。黄和尚打死的这两个小长毛中,有一个是胡长毛的“小弟”,另一个则是专门侍候胡长毛的十来个“小把戏”之一。太平军特别看重排场,官员官阶的不同,不仅体现在生活待遇上,也体现在仪仗之盛衰,侍从之多寡上,而这些仪仗、侍从,最适合用“小把戏”来充任。因而,这两个小长毛的横死,令胡长毛异常恼怒,本来他是决心要拿黄和尚老婆顶罪的,恰巧这天赵明昌有事来到兴教寺兵营,他竭力劝说胡长毛:“一个女娘家,又担了身子,她晓得什么?抓她在这里也无用处,大人不必跟她一般见识!”胡长毛对赵明昌倒有几分敬重,经赵明昌一番力劝之后,终于不耐烦地对哭哭啼啼的黄和尚老婆挥手说:“你走吧,回去叫你男人马上来自首,若不来,明朝我们的十万八千天兵就到你们村上来打先锋!”
黄和尚一口气逃到金家桥,藏身在金家桥前面的一个大莶棵 里。下午,看见两个本村妇女在不远处的田野里挖野菜,他就托她们传话给老婆:“叫我家老太婆赶紧到这里来吧。”黄和尚老婆得信后立即赶去,黄和尚背起她就逃往江北去了。
次日,胡长毛带着兴教寺里长毛来到天官堂,打了一次太平先锋。一番劫掠之后,临走时,黄志封十三岁的小儿子细毛不巧被胡长毛撞见,胡长毛见他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就问:“愿意跟我去享福吗?”细毛聪明,知道若回答不,顷刻就会成为“薄福小子”,赶紧说:“愿意。”胡长毛大喜,把他带走了。

古陵被长毛占领后,逃亡苏北的古陵府数县士绅在靖江设立了团练局,不断地派人返乡活动,筹集经费。于是从去年起,团练又在古陵地区悄悄地死灰复燃了。几乎各乡镇都成立了秘密的团练组织,许多乡官暗中都支持着团练,赵明昌就是其中之一。
五月下旬,从靖江返乡活动的原白宅乡团练长王西明,父子双双被长毛查获,长毛用烙铁把他们烙得体无完肤后,枭首示众。长毛从王家父子身上,追查出白宅乡两个乡官暗通团练,立即把这两个乡官杀了,抄没了他们的家产,烧毁了他们的房屋。
不久,赵明昌得到风声,长毛已开始怀疑他,正在悄悄查他暗通团练的证据。于是连夜带着一家大小,逃亡江北。他逃走三四天后,古陵的长毛果然下来抓他,扑了一个空,就放火把他家房子烧掉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4 13:35:52 +0800 CST  
@bbt1134 2016-08-14 15:19:04
好贴 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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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5 14:58:40 +0800 CST  
@bbt1134 2016-08-14 18:10:29
关于太平天国,中国一直没有一个客观的立场,早先是无限的拔高,现今是不屑的贬低。难得看到兄台这样平和立场的陈述,衷心的感谢。
占个沙发,楼主千万别太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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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兄鼓励,有朋友建议我整理一下重新发,所以我会停同天,但一定不会太监。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5 15:00:01 +0800 CST  
@bbt1134 2016-08-15 18:33:04
@顾心渭 :本土豪赏(100赏金)聊表敬意,对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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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支持,非常感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6 07:40:40 +0800 CST  
@bbt1134 2016-08-15 19:03:55
打赏一下没别的意思,给楼主一点鼓励,兄弟穷鬼一名,所以也就是对楼主的辛苦表个心意,希望楼主不要介怀。
探讨一下本文,本文是那种比较典型的地方志的记录方式,以时间而不是人物作为主线,客观的说坚持看下去是需要兴趣和耐心的,好在这两点我都有。
楼主可能会发现,这个文章的点击率回复率都不是很高,但是这不代表楼主的文章和水平不够好,希望楼主坚持下去。我在天涯泡了不短的时间,说实话,你选的这个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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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老兄的意见非常有见地,你是个有内涵的人,我这个东西,就是一个小众化的东西。我写这个的初衷是,用《左传》和《资治通鉴》的体例来写一部小说,但因为我不想把它弄成《白鹿原》《静静的顿河》那种,我觉得它们的容量还不够,能装的东西还不够多,我不想仅仅展示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命运,我想再现中国人这一百几十年来的生存经历和生存经验,给后人、给想了解中国和中国人的外国人留一个标本、一套仿古家具。第一稿我是用《静静的顿河》的套路写的,写到辛亥革命就已经七八十万字,而我想呈现的东西大半都无法吴现出来,这种写法,浪费读者时间的废话太多,因为它不能不处处吴现细节,而大部分的细节其实在我看来是无效的,也是不可靠的,它们只是作者个人的体验而已。因此就重写,采用了现在的体例,细节可以大大减少,我就可以保证用最有效最可靠的细节,它们即使不是我亲眼所见,至少也是道听途说的,决不虚构!我把真实视为这部东西的生命,里面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是有原型的,甚至每一个数据也都是有来源的,决不胡编乱造。因为是个仿古家具嘛,就不能随意设计,只能尽可能地还原,所以里面的对白我纠结了很长时间,你知道我们江苏常州人的方言是非常僻的,在中国很少有人听得懂,但是我写的是这个地方,如果语言不是这个地方的,真实度就说不上了。不过,我只是人物对话尽量用本地方言——这才是这个地方的人嘛,叙述语言则尽量用大众语言。覅朆是常州人使用得最多的字,没办法,不能不用,覅的意思是“不要”,朆的意思是不曾。这部东西的人物确实太多,《左传》和《资治通鉴》的人物也是很多,这种体例的东西,就有这种毛病,我想不出好办法。
这不是一部讨巧的作品,它跟这个时代的口味是背道而驰的,我也不想迎合大众。有品味的人,会欣赏它,但有品味的人是很少的,所以这部作品的命运是可悲的,没办法,我只会做这个。但是我对它的未来还是有点信心,因为社会不会永远这个样子,世间自有公道,将来还是会有人想要了解过去的中国人是怎样活过来的,而这一百六十年又是中国有史以来变迁最剧烈的年代。当然,那时也许我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6 08:28:46 +0800 CST  
@bbt1134 2016-08-16 09:10:04
首先,楼主要写一百五六十年间的发声生的事,也就是说要写到当下,心里瞬间充满期待。因为其中涉及我比较感兴趣的几个时期,比如土改、文革、三年自然灾害以及包产到户等时期。想必楼主已有些资料在手,热切期盼着。我无甚写作才能,但是喜欢看,从中体会不同阶段的不同人性和人生,先给仁兄作揖了。
然后请教两个问题:1.仁兄是否要整理后重发,如果是,我就不读第二遍了;2.关于方言和生僻字,仁兄可否备注一下,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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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的几个建议都很有道理,譬如每天发的字数应在三千左右,我会这样做;生僻字和方言备注确有必要,我也会做的;是否全部整理后重发,我也不知道路,目前朋友正在帮我想主意,我自己不懂的。土改、镇反、合作化、反右、大跃进、大饥荒、文革、分田到户等等当然都要写到,资料有很多,其中很多是我亲自采集到的第一手资料,也有我亲身经历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7 08:50:44 +0800 CST  
@红浅月 2016-08-16 09:41:35
支持一下 同是创作爱好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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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7 08:51:48 +0800 CST  
@bbt1134 2016-08-17 16:20:19
兄台慢慢调整,我还得再仔细看一遍,静等兄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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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部分可能会难看一点,因为讲的是清代的事,尤其开头部分,那时天官堂还是个大村子(在江南算是大村了)有六十三户,人多,加上太平军来了,乱,更不易看。后面就容易些了,太平天国覆灭后,天官堂村只剩下十几户了。
清朝部分因为涉及到读书人的事,有很多是现在的人不大了解的,后面的事就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了,就容易看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8 06:43:14 +0800 CST  
本来想重发的,现在决定不重发了,继续接着发,请各位兄弟多多支持,谢啦!!
有些难懂的方言,我在后面作个注释吧!




六月

赵明昌走后,左营军帅空缺,黄传祥看上了这个位子。难民局用他的话来说是“盒子里咯数,生发有限”,现在募钱越来越难,要看下面乡官的面孔,而偈天义和俿王对难民局的事也越来越懒得关心了,不再拨款,黄传祥这个难民局总理当得清汤寡水,不复初时滋味,相比之下,军帅确实是个冒油的肥差。
但是看上军帅位子的不止黄传祥一人,杜国宏也想上。还有赵全昌,他本人并不想当军帅,但赵氏族里的人呼声强烈。齐梁赵氏是齐梁乡内一大族,仗着街镇之便,开店设铺,富户最多,外人觊觎已久,若军帅大权落入外姓人手中,齐梁赵姓有可能大受戕害。
黄杜赵三人展开了激烈的争夺,齐梁赵氏凑了一千多洋银,去给俿王送礼,杜国宏却送得更多。黄传祥财力不如杜赵,干脆一文不送,但最后胜出的却是他。
黄传祥靠的是老婆的侄女。黄传祥老婆的侄女,今年刚刚十六,姿色虽不是好到十分,也颇有动人之处,前年李秀成选美女时,她年龄不到,否则很可能也进了天京。黄传祥打听到偈天义的大儿子已到成婚年龄,尚无妻室,就让老婆回娘家竭力劝说她弟弟和弟妇。偈天义那边也传话过来,她弟弟弟妇若同意这门亲事,他将奉上三千元花边洋银的聘礼,而且不要她弟弟家一文钱的嫁妆,嫁妆宴席等所有费用,全由偈天义承担。偈天义说:“你们小家薄户,有多大力量,弄得出什么像样的排场来?还是全由我来,钱多花几个不在乎,要紧的是排场千万不能冷落!”他还许诺,婚事说成之后,将付给黄传祥夫妇五百花边的柯金。黄传祥当然竭力不肯接受,只要当上军帅,五百花边哪里弄不到?
这样高的聘礼,别说把女儿嫁过去做金枝玉叶,就是卖过去做奴婢娼妓,黄传祥老婆的弟弟弟妇也千情万愿的了。整桩婚事,从说起到迎娶,前后只半个来月,拿红、送前茶财礼、后茶财礼之类繁琐的婚嫁程序一概省略,女方父母一点头,偈天义立即就派了一班鼓乐,由女家当地的军帅出面,把白花花的三千个花边洋银,连同许多鸡鸭猪羊之类,吹吹打打送到了女方家里。又过了几天,又送过来一百多只装满了绫罗锦缎衣料和衣被的朱漆大箱、一只装满金玉珠宝首饰和胭脂花粉的镜箱,以及脚炉、汤婆子、各种盆、桶等其他嫁妆。黄传祥老婆的弟弟把这些东西全部摆在堂前,打开了所有箱笼,让村人和亲戚参观,参观的人个个羡慕得眼珠都要跌落下来,都说:“介么多嫁妆,十世人生(十辈子)啊吃用弗(不)完喴!”
迎娶那天,偈天义出动了二千多太平军,共征用了几十只大船作迎亲船,所有的迎亲船只全部披红挂绿,用彩绸绢花装饰起来,遍插彩旗,新郎所乘的船上,更有鼓乐两班,在船头船尾敲锣打鼓,吹拉弹奏。船队停泊在新娘子所在村庄的河浜里,大队人马上岸,新郎骑高头大马,前后卫队、鼓乐簇拥,新郎身后紧跟着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前面一千全副武装的太平军开道,后面一千全副武装的太平军殿后。新郎一登岸,无数的炮仗横鞭就开始爆响,一直到新娘坐上花轿,花轿再抬到迎亲船上,鞭炮声才停息。
偈天义公子这次大婚,各营各图自然少不了要上贺礼,左营几个图,共送贺礼八百多元洋银。

偈天义公子大婚后没两天,黄传祥就成了左营军帅。
黄传祥把军帅局设在兴教寺里,任命他的大连襟尖岸上人吴产银为左营总理,掌管捐税征收事务;任命朱杨巷的朱广明为副总理,协助吴产银;又把他的两个表亲,叫来做了他的协理。赵明昌的军帅局,设在原先的乡公所内,格局跟乡公所一样,没有任何排场。黄传祥的军帅局,气派就大不一样了,排场直追清之县衙公堂,堂上设了公座、刑杖,用了一班无赖闲汉,充当司事,如同衙役一般。
黄传祥的军帅局择吉在六月初八日开印,开印这天,黄传祥在家里设宴十几桌,除杜国宏张锡法外,其余师帅、旅帅、卒长,以及左营境内所有店家、作坊都来祝贺,黄传祥共收得开印贺份六十余千。

黄传祥当上军帅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把油水最大的杜国宏的那个厘卡强行接收了。黄传祥有偈天义做靠山,就连张长毛也奈何不了他,杜国宏只好强忍下这口气。接着,黄传祥又在双陵河和安尚河上一口气增设了三个厘卡,随后,又把乡官捐涨了一倍,这涨出来的部分,全归他的军帅局。
黄传祥每天上午从家里坐了滑竿去军帅局办公,中午坐滑竿回家吃饭,吃过饭午睡一个时辰,又坐滑竿去军帅局,至傍晚再坐滑竿回家。每出门,必定司事、乡勇前呼后拥,鸣锣喝道。在家里用餐时,也都有乐队在门外奏乐助兴。
黄传祥上任不到半个月,他的当了军帅局协理的两个表亲中的一个,在某一天晚上忽然失踪,几天后,有摸鱼佬在船坊头村外的河潭里摸到了那人的尸体,手脚都被麻绳捆缚着,身上还绑了一块大石头。
黄传祥知道是杜国宏干的,但是却找不到证据,又怕村国宏还要来暗害自己和家人,就雇了三十名乡勇,专门保卫他的家,他自己的亲随乡勇,也由原先的三十名增加到了五十名。

六月中下旬,齐梁一带时疫流行,病者吐泻不止,病势极凶猛,往往发病不到一昼夜即死,医者或断为“子午痧”,或断为“吊脚痧”,莫衷一是。
先是四月间,浙江首现疫情。五月,流行至上海,死数千人。六月传至苏州,李秀成的一个书记吃西瓜后,发病而死,导致李秀成下令,全城禁食西瓜。
齐梁死者甚众,天官堂病死三人:黄阿祥、黄阿培的女儿和大儿子。郁家头有人全家染疾,竟至阖户死绝。
张长毛恰在此时生病,初见吐泻,后高烧不退,请医吃药无效。他担心自己也染上了瘟疫,恐慌异常。赵全昌建议他请僧道禳灾。张长毛当即请了三十六个和尚,在赵家祠堂天父堂前的明堂内拜大悲忏,放焰口,随后又请道士打醮三天。
几天后,张长毛居然病愈,他深信这是神佛所佑,于是出令禁毁庙宇神像,禁止打骂虐待僧道。

入春以来,雨水之稀,愈于常年。清明前后,本是阴阴湿湿,河渠暴胀,发桃花水的季节,今年却只下了一场牛毛细雨。田土干硬,棉籽播种二十余日也不见发芽。到梅雨季节,也正是莳插稻秧的时候,竟然滴水不下。太阳一天比一天毒,河里的水,一天就能退下去半尺多。至六月,地势较高的齐梁东部一带,河潭大多已干涸,齐梁最大的两条河流,安尚河和双陵河,一条通着长江,一条通着太湖,也都瘦成了小垅沟。许多稻田都不能栽莳稻秧,或栽莳了也因无水浇灌而枯死。
张长毛沐浴斋戒,亲临童家坝龙王庙求雨。同时发出示谕,令民间禁屠一个礼拜期(七天),这一礼拜期内,非但猪羊等家畜不得屠宰,便是鸡鸭鱼虾,也不许上街售卖。
过了一礼拜,天仍不下雨。张长毛又接受赵全昌建议,聘僧道打醮拜忏求雨。
姗姗来迟的甘霖,到大暑的末尾才降临齐梁。车上水,莳上秧的田块,十块里只有二三块。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9 09:18:38 +0800 CST  
@bbt1134 2016-08-19 09:42:09
本章依旧延续了前文的风格 看来仁兄在结构上未做大幅调整 这样也好 使文章前后比较统一 如有出版可能再做调整不迟
说点这节的认识 首先 个人比较钦佩赵明昌 一个深得儒家思想精髓的读书人 时事尚可为时勉力为之 不可为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不做无谓的牺牲 其次 有一点没看太明白 黄传祥不是就一个死了的兄弟么 侄子黄立金及其遗腹子都死了 怎么又出来一个兄弟还有弟妇女儿 还请仁兄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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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传祥的弟弟死了嘛,但留下了儿子黄立金,就是黄传祥的侄儿,黄卢氏则是黄传祥那死了的弟弟的妻子。后来黄立金和他的遗腹子也死了,但黄卢氏又让儿媳搞到了一个江北夫妇的小孩,后来这个小孩连同儿媳都在太平天国战乱中失散了,黄卢氏又在上海捡了个孤儿回来冒充她孙子。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9 16:48:46 +0800 CST  
@bbt1134 2016-08-19 09:42:09
本章依旧延续了前文的风格 看来仁兄在结构上未做大幅调整 这样也好 使文章前后比较统一 如有出版可能再做调整不迟
说点这节的认识 首先 个人比较钦佩赵明昌 一个深得儒家思想精髓的读书人 时事尚可为时勉力为之 不可为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不做无谓的牺牲 其次 有一点没看太明白 黄传祥不是就一个死了的兄弟么 侄子黄立金及其遗腹子都死了 怎么又出来一个兄弟还有弟妇女儿 还请仁兄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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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要大调整,后来决定改个名,大调整一番之后在别处发,这里就照这种样子发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9 16:54:02 +0800 CST  
@bbt1134 2016-08-19 21:20:38
黄传祥把弟弟的女儿嫁给长毛 换了一个军帅的职务 我是奇怪这个侄女是哪里出来的 或者是我看得不够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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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黄传祥弟弟的女儿,是黄传祥老婆的弟弟(黄传祥的大舅子)的女儿。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0 07:02:55 +0800 CST  


八月

月初,黄传祥的小儿子黄立业娶妻,娶的是左营总理吴产银的侄女。婚礼排场当然跟偈天义公子和张长毛是不能比的,但也相当热闹,办了一百六十桌酒席,仅海参就用掉好几七石缸,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戏班,做大戏三天。各图都送来贺礼(挨户分摊),共收到礼金一千多洋银。
婚礼这天,天官堂村上很多人来帮忙。周德祥老婆见了黄传祥老婆,绽着一脸的媚笑,说:“立业家娘,真好福气啊!到底是官夫人啊!”黄传祥正好从内屋踱出来,说:“我们天国制度,军帅咯太太是要称‘贵姻’或者‘贞人’咯。师帅至两司马咯老婆,才称‘夫人’。”周德祥老婆说:“噢,那你娘子比夫人啊还要大,我啊喊低咯咧(喊低了)!”黄传祥说:“天国在称呼上头,等级本来是严透咯(严得不得了的),现在很多人全是乱喊,杜国宏介个(这个)猪狗众牲,只不过是个师帅,他老婆居然也称贞人,真是瞎蹿廿七三(瞎搞)!”

八月中旬,淫雨十昼夜不停,河水暴涨,初夏时好不容易莳上稻秧的,大多是地势较低的田块,此时大多受淹,使本已日趋严紧的粮食供应雪上加霜,米价涨到了每升一百二十余文,道馑相望。
与此同时,江南又疬疫大行,包围南京城的湘军曾国荃部,病死者超过万人。齐梁幸未见疫情。

吕瞎子出告示,令各营仍照去年设局收租,同时征收忙银和各项捐费,每亩(平田)共计征收一千八百文。
陵南县的左营等三个营夏天受到长毛“清欠”,因为那次“清欠”事先未通知乡官,三个营的乡官均十分愤慨,现在对吕瞎子设局收租和征收忙银捐费的命令,便不予理睬,吕瞎子也无可奈何。
赵全昌也已做好了逃亡江北的准备。
另两个夏天未遭“清欠”的营,设局收租及征收税捐照旧进行。但是,这么高的赋税捐费,没有人能足额交清。吕瞎子令那两个营的军帅、师帅坐镇天父堂,由两司马和伍长将欠税户带到天父堂,当堂杖打,再命听差乡勇到欠税户家,将其家中麦子蚕豆之类全数搬走,以抵欠税。于是迎春等乡都发生了抗粮抗税的暴动,北丰乡乡民捣毁收税局,打死一名副总理,打伤一旅帅。迎春乡打伤了两个旅帅。
俿王出动太平军,去发生暴动的乡镇大打先锋。几场先锋一打,很多村子上出现了许多无人的空宅和瓦砾废墟,有的村子被烧杀得整村不存一个活口。

很多大业户为了活命,向人出售田产。一些逃难在外的人,盘缠耗尽了,也回乡出售田产。田价已跌到了正常年份的十分之二、三,仍然少有问津者。那些囊资告罄回乡筹款的逃难者,因筹不到钱,饿死、病死甚众。

八月下旬,早稻渐渐黄熟。
黄志封家种了将近一亩田的早稻,秋分前两天,黄志封坐在门槛上磨镰刀,准备割早稻,忽然陈泰元跑来说:“古陵来了呒道陈咯(无数的)樵稻长毛,杨封岸跟竹园赵家头的早稻田里,全是长毛在那里樵稻(割稻)。”黄志封大惊:“长毛也会来樵稻?”陈泰元说:“他们只割稻穗头,稻草留在田里不管咯。”
黄志封的早稻还未十分绽足,本想过两天再割的,听了陈泰元的话,不敢耽搁,立刻带着两个儿子下田去了。
古陵农人的习惯,莳秧(插秧)时,两脚叉开一尺多,两脚的外侧各莳两棵秧,两脚中间又莳两棵秧,一行共是六棵。割稻时,也是一行六棵为一把,每两把稻堆放成一个剪刀叉,根部交叉相叠,穗头散开,是谓稻铺。若天气晴得老结(天气非常晴好),稻铺至少要在田里晒个两三天,晒得稻谷和稻草都干了,就束稻——用陈稻草把一个个稻铺束成一束束稻个儿。自古以来,未束的稻铺晒在田里是无人偷的,束好的稻个儿就可能有人偷,不能留在田里过夜,当天束好,当天必须挑上场去,在场上积[按:读Zhi,去声。]成稻积,然后由家中妇女慢慢地脱粒。现在黄志封父子当然不能再照老祖宗传下的这个老法来了,黄志封割稻,二儿子祖生就跟在他身后束稻,大儿子祖法马上就把弟弟束好的稻装担挑走。父子三个忙了半天,把田里早稻全部抢上了场。
天官堂村上几个种早稻的人家,大多抢在长毛前头把早稻抢上了场,只有黄汉大和黄友金家,因为家里都只有一个割稻的人,种的早稻又都超过一亩,只抢上场一半,剩在田里的一半,就被樵稻长毛割走了穗头。但樵稻长毛在天官堂的收获,也就这点,天官堂大部分的稻田是荒芜的,还有的稻田,种的是晚稻,此刻还青绿着,谷粒正在灌浆。齐梁一带,种晚稻的多,种早稻的少。


秋冬

谚云:“秋分斫早稻,寒露带青樵,霜降一齐倒。”今年再无人敢等到霜降,一交寒露,不管稻子是青是黄,一齐动了镰刀。跟抢收早稻一样,也不晒稻铺,一边割,一边束,一边挑。不到两天,田里所有晚稻都登了场。意外的是,樵稻长毛却没来樵稻。
前一阵长毛来抢早稻时,只抢田里的,收割到场上的不抢。因此现在稻子上了场,大家心上的石头就落了地,让女人们慢慢脱粒,男人们就去翻田种麦。
没想到,长毛却在这个时候来了!他们摇着船,带着麻袋,来到一个个村子。一进村,先往人家里去抢已脱粒下来的稻谷。然后,当女人们在场上脱粒时,他们就守候在一旁,见女人们打下一堆稻谷了,就装进麻袋,掮往船上。长毛不许女人们停止脱粒,女人们只好想办法磨洋工,白天尽量少脱粒,或者趁监视的长毛不注意,畚一垫撤(簸箕)稻谷藏进乱草堆里。晚上长毛走后,全家老少一齐上阵,彻夜脱粒,到天亮前,赶紧将打下的稻谷埋藏起来。

今年本是荒年,再经长毛抢粮,饥荒就严重起来,尤其夏季遭“清欠”的三个营,“清欠”之后,很多人家未到秋天稻熟,家里存粮即已告罄。
从初秋到初冬,天官堂陆陆续续有十几户人家外出讨饭逃难。黄巧生也带着老婆儿女外出讨饭逃难了,他老父亲留下看家。外出逃难的人家,都把腿脚不便的老人留在家里看家,否则人一离村,家里的家什(家具和各种物品)就会被人搬空。
现在世道不比从前,以前只要不是一家人全部离开村子走亲戚去了,家里大门房门都不须上锁。现在,不锁门不敢离开家一步。黄志封父子收完早稻就下田干活了,只有黄志封老婆在家,她去码头上洗两件衣服,回到家就发现,栈在堂前栈里的稻谷被人畚走了许多。
黄汉大夫妇把今年收上来的稻谷装瓮装缸埋在了房里床底下。黄汉大下田种麦了,老婆出去挖野菜时,就把大门上锁。后来,老婆生了儿子,在房里坐月子,大门就不能上锁了。黄汉大从田里回来,准备烧夜饭了,一开锅盖,锅里空空的,中午剩在锅里的小半锅饭不见了,气得大叫:“还像嗲(什么)世道咹?锅里咯剩饭啊有人偷咧,我家里还有人嘚呢!”
其实中午少煮点饭不就行了?但是,黄汉大和绝大多数古陵人一样固执,将中午的剩饭加点水煮成泡饭作为夜饭和明朝(明天)的早饭,这种习惯已流传了千百年,决不能改变,况且黄汉大在田里下苦力,晚上总得吃一碗干饭,中午若无剩饭,晚上就必须又煮饭又煮粥,麻烦不说,还费工夫费柴草。
一连两三天,黄汉大中午的剩饭都被偷掉。黄汉大忍无可忍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中午吃过饭下田前,就往锅里的剩饭上拉一堆屎。傍晚回来,一开锅盖,这下屎和剩饭都完好无损了!黄汉大把饭上的屎掘掉,饭照吃不误,自己拉的屎,不恶心。

黄世大的老婆生了儿子,黄世大家里没粮,天天让产妇吃野菜汤,产妇出不来奶水,儿子哭了三四天,活活饿死了。黄世大老婆三十六岁了才生下这唯一的一个儿子,儿子死后没多久,老婆也死了。这都是长毛害的!黄世大一怒之下,跑到万家芦荡,当了团练。
此时恨长毛的人多了,古陵的团练发展得相当迅速。在陵南县西南的夏墅乡和白宅乡之间,有一洪家荡,是双陵地区最大的芦苇荡,荡大滩广,纵横的河道港汊,复杂如迷宫,荡中还有数百亩肥沃的土地可供垦殖。最先隐入荡中的是夏墅白宅两乡的团练数百人,去年秋冬以来,太平军几次围剿,都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于是邻近乡镇的团练也加入进去,现在荡内团练已达数千人。其他有着较大芦苇荡的乡镇的团练也纷纷效仿,以荡为恃,与太平军对抗。
齐梁阳溪一带的团练,也发展到了三四百人,他们经常隐蔽在齐梁东北与无锡接壤处的万家芦荡,万家芦荡也有上千亩的面积,并且周围还有许多小芦荡。

入冬之后,田野里野菜越发难觅,榆树都被剥光了皮,白晃晃的矗在那里,有人开始吃观音土了。几乎各个村子都在频繁地死人,先是那些在饥荒前受孕,饥荒中出生的婴儿,只要是家里没粮的,无一例外地夭折;接着是家人外出逃难后留下看家的老人,年老力弱,弄不到吃的,极少能熬过肃杀的冬天;再就是病人和家里没粮的人。
黄传祥也在哀叹生不逢时,好不容易当上了军帅,却碰上长毛“清欠”、抢稻,既然开了抢,各种捐税就都无法征收了,借着征捐税之机弄花头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他唯一的进项就是几个厘卡,可是百业萧条,水道上厘卡又太多,经商、运输的人越来越少,河道里异常冷清。

冬天有好太阳的日子,人们从兴教寺门前走过,总能见到兴教寺里的长毛在兴教寺大门外,背靠着围墙晒太阳。许多老长毛都是头上插着银篦,裹着红锦缎的包头,腰里挂着银牌,十分的招风。也有的长毛解散了头上的辫子,叫“小把戏”拿银篦给他篦头发上的虱子。黄仁法周德生这些新长毛,因为没有得到过打先锋等发财机会,头上连根银簪也没有,显得寒酸。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0 07:29:34 +0800 CST  

冬至前几天,齐梁团练突袭了杜国宏的师帅局和张锡法的旅帅局,杜国宏师帅局里的四名司事都被打成重伤。杜张二人的民愤也着实大了,团练一来,当地百姓乘机闻风而起,烧了杜张两家的房子,杜国宏一家大小十七口(包括杜的四个小老婆)全被团练百姓打死。张锡法逃到安尚河边,被团练用长矛搠死在河里,他的大老婆和两个小老婆被杀。愤怒的人众,割下杜张二人身上的肉,煮吃了。杜张两家的财物,以及师帅局、旅帅局里的粮食和钱财,全被团练和民众分抢一空。
黄传祥拍手称快:“报应!做咯好事体多了,好下场来了吧!”
两天后,太平军去阳溪打先锋,团练设伏袭击。双方刚一交战,一个练勇眼尖,见身先士卒,拍马挥刀冲杀过来的正是俿王,惊叫一声:“陈斜眼来咯咧!”拔腿就逃。其他练勇一听是杀人如麻的俿王亲自来了,慑于他的威名,也都四散而逃。团练死伤大半,残余逃进了万家芦荡,随后又遁迹于无锡马迹山。
俿王率军在阳溪大肆烧杀奸淫掳掠,阳溪街被烧掉大半,三十多户人家的杜长湾(杜国宏所在的村子)和张锡法所在的大张桥村全被夷为平地。

杜国宏张锡法死后,黄传祥不敢再一天数次地在往返于家与兴教寺之间,整天盘踞在兴教寺里,又担心家眷在家里不安全,把家眷也搬进了兴教寺。

年底,偈天义移驻金坛,张长毛和胡长毛也去了金坛,黄仁法周德金他们当然也只好跟着走了。赵家祠堂和兴教寺来了另一批长毛,都是俿王的部队,赵家祠堂的长毛将领姓沈,人们私下称他为“沈长毛”;兴教寺的长毛将领姓洪,人们私下称他为“洪长毛”。
沈长毛和洪长毛一来,立即令地方进贡送礼。黄传祥派手下的总理、佐理、司事们去各师旅局催办。到了规定的期限,交上来的钱为数寥寥。黄传祥就向师帅们施压,师帅就压旅帅,旅帅被逼得没法,就将两司马们拷打、抄家,枯柴里逼油,最后全营好不容易凑集起上千洋银,师旅帅和卒长层层克扣,到黄传祥手里,再刮一层油,最后给沈长毛送了二百元,给洪长毛送了二百元。
刚送完贡礼,县里竟又来了命令,要换门牌、店凭、船凭等等。很多人家实在逼不出钱了,只得外出逃难。许多司马受不住上面的重压,也携家逃亡外地。黄福炳和黄阿培是黄传祥同一族里的,而且赵全昌和冯坤全也都不是凶恶的人,因而,他们完不成任务倒也没有受到逼勒。

夏历除夕前七天,是天历年的除夕。今年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长毛们照例放炮仗、敲锣打鼓庆元旦,但不再有去年的热闹,村庄都在闹饥荒,再也组织不到龙灯马灯狮子来助兴了。去年过天历年,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们杀猪杀牛,宰鸡宰羊,一连欢宴数日。今年猪牛鸡羊已无处可觅,当然也欢宴不成了。事实上太平军的军粮已非常紧张,不过,古陵一带的太平军目前还能勉强能吃饱饭。
但是过年怎能没有肉吃?天历大年夜下午,兴教寺的太平军把为他们服劳役的十来个和尚中的两个杀了,割下身上的肉,做成了红烧肉。

夏历除夕这天,各村镇都异常冷清,即使长毛不禁止,也没人有余钱去买炮仗。去年除夕无人放炮仗,但天官堂人还是家家都偷偷地镇了宅,请了路头,除少数几家极贫人家,是借别人家的镇宅团子去摆的,绝大多数人家非但自做了镇宅团子,还做了一蚕匾的年团子,还能置办镇宅请路头的三牲。今年,天官堂没有一户人家能备办得起三牲,也没有一户人家做得起年团子,只有陈泰元、黄汉大、黄阿培等寥寥数家,家里能有一小笪镇宅团子,而且还都是用江米粉做的(年团子和镇宅团子,本来都应用糯米粉做)。
没有镇宅团子的人家,今年不可能借别人家的来摆,因为没人敢把镇宅团子借出去,一借出去就会被借的人迫不及待地装进其两脚瓮头。黄阿培说:“长毛世界,全弗讲礼义廉耻咧。”





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2月18日~1864年2月7日)


正月

断粮的人家越来越多。这时天气依然严寒,野草还未冒头,榆树皮之类早已剥食一尽,几乎每个村子,每天都有人饿死。
黄友金等人见太平军有吃有穿,而且去年太平军“清欠”抢粮,黄仁法、周德金家都幸免了,以前征赋税,作为太平军家属,他们家也是免征,这两家的存粮因此较村上其他人家的多。于是,他们加入了太平军。
黄阿培见家里的存粮已经不多,不愿做长毛,就跑进万家芦荡当了团练,把粮食省给老婆和年幼的小儿子。


二月

古陵城南郊连续多夜夜半鬼啸,啸声凄厉,古陵城中清晰可闻,闻者汗毛森树。

二月下旬,古陵疫病流行。
先是崔桥等地的一些村庄,陆续有人染病。这病起得很急,一开始总是忽然非常地怕冷,身上却在发烧。然后很快,不怕冷了,身子已烧得像火炭,而且越来越热,越来越烦渴,脸面又红又肿,连带着整个脑袋都肿胀起来,喉咙也痛了,最后脑袋肿得像个笆斗,脚上也开始溃烂,不出几天,一命呜呼。有人说,这就是老辈人传说中的“大头瘟”,前年安徽,旧年浙江,都发过这种病。
不久疫病传到了双木,又传到了齐梁。齐梁的大多数村庄都有人染上了。到三月上旬,疫情达到顶峰,齐梁全乡每天都有二三十人死亡,天官堂病死了十几人,其中有陈泰元、黄阿祥老婆,陈三狗家全家四人竟死得一口不存。
黄传祥说:“也是气数,百姓劫数还未尽呢!”


三月

太平军攻破潘家坝,太平军将领黄子隆率军冲进无锡城,将无锡佐将李恺运赶走,自己做了无锡的佐将。


四月

黄子隆率队出城打先锋,一度打到齐梁境内,遭齐梁团练抵抗。黄子隆击退团练,然后在天官堂之东四里的曹家头和和尚头两村打先锋,大肆淫掠,杀三人,烧房屋一间。
无锡境内及毗邻无锡的陵南县的一些乡镇上,很多店铺都已关门歇业,或迁往上海、靖江去了。无锡城郊的买卖,均由太平军经营,店铺多为太平军所开。齐梁等地,街市也极其萧条。

从去年起,战局对太平军日益不利,到了今年,双陵各地的团练愈加活跃。三月某日,齐梁团练在丫叉坝伏击了赵家祠堂一支下乡打先锋的太平军,杀死太平军二十余人。次日,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前往清剿,未找到团练,身先士卒的沈长毛却连人带马跌进了团练挖的陷马坑。沈长毛的坐骑被竹签扎成重伤,不治而死,沈长毛本人屁股上被竹签扎出一个深达数寸的洞。作为报复,沈长毛将丫叉坝全村二三十间房子全部烧光。收兵回营时,走到连坊桥,见村外大道上拦着好几道绊马索,太平军士兵上前斩断绊马索时,又有两人跌落陷马坑。太平军冲进连坊桥村,杀了两个未及逃走的村民,烧掉连坊桥十多间房子。
三四月间,赵家祠堂与兴教寺的太平军跟齐梁团练在万家芦荡东南的野鸡渚大战,团练不敌,先退入万家芦荡,随即遁入马迹山。太平军将万家芦荡附近的三个村庄上的好房子全部烧光。现在太平军只要在某个村庄附近遇到团练或村民抵坑,就必定对那个村庄进行报复性烧杀。
四月的一天夜里,俿王调集数万太平军,将洪家荡团团围住。这天夜里大雾弥漫,俿王亲率大军,分乘无数小舟突入洪家荡,对毫无防备的团练展开砍瓜切菜般的屠杀。鲜血将洪家荡内外的河水染成赤黑色,腥臭冲天,洪家荡内的团练,几乎全军覆没。
接着,俿王亲率大军,对各乡团练逐一展开清剿。一边清剿,一边大打先锋。一开始,太平军还只烧团练骨干家的房子,后来就不论房子主人是否团练,每进一村,首先就把这村上最好的房子先放火烧了。俿王认为,团练都是士绅领头的,而士绅家的房子多半比较好。天官堂被烧了黄显恪家、黄长荣家、周浩坤家(楼房此前已烧毁,此次烧的是平房)、周耀生家、黄阿培家(连带烧掉了黄汉大家的前进)等共二十余间房子。
不到一个月,陵南陵北,废墟累累,瓦砾处处,村庄城镇大多已千疮百孔,而古陵境内的团练也再一次被肃清。
齐梁团练被长毛诱兵诱至万家芦荡东南三里处的童家坝镇外,数千太平军已在这里设下了埋伏,不到一顿饭工夫,数百团练无一生还。天官堂人当天就得到了消息,黄汉大等人赶到童家坝,收殓了黄阿培等人的尸体。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1 08:44:41 +0800 CST  
@bbt1134 2016-08-21 09:19:33
税赋半天下的江南,在战争中也是如此境况,可悲可叹。
谈两点感受,都是关于太平军的。一是,即使战争期间人命如草,但是因为过年吃不到肉就红烧人肉,也太过残忍,同类不相食是生物圈的基本规则,也难怪乡人纷纷入团练;其二是,太平天国是为打仗而打仗,打仗是维持天国运转的唯一方式,经济上和政治上的需要,没有稳定的经济政策和收入来源使得太平军只能靠打先锋这种方式来维持军队的战斗力,殊不知,失去了江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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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洪秀全没有政治才能,也没的远见,只知享乐,还自以为是,有一个李秀成而不能信用。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22 09:17:03 +0800 CST  

楼主:顾心渭

字数:305529

发表时间:2016-08-09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03 20:24:18 +0800 CST

评论数:369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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