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bbt1134 2016-10-02 08:19:04
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暴力革命,中国会怎样,晚清这不是也废科举办学校么,给两三代人的时间又是另一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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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可惜历史是没办法假设的,或者说假设对历史来说是没意义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10-02 09:39:18 +0800 CST  

周德祥暴病而亡。
当初,周德祥害死兄长周德金,赶走嫂嫂和侄儿,霸占哥哥的财产,使他一度成为远近臭名昭著的人物。人们暗中议论,这样的黑良心人不会有好下场。然而他却顺风顺水,几十年工夫,田产累积到了十多亩,他和老婆子女始终无病无灾。由于此后周德祥一家没再做过任何损人利己的事,时间一长,暗算兄长的丑事渐渐被人淡忘,后来出生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很和善的老人年轻时竟是枭獍般的穷凶极恶之徒。事实上,中年以后的周德祥在天官堂还是个颇受人喜欢的人物,这主要是因为他有两个本事,收蚊子和宣卷。
据说,周德祥五十出头时跟不知哪里来的一个云游道士学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法术——收蚊子入瓮。夏天的时候,因为家里闷热,江南人习惯于在门前场上搁起门吃晚饭、乘风凉。每当老婆或儿媳把晚饭菜端到门上时,周德祥就拎出一个瓮头放在门口的阶沿石上,口中喃喃念动咒语,于是在一两个时辰之内,周德祥家的门前就不会有蚊子了,而那瓮头里,蚊子却聚越多。一两个时辰之后,又有蚊子来了,周德祥在瓮头上盖一块纱布,又拎出一个瓮头来放在门口,再念动咒语,然后又可以一两个时辰不受蚊子打扰。到第二天清晨,周德祥就揭掉盖在瓮口的纱布,将蚊子悉数放生。周德祥严禁家人拍打从瓮中飞出的蚊子,他自己更是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都不伤害蚊子,说是只要打死了一只,他的咒语就会立即失灵。因为他家的门前没有蚊子,夏夜乘风凉的时候,周德祥家的场上就成了聚集人最多的地方。
周德祥只读过四年私塾,识字不多,但在多年前宣卷开始大流行的时候,他也迷上了宣卷,每次黄纪林宣卷,他一定去跟着学。黄纪林见周德祥有一副好嗓子,记性也不错,就乐意教他,渐渐地,他也就能接上手了。黄纪林临死时,就把他一生收集到的十几个卷本全送给了周德祥,除了黄纪林抄录的黄显恪家的两个古抄本,还有《白龙宝卷》、《合同记宝卷》、《杀狗劝夫宝卷》、《文武香球宝卷》、《目连救母宝卷》、《赵五娘宝卷》等等。
从此,在没有戏看的清明过后至过年之前(在春末和秋天有时有滩簧)这漫长的枯寂期内,每隔一些日子,就会有一些夜里闷得发慌的村人(主要是妇女)来找他:“荣林家老子,今日宣卷吧?”如果这天周德祥家正好吃了炒大蒜或炒韭菜之类,周德祥就会非常懊恼:“阿呀,今日弗凑巧,吃了臭货,改日吧。”如果这天未吃臭货,周德祥从来都不会缺乏兴致:“好啊,宣卷噻,宣个嗲卷呢?”村人:“宣《目连救母》吧?”周德祥:“好咯噻,就宣《目连救母》。”
于是,当周德祥一家还在吃夜饭时,村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到周德祥家来等他了。周德祥一吃完夜饭,到灶间洗脸漱口毕,施施然从里屋捧出来卷本木鱼香炉之类,在大家的簇拥之下前往村上的某个人家。周德祥家的房子太小,坐不下多人,只能到房屋较宽敞的人家去宣卷。碰到这种事,房屋较宽的人家都起劲地抢着拉他去。他去得最多的总是陈光宗家、周金茂家或黄金荣家,因为这些人家的主妇都特别热衷于宣卷。
一到宣卷人家,宣卷人家主妇赶紧端出水来让周德祥再次净手。周德祥洗毕了手,先将一幅佛像挂到幔壁上,然后在八仙桌上摆好香炉,拈香、磕头毕,这才落坐在八仙桌旁的竹圈身椅里,听众们或背靠墙壁,或围着八仙桌,在长凳、小板凳上坐满一堂(大多数人的小板凳是自带的)。周德祥翻开卷本,“笃”的敲一记木鱼,朗声念道——
“目连宝卷初展开,诸佛菩萨坐莲台。
大众有缘来听卷,静心端坐听宣来!”
又一记清幽的木鱼声之后,周德祥朗朗地唱了起来——
“一炷清香么兜底清啊,南啊——无……”
众人齐声和唱:“阿弥啊陀哦——佛!”
周德祥再敲一记木鱼,接着唱:
“天留甘露么佛留经啊,南啊——无……”
众人和:“阿弥啊陀哦——佛!”
又是一记木鱼。周德祥再唱:
“天留甘露么生万物啊,南啊——无……”
众和:“阿弥啊陀哦——佛!”
又一记木鱼。周德祥又唱:
“佛留经卷么渡凡人啊,南啊——无……”
众和:“阿弥啊陀哦——佛!”
再一记木鱼之后,周德祥又改为念白——
“且说大唐太宗天子在朝之日,京都长安有一善人,名唤傅相,一家三代,信佛行善。傅相死后,其妻青提夫人,破戒杀生,大开五荤,打僧骂道,折羊盘笋,犯下累累罪孽,死后堕入极苦地狱,受尽种种苦刑。傅相之子,孝子目连生,为救母亲出家修行,得了神通,下到地狱十八层,锡杖挑开地狱门,救出了母亲之身!”
然后又唱——
“自从盘古么开天地啊,南啊——无……”
众和:“阿弥啊陀哦——佛!”
一记木鱼。如此周德祥每念唱一句,众人便和唱半句佛号,他便敲一记木鱼——
“天皇地皇么人皇继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太昊炎帝么传黄帝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唐尧虞舜么成五帝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夏商周秦么前后汉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一亡一兴么有定数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晋吞东吴么天下平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五胡乱华么南北分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隋文灭陈么天下合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隋炀荒淫么江山失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兴唐灭隋么李高祖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传到太宗么是二世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大唐京都么长安称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长安城中么有善人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善人名叫么目连生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父子行善么弥勒颂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富贵穷通么前世定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祸福寿夭么皆有因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杀猪大户么佛祖做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李道看经么老虎拖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目连之父么寿缘浅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年纪轻轻么归了位啊,南啊——无……”
“阿弥啊陀哦——佛!”
…………
周德祥的两个女儿先后体面地出嫁了,两个儿子也先后顺利地成了家,有了子女。人丁繁衍,禽畜孳富,家道兴旺。周德祥夫妇到了望七之年,都还顽健硬朗,俨然跻身于村中位数很少的长寿夫妇之列。
然而,今年夏天的一个早上,周德祥一家和邻家一起在门前的场上吃早饭。江南人夏天吃早饭也跟吃晚饭一样,习惯在门前的场上吃,只是不搁门,把两三张长凳拼放在一起,长凳上放着酱碗和装着早饭的罐头,一家大小围着长凳坐在小板凳上吃。六十八岁的周德祥夹着碗里的半个田鸡头,正用他稀稀落落的牙齿咬着,他家的一只大雄鸡冷不防蹿到他身旁,一口啄走了那半个田鸡头。这一幕引来家人和邻居们的一阵笑声,周德祥笑骂了一句:“退煞雄鸡。”
那雄鸡的喙尖啄到了周德祥的人中上,当时有点麻,后来就有点疼,但没有出血,周德祥和家人都没有引起重视。可是,当天下午他午睡起来后,上嘴唇已经开始红肿了,又热又痛。第二天,病情加重,上嘴唇肿得象萝卜干一样,色泽鲜艳有如熟透的李子。疼痛使他无法吃东西,无法睡觉。到齐梁街上看了两个郎中,一个说是人中疔——疔毒中极为凶险的一种,一个又说是无名火毒,莫衷一是。敷了两次药,当然毫不见效。
到第四天,周德祥全身烧得象火炭一般,躺在床上手舞足蹈,满口胡话。这时他老婆打听到几十里外有一个有名的专治疔疮的外科郎中,急忙叫两个儿子去借船摇周德祥去看那郎中。正巧这天是邓庄半云寺的庙会,下午和夜里都要做戏,两个儿子显然觉得看戏比老父亲的性命要紧,大的说:“叫荣福去吧。”小的说:“哪为要我去?荣林去!”兄弟俩争执起来,最后在母亲的泼口大骂之下才不情不愿骂骂咧咧地一起去了。船摇到那郎中家,那郎中只看了一眼就摇头:“太晏了,疔毒已经走黄咯咧。”
周德祥离奇的死因唤醒了人们沉睡多年的记忆,天官堂人窃窃议论说,那只雄鸡一定是周德祥的兄长周德金转世投胎,来向弟弟讨命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10-02 09:42:30 +0800 CST  




水稻收割后,阴雨连绵一个多月,地势较低的村子很多田地受淹,导致麦子无法播种。

十月,“古陵府中学堂”开学。
古陵府中学堂由古陵知府督办,但从学校规模的创制,管理细则的编订,课程的设置,到师资的配备,一应大小事务全由济民一人主持筹划。
古陵府中学堂以阳山书院为基础,加以扩建而成(阳山书院的地基太小,必须买地扩建)。按照预算,买地皮、造房子、购置仪器、书籍、教学用具等等,共需银七万四千四百多两。阳山书院有点院产,新任的江苏巡抚端方又拨银一万二千两用以建校,但资金缺口还是很大,最后是靠陵北县著名富绅钱庄大老板李继鹏为首的古陵一府八县士绅们的募捐,才把缺口补上的。资金落实之后,立即就成立了古陵府学务公所,专门负责府中学堂的建造事务,由李继鹏任经济总理,古陵府八县每县各举协理一人,另举士绅二十三人作为议绅,共同监督、管理建校工程。整个工程耗时长达十六个月,于今年三月竣工。圈购土地三十亩,新造房屋三百余间,新造厢屋及走廊一百八十余架。学校的各种设施都相当完备,除了数量足够的通风采光良好的教室、教师办公室、教职员工宿舍楼之外,还有图书馆、实验室、标本室、音乐教室、露天大操场、在室内的风雨操场,以及可容纳数百人的礼堂和可供数百人住宿的学生宿舍(师生们称之为“斋”,称在宿舍执扫地送茶水之役的校工为“斋夫”),在校院西部,音乐教室旁边,还辟有一个小花园。
教师皆由济民亲自聘定,教国文、历史、地理等课的老师都是长袍马褂和有较高名望的著名学者、名师,教数理化等课的老师,大多是有真才实学又西装革履的归国留学生,有些课目如博物、械操及柔术等的教师,干脆就聘请外国人任教。这时的新式学堂,除了光绪三十年出的《初小国文》和《高小国文》是朝廷规定的全国学校必读课本,其他课目都无统一教材,教材都由教师自己编写,上课时边讲边写在黑板上,让学生抄录。而府中学堂的外国语、外国史地、数理化等课程的教材,全部是直接采用国外的英文原版教科书。
九月二十八日,府中学堂举行首次招生考试。由于朝廷所定的官立学校制度是县里设官立小学,府里、省里设官立中学堂、高等学堂,京城里设京师大学堂,正好形成三个级别。而科举时代的士子也是分为秀才、举人、进士三大级别,而且,多数县官办小学的招生考试也确实跟科举时的县试一样,由知县亲自点名发卷,官办学堂的学生,每年都能领到一定的津贴,这也相当于廪生的廪饩银。而有的县,官办小学的学生毕业时,除了发给毕业证书,还发给增生执照。因此,官方虽然并无明文规定,各地州、县、府城里,却有很多消息灵通的士绅这样推测:科举既已废除,朝廷只能从官立学堂的毕业生里头选拔官员,最终朝廷一定会将秀才、举人、进士这三级功名头衔分别赏给县官立小学的毕业生、府或省官立中学堂的毕业生、京师大学堂的毕业生。于是,想进古陵府中学堂念书的人就非常多了。由于古陵府中学堂是古陵一府八县共同集资建成的,招生也应向这一府八县平均地招,一碗水端平,不欺阿大阿二。因此在招生之前,一府八县的士绅们就商定了一个章程:古陵府每县各送考生三十名,八县共240名,至于哪个县最终录取几人,那就要看考试成绩了,得由学堂作主。报考资格以高等小学堂毕业为标准,同等学力准予录取。
九月二十八日一大早,新落成的府中学堂校门口已设下了公案,济民戴着红缨鞑帽和假辫子,身穿大礼服(长袍马褂),端坐在公案之后,对前来应考的考生逐一点名发试卷。
考试科目共四科:国文、算术、历史、地理,全部科目在一天之内考完。240名考生(均为男生),最后录取了180名。
十月初十,府中学堂正式开学。古陵知府和陵南陵北两县知县均坐着大轿,来到学校,参加了开学典礼。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10-02 13:35:11 +0800 CST  

科举的废除,使数以百万计的视科名为出路或以此谋生的士子一下子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年轻的秀才们还多能迅速调整轨道,纷纷报考新式学堂,而各地各种新式学堂,对于有秀才功名者,数理等科的成绩再差,一般也都予以录取。古陵府中学堂首次录取的一百八十名学生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有生员资格。至于报考师范学堂或中、小学堂附设的简易师范科的(古陵府中学堂也附设有一个师范讲习班),就更多了。但中年以上的士子,头脑一时转不过弯来,面对层出不穷的新式学堂、新式事物,晕头转向之余总是本能地排斥,这就不免穷途之叹了!为了给这一类人以出路,去年政务处拟定了《举贡生员出路章程》,大幅增加贡生的录取名额,拔贡照原定额增加一倍,优贡照原定额增加四倍,岁贡也照原额增加数倍。而且规定,凡各部院衙门均可考用举人与五贡生考充膳录,当差期满,可择优奏请改用七品小京官在部行走。
去年,秦士本参加了优贡考试。然而,虽然优拔岁贡的名额都增加了一倍至数倍,但是贡生的录取名额实在太少。优贡三年考一次,每省不过录取数名;拔贡十二年考一次,府学取二名,州、县学各一名。现在优贡增加了四倍,一省所录取者也不过二三十名,拔贡增加了一倍,每县也不过(每十二年)能录取两名。而去年的优贡考试,全省应试的诸生却多达五六千人,其竞争的激烈,犹过于乡会试。秦士本的落榜,毫不意外。
秦士本进学之前,受东渠上某人之聘,到他家设塾教蒙童。进学之后,就在上阳庙里他祖父秦希明廪生生前设学塾的房间,自设一学塾。虽然科举已废,乡民对秀才头衔的敬意倒并未降低,他的学塾每年也能揽到十多个学童,只是这些学童大多来自周围村上的贫寒人家,拿不出多少束脩,秦士本只能混个勉强温饱。也有朋友推荐他去陵北一大富户家坐馆,束脩极优厚,但东家提出,不仅要教四书五经,还得教算术。他断然拒绝。
志鹤劝秦士本将书塾改造成新式学堂,只要聘一个师范毕业生来教算术等课,国文之类,秦士本可以自任,说,现在朝廷正重视办学,没有资金可以让地方上捐些,再让济民和教育会帮你想点办法,募集一些,还可向县里申请,将上阳庙的庙产拨为你的校产,你是齐梁第一所洋学堂,县里没有不支持的道理!秦士本说:“说到底,你原是来劝我从新。让我到了棺材里去再从新吧!我从新,弗是寡妇再醮,而是老寡妇再醮!”
秦士本视新式学堂如寇仇,但是他也明白以后念书人的出路只有在这洋学堂上头,所以,当他的小儿子提出想去报考苏州的简易师范时,他马上就同意了。各地都在兴办学校,需要大量师资,简易师范学堂的毕业生供不应求。简易师范只要一年就可毕业,一毕业马上就有学校聘去当小学教员,月薪普遍在三十元(龙洋)左右,是秦士本收入的十倍!
小儿子劝他:“其实爹爹你完全可以去洋学堂里教国文,现在很多小学堂还是吃你秀才介块牌子咯。”他的回答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10-03 08:54:41 +0800 CST  
@委鬼车干 2016-10-03 09:39:35
@顾心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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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啦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10-03 12:16:29 +0800 CST  

陈光宗的小女儿文秀出嫁。
陈光宗有两个女儿长大成人,两个女儿相差八岁。陈光宗对自己的所有的子女都很疼爱,但因为对儿子寄予厚望,为了督促他们读书上进,有时不得不对他们严厉一些,这样他的一腔爱心无处寄托,就全部倾注到两个女儿身上,他对她们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程度。两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吃惯了好饭好菜,穿惯了好衣,平时零食不断,由于母亲和嫂嫂都很勤快能干,很利索地包揽了绝大部分的家务活,使她们没有学习的机会,因此都不大会做家务,也不大习惯于做家务。陈光宗的儿子们个个都像年轻时的陈光宗,英俊高大,两个女儿却生得相貌平平。这一切都令陈光宗夫妇担忧。
陈光宗的女儿,当然不愁嫁不出去,陈光宗嫁阿菊的义举名闻遐迩,他嫁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都能给这么多嫁妆,嫁亲生的女儿,自然就更不用说了。因此,两个女儿都是很小就有人上门说亲了。但陈光宗知道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是冲着期望中的丰厚嫁妆来的,他可不想把女儿嫁到那样的人家。他心里早就为女儿选定了理想的人家,黄荣富和阿菊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根海比荷秀大一岁,小儿子金海(跟大败子黄金海同名同姓)与文秀同岁,这不是天生的两对么!阿菊是陈光宗比亲妹妹还要亲的义妹,阿菊的丈夫黄荣富是个黄牛一样忠厚老实只知在田里死做的人,把两个女儿交到这样的阿婆阿公手里,陈光宗是一百廿四个放心,他们绝对不会叫两个女儿受半点委曲。根海和金海都生得健壮端正,又跟他们的父亲一样木讷老实,胆小勤劳,没有脾气。陈光宗知道这两个外甥将来也绝对不会做出欺负妻子的事来,他们从小就跟陈光宗亲热,小时候几乎天天来陈光宗家玩。陈光宗的儿子们负有光耀门庭的重任,很小就读书识字,跟根海金海一起玩的总是两个女儿,因此他们与陈光宗的两个女儿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随着四个孩子的惭惭长大,他们互相之间也有了些意思,这些陈光宗夫妇也觉察出来了。荣富家自从得到阿菊的妆奁田之后,好象财神爷也跟着妆奁田一起进了他家,种田,养猪,养蚕,都很顺利,做什么发什么,到陈耀文去齐梁镇上开木匠作的那一年,黄荣富家已经拥有了三十多亩田地。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自然是衣食无忧。
荷秀十四岁时,陈光宗就对阿菊提起了这两桩婚事。出乎陈光宗意料之外,阿菊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爽快答应,而是欲言又止,迟疑了好一会,才支支吾吾地说孩子们还小,等过两年再说吧。陈光宗虽然点头说也好,心里却很不高兴,小什么小?人家娃娃亲都定呢!
荷秀十七岁了,不能再等了,陈光宗又向阿菊提起那事。阿菊竟然还是说,再过两年看吧。这不是明明在推托了吗?陈光宗觉得,阿菊一定是看不上自己的女儿。是啊,自己两个女儿姿容平平,娇生惯养,不会操持家务,又好发脾气,确实不是理想的儿媳妇,这样的儿媳妇很难不受公婆和丈夫的嫌恶,正因为如此,自己才请她阿菊帮个忙,收下这两个女儿,免得她们嫁到别人家吃苦,谁知阿菊竟然如此绝情,不愿帮这个忙,陈光宗越想越气。
后来荷秀嫁到了本乡一个小财主家,陈光宗给了她一份丰厚嫁妆,但是没给妆奁田。那户人家是靠勤俭苦做发起家来的,一个铜钱要掰成两个半爿来用,一日三餐都是令荷秀难以下咽的简单粗粝之极的饭菜,更不要说零食了。她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跟着阿婆做饭烧猪食织布养蚕舂米……到半夜才能歇。手脚伶俐的阿婆总是嫌她笨手拙脚,常常在她面前自怨自艾:“人家做了阿婆么就好享福咧,我前世朆修着那样咯福气,介一世人生只好做到死咯咧!”荷秀的丈夫也是一开始就对她十分冷淡,只是慑于陈家的威势,不敢打骂她而已。不到四年,荷秀就郁郁而终。
荷秀的死使一向健壮开朗的陈光宗气得发了胃气痛,每每发作,痛得死去活来,百药不治。后来陈耀文叫他抽鸦片试试,居然一抽就解除了那顽固的病痛,从此陈光宗就与黑美人结下了长达十多年的不解之缘。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10-03 12:19:14 +0800 CST  
虽然陈光宗埋怨阿菊无情,却没有与阿菊断绝来往。在外人看来,他们两家还象以前一样。阿菊仍然过一段时间就会抽空过来看看哥嫂,端午节和中秋节,也依然会叫儿子送来咸蛋和月饼,而陈光宗家里儿子娶亲,女儿出嫁,儿媳生子办喜事时,也总要请阿菊夫妇过来帮忙,年底过年时,也仍要请阿菊夫妇带了儿子来吃年夜饭。只是每逢阿菊家有事来请,陈光宗就找借口离开天官堂,而让陈陆氏或儿子媳妇们去。
荷秀出嫁后的第二年,阿菊才给根海定下亲事,但就在娶亲前半年,根海下田干稻时被土虺蛇(蝮蛇)咬伤,不治身亡。这事使陈光宗夫妇对阿菊的埋怨多少减弱了一点,但陈光宗仍然不肯上阿菊家的门,不过阿菊家有红白喜事,他照旧会送上一份礼。
文秀到十四五岁时,也有人来为她做媒了。大女儿荷秀的不幸婚姻使陈光宗成了惊弓之鸟,他再也不敢草率地把小女儿嫁掉。所谓“乱说媒婆”,媒人们总是把他们的委托人吹得天花乱坠,从他们的介绍中要想选一个中意的女婿是很难的。正当陈光宗夫妇为此左顾右盼,委决不下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阿菊忽然亲自登门,为小儿子金海提亲!
陈光宗夫妇大惑不解,文秀一点也不比荷秀更出色,阿菊怎么又接受了?这时,阿菊终于流着泪诉说了以前屡次推托荷秀亲事的原委。
阿菊在陈光宗家过的是悠闲的小姐生活,虽然她成为陈光宗的妹妹之前在她自己的娘家每天也要承担许多家务,但嫁到黄荣富家之后,这一家的忙碌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种忙,是没有任何空闲,连片刻喘息都没有的忙。长毛平息时,黄仁法的两个儿子金富和荣富都已成长为健壮的劳力,他们开垦了两亩无主荒地,又一口气租种了十几亩田,兄弟俩白天整天忙在田里,晚上、农闲时和雨雪天,别人悠哉游哉在家里休息,他们则在家搓绳,然后编织草鞋和蒲鞋。十几亩田能出产大量的麦草和稻草,田租只交麦和稻谷,不用交麦草和稻草,一家的燃料光麦草就绰绰有余了,大量的稻草除卖掉一部分,再留一部分还田作为肥料和冬天喂牛之外,其余都搓成绳,再编织成草鞋和蒲鞋,自己穿不了,就拿到街上、节场上去卖。有了儿媳之后,黄仁法的老婆依然保持五更天起床,将近三更天才睡觉的习惯,逼得两个媳妇只得比她更早起床,更晚睡觉。她一起床就坐到纺车或织机前,除了进餐和上茅房,其余时间始终在一刻不停地纺纱织布,她把繁琐的家务全部丢给两个媳妇。两个媳妇做完家务就跟她一起纺纱织布,夜里还得抽空缝补衣服,给自己和丈夫孩子做鞋子。
当田里的稻麦登场之后,阿菊妯娌俩就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脱粒,脱完粒就是旷日持久的舂米和牵磨。十几亩租种的田在没有天灾的情况下,总能出产二十来石麦和三四十石稻谷,交掉田租之后还能余下十来石麦和十几石稻谷,这十来石麦都得由两个媳妇在磨盘上磨成面粉。十几石稻,若换了一般的人家,多半要先请牵砻的人来把它牵成糙米,再自己把糙米舂成白米。请人牵砻要留牵砻的人吃饭,还得付工钱,黄仁法老婆怎么舍得?凡是要她掏钱的事,都比挖她的肉还痛苦,她让两个媳妇把稻谷直接舂成白米。两个媳妇每年总要起早摸黑地一连牵上好几个月的磨,舂上好几个月的米。牵磨和舂米极其累人,两个媳妇一天下来都累得脸色发青。
后来家里的田逐渐增多,收获的麦和稻越来越多,每年要粜掉许多,黄仁法老婆依然固执地要媳妇们把稻舂成白米后粜出去,可以卖个较高的价钱。两个媳妇不胜重负,金富和荣富为了减轻妻子的负担,就和村上几个人凑钱买了一副木砻,合伙给人家牵砻,顺便把自家的稻谷也牵了。
黄仁法在世时,父子几个租种了几亩田,交了田租,留了口粮之后,就所剩不多了,再加上天灾人病,他们玩命地干了好多年,始终没有力量置田买地。阿菊的十亩妆奁田是一个巨大的助动力,每年净净增加了十多石麦和二十多石稻的收入,在它的助推之下,财富的积累大大加快,而长毛之后的十多年内,田价一直在低位徘徊,田也比较容易买到,他们一有钱立即买田,属于自己的田产便迅速增加。
家境日益富裕,阿菊妯娌俩的劳动负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日益地加重了。他们第一次买的田是木桥头人的三亩多半荒的旱地,地买到手后,老太婆立即叫两个儿子开垦一遍,种上桑树,她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多年的属于自己的桑树田。从此,她和两个媳妇又多了一项繁重的工作——养蚕。
田产在增多,收获的稻和麦也在增多,在把稻和麦加工成米和面粉的过程中产生的糠和麸皮也在增多,于是养的猪也增多了。养蚕和养猪的收入又进一步加快了财富的积累,又可以置买更多的田产,置买更多田产后,又可以养更多的猪更多的蚕……阿菊和金富的妻子阿芬被卷进了永无休止的劳作巨涡之中,疲惫不堪,身体憔悴,但老太婆却越干越兴致勃勃精神抖擞。
财富的增长对陈光宗和周浩坤这样比较看得开的人来说,意味着更悠闲和更享乐,对黄荣富一家来说却意味着更繁重的劳作和丝毫不得改善的粗粝食物。
田里种麦的时候,麦垅光(即垅沟)里都种了蚕豆;田里种水稻的时候,田埂边上都种上了黄豆和赤豆绿豆。黄荣富家种的田越来越多,每年伴随粮食收获的蚕豆和黄豆赤豆绿豆也越来越多,但老太婆舍不得炒一粒蚕豆黄豆给儿子和媳妇们吃,留足来年的种子之后,全部粜掉。家里的旱地买得再多,她也不会让菜地的面积增加,始终只保持两小块菜地,一块常年种韭菜,一块种上足够的雪里蕻和红萝卜之外,再种一些其他蔬菜。每年春天她都要腌大量的雪里蕻咸菜,每年夏天她都要做大量的酱,每年冬天她都要腌大量的萝卜干。她是腌制咸菜萝卜干和做酱的高手。一年到头,喝粥、吃泡饭或搅粥的时候,他们家的菜始终是咸菜或萝卜干或酱,只有当吃饭的时候才会炒一个韭菜外加一个其他蔬菜。
其实夏天的时候,稻田里的田螺又肥又大,繁星般密布于田中,清晨,妇女和小孩们都到田边去捡田螺,一个小孩一清早就能捡一大筲箕篮,大人捡得更多。黄荣富家没有小孩,老太婆又不让儿子和媳妇们去捡,她嫌炖田螺耗费油酱作料,其实是她自己牙齿不好,吃不了田螺。她自己特别钟爱的是臭苋菜梗,是将老而粗的苋菜的茎杆,撕去表皮,切成两三寸长的段后用稻草捆扎成小捆放在盛了臭水的瓮头里沤泡而成的(臭水是用腌咸菜时咸菜瓮头里滗出来的水加入从毛笋上切下的老头等烂成的,在古陵一带,绝大多数人家都会自制臭水),这东西也必须加进生姜、黄酒、糖、酱油在饭锅上炖烂后吃,她倒又不嫌费油酱作料了,年年要弄,但弄出来又不给两个媳妇吃,只能她自己和两个儿子吃。
老太婆是童养媳出身,童年和青年时期饱受阿婆虐待,从而养成了一个至死未改的习惯,每当吃饭时,从不坐上饭桌,而是一个人坐在灶窠里吃。绝大多数人家的儿媳妇也都是这样,但大年夜的年夜饭还是要坐到饭桌上去吃的,而且一当阿婆过世,她们自己成了一家之主妇后,就每天都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饭桌。老太婆却始终坐灶间,就连大年夜都是如此。两个儿子无数次地要她坐饭桌,她坚决不坐,她说坐在桌上就吃不下饭。她不坐饭桌,阿菊和阿芬当然更不能坐饭桌了,陪着她坐在灶间吃。她们三人的菜就放在灶角上,永远是一碗菜,有时加上一小碗臭苋菜梗,那只供老太婆一个人吃。喝粥的时候是一碗咸菜或萝卜干或酱,吃饭的时候则是一碗炒韭菜或其他蔬菜或酱。她们吃的咸菜与外面桌上专供两个男人吃的不同,外面桌上是放在油锅里炒过的咸菜,她们吃的咸菜则是从腌菜瓮头里掏出来不炒就吃的生咸菜。
农忙之时,家里要请忙月和散工,总要弄些鱼啊肉的好菜招待他们,老太婆在这种事情上倒从不吝啬,菜弄得不马虎,但忙月和散工吃剩下的好菜却永远不可能进入老太婆和两个媳妇的口,老太婆带头不吃,省给两个儿子吃,两个媳妇自然也不能吃。
家里的粮食已经堆积如山了,菜吃得这么单调枯憔,饭总能吃个够饱了吧?早晨的早饭和晚上的晚饭永远是搅粥——用极少量的剩饭或米加大量的水煮成一大锅稀薄如水的泡饭或粥,煮开后跟打浆糊一样倒入少许调得稀烂的面粉糊,搅匀煮开即成,看起来粘稠,喝起来却跟喝水差不多,当时喝得肚皮发胀,过不了半个时辰,两泡尿一撒,肚子里就腹鸣如雷了。两个男的因为要下田使力气,早饭锅里会给他们做一些田鸡头——用面粉调成较干稠的面糊,再用铜勺一块块挖到滚开的锅里煮熟。这田鸡头总是数着个数做的,没有女人的份。只有到年底做了年糕年团子,端午节裹了粽子,中秋节做了大饼之后,她们才可以在早饭的时候吃上几天团子、粽子或饼,但也不能放开吃,每天只能吃一两个。
晴天,两个男人要下田,午饭便吃米饭。一到雨雪天,男人不用下田,午饭也吃搅粥。最难熬的是黄梅季节,这半个月中阴雨连绵,稻秧插好之后,男人们往往一连多天不用下田,这时就一连多天一日三餐全喝搅粥了。令两个媳妇难以忍受的是,这时的搅粥中总要加入许多酒糟。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10-03 16:54:16 +0800 CST  

楼主:顾心渭

字数:305529

发表时间:2016-08-09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03 20:24:1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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