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海灵山》——天生不会做梦的人,怎样创造出“万人同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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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4 15:50:25 +0800 CST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4 15:56:04 +0800 CST  
“爹爹,你动刀吧。我不疼,不哭。”
飞龙的短刀划在杨茂搜白嫩的额头上,一道血线立时渗出。一个侍妾紧紧箍住杨茂搜,杨飞龙掰开划口,将硕大的黑珍珠塞了进去。小男孩痛得龇牙咧嘴,却硬是口中不发出一点声音来。鲜血从他额头漫进眼中,再流出来,就像一滴血泪。

“我看到了。”营帐中,已接替舅舅加养父杨飞龙成为氐人首领的杨茂搜终于从入定般的状态回过神来,长叹一声。手下数名将军战战兢兢,不敢询问他看到了什么。
“叠彩峰岭,山河带砺,我看到了大仇池山。”杨茂搜自言自语道,“我看到了山顶开阔平展,谷蔬丰茂;我看到了天地大泽水波不兴,鱼跃鸟飞;我看到大泽旁,十二口大铁锅燃着炉火熊熊,三十六名壮汉赤裸身子,正从大木桶中舀出卤水倾入锅中,煮出的白盐似雪,堆积如山;我还看到了,山壁四面斗绝,羊肠蟠道三十六回,山脚锁钥一关,万兵难入。”
“主公,”一个身高九尺、满脸虬髯的将军跪拜在地,“带我等回大仇池山吧。”
“大仇池山实为兴国建都之宝地。”其他几位将军也齐齐跪下,“愿主公应天顺人,切勿错失良机。”
过继杨家,并在额骨前方植入天眼二十七年后,即西晋元康六年,氐人齐万年造反。借天下纷攘之机,杨茂搜率四千余户数万氐人,自略阳出发,还归大仇池山,自号辅国将军、右贤王。
随后天下各氐人部落,皆推杨茂搜为共主。当时关中板荡,人民流离失所,都前去投奔。杨茂搜来者不拒,妥善安置;要走的,则给盘缠,再派人护送至边界。一系列德政引来众方归附,很快,杨茂搜的地盘扩展至以大仇池山为中心的六郡十八县,地方二千里,成为乱世中的桃花源。西晋闻之,封赠其为骠骑将军、左贤王。
仇池国三百八十六年历史,自杨茂搜始。六十六代后,传到杨狗儿,即后来的商人、灵山梦境研究院创始人杨天佐。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5 09:22:27 +0800 CST  
【八】 左与右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庄周

司空炬推开书房的门,想离这套庄子VR梦境系统远一点。阳光正好,眼前绿草如茵。他下台阶的时候,竟然腿有些发软,眼前甚至短短地黑过一瞬间,差点摔倒。
走在草坪旁,司空炬有些恍惚,感觉自己还在梦中。似乎颜安格就在身边,她胸前被青铜枪头洞穿过的伤痕,还在往外渗着殷红的血,如此清晰。唉,在梦域里待的时间太久了,现实世界反而变得像一片羽毛,在虚空里摇摇晃晃,飘飘荡荡。
少年时代在他脑海里出现过的一个问题,很多年以后,再次前来叩门:如何区别梦境与现实,它们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以司空炬的心理学造诣,自然明白,有多种方法来辨别此时是梦还是现实,术语叫验梦。比如《盗梦空间》里的陀螺,它如果一直旋转,那就是梦;你还可以把自己的食指反关节扳动,如果不痛,甚至还能与掌背贴合,那肯定也是在梦里;当然,若有一切超自然的神秘现象发生,也可以进行基本判断。
那些迷恋“清明梦”,喜欢在梦海里冲浪的老手,最常用的一个方法是:追问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场景中的。
人的睡眼,可以简单地分为两个周期:快速眼动期(REM)和非快速眼动期(NREM)——后者又分为四期——大致每一个半小时一循环。梦境多发生在快速眼动期,以及REM和NREM的过渡阶段。最短的REM期,只有五分钟。因为时间的限制,梦多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断,很少能够连贯。所以,梦中的场景几乎都是突然出现的,没有来处。即便有来处,你也可以再向前追溯:我在来到此地之前,是在哪儿?在干什么?如此一来,判断是梦非梦,对于一个在梦境中有把控能力的潜梦高手来说,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这些司空炬都懂,他的难题是:如何确认这是现实。对于一个接触过无数病人的精神分析师来说,自从执业生涯开始,一想到这些问题,职业素养就会让他自动跳闸。因为,他接触过不少自称不能分辨现实与梦境差别的客户,甚至有人声称:眼前的谈话,也非常有可能是在梦中,因为你不能证明。“是的,我不能证明这是现实。”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形,司空炬总是一边苦笑,一边在心中把对方划入认知能力高度缺失的病人之列。
不过,自从利用杨天佐赠予的庄子VR梦境系统多次与颜安格相遇,并沉溺在梦之深海中之后,司空炬也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来了。这总让他想起四五十年前,自己还是一个懵懂的乡村幼童时,如何分辨左手和右手的经历。
司空炬三岁的时候,奶奶拿起他的左手,说“这是左”;又拿起他的右手,说“这是右”。转过头来问,他竟然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干完农活回来的父亲,见到这一场景,嫌弃地说:“怎么生了个这样的笨儿子,连左右都分不清楚?”
多次失败之后,耐心的奶奶想到一个办法。她掀开土灶上的锅,抹了一把锅烟墨,涂在小司空炬的右手上,说“这是右”。这个办法真好,小司空炬心里欢喜地说,涂了锅烟墨的手是右手。从这以后,即便洗去了手上的锅灰,他也能轻易地分辨左右了。
在镇上念初中时,几何课上,老师说:“公理是无需证明的。”他就想:左和右也一样,是无法证明的。
左与右的分辨,是先验的;梦境与现实的分辨,也是先验的。正在胡思乱想,神游六合之际,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炬叔,我找到蛋蛋妹了。”
“啊,她在哪里?”司空炬一个激灵,回过头一看,是桑谬耳站在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两只手懒懒地插在裤兜中,一只肩膀斜着,依然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又走了。”
“走了?走到哪儿去了?”司空炬有些着急,“你怎么不拦住她,把她拖回家?”
“拖?”桑谬耳的声音不紧不慢,“光天化日之下,会被人当作绑架的。”
“木耳……”
“她坐在咖啡馆里,跟一个男人聊天。”
“妹妹有男朋友了?”司空炬心里略为踏实。
“没有。那个男人五十多了,座位旁还搁着一副收起来的轮椅。”
“五十多岁?”司空炬心又悬了起来。
“圆脸,圆眼睛,好像……好像没有胡子。我也没办法细看,服务生来请我点单,我就赶快逃了。她对你都敢发火,要是发现了我在跟踪她,还不把我撕碎?”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9 14:01:28 +0800 CST  

【九】 初闯灵山

梦是嵌在精神最隐秘处的一扇小门,它朝着宇宙的夜空开启。
——荣格

司空炬和颜安格骑在白色巨猫身上,没有鞍、辔头和缰绳,却也稳稳当当。小雪花很听指挥,只要拍一下它的耳朵,就知道停下来;拉一拉它的耳朵,就知道转向;用食指轻轻弹一弹它的后脑勺,就知道疾驰。
白猫顺着脚下的红泥小路在密林中穿行,风驰电掣。沿途有黑色的猎豹、条纹斑斓的老虎、体型巨大的熊罴,以及鼻翼翕动的群狼,这些猛兽一闻到巨猫的气息,无不望风披靡,四下逃窜。
司空炬一身锁子黄金甲,手执双锏;颜安格白衣如雪,头上梳个堕马髻,乌黑如云的青丝挽个大椎,歪向一侧,欲坠又起。她低伏着身子,紧紧地搂着司空炬,白色的裙裾在风中被拉成了一条直线。
突然眼前一亮,头顶茂密的亚热带丛林消失了,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大河,玉石般的波涛互相撞击,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河对岸的高山,绿荫覆盖。山形很奇特,上下几乎一般粗,就如一截铁塔。不,准确地说,更像一柄戳入天空的狼牙棒。它的底部要细些,像是狼牙棒的柄埋在了泥地里。司空炬知道,那是千万年来被暴涨的洪水冲刷而致。山巅一侧,像聪明人额头般凸出的那一块,是伏羲崖。
白猫没有一丝犹豫就下了水,划拉着四肢。“真浸人啊,像是冰水一样。”颜安格道,河水已浸至她腿根处。一个巨浪涌上来,浇了他们一头碎玉。
上了岸,猫摇晃着脑袋,抖掉身上的水,颜安格乜斜着眼睛,偏着身子伸手抵挡:“小雪花,你真讨厌啊。”白猫回过头,颜安格身子从司空炬腰间越过,伸长手,去揪揪它的耳朵。
上山只有一条道,红泥小路,三十五度的斜角。两块数丈高的巨石,像两扇半闭的门一般,几乎封入了小道入口,只留下窄窄的通道,恰好能容一人一骑通过。
突然一阵金锣鸣响,入口处冲出一队人马,如一匹白色的绸缎从垭口中吐出,其间却点缀着一颗黑色的珍珠。司空炬定睛一看,却是清一色的白马,每匹都驮着一名武士;领头的将军位居队伍之中,胯下一匹油黑发亮的骏马。武士们头戴兜鍪,肩有护膊,身着明光铠,腰束带,足蹬靴,左手扶盾,右手执戟。黑骏马上的那位将军,颏下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一张圆脸露在外面,瞪圆双眼,张嘴喝道:“来将何人?”
“在下司空炬。”司空炬在猫背上欠身答道。
“来闯灵山,有何贵干?”
“原为寻访一人。”
“所寻何人?”
“吾女但淡。”煞有介事的对应,以及那人皮肤白嫩的圆脸跟山羊胡子不协调的搭配,让司空炬有些忍俊不禁,几乎要笑场了。那将骑在马上,比周围士卒都高出半个身子来。他若站起身来,怕有两米罢,司空炬暗道,高倒是高,却并不威严。
Déjà vu,这个词突然在司空炬心头闪过。既视感,是的,那人如此面熟,似乎是在哪儿见过。
“上山寻人可以,”那人又道,“却要问我兄弟同不同意。”
“各位行个方便,借路一用。”司空炬向那群披甲武士招呼道。
“哪里须得他们同意?我说的兄弟,乃是手上这把长枪。”那白面将军哈哈大笑,突然驱马向前,举枪便刺。司空炬心中一凛,赶忙双镜架住。只听得听令哐啷,几十个回合下来,那将有些气喘,突然间变枪为棍,兜头砸下。司空炬左锏托住,胯下一夹,白猫如一道闪电向前一蹿。猫与马交错而过的瞬间,司空炬右臂朝后一挥,只听得“嗷”的一声怪叫,那圆脸将军背上被戳了一锏,差点跌下马来。
那将气急败坏,驱动黑马,围着司空炬转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竟然如一只沾满黑墨的毛笔在纸上快速地画着圆圈,间或红缨抖动,一杆长枪刺出。好在那白猫身形无比灵巧,竟然能三百六十度原地转圈,让司空炬始终能够与敌将正面相对,而不是把后脊梁暴露在枪下。
白猫双腿蹲伏,上身略略竖起,向后回缩,突然一个前跃,巨爪扣在黑马肌肉隆突的前胸上,撕下一块肉来。那黑马连带着白面将军,往地上倒去。那白面汉子虽然跌落在地,一杆长枪却飞快刺出。司空炬连忙举锏架住,正要用另一支锏砸下去,却见那枪杆变弯,绕着锏身缠了好几圈,倏然变长,从上往下,斜刺进颜安格胸中。
“不——”司空炬心中大恸,一声长啸,白猫高高跃起……

司空炬心脏跳得扑扑直响。这是梦,我要醒来。他想伸手摘下望夜盔,却不得要领,试了几次,都未能跨越梦境与现实世界的边界。不,我还要闯进去,救她出来。

黑骏马躺在地上,晃动着蹄子,一阵猛烈抽搐。
颜安格俯面朝下,不知死活。
白面将军站在一旁,正气定神闲地整理袍带,见司空炬又来了,悠然说道:“你救不了她,我会一次又一次杀死她的。”
“你是谁?”司空炬问道。
“我是谁?”白面将军捋着颏下长须,“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谁。”
“你的枪为什么会弯?为什么会变长?”
“在梦的世界里,一切遵照程序设定。”白面将军仰天大笑,说完倏地消失,连同他带来的数十名白马武士。
司空炬扶起颜安格的头,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怀里:“格格,你要活着。”
“我会活着。”颜安格气若游丝,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只要你来,我就活着。”
“这是哪里?”司空炬问。
“梦之深海。”颜安格答道。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30 11:17:29 +0800 CST  
@刘少言 2018-01-30 23:48:37
[d: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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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31 19:03:49 +0800 CST  
@jbbxjh9465509 2018-01-31 21:25:19
坐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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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31 22:42:21 +0800 CST  
@一起时尚吧尚卧 2018-01-31 21:44:09
人类思想的马里亚纳海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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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深!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31 22:42:45 +0800 CST  

【十】 时光倒流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们。

——《圣经·马太福音》

司空炬将颜安格搂在怀里,心里却并不如往次一般焦急。虽然,他刚才亲眼目睹她被白面将军一棒击中头部,人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在一块崖石上,但此时,她脸上竟然没有一丝伤痕,没有一块淤肿。

如他所愿,颜安格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司空炬道,“原来你并没有死。”

“我死了,但我又活过来了。”

“原来你会才起死回生术啊。”司空炬心中一阵狂喜。

“不是起死回生,而是回到了更早的时代。”颜安格起身坐直,“你看我的头发。”

司空炬惊奇地发现,她头上的堕马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对大辫子。辫子垂到背后,结成双环。

“这是春秋战国时期女子的发型。”颜安格解释道。

“你回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司空炬心中骇异,“可是,守住灵山山门的那个武将不是说,一切都要遵循程序设定吗?”

“没错,可时光倒流也是程序设定之一。”

颜安格右手挥动,在司空炬眼前,虚空里,出现了一副仪表盘。

“这个我见过。”司空炬道。

“是的,这就是庄子梦境系统的操作盘。”但是,颜安格随后调出来的界面,却是司空炬没有见过的。

界面中心,是一条粗直的竖线,两侧有着细短的横线作为刻度。中间那条是红色的,标识为0;向上为10、20、30……直至5000,向下的以0为轴与上侧的对称,只是前面多了一个负号。

“这么说,我也可以回到以前。”司空炬充满欣喜,又有些茫然地问道,“这是哪里?”

“梦之深海。”颜安格答。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1 01:35:29 +0800 CST  
每天都有,哈哈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1 13:05:39 +0800 CST  
《梦海灵山》的音频节目在喜马拉雅上线了。

在喜马拉雅APP首页,搜“梦海灵山”专辑,或者“单离之菂”主播即可收听。

“单离之菂”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

(来自天涯社区客户端)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1 16:08:54 +0800 CST  

颜安格是什么?是自己潜意识里的一个意象,还是庄子梦境系统里的一个程序?都不重要吧,司空炬对自己说。
是的,她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见到她,见到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却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去世十四年的女人。
司空炬梳理了一下这些日子的经历:
最先,是但淡每日噩梦,醒来就魂不守舍;
为了找到原因,自己打开已经尘封了十七八年的脑电波读心仪,进入但淡的梦境;
养子桑谬耳确认,但淡梦中出现的巨石就是大仇池山;
自己来到大仇池山,希望寻找一些线索,却莫名其妙地坠入神鱼洞,又莫名其妙地被人救起,又莫名其妙地见到了杨天佐;
杨天佐开发了庄子VR梦境系统,并希望自己加入他的团队;
自己进入梦域,想一探究竟,却见到了魂萦梦牵的颜安格,并遭遇到一个多次将颜安格杀死的白面将军。
那么,这个庄子梦域系统和但淡的噩梦有什么关系吗?梦域系统,是一个仅仅联络到控制中心的单机版,还是可以供多人使用?换言之,那个白面将军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活人,抑或仅仅是一个程序?
这些问题,就像颜安格到底是什么一样,都让司空炬迷惑。然而,他的确又深深地沉溺在这梦之深海中。

虚空中的操作界面。司空炬手指放在数字刻度上,向下划动,排成一排的数字条迅速向上滚动,-20,-40,-80,-400,-6000……在-9000的刻度,他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正对着深红色箭头刻度的数值是-12000。
司空炬按下启动按钮。界面上,现代城市的图像飞速向深处退去,呈现出一种透视效果。摩天大楼消失了,空中战斗机轰鸣,大地上坦克履带滚动,飞机和坦克射出的炮弹,照亮了整个界面。不,照亮了整个天空。司空炬甚至觉得自己脸上有发烫的感觉。
画面继续向远处退去,而新的画面则从界面的下方接踵而来,不断涌入。金黄色的庄稼出现了,左右摇曳。一条大河从左下方斜着向上,穿过界面。河水满溢,河床干枯,再满溢,再干枯,如是循环。
绿色最终占据了整个界面。一团团墨绿色的,是树木的顶端;一片片苍绿色的,是零星的苔原。亮晶晶的小河,蜿蜒曲折地划开苔地,钻入森林。宽阔大河的震王礼炮,此时已变成潺潺溪流的幽婉之歌。
几乎占据了整个界面的绿色之间,也夹杂着少许白色,那是更新世第四纪冰川末期越来越少的高山积雪。
终于,画面静止了,时间刻度不偏不倚地停止在12000B.C.这个年份。
这是公元前12000年,更新世晚期,统治了地球近两百万年的酷寒即将结束,人类在经历了早期猿人、晚期猿人和早期智人的阶段后,进入了晚期智人阶段。他们从东非大峡谷出发,散落到欧洲、亚洲和澳洲,并通过白令海峡进入美洲。他们已经有了原始的艺术和宗教,以及已不太原始的语言,并开始使将精细磨制的石头用作工具,进行狩猎、耕作等活动。简言之,此时的人类已经进入了新石器时代,文明的曙光正冉冉升起。

颜安格穿着树叶织成的短裙,胸部则罩着两个椰子壳,修长的腿一览无余。她肩上斜套着一把皮弦弓,腰间的树皮箭囊里,装着十来枝石簇箭。司空炬赤裸上身,腰间围着兽皮做成的围裙,手执一根杯口粗的硬木棍。木棒一端从中剖开,中间卡了一片巴掌厚的石片。石片边缘呈锯齿状,顶部尖锐,因为可能含有某种矿物质,而呈现出赭红的颜色。木棒上部中间钻了一个孔,一根木楔子打进去,将石片牢牢地嵌住。或许是为了更保险,木棒剖开的那一头,顶端还用兽皮作成的绳子进行了捆扎。
“小雪花,灵山你已经去过多次了,我知道你不会迷路的。”颜安格温柔地抚摸着身下坐骑的后背。虽然它还是被叫作“小雪花”,但已不是司空炬和颜安格骑过多次的白色巨猫了。虽然它额头上,两眉之间,依然有一块拇指大小,如同墨珠的黑斑,但衬着它的却不再是雪白的毛发,而是黄色的兽毛。小雪花的眼睛,依然是左边太阳右边月亮,但不再有白色巨猫的温柔,而是透出阴鸷又凶悍的光。眼睛下面,不再是弧度向下弯曲的,娇媚的三瓣小嘴,而是一张大口,冒出两只像男人中指一般粗一般长的尖牙。它的长度跟白猫相近,但四肢却粗壮得多,跟婀娜之类词汇绝对无缘。就整个体型来说,它比白色巨猫差不多大了整整一圈。
是的,这是一头剑齿虎,一头被称作“小雪花”的剑齿虎。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2 11:59:18 +0800 CST  

森林比上一次更加茂密,也没有红泥小路,地上铺满了黄绿相间的苔藓、地衣和菅茅。高大的桦树之间,是低矮的柳树。巨蜥在地面爬行;麋鹿和多毛犀牛在树丛间穿梭;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笨拙地在桦树干上攀爬着,见到小雪花疾驰而过,心中惊骇,一个抓拿不稳,四脚朝天地摔了下来。在亮晶晶、哗哗响的小河边,正在饮水的短面熊张皇跑开,巨型河狸则一个猛子插入水中。
好些时候,需要司空炬从小雪花背上下来,摸出别在腰上的砍刀,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路来。遇有溪涧,剑齿虎则后退数步,身子后缩,然后虎跃而过。如果河涧更宽,它则侧跃上树,再从高处跃下,稳稳地落到对岸。
森林里没有路,剑齿虎却没有迷失方向,依然如往常每次一样,准确地到达了灵山垭口。司空炬不知道,它靠的是嗅觉,是大脑器官的磁场感应,还是电脑程序的指引来辨别方向的。

钻出森林,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灵山还是参天巨柱的形象。不过,上面的那一部分,应该算是小半截冰柱子了。灵山顶端三分之一往下,覆盖着晶莹透亮的冰层,最高处还有皑皑白雪,像是一个冰头盔,顶部用白雪扎了穗。
那个白面圆脸的汉子,依旧在灵山的垭口处等待他们。不过,这一次他不能被称作将军了。他孤身一人,也没披挂铠甲,而是跟司空炬一样赤裸着上身,下身裹着兽皮,脸上蓄着一部乱七八糟的胡子。
司空炬不知道自己在圆脸汉子眼中是何等形象,而那汉子在他看来,如果皮肤不那么白的话,就跟教科书上的原始人没有任何差别了。

“你是谁?”司空炬问道。
“我是灵山的守门人。”那汉子回答。
“你为什么总是要阻挡我。”
“因为我不想让你如愿。”
圆脸汉子坐在一头配鞍的猛犸象上,手里握着一柄由黑曜石作矛头的石矛。不过,他的石矛和司空炬的石镰并没有交锋的机会。
猛犸象体型太巨大了,肩高超过四米,体重应该有十吨,堆在眼前就像一座肉山。它每走一步,似乎都在引起大地的震颤。快到眼前时,司空炬觉得视野已经被它那一身长毛泛出的金红色光芒占满了。
小雪花本来膘肥体壮,王者之气十足,但在猛犸象面前,顿时气焰全消。它的肩高仅仅只有猛犸象的四分之一,似乎后者一抬脚,就能把它压成肉酱。剑齿虎似乎对这种实力差异非常明白,它并没有猛扑上去,施展利牙,而是小心翼翼地围绕着猛犸象逡巡,似乎随时要逃跑的样子。
“在灵山,有剑齿虎捕杀猛犸象的记录,不过那都是未成年的幼象。一群剑齿虎一起上,打群架的例子也有。不过,灵山的数据显示,每杀死一头大象,还不一定是猛犸象,也可能是战斗力弱得多的亚洲象,剑齿虎死亡的平均数据是四头。”那圆脸汉子,同当白面将军时相比,好像换了一副神情,讲起这些血腥的杀戮之事,他嘴角含笑,娓娓道来,“有的是被象牙捅死的,有的是被象鼻子抽碎了五脏六腑。死法可多了,也有被象鼻子扔上天,落下来跌死的,如果落到河里,就是淹死了。剑齿虎会游泳,不过它从天上掉进河里之前,已经被吓昏厥了。被用脚踩死的,用屁股坐死的,都不少。不过,我最喜欢的一种方法是:大象把剑齿虎拢过来,就像拢一只小猫一样,拢到肚子下面,再坐下来,慢慢地捂死这只长着长牙齿的小猫咪。”
不好,司空炬心中一个咯噔。正想的是,让小雪花钻进猛犸象的腿柱之间,再一个虎跃,自己则借势挥动石镰,用它那锐利的尖角划破猛犸象的肚皮。看来,圆脸汉子早有防备了。死在灵山不打紧,只要能够及时惊醒,大脑就不会受到损害——灵山梦境系统已经配备了唤醒装置——但要是被这浑身散发着骚味的巨无霸活活捂死,或者说臭死——望夜盔里的嗅觉拟真系统,会适时地刺激使用者的大脑皮层,让其准确地体验到猛犸象长毛散发出的那种气味的辛辣、尖酸和犀利——那还不如说是被恶心死的更恰当吧。尤其是,让颜安格这样的美女遇上如此的死法,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小雪花非常聪明,它围绕猛犸象转了几圈之后,就发现了对手的弱点:虽然力大势沉,却转身并不灵活。它小心地避开了猛犸象的前方,避免受到象鼻的抽打、象牙的穿刺和两只前腿的践踏;甚至避开了大象的后方,以防被一个屁股墩坐死——而是专心致志地攻击两只后腿。当然,这种攻击也并不容易,大象虽然不能转身,但它身上还坐了一个圆脸汉子,可以充当眼睛,用大声吆喝来提醒它挥动后腿,以便把这只长了獠牙的小猫咪弹出去。
终于,小雪花找到了一个空档,在大象右后腿弹踢落空,正往回收时,像箭一般地射出,扑在腿上,张开大嘴。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3 11:39:07 +0800 CST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抢红包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3 11:40:13 +0800 CST  


“咴——”大象发出了痛苦的长嚎,拼命地甩动着右后腿。司空炬和颜安格一下子就被扔出了十数步远,跌在地上,而小雪花真的就像一只小猫咪一样,拼命地黏着大象,用它的牙和爪,深深地刺入大象的肉体,再狠狠地钩住。血,开始珠子,然后是一条线,最后是一股股的小溪。
终于,小雪花从大象身上被甩了下来,它一个翻滚就站了起来。它跑到司空炬和颜安格身边,蹲伏下身子,颜安格跃上虎背,拉手要拉司空炬。此时,司空炬惊骇地看到,小雪花的嘴里只剩下了一只长牙,整个吻部都已经鲜血模糊,分不清是象血还是虎血。
“我不上来了,轻一点,你们快跑吧。”司空炬在小雪花背上重重地推了一掌。此时,那发狂的大象追过来了,它虽然瘸着一条腿,却不顾剧痛地奔跑,在大地上拉下一条血槽出来。
小雪花驮着颜安格,扭头朝森林深处逃去。“小雪花,快逃啊——”司空炬把手拢在嘴前做喇叭状,声嘶力竭地喊道,心中十分痛惜。小雪花的牙齿,是折断在猛犸象的小腿骨里了吧,它活不成了,而且会死得很痛苦。
“逃不了的。”圆脸汉子在猛犸象身上扭过头来说道,语气还是不紧不慢。司空炬提着石镰,紧随而去。
小雪花的速度并不快,与大象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大象鼻子乱抽,风声呼呼作响,最近的时候,甚至只差一两米,就要把颜安格抽下虎背。
剑齿虎突然加速,腾空,如箭一般射出,抛物线在空中划过十几米,落地。小雪花的肢体如同凝固了,不再有动作。而猛犸象也不再移动出一步,它拼命扑腾,终于把左前腿拔出来了,其他几只腿却又陷了进去。
司空炬这才发现,这是一个沥青湖,只是,它被树叶和泥土覆盖着,不易被察觉。此时,巨象挣扎着,让一小块粘稠的湖面露了出来。一个又一个沥青泡,油亮发黑,如一只只倒扣的碗,从湖面冒了出来,越鼓越大,最终“噗”的一声破裂了。而新的沥青泡,又不断从油黑的湖面上冒出。有的泡甚至会在湖面移动,犹如一条完美的正弦曲线正在延伸。
也不知是小雪花还是颜安格的主意,他俩把猛犸象成功地引诱进来了。或许,是谁的主意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他们跟那头大象一样,都陷在沥青湖里不得而出。
此时,虎背上的颜安格取下弯弓,搭上石簇箭,一枝接一枝朝圆脸汉子射去。那汉子连忙挥舞石矛,在身前形成一个视觉上的圆形,将箭一枝又一枝地击落在地,却也百密一疏,被一枝箭射中肋下。圆脸汉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却并不恼怒,而是幸灾乐祸地道:“我杀你多次,这次偏偏不杀你,杀死你是便宜了你。等你在这里慢慢地陷下去,让沥青没过你的头,体会一下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都是沥青的滋味吧。不,窒息而死也太便宜你了,让你在这里活活地饿死,渴死,被太阳晒死,被蚊虫叮死。”
“你的箭也用完了,看你用什么再来伤我。”圆脸汉子哈哈大笑着起身,站在猛犸象背上,再将手中石矛狠狠地进在大象的后脑勺。那石矛的矛尖固定在猛犸象的头内,另一端开始变长,并迅速延伸出几十米,将汉子送出了沥青湖的领域。
见到脚下已是泥土,圆脸汉了松手跳落。就在这时,颜安格林腰间摸出一件物什,仰身甩出,朝汉子击来。汉子慌不迭地往地上一躺,堪堪躲过,以站起身来,一边伸手去拔右胁下的石头箭簇,一边笑道:“看你还有何能耐。”却没看到那物什“呼呼”地旋转着,又回到了颜安格的手中。
汉子用左手拔出箭,正堵着从伤口里喷出的鲜血,那物什又呼啸而至。一枚呈直角状的骨质回环镖,稳稳地插在他的左手前臂上。汉子大呼一声痛,跌倒在地。
“快,去把他按在地上,刮掉他的胡子。”颜安格对着司空炬大叫。
司空炬不明所以,依旧在原地呆呆地站着。
“快,快去啊。”颜安格焦急地催促道,“刮掉胡子,就知道他是谁了。”
司空炬如梦初醒,疾步上前,把那汉子压在身下,用一只膝盖死死顶着他的胸。司空炬高举石镰,朝身旁一块石头上砸下去。石片碎为数块,司空炬拣起一块,另一手抓住那汉子的长胡须,就割了起来。把长胡须割成短胡桩之后,又侧着石刃,以极小的角度在脸上平推,将胡桩剃掉。那汉子身上两处受创,全然无力反抗,只得任司空炬摆布。
再又手拨开汉子脸上的胡须渣,一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庞露了出来。司空炬又是惊异,又是悲愤:“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4 01:06:41 +0800 CST  

“我在这里,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挡你。”汉子咧嘴笑道,又朝颜安格所在的泥潭瞟过去,“就是为了让你一次又一次痛不欲生,所以我一次又一次杀死了她。”
司空炬怒不可遏,狠狠一拳砸在那汉子的眼眶上:“我打死你这个狗杂种!”
“你打不死我的。打死我,只会让我立即醒来,反而把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圆脸汉子笑了,又咧了一下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过这套系统的接收仪真是敏感,你拳头的撞击,全部变成数据,通过神经传输到我的大脑。我感受到的疼痛,说到底,不过是一串串数据而已。”
“我再给你两串数据。”司空炬又是两拳,砸在那汉子的鼻梁上。
“这是一种辛辣的感觉。”鼻血从汉子的鼻孔里流出来了,“拳头是假的,但痛是真痛。不过,却是痛而不苦,是痛快的痛。我不能在你面前表现出痛苦,知道吧。我痛苦,你就如愿了。”
“就不能在现实生活中了断吗?”司空炬绝望地吼叫道,“我是说,我们。”
“我们可以在现实生活中见面,”那汉子道,“但只能在梦境中了断。”
“为什么?!”
“你见了我就知道了。我给你一个地址,你随时来。”
司空炬放开那汉子,看着他吃力地挪动着脚步,走出几步之后,转身来到沥青湖边,要去救颜安格。此次,那头死命挣扎的猛犸象,四肢已经全部没入沥青了,鼻子软软地搭在湖面,两只长牙也陷了一部分进去。倒是驮着颜安格的那只剑齿虎,因为在湖里一动不动,下沉速度极缓,依然还陷在膝盖处。
“不要过来啊!”颜安格高声叫道。
“可是我要救你。”司空炬道。
“你会死的。”
“我不会,我死了就会醒来。”
“不会的,这是沥青湖,你陷进去就会失去呼吸。”颜安格道,“你现实世界中的躯体,会因为缺氧而脑死亡,变成植物人,永远不会再醒来。”
“可是……我不忍心看着你死……”司空炬痛哭流涕,“可是……你死一次,我的心就会痛一次。”
“我是在现实世界里死过的人,在梦的世界里,我是永死永生。”颜安格嫣然笑道,“我活在你的大脑里,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那我下一次来,你还会活着吗?”
“会的。”颜安格肯定地答道。
“我们这是哪里?”司空炬问。
“梦之深海。”颜安格道。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4 23:14:17 +0800 CST  

【十一】 但淡前史:机车少女

少年走马去如飞,大笑吾衰行走迟。
——【宋】释文珦

“格格,你这几年还好吧?你走了这三四年,我很少来看你,不是不想来,是因为……你不会怪我吧。”司空炬盘腿坐在一小块空地上,点燃了一支烟。在他面前一米左右,立着一块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面竖刻着五个颜体字——颜安格之墓。左下角刻的“司空炬立”几个字,龙飞凤舞的,是司空炬的草书。
“这几天,有件大事,必须给你汇报一下。所以我跟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终于来了。”司空炬吐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你哥哥平格从黑龙江来了。他们一直没怀上孩子,到医院一检查,嫂子有不孕症,治了几年都没治好。他俩一商量,决定收养小小。我想了一宿,孩子生活在一个有父有母的家庭,应该会成长得更健康,是吧?何况舅舅、舅母自己没有孩子,会把他视为己出的,就同意了。”
“办领养手续还算顺利,就是小小离开的时候闹得厉害。他抱着阿姨的脖子不松手,舅舅要去抱,他又踢又踹的。这事情最先没来跟你商量,唉,就是来跟你说了,你也不会说出一句话来的,是吧。”烧过的灰烬积了一寸有余,却没有从烟头上掉落下来,形状有些像一把弯曲的东洋刀。“你走了这几年,小小都把阿姨当成妈妈了。那天走的时候,小小哭得撕心裂肺,阿姨也在抹眼泪。分别的场景,让我觉得早点把他过继给平格是对的。小小三岁了,要开始接受教育了,奶妈的文化素养毕竟不够,是吧。”
“本来想带平格和小小一起来看看你的。但实在没办法,来了的话,更担心他走不了。平格说,等小小上学了,再带他回来看你。”灰烬烧到了东洋刀的刀柄处,过滤嘴烫疼了司空炬的食指,他手一抖,刀身掉落在地上。司空炬灭了烟头,站起身来,“你要在下边踫到但蒙,对了,还有桑中平,也给他们说一声:他们的孩子都跟着我。现在蛋蛋妹读四年级了,木耳也上七年级了,都在国际学校寄宿,周末回家。木耳的病治好了,智力还算中偏上。他那不是阿兹伯格症,所谓自闭,是受到重大伤害之后产生的应激反应。格格,你和我打的赌,你还记得吧。最终还是我赢了,不是吗?”
“说到我赢了,我觉得你不会不高兴的。你们那个世界的人,应该不那么看重胜负成败了,是吧?”司空炬走上前去,把右手食指放进“颜安格”几个字的凹槽里,顺着笔画慢慢地模着。“小小安置好了,我想,我以后有脸来看你了。”
夕阳已经走完了一大半的路程,连最后的余晖也藏了起来。无数块方形墓碑抽象成几何图形,把黑色的剪影印在宝蓝色的天幕上。

司空炬是带着颜安格的骨灰回到青池山的。他在山脚下的小镇上购置了一套临水别墅,保姆带着三个孩子住在二楼,木耳和蛋蛋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小小不过是刚出生的婴儿,交由奶妈带着。司空炬自己住在三楼。
山脚下有一所青池国际学校,平时寄宿,周末回家,蛋蛋在这里上了一年级。司空炬的所有精力用在木耳的康复训练上,他把底楼客厅旁的一个房间,布置成了游戏室。室内有各种各样的设施,包括滑梯、蹦床以及钉在墙上的巨大画板、随手可取的画笔,还有一个三米见方的沙地,供木耳修筑城堡,或者雕塑式各样的怪兽。木耳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待在这里,通过游戏的方式自我疗伤,连吃饭都是保姆送进来。司空炬每天上午会在这里待上四五十分钟,木耳也不理他,只是埋头于自己的工程。
下午四点,司空炬会带着木耳出门,在山脚下走上个把小时。
“灶唧唧,灶唧唧。”木耳开口了。司空炬抬头望去,那孩子蹲在草丛里,正专心专意地盯着合捧在一起的双手。
“这是什么?”司空炬走上前去。一只蟋蟀从木耳的手心蹦出来,落在草地上。木耳凝神屏气站定,突然扑将过去,拢起手掌罩住了它。
“灶唧唧。”木耳站起身来,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捏着蟋蟀的后背,拿给司空炬看。司空炬明白了,灶唧唧是桑中平老家对蟋蟀的称呼,大概是因为蟋蟀常在土灶间活动,还会发出“唧唧”的叫声。司空炬小时候也常在土灶间抓蟋蟀玩,他们老家把这个叫蛐蛐。印象最深刻的是,这小玩意儿的腿特别脆弱,看起来很粗壮,有时却一不小心就碰掉了。
“你去跟它玩吧。”司空炬摸摸木耳的头,“不过你得小心一点,别把它的腿弄掉了。”
木耳开口说话以后,司空炬请了附近软件学院的一个在读大学生为他补习功课。司空炬发现,这孩子并不笨,得病之前学过的东西,大多还能记得。新教的东西,比一般正常孩子学得还要快。又过了大半年,木耳也去国际学校上学了,到五年级插班,比蛋蛋高三个年级。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6 00:43:43 +0800 CST  

在青池山下住到第四年,颜安格的哥哥颜平格从东北找了过来,说夫妻俩生不了小孩,想要收养小小。等到办了领养手续,颜安格哥哥将小小带回了老家,一切安排就绪,司空炬顿时觉得自己被腾空了。他已经完成了和自身命运最为相关的一起治疗,从此再不想碰精神分析师这个职业了。脑电波基金会每年给他的钱,足够一家子过安适的生活,司空炬也没有动力去寻找新的职业方向。有时他想不由得想到,司空炬的空,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没有想到过王是非生前的嘱托,但又总是鼓不起劲,来进行这种耗费心力却完全可能毫无成果的研究。王是非说,人死后,脑电波存贮在舒曼空间。司空炬还是打起精神,进京拜访了几个物理学家,得到的回答是:那是“民科”的说法,是伪科学,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舒曼空间的存在。看来,“捞波工程”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上无数倍。只要不限制时间,一万年,十万年……在大海里最终是可以捞到针的。但是,要捞一种早已弥散的脑电波,恐怕是永远也不能够。
空下来后,反而各种各样的思虑纷至沓来,夜不能寐。司空炬找到了菩提寺的老和尚冷对,表示想学习佛法。这青池山历来是道家的天下,从山脚到山顶,整整十家道观,却不知是谁硬生生在山腰上插入菩提寺这佛家兰若,也是奇异。再奇异,总不会比一个精神分析师出了心理问题,却找和尚看病更奇异的了吧,司空炬想。
“净土宗教人念‘南无阿弥陀佛’,就是为了让人专心。不过,这法门可能不适合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冷对递了一本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的楷书《金刚经》字帖给司空炬,“你还是先练练书法吧。”
“这……有用吗?”司空炬有些疑虑地接了过来。
“这方法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不能说有用,也不能说没用。”
“我要写多久呢?”
“这本帖共二百一十七页,你就每天临摹一页吧,不到一年就可以临完,然后……”
“然后就好了?”
“然后你就可以再临一遍了。”冷对道,“当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做到了一心不乱,能够远离颠倒梦想,那就是达到了止、住的境界,就可以停了。”
“这是什么原理呢?”
“你的思想,就如同一张纸;世事纷扰,好像是旷野上的风。风一刮,纸就要乱飘。你现在抄写《金刚经》,把注意力集中于一件事,就是找了一颗钉子,把思想钉在墙上,刮再大的风,也不会飞走了。”
司空炬觉得这老和尚说的,也有些类似于心理治疗的方法,心下立即就有几分接受,于是便备齐笔墨纸砚,在家里摹写《金刚经》。从“如是我闻”开始,最初一天能写十几页,后来越写越慢。三个月后,就固定为每天两页了。
司空炬只管机械地摹写,对于佛经的精妙之义,全然不求甚解。不过半年下来,他对《金刚经》就很熟悉了。到了默临阶段,往往一个字还没有写完,下一句自然而然就涌现出来了。司空炬试了一下,发现无心之中,已经能将全本背诵下来了。虽然里面佛教术语很多,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之类一直让人莫名其妙,但也有一些句子,虽然同样不能明白,但却于人有一种亲切感,如隔着一层毛玻璃,似可影影绰绰窥见堂中奥义,如——
“应如是降伏其心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 若卵生 若胎生 若湿生 若化生 若有色 若无色 若有想 若无想 若非有想 若非无想 我皆入无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 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何以故 须菩提 若菩萨有我相 人相 众生相 寿者相 即非菩萨。”
到了夕阳时分,司空炬会步行三公里,到颜安格的墓前陪她聊聊。悲痛已成为过去,思念也许还在,但这种看望也许更多是出于一种习惯。除了写经和探墓这两件事,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在司空炬看来,三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一大半了。潜意识里,甚至觉得已经全部完成也未可知。但他不知道的是,但淡进了青池国际学校,第一天就遇到了麻烦。
最先让但淡困扰的是她的衣服。不是她穿得寒碜,而是说很不合时宜。但淡进校那天,穿的一件连衣短裙,是司空炬托人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杜嘉班纳。裙子白底绿纹,上面有数片酷似芭蕉叶的阔大叶子。
由于是插班,刚进教室的但淡坐在一群穿着黑白两色校服的孩子中间,显得非常扎眼,让她感觉到十分不自在。下了课,女孩子男孩子各自三三两两凑在一堆玩耍。一群女孩子围在一起,玩植物大战僵尸卡决斗,但淡试探着走过去搭讪。
“一起玩吧。”一个叫陈琳的女孩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话音刚落,陈琳就觉得肩膀被重重地推了一下。
“不欢迎她。”推人的是这群女孩子的头目,名叫吴蔓,“你们看她,穿得像棵芭蕉。”
“哈哈哈,芭蕉。”女孩子们都笑了起来。
“我的裙子是从罗马带回来的。”但淡忍住了眼泪。
“意大利的有什么了不起?”吴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的衣服还都是在巴黎买的。”
“让她玩吧。”陈琳眼巴巴地看着吴蔓,神情怯生生的。
“玩吧。”吴蔓把对战盘里一掀,盘里的卡片全部掉落在地。陈琳蹲下去,默默地把卡片一张张拾起来,叠好。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7 00:59:48 +0800 CST  


周末回到家里,但淡当着司空炬的面,狠狠地把那件芭蕉连衣短裙用力砸向地面。
“好好的一件衣服,怎么不穿了?”司空炬有些莫名其妙。
“好好的,好好的,好好的你就拿去穿吧。”但淡一跺脚,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衣服的问题,并没有给但淡造成长时间的困扰,很快她就在学校里领到了校服。从那时起,但淡要求她的养父,如果要给她买衣服,一定得先让她过目。再大一点,小学还没有毕业,但淡就学会自己在网上选衣服了。
就在进入青池国际学校的第一天,但淡就暗自发了誓:要让吴蔓付出代价,总会有那一天。
在这所学校上学的,都是富家孩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但未必都得到了最好的关爱。因为父母离异,或者太忙,周末回到家不能见到家长的大有人在。吴蔓就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在上学之前,跟她最亲的是从她两岁直就一直带她的保姆。
但淡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吴蔓就会对自己充满敌意,但是她现在已经不想再搞明白了。和吴蔓的矛盾,几乎贯穿了但淡的整个少女时期。要想尽一切办法,给吴蔓找事,因为你不跟她过不去,她就会跟你过不去——这简直就像公理一样简单明了。

上到小学五年级,但淡向司空炬提出,要去学习格斗。女孩子有这种爱好,让司空炬很是吃惊,不过他觉得学点防身技巧也不是坏事,就没有多问,很爽快地给了学费。
格斗馆就在家附近,但淡选择了周末两天都练。因为印象中泰拳的战斗力最强,所以成了但淡的第一选择。不过,第一堂课下来,但淡就发现自己选错了。
整个泰拳班只有但淡一个女生,教练找了个一身腱子肉、比但淡高出一个头的高一男学生来跟她搭档——除了他,剩下的都是成年人。最先是练习踢腿,但淡拿着挡板,高中生却并不出腿,而是提出换个地方。但淡不明所心,跟着走到了场馆边沿,然后摆个姿势,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前虚后实,将挡板竖在胸前。
“我出脚了哦。”高中生提醒道。
“来吧,”但淡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高中生飞起左腿,但淡立即感觉到,一股猛烈的冲击力通过手臂传到胸前,然后迅速贯穿整个身体。她的身子飞了起来,落在数米外将近半米厚的软垫上。
“你没事吧。”教练见状大惊,立即丢下正在接受指导的学员,跑过来搀扶。但淡伸手把住教练的肩,想站起来,立时觉得手臂一阵剧痛。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高中生狡黠的笑,心中一阵悲愤,差不多是从垫子上跳了起来:“来,再来。”
“跟女生对练,你也不省点劲。”教练一边责备那男生,一边问但淡,“你体重多少?”
“70斤。”
“太轻了,根本没办法进行对抗。”教练摇摇头,“这个钱我还真挣不了,你还是换一个班吧。”
按照泰拳教练的意思,巴西柔术更注重技巧训练,能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相对来说更适合女孩子,于是,但淡第二天就转到了柔术班。

柔术教练听但淡讲了在泰拳班上的经历,忍不住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来,我先给你讲个故事。我小时候,班上有两个同学打架。一个身体灵活,四肢匀称,是运动健将;另一个肥胖臃肿,行动不便。你说谁打赢了。”
但淡想说是运动健将赢了,但转念间觉得没这么简单,于是就抿着嘴,不说话。
“告诉你吧,健将被打哭了。”看着但淡吃惊的表情,柔术教练有些得意,“胖娃打出的每一拳,健将都挡住了。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那本来很有肌肉的手臂也受不了,痛哭了。”
“格斗界里有句格言:不要同比你强壮的对手斗拳。你刚好犯了大忌。”笑过之后,教练很严肃地说道,“拳击比赛为什么要分重量级,是因为体重大的对体重小的有压倒性的优势。柔术为什么叫柔术,就是因为一个柔字,不跟你拼力量,而是拼技巧。靠技巧,力量小的可以战胜力量大的,轻的可以战胜重的。”
但淡终于松了口气,觉得总算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方式。这个班上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好处,另外有一个女生可以作搭档,于是但淡便坚持了下来。
但淡最喜欢的一招叫“十字固”,英文Armbar,与裸绞、断头台、木村锁和三角锁并称为巴西柔术中的五大锁技。她迷恋那种一条腿压在对方颈上,另一条腿压着对方胸,然后牢牢抓住对方一只手的感觉。对,那是一种把控感。当对方被控制住的那只手,拇指朝上时,压坐者向后倒地,胯部上挺,一个一气呵成的臀桥,让对方的肘部以反关节的方向受力。此时,对方被控制的那只手会越挣扎越痛得钻心,另一只空着的手只能接触到施压者的大腿,几乎没有攻击力。唯一只做的,就是认输。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8 00:27:31 +0800 CST  
但淡的十字固越练越纯熟,便有些艺高人胆大的意思,主动要求与男生对练。结果让但淡意外惊喜,在与男生的对抗中,她竟然也是胜多负少,而且,只要对方一被她做成十字固,几乎就没有不认输的。
有一天,教练把刚刚战胜了一个男生的但淡叫到身边,问道:“你是觉得一招鲜,吃遍天,是吗?”
“嗯。”但淡点点头。
“那你觉得你已经能够打遍格斗馆无敌手了吗?”
但淡没有回答,但脸上的骄矜之气却掩藏不住。
“你以后的训练方向是什么?”
“继续练十字固呗,练精。”但淡道,“当然,三角锁、木村锁也要练。”
“来,我们来试试,就只练十字固。”教练一边说,一边摆了个防卫姿势。但淡小心翼翼,生怕被教练把手抓住了。不过这纯属多虑,大概是教练有意配合,让她抓住右手,顺利地做成了十字固。
不过,但淡做臀桥时,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她腰胯用力向上顶,整个上半身却被教练的右臂死死的压住,动弹不得。
但淡在地上左右扭动了半天,教练问道:“输了没有。”
“没输。”但淡不服气地答道,“我不是还压着你吗?”
让但淡吃惊的事发生了。教练多余的那只左手,抓住但淡压在他脖子上的那条腿,轻轻松松就掰开了。然后迅速翻起,将但淡反按在地上。
“输了没有?”教练又问。
“输了。”但淡无话可说。
“输在哪里?”教练把手松开,放但淡站了起来。
“你手臂太粗了。”但淡用手揩擦着脸上的汗,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手上沾的灰尘让她变成了一个大花脸。她把自己的腿抬起来,跟教练的手放在一起。她说的是实话——教练的后臂比她的小腿还要粗。
“不是我手臂太粗,是你腿太细了。”教练笑了,“你更能战胜那些男生,是因为他们与你同龄。但你要知道,随着年轻的增长,他们在力量上与你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上帝造人就是不平等的,男生体内会分泌高浓度的睾酮激素,这是肌肉增长的指挥棒。就算你比开始被你制伏那个男生更刻苦,他以后还是会打败你的。”
“那我去注射点睾酮素,”但淡问道,“能帮助长肌肉吗?”
“能。”教练道,“不过也有可能让你长喉结和胡子。”
“那还是算了。”但淡吐吐舌头。
但淡这时才明白,巴西柔术里面的确有很多利用杠杆原因的擒拿技巧,但这些格斗技巧也都是建立在力量和肌肉的基础上。力量相差一两个量级,固然可以靠技巧以弱胜强,但悬殊太大的话,技巧也没有用舞之地。于是,她老老实实地按照教练指的路,又到健身班报了个名,专门进行增肌训练。
增肌是一种燃烧脂肪的训练,尽管但淡身上并没有多少脂肪,她还是开始了一周五次的艰苦训练。从周一的坐姿哑铃推肩,到周五的杠铃深蹲和坐净器械腿举,不折不扣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每次下来,除了一身的汗,几乎都是力量耗尽,生无可恋。
两个月下来,但淡还是看到了明显的效果,除了马甲线十分明显,手臂上也出现了肌肉的线条。刚开始增肌训练的时候,她的平均负重不到50磅,现在已经达到80磅了。虽然跟同龄的男生比还有差距,但已经比未经训练的女生强太多了。
周末两天,但淡依然坚持柔术训练,这就坚持就是四年。增肌训练为她参加柔术比赛提供了良好的力量保障。十五岁的时候,但淡的腰带等级达到了绿带,这是十六岁以下年龄段最能取得的最高级别。
但淡拿到绿带的那一天,教练比她还要兴奋,说要全力培训她,争取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帮助她拿到黑色。但淡却冷静地说,她想去试一试对力量要求更高的类型了。
数日后,在巴西柔术教训充满遗憾的叹惜声中,但淡开始了跆拳道的训练。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2-08 23:27:13 +0800 CST  

楼主:何大江

字数:1899

发表时间:2018-01-09 18:54:4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9-17 18:02:56 +0800 CST

评论数:209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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