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海灵山》——天生不会做梦的人,怎样创造出“万人同梦”的世界



欲知睡梦里,人间第一玄。
——陈抟《励睡诗》




【一】噩梦

梦,一个古老的世界,具有庞大的感情和不完全的思想。
——艾里斯

天空中巨石飞落,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
但淡拼命奔跑,躲避。她知道,只要有拳头那么大,不,甚至拇指那么大的一块石头击中自己的脑袋,就会立即殒命。但是,天空中交织飞舞的巨石何止成千上万,小的如砖头,大的有如房屋之巨。
但淡是顺着一条山谷从上往下跑的。两旁的树木,倾斜着,向后退去。她知道是错觉——树其实没动,也没有倒,是自己奔跑得太快了而产生的视觉误差。
千百块巨石在头顶呼啸,穿梭,但淡的内心已经快要崩溃了。这样的惊吓何时才是一个尽头?要不然不跑了,停下来,就让石头砸吧。反正也跑不动了,心脏跳得厉害,抽搐着痛。
心里这么想着,脚步正要停下来,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眼前不到十米之处,闪出一道火光。发生爆炸了,但淡想。最先腾起的是一道粗壮的烟柱。烟柱疾速膨胀,上升,扭曲,旋转,像一股通往天堂的龙卷风,又如一座燃烧的宝塔。她已经感觉到了那座火塔散发出来的热浪。
往前,会被火烤焦;停下来,会被巨石压为齑粉。但是,石头为什么并没有砸下来?但淡抬起头,惊奇地看到,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悬挂在空中,甚至变得通体透亮。这是天上的星星吧,小行星。但淡一下子明白了,她是在梦中,只有在梦中,才会有如此不合逻辑的事发生。
接下来,她可以有一个选择——控梦:让这个噩梦改变走向,而按照自己的意愿运行,把她带入一个清凉、安详的境域。不过,此时她真是又疲惫又惊吓,只想早点回到那个实实在在的世界。能够摩挲到身下凉席上的纹路,才会让她觉得踏实。醒来吧,让我醒来吧,但淡对自己说。让我醒来吧,三,二,一。醒来吧。

此时,但淡鼓鼓的额头下,眼睑形成两道如初六新月一般的曲线。尽管眼睛闭着,也可根据眼睑的弧度以及边上温顺地依伏着的长睫毛,想象出那是一对忽闪忽闪、水灵灵的大眼睛。但几分钟之后,当那双眼睛睁开时,你可能会发现判断有一点失误。
没错,是一双很大的眼睛,但并非黑得深不见底,一潭秋水,而是略有一点灰,再加上一点蓝。睫毛还是那么长,却并非小鸟依人般靠着大眼睛,而是有点翘,也带点俏皮——当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它也扇动着翅膀,飞起来了。
这时候,你会得出结论:哦,原来是个混血儿啊。
她脸上的五官,混搭着欧式和中式两种风格,比如蓝灰色的眼珠配上纯黑色的直发,比如带点婴儿肥的圆脸配上挺直的鼻梁。没错,但淡是个混血少女。

“蛋蛋,你又做噩梦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含着关爱。
但淡睁开眼,斜上方一个黑色的人形剪影。几秒钟后,她看清了那人鬓边一缕一缕的白发。
“炬爸,”但淡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听听音乐,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她伸手向耳边摸去,却摸了个空。低下头,在沙发上看到了什么,于是不自觉地拉过一床毛巾被,想要盖住一个亮银色的、有着很大耳罩的头戴式耳机。
被但淡唤作炬爸的,正是十多年前以催眠术闻名,发明过脑电波读心术,后来又隐居世外的传奇人物司空炬。而但淡则是幼年时参加过脑电波词典实验,因母亲但蒙病逝、继父陈亦然入狱而被司空炬收养的小蛋蛋。
但淡刚满十九岁,是一所三本高等院校——蜀都外国语学院——旅游管理专业的大一学生。前些天刚放了暑假,她骑着那辆杜卡迪机车回到了在青池山脚下的家中。
她的养父司空炬,已经五十二了。少年时的寒窗苦读、金榜题名,青年时的一夜成名、奇诡赌局;以及十四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脑电波之战中,深爱之人颜安格逝去时的摧心折肝,和用脑波遥控枪击毙仇敌桑中平、将同学陈亦然送入大牢时的快意恩仇——那些跌宕起伏的旧事,似乎都已经被岁月之河冲刷淘洗,没有在他的面容上留下多少痕迹。
司空炬身上那件浅色亚麻布对襟衫,跟改变了他命运轨迹的精神导师王是非那件十分相似,不过,他却不似王是非一般目光利如刀锋,而是充满了慈父的柔和。头发依然是自然卷曲,却已夹杂着一缕缕手指般粗的白发——曾经有发型师开玩笑问他:“你这是挑染的吧?”甚至左脸颊上那道一指长的刀疤,也因为皮肤变粗、肌肉变松,而已经不太明显了。
“这天气,就是非午睡不可。我也是在书房里看书,瞌睡得不行,却又听到你在喊叫。”司空炬道,“想到你可能又做噩梦了,便过来看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老做梦。”但淡似乎不经意的样子,却掩不住神情略有些慌乱。她站起身来,对司空炬说道:“炬爸,我去洗把脸,等会要出去一趟,过一周再回来。”
“哦,又要出远门吗?”司空炬的口气隐隐透露出些失望。
“我跟同寝室的几个同学约好了,要去泸沽湖玩。”
“你这个暑假回来,就没有在家里待上几天。”
但淡没听到似的,没有接话。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09 10:54:46 +0800 CST  
@刘少言 2018-01-09 11:49:00
@何大江 :本土豪赏1根 鹅毛 (10赏金)聊表敬意,对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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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09 11:54:54 +0800 CST  
@何三刀 2018-01-09 12:52:29
支持新作,不忘巨坑《袍哥》,盼双管齐下,展现王者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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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啊?!这个绝对不会坑的,放心!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09 13:36:04 +0800 CST  
炬爸,我出去了。”在自己的房间里悉悉萃萃地收拾了一阵子,但淡出门了。
听到关门的响声和机车发动的轰隆声,司空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女儿大了。”他没有再问“要去哪儿”,因为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司空炬回到自己在三楼的书房。尽管但淡已经远去,在打开电脑之前,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拉上窗帘,掩上书房门,才敲下空格键,看着休眠了很久的屏幕渐渐醒来。
这台笔记本电脑已经很老了,老得生产它的那家公司都已经消失了。以至于前一天,当司空炬接好电源,按下按钮,沉闷的启动声传来时,心脏禁不住好一阵狂跳。居然启动了,快二十年了,居然还能启动?!如果有一个部件坏了,也许只有在电脑博物馆里才能找到更换件吧。是的,这就是十八年前,在咖啡馆里第一次为颜安格测试脑电波时用的那台电脑——当时,它配备了世界上最早版本的读心软件。
谢天谢地,这台从储物间翻找出来的电脑,居然还能开启;这个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一台能够通过脑电波来阅读人类内心的电脑。
虽然在司空炬的手里,读心技术曾经发展到了一个高度,这个最初的版本早就过时了,但是,由于他最终毁弃了所有的脑电波技术资料,读心术早已从世界上消失。
然而,此时此刻,古老的脑电波读心术复活了。

“来,我们先做一个心理测试。”司空炬拿出一台手提电脑打开,又拿出一个类似耳机的东西,让颜安格戴上。
这是个有点像耳机的东西,虽然也有引线,却没有耳罩,只是从一个类似耳机头带的支架上,一边伸出两只脚。头带的正中,也伸出一只脚。脚的末端,分别有一个直径三厘米的圆形金属垫—那模样,实在有些像一条只有五条腿的章鱼。颜安格把“章鱼”戴在头上,让“章鱼”的四只脚分别搭在耳根下和太阳穴处,中间的那只,则在前额的发际线以上。
“很好。”司空炬说,“放松,从上到下,把你的身体全部放松,思想也放松,什么都不要想。然后,假设你面前有一个苹果和一个橘子,你想吃什么?你不用回答我,你只需要想,拼命地想就行了。”
“这算什么啊?”颜安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本来都快禅定了,你却来个这么搞笑的。”
“我没搞笑。”司空炬果然一本正经,“你只要放松,心中选定一样,然后想着它就行了。不必说出来,我会告诉你答案的。”
连续做了20次这样的实验,每次都猜对了答案。
接着,司空炬又让她加入桃子,做三选一,然后再加入香蕉做四选一。刚开始还有些错,但到后来,几乎从不落空,特别是选香蕉时,一次也没有错。这下,该是颜安格感到惊骇了。难道他能读懂我的心思?
“是的,我能读懂你的心思。”司空炬指了指桌上的电脑和颜安格头上的“章鱼”,“靠的就是它们。”
……
颜安格把头伸过去,她看到的图像并不是太清晰,轮廓模糊,色彩也很暗淡,就像梦境里的图案。苹果和橘子的外形差别不大,只是橘子呈现出来的图像是暗红色,而苹果的图像则带紫色,因此难怪司空炬第一次回答时有些犹豫。而到了后面更准,那大概是因为香蕉的形状明显不同吧。

十七年前,这“章鱼”戴在颜安格头上,进行了脑电波读心术对外的第一次测试,她说:“活像二郎神的天眼。”
十七八分钟前,在但淡即将醒来之际,“章鱼”从她的额头上取了下来。
此时,司空炬打开了电脑上的读心软件,开始复盘刚才在但淡梦境中读到的画面。

天空中巨石飞落,但是没有声响。交织飞舞的巨石千上万,小的如砖头,大的有如房屋之巨。
两旁的树木,倾斜着,向后退去。这是奔跑者的视角。借着眼角的余光,能够看到身后飘飞的白色裙裾。
眼前突然闪出一道火光。最先腾起的是一道粗壮的烟柱。烟柱疾速膨胀,上升,扭曲,旋转,像一股通往天堂的龙卷风,又如一座燃烧的宝塔。
石头为什么并没有砸下来呢?大小小的石头都悬挂在空中,甚至变得通体透亮。像是天上的星星。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0 09:40:27 +0800 CST  

司空炬坐在那台骨灰级的古董电脑前,一遍又一遍看着视频。突然,他觉得背上冒出一阵寒气。扭过头,看到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但淡站在门边,怔怔地盯着屏幕……
“你……”司空炬惊愕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炬爸,你监视我到底多久了?”但淡看上去还算冷静,虽然问出来的话不算友好。十四年的父女关系里,但淡似乎是头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我……我……”司空炬顿时结巴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女儿长大了,司空炬心里暗道,我还一直把她当小姑娘看待。
他稍一犹疑,见到但淡已扭头冲了出去,于是赶紧跟着下了楼梯。
“蛋蛋,你听我解释。”在大门外,司空炬抓住了但淡的手腕,却又被狠狠地甩开。
“不用解释了。”但淡终于爆发了,“没错,是您养了我,给了我学费,给我买了机车,但并不等于可以不尊重我的隐私。”
“可是,我是你爸啊,总会关注你的成长,尤其是安全。你说是不是?”司空炬很突兀地冒了一句,“等会我带你去吃麦当劳。”
“拜托,我不是九岁小孩,我十九岁了。你知道吗?”但淡双手攥成拳头,跺着脚,“不要怪我没从心里把你当父亲。是的,你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但我小时候在学校里跟人吵架被骂成野种,青春期迷茫的时候需要指引,哪个时候你在哪里?你不过是在参禅打坐,练你的书法,每天去墓地看你的格格。你尽到了父亲的责任吗?”
但淡的话语,像重锤一样,砸在司空炬的心口。真是可笑,居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父亲。花了那么多钱来养这三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甚至有时隐隐约约还觉得自己还有些崇高。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但淡跨上她那辆红色的杜卡迪摩托车,扭动油门,在地上留下一道烟尘。听着远去的机车轰鸣声,司空炬满脸无奈,失望至极地回到了别墅。刚走进小楼,就觉得似乎有点异样。他转头一看,却发现一青年男子正歪着脑袋,抄着手,站在客厅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需要我帮忙吗?”
“谬耳?”司空炬有些心不在焉。
“我是说,你不是想知道蛋蛋妹为什么老做同一个噩梦吗?”青年脸上的笑更加神秘莫测了,“或许我能够找到原因。”
“啊!你怎么知道我在研究她的梦境?”司空炬大吃一惊,“告诉我,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说炬叔,这些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心急啊?我说的是或许能找到原因,只是表达了一种可能性,并没说一定能找到。”那个被称作谬耳的男青年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我这样说,表示我已经愿意帮你了。”
“哦。”司空炬答道,心里犯着嘀咕。今天是咋啦?一向温顺恬静的蛋蛋发了这么大的火;而一向沉默寡言的谬耳,这一分钟所说的话,差不多当得上他平时一周的谈吐量了吧。

被司空炬称作谬耳的青年男子,姓桑。司空炬十七八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家那被称作流花溪的独家院落内,叫他“弟弟”,想用金刚狼、奥特曼、喜羊羊、铁臂阿童木、葫芦娃和孙悟空来引他开口,却最终未能如愿。是的,“弟弟”就是房地产巨商桑中平那个患自闭症的儿子。
为了让他开口说话,继母颜安格精心设计了一场赌局,引名噪一时的精神分析师司空炬入彀。司空炬正是因为赌局失败,身败名裂却又不甘服输,才潜入深山建起实验室,与大学同学陈亦然一道开发脑电波读心术,试图探明“弟弟”自闭的真实原因,没想到却揭开了桑中平谋杀结发之妻的谜案。
颜安格自杀、桑中平殒命、陈亦然入狱,以及司空炬销毁脑电波技术资料,远离尘嚣,皆源于此。

桑谬耳本名桑妙尔,取自《圣经》中的先知撒母耳。桑中平还以此为谐音,给他取了个乳名叫“木耳”。不过,因为家里其他人都觉得不如“弟弟”叫起来顺口,而并没有流传开来。改名桑谬耳,则是桑妙尔自己干的事。
司空炬带着“弟弟”桑妙尔、“蛋蛋妹”但淡和颜安格留下的孤儿小小,回到了开发脑电波读心术时居住的青池山。桑妙尔和但淡在镇上的国际学校上学,司空炬花重金为他们请了家庭老师补习功课,请了几个保姆来照顾他们的生活,看护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小。既然找到了病症,弟弟的自闭症也就不那么难治了。这个曾经让精神分析大师司空炬折戟沉沙的小男孩,成为最后一个被他治愈的病人。桑妙尔开口说话了,也能够正常上学,而且成绩还不错,后来还考上了西部电子科技大学,专攻计算机图形学。
自然,经历过父母双亡那样的人间惨剧,桑妙尔不可能像普通少年那样无忧无虑,落落寡合成了常态。他始终不肯像但淡那样亲热地称呼司空炬一声“爸”,也只好由他去了。
十四岁的时候,桑妙尔郑重地请求司空炬,将自己户口簿上的姓名改为桑谬耳。司空看着这个“谬”字,觉得很是有悖常情,不过还是答应了。
至于新名字的涵义,桑谬耳在日记中这样解释道:
我生下来,就是一种谬误。我想,不会有人把母亲被砍死、父亲被乱枪打死当作“妙”,所以我配不上那个字。
当年父亲这样给我取名,寄予了多大的期望,他是想让我效法以色列的最后一位士师、立国后的第一位先知撒母耳吧。撒母耳曾经膏立扫罗和大卫为王,创下了何等功业,而我是个什么东西?撒母耳是《圣经》里没有任何罪行的人,而我生下来就背着罪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原罪”吧?
用“谬”代替“妙”,才是我生命的本来面目。
用一“耳”字,是为了纪念一个人,一个杀死了我母亲的人。他虽然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但却曾经是我的英雄,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耳”是撒母耳的最后一个字,算是父亲留给我的。
我不开口,用“耳”朵听这个世界。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1 10:59:42 +0800 CST  

“木耳,”司空炬还是用桑谬耳最早的乳名称呼他,“你这些天跟妹妹沟通过吗?”
“我想,或许我可以帮到你。”桑谬耳继续抄着手,歪着头,没有正面回答司空炬的问题。司空炬没有继续追问,他知道,如果这孩子不自己开口,是撬不开他的嘴的。
“你怎样帮助我呢?”
“把你电脑中跟蛋蛋妹梦境有关的数据都提供给我。”
桑谬耳此语一出,司空炬惊得差不多要喷出一口老血来。他怎么知道我在读取但淡的梦境?是刚刚从但淡口中听到的,是监控了我的电脑,还是他也在扫描我的脑电波?司空炬满腹狐疑,不知道如何搭腔,却又听得桑谬耳说道:“如果但淡的梦境中,反复出现具有相同特征的事物,那么它很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具有原型。利用海量的互联网数据,就存在找到其现实原型的概率。”
司空炬顿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但淡的梦境多次重复,每一次都是巨石横飞、天崩地裂,不太可能是凭空制造出来的——哪怕是《山海经》里“其状如兔而鼠首,以其背飞”的神兽飞鼠,不也是以现实中的鼯鼠为原型的吗?
桑谬耳在大学里的专业是电脑图形学。虽然毕业数年都没有找到工作,整日窝在家里打游戏,但导师和同学曾经评价他是这个领域的天才。也许谬耳倒真是帮助自己解开这个谜题的最好人选,司空炬暗自思忖道,至少他不会害但淡吧,毕竟是在一起长大的。

三天后,司空炬见识到了桑谬耳的初步成果。
“这是什么?”桑谬耳指着电脑上的图形问。
“你没注意到,她的梦境非常特别吗?”桑谬耳反问道。
“当然特别,她这么多天连续做同一个梦。不过这在心理学上也是有解释的。”
“你发现没有?所有的场景几乎都是相似的,而且,里面所有的道具也都有极高的相似性。”
道具?司空炬心里一颤。所有人的梦境,大都是从现实世界里抓取素材,充作在脑海里排演的那场夜间大戏的道具。不过,谬耳应该并不是为了强调“道具”这个词的心理学属性。
“我这几天反复观看了你提取的蛋蛋妹梦境视频。”桑谬耳道,“我发现,每次的梦境,都有一块特别大的条状巨石。而且,这些石头尽管颜色各异,外形却十分相似。我提取了这些石头的高维数据——”他左边的嘴角向上扬了扬,这个动作让司空炬略有些不适,“发现它们是完全一致的。”
“完全一致,”司空炬十分惊愕,“这能说明什么?”
“设想一下,给你一张透明的绘图纸,让你把一张百元大钞画下来,包括人头上的每一根头发。然后,把几张纸重叠起来,会发现每次的线条,包括所有的细节,人头上头发的走向、曲度都完全重合。”
“绝不可能!”
“是的,不可能,这比大海捞针还难,也许难度相当于在整个银河系里寻找一个原子。”桑谬耳左嘴角又扬了一下,“当然,问题也可以变得很简单,如果开动印刷机的话。”
司空炬没有答话。但淡梦境引起的疑问,似乎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厚冰,悬在他头上。
“只有一个答案:蛋蛋妹是通过了图灵测试的机器人,她的大脑是电脑,每次可以精确无误地输出同样的数据。”桑谬耳挥了一下手,“不,不用告诉我。只是开个玩笑,我知道蛋蛋是真人。也不用告诉我数据错了,反复核对过数遍,绝对没问题。我把几组数据做了可视化效果,你可以看一看。”桑谬耳动了动鼠标,在电脑屏幕上调出三个图形来。这些图都是镂空的线条,黑色的背景上,线条分别呈红、黄、绿三种颜色,看上去的确像巨石的外部轮廓。图形有大有小,桑谬耳在键盘上敲了几个数字,再拖动,重叠——果然严丝合缝。
“这只能说明,这块石头是人为制造的?”司空炬越发疑惑了,“可是……”
“可是脑电波技术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十多年了,是吗?”
“是的。只能推断,她进入了一个梦境,一个由以脑电波技术为核心技术建立起来的梦境。”司空炬喃喃自语道,“可是为什么,每次梦境都会出现同样的石头?这个梦境又是谁建立的呢?”
“只能推测,这块石头对于建立这个梦境的人,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
似乎有一个答案,就在冰面上。而冰面下的落水者,咆哮着,用拳头砸,用头撞,却始终没能在冰层上弄出一道裂缝来。对司空炬来说,头上的那层冰,本来只是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只要砸破那层冰,就能把头伸出水面,回到那个正常的世界——现在,冰层在上下两个维度也在无限扩展了。
“还有一个办法。”桑谬耳懒洋洋的声音,似乎让司空炬从已经把思维冻麻木了的冰水中苏醒了过来,“其实非常简单。”
“什么办法?”
“把蛋蛋妹叫过来一问,不是啥都知道了吗?”桑谬耳哈哈大笑,“她不说,就不给生活费。”
司空炬颓然地摇摇头,起身向外走去。
“炬叔,不要走,倒还真有个办法。”司空炬转过身来,看到的是桑谬耳郑重其事的眼神。
“这些天,我黑进了几乎所有大型的地理数据网站,我也没想到,居然倒真找到了蛋蛋妹梦境中的那块巨石。只不过,它要比梦境中的大很多倍,它就是一座山。”
“快告诉我是在哪儿,木耳。”司空炬激动地抓住桑谬耳的电脑屏幕,“哪怕是在安第斯山脉,我也要去。”
“没那么远,直线距离352.4公里。你走兰海高速的话,612.3公里,标准时间为8小时49分。”桑谬耳那懒洋洋的声调,第一次在司空炬听起来变得悦耳了,“那地方叫大仇池山。”
司空炬和桑谬耳不知道的是,但淡骑着机车刚离开不到半个时,就在山道上转弯时,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占道雪佛兰轿车抹了一下。机车飞下了悬崖,但淡倒在路边的沟里,不省人事。而惹了大祸的那辆雪佛兰,顾不上被撞凹的左侧保险杠和碎裂的挡风玻璃,四下瞧瞧并没有他人,就匆匆逃离了现场。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2 11:37:14 +0800 CST  
【二】灵山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唐】李白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要在假山上玩攻城的游戏。
石山不足半人高,遍布青苔,更有铁线蕨从石缝间垂落下来,一挂明绿。山脚下一排文竹,枝叶疏落若轻纱,仿佛又有雾岚飘流其间。山体之上,有险峰,有悬崖,也有深洞,又有亭榭点缀,小桥联接。半山崖上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在山底蓄成一深潭。潭中一叶扁舟,上面还站着一个戴头巾,以手拈须,似乎在对月吟诗的士子。
山顶有一小水凼,围绕水凼的是一道黄土筑成的城墙,碟雉、箭楼、城门、吊桥以及护城河历历在目。一条一指宽的羊肠小道斜着向上,从山底一直盘旋到城墙脚根。
这就是灵山,男孩心里明白,以小见大嘛。“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这道理我懂,男孩有些自得。
男孩担任攻城的一方,他身披着金甲,举着一对西瓜大小的铜锤,正沿着小道纵马飞身而上。守城的女孩,也是全身披挂,站在箭楼前擂着鼓,飒爽英姿。她身旁的土里,插着一根杯口粗的长棍。
此时夜色降临,天幕已变成了宝蓝色。明月如盆,衬出整个山体的剪影,如擎天一柱。明光清澈,连马背上的鬃毛,一根一根都看得清楚。
男孩身旁就是那汪承接着瀑布之水的碧潭,舟依然自横,却不见了船上的书生。打马穿过瀑布,男孩发现居然一滴水也没落到身上,极为吃惊,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奇怪,我还在半山腰,怎么看得清楚山顶湖池?
啥时候换成了上帝视角?男孩心中暗道,对了,还没一个小孩高的灵山,怎么就能够跑马呢?是山变大了,还是我变小了?山脚下那一片蓊郁的松林,该是那几束文竹变的吗?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山上战鼓阵阵,耳边风声呼呼,还有数不清的呐喊声在伴唱。那还是冲吧。
转眼就到了山顶,城门大开,那女将骑着一匹白马前来迎战。男孩冷笑一声,捋了捋颏下纯白的长胡须,双腿夹了夹马肚,舞着铜锤迎上前去。马到近前,男孩双手高举大锤就要砸下。突然,女孩的长棍已经戳到了胸前,男孩大叫一声,翻身坠地。在落马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女孩脸上顽皮的笑。
男孩躺在地上,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叫唤:“天佑,快跟姐姐下来吃饭了。”
听到阿妈的呼唤声,男孩蹬着双腿大哭:“我是天佐,她不是姐姐,我是哥哥,妹妹才是天佑。”
杨天佐瞬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潮湿的地面,胸口被戳中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天佑,哭什么?”那是阿妈温和、宽厚的女中音,“你做噩梦了?”
“我做梦了,”杨天佐喜极而泣,“我终于做梦了。”
杨天佐用手去揉自己的眼睛。泪眼矇眬中,他看到一只小小的,指节鼓鼓的,又白又胖的手。不对,那不是我的手,我一个大男人,手怎么会这么小?杨天佐觉得心惊肉跳。阿妈不是早已去世了吗,怎么还会听到她的声音?而且,声音还这么年轻——由于长年吸劣质烟叶,阿妈得了严重的肺病,年老后声音变得极为沙哑,说话时总是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咳嗽和喘息声,像在拉风箱一般。再说,双胞胎姐姐不是走得更早,三十八年前就被一次塌方压在教室里面了吗?

“天佐,三更半夜你又喊又叫的,是做噩梦了吧?”耳畔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杨天佐长嚎一声,终于真正醒来,发现自己的背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一只手伸过来,为他摘下头盔,细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轻柔地抚过他的头发。女人又轻轻搬动他的头,放在自己新鲜、软和的胸脯上。
“我做噩梦了,是的。”杨天佐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虚无的黑暗,“噩梦也是梦。”
“噩梦也是梦,我当然知道。”年轻女人反手揿亮了台灯。橘黄色的幽暗灯光,抹去了房间内设施的细节,倒更显出床、衣柜和床头柜等家具的惊人尺寸。杨天佐背后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盆山水盆景,三尺高的山石上,一指宽的羊肠小道和火柴盒大小的箭楼以及碟雉、城门、吊桥等依稀可见。山的形状十分独特,并非常见的金字塔形,而是山顶平坦呈浅弧形,下部只比上部略粗,就如同一根长着青苔的石柱子。
“一个大男人,做起梦来也像个孩子——”女人娇嗔道,又忍不住用手去掩住嘴边的笑,话音未落,就被杨天佐扑倒在又宽又厚的乳白色枕头上。女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变成了呻吟,呻吟又由短而长……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3 09:49:03 +0800 CST  

【三】不会做梦的人

生命就是梦幻。
——佩德罗·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

杨天佐是四岁那年,发现自己不会做梦的。准确地说,是被发现。因为他从来没做过梦,根本就没有建立起“梦”这个概念。
双胞胎姐姐大概是在两岁时,记住了自己的第一个梦。那天她说出了第一句梦话:“我要吃咸鸭蛋。”
到了三四岁时,姐姐能记住的梦越来越多,并且也越来越有趣——在梦里,她会走出家里的碉楼,跨上在门外等她的一团白雾,骑着去山间游玩。而在回来的路上,她发现那团雾变成了羊厩里的那头白羊。
杨天佐是把这些梦当作故事来听的。他总觉得这是编出来的,但偶尔也怀疑自己的判断,于是猜想姐姐是不是真的经历过这些——也许她半夜真的去山间玩耍了,也许家里那头高大的白色公羊,真的能变成一团湿漉漉的雾?
不止一个夜晚,他在暗夜里强撑着不断下耷的眼皮,努力想捕捉门闩开合的声音。他把头匍匐在枕头上,会听到沉缓的“咚咚咚”的声音,心中一直在想:这是谁的脚步声?这么晚了还有谁走在山路上?他为什么老不敲门?但是,终于抵挡不住睡魔的袭击,他一头沉入那黑暗的大海。

那天,杨天佐坐在家门口那棵苹果树下,手里正把玩着刚抠下来的树皮,突然间醍醐灌顶,明白了“梦”这个词的涵义。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叫杨狗儿,离上了小学取得杨天佑这个学名还有三年的时间。
原来,姐姐并不是真的在夜间骑着白羊出去游荡了,她只是在“想”而已。梦就是想,想就是梦,但梦与想又有一些不同。梦是夜间才有的,而想是白天夜间都可以;梦在熟睡时滋生,而想可以在清醒时的大脑里游荡;梦是有图像的,姐姐和阿妈的梦是彩色的,阿爸和奶奶的梦是黑白的,而想,没有清晰的线条,只是一片扑楞楞的光,也可以有迷幻炫目的光,就像屋后那只受了惊而拖着五彩长尾起飞的雉鸡。最关键的是:梦是只有姐姐和阿爸阿妈奶奶才拥有的能力;而想,谁都可以有,只要你想有。

杨狗儿虽然不会做梦,但却有些特别的能力。
村里偶尔会有一些寻找矿产的地质队员前来借宿,从他们的口中,杨狗儿会听到一些远方城市的名字,那里村里人谁也没去过的地方。阿爸的足迹,最多也不过是到了两天行程外的县城。听到那些大城市的名字,杨狗儿便会想象出,它们都沉浸在一种单纯的色调里。比如,成都是褐色的;重庆是蓝色的;而北京是绿色的,就像是透过村里被废弃为保管室的教堂上那块绿色的玻璃看出去一样,所有的东西,不管是天空还是天空下的人和牛羊都是绿色的。
杨狗儿把自己的发现公之于众,却遭到了大人和小伙伴的无情耻笑。阿爸说,那些包括县城在内的大城市跟村庄一样,米都是白色的,菜都是绿色的,只不过它们有街道有高楼,而村里没有。
虽然这种能力没有什么用,但杨狗儿自己还是十分珍视,这让他觉得自己不比那些会做梦的小伙伴并。而且,姐姐会做梦似乎也没有什么用。不是吗?
另一种特殊的技能,似乎用处稍微大些。他睡在里间的床上,听到堂屋里有陌生人谈话,便会根据那些声音在脑海里勾勒它们主人的容貌。那尖细而碎快的,是个圆脸的男人;沙哑沉稳的那个,一定脸长得像马,眼睛眯得像缝,还闪着光。不过,声音与相貌之间,有什么对应的规律,杨狗儿从来不曾总结过。
后来,他见到那些声音的主人,发现他们的相貌跟自己“想”的虽然有些差别,但大致不会错。如果那时就有多年以后才知道的电视节目,搞个双盲实验,根据声音来辨认脸貌,杨狗儿去参加的话,绝对可以轻易拿到冠军。
又过了几年,到村里上了小学,有一天他突然明白:几岁时听到的那个“咚咚咚”的声音,根本不是什么脚步声,而是自己头侧压在糠皮枕头上,听到的脉搏跳动。不过,杨狗儿也发现,自己懵懂岁月里那两种奇特的能力,不知什么时候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杨狗儿——不,他那时上了小学,已经有了学名杨天佑,双胞胎姐姐叫杨天佐——依然没有学会做梦。
既然是在夜间,睡觉时,梦不请自来,那么,它的家一定是在放置脑袋的枕头里。枕头是两姐弟刚生下来时,父亲扯了几尺粗布,填上荞麦皮,母亲用针线缝制的。
杨天佑悄悄调换了小姐姐的枕头,希望她的梦能来到自己的脑壳里。梦,第一天没来,第一周没来,第一个月也没来。杨天佑终于忍不住了,用刀剖开了枕头。但是,除了洒落一地深褐色的荞麦皮,换来父亲的一顿毒打,他什么也没得到。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4 09:27:02 +0800 CST  
大致在村小上到一年级下期,杨天佑突然预备了一种新的能力,能给姐姐杨天佐释梦,而且八九不离十。
有一次,小姐姐醒来之后痛哭流涕,说梦见阿爸死了,被人用门板抬了回来。阿爸当天正要同邻居出去打猎,听见这话,心里便有些犹豫。杨狗儿却说,只管去,这是吉兆,预示着阿爸今天要猎一头大野兽。
中午正在吃饭,邻居哥哥就跑回来了,二话不说,就要卸门板。阿妈心下犹疑,忙问究竟,邻居喜滋滋地说:“打着大东西了。”果然,到了傍晚,两个男人就满头大汗,用门板抬着一头两百多斤的野猪回来了。阿妈当下收拾,分了肉。狗儿和姐姐等到深夜,饱餐了一顿野猪头。
在村里和学校里,杨天佑占梦很快就有了点名气,甚至,专门有人提着腊肉到家里来请他占梦。小小的年纪,似乎可以为家庭挣一份口粮了。
不过,这份职业刚刚开始,就被阿爸的棍棒打断了。

杨狗儿出生的地方,是川甘交界处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村人都是氐人后裔。这个已经消失的民族本来是非常看重梦的,有着专门的释比为人占梦。谁在梦里见到异兆,都会去提着礼物去释比家。要是有人家里生了个儿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他长大之后能成为会占梦、有学问、衣食无忧的释比。不过,一千六百多年前发生的一件关乎民族生死存亡之事,改变了这种习俗。
公元370年,氐人之主、前秦天王苻坚攻灭强大的鲜卑慕容氏前燕帝国,将鲜卑皇室之女、十四岁的清河公主纳为嫔妃。清河公主之弟、十二岁的慕容冲因为相貌俊美,也被苻坚收作娈童。后来,长安城中传出“凤凰凤凰止阿房”的谶谣,一惯相信谶纬、占梦之学的苻坚,相信这话应在慕容冲身上,因为慕容冲有个小名就叫凤凰。苻坚早年曾读过《庄子》,记得里面有“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之语。所谓鹓雏,即是凤凰;而练实又称竹米,是竹子开花后结的实。苻坚想,慕容冲这只凤凰没有梧桐可栖,没有竹米可食,那怎么得了?便下令在长安附近的阿房城种下了数十万株梧桐和竹子。
到了公元383年,统一了中国北方的苻坚剑戈南指,征伐东晋,却大败于淝水之战,带着残兵回到了长安。顿时天下土崩瓦解,群雄并起逐鹿,那些曾被收服的民族纷纷反叛,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复国大业。已经长大成人的平阳太守慕容冲也集结军队,占据阿房城,应了“凤凰凤凰止阿房”的谶言。随即,慕容冲兵围长安,要捉拿苻坚。
长安城中缺食,甚至连战马也被杀了充作军粮。在这绝望的时刻,还跟随苻坚的臣子中,有一个叫苻印的钦天监进言,说头天晚上做梦,梦见一金甲神人从天而降,对他说了一句谶语,“帝出五将久长得”。既然坐困愁城肯定不是办法,苻坚说,那就收兵杀出城,往五将山去吧,说不定在那里真能找到一条生路。
五将山在长安以西二百多里,岐山县城北三十里。苻坚的如意算盘是,到了五将山,不仅冲出了慕容冲的包围圈,还可以此为据点,到陇西一带招兵筹粮,寻机杀回长安。没想到,梦中吉地五将山,却成为前秦王朝的彻底覆灭之地。
此时,以前曾投奔过苻坚的羌族首领姚苌,已经建立了后秦政权。他探知苻坚出城的消息后,便派兵截杀。苻坚最终作了俘虏,被姚苌缢死于寺庙中。因为误信梦中一语,苻坚——这个历史上最著名的氐族人,曾经称雄中国北方数十年的君王——莫名其妙送掉了性命,并埋葬了王霸之业。
传说,苻坚在被缢死前曾留下诅咒:“氐人子孙后代中,释梦者不得娶妻存后,违者天打雷劈。”一千六百多年来,氐人后裔中时有著名的占梦师,但也许是被这位伟大祖先的诅咒所震慑,只要从事了这一行的人,硬是没有一人娶妻生子。杨天佑是杨家唯一的儿子,还指望着他继承香火,当然更不希望他被天打雷劈,所以他刚刚露出一点占梦的苗头,阿爸就赶快用棍棒镇压了。
阿爸讲了苻坚故事,杨天佑却很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你不是给我讲过吗?苻坚虽然是氐人,却跟我们杨姓不是一支,反而攻灭了我们杨家建立的前仇池国。”
“杨氐、苻氐,不都是氐人嘛?再往上推几千年还是一家。”阿爸道,“再说了,正因为苻坚灭了杨姓的仇池国,统一了氐族,释梦人不得娶妻这条规矩才传了下来嘛。”
“可是,他灭了杨家的仇池国,不就是我们的仇人吗?”杨天佑问道。
“那都是哪一辈子的事了?”阿爸道,“再说,五十六个民族里都没有我们氐族了。在外人看来,我们不是汉人就是藏人,只有我们自己还把自己当氐人看。哪里还分什么杨氐、苻氐?”
不过,杨天佑对阿爸的话并不以为然。冬日的晚上,蹲在火盆前听老释比讲仇池杨家五次灭国,而又五次建国的故事,是杨天佑最喜欢的事。
“起初,杨茂搜建立前仇池国,是仇池杨氏政权的肇始。先人创业,真谈得上是艰苦卓绝,百折不挠。
“我仇池一亡于前秦苻坚而杨定兴之,建后仇池国;再亡于刘宋而杨文德兴之,建后武都国;武都国被灭后一年,杨文弘又建武兴国;武兴国被北魏攻灭后,国王杨绍先被押往洛阳,却又逃回,再次复国;此外,还有杨广香先公建立的阴平国……
“杨氐之国,屡灭屡建。虽然比不上苻氐统一中国北方的功业,但以苻氐之强,地方四千里,人口数千万,不过经历六主,国祚数十年而已;杨氐虽弱,地广不过数百里,人口不过几十万,在那般的乱世,却也延续了两三百年。所以孰强孰弱,倒也未可轻易定论。”
释比老人捋着白胡须,声音慢悠悠的,徐徐道来,而杨天佑却听得血脉贲张,在他耳中,每个字听来都是雷霆万钧。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5 10:08:58 +0800 CST  
不知道是不是听了释比老人讲述的历史,杨天佑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要改名。改个什么名呢?其实只改个偏旁部首就行了,把那个佑字右边的“右”改成“左”,新名字就叫杨天佐吧。
上到小学二年级的男孩杨狗儿,觉得天佑这名字,寓意为上天来保佑,固然不错,但还比不上天佐——让上天来辅佐。自己虽然出生在一个偏远山区的贫困农家,但怎么说也是帝王之后,尤其是一个不屈不挠,建立了五个国家的帝王之家的后人,怎么也得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上天应该来辅佐自己才对。至于要保佑,就让它去保佑女孩子吧。
那个年代,户籍管理制度还不严格,在农村要改个名本来是很容易的,甚至不用到户籍管理部门报备,只要周围的人认可就行了。但杨狗儿这名字却没法改,因为,他的双胞胎小姐姐已经叫杨天佐了。
当年生下双胞胎小姐弟的时候,阿妈看着左右一边一个,就说,干脆就一个叫天左一个叫天右吧——天,是他们这一代的辈份。女孩先生出来,就叫天左,就出来的男孩自然就叫天右。后来,村里的释比老人觉得取左右二字太随意了,不太像人名,就分别加了个单人旁,说这样寓意也好。
杨狗儿先去跟姐姐商量,立即就被拒绝了,他给出的理由是“男左女右”。姐姐说,一是自己这名字叫了好几年,有感情了;二是老师同学都知道这名字,两个人还在一所小学上学,要改一下,不乱套了吗?有人叫起来,谁知道叫的是谁呢?狗儿又跑去游说父母,阿妈倒是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说:“不要胡闹了,我还要去煮猪食。”阿爸却双眼一瞪,又要去摸棍子。
刚满十岁不到一个月,杨天佑终于迎来了改名的机会。那其实是一场非常惨痛的灾祸。那天早上,小姐弟俩一起走在上学的山路上,天佐又给天佑讲起了她头天晚上的梦。这一次,是头顶的太阳变成了一头红色的怪兽,足有一座山那么大,是的,它就是一匹坐着的山。山动了一下,山上的森林摇曳起来,山站起来就是一头兽。那巨兽面目狰狞,发出震天的巨吼,接着口中吐出火焰,一匹接一匹的大山燃了起来……
杨天佑没有搭话,他一边听着小姐姐的讲述,一边低着头朝前冲。突然,他停住了,眼睛怔怔地盯着地面说:“姐姐,我们回家吧,不去学校了。”
“你开什么玩笑?”杨天佐说,“都要迟到了,还不搞快点?”
“真的不能去了,有危险。”杨天佑拉着小姐姐的手,要往回拽,却被挣脱了。
“你想逃学就逃学吧,还撒谎,说什么有危险。”杨天佐嘲讽道,一溜小跑跑掉了,“我可跟你不一样。”
杨天佑回了家,径直躺在床上,像中了魔一般,不言不语,眼神发呆。阿爸阿妈以为他病了,要急着下地劳作,也没闲工夫理他,倒了一碗水,搁了两块玉米饼在他床头,把门一反锁,就扛着锄头走了。
到了傍晚,噩耗传回来,村小背后那座像金字塔一般的山垮塌了,无数的沙石倾泄而至,把整个学校埋在下面。五个年级上百名学生和六七个老师全部遇难。报信的人来到家里,杨天佑跟着阿爸阿妈一起放声痛哭,却并没有告诉他们,早上在路上发生的事。
又过了个把月,杨天佑再次提出改名,这一次,阿爸阿妈和新来的老师都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或许,那个乖巧听话成绩好的女儿虽然走了,却留下了名字,也多少能寄托些相思吧。从此以后,杨狗儿学名变更为杨天佐,这也是三十年后,那个富可敌国的矿产老板的大名。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6 12:26:57 +0800 CST  
【四】 巴雅尔

灵山一别二千年,圣世重逢岂偶然。
细掬清泉揩老眼,豁开云雾见青天。
——【宋】释心月

这天,司空炬位于青池山的别墅来了一位很突然的访客。他没有用任何现代通讯方式预约,甚至连电话也没有打一个。不过这也难怪,司空矩这十来年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除了身边的几个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司空炬听到门铃,下楼打开门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体型魁伟,肤色黝黑,高鼻梁,上唇的髭须和下巴短短的胡子围成一个灰白的椭圆。汉子伸出右手,看到司空炬疑惑的目光,又缩了回来,跟左手合在一起,局促地搓着。
“你是?……”
“巴雅尔。”汉子答道,“还记得吗?”
司空炬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突然,电光石火在那片白茫茫中闪过。一十六年前,就在颜安格被哑巴绑架走之后不久,司空炬接到王是非的邮件,让他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一家酒楼找一个叫巴雅尔的人。而就是这个巴雅尔,把他送到中国和蒙古国的边境,司空炬在那里偷渡过境,到了乌兰巴托,再换乘飞机到了美国,接受了王是非创立的脑电波基金的资助,研制出了可植入大脑的超级芯片,并以此击败发桑中平和陈亦然。
是的,是那个表情还略有些羞涩,跟体型呈巨大反差的汉子。虽然胡须由黑变灰,脸上更见沧桑,那双黑色眼睛里如丝绸一般顺滑的眼神,却还没有变。“真没想到还会见到你。你是怎么找来的?”司空炬赶紧抓过他的手,用力地摇晃着,“要是在大街上遇见你,肯定是认不出来了。”
“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忘?是你救了我。”司空炬又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一路问过来的。”
“问来的?”司空炬有些不解,“先进屋吧,坐下来聊,一路肯定很累了。”

巴雅尔说,他是从远在美国洛杉矶的基金会得知司空炬的住址的。
十六年前,王是非临终前成立是非脑电波科学研究基金会。他同司空炬约定,基金会的钱用于脑电波的研究,根据司空炬提出的预算进行划拨。不过,自从当年半边寺一战击毙桑中平,将陈亦然送入监狱,销毁有关脑电波读心术的所有技术资料以来,司空炬没再向基金会申请过一美分的研究资金。
基金会每年会寄给他一笔数量可观的资金,用作生活费用。司空炬则同他的基金会联络人梅西每年圣诞节会互致问候。仅此而已。
“你答应过我一件事,还记得吗?”看着司空炬茫然的眼神,巴雅尔又道,“当年我俩在中蒙边境分别时,我请你给我解梦。你说,时间太紧了,等从美国出来再给我好好解一解。这一晃就是十多年了,你要真没记住,也不能怪你啊。”
记忆是一件奇妙的事。司空炬可以向自己保证,这些年来,答应过为巴雅尔解梦这件事,从来也没有浮现在他的意识层面,但一听说这事,他马上就回想起来了。甚而至于,他还记得那个梦的内容。
的确是,那个梦太独特了。一个成年人,经历时光倒流,回到娘胎,最后却被一个男人生了下来。如果重操旧业,再做精神分析的话,司空炬想,这不知会是一个多么好的案例。
“可是,我下午就要外出。我女儿失踪了,得出去找她。”司空炬看着巴雅尔脸上失望的表情,心中有些不忍,“你在这儿住上十来天吧,我回来就给你解梦。所谓解梦,就是精神分析,需要经过多次深入的谈话,真还不是周公解梦那一套。”
“不久住了,你明天走,我等会儿就走。”巴雅尔道,“我在帮着女儿带外孙,离不得人。等你忙完回来,我再来。好在联系上了,再找你不难。”

“你终于来了。”
“因为你托我的事还没有办好,所以我不敢来见你。”
“嗯,我知道你还没有办好。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
当夜,屋内无灯。司空炬仰躺在床上,如同见到王是非被放大的头像,映在夜幕上,对自己微笑,依然是十六年前的样子,满头白发,面容清癯。
司空炬不由得背上蹿过一道寒气。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7 03:34:33 +0800 CST  
【五】 大仇池山

仇池地方百顷,因以百顷为号。四面斗绝,高平,地方二千余里,羊肠蟠道三十六回,山上丰水泉,煮土成盐。
——《宋书·卷九十八·氐胡传》

司空炬在天水市包了一辆野的,一大清早就出发,赶往甘肃南部的陇南市西和县。在县城吃了一顿饭,没做过多停留,就继续前行。一路上,车辆越来越少,两旁的村落也越来越稀疏。眼前河水清澈透明,远处幽谷秀峰,倒是让人心旷神怡。
司空炬似乎无福消受这美景,盘旋的山路让他吐得七荤八素。尽管吐的时候把头伸出了窗外,但用纸巾抹擦之后他嘴角上还残留着一些呕吐痕迹。车厢里弥漫着发酸的气味,开黑车的当地小伙子皱起了眉头。司空炬顾不得山风凛冽,把两边的车窗都摇了下来,这才能透出一口气来。早年去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故乡的山路也是弯弯曲曲的,跟这差不多吧,那时候却并不会晕车。看来舒适的生活过久了,人也退化了啊。
“快到了。”在一个河谷地带,司机指着前方山顶像彭祖额头一般凸出的山崖道,“那就是大仇池山,鼓出来那一砣就是主峰伏羲崖。”
到了一个分岔路口,司机把车停住了,指着一条斜着向上的公路道:“到了。不过上山的路不好走,再给两百块钱,我把你送到顶上。”司空炬笑笑,按在天水时上车约定的价格付了钱,拎起包就要推车门。
“你可别嫌贵,上山三十里,全是红胶泥,两天前才下了雨,难走得很。”见司空炬没搭话,又道,“就收你一百块吧。不过,车真要陷在泥里了,请农民抬车的钱要你出。”
黑车司机没诳他,雨后初霁,上山的道路实在难走得很。红胶泥路名不虚传,果然如胶似泥,一脚踩下去,很要费点劲才能拔得出来。一小会儿功夫,脚上的那双阿迪达斯运动鞋就面目全非了。来之前司空炬做足了功课,专门备了一根带避震系统的铝合金登山杖,这时可派上了用场。资料上说,大仇池山海拔1791米,自然高度只有793米,不过看这山路盘旋曲折的架势,司机说的上山三十里应该也不假。
大概是经历过从脚底流过的河流万千年不断的冲刷,山体下部,几乎没有多少泥土附着,而是袒胸露膛般地呈现着赤红色的丹霞地貌。除了从张牙舞爪的乱石中突围的这一条上山小道,整座山犹如岩石铸成的铁桶,无路可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就是这样的地形吧,司空炬暗道。他不谙历史,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在他看来,就是乱糟糟地杀来杀去,改朝换代比掀锅盖盛饭还容易。至于谁杀谁,他向来是不知道,也不在乎的。不过,这次临行前,司空炬还是上网做了功课,也麸皮潦草地知道,在那样的乱世之中,也有白马氐人中的杨氏在此五次亡国,五次复国,前后持续时间竟长达三四百年,心中也不免生出小小的惊叹和感慨来。
司空炬之所以没坐那野的上山,并不是为了节约两百元钱,而是因为他是来找石头的——在但淡梦中屡次出现,被桑谬耳锁定的那块石头。按照桑谬耳建立的数据模型推断,那块石头,很可能就是整座大仇池山外形的数据化体现。但此时,司空炬站在红胶泥烂路中,深深地体会到了“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含义。粗略目测,大仇池山底座面积约有一千平方公里,而他的视野不时被巨石阻挡,再加之山上云缭雾绕,目力所及有时甚至连一平方米也不到。相较于整个山体而言,他所能见,就连瞎子摸象也比不了。
此行能有什么收获,得到什么线索,司空炬心中全然无底。只有闷头走下去,对于沿途乱石穿空的奇绝风景,也完全没有没有心思去欣赏。
大概走了十来里路,天色渐黑,司空炬见路边有一农家,便前去投宿。山里雾岚重,夜间颇有些寒气,司空炬又嫌被褥不干净,连外衣也没脱,就裹着被子胡乱睡了一觉。他把自己带的毛巾翻了出来,包在被沿上,以免颈子和被子接触。为了抵挡被子上的腌臜之气,他还在鼻子上狠狠地抹了些风油精。
第二天一早,辞别农家,问了路,继续前行。经过昨天一个晴天,脚下的红胶泥路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速度大大提高。
抬头向山上望去,浓雾之中,不见山巅。偶尔风吹雾散,便可见一条细长的赭红色带子,蜿蜒着向山顶延伸。极远处还有几辆车,就如同缓慢爬行的虫子。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司空炬脑海里突然跃入这个意象,不由得暗自好笑。
向下看,依然是雾。雾散处,江山锦绣。东南、西北方向两条玉带,缠绕着近乎笔直的红色山体。即便如司空炬这种没有多少历史感的人,见此情此景,也很难不生出“荡胸生层云”的豪迈之情。
突然,司空炬心中一凛,脊梁上一阵寒意蹿过。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连忙抓紧登山杖,四下环望,却不见一人。

下午三四点,从一块挡路的巨石下方弯腰钻过,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山顶非常平整,说是“土地平旷,房舍俨然”,倒一点儿也不夸张。山顶的横截面,大概是一个占地达数平方公里的不规矩圆形,周围一圈是造型各异的石崖,中间则是平畴绿原,花树掩映。
山顶上居然有几个村庄,这是司空炬没想到的。找村民一打听,是四个自然村组成的行政村——仇池村,还有一所小学。
这里就是当年仇池国的军政中心,建在山崖顶的都城。山顶是一个自足自给的世界,可以种地,有取之不竭的丰水泉,还能煮土为盐。把这铁桶的大门一关,乱世烽火就飘不进来。
当年杨氏以此绝壁之地为核心,先后建立前仇池国、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和阴平国等五个氐族国家,统辖四川、陕西、甘肃三地交界处的六郡一十八县。由东汉至隋,中原经历了黑暗的大分裂,阵痛不已的民族融合,而这个云层里的国家,却将自己的宏图大业延续了三百八十多年。甚至,如楔子般打进北魏和刘宋两个巨无霸国家之间,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对方的痛觉神经。司空炬感慨了好一阵:昔日仇池国,如今仇池村,最高领导人由国家元首变身为村长,这中间得降个十七八级吧。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8 11:18:01 +0800 CST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抢红包】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8 23:58:13 +0800 CST  

神鱼洞,就在大仇池山的最高点伏羲崖,洞口直径约半米。司空炬探头往洞内看去,只见洞斜着向下,深不见底。从洞口往里一尺左右,有暗光闪动,又有汩汩之声,仔细辨别,放知是泉水涌动,却既不见满,也不见溢。伸手探试一下,寒彻骨缝,根本待不住,不到半分钟,就不得不提起来。
司空炬待了二十多分钟左右,忽听得洞内一阵哗哗作响,只见水位渐渐升高。突然“咕咚”一声,一根粗大的水柱子朝斜上方喷涌出来。司空炬躲避不及,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模模糊糊的视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乱蹦乱跳。待得擦干眼睛,却发现地上竟然有几十尾鱼。这鱼长若巴掌,短若尾指,都细长如鳅。最让人惊奇的是,鱼的身子竟然是透明的。
司空炬抓了一条小鱼在手中细看。只见一道粗黑线从腮部贯穿到尾鳍,上部三分之一处一个小红点。鱼在掌中游动,摇头摆尾,十分玲珑。他捧着鱼,放回水中,这时,从黑暗的洞穴深处游来一条红鳍大鱼,大嘴一张,就把小鱼喝了进去。司空炬大怒,伸手便要去抓那大鱼,却不料脚底一滑,身子竟然梭到洞潭之中。潭水立即淹没了头顶,他慌乱地蹬着双腿,却踩不到底。寒水冻骨,身子很快就麻木了,黑暗劈头盖脸铺天盖地而来……

司空炬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房内。头还有些眩晕,身体很是虚弱,他按动了床头的呼叫铃。片刻,进来一个面色黢黑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应当是看护工。
“这里是什么医院?”司空炬略略支撑起身子,很快又躺了回去。
“这不是医院?”男子歪着嘴笑了。
“不是医院?”这让司空炬很是诧异。心电监控仪,专业医用供氧机,带滚轮的多功能电动床,白色的床单,以及自己身上的蓝色条纹睡衣,居然不是在医院?
“这不是医院,是我们杨总的别墅。你住这间是我们杨总的私人病房。”男子又歪了一下嘴,“你掉进神鱼洞了,是我把你拉出来的。抢救你的医生也住在山顶,不过不在这个院子里。”
“杨总?”
“就是我们老板,大名叫杨天佐。”
男子解释说,杨总是这一带的大老板,也许在全国都是大老板,如果不是他太低调的话,估计福布斯榜上不排第一也要排第二,反正他有好多座山的金矿开采权,炼金就跟人家炼铁差不多。“这座山里就有一个很大的金矿,你躺的这张床下面,说不定就有金子。”男子自称姓秦,又说只是在杨总家里打杂,不算是工作人员,不过比工作人员收入还高不少,说着嘴又歪了一下。司空炬发现,这老秦说话时还算正常,但只要一笑,尤其是那种得意的笑,嘴角就会歪,特别容易让人过目不忘。
“请你帮我把衣服拿来。”司空炬道,“现在是晚上吧?我明天一早就下山。”
“不,不,你不能走。”
“怎么?怕我不付医疗费吗?”
“哪里敢收你的医疗费?是杨总一定要见你。”老秦说,“他打了电话,马上从阿尔及利亚坐专机飞回来。明天晚上飞机就到兰州,后天上午就上山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让司空炬觉得十分奇幻。要是一周之前,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跑到这座从来没听说过的大仇池山;然后莫名其妙就掉进深潭里,差点莫名其妙地死掉;然后还有个开金矿的杨总,虽然素不相识,却一定要见自己,还是从阿尔及利亚……
既来之,则安之。司空炬深吸了一口气。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19 12:11:56 +0800 CST  
杨天佐的别墅建在大仇池山的山巅,乱石与畴野交界之处。别墅名叫“迷蝶谷”,现代材料修筑的中式房屋,一套三进的四合院。司空炬苏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第三进右侧一间建作私人病房的厢房里。不过,他既然身体恢复了,老秦就把他安排到了一个宾馆套房样式的客房里。
客房是装饰得非常精致的中式风格,撩开雪青色的丝缎幔帐,便是雕工精细,由一个个不规则三角形图案构成的板棂窗。推窗见景,对面山坡上,一层一层的梯田,不同层次的绿色,再延伸到白云边。
老秦锁了大门,不让出去,说是杨总叮嘱一定要把他照顾好,要再出点事可承担不起责任。既然如此,司空炬也就放下心来,在这三进院落里闲逛,欣赏些天井里的袖珍园林。

好在第三天一早,杨总就赶赴而至。
见面是在杨天佐的书房里。司空炬去过很多人的书房,见识过多种风格,如桑中平式的豪华,王是非式的古典……但要从这些书房里挑出一个最独特的,那就非杨天佐的书房莫属了。它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怪异。
这个层高近七米、面积约三百平方米的硕大房间里,四周墙壁都被涂抹成了赭红色,而且采用裸眼3D绘画技术,绘制出了嶙峋怪石、累累巉岩、层林叠翠。从乱石之间长出的老树,虬枝盘曲。两道绝壁之间,架着一根对剖的树干作成了独木桥,桥面只有一尺余宽。司空炬仔细辨认了一下,支撑独木桥的两块石头是真的,不知用什么方法固定在墙面上。天哪,这是大仇池山吗?是的,杨天佐把大仇池山搬到了自己的书房里,或者说,他用大仇池山把书房里的自己重重包围了起来。
山上的著名景点,也被搬到了书房里,用雕塑和浮雕的形式表现了出来。书房门对着的那堵墙上,离墙脚约五米处,像聪明人的额头般凸出的一大块,是伏羲崖。从墙脚斜着往崖的方向,大致每隔三十厘米,都有一块石头——这让司空炬猜想:这是垫脚石吗?杨天佐会用这些石头攀至伏羲崖,坐在上面,作思考状?
伏羲崖右下角,两堵墙交界处,有一个约半米口径的洞。若用心观察三十秒,也许会发现其间波光闪烁。这就是神鱼洞了,司空炬想,里面真的有鱼吗?
说是书房,但没有书,没有书橱,没有书架,没有书桌,没有书案。椅子倒是有,却不是平常办公用的滚轮椅。六台浅棕色的电动躺椅,其中五台一字排开,另外有一台和那五台中领头的一台两两相对。此时,司空炬和杨天佐就这样相对而坐。
躺椅两边都有一尺来宽的扶手,左扶手前端有一个六英寸左右大小的显示屏,没有单独的按键。司空炬估计,这玩意儿用起来,会是在显示屏上出现虚拟按键。头枕处的后方,一根粗大的连接线通往旁边一台有着操作面板和十七英寸显示屏的机器。右边的扶手上,都还搁放着一个由软性金属制成、一巴掌宽的“头圈”。“头圈”由两部分构成,银灰色的“眼罩”以及深黑色的带子各占一半。带子上印刷着密密麻麻的集成电路,奇的是那“眼罩”,在正中心处竖着一枚桃仁大小的金属片——如果拿在手里细看的话,可以发现,上面刻压出来的图案,是一只眼睛,一只竖着的眼睛,如同“天眼”。

“你的命是我的人救的,也就是我救的。”坐在司空炬对面的杨天佐说,“所以如果我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不要多在意。”
这种奇特的开场白,注定会给谈话对象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其实,对司空炬来说,不用一句话,也不用那神奇的书房和躺椅,单就杨天佐的长相,就足以让人牢牢地记住了。
用四字词语来形容,那绝对是“宽颡方颐”外加“高鼻阔口”。蓄的大背头,让宽阔的额头毫不羞涩地亮了出来。下巴极短,下颌底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左右两侧的下颌角已非常接近九十度。再仔细看他面部五官,一双精亮的眼睛已经是鼓了出来。但这和“金鱼眼”不同,“金鱼眼”是眼皮发泡,而这双眼睛的眼皮,倒是紧紧地、薄薄地贴在眼皮上,说它鼓,是眼球整体地向外突出来了。这双眼睛,眼角还有些夸张地上翘,这就是所谓的“丹凤眼”,或者“吊梢眼”吧?耳朵是典型的招风耳,两扇巨大的耳廓,几与颅骨垂直。这样一对耳朵,奔跑的时候很可能在风中产生巨大的阻力。
像谁呢?一定会像谁的。只要在大脑数据中搜索到一个相似的对象,记忆就会被轻易地写入大脑皮层,就如同数据被存入了电脑硬盘。对了,找到了,不过那不是人,而是一座雕塑,不,一群青铜雕塑。对,就是它,就是它们,三星堆青铜面具。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0 09:24:29 +0800 CST  
“司空大师,你在听我说吗?”
“在……不……不好意思,我有些疲倦,走神了。不过,就叫我司空好了,不要叫我大师。”
“你不是大师,还有谁能是大师?!”杨天佐提起右手,从左耳处朝右前方挥去,一副不容辩驳的姿态,“脑电波读心术的发明者,你不是大师,还有谁能是大师?!”
“啊——你知道我——?”司空炬吃惊,不,简直是震惊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得很多。”杨天佐两手向前一招(这姿势其实有点像投降),背后的电动椅靠背自动升了起来。他朝后舒舒服服地靠着,又一招手,不知从那个角落里出现一个球状物,像扫地的机器人一般,移动到了两人之间。球状物停了下来,顶端分成四瓣,自动打开,升起一个桌面上,上面摆着两杯红酒。原来是个移动茶几机器人。
杨天佐端起一杯,朝司空炬做了一个表示“请”的动作,又道:“我知道得很多,我的故事很长,大师有兴趣听我慢慢道来吗?”
“请讲。”司空炬已无力去纠正那个“大师”的称谓。
“我是一个生下来就不会做梦的人。”杨天佐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司空炬从宽大的电动坐椅上摔了下来。
“人生的前几年,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梦,更不知道人都是要做梦的,只有我除外。直到我的双胞胎姐姐开始说话,把她的梦讲给我听,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残疾人,先天缺失做梦这种功能。
“在梦里,姐姐常骑着一团白雾去山里玩耍,而回到家里,那团雾又变成了一头羊。我觉得梦境是一个好神奇的世界,它比我们这个现实世界有趣多了。尤其是在我们那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偏远山区,现实生活非常苦,我和姐姐三岁起就要帮助父母劳作。有梦,就有另外一个世界,就可以逃到那个世界去。
“可是,我不会做梦,我逃不去。更何况,我是一个干什么都要比别人强的人,我怎么能没有梦呢?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的东西,我怎么能没有呢?那我不成了这世界上的倒数第一名了吗?”
“可是,这世界上还会有不做梦的人吗?我接触心理学几十年了,也给人释过梦,从来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案例。”司空炬插话道,“医生怎么说?”
“那个时候家里那么穷,哪里有钱去看医生?而且,像你这样的大师,都不相信世界上有不会做梦的人,我父母那样的文盲,只会认为是我有意捣蛋而已。后来我有钱了,做了全方位的检测,医生说,是海马体功能减退。再后来,我的私人医生说,我其实还是会做梦,不过不能被海马体记忆而已。他还说,在我之前,从来没有做过梦的人,尚无一例病例报告。你看,我是不是真成了这世界上的倒数第一名?!
“所以说,我要发财,我必须发财。不……不……不找专家了,没有专家能治我这病。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治病,让自己做梦了。
“听了我的计划,那些专家都以为我疯了,都劝我还是把自己交给他们,让他们来研究。不,我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研究标本交出去了。活着的时候不会,死了也不会,摆在水晶棺里可以,但绝不能泡在福尔马林里。对于成为珍稀标本,给人类社会作出贡献,我没有兴趣。
“那些专家们,包括我的私人医生——这是真正的专家,从美国梅奥诊所请来的——没有人相信我能做到。但我是什么人,我是氐人杨氏的后裔。氐人是什么人?五胡乱华,匈奴鲜卑羯氐羌,听说过吗?淝水之战,你肯定知道,发动这场战争的前秦天王苻坚就是氐人。不过,他不是我们这一支的,他是我家的仇人,是他让我家第一次亡国。
“什么国?仇池国。听说过吗?没听说过?没听说过不要紧,很多人都没听说过。要紧的是,这个国家被灭亡了五次,又五次复国了。所以说,姓杨的人,是打不死的。氐族的杨家人,就有这么一个特点,想做的事一定要做成。
“不,不,不。我不想复国,一点也不想。复国,在古代叫谋反,现在叫颠覆国家政权,司空大师,你可不要引诱我犯罪,我不会上当的。恢复民族身份?不,我也不想了。那也是制造民族分裂,大师你还是在诱我犯错误。我是汉族,我姑妈的儿子女儿是藏族,这个是改变不了的。
“是的,我是想发财。我只想通过发财来荣耀杨氏祖先,荣耀那些五次灭国又五次复国的帝王,我继承了他们那种不服输的个性,我感谢他们。我是发了财,但至于怎么发的财,说起来是一本血泪史。大家都知道我有好些个金矿,至于我怎么拿到这些金矿的,唉……不说也罢。
“好了,咱们还是扯回来,说做梦。这几十年,我日思夜想的事,就是能像你们普通人一样,晚上美美地做一个梦。第二天起床,能够回味回味就更好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抛撒了无数的金钱,也可以说是无数的黄金,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血。”杨天佐拍着坐椅的扶手,“去他娘的海马体衰退,去他娘的梅奥诊所专家。我这套设备生产出来,就是在打他们的耳光。”他的声音变得一字一顿,“现在,我——做——到——了——我为自己创造了梦境。”
司空炬觉得自己刚刚听到的,完全就是个梦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坐在对面,先是说自己生下来就不会做梦;然后,又说自己为自己创造了梦境。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其他的不说了,单说自己无缘无由,就坐在这儿听,也有够荒唐的了。之所以还耐着性子,没有站起来走掉,是因为用他的话说,他救了我一命。
然而,从这个时候开始,杨天佐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会漏过了。作为一个建立了脑电波读心技术理论模型,并且研制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台读心机和大脑可植入芯片的心理学家,司空炬太知道那句话的分量了。
“我为自己创造了梦境。”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1 10:16:17 +0800 CST  
@刘少言 2018-01-21 23:0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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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2 01:01:00 +0800 CST  

“告诉我,你待在我的书房里,第一感觉是什么?”杨天佐问道。
“任何人……我是说普通人,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应该会很压抑,很烦躁。”
“这是我为自己创造的梦境。”杨天佐叹惜道,“没有梦的世界,是多么冷清,多么寂寞啊,哪怕一个人富可敌国。”
“哦,这就是你创造的梦境?”那一瞬间,司空炬以为自己高看他了。
“是的,我请人在这间房间里制作了大仇池山,我用人造梦境把自己包裹了起来,希望在这里孵出第一个梦?”
“孵梦,靠这堵墙壁?你孵出来了吗?”
“孵出来了,不过不是靠的墙壁,而是这个。”杨天佐用手拍了拍躺椅的扶手。
司空炬用手拿起了扶手上的“头圈”,他立即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利用了脑机接口技术的可穿戴设备。“眼罩”就是接收脑电波的电极吧,但那个“天眼”又是干什么用的呢,他一时还有些不知其所以然。
“来吧,戴上它,做个梦试一试。看看与你们正常人的梦相比,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是很神奇,很了不起。”司空炬抵御住了诱惑,摆了摆手,“但我终于可以问你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这正是我下面要说的。研制这套设备的,是一个顶级的科学家团队。我组建了梦境研究院,把他们关在了阿尔及利亚的首都阿尔及尔。不,不要误会,不是用暴力,而是用钱。只要你给了足够的钱,一定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待在鸟都飞不过的沙漠里,开开心心地为你干活儿的。
“其实,这套设备已经研制出来有一两年了,但我并不想解散这个团队。这个领域内世界上最精英的科学家,要聚集起来很难,队伍不好带。
“我想把团队迁回来,就迁到这里,迁到大仇池山。当然不是这个院子,我要在伏羲崖建一所世界上最先进的研究院,就叫灵山梦境研究院。你问为什么要建在这里啊,很简单,这是我祖先的发祥地嘛。
“我的理想是,要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通过我们的设备来做梦。噩梦这个词,将在从人类的词典里被驱逐出去。在由我创造的灵山梦境系统里,人们想要什么梦境就可以有什么梦境。他们可以拥有世界上最豪华的宫殿,一座不够,可以再来一座;他们也和世界上最高贵的电影明星翻云覆雨,一个不够,两个三个都可以……三个不够,给你一打女明星好不好?”
“不,不,不。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司空炬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打断,“你说的这些,跟我毫无关系。”
“不要急,大师,我马上就说到你了。你,将是这个团队的带头人。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有钱。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钱,多到你想象不到那么多。人家给你人民币,我可以给你同样多的美元。人家给你美元,你可以把这些钱码起来,我给你换成同样体积的黄金。
“什么,你身体不好?不,你不用自己干活,只是监督他们一下,把把关就行了。再说,我这里有最好的医疗专家,你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
“你说你技术落伍了?不,大师,你是这个领域的开拓者,我跟这些科学家交流时,他们每个人都很尊敬你。只要说起你的名字,他们都恨不得要站起来立正。把关甚至都不用,你挂个名就可以了。要么梦境研究院院长,要么首席科学家,名称由你定,由你选,你只需要挂名就可以了。我一定要请到你,大师,人家给你多少钱,我换成共同体积的黄金给你……”
司空炬左手按在杨天佐的手腕上,将被他两只手紧紧握住的右手抽了出来:“杨总,抱歉,让你失望了。十四年前,因为一件对我很残酷的事,我立誓退出脑电波研究相关领域,不再碰与它相关的任何事。至于钱,你也不必再提,对一个老头子来说,太多的钱是种负担。我要感谢你手下,不,感谢你救了我。我们就此别过。”
“司空兄等等,你要走,我不留你。我请你带一套庄子VR梦环走,拿着玩吧。”
司空炬目光停留在扶手上的“头圈”上,又摇摇头:“不必了,我真的已经彻底退出了。”突然,他的目光被房间内的一件雕塑吸引过去了。可能是书房里灯光太暗了,摆件的颜色又与墙壁上的3D立体画雷同,司空炬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那雕塑就在杨天佐的电动座椅斜后方,置于一个用和田羊脂玉雕就的底座之上。雕塑形状跟杨天佐床头柜上的摆件极为相似,但更为高大,足有五尺。如此体量,放在桌上不仅不好看,可能也承受不起,所以只好摆在地上了。
这么大的一个雕塑,是用整块石头雕成的,其色通体火红,其质晶莹如玉。大石头像玉,毕竟不是玉,然而主人却以上好的羊脂玉做其垫脚石,足见其意义非凡。
不过,这块石头有何特质,价值几何,司空炬都不在意,让他吃惊的是它的形状。石头呈不规则圆柱体,上部略大,底部略小,颇有些像一枚倒过来放置的大印。石头显然经过精工雕刻,一条羊肠小道,盘旋而上,计有三十六折。山顶如一大朵石雕的向日葵。四周的乱石,是向日葵花黄色的舌状花;中间的平野,则如向日葵棕色的花盘。亭台楼阁、草舍茅屋,杂处其间,甚至有一老翁,手执由白金做的钓杆,坐在一泉穴前垂钓。钓杆虽细,其上的竹节却历历可见。
不,这些司空炬都不关心。他所萦怀的唯有一点:这石头,跟但淡梦境里的石头一个形状。
“司空先生对我这块石头有兴趣吗?”见司空炬看得入神,杨天佐等了几乎有一分钟,终于道,“这是仇池石雕的,你有兴趣就带下山去好了。”
“不……不必了……”
“一块石头,何所挂齿?”杨天佐道,“这种石头,山上到处都是,并不珍贵,用它来雕,不过意义特别而已。就算是珍稀奇石,只要大师看得上……”
“真的不必了。”司空炬回身道,“不过,那套庄子VR外设,我还是带一套,回家试试吧。”
“好的,好的。”杨天佐大喜,“我立即让人打包,将控制台、座椅和头环一起送到府上。”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2 11:22:17 +0800 CST  

【六】 梦之深海

梦是愿望的达成。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女人年龄约二十五六岁,穿条波希米亚式长裙,裙下大长腿的轮廓若隐若现。她化着很浓的烟熏妆,似要掩盖那颇有些憔悴的脸色。卷曲的长头发两旁,挂着对由蓝黄两色小石头串成的,直径五厘米的大耳环。“就叫我格格好了。”女人面带微笑,伸出了右手,“司空博士,劳你大驾了。”
司空炬取下头环,从电动躺椅上起身,握住了颜安格的手:“格格,真是你吗?”此时,电动椅开始软化,变成浅棕色的胶泥,融入大地。
“是我哩。”那手很软和。颜安格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可是,这些日子,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呢?”
“我一直在这儿啊。”
“在我身边?”
“是的,在你身边。只要你来,我就在你身边。”
“喵。”司空炬低头,看见一只全身雪白,唯独尾巴漆黑的猫,体型如犬般巨大,不,那简直就是一只豹子。他蹲下来,伸出手。猫侧转头,又迎过来,温顺地用头顶着着司空炬的手,似乎邀请他来摩挲。猫左眼似太阳,没有瑕疵的圆;右眼似月亮,瞳仁的形状,是两个圆不完全重合时未重合的部分,新月形的黑宝石。两眼晶亮,又润着水汽。
“你给猫咪取个名字吧。”颜安格道。
“就叫黑枪?”司空炬道,“它浑身雪白,就只有尾巴漆黑,最显眼的就是尾巴,像一杆枪。”
“黑枪,这名字太暴烈了吧?”颜安格娇嗔道,“人家可是女孩子,要个女孩子的名字。”一边说着,又弯下腰,用手轻抚巨猫的头,“猫咪你这么温顺,就叫小雪花好不好?”
小雪花从两人之间穿过,扭着腰,重重地在颜安格小腿上蹭了一下,她似乎有些怕痒,发出“咯咯”的笑声。
“呜——呜——”巨猫突然变得警觉起来,又有些发怒,它撇下两人,向远处奔去。河边,一个女人俯趴着,长发披了一肩,零乱地覆盖着裸露出来的小麦色胳膊。
猫咬住女人金色长裙的肩胛处,用力地拖拽着向司空炬和颜安格挪动,鲜红的血不断从嘴中浸出来。猫身上象征生命能级的光环,开始变弱。
似乎是从猫那儿接收到的密码信息,司空炬知道那人是谁。他心中念叨着:这是我爱的人,是我爱的人。急忙奔过去,将女人的脸翻过来。很浓的烟熏妆,长头发两旁挂着蓝黄两色小石头串成的的大耳环,是颜安格。
小雪花身上的光环继续变弱,司空炬内心突然间变得十分悲恸,却哭不出来。他明白,若光环消失,不仅猫要死,沉睡的颜安格也再不会醒来。他抬起头来,那站立着的颜安格却依旧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你救救她,救救她!”司空炬站起来,拼命地摇晃着她的肩膀,但站立着的颜安格却只是“咯咯”地笑着,全无心肝。
白猫倒下了。司空炬抱着它,心中惶惑,不知所措,只感觉到猫的体温在慢慢降低,眼中的光芒也渐渐黯淡。司空炬贴着猫的头,猫挣扎着,舔他的脸。
突然,一束光从头顶灌入进司空炬体内。地上的猫和女人都消失了,只有他和颜安格站在河边。河水瞬间凝结,像一整条宽阔的,色泽温润却质地坚硬的青玉带。
“你还活着?”司空炬问道,心中有一丝侥幸。
“我活着。”颜安格依旧浅笑着。
“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在,只要你来,我就在。”
“我们是在哪里?”
“梦之深海。”
无边的悲伤与虚无袭来。

司空炬从梦中醒来,或者说,从“梦之深海”回来,沉浸在一种深深的惆怅之中。其实,他离开这种多愁善感的状态已经很久了。
梦中的体验无比真实,仿佛,颜安格右手的体温犹存。十四年了,最初的悲痛早已过去,司空炬似乎并没有经常想到她。颜安格的遗腹子小小,先有奶妈精心照顾,后来又被舅舅收养,算是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吧。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司空炬从来没有讲给孩子们听。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一样,放下重负才能开始新的生活。每天练书法,抄《金刚经》,算不算是重新开始生活呢,司空炬有些自嘲地想道。无论如何,十四年来他几乎没有梦到过颜安格,这是事实。
今天的梦,不光是感受真实,而且,梦中所见、所闻、所嗅、所触,无一不同现实感受近乎一模一样。就拿视觉来说,司空炬常为自己梦中的色彩丰富而自豪,因为很多人的梦境是黑白的,做有色彩的梦是富于艺术气质的体现。但是,再如何丰富的色彩,在梦境中总有些暗淡,就像是视网膜上的光线不够。而且,再清晰的图形,也都是边界模糊不清的,像是一台最粗陋的电脑显示屏上拙劣的图像,也像是受伤的视网膜上看到的扭曲形状。
然而,今天的梦不一样。图像清晰、色彩鲜艳、边界锐利。是的,梦中的巨猫,颜安格的耳环、臂肘,都鲜活、生动无比,甚至,呈像效果已超越司空炬在现实生活中所见。在梦境中,司空炬特意调整了视野,把那对耳环拉近了,放大看。鹅黄与湖蓝,都可以作为CMYK印刷色卡上的标准色。那块蓝色的石头,纹路呈几字形,不过它们并不是处在同一个平面上,而是立体的,纹路与纹路之间,似乎还有空隙。
司空炬知道,平时说的梦中所“见”,其实并不是真的看见了,视网膜并没有参与其中,那些色彩、图形,都是人的大脑想出来的。但这一次不同,是真正“看到”的。
无论如何,借助庄子VR梦环的改进版——望夜盔和蝉翼衣,颜安格复活了,从他的潜意识中走了出来。

司空炬解开贴身穿的蝉翼衣,摘下望夜盔,站起身来。
蝉翼衣是透明的,一道约一毫米宽的金属线从头到脚贯穿了“四肢”,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印刷的金属圆点——颇像标示着穴位的中医经络图。这是一件可穿戴感应服,梦中无比逼真的痛觉与触觉便来自于它。
头盔主体是透明的,对应着眼睛的地方,是一块有机玻璃般的黑色环带——看上去很像是电焊用的防护眼罩。眼罩正中上方,有一块竖着的树叶状金属片,就像是一只竖着的眼睛。司空炬已经搞清楚了:那只竖着的眼睛,就叫“天眼”,它对应的是人大脑深处连接左右丘脑的松果体。人体与这套设备进行信息交换,靠的就是这只“天眼”——设定好的梦境,以两套数字信号同时发射,其中一套通过“天眼”的传感和放大,进入松果体,直接作用于人的意识。另一套信号,则由操控台发射到“眼罩”上,而做梦人的视网膜和耳膜,则直接对眼罩进行感应。也就是说,通过这套设备做梦,你在梦境中见到的和听到的,都不再只是潜意识想象出来的,而是真正的“看”到和“听”到。如果你在梦中感觉到了疼痛,那也是蝉翼衣上的电极真的在起作用。
作为一个曾经的心理学家和脑电波读心技术发明者,司空很难压抑住自己对梦境成像技术的好奇心。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和杨天佐旗下的灵山梦境研究院科学家团进行了接触。
司空炬了解到的梦境成像原理是这样的。科学家团队最基础的工作是编制梦境“解码器”。第一步,将各种各样的图片拿给受试者看,放各种各样的声音给他们听,对其皮肤进行各种各样的刺激,同时对受试者大脑进行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fMRI)扫描,并记录其眼动、肌电和心电等生理数据——这一步骤,与当年司空炬编制“脑电波”辞典时采集数据极为相似。接下来,通过机器算法与神经数据分析,将采集到的海量数据建立模型,也就是“解码器”,与视、听、触等反应一一对应。再对睡眠中的受试者进行扫描,将所得数据利用解码器进行解码、成像,与受试者的睡梦书面报告进行对比,一步步修正,以致技术最终成熟。
面对着这一套由望夜盔、蝉翼衣和操控台组成的庄子梦境单机,司空炬知道,人的梦境,从此已进入到一个新的时代——梦里不再只有心理感受是真实的,图像、声音、气味、味道、触摸感,无一不与现实世界几无差别;操控仪不仅可以搜集梦境,也可以根据定制,向你的大脑输入梦境;如果两台或以上的机器联网的话……司空炬不敢想下去了。
那么,但淡也是进入了这样的系统,才每天都做同一个噩梦吧,司空炬想。可是,她又是如何同杨天佐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产生关联的呢?但淡,你现在在哪里?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3 08:50:48 +0800 CST  

【七】 天眼

松果体,你是“灵魂之座”,是所有想法的形成地。
——勒内·笛卡儿

《梦域百科》词条【松果体】
松果体,英文为Pineal,位置在两眉中心向后方的延长线上,是镶嵌在中脑后方的一个扁锥型小体,大小及形状皆似豌豆。
松果体被称为“第三只眼”。正是因为具有这一器官,爬行动物才对地震、磁暴和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具有预测能力。大量证据显示,在视网膜无法发挥感光功能的情况下,松果体仍然可以感光。据称,哺乳动物体内可能有一条鲜为人知的隐秘通路,向松果体传递光信号。
人类的松果体,在胚胎发育两个月时出现,且一出现即退化。但是,部分宗教人士和哲学家依然十分重视松果体的作用。道家称之为“天眼”;佛家称之为“识海”;神秘主义者则称,通过静心、冥想等方法,激发活化松果体的原始功用,可以不需经过瞳孔、水晶体、视神经等的传导,而捕捉到不可见光,直接在脑海中成像。
著名哲学家、提出过“我思故我在”的勒内·笛卡儿相信,松果体是思维能力与肉体的连接点,其理由如下:“既然我们用一对眼睛来看一件物品、用一双耳朵来听一个声音,而在瞬间从未同时有超过一个想法,这必然是从双眼或双耳以及其他地方进来的印象,在灵魂细想之前就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互相统合的结果。”
神秘主义人士、作家有理称,他少年时曾痴迷于“开天眼”之术,小有所成,十年之后则遗忘殆尽。
有理进一步解释道,所谓开天眼即通过意守上丹田,激活松果体。他认为,青春期之前的小孩很容易激活松果体的视觉功能,成年人则相对较难,须先经历所谓“白雪黄芽”。
有理认为,道佛两家的五眼六神通中,开天眼不过是入门功夫。所谓五眼六神通,肉眼、凡眼、天眼、法眼、佛眼,是为五眼;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是为六神通。

生命留给百顷氐王杨千万的日子不多了。
坐在榻前的,是他的孙子杨飞龙和杨飞龙的外甥令狐茂搜;外层,围着七八名全盔全甲的武将;门前两排侍卫,左边一排刀柄在手,右近一排铁枪杵立。
“我杨氐一部,献帝建安年中就由先祖杨腾率众迁居于大仇池山。山顶地方百顷,四面斗绝,谷蔬丰茂,不求于人,实在是兴国建都之宝地。”杨千万语调有些颤抖,但此时倒精神略有振作,并不像一个垂死老者。他伸出右手食指,抖抖索索地指着杨飞龙:“你爹死得早,我死之后,权柄就交给你了,可是……可是……你又不生个儿子……”
“无后为大。”杨飞龙赶忙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祖父保重,愚孙飞龙罪该万死。”
“起来吧。我知道你也着急,小妾都娶了十二个,可氐人女子不生养,汉人女子也不生养吗?唉——”杨千万摆摆手,“听我接着讲吧。
“杨氐封王,自我而始。我归附曹操,他以先皇刘协之名封我为百顷氐王。建安十六年,马超、韩遂叛魏,兴国氐王阿贵从之。我自不量力,图谋中原,也率万余部众响应。谁知马超战败,婆娘娃儿都被砍了脑壳,他只身一人逃到汉中,韩遂则前来投奔我。
“建安十九年,夏侯渊大兵围剿,诸县皆降。我与韩遂带兵出战,再败,万众士卒被屠,我带少数人西南入蜀,后辗转迁徙至略阳。”杨千万身子发抖,牙齿叩得嗒嗒作响,“无时无刻,不思回我大仇池山。祖辈家业,皆因我一时贪欲,而毁于一旦啊……”
“祖父大人切勿自责太切。”杨飞龙起身道,“我部不是又有上万人口了吗?我带兵打回去,护送你老回大仇池山。”
“不……不……用了。你没有王者之相,还是守住本分,切不可轻举妄动,蹈我覆辙。”杨千万想撑起身来,飞龙赶快上前扶着。
“还是,快把那件大事办了。”杨千万喘着气道。
“是。”飞龙转身,对坐在一旁的令狐茂搜道,“贤甥,快起来,给曾祖父磕头。”
“曾祖大人在上,请受愚曾孙茂搜一拜。”十岁的令狐茂搜声音清越,磕头在地的声音更是脆亮。
“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孩儿孙茂搜一拜。”令狐茂搜又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对杨飞龙磕了三个响头。
“好!磕了这个头,你就是我杨家的后人了。从此你就叫杨茂搜。”杨千万道。
“是。昨日之身已死,今日之身重生。孩儿从此就叫杨茂搜,令狐氏便是我姑丈家。”
“好孩子!我杨氐后继有人了。”杨千里道,“拿短刀来。”
“祖父,你身体虚弱,此事可缓。何况搜儿还小……”飞龙俯身上前劝慰,却被杨千里一把推开。
“动刀!”杨千里暴喝道。
飞龙噙着泪,咬着牙,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来,在杨千万额头划开,抠出一物。千万头顶血肉模糊,侍立床尾的郎中连忙上前敷药,包扎。
“哐当”一声,从杨千万额头抠出来的物什落在铜盘里。飞龙的正妻端去洗净,是一枚晶莹亮黑、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珍珠。这枚黑珍珠产自合浦。世间珍珠,以黑色为最珍。而即便是耗尽财力,费尽千辛万苦寻来的黑珍珠,也不过小指头大小。杨千万头上这一颗,当真是价值连城了。
蜀人纵目,史书有载。而氐人是蜀人的先祖之一,额头缝珠,其实正是氐人的古俗。
氐人是一个极其古老的民族,《山海经》称,其祖先灵恝是炎帝神农氏的孙子。对于那个填海的精卫,灵恝则该称作姑妈。
到了先秦时期,氐人以善养马著称,又以白马为图腾,供奉的白马神、马王爷两位神祇都是三只眼睛的形象——后来世间流传的俗语“马王爷三只眼”,即来源于此。氐人最为崇拜的神仙、二郎神杨戬,更是以第三只眼睛——天眼——闻名于世。
因为有了这种天眼崇拜,氐人的男孩子长到十二岁,便会以开天眼为成人礼。由部落首领在男孩额头划开一道缝,塞入墨珠——平常人家用大仇池山产的一种黑色石珠,权贵之家则用从合浦流转来的黑珍珠。待伤口愈合之后,额头看上去就像有一只竖着的眼睛,是为纵目。
传说开了天眼通的男子,能前后看五百里,上下观五百年。下能立身兴家,上能治国安邦,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此时,氐人首领杨千里榻前,正在为杨茂搜行开天眼的仪式。按道理,杨茂搜还有两年才够开天眼的年龄,但杨千万里自知来日不多,一定要在生前见证这一仪式,于是就与收子合并举行。
楼主 何大江  发布于 2018-01-24 08:51:41 +0800 CST  

楼主:何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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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1-09 18:54:4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9-17 18:02:5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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