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淡一直单打独斗。准确地说，只能叫独来独往，因为在训练场之外她并没有跟谁打，也没有跟谁斗——即便有，也不过是些连对方都不能感受到的暗斗吧——直到她把陈琳从吴蔓的手中解救出来。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全体自由活动，同学们大多已经收拾好书包和衣物，陆陆续续离了校。此时的校门外，停了不少来接孩子的轿车，车子在不断离去，也有新的车停进来。
但淡不想回家，她打的主意是：到学校内的小超市里买上一袋零食，比如品客薯片，或者炭烤麻辣小鸡腿，回到宿舍里，坐在床上，一边吃一边看书。平时住四个人的宿舍，难得如这般清静。对了，一定得来一袋手撕卤味猪肉脯，撕下一大块扔进嘴里，再灌上一大口冰镇的雪碧，透心凉，太爽了。
但淡拎着零食袋，正要掏钥匙开门，突然听到了嘤嘤的哭声。声音是从斜对着的一间宿舍里传出来的，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门内传来女孩子的呵斥声，是在指责谁在背后讲人坏话，还想通过这种方式抢人的男朋友。随之而来，又是“啪啪啪”扇击耳光的声音。
但淡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边凝神屏气地听了一会儿。她听明白了，主持审问的正是自己多年的仇敌吴蔓，而被审问者则是吴蔓的跟班陈琳。“一起玩吧。”七八年前，自己朝着那群在玩植物大战僵尸卡决斗的女孩子走过去搭讪时，只有陈琳的脸上露出了笑。
“时候到了。”但淡对自己说道。她进门拿了一本书，夹在腋下，然后拎着袋子推开了吴蔓寝室的门。陈琳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她不敢还击，只能用手挡在脸上。一个女孩子蹲在陈琳面前，掰开她的手，又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来啊，请大家吃东西。”但淡把手中的零售袋摊开。她的举动让一屋子里的四五个人都有些狐疑。吴蔓坐在床沿上，身子没动，抬起头，阴鸷的目光射向但淡：“别他妈装了，想干什么，直接说。”
“没事，没事。我就想带她过去。”但淡赔着笑，指指地上的陈琳。
“你他妈是谁啊？你叫什么名字？”刚刚扇了陈琳脸的那个女孩站起身来，走到但淡身边。那个女孩叫马一帆，平时似乎跟陈琳关系还不错。但淡觉得今天她如此卖力，是有意要表现给吴蔓看。而且，大家一个班，同学了七八年，平时虽然没在一起玩，但谁叫什么名字还不跟自己叫什么名字一样明白吗？这个马一帆，还装腔作势地问但淡叫什么名字，这已经让她非常不高兴了。
“你出去，这儿不关你的事。”马一帆从但淡手中抓过零食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又伸手要推她出去。马一帆的手刚到但淡胸前，就被扭住了，然后腹部猛然间感受到一记重击，整个人像一只折叠过的虾一般——手臂跟腿的位置几乎重合了——飞了出去。由于折叠得比较紧，马一帆在飞进门右边那张下床的床框时，没有碰到什么东西，而是背直接越过书桌，撞到了墙上，幸运地减少了伤害。
吴蔓在一瞬间明白，但淡练了四年的巴西柔术和一年的跆拳道，原来具有如此功效。但是，作为老大应该具备的威风，让她不能不站起来。吴蔓走到但淡身前，用眼光逼视着她。
但淡右手的书掉在了地上，原本夹在书中的，那把刀刃约有十厘米的水果刀转眼就抵在吴蔓的右眼角。“你不想破相吧。”但淡的声调很冷静。刚刚从地上站起来的两个女孩，正朝但淡逼过来，此时站住了，虎视眈眈的目光顿时变得惶惑起来。
“但淡，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吴蔓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但表情还留住了最后一丝尊严，她视线转向还坐在地上，但已停止了哭泣，正把目光怯生生扫过来的陈琳，“你跟但淡走吧。”
但淡领着陈琳进了自己的宿舍，只听得背后传来吴蔓歇斯底里的叫声：“陈琳，你被开除了，永远，永远。”随即“哐当”一声，门被一脚关上了。
但淡捂着嘴，直到关上门，才坐在椅子上放声大笑起来。“开除就开除罢，谁稀罕啊？”陈琳撇撇嘴，对但淡说道，“但淡姐，我以后就跟你混啦。”此时，她眼球上还泛着泪水的余光。
“你就睡我对面，那床空了半年了。”但淡道，“吃了晚饭我去给你搬行李。”

八年级的“宿舍之战”，让但淡有了自己的团队。从吴蔓那边叛逃过来的陈琳，自然成了跟得最紧的人。她很卖力地为但淡招兵买马，摇旗呐喊，很快但淡身边也围绕了六七个女孩子。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吴蔓与但淡的团队开始此消彼长。双方都有挑事儿的心，但都没有一举击垮对方的必杀技，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寻找机会。
上到十年级，吴蔓有一天突然骑了一辆机车来上学。那是一款蓝色的欧版雅马哈R6跑车，如镜面一般的光亮，变换一个角度看，又发出银色的光泽。跑车的外形更加酷炫，流线型的导流罩，车头跟车尾在一条直线上，前者稍稍下倾，后者微微上斜——可以想见，骑在车上的人，会采取一种上身趴下，臀部上翘的姿势。车尾呈菱形，就像一把锐利的尖刀，似乎要把天空拉个口子。吴蔓把车停下宿舍楼下，远远看看去，就像是一头蓝色的猎豹正低伏前身，按住利爪，睁大眼睛，凝神屏气，准备随时跃起，给对手致命一击。
所有从楼下进进出出的人，眼光都被吸引过去了。哪怕是最温柔、娴静的女孩子，即便对机车没有任何的兴趣，也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哼，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但淡禁不住在心里鄙夷道。不过，当陈琳见到吴蔓的那辆机车，眼中也闪烁着兴奋的火苗时，但淡有些坐不住了。

但淡是个有耐心的孩子，班上有机车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越来越多，她也没有回家开口。十二年级的下半学年，自己的团伙里面都有了四辆机车的时候，但淡终于向司空炬提出，要买一辆机车。她看好的是一款杜卡迪的Monster，车不便宜，九千多，还是美元。
“这么贵啊？”司空炬问了一句。
“还就算了吧。”但淡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不，蛋蛋，这点钱对我们家来说，不是大问题。”
“还有45%的关税、10%的消费税、17%的增值税，综合税率为88.5%，即每千元人民币货值征收885元。”但淡像背书一样答道。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司空炬有些踌躇。
“这税都能再买一辆了，所以我说算了，不一定要买。”
“买。”司空炬干脆地答道。
“炬爸，你放心吧，我会特别小心的。”
“我给你开支票。”
“谢谢炬爸。”但淡从座位上跃起来，搂住司空炬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一个多月后，车子就从意大利托运到了。火红的车身，机械结构裸露在外，同吴蔓的雅马哈相比，一个像是粗犷的北方汉，一个像是娇媚的南方女——其实，如果真要把两辆机车放在一起的话，就会发现它们的大小其实差不多。从参数看，轴距都是57.1吋，甚至雅马哈R6比杜卡迪还要重上四千克。
但淡经过简单的训练，很快拿到了驾照，当她驾着车到了学校的时候，吴蔓的眼里已经快要冒出火来了。
“车不错啊。不过，不知道技术怎么样？”吴蔓走到但淡的座位前，用挑衅的口吻问道，“你敢跟我比一比吗？”
“比就比，有什么不敢？”但淡不假思索地答道，“给我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吴蔓“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三个月后我都离开中国了，给你两个月吧，如何？”
“两个月就两个月。”但淡不假思索地答道。
“但淡，两个月后就是高考了，”陈琳在一旁劝道，“你还是换个时间吧。”
但淡这才反应过来，再过两个月零三天，高考就开始了。而吴蔓已经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需要过这个独木桥。但淡愣住了。
“两个月，你可是答应得很干脆的啊。”吴蔓不依不饶，“其实嘛，我也劝你认输。比赛嘛，不过是闹了玩的。真要受个伤，不能参加考试，影响到前途，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不换了，就七月三号，晚上12点正，S336上见。”

S336是学校外不远，盘绕青池山的一条省道，设计最高时速为70公里，双向四车道。但淡选的时间是晚上12点，这个时段，路上已经很少有大客车、货车和私家车出没，的确很适合飙机车。更为刺激的是，S336在青池山这一段是盘山公路，从山脚到山顶二十多公里，有五百多米的落差，还有大量的Z字形弯道。这两年来，吴蔓和她的团队，就经常在半夜时分溜出学校，在S336道上飙车。
自从和吴蔓订下比赛之后，但淡也就把高考放到了一旁，专门请了个退役的职业赛车手来做教练，每天晚上也就在这条路上进行训练。对司空炬来说，这似乎倒是一件好事，因为但淡每天都回家了。虽然很晚，但毕竟可以一起吃早饭了。

七月三日，深夜十二点，但淡团队和吴蔓团队在青池山山腰、S336道路的最高点碰头了。
约定的路线是：从山顶先往左侧下山，到达山脚左侧，再返回山顶往右侧下山，最后从右侧山脚返回山顶，里程共计85千米。在山顶和两侧山脚，都留有对方团队的人进行监督和确认。
约定的规则是：跑完全程，先到为胜；翻车死伤，责任自负。
往两个终点去的两队队友先下山，吴蔓和但淡出发时，已是四日凌晨〇点三十分。比赛一开始，但淡就知道没办法比了。吴蔓脚上的动作极其熟练，左脚向下轻轻一压，然后迅速勾起打挡杆。但淡还刚刚在拉动离合器的时候，吴蔓的机车已经像箭一般射出去了，在加速过程中，左脚连勾六下，一蹴而就地完成了换挡。
从顶点往左下山，不到一千米处就开始了连续的大弯。但淡紧捏着手把，一丝一毫也不敢大意，严格按照这两个月的训练中教练要求的方式操作。如果完全顺着弯道跑，速度太慢，但也不能贪功——切弯切得太厉害的话，可能就直接飞出去了，要么撞向崖壁，要么掉下悬岩。
吴蔓的车始终在但淡前面四五十米，暗夜中，只留下尾翼上闪烁着的蓝光。盯着前方那道蓝光左弯右拐的流畅轨迹，但淡心中禁不住赞叹：这熟练程度，的确是青池山第一把夜壶。夜壶这个词，是她们从男生那儿学来，专门用来表扬人的，尽管那些男生也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

即便是在直道上，但淡把车速提到220km/h，依然不能缩短与吴蔓的差距。她的车是街车，不比吴蔓的跑车有导流罩，达到180km/h的速度就会感觉到车身飘忽。
两队跟车的分别是陈琳和马一帆这一对老冤家。
“走吧。”当但淡的车飙出去半分钟后，陈琳狠狠地恨了对方一眼，也冲了出去。马一帆也不跟她计较，稳稳地捏住刹车，前轮都已经离车尺把高，仅靠着后轮跑了十几米。直到陈琳已冲出老远，才松掉刹车，放下前轮，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慢一点，我不跟你比。”听到山风送来马一帆的声音，陈琳回头一看，后面的车慢悠悠的，像在散步一般，一下子也觉得泄了气，把速度降了下来。
到了左侧山脚，但淡没理守在那儿监督的吴蔓同伙，跟自己的死党击了下掌，以右脚为原点，将车子转了个360度，又去追逐在前方闪烁着的蓝色光点了。但淡追着吴蔓，回到山顶，又朝右边山脚冲去。现在，跟蓝光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也许一公里都不止了吧，但淡暗道。
下山的路跟了十公里，但淡突然发现，蓝光点移动的速度变慢了。有情况！肾上腺激素急剧分泌，冷汗立即湿透了但淡的背。她快速松掉油门，缓缓在刹车上加力。
离蓝光点三十米左右的时候，但淡看到了，道路上矗立着一道巨墙。从星光隐隐勾勒出的轮廓，看得出一辆集装箱车的车头。原来，这是集装箱车撞上了一辆大货车的腰部，两台十来米长的大车，呈丁字形堵住了整个通道。道路的边缘散乱地洒落着从大货车上掉落的纸箱，还有一些纸箱掉进了路基外的边沟里。
但淡向左倾斜身子，杜卡迪机车跟着倾倒，与地面呈三十度的夹角。同时，左脚迅速往下压打挡杆，接连三次，将挡位从六挡换到了三挡。机车在地面留下了一个弧形的轨迹，滑进了大货车的底部。在杜卡迪钻进大货车的那一瞬间，通过眼角的余光，但淡扫描到了吴蔓。她正吃力地扶着那辆亮蓝的雅马哈机车，要往隔离带上抬。
但是，雅马哈太重了，身材娇小的吴蔓对重达189千克的机车无能为力，数次连人带车摔倒在隔离带前，要么人跌在车上，要么车压在身上。吴蔓狼狈不堪地把腿从车下抽出来，此刻，她看到了，但淡的杜卡迪街车，像被在光滑冰面上被击打出去的冰壶一样，在路面划了一道流畅的线条，钻进了大货车底。
吴蔓急了，她不再试图推车越过隔离带，而是掉转了车头，往回骑去。两百米外，吴蔓再次停下，再次掉转车头，一气呵成地提到六挡，加速。在离横亘道路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吴蔓猛提车头，雅马哈飞起来了。
杜卡迪滑出大货车肚底，在路面划完了剩下的半截圆弧。已如强弩之末，机车快要撞到绿化带，但淡伸出左腿一蹬，车身立了起来。这时，她才感到膝盖处钻心的疼痛。借着车灯的光芒，但淡看到，护膝已经被磨穿，血肉模糊。回头望去，大货车如两头怪兽，蹲伏在道路上。“吴蔓，回去吧。”但淡对着货车的另一头大声喊道，“我不跟你比了。”
没有回答。
雅马哈即将到达车顶，机车灯光射到前方一块黑影，吴蔓瞬间反应过来，那是集装箱车的后视镜。此时，她有两个选择：扭转车头避开，但空中改变线路会让机车掉落下来；或者冲过去，高速的撞击可能让她的头骨碎裂。
吴蔓死死握住车把，当雅马哈从后视镜旁掠过的时候，头微微一偏。“叭”的一声，后视镜击打在头盔上——吴蔓并没有听到这一声，她脑袋里响起的是一声“轰”，伴随着右眼的刺痛和极度的眩晕感。
雅马哈飞越近三米高的集装箱车头顶，稳稳地落在十来米之外的道路上。“天哪，真他妈的帅。”但淡感叹道。吴蔓没有回答，无力挥了挥左手，用右手蒙在眼上。“怎么了？”但淡从车上下来，她看到，吴蔓捂着眼睛的手，从缝里渗出鲜血来，而头盔上的挡风板已经碎了，精钢外壳的右侧凹进去了一块。
“你受伤了？”但淡扶着吴蔓的胳膊道，“把车停在路边，我送你去医院。”
“走开。”吴蔓搡了但淡一把，拧动油门，机车启动，但走了不到数米，便开始歪歪扭扭，最终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妈的，”吴蔓在地上嚎叫道，“独眼龙就不能骑车了吗？”

但淡想去医院探视吴蔓，带话的同学说，刚作了眼球手术、绷带蒙眼的吴蔓一口拒绝了。又过了几天，但淡在校外被几个人拦住了，其中唯一的女生是吴蔓的跟班马一帆，男生是同年级另外班级的，但淡都叫不出名字。
领头的男生自称是吴蔓的男朋友，说知道但淡练过，想跟她过过招，把这个事情解决一下。吴蔓男友身高一米八左右，不算特别壮，却很挺拔，显然经常进行体育锻炼。但淡知道他是校足球队的队员，其他几个男生都是他的队友。
“你们几个男生欺负一个女生，好意思吗？”但淡竭力想让自己镇定，尽量不露出慌张的神情。
“到底谁欺负谁啊？”男生一下子愤怒起来，“他妈的，吴蔓眼睛都瞎了，你知道不？”
“那就比划比划吧。”但淡看看周围四个人的神情，知道自己不能轻易脱身，“一对一。”
“还多对一？”男生轻蔑地笑道，“你放心，他们是来看热闹的，就算你把我踩在脚下，也不会上来帮忙。”
刚刚摆好防守姿势，那男生就一脚飞来。但淡伸手格挡，脚踢在小臂上，冲击力巨大。但淡手臂一阵剧痛，明白不能硬接。男生接连几脚飞来，都被但淡躲过、
重新摆好姿势，对峙着。转眼间，两人扭在了一起，足球队员的右手按住了但淡的脖子，左手捏着但淡的右后臂；但淡则左手搭在男生右肩，右手拉着男生衣袖；两人都双腿分开站立，身子弓着。吴蔓男友正要往左发力，将但淡掼在地下，只见但淡两腿像剪刀一般飞起，直接绞在他两肋之下，然后头颅后仰，重心下沉，接着身子一旋，靠着身体重力和旋转时的离心力将男生拉离了地面。两人的身子在空中扭作一团，但淡背部率先着地，整个过程中，她两腿都死死夹着男生两肋。
吴蔓男友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落地时，他发现已被但淡的两条腿压在地上，脸部正在敌手左腿的膝弯处，而右手也被人家两只手的掌握之中。男生不知道，这就是标准的巴西柔术十字固状态，还想把手挣脱出来，却发现这种反肘关节的挣扎，是用力越大就越痛。运动经验丰富的他终于明白，再挣下去，这只手臂就会被折断了。
“放我起来，我认输，我认输。”男生用左手无力地拍打但淡的腿，喘着粗气道，“我滚，我滚。”
最终获得自由的男生，脸色煞白地躺在地上，用左手捧着右肘，望着但淡的背影，问道：“这是什么招术？”
“飞身十字固。”但淡没有回头。

吴蔓摘除右眼球后，就再也没有在校园里出现。她那名跟但淡交过手的男友，则跟另外的女孩子一起出现在食堂，吃饭时，两个各执一把勺子，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半年后，传来吴蔓去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消息，说她在一所大学专修植物学，专业的排名在一百名开外。怎么选了个这么古老的专业，但淡有些吃惊，还以为她要学电影、音乐之类，至少也得是个服装设计专业吧。
但淡则在赛车两个月后参加了高考，最终进了本地一所排名在二本靠后的高校——蜀都外国语学院。但淡考得不好，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有些吃惊，但司空炬似乎并不以为意，还说：“学校不远，很好嘛”。其实，他本来就不知道，但淡在学校里成绩一直中上，英语尤好，曾一心想报考北京外国语大学。
录取的学校不太理想，但淡似乎也并没有太失落。司空炬说，开学的时候要同桑谬耳一起送她去，被但淡一口拒绝了。开学那天，她自己收拾出一个旅行包的行李，骑着那辆杜卡迪去报到了。由于离家只有几十公里，但淡大概每一二十天回骑车回家一次，带一包脏衣服扔给保姆洗，如此而已。
但淡和吴蔓这一对冤家十二年的争斗史，至此划上了句号。

【十二】 赵云

赵云力战四将，曹军一齐拥至。云乃拔青釭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杀退众军将，直透重围。
——《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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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梦境百科》词条【清醒梦】
清醒梦（Lucid Dream）是指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所做的梦，又称清明梦。跟白日梦不同，清醒梦是指做梦者于睡眠时的梦境中保持意识清醒；白日梦则指做梦者于清醒时进行冥想或幻想。清醒梦一词，首先由荷兰医生Frederik van Eeden在1913年提出。
在清醒梦状态下，做梦者可以在梦境中拥有清醒时的思考和记忆能力，梦中感觉跟现实世界别无二致——同时，知道自己身处梦中。甚至，有时可以直接控制梦境的内容，主导梦境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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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习清醒梦已经三个月了，汪亮飞几乎没有进展。他刚刚入了门，能做到“知梦”，但一涉及控梦，就老掉线。他甚至有些怀念高考前夕，经常“鬼压床”的那段时间了。
高三那年异常紧张，常常是做数学题做到快凌晨才上床。躺在床上也不等于入睡，还要闭着眼睛把白天看过的历史、地理和政治等文科课目拉一遍，汪亮飞把这叫作“过电影”。早上六点钟起床，英语和语文各读四十五分钟。中午睡一会儿，一般情况下一个小时他会自动醒来，“鬼压床”就发生在这段时间。
汪亮飞觉得自己起来了，坐在床沿上，发了几分钟的愣，然后去卫生间洗个冷水脸。走路的动作很慢，影影绰绰的，看得不是很清楚。突然，他反应过来了：看见自己的身影，这怎么可能呢？原来我并没有醒来，还是在梦中。意识到这一点，就是梦魇的开始。他挣扎了半天，最终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动没动。又有一个黑影进来了，他知道：是妈妈端了一碟水果放在书桌上，那是她每天中午必做的。她甚至走到床前，俯身下来看了看，似乎都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妈妈，快拉我起来。推我，让我醒来。”汪亮飞拼尽全力叫道，但是却听不到一点点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每次从梦魇中醒来，都是一身大汗，心脏狂跳。后来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中学历史老师，类似的情况便再也没有发生过。绝对是那个时候压力太大，绷得太紧了，汪亮飞曾想，但愿永远不要再出现那样的时刻。当了五年中学老师后，他对这个愿望有些后悔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收回那次祈求。
起因是追求教研室的一个女同事。那个名叫王欣欣的姑娘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分来教初中一年级新生的历史，富不富不太清楚，但白和美是肯定的。姑娘一来，就被隔壁语文组和数学组的几个年轻男老师盯上了，汪亮飞也裹在其中打了段时间暗战，最后才发现是白费心机：姑娘没打算在这所中学，甚至这个三线城市长待，第二学年上期一结束就辞职，到沿海城市跟大学同学结婚去了。
王欣欣离开之前，塞给汪亮飞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个网址——magic-mountain.org，说这款游戏可能特适合他这种学历史，又酷爱军事的。
汪亮飞平时不玩网络游戏，他觉得这很幼稚。几个月后，偶然想起那姑娘，心中怅然若失，便把夹在一本教材中的纸条翻了出来，按照网址登录了上去。
界面很清爽，云雾缭绕之中，仙山层峦叠嶂，深林幽谷，一看就是个访仙问道的佳处。游戏的设定也很有意思，一共有赤眉军、绿林军、北府军、关宁铁骑、岳家军和白袍军六个军团，都是中国历史上著名军队的名称，这一下子就博得了这个历史专业本科毕业生的好感。
汪亮飞对南北朝最感兴趣，觉得南梁将领陈庆之是个传奇人物，就挑了白袍军报了名。军队的组织结构有五个层级，由低到高分别是士卒、伍长、校尉、将军和大都督。不过再进一步了解，又觉得有些搞笑。大都督的ID叫诸葛淡泊，而不是真正的白袍军统帅陈庆之；下面的五个将军更搞笑，居然是《三国演义》中的五虎上将关羽、张飞、马超、黄忠和赵云。
抱着看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妖蛾子的心态，汪亮飞决定进去看一看，没想到倒比普通的网络电子游戏麻烦不止十倍。首先是要审核，填写繁复的表格，内容包括真实的姓名、住址、工作单位、社会关系、个人简历以及加入这个虚拟世界的心理原因，还要附上身份证和工作证件的扫描件。
这还是初审。过了这一关，汪亮飞收到了一个如眼镜盒大小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有张说明书。原来这是一个带蓄电池的冷冻盒，能保持4°C度的恒温。同时寄来的，还有一整套的抽血设备，如注射器、压脉带和抗凝管等。
汪亮飞有些嫌麻烦，又怕痛，就想放弃了，但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最终还是笨手笨脚地抽了一管子血，按地址寄去了。
二审也通过了，但不能马上登录，还需要设备，一套戴在头上的望夜盔和一件穿在身上的蝉翼衣，据说是运用了VR虚拟现实技术，可以让参与者彻底沉浸到梦境世界里。设备很贵，57999元，差不多汪亮飞大半年的薪水，好在可以租用。汪亮飞想，这大概就是要填那么复杂的表格，还要进行两轮审核的原因吧。
还有一点很奇特，游戏的场景并不是在眼前展现，而是在梦境中进行——游戏说明让报名参与者不必焦虑，说是凭借赠送的药物潜梦丸，绝大多数人都能够顺利进入梦境。
第五天，设备就按照表格上提供的地址快递来了。当天晚上，汪亮飞沐浴焚香，穿戴上设备，服了附赠的潜梦丸，躺到床上，等待进入另一个世界。
潜梦丸是一种深黑色的胶囊，服下去之后一刻钟就开始发挥效用，主要功能是帮助人长时间处于深睡眠状态，大大提高做清醒梦的概率。而且醒来之后不疲惫，能保持旺盛的精力，以免接下来能够继续投入梦境，而不对日常工作和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

各位情人节快乐！

果然，躺下不到几分钟，汪亮飞便开始意识模糊，感觉到身体漂浮起来了。当意识再一次回到身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块竹林旁的空上，已经有数百人聚集在这里了，皆是白盔白甲。汪亮飞四下扫视，见队伍按阵列分成五组，每组的士卒各持一件相同的兵器，有矛、戟、棍、钺、叉。汪亮飞这才意识到自己手头并没有兵器，再低首往身上一瞧，却发现不知啥时也换上了一身上下白色盔甲。
“就差你了，赶快入列。”背后响起一个清脆明亮的女声。汪亮飞回头，看到的是一个一身纯白的少女，她身上却没着盔甲，而是一袭以丝绸为材质的直领对襟襦裙，上衣齐腰，下摆则差不多拖到地上了。再看那少女的容貌，说是鹅蛋脸却又不那么细长，一双大眼睛里面似乎又飘着点蓝色，前额的头发全向后梳，露出一个美人尖，脑后一头长发，在背心处剪得又平又直。汪亮飞这才明白，为啥这支军队要叫作白袍军了。
“我是白袍军的大都督，诸葛淡泊。”少女双手在胸前抱了个拳。
“我是……”，汪亮飞又想起，自己填表时被那密密麻麻的格子搞糊涂了，没有取一个ID，忙道，“就叫我……飞翔吧。”
“飞翔兄弟，三天前，我们打退赤眉军的进攻，牺牲了四十多个弟兄，好在很快就补齐了。新兵中，你是最后一个前来报道的。赤眉军败走后，又纠集了关宁铁骑对我们进行围剿。赶快入列吧，战争就要开始了。”诸葛淡泊转身，向队伍中招手道，“马不锐，把飞翔带到你的队列中去。”
“欢迎飞翔兄弟，我是你的伍长马不锐。”人群中走出一个军士，把一根长矛，一把大弓和一个箭袋交到汪亮飞手中。汪亮飞接过长矛，在手中掂了掂，觉得颇有分量。

因为汪亮飞是新人，马不锐便把他带在身边。按照诸葛淡泊的安排，他们这一支全部持矛的一百多人，要在翊军将军赵云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山谷设伏。
“我刚进来时跟你一样，也是士卒。每个人都这样，都要靠军功升迁。我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升了伍长。”趁敌军还没到来，马不锐便给汪亮飞讲了一些白袍军的建制。马不锐是伍长，这一伍包括伍长和新来的飞翔一共是五个人，像马不锐这样的伍长一共有125人。伍长上面是校尉，共25人，再往上是五个将军，最上面则是大都督诸葛淡泊。
“据说她跟高层的关系很硬，不过指挥作战还是有些本事。”马不锐似乎在向飞翔解释诸葛淡泊居于高位的原因，一边说一边摸了摸他那有些苍白的脸上的鼻梁，似乎在推着一副并不存在的眼镜。
按照这一次由大都督诸葛制定的作战计划，是由翊军将军赵云带领本部人马作先锋，以佯败的方式把赤眉军和关宁铁骑的联军引入深谷；然后由前将军关羽、后将军黄忠分别堵住两边口子；左将军马超和右将军张飞的部队分别埋伏在左右山谷，待敌军进入口袋之后，先从山上推下巨石，砸他个人仰马翻；等砸得七零八落之后，再从四面八方杀出，向内挤压，如此可全歼对手。
这计策也还行啊，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奇计。趴在山坡上的汪亮飞暗自思忖道，如果我熟悉这里的地形，肯定也能设计出这样的策略。唉，想这些有啥用呢，又不会有人来向我问计的，谁叫人家是白富美呢？汪亮飞恍然间觉得，诸葛淡泊跟学校里向他推荐这个游戏的王欣欣居然很有几分挂相，都有点明眸皓齿的感觉。只是，人真是不能比啊。在自己从教的那所学校里，王欣欣就算是貌若天仙了，汪亮飞暗自思忖道，但要站在这娟秀之中却透出一股英气的大都督跟前，就只能算是庸脂俗粉吧。唉，那王欣欣的形象很模糊了，就像是被风吹散的一团雾岚，被时光之河冲刷过的一个梦境。不对，梦境，诸葛淡泊才是梦境中的人物吧。汪亮飞突然意识到，明天早上还要监考。这要去迟到了，就是大型教学事故，多半教师资格证都要被吊销。还是保饭碗要紧，别惦记着梦境里的白富美了吧。
“大都督这计策还很是不错，可是，敌军要是不进这口袋又该如何是好？”飞翔竭力压制着焦躁情绪，赞美的话有些言不由衷，“我早上八点钟还要上班，这会都几点了？”他记得进入梦境时是头天晚上9点，梦屏的右上角有个时间刻度，进来已经六个半小时了，战斗还没有开始。现在应该是凌晨3点半，不对，是5点半吧。到底是3点半还是5点半？飞翔已经算不清了。
“不要急，还早。”马不锐劝慰道。
“早什么早？我醒来后还要去中考考场监考。还是把几十个学生的前程耽误了，麻烦可不是一星半点。”
“让你不要急就不要急，我们这个梦境里的时间，流速是现实世界的六倍。你看上去过了六个半小时，实际上才一个小时多一点。”
“是这样的啊？”飞翔有些不好意思，“我真是个菜鸟。”
“多用点儿心吧。”马不锐拍拍他的肩，“我都教你。”
笑容在马不锐的脸上凝固了，一支箭簇从他的脸颊上伸了出来。飞翔定睛一看，马不锐伍长的后脑勺上冒出了一截箭羽——这支箭穿透头盔，由后向前贯穿了他的脑袋。
山顶上传来漫山遍野的喊杀声，汪亮飞扭头望去，密如飞蝗的箭矢正飞射而至，转瞬间自己就变成了一只插满箭杆的刺猬。他大叫一声，从梦境中醒来。

各位新年快乐！

掉线了。汪亮飞躺在床上，略微有些沮丧。他明白，诸葛淡泊的计策被对方识破了。原本是为了抑敌所长，避免跟正面交战，不受对方骑兵的踩踏，想把关宁铁骑和赤眉军引入山谷，聚而歼之，所以几百号人埋伏在半山腰，没想到的是：敌人却从山顶出现了。
对方军队里，可能有谋略大家。监考的时候，汪亮飞交待了考场纪律，发了考卷，就坐在讲台上发呆，回味着昨天晚上梦境里的战斗。古代真正的战争，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可惜自己太胆小，刚一交战就被吓醒了，真他妈的没用。
这一天上午监考物理，下午还有一堂化学。四点半考试结束，汪亮飞推掉了几个哥们的聚会，说老家有人来了，要请吃饭。他收齐考卷，上交以后，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单身宿舍。晚上八点过，汪亮飞做好准备，服了潜梦丸。九点钟，再次以进入灵山梦境世界。

“嘿，飞翔老弟。”一只巴掌重重地拍在自己肩头。汪亮飞扭头一看，正是马不锐那张笑脸。
“是你，伍长。”汪亮飞觉得眼前的场景无比熟悉、真实、亲切，“我们是在梦境里吗？”
“怎么不是？”马不锐突然抓起汪亮飞的右手前臂，向后折去。汪亮飞惊奇地发现，他的右臂肘已经向后弯曲了180度，手掌贴在右肩上了，但是却没有一点痛楚。
“痛吗？”马不锐问道。
“不痛，一点儿也不。”
“不痛？不痛就对了，就说明是在梦中。你又学了一招，这就叫验梦。”马不锐放了飞翔的手臂，脸上露出自得的神情，“当你搞不清楚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中的时候，你就做一个平时很难做到的事，比如突然原地起飞，或者像我刚才对你做的那样，用四肢做反关节运动。如果这些都能做到，你他妈的不是在梦里又是在哪里呢？”
“有道理。”飞翔点点头，“这么说，你上次被射了一箭，一点也不痛吧？”
“还真他妈的有点痛。”马不锐摸摸脸颊，上次被箭簇贯穿的地方，此时已完好如初，没有一点疤痕，“按照灵山的设定，被刀剑所伤，望夜盔和蝉翼衣会通过皮肤神经把痛感传递给大脑。做得真他妈的逼真啊。”马不锐喃喃道，“我觉得要真是被射了一箭的话，也不过就这么痛吧。”
“嘿，伍长，这次我还在你的团队吗？”
“不在，我也不是伍长了。梦境里被杀死的人，积分都会被清空，下次进来又得从最底层干起。我这次从士卒干起，职位跟你一样了，积分还没你高。”马不锐道，“我上次干到伍长，只用了十来天的时间，这次就争取只用一星期吧。”
“我说哥们儿，你不怕死不怕痛的，这么拼命地玩这个游戏，到底是为了啥？”
“你呢？”马不锐反问道，“你是为了啥？”
“我……好玩吧。”
“我是为了挣钱。”
“玩游戏还能挣钱？”
“嗯。灵山世界的国主、万里氐王杨天佐发布了命令：能够战胜对手，最先到达灵山的军队，从大都督到士卒，每个人都有重奖，至少是六十万。”
“六十万？”汪亮飞觉得这个消息比游戏本身还让他吃惊，“这是真的吗？”
“真的。这可是现实世界里的真金白银，不是在梦里发。”马不锐咧开嘴笑了，“要是在梦里发的钱算数，我马上就给你发一百二十万，翻个倍。”
“难怪不得，这么多人前赴后继要来玩这个。”汪亮飞感叹道，“真要拿到奖金，不是婚礼费用、房子首付都有了吗？”
“对啊，你就看我们白袍军，连士卒军官一共是625人。六支军队总共加起来就三千多人了。要把那些积分被清空，没再进来的算上，就更多了。而且这游戏从来不做宣传，都是靠熟人介绍。”
“既然这么大一笔钱，为啥不接着玩啊？”
“有些人不相信嘛，再加上平时又忙。何况，也只有六分之一的人能拿到这钱，剩下的还不都是Loser？”马不锐问道，“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难怪填申请表的时候，还要让我提供银行账号。”飞翔拍拍自己的脑门，“也许是真的吧，虽然我很好奇：是谁，为了什么，要拿这么大一笔钱出来？”
“有钱人的世界，我们永远不懂。”马不锐道，“不过我有内部消息，说杨老板搞这个事情是为了锻炼队伍，从中选拔人才。挑出来的人，将来还有大用。所以说，这个事情还是干得。”
“那就干吧。”飞翔喃喃道，“又好似下定了决心，“不管能不能拿到这钱，反正我都要进来玩。”
“嗯，只要你来，我就罩你。”

果然，马步锐靠着丰富的经验和一往无前的勇气，这一次在第四天就升了伍长。再立几次军功，就可以补校尉的缺了。汪亮飞的境遇则差得多，二十多天下来，还是士卒，而且是积分较低、升迁无望的那一批。总结原因，汪亮飞觉得最重要的有两条：一是勇气不够，二是几乎每天都要掉线。
所谓勇气不够，其实还是因为自己不能把握现实与梦境的差别。每到冲锋陷阵的时刻，总是怕死，总要犹疑：这是不是在梦中？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要先验梦，再涉险。马不锐教的验梦法，也不完全管用。比如说原地起飞这一条，后来就不管用了。因为满天的人飞来飞去，这仗就没办法按常规方法打了，所以灵山世界又出了新规定：梦里必须得遵守万有引力原则。汪飞亮最常用的方法是咬手指，把手指放里嘴里，上下门齿合拢的时候，既感觉不到阻力，手指也不会疼痛，他就明白是在梦中了。
不过，咬手指的方法虽然简单，也有两个后遗症。一是耽误时间：冲锋时是总落在别人后面，军功都比那些胆子大、跑在前面的人抢走了；逃跑时落在后面，则易被杀死。二是在现实世界里，有时在课堂上，有时在开会，他也会不时把手指放里嘴里，总招来学生和同事奇怪的眼光。
掉线的问题也很难解决。汪亮飞思忖，所谓在灵山梦境进行战斗，完成任务，说到底，还是利用VR虚拟技术的穿戴设备，在玩一个大型的互动电子网络游戏。而跟普通的网络游戏不一样，灵山这款游戏是在梦境中进行的，这就让会做清明梦成为了先决条件。所谓清明梦，简言之，就是在梦中能够靠自由意志行动，甚至梦里还可以做梦，梦里的梦里的梦里的梦里的梦里还可以做梦，这又涉及两个先决条件：一是知梦，首先你得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二是控梦，知道是做梦之后，你要能够控制自己的行动和事件的走向。稍微功力不够，梦境就坍缩了——梦的主人要么变成游魂，清明梦就变成了一个由梦牵着人走，而非由人牵着梦走的普通梦；要么就会掉线，从梦中醒来。
汪亮飞相信“勤能补拙”的古训。为了能够在灵山梦境坚持到最后，他尽可能推掉了应酬，抽时间做了大量的练习。每天晚上，汪亮飞八点半就上床了，赤裸着身子坐在床上进行冥想训练，像高三时睡前“放电影”一样，复习头天在灵山的梦境。半个小时后，吞下潜梦丸，穿戴上望夜盔和蝉翼衣等待入睡。为了避免干扰，他关闭了手机，而且在床头摆上了一支高清晰度的录音笔。一旦从梦境中醒来，连眼睛也没睁开，就赶快揿下按键，通过口述的方式把梦记下来，以供晚上冥想时“放电影”。然而，汪亮飞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的确一个没有控梦天赋的家伙。
这天晚上，他手心里攥着五粒潜梦丸，坐在床沿上思前想后。五粒，已经是正常剂量的五倍。服用说明上提示，如果要增大剂量，最多一次服用两粒，而且最好是隔日增量。
汪亮飞也担心用量太大，第二天就醒不过来了。不过，那六十万元奖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哪怕在高富帅三字中仅占一富字，那个让自己垂涎了很久，最终嫁到沿海去的王欣欣，多半也逃不出手掌心。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变成鬼在梦里推磨也行。
汪亮飞没有用电热水壶烧水，他怕等水烧开再凉下来，自己就改变了主意。他冲进厨房接了一碗凉水，一股脑儿把五粒胶囊全送下了喉。他甚至也闹钟也没定一个。真要醒不过来，定闹钟有用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由它去吧。

何大江回复了一条语音5"

【十三】 马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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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位少年将军，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手执长枪，坐骑骏马，从阵中飞出。
——《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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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梦境百科》词条【REM睡眠】
REM睡眠是英文Rapid Eye Movement的缩写，又被称为快速动眼期。REM睡眠和非REM睡眠的交替期间，会发生一系列显著的生理变化。由于REM最接近潜意识与显意识的平衡状态，清醒梦的梦境主要就在这一时期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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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不锐手持长矛，杀得正酣。他已经干掉了两个赤眉军士卒，再把这个校尉干掉的话，就可以跳过伍长一级，直接从士卒升为白袍军校尉。对方已经左支右绌，气喘吁吁，马不锐以矛为棍，一个泰山压顶砸了下去。赤眉军校尉单刀相迎，倒是接住了，但明显体力不支，刀被砸飞，腿一弯，一屁股坐了下去。
马不锐明白，自己已经六次在伍长的职位牺牲，被逐出梦境，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过于勇敢，猛打猛冲，不懂得保护自己所致。不过，同那些畏畏缩缩，进了梦境几十天都还是处于最底层士卒的同伴相比，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只要完成了这最后一击，白袍军校尉的职位就到手了，就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暂时不想改变自己的策略。
马不锐上前一步，踏住那名赤眉军校尉一条腿的胫骨，把长矛高高扬起，却没有刺下。在让对方消失之前，他要再欣赏一下那恐惧的表情。这只胜利之果，要慢慢咀嚼，细细品尝，不可一口气囫囵吞了。
突然，胸口遭到一记重击，马不锐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眼看到手的校尉，难道就要这么毁了？这家伙的刀不是已经被击落了吗，他又拿什么击中了我？难道在地上摸起了一块石头？
“锐锐，快起来。”
马步锐猛地睁开双眼，赤林军校尉那张凶悍的面孔，正悬在上方，狠狠盯着自己。怎么是我被打倒在地上了呢？
“不要杀我，我投降。”马步锐大声叫了起来。
“惊疯活扯的，哪个要杀你？我是叫你起床了。我做好了饭马上送到医院去，你爸今天要做检查，我得去陪一下。饭在桌子上，你吃完后能不能出去买点菜？冰箱里都空了。”原来是妈妈用手在推自己的胸口。
马步锐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也不下床，就发作道：“给你说了多少次，我做梦的时候不要叫我，偏偏又把我吵醒，到手的官又跑脱了。”
“当官当官，当你妈个啄木官。”锐妈再也忍不住，积蓄多时的怨气一下子爆发了，“你毕业几年了，一点收入都没有，还要妈老汉儿养。你算一下，你认认真真上过几天班？高三不好好读书，你要写小说，结果考了个普通大学，你以前成绩多好啊。这也就算了，上了大学也不认真，还要写小说。大学混毕业了，给你找好工作，才上几天班，你就嫌压力大挣钱少，又要回家写小说。说是等你的小说出来了，就可以挣大钱，几百万上千万都不是问题。我问你，你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在哪里呢？”
“我的《脑残游记》，三百多万字，都发在终点网上，阅读量确实是上千万了。”马步锐用四个枕头垫高了后背，斜靠着。
“钱呢？”锐妈不依不饶，“现在你爸病了，家里等着用钱，你写小说挣的钱呢？”
“这不是吗？”马步锐身子没动，只是眼睛转了转，先斜瞟了一眼自己戴着的望夜盔，又盯着胸前那一闪一烁的指示灯。
“你不是说挣了七八万吗？一套设备五万八，剩下的钱，你倒是拿出来给你爸垫点医药费啊。”
“哪里还有剩下的？”马步锐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那不够我抽烟喝水的。”
“你还在抽烟？家里都这样子了，你还有钱抽烟？”步妈气不打一处来，“写小说倒还好，虽然钱挣得少，也没拿回来，但好歹还在做事情。现在倒好，整天睡在床上做梦，连床都不起，还想升官发财。我问你，你一天躺倒床上动都不动，钱就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了？官帽子就落到你脑壳上了？”
“给你说了你也不懂。”马步锐还是没有正眼瞧他妈一眼。
“就你一个人懂完了。”锐妈转身离去，用力地拉上门，砸得“砰”的一声，“我看你这样懒下去，哪天才是个尽头？”

等会再更一次吧，明天不一定有空

妈妈离开之后，马步锐还在床上坐了几分钟，才起身到厨房里拿牛奶。他饿了，在灵山梦境里就饿了。梦境里最重要的场景是急行军和厮杀，没有埋锅做饭的设定。其实，马步锐也明白，梦境里就算能吃饭，也不过是多一些饱腹感吧，身体需要的营养还是得在现实生活中补充。
拉开冰箱才发现，妈妈没骗他，真的是什么吃的也没有了。搁物架上的小塑料盒子里，放着买菜用的零钱。最大的一张是五十的，还有张十元的，数张块票，更多的是些角票和钢镚。
马步锐回到自己的房间，没再躺下，而是坐在床沿上发呆。他没想通。自己不嫖不赌不泡妞，不抽烟不喝酒，甚至连零嘴也不爱吃，唯一的爱好就是写小说——这爱好即使不算高尚，但随便怎么说也算不上低级吧？这多么人都因为写小说而在网络上红了，挣了大钱，自己怎么就惨到了这一步？一大把年纪了，还要靠父母养着，连个同学聚会都不敢参加。
大概是在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马步锐就萌生了写小说的念头。有一个星期天，父母去朋友家探访，把他锁在家里写作业，他在草稿纸上写下了“脑残游记”四个字，为构思了两个多月的这本小说取了名字。
马步锐平时喜欢看《三国演义》，最喜欢的人物是“五虎上将”之一的锦马超。在这部还没有开始写的小说里，主人公是一个小学生，也叫马超。这个马超学习成绩非常优秀，但性格软弱，在班上男生中的地名排名极低，甚至有时女生也会欺负他。
《脑残游记》里的小学生马超跟现实生活中的马步锐很有些相似。都说人如其名，但马步锐跟“锐”一点儿边也沾不上。他既不尖锐，也不锐利，而是胆子小，从不敢惹事；同时，还不敏锐，在操场上被飞来的足球砸中了头，都要迟疑一下才会用手去摸头——因此被同学们把名字改造了一下，取了个绰号叫“马不锐”。
马步锐曾经为这个绰号很是苦恼过，后来他明白了：绰号这个东西，就像是一把利刀，只会伤害柔弱的心。如果你对此不理不睬，甚至很甘之若饴地享受它，就相当于把刀尖掉个方向，刺伤的可能就是给你取绰号的人了。到了高三，他在网络上写小说，就用了“马不锐”作自己的笔名。再后来进入灵山梦境系统，也以此作了自己的梦名。
有经验的教师都知道，一个看上去特别老实，不开腔不出气的小孩，很好可能内心深处藏着一个爱瞎想的毛病。老是瞎想，在内心产生并累积了大量不可溶物质，就得找个出口。
在马不锐的构思中，《脑残游记》是部屌丝逆袭题材的穿越小说。小学生马超在同学中被视为脑残，回到家也得不到父母的尊重，备感憋屈的他有一天终于离家出走了，决心到外面去闯一番事业，再衣锦还乡。马超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上天，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他进入时空基点，被带回了三国时代。在这个他最喜欢的年代，马超勤练武艺，苦钻兵法，寻找明主，最终投奔刘备，并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五虎上将”。后来，刘备要给他蜀国兵马大元帅的职位，让他统领全国的军队，他却拒绝了。一天晚上，马超从自己的官邸中消失了。回到现代社会的马超，手执长枪，身披锦袍，威风凛凛地站在学校操场上，睥睨着以校长为首的一大群老师，和欺负过他的同学……

不过，《脑残游记》刚刚写了个开头就夭折了。有一天，上科学课的时候，老师刘民政作双眼直视前方状，在教室课堂上边走边讲被子植物和裸子植物的区别。马不锐识破刘民政的奸计时，有些晚了。刘民政已经伸出手来，要把马不锐课本下藏着的，那一页刚开头的小说草稿抓出来。最终还是马不锐手快一步，他把那张纸塞进了嘴里。
刘民政伸手想去掐住他的脖子，再把那张纸从他嘴里掏出来，但略一迟疑，还是放弃了。马步锐喉头翕动，已经吞了下去。
“好吃吗？”刘民政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好吃。”
“好吃？好吃你就再吃一张。”
于是，马步锐又从作业本上扯下一张纸，再撕成条状，揉软了，塞进嘴里吞下。
输了一仗的刘民政并不服气，坚持要马步锐交待写了什么，并且给出了三个选项：一，颠覆国家政权的计划；二，给女同学写的情书；三，骂老师的言语。
马不锐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在写小说。本来就够拙了，再让同学取个“小说家”的绰号，不知会有多无地自容。男女同学谈恋爱，在那个年代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并不想被人说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马不锐再蠢，再衰，再拙，也知道不能跟颠覆国家政权沾上一点儿边。于是，他几乎没有犹疑，就选择了第三项。
“骂的谁？”刘民政紧追不舍。
“骂的你。”马步锐想，既然已经得罪了一个老师，何必再去得罪另一个？
“怎么骂的？”
“我说刘民政是个傻鸟，每天不好好上课，就专门跟我作对。”
认领骂刘民政的代价是，马步锐每逢科学课就被叫起来，站到门边，时间长达两个多月。如果不是后来换了科学课老师的话，马不锐期末都不会有科学课的成绩。
和刘民政的冲突，也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堵上了马不锐心中已经被荡人心魄的故事情节冲开的口子。他放下了小说，专心学习，小升初和中考都考得不错，没有回去挨父母的骂。不过，心中的激情再一次冲垮大堤，就特别不是时候了，高三那年，他被众多网络写手一夜成名的故事点燃了，于是正式拿起键盘，以“马不锐”的笔名在网络上发表小说。
他的小说并不十分叫座，虽然有些看客，也夹杂着喝彩，但最终没能成为爆款。分析原因，马不锐认为，源于自己性格上天生的缺陷，过分的严谨让他在小说中也放不开手脚。创作上的瓶颈、成名的焦虑、经济上的困窘和父母的唠叨，已经让他崩溃了。还好，倒没有患上精神分裂症，不过抑郁的症状已经非常明显。
《脑残游记》写到第七部小说的时候，他接到一个ID为“灵山007”的读者私信。对方先是把他恭维了一通，说非常喜欢读他的小说，他对三国历史的熟悉也让自己十分佩服，最后，问他愿不愿意玩一款叫作“灵山”的秘密游戏。007还说，这款游戏最神奇之处，是并非在电脑上玩，而是在梦境里玩。玩好了，还可以挣钱，而且是挣大钱。
马步锐承认，自己一玩上这款游戏，就开始上瘾了。他再也不顾忌母亲的絮絮叨叨，开始整日整夜躺在床上做梦，以在梦境中的奋斗代替现实生活中的无能为力。

【十四】 黄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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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忠一马当先，驰下山来，犹如天崩地塌之势。夏侯渊措手不及，被黄忠赶到麾盖之下，大喝一声，犹如雷吼。渊未及相迎，黄忠宝刀已落，连头带肩，砍为两段。
——《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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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蓝色的头盔上，有着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渡渡鸟形象，鸟身呈咖啡色，喙的前端带着一个夸张的弯钩，下面印着四个红色小字——世纪佳梦。林霏开听客服小姐张汀阐释过，渡渡鸟是一种已经灭绝了几百年的鸟，公司用它做Logo，寓意为“寻找不可能的世界”。
“黄小姐，十点了，该睡了。”保姆范姐端着一杯水，站在床边。
林霏开戴上头盔，再拿起床边一个小瓶，倒出三粒深褐色的小药片服下。瓶子上，贴着“梦飘片”的标签。
“我每过两个小时就会进来看一看的。门没关死，有什么响动我都听得见，你就放心睡吧。”范姐为已经躺下的林霏开掖好被子，带上门出去了，“祝你今夜好梦，晚安，黄小姐。”
几分钟之内，药力显现，无边的睡意袭来。林霏开觉得身子飘起来了，慢慢升到半空，并开始向前滑行。她朝下俯瞰，一片近乎透明的蓝色，就似一块无边无际的蓝宝石。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知道是贴着水面，在凌空飞行。两侧不时出现巨大的冰山，刚开始有些晃眼睛，但很快就适应了。
蓝色的海面是主体，白色的冰山只是点缀。时间长了，略有些单调，但还好，神清气爽，心神安宁。
“就这样飞吗？”林霏开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
“没有尽头。整个宇宙都是由海水构成的，无边无际。”一个回答她，“偶尔，会有一些冰山。”
只有声音，没有说话者。那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声音，是一个极富磁性的男中音，很能让林霏开心神安定。
“那海水里面有什么？有鲸、鲨鱼和海葵吗？”
“没有人知道，那里是思想的深海。”
“我好想潜下去看一看。”林霏开道。
“不可以的，你服的是梦飘片。”
“我就只能飞了？”
“是的，只能飞。”
“飞到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尽头？”
“世界没有尽头，时间也没有尽头。”
那就飞吧，就这样飞下去，一天，一年，一百年，一万年，十亿年……终于，速度慢慢降低，她落脚在一座高山寸草不生的山巅上，那也是她出发的地方。
林霏开缓缓睁开眼睛。
“黄小姐，你醒了？吃饭吧。鱼香茄子，鳖鱼汤，按你昨晚的要求都做好了。”上方是范姐笑盈盈的脸，往前看，挂钟正指着六点。
“这个海洋模式，感觉如何？”范姐一边扶着她起床，一边问道。
“比草原模式似乎要好一些，没那么单调。”
“我看哪，不管是海洋模式还是草原模式，只要睡得着觉就好。睡得香，才能吃得下，吃得下才能身体好。”范姐絮絮叨叨，“我刚来那阵，你天天失眠，只要一睡着了就尖叫，好吓人哦。所以说，这个世纪什么梦还是好。”
自从严学明跳楼后，林霏开的噩梦就开始了，一夜接着一夜。恐惧和惊惶，像利爪攫住了她的心脏。网上铺天盖地的声讨、辱骂、恐吓和人肉搜索，都是她不曾预料到的。一向睡眠很好的她，开始严重失眠。就算折腾半天后能够入睡，也只是浅睡眠。现实生活中并不恐高的她，莫名其妙地在梦中患上了恐高症。
在梦里，她时常和严学明一起站在树巅，手拉着手。严学明轻轻松松地跳下去了，落在地上，还是平日那样憨厚地笑着，对她招手：“快跳啊，霏开，跳下来就踏实了。”
林霏开脚下是碗口粗的斜干，手里捏着枝条上的一把树叶，双股战战兢兢，生怕没踩稳滑了下去，又怕手上拉着的枝条断了，身体失去平衡。
“你恨我吗？”林霏开朝着地上的严学明问道，她眼眶中蓄满泪水，心中交织着悔恨、恐慌和不甘。
“我不恨你，”严学明还是那样傻乎乎地笑着，“只要你跳下来，我就不恨你了。”
跳吧，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他都摔不死还能摔死我？林霏开身子一歪，脚下一空，“啊——”一声尖叫，从梦中醒来，心脏还卟卟地跳动着。

严学明很好对付，完全就是个蠢货。
其实，这个程序员智商倒是非常高，独自一人开发的VPhone手机应用程序，几年就拥有了数千万的海外用户，为他挣下了千万级的家业。不过，他脸色黝黑、个子中下，关键是性格葳蕤、胆小怕事，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自从在婚介网站认识之后，已经约会了三次，他还是不敢有所动作。如果不是自己在电影院里用牙齿轻咬他的耳垂，把他的手抓过来，用两只腿紧紧夹住，上床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
就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老娘能爱上他？做梦去吧，美女都是被征服的。女人都需要男人的侵略性，尽管有的时候也会被这种特性所伤害。
试探他的底线，完全是一种自发的行为。说实在的，老娘并没有使出浑身解数。但这个男人是傻逼吗？他竟然没有底线。你进一步，他就必然退一步。
在市井生活、约炮网站和半风月场合练出的泼辣、媚功以及给男人“上发条”的技术，还没有施展出一半，就已经斩获了上千万的业绩，一辆玛莎拉蒂、一套海南的海景房就到手了。
进攻一路高歌狂飙，撤退却更考手艺。第一步，当然是无事找事，显得自己很不高兴，找气生，找架吵，然后分房，拒绝过性生活，最终提出离婚。这事难就难在翻脸，本来软语温款、情意绵绵，要一下子拉下脸也不容易，需要足够的铺垫。
如果对方是个老手，一般说来有几种应对：一是掏钱的时候就诸多限制，约定要一起生活多少年，甚至把每周几次性生活都变成白纸黑字；雄性气质强悍的，甚至会二话不说，不管是沙发是床，直接按住就开干；最不济，也是软缠硬磨，死活不离，走法律程序也要耗上你几年。
严学明这怂货，勉强跟第三种沾点边。不过只胶着了几十天，老娘就发现了他新的漏洞。还在交往时，严学明谈起他的工作，就有些躲躲闪闪。说他开发的是一个打国际长途电话的软件，用这个APP从国外向国内拨打国际长途可以不交钱。国际间通话不要钱，本来也不是新鲜事，微信电话和QQ电话都能做到。但他那畏畏缩缩的神情和一句“目前这还是灰色地带”，引起了老娘的警觉。找了个搞通讯器材朋友一咨询，才觉得大有问题。
“通过软件给软件打电话，是完全合法的，就比如FaceTime、微信。不过你说的是通过软件给固话或手机打电话，这又分两种情况。”朋友说，“一种是正规渠道，通过电信或移动的Voip接口，但这要缴一大笔钱，缴完可能利润就不多了；还有一种情况，通过内部关系，私下把服务器接入到电信或移动的通信网，准确地说，这就是一种盗窃了。”朋友还特别强调道，“当然，我说的仅仅是一种可能性。”
可能性就可能性吧，反正老娘也不懂。不过，用来吓唬那个傻逼已经足够了。“你的VPhone到底有没有问题？怕是非法经营哦。”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居然把他吓得脸都绿了，也不管是不是公共场合，扑上来就要捂老娘的嘴。
“你可别乱说，你这样会把我朋友害死的。”这话是啥意思，他还有同伙做内鬼？反正也问不出来，就只得诈一诈了。当派出所所长的三叔，这个时候就派得上用场了。
先是吵架，再是分床，然后提出离婚，等他终于答应离婚了，再让他掏钱买个安宁——这些都是有步骤的，一步也错不得。“一千万，作为精神损失赔偿费，要不咱们派出所见。”是的，“派出所”是很有分量的，没有这三个字，那660万他会交出来？说是身上就只剩下八百元不到了，340万还打的是欠条。
老娘难道不该要那钱吗？就他那副丑样子，一个傻鸟，睡了老娘几十天，还不该把钱全部交出来？爹妈把我生这么漂亮，这不是天生的资本？老娘平时买衣服化妆品，不算投资？要不是老娘开恩，赏了他几晚上，这种级别的美女他能睡得上？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老娘为了跟他领结婚证，不得不去变更户口簿上的婚姻状况，未婚变成离婚，然后才能再婚。明明是未婚的身份，就被这样一个又矮又黑的傻逼变成三婚了，以后还怎么找富二代？二十年的投资，不都贬值了吗？他赔老娘几千万，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怪就怪他太傻逼，居然跳楼了。其实跳楼也没啥，说起来还是该怪微博、朋友圈这些社交媒体。微博这玩意儿，不就是拿来发些美食、美食，有时候P个美照，在姐妹们面前显摆显摆，顺带再钓个他那样人傻钱多的凯子的吗？
谁知道他这样蠢的人，居然还有几个兄弟，要来给他出头，把事情捅到微博上去了。老娘本来只有三四百个粉丝，除了几个姐妹，平时三五个月都没有人来互动一下，这下好了，一下子涌来几万人骂老娘。骂还是小事，这下人身安全都是问题了。弄得老娘不得不把微博清空，关闭了评论，最后改了名。

事情闹到这一步，爹妈也担心得不得了。老爸还专门打电话来把我痛骂了一顿，说要是把三叔的仕途耽误了，要给老子算总账。还真被老爸说准了，这件事情在微博上被捅出来的第三天，有人查到了三叔的工作单位，也真的有个傻逼记者跑到三叔工作的派出所去调查。三叔自然表态，这件事情他不知情，没参与，跟他毫无关系。可是，又有人在网上放出了离婚协议签字现场的照片，三叔的模样看得很清楚。
老娘也只有把手机关了，不敢接三叔的电话。这可不是臭骂一顿的事情了，要是三叔真的因为这件事情被免了职，那个本来就不待见我的三婶，一定会把我撕来吃了的。
照片是怎么流出去的呢？一定是严学明那个死鬼悄悄拍的。都说他老实，没想到还留了这一手。现在的舆论都说他老实、善良，说老娘歹毒。我呸！真要老实、善良的话，会把我的身份证号码和手机号码放在VPhone的弹出界面上。其他的人不说了，VPhone的直接用户就是好几千万，这下老娘真的像被剥光了衣服。说他不老实吧，老娘一个要举报的理由就把他吓趴了，啥要求都不得不乖乖地答应。
这下该咋办呢？还不是只有躲起来，风头过了再说吧。那个傻鸟，真气人，让老娘担惊受怕不说，还把老娘都弄得有点抑郁了。

林霏开从世人的眼光和口水中消失之后，并没有回到她和严学明共同购置的房产去住。为了安全，她化名黄玲，用表妹的身份租了一套全新的带家具、家电的套三。虽然面积不算太大，但小区环境好，有一个占地十多亩的人工湖，湖里还养了六只天鹅，三黑三白，一个月的房租也要8000块。林霏开没有讲价，爽快地付了一年的租金，另外约定：租客的身份绝对不得泄露，如果能做到的话，一年之后租约结束时再奖一个月的房租。
这种自我幽闭的生活极度无聊，但为了人身安全，也算是迫不得已吧。好在严学明的家人虽然报了警，但因为证据不足，迟迟不能立案。
林霏开更改了手机号，停用了以前所有的网络ID。每天在网络上打发时间，为了不让人轻易联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在网上找了个白发皤然的老头照片用作头像。虽然可以上网，但由于真实的身份不敢使用，与以往的社会关系全都切断了联系，孤独、寂寞、恐惧、虚无成了她每日生活的主题。夜间本来就失眠，却反而害怕闭上眼睛，因为即便偶尔能入睡，也总要被那个死鬼从梦中吓醒。发展到后来，严学明可不是在地上等着她跳下来了，而是要拉着她从树上一起往下跳了。
三叔也在网上发表声明，说跟这个外甥女从来没有联系，出了这事之后，更是要断绝亲戚关系。对林霏开来说，这无异于心窝上被捅了一刀。
林霏开在网上搜索到了一个叫作“世纪佳梦”的高科技服务项目，说是可以给人提供一夜的好梦。世纪佳梦许诺，下一步还可以根据需求进行订制，不仅能够在梦里给客户提供高富帅、白富美，供其一夜欢好，甚至可以专门制作有情节的故事，让做梦人在里面担当角色，就算是男人想当国王、女人想当王后，也可以一一满足。
林霏开注册了世纪佳梦，从网上订购了一个入梦头盔，准备试一试，反正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效果还不错。
梦境目前只有“草原”“海洋”“城市”三种模式，虽然有些单调，但对林霏开来说，摆脱了严学明的梦中纠缠，能够睡一个好觉，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了。虽然价格有点小贵，单梦666元一个，包月9999元，但对此时的林霏开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蛰居的她没有太奢侈的消费，有时从网上订一个一二十万的包，也只是在卧室背一背，摆摆POSE，拍几张自拍，还不敢传到网上去。不能向小姐妹炫耀，更不能钓来凯子，高消费自然就失去了意义。怎么说呢，能够在梦境中花掉这些钱，也让她觉得自己前段时间的殚精竭虑有了价值。
林霏开完全沉浸在世纪佳梦里，她服了潜梦丸，每天待在系统里的时间长达十六个小时。为了维持这种梦境生活，她花钱请了个保姆，二十四小时照顾自己。林霏开早上六点和下午六点各醒来一次，洗漱、吃饭、健身，两个小时后上床入梦。入睡之前，在菜单上点好下一餐要吃的饭菜。

隐居不到三个月，世纪佳梦接待她的客服小姐张汀发来私信，说自己已经辞职了，现在参与了一个叫做“灵山”的项目，极力劝她加入测试。张汀说，同灵山相比，世纪佳梦的构架和技术水平就完全是垃圾，不，连垃圾也谈不上，根本就是是个拎不起来的渣。进入灵山系统，不再是被动地接受梦境，而是可以主动参与到其中。梦境会给你提供一个任务，你只要完成了任务就可以晋级，这有点像打游戏，但比打游戏可刺激多了。梦中你有伙伴，也有敌人，这些可不是电脑上一串串由0和1组成的代码，而是现实生活中也活生生真实存在的人。你可以在梦中交到朋友——虽然在梦中留下联系方式，再在现实生活中见面是被绝对禁止的，但是有了这么好玩的梦，所谓的现实生活，其实根本不就值得一提了。
“最关键的是，进入灵山不要钱。”张汀说，“虽然我知道你不缺钱，不过，不要钱又好玩的事，为啥不试一下啊？”
“既然不赚钱，你们老板为啥还要开发这个灵山啊？”林霏开觉得，自己不会轻易上当。
“境界，完全是一种境界。”张汀道，“我们老板已经钱多得几十辈子都花不完了，说是富可敌国也毫不夸张。他的目的，就是为了一个梦想，一种情怀。”
“那他的梦想是什么呢？”
“简单地说，他可建立一个更好玩的世界，一个有趣的梦境，让每个人都可参与到里面来。”
于是，林霏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加入到了灵山系统。短短几个月，她就离不开这系统了。不，准确地说，这不是一个系统，而是一个世界，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不会面对三叔的责难；不会对严学明心怀愧疚，更不会经受被他拉扯着从树巅跳下来的酷刑；在这个世界，她终于逃脱了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辱骂、威胁和人肉搜索。
灵山世界跟世纪佳梦一样，为了保证能进入梦境，都会服药以帮助得到更加稳定的REM睡眠。同世纪佳梦提供的梦飘片相比，灵山世界的潜梦丸效果更好，不仅能让她每天待在系统里的时间长达二十小时，而且还相当程度地保证了思维的活跃，在梦里还能推理和运算——这一点是世纪佳梦那种只有飞翔的单调梦境所不能比拟的。
此外，灵山世界的辅助设备也更好。世纪佳梦只提供一个头盔，而灵山系统不仅有望夜盔，还有蝉翼衣——除了能够通过头盔进入虚拟世界，与其他人互动，蝉翼衣还能准确、快速地把大脑的感受传达到身体各个部位。

虽然知道梦境和现实完全是两个不相连的世界，但为了安全，林霏开对两个世界的联系也作了彻底的切割，她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终南散人”——其实，无论是她的出生地、成长地和隐居地都跟终南山没有半点关系，而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人不能就她的梦境身份和真实身份产生半点联系。绝大多数梦友都没有改换由头盔根据面部形状扫描，自动生成的梦中形象，但林霏开通过张汀跟灵山官方沟通，特地给自己订做了一个白发老者的形象。
林霏开进入梦境之后，加入了一支叫作“白袍军”的分队。分队的头目是一个网络ID叫作诸葛淡泊的少女。
灵山世界虽然不向用户收钱，但若真有赞助者，却也并不拒绝。赞助一百二十万，可以跨过伍长一级，直接从士卒升校尉，但五虎上将一职，就不是钱能买到的了。林霏开进入灵山世界不到十天，就直接升至校尉，引来了很多人的恚嗔，说她在梦里也花钱买官，现实生活中肯定是个退休的老贪官。被骂成老贪官也没关系，只要不跟现实生活中的林霏开联系在一起就行了。
一定要升到上将军，最好还能当上大都督，成了林霏开最大的目标。林霏开明白，她有着其他人没有的优势：一是高智商，二是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泡在系统里——她一天可以做二十小时的梦，只要她愿意二十四小时也不是不可能，那些为生计奔波的人谁能够做到呢？
果然，只用了一个半月，林霏开就靠自己的本事得到了将军一职，管辖五个校尉、二十五个伍长、一百二十五个士卒。这一次，倒再也没有人议论了。按白袍军的建制，刚好五个将军，就按三国时蜀国的建制称作“五虎上将”。林霏开强烈要求，主动领了“黄忠”的名头，说这跟她白头白胡子的形象相符。诸葛淡泊觉得这很有意思，似乎还有点天意在里面，也就一口答应了。
梦境世界里的林霏开志得意满，她唯一有些不服气的，就是白袍军的指挥官、大都督诸葛淡泊。那少女外形很漂亮，头脑也很灵醒，很得士卒拥戴。美女嘛，自然男屌丝都爱，林霏开其实内心有些不服气，要是我也用本来面目在梦境里玩，到底谁更受欢迎呢？无论如何，一想到永远不能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青春靓丽的外形，林霏开还是很失落。哼，据说诸葛淡泊能升到这一步，是在管理方有关系，有个舅舅还是干爹什么的，是仅次于大老板的第二号人物。我靠，还不是裙带关系啊？

不过，经历过现实世界的劫难，林霏开似乎又懂得了些做人要低调的道理，尽量不把那种酸溜溜的心态表现出来。真的是，要是一不小心与人发生口角，再在梦境中被人肉搜索，那可真是无处藏身了。其他人都还好吧，但是那个马超，似乎总也跟自己过不去。除了时常否定自己的军事建议，当面争吵，有时林霏开还会感到背脊上骤然一股寒气，回头一看，却是马超在盯着自己。
难道是现实生活中对自己痛恨的人，追到梦境里来了？林霏开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疑神疑鬼，她素来是个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只有一种解释：扮马超的那家伙入戏太深，好像三国时黄忠和马超打过一架，他把将近两千年前的恩怨带到梦境里来了？哈哈，真是个傻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