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集《一九九二年的打工》

睁开眼睛时,伊芳姐正用湿毛巾擦拭他烧得通红的面颊,那平日里笑得象弯月亮的眼睛盈满了晶莹的泪珠,一滴滴掉在李喊的脸上。
李喊那本日记本翻开着放在床头,显然伊芳已经看过了。
“喊伢,好点吗?”她佯装笑容,但泪水还是溢落了下来。
李喊本来想说:死不了的,但剧痛让他扭曲了嘴角,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点点头。
“你不适应过这种生活的,你太年轻,你不会只是个平凡的水手,不要过这种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了!喊伢,尽快离开这儿哦。姐劝你重新去读书吧,啊?”她低声地仿佛在呢喃着了。
“你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男子汉哩,喊伢,我偷看了你的日记了,你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是个为别人想的人,我最恨不负责任的男人,姐喜欢你这种人。”伊芳姐说完脸上竟然闪动着少女一样害羞的红荤,她的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李喊的额发,清香的口气如兰似麝。
李喊心头一热,吃力地抬起右手,抚摸了伊芳姐清秀的脸颊。
伊芳突然俯下头,在他额角轻轻地吻了吻,然后帮他掖好被角,带上门走出去……
美丽而有文化的伊芳为什么会嫁给没有什么出息的大杨头?李喊猜测一定有好多不平凡的故事,心头忽然就有了怜惜、感慨。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一时交织起来,干脆闭上眼尽情地流泪。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6 09:10:06 +0800 CST  
船过江阴船闸,就是另外的一个水上世界了。
上游人习惯称江阴以后的水路为“下江”,蛛网一样纵横错落的大小运河多得数不胜数,河面上的船只好似岳阳街头的自行车川流不息,有象火车一样长长的拖驳子,有漆成金黄色的木船,也有看起来让人提心掉胆的水泥驳船,甚至还有年迈的老人,手脚并用摇动一尾乌蓬船,咿乃之声极有韵致,瑟瑟钻过一丛绿树,一径将船能摇到自家后门口了。难怪人称江浙为“东方威尼斯”了。只是环境污染得太不象话了,河水都变成了黑色的墨水了,整个空气弥漫着一股腐尸的臭味,熏得人口吐青沫,要好一阵子才能适应过来。
“大家过了一道鬼门关算万幸了,千万不要再有什么疙瘩事了。”毛船长自言自语一样唠叨着,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下江的河道狭窄,桥梁众多,大多水运船只都是水泥结构,吨位又小,经不起这些上游来的大铁家伙磕碰,偏这些船主又仗着在家门口,动不动诉诸武力,很是野蛮。
船到三叉河口,一小水泥驳船斜刺里冲过来,黑皮三避让不及,“呯”一声撞个结实,幸亏对方船有轮胎靠把护住,只是撞坏了碗大的铁围边而已。
“噼叭!”对方一啤酒瓶朝这边驾驶舱砸将过来,侧窗玻璃应声而碎!
莫陀几个迅速抄起家伙准备应战!
不准动!老毛喝住大伙。
老毛拿出两条白沙烟,看准对方船舱抛掷过去,然后双手抱拳,唱个诺:得罪得罪。
大家于是颓然地放下家伙。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6 09:10:29 +0800 CST  
这篇比前面那一篇好些。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6 10:44:05 +0800 CST  
“湘乘风一号”过了吴淞口,就到达目的地了:上海外滩。上海,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港,全国水运吞吐量最大的港口;其政治、经济、文化、娱乐在世界上都赫赫有名,难怪人称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
李喊惊叹于浩瀚的大东海,这是与洞庭湖完全不同的一种壮观,仿佛就是蓝天的倒影了!蔚蓝色的海水在尽头和天际连接起来,远方的黑点驶过来,是否是来自另一个宇宙?
李喊惊叹于这博大的码头,万吨巨轮就象一只只钢铁怪物停靠在一起,各式各样的国旗在旗杆上猎猎迎风。岸上的煤堆积起来似乎比大灵山还要高大。
李喊惊叹于上海的建筑物,那些复古主义风格的半圆的屋顶和巨大的钟楼,就象把人带进了古老的欧洲古城堡。线条优美、高耸入云的大楼象一把把长剑闪耀着犀利的光辉。城市就如硕大的儿童积木一样完美无瑕。
但最让李喊惊叹的还是上海外滩熙熙攘攘的游人!从近往远看,人群就象一簇簇的蠕动的蚁群,红男绿女色彩斑斓,有如春天里大灵山上疯长的野蘑菇。中国人外国人黄色黑色白色人应有尽有。
好一派欣欣向荣的风光!
奶奶个熊!上海滩有什么鬼怪能招这么多人来?老毛坐在船头眯缝着眼嘟囔着。终于到了目的地,而且李喊的伤已基本愈了,一船之长心情似乎很舒畅。
大家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岸上的风景,一种释放的快慰充斥着。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7 11:26:42 +0800 CST  
操,真奶奶的热闹!文盲船长词汇贫乏,左右就是这两句。突然间他眼神一闪说:“妈的逼!谁要能脱光裤子在上海滩上跑个几分钟,我奖励一百块!”脸上洋溢着创造者的无比快乐。
有时候,人们无法了解一种莫名的快乐的。比如现在这种方式。
“挣这钱脸皮厚点就行了啦,哼哼,总比偷偷摸摸做强盗夜摸子光彩吧?”伊芳冷笑着说,眼珠子却瞄准莫陀脸上。
“哈哈哈哈!如果谁敢的话,我也来奖励一百!”大杨头抠着臭不可闻的脚趾头,随声附和着。
肯定大家想出出这个贼娃娃的丑哩!李喊心想,八成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会干,只要有利可图做偷儿的人什么样的事干不出来?
“我也奖五十!”李喊拍拍身边莫陀的肩膀,鼓动着。要知道对李喊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了,李喊当时的学徒工资是八十块。
“权当你这几分钟刚从你妈裤裆里钻出来嘛,莫猪,二百五呢。哼哼……让老娘也见识见识你的气魄呀。”伊芳笑得象盘丝洞的蜘蛛妖般,冷冰冰的。
莫陀鼻翼翕动,脸色胀得通红,看看众人,一拍胸口:谁去跑,老子也奖一百!
大家面面相觑。
“说真的假的?”沉默寡言的黑皮三突然瓮声问。
“马上付现金哩!保证不打逛!”有人应战老毛霍地站起来,冲入船长室拿出一摞子硬戛戛的钞票,“三百五,一分不少,你们的数在本月工资里扣除。”
“拿来!”黑皮三一把抢过钞票,沾着口水点了一遍。说:“明天老子就离开了上海,谁认识我姓甚名谁?说好了,只五分钟。”
“好好好好!五分钟就五分钟。”大家沉浸于捉弄别人的快感中。只有伊芳知道事情弄真了,不好意思再呆在当场,带着小美丫笑着退回了房间里。
好个黑皮三!拿瓶墨汁把脸上涂抹得象个炭包公,然后将浑身衣服一剥,冲向岸上!
中国行为艺术始祖伟大的黑皮三大师在“湘乘风一号”上诞生了!
黑皮三一身的排骨在阳光下仿佛一只瘦弱的野狗,惨白的屁股丑陋无比,胯下那一堆破抹布样的物件耷拉着左右晃荡,活象截风干的毛芋头。
岸上的游客忽然看到这天下奇观,发出一阵阵的尖叫声,女人们双手蒙住双眼却是十个手指头留下了八条缝隙。外国游客则不同,男男女女都十分自然地指点着。间或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走过,也是眼巴巴地看着这个疯子。
其实最紧张的还是“湘乘风一号”上的几个人,玩笑开得过头了,万一被警察抓住就麻烦了呢。
好在五分钟很快过完了,裸体英雄黑皮三气喘吁吁凯旋归来,迅速冲入了房间。
过程太平静了,老毛他们反而又象一拳打空的失落,狗入的,三百五十块钱哪!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7 11:27:16 +0800 CST  
怪就怪在黑皮三并没有取胜的喜悦,反而象让人侮辱了般埋在睡舱不见人,连晚饭也没吃。
“狗入的只怕在把三百多块钱嗅了一遍又一遍哟。”老毛就笑,也不叫人喊他下来吃饭。
从此,黑皮三就在李喊们眼中象个透视人,一看到此君,就仿佛是那堆破抹布也似的物件在晃荡,龌龊得不行了!黑皮三高大的身板也似矮了半截。黑皮三明显感觉到了,于是眼神里透露的目光就象咬死了主人家母鸡的老狗一样愧疚而怯懦、闪烁,又象摘除了卵泡的架子公猪无奈而怨毒。本就沉默寡言于今更是一言不发了,唉呀,人啦!好好的就莫名其妙自己弄得复杂起来。
回程中船到了南京加油,黑皮三招呼上岸一阵。左等右等却不见人回来,毛船长急得泼口大骂:“操他娘的逼!做什么去了?是不是显摆出几个不要脸的臭钱买他娘的底盘物事了!狗入的!看老子不扣他工资!”
黑皮三回船时,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一一抖开在餐桌上,却是盐水鹅,卤猪蹄,吊烧鸡之类的好吃货,还是两瓶精品双沟大曲!大家都愣住了,个个乌龟对王八,大眼瞪小眼,闹不明这不要脸的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儿。
“么子名堂?封口餐吧?”老毛嗅着香气扑鼻的烧鸡。
黑皮三抬头将大家扫了扫,眼巴巴就有些哀求的味道了:“大家回去千万不要把这事儿说了哩,我怕喜宝知道了我就完了。”喜宝是黑皮三的未婚妻,两人准备要结婚了。
“行吧行吧,什么大不了的。”大家哼哈着散了。美酒佳肴却是吃得极不欢畅,吃了几餐还将剩下来的鸡头鹅屁股祭了长江里的虾兵蟹将。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7 11:27:35 +0800 CST  
顶一下!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7 16:26:36 +0800 CST  
@花甲一杯水 2017-01-09 05:57:27
真是写得好,船工生活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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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个拱,谢谢表扬!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9 09:18:57 +0800 CST  
船回洞庭湖,泊靠螺丝港,已是满城灯火辉煌。毛船长一声大敕天下:伊芳看船,其他人等自由活动。于是作鸟兽散。
大杨头携美丫子去看他姐姐了;黑皮三到缝纫店看未婚妻喜宝了;莫陀神出鬼没按惯例应该是又去了“小月儿”一类场所解决脐下三寸问题了。
李喊想到新华书店看看书,船上太寂寞哦,人会呆得成了化石的。
直到书店关门,李喊才依依不舍地回船。伊芳姐房间里还亮着灯,伊芳经常有躺在床铺上看书的习惯,也可能是睡熟了记不起关灯了。
走上楼梯,李喊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伊芳房间里传来噼里吧啦的打斗声音,似乎还夹杂着伊芳痛苦的哭叫声!李喊顺手从楼梯间操起太平斧,冲到伊芳房门口,只见莫猪老鹰缚小鸡般将伊芳压在床沿边,房间弥漫着一股恶心的酒臭味。莫猪一张臭嘴一个劲朝伊芳脖子和胸脯上拱,嘴巴边怪嚎着伊芳啊伊芳,你个骚婆娘,让我尝尝死了也值呀……可怜的伊芳哪有还手之力,双手撕扯着莫陀头上的猪毛,双脚一个劲划拉着,嘴里畜生畜生叫喊着哭骂着,眼看上衣就要褪掉了!
你他妈的贱胚还是人吗!李喊大骂一声冲进去,一把揪住莫猪头发,右手用太平斧抵住太阳穴,恨不得当场劈了这个畜生!
莫猪并没反抗,吸了吸颌下的哈喇子,通红的猪眼翻了两下,任李喊抓住头发拖进自己的睡房抛在地上,不一分钟,就拉起了雷鸣般的猪婆鼾。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9 09:43:11 +0800 CST  
伊芳这时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了,一头秀发沾在脸颊上,上身被莫陀剥开的地方无遮无掩,挺拔的乳房仿佛半透明体散发着柔和得近乎圣洁的光芒。
李喊轻轻地将她的头揽在怀里,手指梳理着她紊乱的头发,一手安慰小孩子一样拍打着伊芳的后背。
半响,可怜的女人停止了啜泣,从李喊的胸膛仰起头,眼神中隐约有些热烈有些迷茫,李喊心头一热,迎住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下去……
姐,你是坠落凡尘的仙子哦。他叹息着。
喊,你一定觉得我和大杨头的婚姻是一个谜对吧?她幽幽地讲着,仿佛是一个不再与自己有关的故事。
少女伊芳在湖南大学的校园里是非常出众的,美丽而单纯。大一下半年,那个儒雅、潇洒的化学讲师宋子原俘虏了她的芳心,并且控制不住年轻的冲动同居了。涉世未深的伊芳一直以为他们的爱会天荒地老。当她告诉宋子原自己怀孕时,他已经快要和那个相爱八年并且事业有成的女友结婚了,当时他的嘴脸让伊芳现在还呕吐。他嚷嚷:是不是我的呀?你不要栽赃我呀?我几时说过要娶你呀?
我最恨不负责任的男人!伊芳突然间坚强起来,没有哭,她找到长沙马王堆最冲的街痞,以陪老大睡一晚的代价让人家好好教训了宋子原一顿,并在他雪白的屁股上刺上“淫棍”二字。然后,她带着肚子里的孹种走下了湘江……
人生是一道无法解答的方程式,伊芳说。大杨头救了她,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死,他会对她一辈子好,如果将来她遇到中意的男人,随时可以离开他。她不吃不喝,他就不停地劝,嘴唇念叨得裂出了血,她只要出门,他一步不落地跟着。就这样,他们就成了一家人。
我现在是为别人而活着,为别人而佯装快乐着。伊芳叹息着,象秋夜里颤动的风铃。
远方船舶的汽笛声象破空而来的天泉一样洁净无邪,宝蓝色的夜空嵌着无数金灿灿的星星,又倒影在宁静的湖面上,草丛中的游鱼在唧唧地咂着嘴儿,间或“吧叽”一尾金鲤跃出水面……
李喊再次轻轻吻过伊芳细细的眉,朦胧如夜色的睫毛,红花苞一样的嘴唇,帮她扣好被莫陀撕开的衣服,真诚地低声说:“伊芳姐,你会幸福的。”然后走出伊芳的房间,站在顶层甲板上倚着桅杆吹了好久好久的湖风……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9 09:43:28 +0800 CST  
开年过了正月八,洞庭湖还是冷得象一块硕大的冰砣子,船行湖中央,四面八方的风吹过来都仿佛冰刀要割破你的脖子!但此时节却是洞庭湖的货船运芦苇的好季节,运价高,业务多。
“湘乘风一号”此时停靠在茅草街芦苇场装载。
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芦苇运输业务不是功夫泛泛之辈可以能接手得了的。芦苇属轻装货,运价是按装船的吨位计算,所有的船只装载都会装得整条船就象一座山,几乎要超出船顶的桅杆了。机舱驾驶台等功能舱遮蔽得黑漆漆一团,行船时便将舵盘用钢丝绳缠绕通过滑轮固定在货物的最高点,舵手靠拉扯绳子就能掌握方向了。但这得有相当的经验才做得到。况且长江就如喜怒无常的暴君,遇上狂风恶浪,芦苇船迎风面大,仿佛随时都可能吹得侧倒在水面上,这就更需要船长沉着冷静,更考验船员们的智慧与胆识。
其实洞庭湖芦苇滩头冬春之交的景色也是蛮美丽的。浩瀚的一片湖滩虽然芦苇全部砍伐完了,但地面上的簇簇新绿又在顽强地钻出头来,仿佛初生的婴儿一样娇嫩、朝气蓬勃,完全没有半点颓败的迹象。干燥后打好捆的芦苇象座座小山堆在滩上,等候人们运往各地的造纸厂。滩涂上散布着许多象蒙古包一样用苇子搭起的帐篷,这是斫芦苇的民工临时容身的窝点。滩上也点缀着几个活动着劳动着的人们,民工在用铁锨挖掘着一条条的排水沟,为今年芦苇的好长势作准备;也有女人的身影,这是为挣钱来湖滩采犁蒿的农妇们。犁蒿可是城里人最喜欢吃的野菜,用来炒乡里腊肉风味独特,清香四溢。
十多个衣衫褴褛的民工在为“湘乘风一号”装货。他们一律躬着腰,脚上穿着苎麻织成的草鞋,腰间捆绑着一络麻绳,仿佛这样才能攒出力量来扛动一捆捆沉重的芦苇。他们接二连三从长长的木跳板上颤巍巍地走过,然后手脚并用攀上船上已经堆得高高的“柴山”。劳动中这些人都沉默寡言,极少相互交谈,也不象大型装卸码头的工人会“嘿呀嘿呀”有力地喊着号子。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9 09:44:40 +0800 CST  
李喊他们同样不轻松,几个人手中都拿着扎钩子在指挥民工们码放芦苇。这是一项技术性相当强的工作,一个芦苇捆都不能乱丢,必须用工匠们砌砖墙一样运用结构力学的原理,堆放得超过船体面积许多,最后完成时就简直象一个倒梯形。这样才能装得多装得稳,
黄昏时,老天爷忽然阴下脸来,吹过几缕阴风后,竟“噼里叭啦”砸下了不大不小的冰粒子。老毛为了今晚快点装完,吩咐伊芳将下午刚从渔船上讨来的一条十多斤的大鲤鱼煮了,又拎来一塑料壶白酒,招呼民工们吃饭,准备雪停后再装。
劳累的民工们感激不尽,围着鱼锅吃鱼喝酒。喝着喝着话就多起来,无非是村干部分配下来的提留太黑呀,或是粮价不涨细算算一亩水稻一年下来还赚不到三十块钱,要么从讨论张三家娶个豁子媳妇欠下了几千块钱的高息贷款,讲到李四家为了生个儿子被计生专干把个泥坯房子都撤倒了,如今无处安身睡在猪栏里与牲畜共处一室等等等等。
李喊忽然鼻子酸酸的,想起了独自在乡间种三亩责任田的母亲。当初母亲可是对自己读书出息抱有天大的希望的,如今梦破了,虽然老人家在儿子面前装作乐天知命,但心里的苦痛李喊是能读懂的。
酒喝得酣畅处,民工们开始唱起山歌来,一个叫三军的民工唱道:
墙脚的石头流了水哟,只觉得妹妹好比七仙女啰
盐壁子老鼠上瓦沿哟,想瞅瞅妹妹洗呀洗胸前啰
……
走了三川过四川哟,妹妹问我有冇得银钱啰
哥哥我只有蛮牛力哟,有钱不会锤子上面吊纱线啰……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9 09:44:58 +0800 CST  
众人哄堂大笑,将酒碗磕碰得哐哐响。一个接一个行起酒令来,唱到最后,一个叫富财伯的老民工唱得就象要噎过气去,眼泪鼻涕稀里哇啦地流,其余人也眼圈红红的了。
腊月二十八躲债耶我到了西塘
大清早婆娘送我到了下屋场
天上无月黑呀黑茫茫
婆娘子嘱我早呀早回乡啰
正月初一我就上了芦摊场
冰凌子划破脸哩流出血来又结成礁
阴风吹透袄哩骨头摔碎了
打了针
吃了药
花光了几个汗臭钞票
只落个呀只落了——
人一个来卵一条!
哎嗨耶呀嘿……
李喊心情愈加沉重,如同胸口压了块铁砣,趁人不注意走到二楼甲板去想吹吹风。莫陀房间里却亮着灯,并传来一阵阵牲畜般的喘息声,跌宕起伏。李喊走近窗口,看见莫陀就在床沿将两瓣肥猪膘似的屁股撞钟般颠得直欢,身下的女子弯着腰痛得直喊叫。还没发育成熟的身体弯曲成一把未完成的胡琴弹奏着生涩的音乐。床边放着十块钱和一条女人的纱巾,想必是莫陀付出的代价。
这女孩子李喊下午看见过,她还在湖滩上蹦跳着采犁蒿来着,脸色青黄,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李喊只想大哭一场,索性走到顶层甲板,闭上眼任雪粒子打在自己的脸上……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9 09:45:21 +0800 CST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9 17:40:41 +0800 CST  
这篇没人喜欢?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09 22:02:06 +0800 CST  
二天清早雪霁了,湖滩上一片白茫茫铺开了新嫁娘的棉被般。
马达启动,螺旋桨却是怎么样也掀不起水花,毛船长到船屁股后看时,气得三尸神暴跳,五腑庙生烟:妈的逼,昨晚上不知哪个民工尿水喝多了,将一卷钢丝绳撩下了水,现在正死死缠在螺旋桨上呢。
众人扯住钢丝左鼓右捣半天,还是纹丝不动。大家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一筹莫展,老毛就说:“船上连米菜都没有了,雪岩岩的,湖滩上是没地方弄的。下水!一个个抓阉儿,轮谁谁下去解钢丝。”
你望我我望你,又望湖滩上的那惨惨的白色,再望湖里绿绿的水,都不作声。
“我下吧。”莫陀站起来。
莫陀脱得只剩下个裤头,捧起一海碗白酒一口干了,又在长满黑毛的胸口浇了一勺酒,拍打几下,吼声:*****的,烂命一条啊!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差不多十分钟莫陀攀住船舷,大家拉他上来时就如一只抽去了筋骨的蛤蟆打摆子,倒在床铺上盖了三层棉被,黑皮三压在上面还感觉到他在得瑟。
但钢丝绳还是解不开。
大杨头开始脱衣服,李喊扯住了:“没有用的,人都冻僵了还有什么力气解钢丝,还是想别的办法吧。”大家都不言语。李喊到船尾探下头左看右看,叫大杨头扛来门板放在两扇舵叶上,然后自己摸索下去站稳脚,手在水下找到钢丝挑起来剪断,一圈一圈来,半小时不到,问题终于解决!
“狗入的喊伢,早想办法老子不受这臭罪呀!”莫猪在床上哆嗦着叫骂,大家哈哈大笑。
轻风吹起来,晨雾渐渐消散,“湘乘风一号”装满了芦苇就象一个蠢笨的庞然大物,在哒哒的马达声中屁股划一线水花启航了,太阳也有了些白花花的影子。
几羽不甘寂寞的麻雀,围绕着船舱飞翔着,时而在浪花里穿行,时而振翅飞腾在高空,仿佛为故乡的游子送行般眷恋。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0 09:27:42 +0800 CST  
到南京卸完船,毛船长就和李喊跑水运公司驻南京办事处,看看能不能求告到一运回头货。
办事处刘处长接住老毛递上来的白沙烟和五粮液,顺手给了他一张纸。
“配运单哪?谢谢你老人家哦,谢谢谢谢……”老毛受宠若惊。
“这一次没有回头货哟,老毛,下次吧下次一定有。”刘处长挥挥手。
“那……这个是?”老毛一头雾水。
“无关紧要的通知,你回头看看吧。”
老毛将纸递给李喊,却是一纸公文。
中华人民共和国湖南省岳阳市公安局
协查通告(第****号)
岳阳市乘风水运公司:
犯罪嫌疑人莫大平,河南省三门峡市某某乡某某村人,男,1962年生,初中文化,身高160㎝,身材肥胖,圆形脸,小眼睛,单眼皮。
1983年7月11日,莫大平因受害人涂光诱奸其女朋友,冲入涂光住所,用杀猪刀将其头部、胸部、腹部连捅18刀,致涂光当即死亡。莫行凶后立即逃跑。
经群众举报反映,莫大平近来在洞庭湖活动,可能在渔船、捞沙船、货运船上做临时工,鉴于湖区船只复杂,出入不定,现本公安局发出协查通知,希望你单位尽快知会各船长,发现有犯罪嫌疑对象,马上通知当地公安机关或致电本公安局。电话******
特此通知
岳阳市公安局(公章)
1990年2月3日

听李喊念完,老毛的脸孔顿时就变得铁灰色,背脊好似抽去了一样软了下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喊伢,你要是嘴巴关不住风老子收拾你!”上船时老毛恶恨恨地低吼一声。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0 09:28:06 +0800 CST  
溯江而上,一直开到黄石,毛船长扶住舵把一言不发,突然间就把船靠在岸边。
“伊芳,去弄些好酒菜来,今儿个我们吃个快活。”老毛摔出两百元钱,大杨头几个欢呼雀跃起来。
菜做好了,酒满上了,大家喝开了。先是沉沉闷闷的,渐渐的各人的话也就多起来了。
“狗入的人一辈子呀,活着活着就找不到北了,活着为个什么卵子?你们说!”老毛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撸起袖口来:“老子打十三岁就在湖面上混,自己养自己,嗨一声,他妈的湖上鸟也要掉落两只下来!如今看看,老子快五十了还要溜那些孙子们的沟子,值什么?”咕咚又是一碗酒下了喉咙。
“过天算天吧,到时要你去时谁还征求你的意见?”黑皮三也是念过高中的,说话斯文些。“我也不求什么富贵荣华,有妻有子有家有室就心满意足了。”
“混混沌沌过一世有*****味道呢?还不如洞庭湖上一只鸟痛快!”老毛道,“湖上的麻雀子就是快乐鸟,吃的金丝鱼,喝的大湖水,经得风挡得浪,想自由了,扑腾翅膀就上了九天,人有它快活吗?有吗?”他轮个儿让大家端起酒杯,“喝!”
大家一饮而尽。
“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婆娘,亲戚朋友三六九,人他妈的就不是自己的了,是别人的,分分秒秒在给别人做人。”大杨头鼻头也喝得成个红菜椒了。
“是呀,人是感情动物,最深层次的活着还不是感情?”李喊也感慨万千。
“喊伢最会说,对对对,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大家一都嚷着,向李喊举起杯来。
“爱呀,恨呀,恩呀,仇呀,人生一盏茶,偏就在里面打圈圈出不来!”伊芳也喝了酒,脸就红得象春天里的山桃花鲜艳。
“芳妹子说得好,老哥哥就是爱你呀!”老毛涎着脸拿胡子去扎她的脸,伊芳笑着避开。大家都笑,大杨头也呵呵地笑了。
莫陀却不笑,说:“这个爱呀,能弄死人的!”
“可是一生中谁能不爱呀?只怕你莫陀小子成天象个公猪只找交配对象没真爱过。”黑皮三的话引得大家又一阵狂笑。
“老子没真过?老子爱死过!”莫陀拍打着桌子,声音高了八度,吵架一样了:“老子当初相好的女娃子,不是吹,比伊芳美十倍!”
吹吧,梦吧,人呢?黑皮三就翻眼皮。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0 09:28:43 +0800 CST  
“死了。”莫陀声音低了下去,说:“被他妈的乡书记的狗儿子糟踏了,我的小云儿就喝药了,老子把狗入的宰了!呜呜……”
“狗入的醉得不象话,说胡话了。”老毛说。
我没醉,我就想我娘哇。莫陀眼泪汪汪就唱开了:
酒打了,肉割了,回家来看老娘了呀……
官做了,钱赚了,老娘头发白完了啰……
儿不孝,儿不好,为儿对您磕头了……
不喝了不喝了,开船赶路!老毛站起来踉踉跄跄走进驾驶台。
“还要喝呀,哥哥啊……谁知明天还能不能在一起喝酒哟。”莫陀还死抱住酒壶,人却象摊稀泥巴了。
两小时后,船至巴水出口处。
巴水发源于大别山山脉,过黄冈汇入长江。出口处与长江几成90度垂直,落差又大,水流湍急,形成巨大的回流。大多长江下游上行的船只皆视为畏途,侧目小心翼翼绕道长江中央行过。这几乎形成了江上船舶的航线铁律了。
但此次醉意朦胧的“湘乘风一号”没有警觉。就连和江湖奋斗了三十多年的老船长毛福生也只是机械地捏着舵盘,机房的马达在突突地响,小美丫在睡舱熟睡,其他人都靠在二楼甲板栏杆上吹江风。
死神,张开血盆大口守候着他们。
刹那间,仿佛围绕着一群妖魔鬼怪围拢在船舶周围跳舞,船体就象被一个巨大的疯子牢牢地攥住,左右上下颠簸起来,船舵脱离了母体一样失去了任何作用。一眨眼间,船壳就被这个怪物侧翻过来,“哗啦”一声沉闷的声音,江水就涌进了船舱……
左舷的四个救生圈被压入水中了,右舷只剩下两个了!
李喊冲进睡舱抱出小美丫!
黑皮三酒喝得不多,速度最快,抓住一个飞快地跳下江中!
另一个在莫陀身边,他拿住时,水已经马上淹没顶层甲板了!
毛船长在水中拼命挣扎着游动,但水底仿佛一双鬼手拼命往下拉住,他努力地喊了句:“操他妈的,对不起你们……”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大杨头胡萝卜樱子似的头发象一缧海草在水上只飘浮了几秒钟,就卷进了江底……
李喊一手搂着小美丫,用尽全身力气双脚拼命地蹬着水,喝了好几口冰凉的江水……
伊芳长长的头发还象黑黑的荇草在水面荡漾着……
只有黑皮三向江心划动着,渐渐地远了。莫陀还拿着救生圈在原地打转,他慢慢地游向伊芳了,伊芳抬起了头,莫陀突然将救生圈向她抛过来,然后抹一把脸,惨笑一声:“下辈子我要做个好人……”,他仰首看了看天,头顶上有一朵云,云端上有他的白发老母亲,有美丽可爱的小云儿……
伊芳接住了救生圈,几米处李喊搂着小美丫象飘浮的两个葫芦在水中忽隐忽现……“喊!带好美儿。”救生圈推到了李喊身边,然后,她荇草一样优美的黑发在水波中划出一道慧星云般的弧线……
“芳!”李喊雷击般痛苦地大叫!
湖面上只一刻就恢复了平静……
夕阳下的江面就象流出了一摊鲜红的血。
江水阴沉地吼叫……
江风凄厉地哭泣……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0 09:29:09 +0800 CST  
2004年清明节,深圳凯来公司董事长李喊携张娥、杨美丫再次来到洞庭湖。
洞庭湖还是美丽得象一位温馨可人的仙女。
湛蓝湛蓝的湖水在微风下涌起轻盈的涟漪,穿梭来去的船舶尾舷溅起银白色的水花,正在为这仙女织一件美丽的嫁衣;远方的君山岛隐约就象一枚黛色的田螺一动不动,渔船在朝霞下撒网,滴落的水珠闪烁着金子般的颜色……
不同的是,现在雄伟壮观的洞庭湖大桥横跨在湖面,象为这仙女披上了一条飘逸的丝带,更显得高贵堂皇。
年轻的洞庭湖人音响里在播放着那首让人梦萦魂牵的歌:
天上的云波哟水里的虾哟哦嗬
八百里洞庭哪我的家哩
日从家里出喂
月在家中挂哩
……
纸钱和香烛袅袅的轻烟升腾起来。
太阳也探出了头,照在湖面上,点燃一湖的朝气,好一个美丽的早晨啊!
李喊仿佛看到太阳里一张纪念碑幻灯一样在放映着:
他们求证过生命
他们感受过爱情
他们是平凡的英雄人物
太阳将铭记下他们的名字
毛福生
莫大平(莫陀)
杨宝明(大杨头)
艾伊芳
(其实还有一个人,但他的死活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忽然,美丫指着几只湖心正向太阳振着翅膀奋力飞翔的小鸟问:“叔,那是什么鸟呀?这么小能飞这么高!”
小鸟慢慢地和太阳融合为了一个光灿灿的整体。
“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大风大浪。——记住这句谚语。”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0 09:29:26 +0800 CST  

楼主:章望溪

字数:60484

发表时间:2016-11-25 05:4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19 22:00:1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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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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