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集《一九九二年的打工》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0 16:27:33 +0800 CST  
发一篇早期在《佛山文艺》刊的短篇《桃花井五号》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2 15:01:52 +0800 CST  

小城下首,有街曰老街,早年是小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因为城中大马路修通的缘故,老街也便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了。老街南有一里弄曰桃花井,街巷不宽,仅容小汽车单向而行。街面清一色的大麻石铺就,两旁遍植桃树。只是桃树参差不齐,有的曲节盘根,经风历雨;有的单瘦修长,稚嫩如黄口孺子。桃花井干净利落,无论天晴下雨走小巷,绝无半点污浊。走上石板路格外心情舒畅,车轮之声嗤嗤有韵,脚步“笃笃”叩打路面不绝于耳,实在是莫可名状的惬意。
最绝的是每年阳春三月,阳光如二八少女娇媚的笑靥,照得街弄如饮琼浆。那满弄的桃花竞相开得缤纷夺目,红的白的粉的,无一不是争奇斗艳,引得狂蜂乱蝶穿梭其间,点缀得小巷千娇百媚氤氤氲氲,空气中流溢着奇异的香味。桃花井的街坊们此时就不愿走出一步,大有醉生梦死之态,桃花井里荡着一股酽酽的春情。
桃花井五号

桃花井五号是一个古老的地名,本地市民大抵都知道。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就仿佛青石板路边苍褐的青苔,古老、根深蒂固。岁月变迁,老房子新房子的门牌一变再变,只有五号,永远像皇冠一般顶戴在这所深宅大院,从未对其进行过变更,由此可见,小城人曾经对它是多么的恩宠了。前清时期它是远近闻名的妓院“盼春园”,当年让多少达官巨富、文人墨客流连忘返。新政府成立后,它曾经是小城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镇公所。它古朴庄严的青砖青瓦,院中遍植的苍松翠柏无一不闪耀着让小城人眩目的光环。虽然如今它的四合院显得颓败而陈旧,仿佛残年的老人。它所有的概念只剩下前铺后居的两间临街铺面,“毛一中医诊所”和“石榴裁缝铺”。
英雄铁山是五号的主人。
人杰地灵的小城孕育了英雄铁山是小城人的骄傲。他的故事同样像小城前朝的名人一样留芳,而且更加悲壮,激动人心。黄昏之后,坐在轮椅上的英雄铁山由他美丽的妻子石榴推着慢慢地街道上散步。他的整洁的平头和坚硬的钢针般的络腮胡子,和他挂满胸前的军功章一样,永远荡漾着耀眼的光芒。人们敬仰他崇拜他。大人们上前与他握手问安,孩子们常常把红领巾扎在他脖子上。这些都成了小城中一道独特的风景,轮椅上的铁山仿佛城中那棵那雷击折断的老树,显得苍凉而壮烈。
英雄的妻子石榴树同样是小城人们的偶像,因为她把英雄与美人的故事演绎得如此完美。她美丽、温柔、勤劳而聪明,而且总是把笑容像春天的阳光一样遍撒在小城。小城的女人对她常常艳羡不已,而且稍稍莫名地妒忌,因为她完美无缺的形象常常令她们羞愧不已。
“石榴裁缝铺”门面很小,很旧,二十年来它就从未变过样,一台华南牌缝纫机,一架老式三线锁边机。漂亮和气的女主人石榴,总在铺里欢快地忙碌着,不管多么麻烦的活计,譬如老年的如今极少见的斜襟夹袄,譬如小把戏们的连脚裤,甚至远赴仙乡的人必不可少的寿衣寿裤,她都会打理得服服帖帖。换一条拉链,钉一个纽扣,石榴总是热情地帮忙,且分文不取。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2 15:02:17 +0800 CST  
春天真是繁忙的季节。这一天,石榴整理好顾客约好明天来取的最后一件衣裳,已经是人们吃过晚饭坐在电视机旁的时候了。石榴有些疲惫,坐在椅子上不想动弹。门外那些白天开得热烈奔放的桃花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出凋败的景致来。微风拂过,落英缤纷,满地的花瓣在光影下幽灵般蠕动。虽然到了阳春时节,石榴仍然觉得有些寒意。
“妈,吃饭啦!”
女儿英子扶住石榴的肩膀,贴住母亲有些冰凉的脸。
那些在阳光下嬉戏花间忙活着的蜜蜂和蝴蝶,都应该归巢了吧?此时的桃花井极少有人走动,宁静得有些可怕。
“你爹吃了么?”石榴忽然想起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陪丈夫到街道上散步了。因为黄昏后的这段时间由毛一医生为铁山针灸。石榴仍然有一丝惭愧,十多年来,由妻子陪伴着逛街是英雄铁山乐此不疲的生活习惯。
关店后,石榴总是下意识地从镜中揸自己一阵,“石榴儿,真俏啊!”丈夫总会在她跨进房门时赞上一句。
石榴是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女人,丰满而健美,脸庞圆润柔和,皮肤略黑但充满光泽,一头长发如二八少女般扎在脑后,睫毛长长的眼睛令人想起秋天的月夜,明亮而深邃。
“莫动,妈妈。”英子按住她的头,择出一根白色的发丝到石榴眼前,继而拈了一小绺如丝般灰白的头发,却不敢扯下来。
“傻女儿,你都快出嫁的大姑娘了,娘还能不白头?”石榴忙把头发揉乱,站起身同女儿回到房——五号大院的东厢房。
英雄铁山已经睡了。他的睡相很不雅,甚至有些可怕。他的布满胡须的嘴张开着,双手反枕着脑勺,眼睛半睁,而且发出一阵闷雷般的鼾声。一本破旧的《瓦岗寨》扣在胸口,灯光射在黑脸膛上闪闪发光。
替丈夫盖好被,石榴蓦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闷,且有些张皇失措,英子肯定又和毛一的儿子小迪到街上疯去了。电视剧很无聊,接二连三播着更无聊的的广告。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2 15:03:27 +0800 CST  
走出房门,整个大院显得孤独而空旷,没有了风,夜空星星稀疏。庭院中高大的松柏矗立着阴森森的。西厢房中亮着灯,毛一医生在家。他是位严肃、一丝不苟的医生,鼻梁上永远架着金丝眼镜,脸色白净而瘦削,如同早春桑河的冰块。他实在是个好人,不收任何费用为铁山针灸,从不间断。
毛一诊所开业只有三个月,但生意颇好,毛一医生的口碑亦很高。小巷时不时飘过一阵清香的中药味儿,而今人们早已习惯并且觉得亲切。所以“毛一中医”竟然与小城中的老字号“石榴裁缝铺”相毗邻而毫不逊色。小迪比起他爹却是一个炭黑子一个白面儿,整日嘻嘻哈哈吊儿郎当,蓄起长发小女孩般就后脑勺扎个马尾巴,穿得花里胡哨到处转悠。不继承上辈的衣钵倒跟沙贩们们做起了黄沙生意。但他脑瓜贼精,赚得兜里流油。英子这小妮子总爱跟他在一块儿鬼混胡闹,石榴很不快活,但女大不由娘,骂过几次也就罢了。
四十岁的女人有这么多白发么?石榴再次打量镜中的脸,面色青黄,眼角隐隐有几丝如同熨衣服热皱的细纹,眼睛也不像过去那般黑、那般清……她蓦地推开那面圆镜,站起身。这间居住了二十年的家忽然变得那么陌生。墙上那八匹骏马的铜塑发出青幽幽的光,木板楼上这一刻也不再有老鼠那些讨厌的吱吱声了。靠窗一面的墙角也不知何时结出了一张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静静地悬在那里……
唉!石榴叹口气,不情愿地摁开电视,画面正好定格在一对赤裸裸的情侣拥吻。
这日脚过起来简直像腌淡的泡菜般乏味,石榴这一段日子总是伤心地想。而且心里莫名其妙地恐慌。
石榴病倒了。心慌气燥,脸色烧得通红,浑身火烙般难受,头痛得像要炸裂开来。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2 15:03:57 +0800 CST  
今日小病大恙的,石榴总是硬撑着起床,支开铺面,照顾丈夫。然而今天她似乎抽去了脊梁骨般不想动弹。疯丫头英子倒也风风火火,清早便做好早点,打开铺面,正儿八经地当起了掌柜。
十九岁的英子如白杨般亭亭玉立,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披到牛仔上衣后,野得就像一匹无缰的小母马儿。高考落榜后,百无聊赖的她跟着母亲学裁剪,凭她的聪明颖悟很快学会了服装设计,不时为自己做件别致的时装在小城花蝴蝶般转悠,惹得街坊的小姐妹们赞不绝口,羡慕不已。青皮小后生的眼珠子像狗皮膏粘着她。但她一个也看不上眼——除了隔壁的小迪子。打记事起,英子就从未见过娘有过开心的事。娘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恬静隐忍、和蔼亲切。她庆幸有一个完美的母亲,有个值得骄傲的家庭。瘫痪的父亲也非常宠爱她,常给她讲述自己在战场上那段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爹的故事总是让小英子泪流满面,“爹,我为您骄傲。”女儿便吻着父亲满是胡须的脸激动地说。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2 15:04:43 +0800 CST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2 18:19:24 +0800 CST  
但这次母亲的病让英子隐隐觉得她活得很苦很累。近来母亲常常会不经意地长叹一声,让英子听起来颤巍巍仿佛一只风雨中失群的孤雁在哀鸣。她每次想走过去安慰母亲,聪明的娘总会回以女儿一脸熟悉的灿若桃花的笑靥。
晌午,毛一爷俩拎着水果补药之类来到石榴家探望她。毛一医生惯常地西装革履,稀薄的头发梳理得整洁发亮,小迪却穿着英子为他新缝的前襟牛仔布后襟老羊皮的马夹,怪里怪气说不出的帅气。醉翁之意不在酒,小伙子问候过石榴后便夜猫子般溜到英子身边去了。
斯文的毛一医生为石榴望闻问切一阵后,眉头便皱成一片棕树叶。
“毛医生,我这些小病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石榴倚在床沿上,声音很疲惫。
“他婶,你肝炎过旺,心胸抑郁,不是什么大病。”毛一口气十分谨慎,“但你这症状恐怕不是一天两天,时候不短了,歇息些日子,没得转机我再给你煎些中药。”
“唉——”石榴这声长而慵懒的叹息声忽然让毛一心中一阵抽紧。他不熟悉这个和气而美丽的女主人,但他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捕捉了她所有的故事,虽然他很沉默,很内向。因此,他特别钦佩她,也有意无意地关心这家人的生活。
石榴此时的脸涨红得如一只熟透的秋柿,那种病态的美很艳丽,眼中有一丝游移不定的兴奋。
毛一禁不住伸手捏住她的指尖,她的手竟如石板般冰凉,轻微地抖动……他有些不敢面对她的目光,只是下意识地用整个掌心覆盖着她冰冷的手,闭上眼睛半盏茶功夫,石榴的手掌才有些温热绵软,毛一收回手时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沁出了粘粘的汗水。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一向是个理性的人。
“他婶,我过去看看铁山兄弟。”于是,他匆匆走进了铁山的睡房。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3 11:08:43 +0800 CST  
情况特殊,难得英子晚上呆在家里,影子一样的小迪也在。这也许是两个年轻人效来第一次没有到外面疯狂。即便如此,他们同样像发情的猫一样不甘寂寞,在房间里开着低低的舞曲,不时传来阵阵开心得几乎忘形的傻笑。在这个五号大院中,如同晚秋的田野绽开的星星点点的菊花一样听得人心旷神怡。
昏昏沉沉的石榴坐起身,口渴得几乎冒烟,本想让女儿倒杯水,又不忍心打破孩子们这种幸福的氛围,自己撑起身走下床。床头泛黄的墙上挂着面“战斗英雄”字样的锦旗,还有一幅放大的新闻照片,那上面是英雄铁山夫妇与几位赫赫有名的首长们的合影,因年代久远而变成了土黄色,而且有些霉变的斑点……隔壁房间传过丈夫那永不改变的闷鼾声。自己的病并未对丈夫的生活有丝丝改变,不同的恐怕是这几顿饭的口味——这些天女儿料理家务。或许他自知无能为力妻子。石榴墙上自己的影子,恍如冬天野外一株落叶的苦楝树孤孤单单,禁不住眼角有些发酸……
黑暗中的石榴全身抽搐,仿佛受伤的美丽的母鹿。她在无声地流泪,其实她一直想放声地痛哭,但他不敢。英子与小迪幸福的笑声令她莫名地嫉妒,想起了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往事。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3 11:09:05 +0800 CST  
二十风的石榴应该说很风光,像山鸡中的孔雀令同村的女孩们黯然失色,而且是石家村惟一上完中学的姑娘。她心灵手巧,乡里妹子应该学会的挑花绣朵之类她无一不是出类拔萃。她的裁剪功夫无师自通,而且方圆十里小有名气。石榴热情活泼,嗓眼儿像灵子一样婉转嘹亮。
每天早晨,村里的姐妹们到河边洗衣服,总爱听她那悠扬的情歌,“九九那个艳阳天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姐妹们听她唱完后总爱故意逗弄石榴:“石榴啊,你心里有情哥哥了不?该不是枫桥村那个唱小生的金哥儿吧?”石榴就泼水到女伴们身上,脸蛋儿羞得像初绽的杜鹃花。
我才不要金哥儿呢,她心里对她们说。去年过年石家村唱大戏她见过他。这臭男人长相虽然标志,脸皮忒厚,见了漂亮的女人眼都不眨,油嘴滑舌像见了鲜肉的鸹儿叫人讨厌。我如果嫁人,一定要嫁个……嫁个啥样的男人呢?其实石榴自己心中也没谱儿,越想脸就越加泼猪血般潮红,倒一个劲骂自己没羞。
那天晚上石榴正准备去杏姑家教她绣出嫁的枕头,支书长生大叔和乡里的一位干部来了,喊住她一块坐坐。
石榴爹娘都是老实得磨儿也压不出屁来的庄户人,家里傺来过这种有身份的稀客,手足无措只知道把油灯一拧再拧。倒是石榴落落大方,忙着给客人让座倒茶。
乡干部姓李,是乡武装部长,长生大叔他叫李部长。李部长人挺随和,同石榴家拉呱一阵后走了,也没说有啥事儿。弄得石榴和爹娘糊里糊涂一宿没睡个安稳觉。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3 11:09:23 +0800 CST  
三天后,乡里的吉普车把石榴接到了乡政府,石榴心里十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惴惴不安地走进办公室,乡里大大小小的干部都亲切地同她打招呼。中间坐着一位英武的军人,剑眉朗目,魁伟结实,那身整齐的军装上挂着一溜儿闪亮的勋章,像屋檐下秋后的串串红椒儿夺目。他坐着轮椅,石榴知道他的腿不利索。
“石榴同志,这是我们县的一级战斗英雄铁山。”李部长忙着介绍,“你一定听过他的事迹。”
他是铁山?最近广播里经常宣传的铁山么?那是个英勇顽强、被敌人炮火截去双腿、肠子流出体外又塞回去重新战斗的英雄铁山么?
石榴眼睛忽然一亮,就像冬天见到窗外灿烂的阳光,竟有些热泪盈眶的感觉。
石榴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英雄铁山希望找一位照顾自己的妻子,石榴是最合适的人选。
石榴红着脸不敢再看他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酒醉一般既兴奋又恐慌。
“石榴同志,英雄铁山选择你做他的革命伴侣,不仅是你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乡里莫大的荣耀,你作为一名共青团员、骨干民兵,应该以高度的政治深情来面对这个问题哟。”临走时,李部长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回到家,石榴把这事跟爹娘说了,爹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妮儿,你长大了,自己瞅着办,想咋样自家作主。”
娘很高兴,铁山是大英雄,国家的人,虽然残废了,但有固定工资,女儿嫁他就意味着不再在这个穷得叮当响的石家村泡土啃泥了。对吃盐都得从鸡屁眼里抠的庄户人家来说,还有什么更大的奢求呢?但末了她又一脸的忧虑,“只是——”
“只是什么?”石榴问娘。
“妮儿,娘听说铁山被越南兵的子弹打在……那里,废了。”
“那里是哪?”石榴一脸的迷惑。
“傻丫头,那里是……下面。”母亲终于鼓足勇气第一次同女儿讲起这个乡里人羞于启齿的问题。
石榴弄明白后在娘背上一顿乱捶,羞得像一只扑楞楞的红蝴蝶。
“孩子,娘该告诉你,男人废了可不是小事呵,慢说不能传宗接代,晚上没个男人睡,日子长远了,女人的日子才难熬啊!”
意识到女儿长大成人将面对这些,母亲终于不能不说了。但单纯得如一泓清泉的农家女石榴的幸福辞典中根本未涉及到“性”这个神秘的字眼。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3 11:09:43 +0800 CST  
石家村顶俏的妹子石榴终于嫁给了英雄的铁山。结婚那天,市里、县里的领导都来祝贺并为他们证婚,而且电台、报社的记者都来采访。石榴穿着大红的花袄,美得像五月那颗透熟的石榴,娇艳欲滴。
“石榴同志,您为什么选择我们的战斗英雄呢?”记者们蜜蜂般地围住她。
为什么呢?石榴一直都未弄清楚这个并不深奥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确实讲不出来。
“因为……爱他。”不知在哪本小说读到过这句话,她像在田野里拾麦穗一样信口拈来。
第二天,报上头版头条都登着他们结婚时的照片,加大的黑标题格外醒目-“因为爱他”。石榴一夜间成了整个县里的名人,她的人性美,她的伟大的革命情怀让人们由衷敬佩。但这些她自己也读不懂,只觉得太玄乎、太遥远,做梦一般。
婚后,石榴忽然变得十分忙碌,整日像麻鞭猛赶的陀螺转个不停。本县的党政机关、工厂、学校都争着邀她去作报告、去演讲。她警告自己必须大方得体质朴美丽。她以一个贤淑的军嫂形象推着残废的丈夫活跃在各种场合。照相机闪亮的镁光灯照耀她如一尊救苦难的菩萨。她的如同黑土地般朴素而笨拙的表达方式更让人们容易接受。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县里甚至专门委派一名文笔十分了得的秘书专门为她写发言稿。
那段日子,石榴心里兴奋而且愧疚,她嫁给英雄铁山,除了那么占药引子般对他崇拜的感情外,更多的是为一个乡村姑娘跳出农门不再如杏姑她们一样放牛砍柴喂鸡打狗的理由,那是所有乡下人梦寐以求甚至以为遥不可及的好运。正如石家村父老乡亲给她家道贺:“妮儿是盐壁鼠长翅膀,飞上枝头凤凰哩!!”但渐渐地,她在那些如山洪般铺天盖地而来的连自己也似懂非懂的赞誉声中陶醉了,如痛饮过包谷老酒一样昏昏沉沉。她感觉到了自己的高尚,像越冬的苦瓜籽发芽般意识到了自己灵魂深处不平凡的东西,于是她开始满足了,她如痴如醉般欣赏自己在各种宣传场合的照片。她是美丽的,大家所公认的美丽。她的笑容一直像早春的太阳一样柔和恬静,让人感觉到舒适自在。
她一直像担负着一宗神圣的使命般殚精竭虑地照顾丈夫。人们每天都可以看见她拖着疲惫着身体推着轮椅上的英雄丈夫在街头散步,夫妻俩的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光芒。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3 11:10:05 +0800 CST  
这真是英雄与美人的天作之合。
洞房那夜,石榴小心翼翼地搀着丈夫上床,羞涩地褪下自己的衣服,蜷着身子钻到丈夫身边,枕着他的胳膊颤抖地躺下,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铁山抚着她的黑瀑布般的秀发,发亮的眼睛盯着石榴那张漂亮的脸,像欣赏一件精致的宝贝。许久才艰难地用双肘支起身子,俯下头吻着她弯月一样的眉,红花苞一样的嘴唇,一直移到那玉琢般饱满的乳房,她的白皙的温润的小腹,柔软秀美的毛发……甚至每个白如羊脂的脚趾头。他很仔细,很耐心,从头到脚他都温柔地吻过,然后沉重地叹口气躺下,熄掉了灯。石榴那一刻全身绷得铁紧,那种前所未有的快感袭来,她禁不住死命地搂住他,狠命地蹭着那遍布汗毛的身体……
片刻之后,铁山再次在黑暗中吻遍她,那些高高的山峰、葱茏的水草、丰沃的土地、涓涓细流的小溪,以及深邃幽静的峡谷,无不是他心中的图腾。此时,他如同一匹推动前蹄的战马,再也不能冲锋陷阵般,蓦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他把头深埋在石榴胸间低低地呜咽起来……此后,在这栋政府带有明显奖励成分分配给他们的五号大院中,他们再也没有同床共枕。两都再也不想体味那种面对佳肴美酒而不能痛饮的无奈。英雄铁山从此沉默如一尾冰封的鱼,他的女人却更加在生活上尽心服侍他,像一位优秀而善良的护士,也像孝顺的女儿对待年迈的父亲,不愠不火体贴入微。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3 11:10:31 +0800 CST  
那段众星捧月般的日子实在像一片红云一直笼罩着石榴,也给予她无穷无尽的力量。每当夜深人静,石榴为丈夫擦完身侍候他躺下,然后独自回房,一种无言的空虚让她几乎摇摇欲坠。她终于懂了母亲的话,没有男人女人难熬。她想起幼时她们石家村的几条母狗在禾场上为争一条公狗撕咬得浑身鲜血淋漓,某条狗得幸后那种痛快酣畅、淋漓尽致的吠叫,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石榴这时总会全身发麻发酸,胀得难受。
终于有一天,人们不再追逐这对英雄的夫妻,而是疯了般地挣钱,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石榴对生活几乎绝望,她浮躁不安得像五月天隆隆雷声中的鲤鱼。她甚至开始后悔,甚至思考离开自己的丈夫。但这种念头稍纵即逝,她为自己这种卑鄙的想法而自责,而且总是突破性。她不敢想象敲碎自己在人们心中形象的后果,她冥思苦想着一个折衷的办法。
美丽的妇人石榴到民政局抱养了女儿小英子,而且在自家门面上开了间裁缝铺,既做了母亲,又能自食其力打发时间。石榴的日子顿然生色,人们擦亮眼睛重新打量英雄的妻子,无一不是赞不绝口:永远的英雄!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5 10:05:36 +0800 CST  
此后,石榴的日脚如桑河的水一般平静地悠悠地流淌,一天天一年年。她像筑巢衔泥老燕哺育女儿长大成人,支撑着这个闪耀着英雄之光的家庭。她的每一刻时间都忙碌得像只狂乱的蜜蜂,甚至逢年过节都不愿有片刻的空闲,那种揪心的空虚常常让她手足无措像木偶一般。她以最优秀的服务、最低廉的价格把裁缝铺的生意做红了整个小镇,乃至附近的村庄。忙过后累极了,傍晚推着丈夫外出散步时,在人们敬仰的目光中,她才会找到些许的安慰,才由此感觉到她生命中的亮点。惟有这种忙碌和劳累,才能让她晚上睡得踏实,而不至于被那种莫名的饥渴所折磨……
终于,女儿长大了,不再需要她那种舐犊情深的呵护。街道上,雨后春笋般崛起的成衣时装店对她的裁缝铺冲击很大,生意似乎清淡了许多,聪明的女儿不止一次建议她把门面改成时装专店,说要顺应潮流。石榴明知女儿说得在理,但她不愿意改变这种二十年固有的生活模式,她怕无法适应稍稍变通的日子。但空闲到底多了,坐在店铺里无所事事时,她便手足无措,呆望着门外偶然走过的男人女人,如同老僧入定般,二十年来到底未渗透某种禅机。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5 10:05:54 +0800 CST  
毛一医师晚上过来为铁山进行每天的针灸按摩后,就着小火炉为石榴熬一剂中药。医理曰“心浮气躁、肝火过旺,宜调元阳、益血气”。他特意为这位女房东开了副肉桂、苁蓉之类的大补之药。或者,是因为劳累烦恼让她病了罢。
砂锅的药“滋滋”地响着,整个房间弥漫着好闻的特别的药香味。石榴精神略略有些好转,甚至能起床为客人泡了一盏茶。
“毛医师,真是福不连人祸连人,有劳了。”她由衷地说。
“他婶,何必说两家话呢。”毛一难得地露出一抹笑,他笑起来如同解冻的河流,有些温暖。
“我这病恐再难好转了啵?”
“切莫这么想哩,您这小恙不出两天会好。”
“唉,真怕哪天我伸腿一去,我那疯丫头咋呢?”石榴伤感起来。大概因为毛医师在,娘有人照顾,英子与小迪骑着新买的摩托车出去兜风了。
“我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想在河边办家预制构件厂,今晚和侄女儿去找镇企业办领导去了。”毛一口气十分自豪,十来年了,自从妻子病死后,他含辛茹苦,因为担心独生子受后娘苦头,放弃了再娶的机会。今天,独生子能挣钱了,能独自做大事了,他能不舒心么?
药煲好了,毛医师斟在碗里,然后习惯地用嘴轻轻地吹气。
倘若有个男人一生一世如此细心体贴地照顾,该有多幸福呵,石榴忽然大胆地想。心里一阵紧一阵酸得难受。
毛一走后,石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眼泪像决堤的水一样不能遏制,嘴里有一丝丝的苦涩,那种沁人心脾的苦涩。石榴蒙住被子无声地呜咽,隔壁房丈夫那熟悉的闷鼾声传来。“可怜!”她愤愤地骂道。
女人迷迷糊糊地睡了,半边枕头濡湿了。这一夜,她不断地做同样的梦——毛一坐在火炉边为她煎药,他两片红润得女人般的唇吹气如兰为她凉药,房间里似乎热得像蒸笼般难受,石榴大汗淋漓,毛一自己先饮药后嘴对嘴地喂她。那药味儿甜滋滋的妙不可言,忽而,毛一的唇移下来,吻她的雪白的胸脯……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5 10:06:14 +0800 CST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5 14:14:48 +0800 CST  
梦中的她快活地呢喃着,浑身如同雷击般颤抖着,醒过来后软绵绵地不想动弹,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无一不是热烘烘的火烧火燎,羞怯并且非常后怕。她暗骂自己下流无耻,连这种龌龊的梦都做,实在不应该。石榴在心里警告着自己,以后万万不能有这种对不住丈夫和女儿的歪念。
可惜,此时的女人就如六月天被骄阳烤得焦干流油的一段松枝,终于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这朵鹤顶红般美丽而罪恶的幸福之花在这个春夜里幸福而执著地开放……
这夜很暖,桃花井显得比平时仿佛要热闹些,里弄的桃花已谢了,但空气中仍然隐隐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毛一医师忙着研药,所以石榴过他的西厢房,毛一的房显得有些紊乱,地上遍布的坛坛罐罐盛满了中药,房间里药味很浓,但很好闻,像秋天山谷中的茶花的清香,令人精神振奋。
石榴饮过药后,忽然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脚下似乎踩着团棉絮直不起身,心窝麻酥酥的电击一般,她忆起那夜的梦,毛一吻自己胸脯的感觉又重新令她呻吟起来,腹下酸酸胀胀、饥渴难耐……毛一先是以为药物的配伍不妥而引发副作用,手忙脚乱地扶她到床上躺下。
“呵,毛医师,我难受,按摩我……”面色红润得像一朵桃花的石榴语无伦次地捉住他的手,按住自己隐隐胀疼的双乳……鳏居了十几年的岸然君子终于再也无法把持,他疯狂地吻住身下这个美艳绝伦的女人……他把压抑的所有热情全部释放出来,巨大的幸福令她颤栗,几乎昏阙过去。
当毛一戴上眼镜,看到石榴身下溅起的几朵梅花状的血迹时,他终于读懂了这个小城人崇拜的女人,他感动得再次跪下来,吻她身体的每一处……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6 15:55:56 +0800 CST  
憔悴不堪的英雄妻子石榴如一株干枯的庄稼,天降甘霖般重新变得娇艳欲滴,且增添了一抹动人的妩媚。
黄昏之后,石榴深情款款地推着丈夫在街道上缓缓地散步,时而停下来俯下身子对丈夫轻轻地说什么。妻子银铃般的笑声和着丈夫豪放的话语洒遍了小城。这道小城人多日不见的风景出现时,人们说不出的激动,他们奔走相告,激动地上前去与他们交谈,去问好。他们期待着自己心中的楷模生活得幸福康宁。
石榴缝纫铺也终于被谋划很久的英子装修一通后,堂而皇之地挂上了“英姿时装店”的招牌,而且开张大吉,生意竟火过小城所有的时装店。她们帮客人定做衣服,也从外面进成衣销售。忙得英子整天滴溜溜儿直转。小迪子因为自己的预制构件厂开业,也忙,一对小情人竟然没有太多的时间厮守了,这几乎又成为小城年轻人的一段佳话。
石榴再次走进毛一西厢房的时间是隔了一个礼拜,这几天,她表面上像大病初愈后欢欣的人忙自己的生意,弥补在病中所欠缺的对丈夫的照顾。但她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激烈地斗争,似两匹斗红眼的野牛在践踏自己的心胸。她惭愧自己行为的卑污,对丈夫和女儿深深地负疚,甚至痛惜自己的清白。但那片刻偷欢的无法形容的幸福感又令她激动得浑身飘飘欲仙,每天无数次回味那种感觉时,几乎都有马上扑向毛医师怀抱的冲动。最终,她还是未能抵挡住那种罂粟花一样的美丽而罪恶的诱惑,一次又一次地偷食着上帝的禁果。然而,他们被这幸福的火焰烧得晕头转向了,罪恶的种子终于发了芽。这也许是小镇回春的毛一医师最大的疏忽和耻辱。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6 15:56:20 +0800 CST  
大约是端午节后的那天,桃花井的桃树都挂满了青涩的小精灵般的桃子。石榴伴着丈夫归来时,忽然一阵恶心,嘴里像吃了小毛桃般酸涩反胃,她禁不住连连呕吐起来。
“到毛医师那儿瞧瞧吧。”铁山关切对温顺美丽的妻子说,“也许是伤了风寒。”对女人一无所知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洁白如玉的妻子竟然怀孕了。
女人很久没有回来,铁山终于撑着拐杖艰难地挪到了自己的门口。对面窗台映出的两个黑色的剪影如同并蒂的两个桃子般相拥着。蓦然,灯光骤灭……
铁山那一刻脑海中一片黑暗,他忽然记起战场上炮火冲击后,短暂的刺目的白光接下来的厚重无边的黑暗。“呜——”他像一匹陷入绝境的狼长嗥一声,挥手拳击向自己的头部。
铁山倒下了,如一尊腐朽的雕像,木板墙上的奖状、镜屏所有象征荣誉的东西“哗哗”掉下,跌落在英雄的头颅上……
这一年初夏,桑河暴发了百处不遇的山洪,小城连同英雄的桃花井五都被摧毁殆尽。小城人都迁到新的小镇去安居乐业了,包括英子与小迪。
至于石榴,人们很少打听她的下落。据说,她到一个小山村和毛一医师以采药为生,还有一个眼睛亮如黑葡萄的小女儿。也许是真的罢。
楼主 章望溪  发布于 2017-01-16 15:56:43 +0800 CST  

楼主:章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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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6-11-25 05:4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19 22:00:1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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