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连载《危险关系》

陈硕的话勾起我的思索。我想起从漆黑的梦中惊醒,看着漆黑的夜,听到发作的手机铃声。

陌生的号码。

“谁呀?”

“澍……”

长久的沉默。

不需要再多一个字,我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在漆黑的沉默中,异样的惊悸攫住了我。我静静的握着手机,那一瞬间,我有些渴望这沉默能像这漆黑的夜一样延续下去。

“是我,子昭。”

她的声音依然像十年前一样楚楚动人,但不知为何,笼罩在漆黑的肃穆之下,有些怆然。

“你好。”

“你还好吗?”她问。

“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结婚了……五年前……”

“啊……恭喜你。我好像听人提起过。”我忽而想翻翻日历,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竟有心在这样一个时刻给我电话。

“他死了。我就在他的旁边。”

我的脑袋像是突然被钢钉锤了一下。

“他死了。死在车上,一丝不挂,而我,不是那个女人。”

她近乎白描的一般诉说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呜咽,低缓的徘徊,我甚至无法分辨出那是否是哭声。继而不可抑制的潮水涌上来,话筒里一片汪洋。我忽而意识到她刚才是做了多么大的克制才和我说了那几句话。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听她的哭声。空荡荡的床,空荡荡的夜,空荡荡的哭声。

我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她的请求。也许是她的哭声让我发自内心的可怜她,也许十年的时间真的已经让往事平复了,也许——也许,那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的死亡,已经在冥冥之中替我完成了报复。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7 22:48:59 +0800 CST  
世上有很多种人。你或许没办法遇见所有类型的人,但在你人生的某个时刻或者某段时间里,你总会遇到一种类型的人,这种类型叫“自来熟”。他可以和任何陌生人在极短的时间里熟络起来,彼此的交谈就和多年的老友一般。他几乎可以和你谈任何话题,工作上的技术问题,头疼的孩子,罗嗦的老婆,驴样的老公,猪样的上司,新奇的数码产品,一蹶不振的球队,还不完的贷款,理不清的婆媳关系,没完没了的人情世故……总之,他就像是一把万能钥匙,可以轻松的打开任何一把心锁。他何以如此神通广大?我想他可能天性向善,从懂得人事之初便怀着一股强烈的愿望去博得每个人的喜爱,他和每一个人交谈,并且认真倾听每一个人的故事,这些故事累积的越来越多,慢慢成了他的素材库,让他在谈话中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都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话题。当你和他说起一件事的时候,他会说:“没错,我有个朋友(或者同学之类的)也是这样……”他不用撒谎来套近乎,因为故事本来就是真实的,所以语调也就显得自然而近人,加上他对那位“朋友”的经历怀着一股真挚的同情,因此在有着相似感受的你这里,他立刻就是一个懂得你心曲的钟子期了。只是你或许没有察觉,自己在无形中已经成了他素材库中的一具标本了。当然,我并非想批判这种人。因为这种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收集行为,而他与人的每一次相处也的确是抱着发自肺腑的热忱,他并非是一个阴谋家,心怀叵测,想从人们这里得到什么,他什么也不想得到,只想得到人们的喜爱,哪怕这种喜爱只是一面之缘,或者三分钟的热度,那对他也已经是大大的享受了。

你或许会说,这种“自来熟”要是碰上沉默寡言之徒可就完蛋了。对方八竿子也打不出一个响来,“自来熟”可怎么办呢?

我要说,你看看王山起和我就知道“自来熟”还是不会完蛋的。让我解释,我也解释不了我们何以成为二十年的朋友。我只能说大学的寝室是个神奇的地方,它可能决定了你一生最要好的朋友是谁,也可能决定了你一生最恨的人是谁。

对于我来说,大学寝室灵验了一半,它没有告诉我仇人是谁,但它的确让我拥有了一位一生的挚友。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9 20:52:10 +0800 CST  
我说不清为何王山起和我的友谊能够绵延如此之久,能够超越人生中任何一段其他的友谊。这在我一面是相对容易的,我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朋友本来就很少;但在他那一面便相当不同,他有广泛的社交关系,几乎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很容易随着环境的改变和习惯的淡漠而把我渐渐忘却。但奇怪的是,我们一直维持着或疏或密的联系,从来不曾放下这段友谊。如果硬要找一种理由的话,我想只能是一种天生的默契吧。我的沉默在最初的交往中不会让他感到尴尬,而他的多言也不会让我觉得厌烦,我们彼此之间有一种和谐的舒适感。慢慢的,我的话会多一点,而他的话会少一点,自然而然的我们碰到了彼此的平衡点,于是一切能够平稳的维系下去。

我还记得大学时候我和他结伴去镇江和扬州游玩。两座古城隔江而望,一座在南,一座在北。下午在镇江的金山寺游览完毕之后我们坐出租车去镇江的汽车站,打算做汽车去扬州。在出租车上,我坐在后排,他坐在前排,司机的旁边。他与司机很快一见如故,聊得不亦乐乎。那时候镇江的道路给我的感觉相当拥挤,很多做小生意的商贩直接把摊子摆到了马路边,于是非机动车和行人被压缩到马路中央和汽车一起蠕行。那位司机的情绪因为聊天而高涨起来,好像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我记不清楚他们到底聊什么了,但我清楚的记得,那位司机为了向我的朋友描述某样东西,似乎口头解释还显得苍白无力,竟然松开方向盘用两只手向我的朋友比划起来,我的朋友竟也入神的听他解释,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噌的直起身子,吓得一头冷汗吗?直到司机的双手重新回到正确的地方,我才一口凉气倒回靠背上。我并不担心司机抢走我的朋友,事实上我很乐意我的朋友有一个伙伴能陪他说这么多话。

是的,假如有外人在场的话,我和他的友谊就会显得有些另类。他总是会把我晾在一边,投入的和另一个人交谈,而我则无所谓的陷在自己的沉默里,既不想踊跃的插话,表明自己的存在,更不会为自己受到的冷落愤而离席。如果在外人的眼里看来,他和那个陌生人应该是朋友,而我则是那个尴尬的新来者。但其实,友谊并不需要在意外人的眼光,不是吗?更不需要向不相干的人证明什么。只要彼此知道彼此是真正的朋友,那么一切看来古怪和荒谬的东西在当事人那里其实也不过是惬意的享受罢了。他知道我不会因为受到冷落而怀疑友谊,我也知道他毫无顾忌的冷落我恰恰是因为他太了解我,太熟悉我了。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友谊,不需要刻意的装点和照拂去维系,只凭在难以捉摸的平衡点上的那种舒适与自在。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9 21:44:27 +0800 CST  
这样一个与人为善的朋友其实也有自己的怪异之处。他很喜欢听古典音乐。我上大学刚认识他的那时候,他就已经喜欢好几年了。这可以说是他唯一的爱好。他对什么都有着一知半解,摄影,集邮,电影,旅游,股票……这些全都来自他那庞杂而毫无系统的素材库,因而也始终停留在一知半解上。只有对音乐,严格的说是古典音乐,他才抱有一种真诚无比的热爱,浸淫其中不可自拔。

我并不是要说一个人听古典音乐是怪异的,我想说的是,以他这样健谈的口舌,我从没见他在与其他人的交谈中有一星半点提及古典音乐。这不免让我奇怪,一个人总是乐意与他人谈论自己的爱好的。甚至于我,他都很少提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好好的培养一下这位好友的欣赏品味,至多只是在某些场合下,比如在电影里,或者什么地方恰巧飘出一段旋律,他会立刻向我报出曲目来,然后得意的笑着,仿佛老先生冒出一大段之乎者也来教训懵懂无知的弟子。

我问过他为什么在别人面前绝少谈论自己的爱好,他仰起头,晃着脑袋说:“我没觉得呀。”我笑眯眯的看着他,觉得要么他是觉得这玩意曲高和寡,说出来会无形间拉开与别人的距离;要么这是他心灵深处最纯洁因而也是最骄傲的一块净土,他生怕那些驴一样的凡夫俗子弄脏了它。我倾向于相信后一种心理。

记得有一次和他去一家很热门的饭店吃饭,门口排号的队伍坐了好几排。这时门口一个服务员说,希望有顾客可以接受拼桌。我们两个大男人没有什么顾忌,立刻就跳出来说没问题,于是我们得以提前进去,和一对年轻的恋人坐在同一桌。我想这对恋人应该刚谈恋爱不久,因为男方总是表现出极强的征服欲,虽然穿着还是大学生的稚气,但说起话来显然和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领导人一样,表现得无所不知。不知怎的,那对恋人的话题转到了莫扎特上,可能和他们上的选修课有关。那小姑娘带着半娇半畏的口吻问她那位才富五车的男友,莫扎特到底怎么样。那个男生立刻摆出一副不屑的嘴脸,好似自己是音乐神殿里的宙斯,而莫扎特只是自己手下的某个小神,说了一大通夹杂着各种专业术语的评论——想来大概是从老师那里生搬硬套而来——最后有一句“就是洛可可式的花里胡哨,不听也罢”。我看了一眼王山起,他涨红了脸,怒目圆睁,分秒不让,立刻插入那对恋人的谈话之中:“呸!你听过多少莫扎特的音乐!从旋律和和声上来说,莫扎特确实属于洛可可的风格,但绝没有一个音符是浮光幻彩,流于表面去取悦别人,他的旋律始终带着最淳朴最感人的力量探入你的心底。而从音乐的结构上来说,莫扎特是不折不扣的古典主义者,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有着完美的结构,如同古希腊的那些建筑和雕塑,匀称,平衡,坚实,厚重。雅典神庙里那些巨大的圆柱按照严格的比例坐落于台基之上,那种合乎自然几何规律的形式上的美感是多么让人惊叹!你有耳朵的话,你也会从莫扎特那里体会到同样的美感!呸!你听过多少莫扎特的音乐!”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在陌生人面前不那么讨人喜欢。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9 22:50:11 +0800 CST  
我在他家的楼下碰见了他。他正锁上车门,左手拿着保温杯,一看到我便说:“看到你的微信,我立刻请假回来了。”

“你工作那么闲,还用请假的?”

他没理睬我的挖苦,直领着我上楼,一进门便点上一支烟。我从厨房的壁橱里拿出一只茶杯,再从冰箱上头拿下一只茶罐,打开抓了把茶叶放进茶杯,拿起水瓶冲水泡上。

“麻烦帮我这杯也充满。”他朝桌上的保温杯努了努嘴。

我拧开盖子,充满,合上。

“我看你说的挺重要的,什么事?不能到学校里找我吗?”他说。

“有事请教,在你家里讨论比较好。”

“你怎么这么神秘?”他笑嘻嘻的脸上有些好奇。

“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他微微一扬头:“巴赫是德国人,他的后半生都在莱比锡的圣托马斯大教堂担任合唱团的乐长,长达二十七年之久。不过十八世纪的德国尚未统一,分裂成许多大大小小的诸侯国。萨克森公国是其中比较强大的一个诸侯国,大概就相当于现在德国的萨克森州。莱比锡是当时萨克森公国的一座重要城市,文化和商业相当发达,而萨克森公国的首都是德累斯顿,当时驻德累斯顿的俄国使臣凯瑟林有一段时间居住在莱比锡,他患有失眠症,每当失眠的时候就需要侍奉自己的年轻演奏家哥德堡为他弹琴。这位哥德堡先生是巴赫的学生,因此他就拜托巴赫帮助谱曲,于是巴赫创作了这首规模宏大的变奏曲。因为是受哥德堡委托,所以就叫做《哥德堡变奏曲》了。”

我叹了口气:“这不是我期待的那种故事。”

“你期待什么故事?”

“一个含义隽永而深邃的故事,比如一段生离死别的爱情。”

“那你可想多了,它更像是催眠曲。”

“催眠曲?这个说法挺有意思,或许她真想忘记什么……”我不禁沉思。

“你没看到我好奇的看着你很久了吗?”他问。

我笑了,简要的把案子跟他提了一下。

“女人听这首曲子?”他一屁股陷到沙发里,脸上一副对女人智力能否胜任这项挑战的怀疑。

“你能把这首曲子放给我听听吗?”

他点点头,站起身,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领着我进入书房,走向他的唱片柜。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1 20:56:12 +0800 CST  
他的唱片柜没有其他发烧友那般高级奢华,其实就是普通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CD罢了。在一个外行看来,这些唱片的摆放显得杂乱无章,不过我知道他这样的内行自有自己喜欢的规矩:首先是按唱片公司分类,比如德意志唱片公司,飞利浦唱片公司,索尼唱片公司等等,同一家公司的唱片会放在一起;接下来再按作曲家分类,贝多芬的作品归为一类,舒伯特的作品归为另一类;最后再按作品的形式分类,比如贝多芬的管弦乐作品分为一类,室内乐作品分为一类,宗教和歌剧作品分为另一类;当然这下面还可以继续划分,比如室内乐可以具体到弦乐四重奏,小提琴奏鸣曲,大提琴奏鸣曲,钢琴三重奏等等,管弦乐又可以划分为交响乐,序曲,协奏曲等等。所以这在外人眼里毫无头绪的数量众多的唱片在他自己心里其实是一棵规整而茂密的大树,由他这个园丁从一棵小树苗经年累月细心呵护培育而成,他对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树叶都了如指掌。

他很快从自己的唱片柜里挑出好几张唱片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看看我:“那位神秘女郎听的变奏曲是什么乐器演奏的?钢琴?还是羽管键琴?”

“钢琴。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喜好问题。在巴赫身处的巴洛克时代,钢琴这样乐器才刚刚出现,很不成熟,那个时代使用最为普遍的键盘乐器其实是羽管键琴,英文叫harpsichord。后来钢琴越来越成熟,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喜爱,羽管键琴就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钢琴成了最普遍和最受欢迎的键盘乐器,一直到今天。但如果追根溯源的话,巴赫当时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确实是为羽管键琴而写。所以当代一部分演奏家为了追求本真的效果,会使用羽管键琴来演奏这部作品。”

他一面说,一面从那一摞唱片中剔除了几张,剩下五张捧在手里,“这些都是钢琴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

我不解:“对同一部作品由同一种乐器演奏,你收集这么多干什么?”

他笑起来,似乎对这样一个问题还需要解释显得颇为愚蠢,但另一方面他又很享受这种屈尊折节的机会,说道:“文学和绘画的欣赏都相当直接,作家和画家把什么东西放到纸上,观众就从纸上欣赏什么东西。可你知道,音乐与它们不同,作曲家留在纸上的只是音符和一些简单的注释,没有人会捧着曲谱就当自己的耳朵听到了这些音乐。要把黑白的音符从纸上变成活生生的供我们欣赏的流动的音乐,这中间需要一个媒介,就是表演者。表演者需要仔细阅读曲谱,理解作曲家的创作意图和艺术取向,然后演奏出音乐来。但关于怎么理解曲谱,这就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了。固然每个音符都有着确定无疑的音高,每个节拍或节奏也都有着确定无疑的相对速度,但正如书中的每个文字都有自己确定的意思,组成一篇文章后却会给不同的人来来千差万别的享受,这些音符组合起来后在不同的人眼里也会有不同的音乐表现方式。比如,作曲家在曲谱上指示某一段应该活泼的演奏,有的演奏家可能会从作品的整体结构布局来考虑,认为这种活泼不应该打乱整体的情感走向,所以他会采取相对舒缓的方式;有的演奏家可能会觉得加强各个乐段之间的对比有助于增强音乐的戏剧性,所以他会采取比较强烈有力的方式。所以你瞧,这里存在一个二次创作的过程,你听到的音乐并不仅仅属于写下音符的作曲家,它也属于那些演奏者。所以我手里拿着的不是同一部作品,而是五部不一样的作品,只是它们有相同的名字罢了。”

“谢谢指教。我不关心这些,你随便放谁演奏的都行。”

我一脸无所谓,这种孺子不可教的神气让他直摇头。他又点上一支烟。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1 21:50:43 +0800 CST  
音乐飘然而出。我坐下来,聚精会神。我想,与其说吸引我的是旋律,不如说是钢琴营造出的空幽之感,音乐的主题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诉求,一个个的音符只是如气泡一般浮到空中然后果断的破灭,这种近乎无情的冷漠加剧了空幽之感,似乎一切感情被剥夺之后只留下理性固执的一往无前。

当主题结束而第一段变奏响起时,这种感觉分外加深了。我从没听过如此活泼又如此毫无生气的乐段,毫无疑问,这些音符组合在一起流淌出来时的确是活泼的,可是把我深深埋葬的却不是如水的欢悦,而是无可言喻的机械感。我看着这些音符如同从工厂流水线上制造出来,一个个静静的从我面前经过,然后不知消失于何处,丝毫摸不着一点头绪,也丝毫体会不到一点美感。

当更多的变奏出来时我已经完全迷失了,这些音符无畏的冲进我的耳朵,坠入我的脑海,不再有任何波澜。我无法想象这首曲子竟然有三十二个变奏,总共长达一个小时之久。我坚持了几分钟便如坠云雾,那个女子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曲子?

“你协议签了吗?”王山起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摇摇头。他没再说话。我的心已经不在音乐上了,犹豫了半天,我想他迟早还是会知道,还是早点从我口中知道的好。

“这个案子是史子昭委托的。”我说。

他惊得手中的烟掉到了地上,哑口无言。我只得把地上的烟捡起来放入烟灰缸。

“你这是做什么?”他缓过神来,眼睛瞪得老大。

我欲言又止,只做了个手势,表明我自己思量过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还要和她扯上关系?”他不依不饶,紧盯着我,想把我的心思看透。

“死者是她丈夫。”我尽量平淡的说道。

他再次惊得哑口无言。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希望他能理解,但理解什么我也不知道,毕竟我连自己的心思也完全弄不清楚。

“她丈夫!”他不自觉的念叨着,仿佛和尚无心之下念出法经一般。

“这件事你能暂时替我保密吗?”我问。他看向我,我补充道:“——尤其是在济清面前。”

“你知道我什么事都瞒不住她。”

“那你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我可不想听她给我上思想政治课。也许我很快就能结束这个案子——”

“哈!你竟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很快结束?这就是你对史子昭的印象?”王山起一脸嘲讽。

“你告诉过我,时间和环境会改变一个人。”

“没错。可你要记住,我刚说完这句话,你就反驳我说,人性绝对不会改变,任何外力都无法逆转。”

我沉吟不语。他看出我的不快,知道我不想再讨论,便住了口,甩了下手,一头向后仰去,靠在椅背里,瞪着天花板:“往事东流水。”

我几乎忘了还在行进的音乐,翻弄着茶几上的那一摞CD。最上面一张封面上是个倚在钢琴边的中年人,头发梳得整齐,黑色礼服也穿得整齐,甚至连那笑容也有整齐之感,他似乎有一张娃娃脸,胖胖的脸颊如缓缓的平原,慢慢向中间耸起修长挺拔的鼻梁,这张脸可以说得上正派和帅气。

“你给我听的是这张吗?”我举在手里问他。

他姿势一点没变,只是眼神向下一瞥:“不,最下面那张。”

我拿出最下面的一张来,登时愣在那里——白色的封面下一张大照片,照片里的人头发稀疏,棱角分明,一只手撑住额头,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射出深邃的光芒。

“这个演奏家是谁?”

“Glenn Gould。”

我端详着这位演奏家。我知道,我和那个少女一定会再见面,不知怎的,这想法让我莫名的喜悦。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1 22:45:36 +0800 CST  
第二章 完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1 22:46:00 +0800 CST  
第三章 葬礼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2 21:22:16 +0800 CST  
第三章 葬礼

验尸报告出来了。

结果如卫楠所料,激情亢奋导致心脏病突发,所以这是一次意外,警察的调查也便就此结束。

我想卫楠应该通知了子昭。自从凌晨的那次电话之后,我还未再与她通话。我不知道她现在心境如何,她或许还在悲伤之中,但悲伤带来的精神上的巨大冲击正在慢慢减退,我颇有些怀疑她对于丈夫的这次风流韵事是否还抱着必须知道的执念。

关于那个女子,并没有多少进展。陆爱莲给我的单子上有她的一些基本信息,我照着手机号码打过去,但一直是关机状态,看来这个号码已经被她弃用了。单子上面还有她上一家工作单位,我去打听,但这家公司从来没有这位员工的记录;她的毕业院校倒是真的,巧合的是,她和子昭都是那所名校毕业的,专业恰也相同,不过两人相差三届。这所名校就在本市,我去学校里打听她毕业时签约的单位,想就此寻找她的轨迹。她也的确签了一份三方协议,但是毕业之后她根本没有去那家单位。她就这么神秘的消失了,切断了一切可以向她溯源的联系。除了那一面之缘和她喜欢巴赫之外,我目前再也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信息。

而她究竟是不是我要找的女子,我其实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把她和高秦之死联系起来,我所有的只是一首古老的变奏曲。但在心底里我已经认定了她,我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因而没有花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去调查其他的可能性,其他的女人。我把全部的专注力放在寻找她上,我扪心自问,究竟是为什么?仅仅是为了给史子昭一个交代吗?我知道不是。于是我又会想起她回眸看向我的眼神,郁结,沉思,仿佛在把她的灵魂掏给我看,我不禁一颤。我益发回忆她的眼神,益发的涌起一种渴望,这渴望如同潮水般浸没全身,一直淹没到下巴,只留下一点点的空隙留给我喘息。这渴望并不是什么肮脏的欲念,只是迫切的想要认识她,了解她,体会她,直到最终把这个灵魂看透。

所以我不知道该和史子昭打电话说些什么,把我偏执的怀疑告诉她似乎是无谓的,她想必不会理解我,我也很难向她解释。另一方面,她也没有跟我再联系过,我不禁有种错觉,她的好奇心可能随着那通电话挂断而断绝了,她只是想把自己的痛苦告诉某个人罢了,所谓调查不过是她向我哭诉的借口。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2 21:22:46 +0800 CST  
不管怎样,我应该跟她联系一下,至少表达一下哀悼,问一声她的打算,是否还需要我继续调查。我拿起手机,揣度她会怎么回答,或者说我希望她会怎么回答,理智告诉我,她知道真相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我,其实也不值得为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而把自己搅得心神不宁,所以她就此放手会是最好的选择,我与她之间的瓜葛也没有必要继续下去。我觉得这是最好的。

但她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显得模糊不清。

“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这只是一场意外,并非是什么人刻意而为,那我也没有必要给自己增加烦恼,我理解你的意思……只是我心里总是放不下,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啊!我真是疯了!知道了其实对我没有好处,对不对?可是怎么办呢?嗯……你能不能再帮我调查一段时间,如果你还是没有线索那就算了,如果你真的查到什么,可你觉得我最好还是不必知道,那你就什么也别告诉我,也就让它算了。”

我不清楚她是当真想让我继续查下去,还是只是希望我延宕时日,最后简单的应付她一下,以便了却她的愁思?

至少她的回答不是明确的放弃,这一点让我莫名的欣慰。我惊诧于自己的心态,我明明希望她放弃这个案子来着。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意识到理智当着欲望的面在撒谎,而之所以撒谎,是因为它是软弱的。

“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一下……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她的话语还是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似乎每一句都耗费她的思量和力气。

“什么事?”

“高秦的葬礼安排在明天上午……今天晚上是守灵夜……我身边没什么人,你能来陪我守灵吗?”

我不禁抹了一把脸,顿在那里。最初我想我和她已经达成某种默契,我们最好不必见面,通过电话了解事情的进展,这样可以尽量少的介入对方的生活,以免不必要的枝节。现在看来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从镜子前走开,生怕镜中人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令尊和子明都不在吗?”我问。

“父亲岁数大了,平时工作就忙,架不住一夜不眠,子明因为学校的公务出差,在外地开会,明天才能回来。”

“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话到嘴边似乎都不适合说出来。

“我嫂子,子明的妻子,也跟我一起守灵,她担心我才过来的……可我们两个女人……我总觉得需要一个男人在场,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照应一下……”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出我的犹豫才告诉我子明的妻子也会参加守灵,籍此打消我对和她独处的疑虑,那未免心机过于深重,不过对她倒不算什么。现在她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否则会显得我才是那个放不下包袱而且心地不纯的人。

我向她要了地址,答应晚饭后就过去。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2 22:36:17 +0800 CST  
我在路边的面店随便对付了晚饭,坐上一辆出租车,给史子昭发了个短信,说我正在路上。天空的阴霾加速了黑夜的降临,华灯初上,夜色四起,云暗风轻,不见星月,淡淡桂香飘荡在湿润的空气中,沁人心脾。

人会改变吗?我问自己。我和山起争论过这个问题,谁也没办法说服对方,似乎这个问题用不同的语言解释就会是不同的面目,它没办法像数学证明一样殊途而同归。

但我现在确实有了这样一种好奇心,我想知道人到底会不会变,假如真的会变,十年会让一个人改变多少?我对自己坦然的心境不免感到惊讶,我觉得自己像个科学家,偶然发现多年前遗落的标本,现在正是检查一下的时机了。最初我还有些犹疑和不适,现在它们和好奇心此消彼长了。

城市的灯火向后褪去,西南一片的山林裹着沉沉的夜色安然的享受着静谧的梦乡,窄窄的柏油路逶迤而前,车速提的很快,无声的越过一个又一个弯道,时间的指针似乎和仪表盘上的车速指针一样静止不动。陌生人大约很快就会在这里迷失方向,他可能会因身处陌生可怖的世界而感到恐惧,但这恐惧是多余的,因为这片山林隔开的并不是另一个世界,它只是一个入口,另一种生活的入口。

车子越过山林,立刻就是宽阔的马路,马路一侧是滔滔奔流的江水,另一侧是沿着丘陵脚下而形成的错落有致的宽阔地带。正是在这些地带上坐落着一座座富人的别墅。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3 19:00:51 +0800 CST  
车子没有再行驶多久,在一个向上弯曲的坡道边缘停了下来。我下了车,看到小区的入口。也许是树木环绕的缘故,那入口不甚显眼,到跟前我才注意到一个身穿大衣威风凛凛的保安站在入口处的一个岗亭下面。我正要进去,他伸出手轻轻一拦,有礼貌的问我找哪一家。我报上名字,他才含笑说了声“请进”。

进入这个小区我才发现我手中的门牌号没什么用处,这里的房子没有像一般小区里那样规整的排列有序,因为背依大山以及观赏江景的缘故,房子全都依照地势而建,所以各有高低,错落有致。在漆黑的夜里一眼望去,我根本不知道我要找的房子在哪。

我想回身去跟那个保安打听,但心想还是算了,最多把这里绕上一圈总会找到的。我穿过一段修剪平整的灌木,沿着一条林荫路没走多远,忽然望见在一个向外凸出的高高的平台上,一个白衣女子在路灯之下,她身材窈窕,低着头抱着双臂,踱了两步便倚住栏杆翘首而望,不时的捋一下耳鬓的发丝。突然,她也看见了我,顿时立在那里,双臂垂下来。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3 20:33:39 +0800 CST  
“子昭……”我走上前去,露出微笑。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直到我在她面前立定,那双期待的眼睛悄悄一弯,露出笑吟吟的神采。

她重又抱起双臂,似乎刚刚记起了寒意,把我仔细端详。

我刚想张口说些类似“节哀顺变”的话,她反而脱口而出:“你没有变。”

我笑了:“你变了——更美了。”

她那原本憔悴煞白的面颊蓦然涌上一阵欣喜的潮红。在任何时候称赞一个女人的美都是合适的——这是我多年来的领会到的真理之一。

“我的头发比那时候短了,那时候齐肩,现在只有这么长了。”她歪着脑袋,摸摸自己的发梢,“我以为你看见会觉得奇怪。”

“这正是你变美的原因之一,而且,现在,你的任何东西都不会让我觉得奇怪,毕竟,该见识的我都见识了。”

她察觉出我话锋里的一丝嘲讽,但我说话的口吻让她确信我不是在追恨往事,只是恶作剧的调侃。她粲然一笑。

“你是在这里等我吗?”我问。

她点点头,指着下边江边树木掩映下如带的马路,对我说:“我想你坐出租车应该会从这条路一直上来,就猜着哪一辆会是你的车,结果竟然错过了!你就这么突然出现了,从一片迷茫的昏暗中径直走到了灯下——”她再次仰头看向我,仿佛在看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物,“好像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当初你默默的隐入沉沉的夜色,现在又从其中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3 21:26:07 +0800 CST  
初秋夜晚特有一种青涩的料峭,在她整洁如镜的面容上轻柔的擦拭,那一份清癯和憔悴似乎被淡化了,慢慢浮现而出的是幽愁和暗恨。

我欲言又止。

她再次撩了一下耳鬓的发丝,抿嘴一笑,指着平台后面稍高的一处房子对我说:“那就是我的房子。”

我有些奇怪她用了“房子”一词,而没有说那是她的家,仿佛那只是她的一项财产而已。我抬眼望去,这所房子显然座落于整个小区里位置最好的一块地方,凌驾于所有其他房屋之上,可以完美的俯视滚滚东流的江水,没有任何障碍物的遮挡。

我和她拾级而上,推开院门,穿过布置得惬意舒适的前院,她打开屋门,我跟着一同进去。

屋内并没有人。我在门口立着:“没有其他人吗?”

“两个佣人都下班了。”她不经意的答道。

她答非所问,我向前迈了两步,从玄关进入客厅,再次环顾了一遍,这次是为了寻找死者的遗体,我想应该会放在客厅,总不会搬进卧室或者书房吧。

她看了我一眼,向上指了指:“他在楼上的小会客室。我怕在这里会吓着那两个佣人。那个会客室平时不太使用,就放在那了。”

于是她便招呼我一起上楼。我依旧跟在她身后,忍不住抬头打量她缓缓上升的身影,那白飘飘的衣裙在明亮的灯光下似乎变得通透起来,刻意的为绰约的身姿招摇挑逗。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3 22:20:11 +0800 CST  
她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握住门把手,转过脸来盯着我,似笑非笑。

“怎么了?”我问。

“你不是还有话要问我吗?”

“我还有什么话要问你?”

“你不是应该问我,子明他老婆在哪?”

“知道答案的问题我为什么还要问呢?我知道她不在。”

她咬住嘴唇,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仿佛要我记住自己的回答,然后慢慢转动门把手。门开了,这里的确是一件小会客室,这里的确摆放着死者的遗体,而且,这里靠墙的一张沙发中央也的确坐着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女子。

“这就是我嫂子,子明的老婆,姓赵,名冀问。”她向我介绍。

那个女子立刻从木然出神的状态中醒来,站起身,有些害羞的看着我。

“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位朋友。”她对她嫂子说道。

我们相互问了好。史子昭撇过头来,继续似笑非笑的对着我。慢慢的,她嘴角的笑意释放出来,为自己小小的胜利而得意。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5 21:47:27 +0800 CST  
此刻更让我感兴趣的是面前这个叫赵冀问的女子,倒不是她有多漂亮,她看上去其实挺普通的,只是我一直很好奇史子明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做老婆。现在看来竟是如此稀疏平常的一个女人,倒实在叫我吃惊。

面前的这个女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瘦,长长的马尾辫在脑后蓬蓬松松,有些随意,两只眼睛有些太靠近鼻梁了,以至于无论它们本身多美也无法让人觉得舒服,皮肤显得苍白,而且微微有些麻点,她没有女人的妩媚,神情还保留着几分少女的纯真,这在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性身上倒比较少见。也许正因如此,她在我面前显得局促拘谨。

“你一个人在这不害怕吗?”我半开玩笑的问。

“总得有人留着,否则是对逝者的不敬。”

她语气认真的让我有些尴尬。我看了看摆在房间中央的那口棺材,封闭的严严实实。于是我们坐下来。子昭和她嫂子坐在面对棺材的长沙发里,我坐在一侧的一张单人沙发上。一旦坐下来,刚才的那一点轻松融洽立刻蒸发了,仿佛沙发垫是个烤炉,思绪和话语索然无影,静默是我们与逝者达成的默契。赵冀问已然回归到木然出神的状态,而苦涩与哀伤重新爬上了子昭的脸,她凝神蹙眉,俨然世事俱忘。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5 22:36:20 +0800 CST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我没看见你公公婆婆,他们应该也来的吧?”

子昭费力的把视线拽到我的脸上,那恍然若失的神色似乎是要从我的脸上而不是从我的话语里来探寻我的意思。半天,她半张着嘴,眼光一闪而过:“啊……我忘了……不要紧,明天的葬礼他们会参加的。”

我不好再说什么,但我相信她的忘却是故意的。赵冀问轻轻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那眼神里同样打着大大的问号,不过她很快就顺从的回到自己的角色中去,继续发愣。

接下来是更长的静默。除了自己的呼吸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声音了。

一旦注意起自己的呼吸,这呼吸的动作本身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变得凹凸有致,逼的我把思绪缠绕在上面。我想起以前课本上学到过,呼吸这件事情既能由植物性神经控制,也能由动物性神经控制,而占主导性地位的是动物性神经,所以我们的意识才可以决定呼吸的深浅平急乃至是否需要憋气,而一旦我们的意识不去考虑这些时,植物性神经就会自动接管,让呼吸在无意识的条件下继续下去。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当我的意识失去对呼吸的关注时,是什么东西唤醒了植物性神经去接管呢?显然不是我的意识,那一定是其他什么东西。可这样东西是什么呢?它竟然能每时每刻的侦测我意识的变化和思绪的流动。难道除了肉体上的我,意识上的我,还有第三个层面上的我存在吗?难道肉体和灵魂之外我们还有一个更隐秘的自我吗?啊,这似乎超出了我的理解与想象的范围。植物性神经和动物性神经就像白天与黑夜轮流掌管这个世界一样控制着我的呼吸。可我清楚的知晓昼夜更替的原理,却对发生在自己身上最稀松平常的事一无所知。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5 22:56:41 +0800 CST  
我叹了口气。

这个房间和整座房屋一样,装修风格是简约的现代流派,色彩清淡,色调亮白,棱角分明,规整实用,雪白的墙壁上甚至连挂一幅画也显得奢侈,这倒挺符合男主人锐意进取的人生态度,他显然把在职场中养成的简洁直接和注重效率的风格灌注到了对生活的品味中来。

所以棺材显得很不协调,不论是那暗沉的色调还是细致考究的做工,似乎都是在营造未知世界的一个舒适的入口。这种“舒适”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生者,为了平复生者的想象,压抑生者的恐惧。

我的视线从棺材上移开,落在窗帘上。我很想知道窗外对着的是山后的树林还是奔流不止的江水。于是我仔细回忆进入这栋房屋之后走的每一步,试图在脑海中把路线图画出来,弄清楚这个房间的方位和朝向。它应该是面向江水的,我暗暗对自己说。

我想知道现在几点了,可有些不好意思掏出手机来查看。雪白的墙壁上连个钟也没有。男主人或许认为这样东西在现代社会可以被淘汰了,既然没有实用价值,那么装饰价值大约更不被他所认同了。

我忽而瞥见对面靠墙的一个柜子上摆着一个造型别致的玩意。两只憨态可掬的小棕熊一前一后扛着一段长长的木头,木头中间站着两只艳丽的鸟儿放声歌唱,两只鸟儿站的木头下方悬挂着一块粗大的树桩,树桩的截面就是一面钟。真是独具匠心的设计!

这温馨可爱的装饰应该不是来自男主人的想法。我瞥了一眼子昭,我知道这应该是她买来放在这的。妻子不好对丈夫的品味横加干涉,但她也有自己的爱好和想法。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妥协吧。

我深吸一口气,才刚过九点。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5 23:21:24 +0800 CST  
“你知道吗?”寂静突然被史子昭打破,她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知道吗?人体的很多机能在人死后还能维持运行一段时间,以前我在书上看到这么说,那时觉得奇怪,也没在意,没想到现在——今天装殓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胡子的确还在生长。”

她木然不动,似乎为了陈述而陈述。

我随口接道:“身体机能的惯性只是原因之一,人死后皮肤会逐渐松弛,失去弹性,毛孔扩张,毛发也比较容易从皮下钻出来。”

假如幽谷里有什么声响不会产生任何回音的话,那一定是我这句话了;假如有什么石块投入水中不会有任何波纹的话,那也一定是我这句话了。

两位女士岿然不动。我看着她们的脸,两个人岁数差不多,一个三十不到,一个大概三十出头,可容貌却差距甚大。一个憔悴到楚楚动人,一个普通到过目即忘,一个无神胜似有神,一个呆滞近乎死板,一个纤细却玲珑有致,一个苗条却平直如竿。

史子昭似乎一直站在自己的巅峰,从未离开过,而她身边这位,我不禁怀疑她有没有过自己的巅峰。我这么以貌取人似乎有些可恶了,但我忽而想起以前一个案子里碰到过一位风流的男性,他对我直言不讳道:“女人四十岁就是死亡,打扮再好也就只是木乃伊而已。”

他的话有些玩世不恭,也有些残酷,但这恐怕是许多男士内心的真实写照,也是相当一部分女性夜不能寐恐惧不眠的根源所在。毕竟“色衰爱驰”不是一句空话。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6 21:31:50 +0800 CST  

楼主:xiazhixiang_zju

字数:3172

发表时间:2017-12-22 03:57:5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09 22:04:0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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